《朕真不想做皇帝》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节 《朕真不想做皇帝》作者: 九月草莓 简介: 应天棋穿越了,穿成了历史上有名的窝囊亡国君应弈。 此人昏庸无道骄奢淫逸残害忠良,最终被冲破城门的敌军悬在城门三日,一代王朝就此覆灭。 系统:“自动为宿主领取任务:海晏河清,千古一帝!” 应天棋:“?” 他默默回忆时间线,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大宣第一傀儡师陈太后、上朝骑着皇帝来的国师、虎视眈眈的敌国、随时准备造反的大将军,还有他身首异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凄惨人生。 天崩开局,应天棋沉默片刻,向不远处的将军招招手: “方将军,你不用造反了,来来来,龙椅给你,你替朕做皇帝。” “?” 为了不让将军为难,应天棋当即以头抢地,两眼一抹黑。 谁知一睁眼,还是熟悉的王座,还是熟悉的时间。 系统:“非满分结局,游戏重开。” ?? 被细作在酒里下毒,太蠢,重开! 半夜被刺客戳死在床上,太窝囊,重开! 微服私访被推落山崖,太草率,重开! 想脱困?只有一个办法—— 当个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 应天棋:sos! _ 方南巳是大宣一代名将,为大宣开疆拓土功勋无数,最终却在局势风云变幻中落得万箭穿心的结局。 那之后,他被困在宣朝末年,一遍一遍看着家国走向灭亡,却无力改变分毫。 他想,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永世不得超生。 直到有一天,在无数次循环的某个节点,龙椅上那位突然性情大变。 方南巳知道他不是原来的皇帝,多半又是个被困在这场闹剧里的失心疯可怜人。 可怜人时常站在龙椅上高呼要当个千古明君,喝醉了又抱着酒瓶子哭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朕真不想做皇帝。 可怜人还经常死于非命,但很快就满血复活,还要拉着方南巳一起脚踩外戚拳打番邦振兴大宣。 方南巳配合着他的表演,也算是在无聊生活中的一点乐趣。 某天,可怜人又像以往一样给方南巳画大饼。他画了一张奇怪的地图,亲昵地揽着方南巳的肩: “将军,只要你跟朕一伙儿,这,东欧!这,南非!这,北美!都是咱哥俩的地盘!朕全给你打下来!” 方南巳瞥他一眼:“不用臣打,陛下御驾亲征?” 应天棋一时语塞: “不重要!反正朕不想当皇帝,到时候朕把皇位给你,你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朕只在后边专心辅佐你,唉那词怎么说来着……” 方南巳看着他,微一挑眉: “……后宫之主?” “?” 你小子有大问题。 诡计小能手刀尖浪人戏精受 x 人狠话不多守序邪恶忠犬攻 身心1v1主受he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系统 朝堂 权谋 读档流 主角:应天棋,方南巳 一句话简介:生活不易,皇爷叹气 立意:自立自强 第1章 一周目 “……陛下,陛下?” 不知谁的声音流在耳边,显得空灵渺远。 应天棋仿佛随着那忽远忽近的呼唤一道漂浮着,灵魂轻得像风,感知始终落不到实处。 这是梦。 “……陛下?哎呦瞧给咱陛下困得,醒醒,该上朝啦陛下。” 那人的嗓音古怪极了,质感粗糙沙哑,声调被嗓子的主人刻意捏着吊着,听起来实在不舒服,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应天棋想,自己恐怕是最近泡在毕业论文里着了魔,每天一睁眼不是查史料就是在查史料的路上,连休息时间也要争分夺秒看两眼历史剧下饭,以至于梦里都是老太监谄媚古怪的声调。 真是…… 思绪断裂,灵魂好像一只漂浮在空中的气球,被一双无形大手猛地拽下。 失重感瞬间袭来,应天棋猝然睁开眼睛—— 天光刺眼,应天棋眯起眸子,下意识抬手掩光。 可下一秒,指尖传来一片滚烫,他猛地收手,接着,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在身边突兀炸开。 “……奴才该死!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有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磕在地上,一连串的“咚咚”闷声听着叫人心颤。 人好像被撂进离心机里搅了九九八十一个来回,应天棋晃晃脑袋,还未等缓过劲来,就瞧着一个宽阔圆润的背影突然从边上冲了出来,一脚踹翻地上磕头那人,掐着嗓子怒骂道: “狗奴才,连个茶水都侍奉不好,去去去,来人,拖下去处理了!别在这儿脏了皇上的眼!”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耳边的吵嚷和尖锐耳鸣混在一起,应天棋一句也没听清。 直到杂音渐渐散去,有人佝偻着靠近,应天棋闻到了一股古怪的骚臭味。 他下意识抬眼看去,目中虚影渐渐重合,应天棋看见了一张肥硕油腻的谄媚面孔: “哎呦陛下,没烫着吧?那小太监是个粗笨的,不懂事儿,冲撞了陛下,奴才已经把他打发了,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啊。” “?” 陛下?谁? 我吗??? 应天棋定睛打量这胖男子一眼——三山帽加窄袖蟒纹贴里,臂弯里还挽着一把拂尘,历史学准博士的素养令他一眼认出,这竟是一身宣朝太监打扮。 再抬眼瞧瞧,方才跪地的小太监已经被两个侍卫拖走,眼见着已经拖出御花园的小路,拐进了深处的巨石之后。 应天棋宕机的大脑缓缓重启,他张张口,正想说什么,可下一秒,原本轻轻拂在他身上的风倏地静止,世界好像被按下暂停键,连带着眼前胖老太监的笑容也定格在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弧度。 【叮——系统已激活,游戏加载中——】 【欢迎宿主加入游戏——《明君养成计划》】 机械女声突然出现,吓了应天棋一跳。 眼前光亮闪烁,虚空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块如同显示器般的淡蓝色虚幻屏幕,里面的文字一行行出现,被系统音冰冷棒读。 【本游戏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原则,以修正世界线历史巨大bug为目标,现经多方面因素综合考量,特邀请您为唯一的内测玩家。】 ……所以,这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 应天棋眯起眼睛,警惕地盯着屏幕上陆续弹出的文字,冷酷道: “我不玩,拒绝邀请。” 【请注意!玩家没有选择是否进入游戏的权利!】 行,还是霸王条款。 【请注意!游戏一旦开始,除非角色死亡,否则玩家无法自主退出游戏!】 【请注意!游戏内容绑定真实世界线,请玩家在推进剧情时慎重进行选择!】 【提示结束,游戏开始,为宿主读取身份——】 【角色:宣幽帝应弈】 【角色信息:宣朝第三代国君,性情暴戾,荒淫无度,在位时各种暴政令大宣盛世断崖式衰败,最终激发民间起义,宣朝随之退出历史舞台。】 【叮——】 【解锁主线任务】 【千古明君】 【任务目标:如今是引熙12年,请玩家清除所有威胁皇权的不确定因素,延续大宣盛世,摆脱庙号“宣幽帝”,成为一名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 【叮——】 【即将进入新手引导章节】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节 【眼中钉】 应天棋被硬控在轿辇上稀里糊涂一顿输入,还没等他理出个一二三四五,眼前的系统界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漂浮在眼前的“眼中钉”三个大字。 多年网瘾少年的经验告诉应天棋,这玩意是游戏章节开幕。 我淦,来真的。 三个大字在应天棋身前停顿数秒,而后缓缓淡去,待字迹完全消失之时,世界也随之回到了正常时间流速。 老太监腆着一张笑眯眯的脸,弓着腰掐着声调问: “陛下?时间差不多了,咱往金銮殿去吧?” 应天棋脑子乱糟糟的,只胡乱点点头。 老太监接着旨意,立马挺直腰背,使唤着侍卫太监宫女们动身往金銮殿的方向去了。 而在无人注意之时,应天棋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上,低头隔着布满金龙刺绣的明黄衣袍掐了一下自己的腰。 疼。 这些年来,什么穿越穿书重生无限流之类的小说实在太多了,人早已见怪不怪。 应天棋以前上课摸鱼时还在脑内遐想过自己穿越后亲身上演重生之我在古代当皇帝,所以哪怕一朝鬼梦成真人已在早朝路上,他也没有太崩溃太意外,反而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只是,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身为历史学优秀应届硕士毕业生兼未来的优秀博士研究生应天棋最近正在准备自己的硕士毕业论文。 他论文的研究方向正是宣朝的兴盛与衰败,其中自然绕不开断送了宣朝盛世的宣幽帝。 这位帝王在政时的各种事迹真是看得应天棋摇头晃脑直叹气,谁想在史料和论文前熬完一个大夜,再一睁眼,应天棋自己穿成了这位窝囊一生的亡国君。 轿子悠哉地晃到了金銮殿,应天棋心不在焉地任老太监搀着自己坐上了龙椅。 下面的大臣密密麻麻站了好几列,宫殿太大,每一位上奏时都得扯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那声音和头上十二旒玉珠晃动时“噼里啪啦”的响动混在一起,听着都叫人头痛。 应天棋没注意听底下大臣“哇哇”说着些什么,他一直在梳理刚才游戏系统给他的信息。 一个大型真人实景养成游戏,玩家要扮演皇帝,拯救没落的宣朝。 宣幽帝应弈,史书中有关他的笔墨无一例外都是批判,说他昏庸无能,说他荒淫无道,说他残暴非人,总之看不见一个好词。 如今是引熙12年,小皇帝18岁。 现在的大宣,不仅朝堂乱成一锅粥,民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外头还有敌国虎视眈眈。 一切蛰伏的危机将于引熙15年爆发,也就是说,三年后,应弈就要被冲破城门的敌军乱刀砍死挂在城门口示众。 设置这种地狱难度天崩开局,还要玩家成为千古明君?这到底跟命令幼儿园学前班小朋友立即高考成为清华状元有什么区别? 更别提应弈幼年登基,名为皇帝实为傀儡,在位时朝政大权都在陈太后和国师手中,朝中有实权的大臣皆听太后号令,唯一一位没站队的大将军还是个有主意有野心的,过两年就要起兵造…… 等等。 应天棋爱抚着龙椅上纯金龙头扶手的手一顿。 造反?造反好啊! 思考半秒后,他立马抬头: “方南巳何在!” 底下的老臣正参得脸红脖子粗,闻言声音戛然而止,一群大臣皆眼巴巴地瞪着应天棋,不知道陛下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片刻,排在武将最前的一名年轻人缓步而出,朝应天棋一礼: “臣在。” 距离太远,就算应天棋扒拉开眼前的珠旒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但没关系,管他长什么样子。 应天棋想想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就觉得自己实在机智过人当世无人可敌。 他仰天长笑两声: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昏庸无能想取而代之?太好了,我也这么觉得!来来来,你不用造反了,龙椅给你,你来做皇帝!好好干啊!” 苦逼毕业生哪有闲工夫在这玩过家家? 烂摊子谁爱接谁接,不是说除非角色死亡否则玩家不能主动退出游戏吗? 正好! 底下大臣们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嘴里喊着“陛下不可”哗啦啦跪下去一大片。 应天棋只当没看见,他撸撸袖子,环顾一番,看准了旁边那根雕刻精美的九龙玉柱。 “这倒霉游戏谁爱玩谁玩!我去也!” 应天棋在大臣的哭喊和太监的惊声尖叫中起步来了一段华丽助跑,将自己的脑袋狠狠撞在了玉柱上。 第一次寻短见,应天棋还有些不习惯。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连痛都没怎么感受到。 只知道“砰”一声闷响之后,他眼前变成一片漆黑,随后,先前听过的机械女声再次响起——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接下来是一段气势宏大的背景音乐,待到音乐行到高潮,原本冰冷的机械音突然换成了情感充沛的女声,掷地有声地朗读着应天棋的结局—— 【千古——第一癫帝!!——】 第2章 二周目 应天棋猛地惊醒。 桌上的书本纸页“哗啦”撒了一地,应天棋顶着鸡窝似的头发缓缓从桌面上爬起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很完整,没窟窿。 再抬眼环视一番自己所处的环境…… 是他熟悉的亲切的温暖的宿舍没错! 所以,刚才的一切果然只是个梦吗? 大概是刚才的梦境实在太真实,现在醒来回到现实,应天棋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昨晚通宵写论文,连床都忘了上,写到后半夜不知几点钟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现在醒来看看,桌上铺的全是资料,电脑显示屏也还亮着,文档里是他写了一半的论文,刚好写到宣幽帝应弈的部分。 “怎么了棋总?” 身后的室友周未听见动静,转头瞅了他一眼。 应天棋伸着懒腰靠在椅背上,叹着气,声调拉得很长: “做了个怪梦,给我吓醒了。” “什么怪梦啊,吓成这样?” 隔壁床的男生听着他们聊天,觉得有意思,便从床帘里探出头来,边打游戏边问。 “梦到我当上皇帝了,宣幽帝!” “你真是写论文写魔怔了。”周未笑了两声,换了个话题: “快点起来活动活动,咱哥仨得赶紧把宿舍打扫一下,导员说下午有个新室友要住进来,这屋子乱糟糟的,看着多不像样儿。” “行。”趴在桌上睡了一晚,应天棋脖子还在痛,他活动活动颈椎,边问: “这都研三快毕业了,谁还往宿舍里搬啊?” 应天棋的宿舍原本是四人寝,但研一的时候有个室友退了宿,一直在学校附近和女朋友租房住,所以宿舍一直只住了三个人,现在快毕业了突然说有人要搬进来,应天棋难免觉得奇怪。 周未听了他的疑问,解释道: “不是跟咱们一届的,是研一的学弟,他们那边宿舍满了,没办法,先塞我们这来凑合一段时间。” “哦。”应天棋点点头,没多想。 毕业季所有事情堆在一起实在太忙,宿舍也确实有段时间没打扫看着乱糟糟,尤其刚才自己还掉了一地的书和纸片。 应天棋弯腰把它们捡起来,但捡到一半的时候,他的目光顿在某处,不知看见了什么,瞳孔骤缩。 半秒后,他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手里纸张上的字样。 [宣幽帝应弈(1099年-1117年),宣朝最后一位皇帝,宣仁宗应崇华第九子……] [……1117年,应弈早朝时状似疯癫,放言欲将皇位让于镇军大将军方南巳,后当满朝文武之面自戕于太和殿九龙玉柱之上。年仅17岁,在位12年。应弈死后庙号幽帝,葬于……] ……不对。 短短几行字看下来,应天棋已是满身冷汗。 应弈明明是在引熙15年时死于乱军刀下,怎么会自戕在引熙12年?这明明是…… 这明明是他在梦里那怪游戏中打出来的剧情和结局。 开玩笑的。 一定是开玩笑的对吧。 应天棋空咽一口,立马握住鼠标翻看自己的论文。 “……谁改我论文了?” 文档里白底黑字记录的应弈死因,竟也和纸上一般无二,甚至还写着应天棋自己对此事的观点。 应天棋能确定自己没写过这些东西,但文字的口吻和用词习惯却能明显看出这的确是出自他手。 梦境与现实割裂,又逐渐融合。 丝丝缕缕的恐惧感漫上心头,令应天棋骨血都发凉。 “谁会改你论文?怎么了这是?”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节 周未滑着椅子凑过来,应天棋却没空和他解释。 他只无意识地提高声调问:“宣幽帝怎么死的?” 听见下边的动静,床上打游戏的男生也探头投来了疑惑的视线: “真着魔了棋总?连宣幽帝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了?” “我……我草……” 应天棋一颗心脏都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紧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虚脱乏力感,令他坐着都无法支撑身体。 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连带着眼前的画面和耳边的声音也越飘越远。 【叮——】 曾经在梦中出现过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出现。 【检测到宿主未达成true end,游戏重启中】 【二周目即将开启】 【系统载入中】 …… “!” 短暂的黑暗后,应天棋再次被强制开机。 他人惊得一个哆嗦,手边的茶盏再次摇晃着跌倒地上,发出一道碎裂脆响。 ……“奴才该死!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狗奴才,连个茶水都侍奉不好,去去去,来人,拖下去处理了!别在这儿脏了皇上的眼!”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每一句话落在耳里都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应天棋茫然地观察着四周,目光路过头顶随风摇晃的树梢、路过身边个个低着头一声不敢吭的宫女侍卫、路过首领太监宽阔的背影,最终停到了那清瘦小太监惨白的面容。 此刻,侍卫已一边架着他一条胳膊打算往外拖。 见状,应天棋空咽一口,清清嗓子,抬手道: “慢着!” 老太监回过头,短暂的诧异后,立马弓着腰摆起先前那副谄媚姿态: “怎么啦陛下,有什么吩咐?” “多大点事儿?是我……是朕自己没拿稳茶盏,怪他作甚?” 此话一出,老太监似乎微妙地怔了一瞬,连边上低着头摇扇的宫女也没忍住悄悄抬眸瞅了应天棋一眼。 应天棋没注意旁人的反应,他见老太监没动静,只催促道: “听见没啊?朕是皇帝,朕说话还不管用是不是?赶紧把人放了!不是还急着去金銮殿上朝吗?赶紧的!” “……是。” 老太监朝应天棋一礼,而后挽着拂尘背过身去,眼睛“滴溜”一转,表情稍有些耐人寻味,不过很快就挺直身板扬着下巴,换回了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 “怎么着,没听见皇上吩咐啊?还不快把这小兔崽子撒开?” 说着,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揪住那吓得抖如筛糠的小太监的耳朵,捏着声调教训道: “你记着,这次是皇上大发慈悲恕了你的罪,以后当差可小心着些,不然,别说皇上,咱家先第一个不放过你!” “……是,是,多谢皇上大恩!!” 小太监把头磕得“咚咚”响,应天棋听着都疼: “哎哎,行了行了,赶紧起来吧。” 当了二十多年守法公民平头百姓,骤然成了皇上被周围人这样拥护着跪着求着,应天棋实在是不自在。 轿子被太监们抬起来,应天棋坐在轿辇上,终于有机会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无论是晒在身上的阳光,还是鼻子里清新苦涩的草木味道,周围的一切都太真实了。 应天棋到了这会儿才来得及品味心底漫上的、丝丝缕缕的恐惧感。 第一次的时候,他头晕目眩也没搞清楚状况,就算听了系统通告也只当这是普通的一场穿越游戏。 但等回到现世,亲眼见证被自己改变的历史,应天棋才意识到,这或许不仅仅是一场游戏,他所处的,恐怕真是那段真实的历史。 当时系统提示第三条是怎么说的来着…… 【请注意!游戏内容绑定真实世界线,请玩家在推进剧情时慎重进行选择!】 系统仿佛能听见他的心声,这便跳出个警示弹窗,回答了应天棋的疑问。 ……这太恐怖了。 不是他胆小,换谁一觉醒来获得动动手指就能改变真实历史的能力,都该觉得吓人吧。 应天棋咬着手指,出神片刻,他试着在心里唤道:“系统?” 【系统为您服务】 “不是说角色死亡就能退出游戏吗?为什么我撞死了还要重头再来?”应天棋委实冤枉。 【回复宿主:角色死亡后,宿主即退出游戏。但若宿主未达成true end,系统将自动重启游戏。若宿主想彻底结束游戏回归自己的世界线,请完成游戏主线任务,并达成真实结局】 “谁问过玩家的意见???” 【请注意!玩家没有选择是否进入游戏的权利!】 “……”杀千刀的。 应天棋翻了个白眼。 在心里劝了自己一通,退了一万步后,沉默片刻,他又问: “我就没有金手指什么的吗?你不能让我两手空空来给应弈收拾烂摊子吧?那你们不如直接把游戏时间线倒退一亿年,让玩家从恐龙时代靠双手建设人类文明,这样我至少能死得甘心些。” 【相关功能尚未解锁,请宿主先完成新手引导章节“眼中钉”】 “那任务目标呢,至少告诉我我需要在这个章节干点什么吧?” 【相关信息尚未解锁,请宿主自行探索】 “……” 什么一问三不知的残废系统啊!!! 金手指不给,章底目标不给,这跟让瞎子单独去战区旅行有什么区别??? ……算了。 至少主线任务还算清晰。 应天棋暗自握拳,在心里宽慰自己。 虽说坑多了点难度高了点,但不就是从臭名昭著的窝囊亡国君干到一代明君吗?他…… “陛下!现如今朝苏边境动乱,朝苏可汗蠢蠢欲动,朝廷内忧外患,陛下万万不可再耽于享乐了啊陛下!” “陛下!今百姓困苦,赋税过重百姓叫苦不迭,请陛下体恤子民啊陛下!” “陛下!朝中贪官污吏横行,请陛下严明法度治贪治腐,还官场清明啊陛下!!” 坐在龙椅上远远看去,言官像一堆脆皮红肠“啪啪”跪了一地,每一句谏言都让应天棋本就一片黑暗的未来雪上加霜。 他…… 他不然还是一头撞死得了。 第3章 二周目 脆皮红肠们在底下排排跪着,估计个个抱着死谏的心态,谏得那叫一个泪声俱下肝肠寸断。 应天棋实在头疼,左右这龙椅是坐不下去了,他便起身,双手抱臂在龙椅前的地面上溜达一个来回,最终在摆烂撞死和尽力一试之间艰难选择了后者。 “别哭了!” 应天棋撸起袖子一撩衣摆大喇喇往台阶上一坐,头上的十二珠旒也晃出来一串清脆响声。 说干就干,他大手一挥,正想要那群言官好好把话说清楚,谁想还没开口,群臣中又有一个文官走出来“啪叽”跪下: “陛下!!!” “……” 原来史料里记录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非得实地考察才能知道应弈这厮到底给宣朝造了多少烂摊子。 这还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早朝而已,进谏的言官就多得应天棋连句话都插不进。 他揉揉自己的鼻梁: “说吧说吧,你又有什么问题?” 那文官瞧着三四十岁的样子,气质沉稳,没像其他那些不着调的家伙一上来就哐哐磕头哇哇哭,而是长叹口气,只道: “陛下,近日河东地区旱情严峻,农田干裂,庄稼枯萎,百姓饮水吃食皆无指望,恐生大难。前人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百姓生计无着,社稷必受动摇。臣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早作决断,纾解民困,以安天下之心啊!” ……河东旱灾? 应天棋记得,这确实是历史上有记载的、宣朝末期一场规模较大的天灾。 【叮——】 突然出现的系统提示音打断了应天棋的思绪。 【解锁支线任务(1)】 【河东旱灾】 【任务目标】 【请宿主助河东灾民渡过难关】 【达成条件】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节 【1/系统推算事件结局时受灾地区损失比原历史事件减轻55%及以上】 【2/宿主对事件的实际干预程度≥65%】 【任务奖励】 【500积分】 积分? 这是什么新鲜东西? 应天棋闻到了金手指的味道: “积分可以用来做什么?” 【相关功能尚未解锁,请宿主先完成新手引导章节“眼中钉”】 “……” 得,白问。 系统界面淡去,时间随之回到正常流速。 应天棋把“旱灾”相关信息在大脑中飞速过了一个来回。 他身为皇帝,手握大权,解决区区旱灾而已,倒也不难。 这500积分他是势在必得! “河东这地方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要想解决,倒也不难。灾年百姓负担重,近两年的赋税便免了吧。明日开国库,拨一批赈灾粮饷,找个靠谱的人送到河东去就是。” 说罢,应天棋摸摸下巴,想到系统那句“实际干预程度”,觉得还不够,便又道: “但年年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河东的地理位置就注定了它易旱,叫工部派都水清吏司去苍河一带,看可否引流往河东去。旱灾嘛,兴建水利工程,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这番话一出,底下大臣似乎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进谏的那位老臣跪地一礼: “皇上圣明!” 百官见状,纷纷效仿。 应天棋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吹着哄着,一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一不好意思,就容易飘,他清清嗓子,继续道: “逢灾年,百姓日子不好过,朕也不能沉溺享乐。从今日起,皇宫内缩减用度,能省则省,宫中少用一两银子,银子便能落到实处去。还有,今日起严查贪官污吏,朝中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蛀虫一个都不能放过!都给朕好好查!” 于是老臣更感动了,趴在地上维持着大礼的姿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发自肺腑: “皇上圣明啊!!!有主如此,实乃我大宣之幸!!!” 应天棋昂首挺胸,背起手转过身,藏住了唇角一抹压也压不住的满意笑容。 区区旱灾,对他来讲还是个事? 啧啧,千古明君,指日可待啊! “退朝!” - 乾清宫。 老太监端着茶水,穿过书房摇曳的烛火,迈着小碎步走到应天棋身边: “陛下,用些茶点吧,您都看了大半日了,仔细累着。” “放着吧。” 应天棋眼都没抬。 下午他左脚刚踏进书房暖阁,系统就自动解锁了一项日常任务——批阅奏章,完成每日份额将获得5积分。 5积分,打发叫花子呢? 但苍蝇再小也是肉,在不知道积分具体用途和系统物价前,应天棋还是决定能攒就攒点。 “哎……” 老太监眼瞅着这位小皇帝,眼里神色不明,慢悠悠把茶点放下,才再次堆起笑容,道: “陛下,奴才进来的时候,瞧着昭美人正侯在乾清宫门口,说是给您带了点心请您品尝。陛下您看……?” “昭美人?”应天棋动作一顿。 老太监见状,立马贴心解释道: “哎,就是长阳宫那位。” “哦哦。”应天棋胡乱点点头。 什么长阳宫,说了他也不知道。 就应天棋能查到的史料里,没人把笔墨浪费在幽帝的后宫,毕竟大家有点墨水只顾着骂他本人了。应天棋只知道他曾经立过一个皇后,可惜命不长,封后一年就病逝了。 皇后去世后,幽帝也没再立新后,但他毕竟是有名的沉迷美色酒池的一代昏君,想必后宫大大小小的什么美人贵人也不会少。 一想到自己在收拾应弈国家的同时还得应付应弈的后宫,应天棋更头痛了。 “谢谢她,但今儿朕没空见她,让她回去吧,以后没事儿也不用来了。” “哎,奴才遵旨。” 老太监一礼,走出去两步,又折了回来,笑眯眯再问: “那陛下今晚打算宿在哪个宫里啊?奴才遣人去通传一声,也好叫各位娘娘准备着。” “哪儿也不去,折子还没批完,我能到哪儿去?” 应天棋头也没抬: “你也歇着去吧,我这儿没事儿,用不着你。” “好……那奴才先退下了。” “去吧。” 老太监弯腰拘着礼,退出了书房。 应天棋一个人在书房批折子熬了一个通宵,才终于收拾完应弈欠下的债,获得了一笔5积分巨款。 之后几天,他除了完成日常任务,还亲自盯着赈灾事宜,命朝中靠谱的官员彻查贪污腐败一事,作风同以前简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颇有一副浪子回头撸起袖子整顿家国的意思。 朝中百官欣慰之余,心中又不免惴惴—— 陛下这是何故转了性子? “……哦?当真如此?” 宫殿内,浓郁花香飘散其间,老太监跪伏在地,闻着殿内浓郁的香味,忍不住皱皱鼻子。 听见贵人问话,方才捏着嗓子道: “是……皇爷近两日日日待在乾清宫批折子,后宫里头几个娘娘变着法请了好几回,但皇爷一位也没去瞧。不仅如此,皇爷还亲自盯着督办官员处理灾情相关事宜,更是以雷霆之势清查官场上下,有好几位大人心里没底儿,私下里托奴才来问问,官家这番折腾是不是太后您的意思呢。” “嚓——” 剪刀轻响,花朵从枝头落下,轻轻砸在地面。 烛火摇曳,将女子的剪影映在轻纱之上。 只听她轻笑一声,抬手似抚了抚眉梢: “看来,陛下不太安分了啊。” 老太监低头,未敢言语。 而轻纱之上的身影轻动,她理理衣袍,缓步走到塌边靠下: “皇上近日耗在书房批阅奏章,想必累着也睡不好。正好哀家近日得了些南域产出的上好安神香,月缺,去库房拿了给张公公,叫他回去替皇上点上。” 侯在纱帘外的侍女应了是,快步朝库房去了。 女子稍稍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微沉: “让你问哀家意思的那群人,你替哀家转达,叫他们放心,皇上能翻起什么风浪?有哀家在,再怎么着,也断不了他们的财路。” “是。”老太监低头应道,而后抬手接了侍女月缺递来的木盒,正欲告退,却又听女子开了口: “这安神香是上好的东西,万不可浪费了。记得,用时需替皇上紧闭门窗,效果啊,才能达到最佳。” 说罢,女子一声轻笑: “既然皇帝近日劳累了,那便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老太监手一抖,险些没拿稳木盒。 他颤颤巍巍捧着盒子,许久才恭恭敬敬回了一句: “……奴才遵命!” 第4章 二周目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新帝登基】 半梦半醒间听见系统提示音,应天棋还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 呵,谁说他死了?他正头悬梁锥刺股、兢兢业业为成为千古明君努力呢!! 但等他从一桌书本资料里揉着脖子坐直起身,他又懵了—— 宿舍?怎么回来了? 不是?到底谁在做梦哪边是梦?这什么玩意啊还给他搞个梦中梦中梦! 有了上次的教训,应天棋在怀疑自己之前,先随手抓了一把桌上的打印纸挨个翻阅,试图从中找见幽帝的结局来证实自己先前遇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节 只是还未等他看清打印纸上的字眼,宿舍的门被推开,一个人从门口跑了进来到他身边: “棋总!哇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都要以为你死宿舍里了。看,我给你带了美味午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面前被放下一只外卖包装纸袋,应天棋抓了抓头发,有点诧异:“啊?谢……” 一句“谢谢”卡在了半路,因为应天棋后知后觉,刚才落在自己耳里的声音竟十分陌生。 他意外抬头,果然对上了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男生眼睛很大很亮,此时正扬着笑容看着他,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小狗。 应天棋大脑宕机,和男生对视数秒:“你是……” “晓骁回来啦,不是说打篮球去吗?” 此时周未恰巧推门进来,随口跟男生打了个招呼。 白晓骁伸了个懒腰:“嗐,还不是隔壁宿舍那帮人把我鸽了嘛。没办法,只好含泪回来写论文了,唉我也得抓紧了,导昨天还抽查我呢,看我进度不够还把我批了一顿。” 晓骁? 谁? 他们认识吗? 为什么这男生看起来和他们很熟的样子? 脑子里没这号人啊? 应天棋生锈的大脑缓缓重启,他看看白晓骁,又看看周未,脑中倏地闪过上次从游戏抽身后周未和他说的话,心里有了底,便状似随意道: “哦……不是才研一吗,你们导师抓得挺严。” 上次周未告诉他,下午他们会迎来一位研一的新室友。 可能在游戏期间,现实世界的时间也会随之流动,以至于应天棋再睁眼已经到了数日后,周未已经与新室友打好了关系,而自己没经历那几天时光,新室友对他来说也还是个陌生人。 这是应天棋能找见的最合理的解释,可没想到,下一秒,周未和身边那个叫“晓骁”的男生突然笑了起来。 白晓骁拍着他的肩膀: “不是,棋总,你在说什么啊??你做梦呢?写论文写傻了?” “……啊?” 应天棋愣住,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未也笑得直不起腰: “你不会做梦穿越了吧?棋哥哥,白晓骁跟你一个导师你还记得吗?咱研三马上毕业了您还记得吗?” “什,什么?”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白晓骁一眼,又瞅了眼宿舍里空了快三年的那张书桌—— 上面摆着电脑和各种生活学习用品,旁边的衣架上堆了不少衣物,这种生活痕迹不是一朝一夕就留得出来的,显然,这个位置的主人已经在这里住了有些年头了。 ……同个导师,多年室友? 白晓骁? 这又是游戏中哪个环节勾出来的蝴蝶效应? “……呃,我脑抽了,最近真是写论文写傻了,别介意。对了小白,这午餐多少钱我转你。” 应天棋从纸袋里摸出一杯冰镇酸梅汤,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 饮料冰冰凉凉,流进胃里,多少让人冷静了些。 “不用啦,上次你还请我吃晚餐嘞,咱俩谁跟谁啊,不用算这些。”白晓骁摆摆手,把怀里篮球往网兜里一扔,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 说这话的意思……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居然好到这种程度吗? 应天棋默默转回视线,一边喝酸梅汤,一边垂眼继续翻看手里的纸质资料。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次退出游戏后,他在现世停留的缓冲时间似乎比上次长了一点。 说多错多,应天棋对现在的状况一脸懵,便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白晓骁回到桌前去做自己的事了,而应天棋咬着吸管,终于找见了自己要找的结局。 [宣幽帝应弈(1099年-1117年)……病逝。] 病逝? 怎么会是病逝? 应天棋不免皱了皱眉。 应天棋记得,自己当时还在寝殿里看折子,之后总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老太监过来劝他早点休息,正好他完成了当日的日常任务,就听了老太监的劝换上寝衣躺到了床榻上。 而老太监只是如往日一般替他点好安神香就退出了寝殿,一切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睡前应天棋也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那幽帝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病逝呢?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这两天勤勤恳恳工作,累着了那具娇生惯养的帝王身体,给过劳死了? 不至于吧。 那这次打出来的结局又为什么叫做“新帝登基”? 带着一肚子问题,应天棋又往后翻了几页。 他发现,这回,幽帝不再是宣朝末代皇帝了。 史料里,幽帝早早病逝,膝下又无子,太后陈氏便推举了已故七王的幼子应旭上位。 于是窝囊亡国君的剧本就递到了应旭手里,这孩子的结局和幽帝应弈也差不离,都是死在乱军手中,过世时才不过十二岁。 应天棋草草扫过应旭的一生,待再往后翻阅,落在纸上的黑色小字却逐渐在眼中叠了一层层的重影。 熟系的晕眩感袭来,应天棋再次听见了那道冰冷的系统音。 【叮——】 【检测到宿主未达成true end,游戏重启中】 【三周目即将开启】 【系统载入中】 一回生二回生,第三回总该熟了。 晕眩,黑暗,强制开机,一套流程下来,应天棋冷静得可怕。 他甚至记得清醒之后一把握紧手边的茶杯,不至于让它再像前两次一样碎在地上,白白连累无辜的小太监受磋磨。 倒是旁边候着的老太监见着原本昏昏欲睡的皇帝突然坐直起身眼睛还瞪得像铜铃,自个儿惊得虎躯一震,吓了一大跳,之后才勾着腰迈着小碎步蹭到应天棋跟前,笑眯眯问: “怎么啦陛下?” “……没怎么。” 待脑中余下的晕眩感过去,应天棋把茶杯稳稳放到一边,朝老太监随意摆摆手: “不是急着去金銮殿上朝吗?赶紧的,走吧走吧。” 第三次了。 应天棋已经第三次经历这段剧情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在心里哀嚎片刻,应天棋瘫在轿辇上,突然想起自己和这破系统还有笔账没算,于是立马来了精神。 “系统?”他在心里沉声唤道。 【系统为您服务】 淡蓝色的系统显示屏出现,一切再次被按下暂停键。 应天棋撸撸袖子坐起身,第一眼先看向了页面右上角的积分余额。 不多不少15积分,正好是他做了三天日常任务赚来的数字。 看来游戏系统这点倒是挺人性化,虽然角色嘎了游戏重启,但上周目赚的货币还安安稳稳揣在自己兜里。 应天棋心里舒服了点,但并没有因此忘记自己把系统叫出来的目的。 他今天一定要跟这人工智能好好掰扯一通。 “来,你告诉我,你们的主线任务不是当明君吗?那我当个浪子回头幡然醒悟的小皇帝当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把我强制下线?你们故意的?” 【回复宿主:游戏一旦开始,除非角色死亡,否则玩家无法自主退出游戏,系统也无法强制宿主退出。已帮宿主查询到二周目游戏结局,经检测,游戏结局并无异常数据】 “你意思是我真死了?不可能,幽帝健健康康的一个人,凭什么我上号就那么容易死?你们调数据了是不是!” 【回复宿主:系统没有此权限】 【检测到宿主对游戏结局有疑问,检测到宿主积分余额充足,请问宿主是否愿意花费15积分申请游戏结局复盘详解?】 “……” 好好好。 就盯着他兜里那可怜的几个积分是吧?! 那是爷辛辛苦苦看了三天折子赚回来的!!! 应天棋恨得牙痒痒,但没办法,他实在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睡死了。 反正积分赚来就是用来花的,短暂挣扎过后,应天棋含泪挥霍了自己的血汗钱。 【为宿主开启结局“新帝登基”详解——】 【二周目中,宿主在前朝后宫的一系列言行太露锋芒,引起太后警觉。太后隐隐察觉手中傀儡皇帝隐隐有失控苗头,因此决定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触发被动“露头就秒”)】 【请问,傀儡不听话了怎么办?答:换个新的】 【因此触发结局“新帝登基”】 【二周目角色死因:吸入过量安息香,毒素于睡梦中入体,因此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太医察觉蹊跷却不敢言明,只好按太后意思,对外宣称皇帝病逝】 【详解结束,请问宿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节 头顶好似有乌鸦嘎嘎飞过,应天棋沉默得像一幅工笔画。 被…… 太后…… 毒死了…… 千算万算,应天棋没算到这种可能性。 毕竟他没那么多疑,也没那么大胆,真没想到有人敢这样暗杀皇帝。 那他还能有什么问题? 他连声都懒得应了,随手退出了系统页面,自己一个人瘫在轿辇上自闭。 靠。 摆烂打不到结局,好好干又得被人暗害。 这日子怎么过? 应天棋甚至都有点同情幽帝本人了。 毕竟他和这段历史隔着好几千年时光,他知道宣朝末期皇权旁落,也知道应弈不过是太后手中一个傀儡皇帝。 但他没想到这位太后娘娘是位如此干脆利索的狠人。 三天…… 他这好皇帝不过干了三天而已…… 就这么被搞死了…… 不儿,谁把皇帝当鸡宰啊?! 就算不是自个儿亲生的,但应弈怎么着也是个名正言顺的正统皇帝,这也敢随心所欲说换就换啊娘娘,您装都不愿意装了吗? 您好歹宰之前先把您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儿过去敲打两句给响个警钟呢??? 别说扶不上墙的烂泥了,就算是个才智双绝的真龙天子,落到这份上除了当昏君暴君还能怎样? 有敌如此,应天棋只觉得本就不光明的未来更显黑…… 说笑了。 根本没有未来。 只有一个出不去的新手村。 第5章 三周目 一周目摆烂退游不成。 二周目雄心壮志刚燃起点火星子就被浇灭在了襁褓里。 到了这三周目,应天棋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玩了。 大boss太后娘娘不仅是全服第一傀儡师还是超绝敏感肌,一言不合杀心就起,看来这出头鸟是当不得了。 想出新手村走向光明未来,应天棋还是得另想办法。 熟悉的大殿,熟悉的早朝。 应天棋照例听了脆皮红肠们的哭诉。 掰着手指算算,这已经是第三遍了,哪根红肠出来“啪叽”跪下,应天棋都知道他开口要说什么词儿。 但他也没法回应,只能横躺在龙椅上稳住自己的昏君人设,发呆眯觉掏耳朵一样不落,把底下言官声泪俱下的进谏当成bgm,最多摆摆手,凑合着说句“朕晓得了”。 可是系统任务栏里已解锁的支线任务和日常任务还亮着,奖励都是真金白银的积分,也不能放着不做。 虽然旱灾的支线任务暂时无从下手,但这个日常任务……倒还可以努力一下。 于是,傍晚时分,用过晚膳之后,应天棋又背着手,晃悠去了被充作书房的东暖阁。 当皇帝果然如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走哪都乌泱泱一群人跟着,阵仗忒大,数不清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就算应天棋吩咐了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可总跟在他身边的那胖老太监还是笑眯眯在边上候着,一点没有身为“闲杂人等”的觉悟。 应天棋盯着他,以一个颇嚣张的姿势翘着腿靠在书桌后的金丝楠木椅里,做作地咳嗽两声: “咳咳——” 老太监立马弓着腰凑过来: “陛下有何吩咐?” “你——” 应天棋朝门口使了个眼色: “也出去候着。” 老太监的一双小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对应天棋这话很是惶恐: “陛下,您身边儿没人伺候着可不行啊!” 应天棋看他这样就直来气。 话说这么好听,瞧着有多稀罕自己似的,上周目给自己下毒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他苦着脸说句“陛下您没命活着可不行啊”? 应天棋又不是傻子,上周目自己批折子的时候就属这老太监往他身边凑得最殷勤,有事儿没事儿都要来瞅一眼问一句,最后那要了他命的安息香也是老太监亲手点的。 那天夜里谁是狼人,应天棋心里门儿清。 这家伙多半是太后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自己有一点动静就倒豆子似的全给太后说了,不然自己上周目也不会结束得那样光速。 但现在就算知道他是谁的人,应天棋也没法料理他,毕竟,如果现在贸然把他赶走,他一转头必定又得去跟太后告小状。 于是应天棋磨磨牙,换了个更嚣张的姿势—— 他把腿搭到了桌子上: “你是皇帝朕是皇帝?现在都敢教朕做事了,要不那金銮殿的龙椅让给你,你来坐?” 老太监一个哆嗦,立马跪伏在地,念叨着“奴才不敢陛下恕罪”。 应天棋还是没法习惯他们这老的小的都要动不动跪一跪的习惯,总觉得自己得折寿。 他撇开视线,摆摆手,瞅着书架上撂着的话本子,随口扯了个荒唐理由: “昨儿找了两本春宫,画得还不错,你杵在这儿太坏兴致,出去守着吧,没事儿不必进来碍眼。” 老太监低着头,听着应天棋的话,眼珠“滴溜”一转,又堆起笑来,试探着问: “前两天尚宫局挑上来一批小宫女,花儿一样的年纪,个个儿漂亮水灵,奴才……” “朕要女人还用得着你提?!这么多话,朕看你是嫌舌头长不想要了是吧!还不滚?!” 应天棋随便抓了根毛笔摔到地上,把老太监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话,忙麻溜地滚了。 “吱呀”一声,殿门被轻手轻脚地关上,殿内这才安静下来。 应天棋觉得,自己这皇帝当得实在太憋屈,轰个太监都得演着戏轰个三四遍。 也不知道应弈那厮以前都是怎么过的。 但左不过是个遗臭万年的阴晴不定小昏君,他再怎么往夸张了演,应当也不会太崩人设。 上周目批折子的时候,应天棋可是逐字逐句认真看了,朱批的内容也是仔细斟酌过的,呕心沥血好好当了回明君收拾了三天烂摊子,结果喜提夜半暴毙。 这回是说什么都不敢造了,草草把任务完成就算赢。 毕竟是不久前才看过一遍的东西,内容应天棋都大概记得,再潦草地批一次也花不了太多时间。 最后一本奏折被合上、“叮咚”一声五积分到账,窗外的天已经抹了一层浓郁的黑。 应天棋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寝殿休息。 闲闲踱出书房,一开门,却只见门口候着两个小太监,张望一圈也没瞅见那老太监的身影。 “你们师父人呢?”应天棋瞅着那两个小太监,问。 说来惭愧,虽说游戏已经过到了三周目,但应天棋至今还不知道老太监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太监低着头对视一瞬,忙解释道: “回禀陛下,师父见陛下您在书房待得久了,怕您饿着,便到御膳房传点心去了。” 传点心需要他一个首领太监亲自去? 怕不是扯了个借口,实际跑到他大主子那儿去告小状了吧。 应天棋心中冷笑。 两个小太监还低着头等着应天棋吩咐,应天棋瞅了他俩两眼,摆摆手: “朕随便逛逛,你们不必跟着,退下吧。” 大概是觉得此事不妥,两个小太监又对视一眼,可终归也没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只齐齐应了句“是”。 在现代当牛马的时候总觉得当皇帝是天下第一好的差事,零人之下万人之上,钱权在手天下我有。 但现在亲身体验过后才发现,原来皇帝的位置也不是好坐的,尤其在权力完全被架空的情况下,需要顾虑的人和事太多,一个不小心就会引发boss警觉当场暴毙。 要想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系统设置的主线任务,简直比登天还难。 对于应天棋来说,独自出门遛弯时思考效率是最高的,因此每当他遇见了难事,都会选择去操场溜达两圈。 这次也不例外,虽然大宣皇宫里没有塑胶跑道,但多得是清幽僻静的石板小径,倒也勉强可以。 应天棋避开了悬着灯火的明亮大道,沿着乾清宫附近的小路,背着手慢悠悠晃着。 这路冷了点,静了点,黑了点,蚊虫也有点多。 就像他一眼能看到头的未来。 如果这游戏完不成会这么样? 如果新手村出不去会怎样? 难道他未来就要永远过这种在现世休闲几分钟然后眼睛一闭回古代等死的生活了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节 他是犯了天条才要受这种酷刑吗? 这跟十八层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呢? “呜……” 脑子里刚蹦出“十八层地狱”,耳边便捉住一声听不真切的幽幽呜咽。 倒也不必这么应景。 应天棋吓了一跳,原本以为是系统监听了他的心理活动所以人性化地为他提供了一道配乐音效,但仔细听过,才发觉那声音竟是从几步路开外的草丛后传来的。 应天棋微一挑眉,背起手,放轻脚步靠过去。 离得近点,那声音也听得更真切些。 “呜……怎么办……” “是我……” “……让你受苦……” 内容越听越鬼,但唯物主义带出来的好兵无所畏惧。 应天棋绕到草丛旁的小假山后,探头一瞧。 借着月光,他看见小假山后蹲着两坨黑黝黝的人影。 “嘿!干嘛呢你俩?” “……呜哇哇哇!!” 有人被吓了一跳,在地上像弹簧似的弹了一下,随即脱力般跌坐在地往后挪了两寸。 “这么不经吓还敢大半夜蹲在小角落说小话啊?” 应天棋看着好笑,双手抱臂斜倚在假山旁瞧着那二人。 这地方冷僻,周遭也没灯火,应天棋只能借着淡薄的月光,瞧出那是一男一女。 男的一身太监官服,女的则是一身普通宫女装扮。 方才呜呜哭的是小太监,现下被吓得嗷嗷叫的也是小太监。 他都快要缩到那小宫女怀里去,但下一秒,他抬眼看清来人的模样,脸色突然一变,再顾不得其他,立马跪伏在地: “陛……陛下,陛下恕罪,奴才只是,只是……陛下饶命啊!!” 应天棋本瞧着这小太监好玩,还想和他开两句玩笑,但听了这么一句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张阴晴不定小皇帝的皮。 小宫女也随着跪下,一起念叨着“陛下饶命”。 应天棋听在耳里,心念一动,忽觉这小太监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倒像是在哪听过似的。 他轻咳两声,朝小太监扬扬下巴:“你,抬起脸来。” 闻言,小太监又是一哆嗦,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应天棋仔细端详着,微一挑眉: “是你?” 如果没记错的话,眼前这小太监每次都会在游戏开场时露下脸。 一周目时,他因应天棋失手摔了茶盏而惨死。二周目,他虽然被应天棋保下,却也遭了老太监的训斥。到了三周目,应天棋接稳茶盏把惨剧扼杀在了摇篮里,小太监没领到开场戏份,却没想到出现在了这里。 照前两周目老太监的态度来看,这小太监多半不是他的人,不然也不会如此不留情面说杀就杀。 既然如此…… 或许可用。 在心里短暂掂量过后,应天棋打量这二人一眼,问: “大半夜不睡觉,你俩凑这儿作甚?” “回,回禀陛下。”小太监正正衣冠,磕磕巴巴地开了口: “这,这是奴才的小妹,亲妹,前些日子小妹入了宫,我俩却碍于宫规不可私下相见,只好趁夜深约在此地说两句话……还请陛下恕罪!” “哦?” 应天棋往前两步,捞捞袖子,在小太监面前蹲了下来。 他瞅了瞅这二人的长相,虽然夜深不好视物,但光看轮廓也瞧得出,这二人的确是极像的。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小太监实在胆小,和应天棋说了这两句话已经抖如筛糠,但那小宫女倒是镇定,只静静低头跪着等待发落,一声没吭。 “别害怕,朕又不吃人。” 蹲着甚累,应天棋索性就地盘腿坐下: “远远就听到你在这哭得伤心,三更半夜也不怕吓着人。说吧,遇着什么事儿了?” 闻言,小太监似乎很是意外,抬眼悄悄打量了应天棋一眼,大约是没懂这位小皇帝今日怎的如此有兴致,竟坐在这里过问起了奴才的事。 他抽抽鼻子,嗫嚅道: “奴,奴才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遇见了问题大胆说出来,朕才能给你解决不是?” 有了这话,小太监咬着嘴唇犹豫片刻,忽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朝着应天棋磕起头来: “请陛下为奴才做主、为奴才的妹妹做主!” “哎行了!” 应天棋抬手挡了下小太监的脑门,没让他磕在地上: “有话直说,出什么事了?” 再抬起头,小太监又蓄了一汪眼泪,眼看着就又要哭出声来: “小妹刚入宫不久,目前还在内廷学堂学规矩。奴才没想她有什么大出息,就想她在宫里平平安安,未来到了年岁出宫就好,可是,可是这才入宫没多少时日,便有人借教导之名……欺……” 小太监唯唯诺诺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应天棋心里着急,干脆接道: “想欺负她是不是?” “……是,是!”小太监点头如捣蒜。 听了这事,应天棋心里并没有太意外。 毕竟皇宫这种上下阶层分明的地方最容易滋生欺凌与罪恶,多得是可怜人受了欺负甚至残杀也无法声张,只能默默忍受,或者草席一卷拖出去丢到乱葬岗。 “欺负她的人是谁?” 应天棋本想营造一种“朕来给你撑腰”的气势,可谁想小太监听了这话,却像是有所顾忌一般,又偷看应天棋好几眼,最后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小声报出一句: “张公公……” “张公公?”应天棋自己也念叨一遍。 他来这地方没多久,报了名字他也对不上号,正想问这位张公公姓甚名谁在哪做事,就听小太监声音更低,又道一句: “张福全,张公公。” 【叮咚——】 这次,还没等应天棋听清小太监的话,系统突然跳出来,淡蓝色的屏幕缓缓浮现字样。 【恭喜宿主解锁序章“眼中钉”关键人物】 【张福全】 第6章 三周目 【恭喜宿主解锁序章“眼中钉”关键人物】 【张福全】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恭喜”令应天棋一愣。 【叮——】 【解锁信息】 【太监总管张福全,原肃懿皇后陈实秋心腹,后幽帝应弈登基,陈实秋特指派其为应弈贴身太监照料在侧。名为照料,实则监视,应弈每日动向皆由其事无巨细禀报给陈实秋,再听从陈实秋吩咐进行后续安排】 【叮——】 【解锁序章“眼中钉”章底目标】 【请玩家拔除“眼中钉”,获得初步自由】 “……” 槽点太多,应天棋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吐起。 他甚至气笑了。 “统子姐,我叫你一声姐。多少天了,这都多少天了,那张福全每天都在我眼前晃悠,你现在才给我解锁?人电视剧都知道在新人物出场的时候在边上打串字告诉观众他姓甚名谁,你咋不等他死了刻碑的时候再告诉我他是关底boss?” 【回复宿主:解锁人物信息卡需满足两个条件。其一,亲眼看见对方。其二,听到、或知晓旁人对其称呼、或人物姓名】 “还有这破规则,你怎么不等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时候再烧纸告诉我?” 系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应天棋实在头痛,任浅蓝色的系统屏幕随他心意缓缓消散,世界也随之回到正常流速。 他咬牙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引导着小太监说出更多: “……张福全。朕早知他不安分,没想到私底下竟还做出这种龌龊事?” “唔……”小太监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袍角。 见状,应天棋稍微放轻了语气,继续问道: “张福全那厮具体做过什么事?祸害过多少人?祸害了多久?你们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不必有顾虑,朕为你们撑腰。” “……”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节 小太监抿抿嘴唇,看了眼身后的小妹。 由这肢体语言可得,他对此事了解也不多,具体信息都是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的。 应天棋便坐在地上耐心等着,他注意到,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小宫女闻言稍稍抬了下眼。 她并不似自己兄长那般慌乱不安哭哭啼啼,相反,她显得格外平静,甚至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她接过了应天棋和兄长的话头,语气冷清: “已经很久了。听年长的嬷嬷提起过,每一批宫女入宫后都会经他和手下其他太监挑选,以‘教导’‘提拔’之名,行苟且之事。懂事的讨了他们欢心,便能在宫中分得好差事好主子,扶摇直上,不懂事的他们也有各种方法叫人闭嘴,毕竟低等的宫人就算死掉也无妨,随便找个由头拉出去埋了,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同他们较真。” 仗着有太后和皇帝撑腰就在宫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 这种狗仗人势把柄多得像海胆的蠢货,倒也容易解决。 应天棋摸摸下巴,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这件事朕自会想法子处理。” 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应天棋站起身来,拍拍袍子上的灰尘,正转身想走,脚步却是一顿,回过头重新看向那兄妹俩: “对了,你俩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立马伏地行礼:“奴才白小卓,陛下唤奴才小卓子就是。” 小宫女也学兄长的模样伏下身:“奴婢白小荷。入宫后教习嬷嬷给改了名字,叫清荷。” 听着二人报上姓名,电光石火间,应天棋突然想起三周目开始前,自己宿舍中多出来的那第三位室友。 白小卓、白小荷……白晓骁? 因为自己在二周目救下了白小卓,蝴蝶效应蔓延到现世,所以,他身边才多了一位姓白的室友? 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如他猜测,他真的在冥冥中改变了一族人的命运? 无论怎样,这种超出认知的情况都令应天棋感到毛骨悚然。 回到乾清宫时,张福全已经在寝殿外候着了。 皇帝不见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应天棋三言两语打发了他,自己袍子一扒就往床榻上躺,临睡还不忘一盏茶浇了炉子里燃着的香。 “拔除眼中钉”? 应天棋横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所谓的章底任务。 按字面意思理解,他需要切断太后一直以来通过张福全对乾清宫的监视和掌控。 要想让一个卧底彻底失去作用,只有两种方法——要么让他倒戈,要么直接杀了他。 如今太后手握前朝后宫,正统皇帝的生死也只在她心念一转间,只有脑子缺根筋的傻子才会背叛这样的主子,去投靠他这样一个任人宰割的傀儡皇帝。 那便只有第二种法子了,可是身为在法治社会长大的三好公民,杀人这种事对于应天棋来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或许他也可以换个折中的办法,比如寻个由头让此人犯些不得不滚蛋的错漏? 【叮——】 【解锁人物“张福全”信息】 【张福全仗着有太后撑腰,在宫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助长歪风邪气,已引得许多不满,众人却碍于其淫威不敢声张】 【叮咚——】 【人物“张福全”探索度已至20%,宿主可进入人物卡领取探索度奖励】 嗯? 听见“奖励”二字,应天棋竖起了耳朵。 他久违地点开了系统界面。 大概是还没出新手章节的原因,系统中有许多页面都还是锁定状态,应天棋上次点开看见一溜灰锁就骂骂咧咧地关掉了,没有一点探索的欲望,现在故地重游,他才意外地发现如今系统中对他开放的除了任务栏、积分背包,又多了一个人物信息卡收集界面。 不过现在里面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打着问号的灰色卡片,和张福全。 先点开张福全那张,左上是张福全的高清正面照,旁侧是姓名性别职务等基础信息,下面则是已解锁的人物信息。 系统所说的奖励则是一根写着“人物探索度”的进度条,进度条上标着三个节点,分别是“20%”、“50%”和“100%”,奖励则分别是40积分、100积分和200积分。 如今应天棋对张福全的探索度已经达到20%,节点宝箱亮起,应天棋抬手点下,40积分美美到账。 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 “人物探索度指的是什么?下面这些背景信息?” 面对这你不问它不说你一问它惊讶的挤牙膏系统,应天棋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具体的规则和机制提前问明白。 【回复宿主:人物探索度包括但不限于人物背景、经历、阵营、性格和前后成长线,请宿主深挖人物内核】 “奖励都是固定的吗?小喽啰和大boss都一个价?” 为了200积分勤勤恳恳挖内核,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值当。 【回复宿主:探索度奖励按人物重要程度、复杂程度综合评判后得出,游戏中,人物权重越高,则奖励越丰厚】 听见这话,应天棋微一挑眉。 接着他将张福全的人物卡拖到一旁,另点开了旁边那张灰色卡片。 这张人物卡里的照片和姓名都被问号替代,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 信息栏中同样有一根进度条,应天棋点开一看,惊讶地发现这张人物卡探索度百分百的积分奖励居然有五千之多。 张福全这三档加起来才只有340块,完成一个支线任务也就只给500,而这问号人居然一档就值5000。 这得是多重要的人物? “这张卡是什么意思?没解锁?” 应天棋被积分迷了眼,提起点兴趣,抬手戳戳卡面上那几个问号。 【回复宿主:自动为宿主领取隐藏人物卡一张,隐藏人物身份请宿主自行探索】 刚冒出头的兴致瞬间被一杯冰水浇灭。 应天棋没有一丝犹豫,立马关闭系统一捞被子闭眼睡觉。 自行探索自行探索自行探索…… 他的人生都要被自行探索毁掉了!!! 第7章 三周目 当皇帝就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每天四点钟起床五点钟上朝八点钟吃早餐,早睡早起三餐齐全,生活倒是比在学校当牛马时规律多了。 早膳时,有道虾仁糯米鸡颇合应天棋口味,他就着燕窝粥找回些胃口,但就在他打算夹第四筷时,替他布菜的张福全跟旁人使了个眼色,侍女这便低头上前,撤回了那道散发着荷叶清香的美味虾仁糯米鸡。 眼睁睁看着糯米鸡远离自己,实在扫兴。 应天棋扔了筷子,摆摆手,示意小太监小侍女们都退下。 大概是看出他不高兴,张福全弓着腰上前,好声好气劝道: “陛下,老祖宗的规矩,一道菜不宜用太多。您尝尝这道水晶蒸饺,也是御膳房琢磨出的新菜式。” “不必了。” 应天棋靠在椅子上,上下打量张福全一通。 张福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堆起笑脸问: “陛下,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应天棋正正坐姿,斜睨着他,语气散漫道: “你昨儿说,尚宫局挑上来一批资质不错的宫女?” 张福全不愧是常伴君侧的老油条,只需要应天棋意有所指的一句话就知道皇上想干什么、自己又该干什么。 他立马转着那双绿豆小眼,试探道: “那……奴才去尚宫局把人传来,让陛下瞧瞧?” 别的不怎么听话,于这事儿倒是上道。 应天棋认可地朝张福全点点头,老太监得了旨意,立马颠颠儿地去了。 没一会儿便带着人回了乾清宫,彼时应天棋正把脚跷在桌上看话本,听见动静,他将书往下挪了挪,露出一双眼睛来打量着来人。 张福全带了六个女孩过来,身着同样的低级侍女装扮,瞧着都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能进宫的女孩,再怎样,模样也差不到哪儿去,这几个更是出挑,虽未施粉黛,人也没长开,但确是个顶个的美人坯子。 应天棋目光在那六个女孩脸上过了一遍。 立在最左边的就是那夜见过的宫女白小荷。昨夜借着月色,应天棋只能瞧她个大概的轮廓,依稀记得她和白小卓的确有几分相像,今日细细瞧来,更是确认了这点。 白小卓就生得白净清秀,他妹妹更是出挑,一双清冷的凤眼,鼻尖一点痣,气质也沉静淡漠,人如其名,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 瞧着就很聪明利落,昨夜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帮自己哭哭啼啼的哥哥讲清事件始末,情绪十分稳定,从头到尾都很冷静。 更重要的是,她还与太后一党的张福全有过节。 他这个傀儡小皇帝,要想在皇宫里混下去然后稳稳当当地干点想干的事,培植自己的心腹和势力是必行、也是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虽说这小姑娘年龄小了点资历浅了点,但好好历练一番,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器。 “就你了。” 心里有了打算,应天棋随手从桌上拿了颗果子,抛给白小荷: “瞧着顺眼,留在朕身边贴身侍候着吧。” “哎呦,陛下这是提拔你呢,你这不懂事的丫头,还不快快磕头谢恩?” 有张福全在旁提点,白小荷这便朝应天棋行了个大礼: “谢陛下隆恩。” 乾清宫一年四季都点着龙涎香,屋子早已被这香味浸透,人在里边转一圈出来,衣袖间都盈着同样的味道。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节 白小荷垂眼跟在张福全身后出了殿门。 张福全在皇帝跟前低眉顺眼,一出宫殿便是一副昂首挺胸的公鸡样。他挽着手里的拂尘,侧目似是瞥了眼身后跟着的小丫头片子,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拿捏着声调道: “真是没想到,你这丫头倒是个有福气的。” 白小荷入宫待了这段时间,除了礼数,自然还学会了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在什么人面前又该说什么。 她垂着眼,温声细语:“此番机遇,都是托了公公的福。” 这话叫张福全听着舒坦,他展颜笑了:“知道就好。” 顿了顿,他又道: “原本瞧你伶俐,模样又可人儿,咱家还想好好疼疼你,谁知你福气大着呢。既如此,以后就安安分分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只要把陛下哄开心了,自然有你的好处,飞上枝头从奴婢变成主子,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咱家也指望不了你什么,只要你记得咱家的好,以后得了甜头也别忘了今日雪中送炭之情,那便难得了。” “公公大恩,小荷必不敢忘。” 内监提拔侍女去讨主子欢心,侍女为内监美言讨主子的好,互惠互利,在这宫墙内并非什么新鲜事。 白小荷知道张福全什么意思,即便心里对他这副嘴脸恶心至极,面上也不显一丝,只做出一副温良无害的乖顺模样。 她随着张福全去见了乾清宫的主事嬷嬷,换了身衣裳,又听了一日行走御前需知的礼数和规矩。待到夜晚,张福全找上她,叫身后的小太监给她递了一盘精致点心。 “陛下亲命你贴身伺候,该学的规矩可都学会了?” “回禀公公,都学会了。” “嗯,那一会儿便由你入殿伺候,随我来吧。” 白小荷端着点心跟在张福全身后,往乾清宫的寝殿走去。 皇帝住的宫殿,和尚宫局果真有着云泥之别,连庭院中供人踩踏行走的石板都雕着精致花纹。虽已入夜,可殿中灯火通明,连角落里都存着光亮。 白小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偶然瞥见旁侧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目光投去,却见是白小卓藏在园中一株红玉珊瑚后,望向白小荷的眼神有藏不住的担忧。 白小荷向兄长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家中贫困,兄长身为次子,早早便被爹娘送入宫中为家人减轻负担,如今她这个幺女也逃不过这般命运。 临行前,娘亲万般叮嘱,要她聪明些懂事些,有了好前程,方能帮衬家里。毕竟家里大哥年纪也不小了,还指望着他们这在宫里当差的一双弟妹补贴银子,才好下聘礼娶媳妇。 像他们这样的人,命贱,容颜出挑也并非幸事,反倒会无端招惹灾祸,那张福全就是例子。 张福全满肚肥油恶心龌龊,能养出这样的奴才,足以看出他那主子也非善类。 世间的男人都一个样子,口中金玉锦绣,腹中败絮坏水,昨夜同他兄妹二人说得再好,所谓“做主”“撑腰”,也不过是把她从一个男人手中“提拔”到自己掌心。 除了身份尊贵些由头好听些,他做的事与那阉人又有何不同? 但入了深宫,命与心皆不由己。 若一定要选个靠山,皇帝自然要比那老太监靠得住些。 白小荷并非看不清形势的蠢人。 到了寝殿门口,张福全携白小荷走了进去。 彼时,那臭名昭著的昏庸小皇帝正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手里还转着两颗核桃。 “陛下?” 听见张福全的声音,应天棋睁开一边眸子瞥了他一眼,又望向他身后乖顺立着的白小荷。 “来了?”应天棋打了个哈欠,正正坐姿: “你下去吧,今夜由她在朕身边伺候着就是。记得滚远些,没事别进来坏朕的兴致。” “奴才遵旨。” 张福全依言退下,门一关,寝殿内一时就只剩了二人,和殿中晃动的烛火。 “白、小、荷。” 静默许久,应天棋一字一顿地念出侍女的姓名。 白小荷垂下眼:“奴婢在。” 应天棋转着手里的核桃,核桃粗糙的表皮相互摩擦,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 “昨儿答应了你兄妹二人,张福全霸凌宫人之事,朕会出手解决。” 白小荷心中无甚波澜:“陛下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哎,别。”应天棋打断了她这奉承话,将自己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 “朕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只是如今诸多不便,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暂时逃离张福全掌控。你不必将无以为报来生做牛做马什么的挂在嘴边,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事。朕想在你这要的东西不多,只要你记得朕今日这份恩,还有,‘忠心’二字。” 古代没有电灯,到了傍晚视物全靠昏暗烛火,应天棋看了一天折子,眼睛有些累,说着便又合上了眼,语气也显得懒洋洋: “当然,空口要来的忠心不切实际,你大约也不会真心信朕。你现在可以开口,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朕都可以许你。如此,换你为朕做事、为朕卖命,如何?” 听见这番话,白小荷心中微动,面上却未露异样,只道: “奴婢微贱之身,怎配侍候陛下。” “若朕觉得你不配,你眼下便不会站在这里。” 应天棋轻笑一声: “昨夜你兄妹二人私会,朕突然出现,你却未动声色,说明你有胆识。寻常人不敢说、或无从得知的尚宫局秘辛,却能被你知悉并且三言两语道明,说明你懂得收集信息,也足够细致聪明。明明痛恨张福全,不肯受他折辱,却和他关系尚可,以至于他能把你挑来朕眼前故意提拔,说明你熟知人情世故,有手段,还懂得隐忍蛰伏。” 核桃在手心摩擦滚动,顿了顿,应天棋又道: “除此之外,你还很懂察言观色,知道你想要的东西谁能给你。最重要的是,朕看得出来,你很在乎你的兄长,你有软肋。 “综上所述,再加上朕的经验,这样的人,往往也够狠。 “白小荷,你非池中物,朕,很欣赏你。” 这一段话下来,白小荷心中已是凛然。 早听闻今上昏庸无道沉迷酒池肉林,可方才那番话,又怎是庸碌之辈能说得出口的? 这皇帝口中所言是真是假,自己又能信几分? 可今时今日,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比眼下更好的选择。 短暂权衡过后,白小荷屈膝跪地,向应天棋一礼: “奴婢的兄长心肠软,性子温和,心思单纯,在宫中履受排挤磋磨。若陛下能保兄长平安,小荷愿倾尽全部,为陛下肝脑涂地。” 闻言,应天棋缓缓勾起唇角: “好说。” 说罢,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 “起来,以后独你我二人在时便不必下跪了。对了,在朕身边做事,一要聪明,二要会演。你应当也看出来了,那张福全不是朕的人。那厮日日帮太后盯着朕的言行,弄得朕连拥有一丝自由也难,所以一为自己,二为被他欺辱的那些无辜宫人,朕都得料理他。” 应天棋把核桃放到一边,自己打了个哈欠,走向床榻: “所以你须得在他面前演一演,以后你的人设便是得朕青眼的贴身侍女,对他十分感激,懂吗?” 白小荷没听懂应天棋话中某些词汇,但懂他的意思。 他要她继续同张福全曲意逢迎,取得张福全的信任,以便日后行事。 白小荷应了一声,而后,她见应天棋在脱外袍,想起教导嬷嬷的话,便守着规矩,上前要为他更衣。 谁想她靠近后,应天棋却是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作甚?” 白小荷立马垂下眼:“侍陛下更衣。” “哦……不必。” 应天棋原本就是个习惯亲力亲为的现代三好青年,受家庭环境影响洁身自好守男德,加上自己沉迷学习无心恋爱,这么多年连女生的手都没牵过。正是因为一身正气又单身太久,他亲妈甚至还悄悄试探过他的取向问题。 之前太监伺候他,毕竟是同性,虽然不习惯但也还能忍受,现在突然来个要帮他换衣服的女生,那真是万万不可了。 更别提对方还是未成年,人稍微靠近一点他都觉得实在罪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但今夜还是得演一演。” 应天棋空咽一口,把话又说了回来: “说了让你贴身伺候,你今夜便别出去了,一会儿把门扣上,委屈你跟朕住一晚。不必担心,咱俩分开睡,你就睡那边的……” 应天棋本想说“那边的软榻”,但说了一半又觉得让人小姑娘睡沙发实在不厚道,所以他犹豫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床榻。 白小荷从这点犹豫里隐约猜到了应天棋的意图。 目前来看,这位皇帝主子当真古怪。白小荷暂且摸不清他的心性和意图,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她还是在他亲口说出那种倒反天罡陷自己与大逆不道之地还会连累自己掉脑袋的可能性前朝他福身一礼: “多谢陛下,奴婢遵命。” 应天棋默默闭了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八字的言外之意是—— 慎言! 第8章 三周目 “听说了吗?陛下最近得了个新宠,日日叫跟在身边伺候着,难怪这几日不进后宫了。” “新宠?可我没听近来有哪个嫔妃新封呀。” “因为啊,那小狐媚子就是陛下心血来潮提拔上来的贴身宫女。虽说常能伴驾,但陛下连位分都未给她,想必也就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姐姐说得是,奴婢身份低微,就算陛下多看两眼,也没那福气摇身一变成主子。若奴婢都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了,那还得了?” “哈哈……” 有女声隐隐约约从假山那头传来,应天棋倚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把箭往壶里掷。 可准头总是差那么一点,“啪嗒”一声,箭一歪,又直挺挺躺到了地上。 “啧。”应天棋皱了下眉: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节 “张福全——” “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被赶到远处候着的张福全迈着小碎步过来。 应天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递了个眼神: “谁在说话?吵死了。叫她们走远些。” “奴才遵命。” 于是张福全领着几个小太监寻人去了,待他们走远,应天棋瞥了白小荷一眼: “朕知道这不合适,但这风言风语还得委屈你先受着。朕懒得应付后宫,为免旁人生疑,拉你当盾牌是唯一的下下策。嫔妃身份限制太多不方便行走,而且你年龄还小,也不可能永远困于深宫,为朕方便行事,也为你的未来着想,朕没法给你位分,还望你理解。” “奴婢明白。”白小荷低头淡声回答。 “你哥哥的事……待料理了张福全后,朕会给他个好差事。” 应天棋从白小荷手中托盘挑了颗葡萄丢进嘴里,边问: “对了,朕给你的金叶子,张福全他收了吗?” “收了,原本他以为是陛下对奴婢不满意才未赐位分,对奴婢颇有微词。但看见金叶子便改了看法,目前应当未有疑心,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奴婢好好伺候陛下,以后好多孝敬他。” 白小荷如实答道。 应天棋听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 “尚宫局那边的人,你可还联系着?你到了朕的身边,他没法儿再对你下手,这两日可觅得了新的目标?” “是……” “陛下,昭美人求见。” 突然上前的小太监打断了白小荷的话。 昭美人? 应天棋听着这个称呼,略有些耳熟,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她究竟在何时何地出现过。 应天棋是真的不会、也懒得应付幽帝身边这些莺莺燕燕,刚准备扯个借口说身边已有佳人相伴,可偶一侧目,他瞥见了不远处一位静静候着的人影。 其实那人什么模样、什么打扮,应天棋都没看太真切,只看清她一身衣裙是浅粉颜色,倒与这花园春景颇为相配。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出连昭】 按照应天棋这段时间积累的经验来看,一些对剧情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是无法触发人物卡的,比如白小卓和白小荷。 而“昭美人”既然有独立人物卡,那也一定会有探索度奖励,这就说明,此女不简单。 原本扯来的借口在应天棋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他朝小太监摆摆手: “叫她过来吧。” 出连昭很快到了应天棋身前。 “美人”不算多高的位分,出连昭的打扮也很低调素净,只挽着寻常发髻,头上插着几只简单的银簪,眉心一点梅花花钿。 中规中矩的打扮,却还是让应天棋微微一愣。 原因无他——出连昭的容色,实在出挑。 她不似寻常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她眉眼艳丽,皮肤白皙,瞳色发色较常人要浅许多,浑身上下都携着浓墨重彩的异域风情。 她立在应天棋座前,对他一礼: “臣妾出连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免礼。” 应天棋叫她起身,目光微侧,瞥向了方才系统解锁的人物基础信息。 【昭美人出连昭,来自南域逻泊族】 文字很短,信息量却大。 南域,指大宣国土分界线云墨江以南的位置。那边算是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大族小族互有姻亲往来,逐渐统一为一个部落。逻泊族在南域的体量最大,慢慢便发展成了南域部落的主事民族。 应天棋很确定,因南域地理位置优越,可以自给自足,所以部落中人从不跨出云墨江半步,他们不需要汉人帮助,也从未与大宣有过联姻。 更重要的是,在引熙11年,也就是去年,南域就被大宣攻下,如今云墨江以南,已属大宣版图。 幽帝还有个嫔妃属南域逻泊族? 他怎么不知道? 历史一代代流传下来,有信息偏差与疏漏也是难免。 应天棋略一疑惑,并未细究。 “你要见朕,可是有什么事吗?” 应天棋没关心过幽帝的后宫,不知道这昭美人是得宠还是不得宠,一时便拿不稳对待她的态度,只好作一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淡淡模样。 “臣妾久不见陛下,陛下可还安好?臣妾整日无事,近来新学了一道梅香酪,想着陛下会喜欢,想请陛下去臣妾那里尝一尝。” 出连昭对应天棋的冷待无甚反应,她声音很好听,语气也温温柔柔,身上还盈着一片淡雅的幽香,叫人不自觉就软下心来。 “哦……梅香酪?爱妃有心了。” 应天棋点点头,很快,他应道: “爱妃为朕做点心,朕哪有不去的道理?张福全,移驾,去昭美人宫里。” 出连昭住在长阳宫。 这是个颇为偏僻冷清的宫殿,应天棋坐在轿子上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到。 不仅地方偏僻,长阳宫内从装潢到陈设,说好听点叫简朴,难听点就是凑了堆垃圾布了间屋,但殿内的味道还算好闻,也不知燃的是什么香。 进了内殿后,应天棋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去了殿外,只留白小荷近身伺候着。 出连昭安顿好他后便去小厨房准备点心了,没一会儿,她端了个白瓷盘过来放在应天棋面前,眸中满是期待神色: “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 梅香酪瞧着十分精致,散发出的梅香和奶香味也极为诱人。 应天棋今天坐在这里当然不是来吃点心的,但说正事儿之前,他闻着味儿,还是没忍住夹着这梅香酪吃了一块又一块,待盘子干净了,才拿绢帕擦擦嘴角: “没想到爱妃还有这手艺,朕来前明明用过午膳了,却还是没忍住进了这好些。” “陛下喜欢就好。陛下若是喜欢,便常常来臣妾这里,臣妾日日都给您做。” 出连昭得了应天棋的夸奖,似乎很是高兴,耳尖都染上了薄薄一点桃红。 “那是自然,爱妃都如此说了,朕自当常来陪你。” 出连昭的长相、说话做事的态度和给人的感觉都十分令人舒服,应天棋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后弯起一双笑眼,看向出连昭,话锋一转,问: “朕记得,爱妃来自南域,母家是南域逻泊族?” 听见这话,出连昭似乎微微一愣,眸色怔了一怔,方点头道: “正是。” “啊……朕听说,逻泊族精通香料一道,朕对此好奇许久,不知可是讹传?”应天棋有意压低了声音。 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到底要怎么拔除张福全这颗“眼中钉”。 为了不引起太后猜疑,应天棋不能在明处插手太多,所以,他必须想一个从理由到方式都天衣无缝摘不出错漏的计划,暗中干预,让张福全自掘坟墓才是。 这难度有点高,但好在张福全本身就不是什么十全十美滴水不漏的好人,他身上能被应天棋利用的破绽足够多,也足够大。 原本应天棋还没想好自己这计划要如何实施,出连昭的出现,当真是在他正瞌睡时为他递了只软软的枕头。 “这……”听他这样说,出连昭的神色似有为难: “逻泊族的确善用香与药,但那都只是些小伎俩罢了,远没有传言那般诡谲神奇。” “难怪爱妃殿里的味道这般好闻。” 应天棋微微倾身,抬手支着脑袋,声音放得更轻: “朕倒是颇想见识见识这‘小伎俩’,一定很有趣。” 顿了顿,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朕听说,香料一道颇为高深,若是调配得好,不止可以熏香气味,还可搭配药物作养生之用,更妙的,还可用于男女欢好,增添情趣乐趣,不仅能够助兴,还能壮男子雄风?不知爱妃……可听说过此物?” 这种私密话题惹得出连昭耳朵更红,她避开应天棋的视线,垂眼道: “陛下莫要为难臣妾了……这种东西,无论是香是药,都见不得人,皇宫内也禁止用这种下作手段争宠,就算臣妾有这本事,也是万万不敢在陛下面前卖弄的。” 有戏。 应天棋使出了百分之二百的演技,笑得不怀好意高深莫测: “无妨,这是朕自己找你讨要的,有朕护着你,谁敢怪在你身上?朕只是实在好奇此物功效,也好奇有外力助兴的滋味,想试上一试罢了。” “臣妾……不敢……” “若朕非要得到此物,爱妃还要抗旨不遵吗?” 应天棋稍稍加重了语气。 果然,连哄劝带逼迫,惹得出连昭脸色微微发白,虽然瞧着十分勉强,但她还是叹了口气,像是犹豫挣扎了许久,才应了应天棋这荒唐无理的要求: “若陛下坚持,那还请稍等臣妾片刻。” 出连昭起身,向应天棋一礼,又同身侧侍女示意,这便一道往内室去了。 过了半晌,出连昭带着一只巴掌大的锦盒出来。 应天棋打开一看,里面盛着些淡粉色的粉末。 “此物是以香粉药粉混合而成,可当香料点燃,也可直接内服。” 闻到盒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应天棋立马拍上盒盖,把它递给了身边候着的白小荷,边随口问: “内服是不是要比闻着更带劲儿?”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节 “嗯?”出连昭显然没有理解这个“带劲”的含义。 “呃,朕的意思是,内服的药性是不是要比用香更烈?” “是。”出连昭点头,答。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 “毕竟是用在陛下身上,臣妾调制的药性较为温和,用香只能起到一点点助兴之用,若是陛下需要一……一展呃……怕是……还得内服。” “行。” 目的达成,应天棋站起身来,打算走人。 “这事儿毕竟不光彩,爱妃记得替朕保守秘密。” 解决一件大事儿,他心情奇好,跨出门槛便道: “爱妃人美心善,张福全!赏!!” 第9章 三周目 是夜。 张福全安排好今夜值夜的人手,便挽着拂尘,散步似的沿着小路去到乾清宫后的园子里。 还未走几步,他就看见前方隐蔽处的树下,立着个清清瘦瘦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身浅碧色宫装,听见脚步声后朝他望来,露出一张夏荷般清丽的面容。 “小荷见过张公公。” 这宫女名叫白小荷,是张福全前些天亲自送到皇爷身边的人,倒是个懂事的,在皇爷那儿得了好也不忘他的恩惠,时不时便带些皇爷赏的新鲜玩意孝敬给他。 内侍私相授受颇为不妥,他们又都是皇爷身边的人,被人知晓了怕是要惹得皇爷动怒,好在白小荷是个机灵的,有事找他并不会摆在明面上,只会在晚些时候等在他回屋必经的偏僻处,正如此时。 张福全早在白小荷初入宫时就注意到她了。 张福全伺候皇帝和太后,在这皇宫里便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宫女出身微贱,在宫内无依无靠,尤其是初入宫的小丫头片子,最是好拿捏。 这白小荷生得漂亮,张福全本想给她个脸,让她伺候自己一遭,亲自疼疼她,可没想到皇爷来了兴致,先一步将人挑了走。 皇爷看中的人,他是动不得了,但能看她这副乖巧恭顺日日想着法子孝敬他讨好他的模样,张福全心中也还算痛快。 “如何?咱家瞧着皇爷是真喜欢你,这是又赏你什么好东西了?鬼灵精,不晓得好好伺候皇爷,倒巴巴地来讨咱家的好。” 张福全抬手,想用指背蹭蹭白小荷的脸颊,对方却低下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张福全倒也没生气,只瞧着白小荷低头打开手中一只食盒。 盒盖掀开,露出一只白瓷酒壶,还有酒壶旁静静躺着的几枚金叶子。 “这是晚膳时,陛下叫人去库房拿来的南域美人醉。美人醉本就难得,如今南域已灭,美人醉更是几近失传,如今皇宫中就剩了这么一壶。陛下喝了一些,觉得不合口味,便把剩下这些赏给了奴婢。奴婢想着公公爱酒,自然不敢独占,赶忙给公公送来,还望公公不嫌弃。” 美人醉? 张福全眼睛亮了亮。 他打小进宫,如今也有几十年了。挨了一刀的人没儿没女,也没什么盼头念想,平日里唯二的爱好,一是玩玩那些嫩得跟花苞似的小男孩小女孩,再就是酒。 这南域美人醉,当真是举世无双的佳酿,张福全拢共也就在当年伺候还是皇后的太后时喝过那么一小口,自那以后日日想夜夜想,当真是做梦都想再尝一尝那令人魂牵梦萦的滋味。 此时白小荷说给他送来了美人醉,一朝梦想成真,一时连那酒壶旁搁着的金叶子都失了色彩。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白瓷酒壶,在掀起壶盖嗅闻酒香之前,他先闭上眼睛,砸吧了一下酒壶留有余香的壶口。 张福全抿着嘴唇,细细品味着口中那一点点酒香味。 但很快,他睁开眼,有些诧异地瞧瞧手里的瓷壶: “这哪里是美人醉?小丫头片子,你竟敢诓咱家?” “嗯?”白小荷像是有些意外: “怎么会?” 张福全没有理会白小荷,他又对上壶嘴,这次仰头喝了一大口,品过后更加确信。 期待落空和被戏耍的愤怒涌上心头,张福全抬手便将酒壶砸在了地上,白瓷四分五裂,酒香也瞬间于空气中绽开: “这分明就是最普通的梅花酒!好你个死丫头,你当咱家白长了这根舌头,尝不出来好赖是吗?!” “公公恕罪!” 白小荷吓得一抖,立马跪在了地上: “陛下确实是赏了奴婢小半壶美人醉,但……但大约是奴婢走得匆忙,搞混了两种酒壶……奴婢是万万不敢诓骗公公的呀!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将美人醉取来!” 张福全眯了眯眼睛。 他本该转头就走,再不给这狗奴才一点好脸色,但美人醉…… 白小荷一个低贱宫女,断不敢在讨好他这件事上使出这种愚蠢低级的手段,估计也真就是装盒时出了点小差错吧,她一会儿能拿来便罢了,若拿不来、证明她真是耍了自己,张福全未来也有无数种方法能让她为此事付出代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不快滚去取?!” 张福全厉声怒骂,白小荷闻言,一声也不敢吭,立马起身,匆匆跑走了。 劣质梅花酒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无端惹得张福全心烦。 那小蹄子竟敢耍他,若不是看在美人醉的份上……若不是看在美人醉的份上……! 心里的念头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如今春夏时分,天气渐暖,怎的这夜里也无端燥热起来? 张福全闻着空气中的酒香味,心里急躁发毛,在此地愈发待不下去。 此地离那丫头的寝室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她怎么去了那样久? 看样子,那美人醉压根就是她编造出来的由头,他就知道,皇上怎可能把那样的稀世佳酿随随便便赏给一个黄毛丫头? 她敢骗他……她竟敢骗他? 张福全在宫中待了这些年,向来只有他将别人当狗耍的份儿,哪有人敢用这样的招数来戏耍他? 看来,白小荷露馅心虚,今日是不会回来了,但她以为她还跑的了吗?她知不知道这乾清宫内是谁说了算?!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他张福全有本事把她送到皇上身边,就也有本事把她拖下来! 天气热起来,人难免也心浮气躁。 张福全难耐地抓了抓自己的衣领,抬步走向了宫女寝室的方向。 死丫头…… 别让他抓到她…… 弄死也太便宜她了,他要把她关起来,好好整治一番…… 要她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哭着求饶…… 张福全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脚步也变得虚浮摇晃,脑子里填满乱七八糟的想法。 但他自己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异样,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那个死丫头,好好教训她一通。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张福全凭借本能往前走。 没出几步,他瞧见前面立着个单薄的人影。 哈……让他抓到了吧…… 张福全露出个扭曲的笑容,朝着那人影张开手臂扑了上去,着迷地蹭着丝绸衣料上沾染的香味。 下一秒,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炸在耳边: “大胆!你个死奴才,深更半夜在这发什么疯?!” 这声音怎么有点像…… 皇爷? 没想到这梅花酒劲儿还挺大,竟让自己上了头。 可笑,皇爷这个点早该在寝殿歇下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偏僻地方? 也不知怀里这是哪个宫的美人儿,身上这样香…… 张福全环住那人一把细腰,摸索着要去解那人的衣带: “你是哪个宫里的?走,美人儿,跟咱家回屋,咱家那儿有好多好东西,让咱家好好疼疼你……” “你滚啊!!!” 应天棋再也忍不了了,挣开张福全的手,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没想到搞一套简简单单的小诡计还要献这种程度的身,这男人发起情来还真是不管老少雌雄随机创翻任何人,应天棋恶心得头皮发麻。 “来人!来人!!” 张福全却像是听不见应天棋的声音、也感觉不到痛,在地上打了个滚便爬了起来,膝行到应天棋身边,伸手还想抓他的衣角。 ——白小荷带着侍卫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应天棋崩溃地喊着“滚啊给我滚啊”,一边躲着张福全伸来的咸猪手,侍卫见了大惊失色懵在原地,在应天棋再次惊声尖叫时才反应过来,赶忙跑过去拿住张福全。 在草地上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时,应天棋无疑是狼狈的。 他拽着自己的衣袍,盯着张福全那张通红的、还流着涎水的脸,恶心之余暗自心惊——这迷情香的药性竟有如此之大? 应天棋原本只想张福全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干点小小的以下犯上的罪过,自己也好有理由生个气把他从身边赶走,却没想到如今事情闹成这样,张福全竟还没有清醒,还眼神迷离地望着他,口齿不清地唤着“美人”,一副药性上头失了神志的模样。 应天棋瞧他那副样子,正开口想说点什么,但在那之前,白小荷先上了前去,扬手狠抽了张福全一个大大的耳光,厉声道: “糊涂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冒犯的人是谁?命不想要了是不是?!” 白小荷这一耳光带着浓浓的个人感情,一巴掌扇得清脆响亮荡气回肠。 而张福全挨了这一下竟依然没什么反应,还歪着头“呵呵”傻笑着。 应天棋皱皱眉,吩咐道: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个太医过来瞧瞧这不中用的东西到底在发什么疯?!” 常跟在张福全身边的小太监得了旨意,汗流浃背地跑走了,很快带了个老太医回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节 侍卫们依着老太医的吩咐,把张福全拖到了假山后边,免得脏了应天棋的眼睛,而应天棋就靠在下人搬来的躺椅里等着,时不时还能听见张福全瘆人的叫声和笑声。 没一会儿,老太医擦着额上的汗,诚惶诚恐地前来禀报: “回禀陛下,张福全这不似单纯的醉酒之状,依微臣看,他像是还用了……迷情之药。” “哦?”应天棋微一挑眉,假模假样道: “皇宫内禁用迷情药,狗胆倒是挺大!查,给朕好好查!” 至此,一切都在按应天棋的计划走。 他按原本预设的那样,打算再好好刷一通威风,可是戏还没演完,突然有个侍卫慌里慌张地从假山后跑了出来,脸色发白地在应天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 看侍卫这反应,应天棋突然漫上一丝不妙的预感。 他后知后觉,假山后从开始就一直大叫大笑着的张福全……似乎已经消停很久了。 “说。” “张福全他……”侍卫空咽一口: “咽气了!” 第10章 三周目 乾清宫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今夜,皇宫中怕是有很多人都睡不了安稳觉了。 有应天棋发话,侍卫们很快将张福全今日去过的地儿、见过的人查了个底朝天,自然也发现了碎在园子里的那只白瓷酒壶。 但酒壶里的东西早已干在了石板路上,太医倒是拿酒壶残片辨认了一下,但也只能嗅出里面装过的东西是加了点料的梅花酒。 梅花酒不是什么稀罕物,本就是宫中最普通的酒,就连低等宫人也能领用。那白瓷酒壶也是宫里常见的摆件,这两样东西压根无从查起,至于酒里加的那点“料”,凭碎片上残留的气味也根本无法辨别那究竟是什么。 太监这种群体,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变态。他们不能人道,但欲望却不会因此削减分毫,因此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如张福全之流,便会以“疼爱”“提拔”之名享用一些漂亮清秀的小太监或宫女,用尽手段满足私欲。 但因身体的残缺,他们通常需要一些助兴之物,所以,虽说皇宫禁止使用迷情药,但私下里出现这种东西也并不算多新鲜。 这种事情,宫里的主子们不是不知道,但只要是人便有私心,只要事情没有闹大、或闹到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着便也罢了。 应天棋原本的计划是,借此事顺理成章扯出宫中不正之风,将这些糟恶事暴露在天光之下。 一来张福全这厮对着皇帝发.情,已是恕无可恕的大不敬之罪,就算太后能保他一条命,他未来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应天棋身边伺候了,这“眼中钉”便顺理成章除了去。 二来,应天棋也可借此事好好做做文章,大查宫中霸凌之事,算是捞一把白小荷这样初入宫无依无靠遭人欺凌也无处伸冤的可怜人。 这套计划,应天棋自认是天衣无缝。俗话说不作就不会死,整件事情都是张福全咎由自取,只要计划顺利进行,应天棋就不可能落下一点把柄,太后疑心再大也疑不到他头上。 唯一的变数就是…… 张福全死了。 他死不死其实对计划并没有多大影响,甚至还帮应天棋省了跟太后扯皮的麻烦。 可是问题是,应天棋一开始就没想要他的命。 他只是想让张福全犯点无法饶恕的大错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他没想要张福全的命。 “死了?他怎么会死?” 应天棋“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听见侍卫的通报,老太医脸色一变,连告退都忘了,转身就往假山后去。 应天棋也想跟过去,但侍卫大约觉得此事不妥,忙阻拦道: “陛下!陛下看不得啊!” 应天棋却不顾侍卫阻拦,大步行至假山后。 便见张福全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头发衣裳无一处不是乱的,整个人已经变成了酱紫色,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和鼻子一起淌出血来,嘴角和下巴也满是沾着血色的涎沫。 是放在电视里都得打马赛克的状态,应天棋哪里见过这种画面? 怔愣片刻,他忍不住扭过头干呕两下,闭着眼平复心情,强压住心里的恶心,方开口问: “到底怎么回事?” “回陛下,看张公公这死状,像是中毒所致,可微臣并未从他体内检测出任何毒素,所以微臣斗胆推断……” 老太医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应天棋也没了耐心: “什么?有话就说!” “张公公怕是用药时下的量太多、劲儿太大,身体无法负荷,这才……” 张福全死得突然又蹊跷,太医一时半刻也看不出什么。 但今日具体发生了何事,应天棋心里门儿清。 让白小荷常私下里给张福全送东西、降低对方防备。知晓他嗜酒如命且好美酒,所以以美人醉为引,实际用最寻常的梅花酒充数,增加事后追查的难度。 往酒里下药这件事,应天棋知道张福全只要尝进一口就能察觉异样,所以,为保药量足够,他把出连昭给他的那一小盒粉末全下了进去。 那玩意儿原本也不多,就算浓度过高,张福全也拢共只喝了一口而已,怎么就成了致死量? 除非…… 应天棋心里乱糟糟的,还未等他将事情理顺,春夜晚风忽地静止,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叮——】 【检测到序章关键人物“张福全”死亡,经系统推算,此人无法再为宿主构成任何威胁】 【恭喜宿主摆脱游戏主线boss“陈实秋”监视,通过序章“眼中钉”】 【恭喜宿主完成新手教学关卡】 【已为宿主领取序章通关奖励,奖励将在2个工作日内发送到系统邮箱,请宿主及时查阅】 【已为宿主解锁系统完整查阅权限】 【叮——】 【触发彩蛋一则】 【游戏开发者致玩家应天棋的一封信】 【亲爱的应天棋先生:您好!】 根本没有征求应天棋的任何意见,系统自说自话地开始朗读它那该死的信件,就像当初一声不吭把他拉进游戏里那样。 【我们非常欣慰您顺利通关了新手序章,想必在这段时间里,您已经发现了我们和寻常游戏的不同之处,或许还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对此我们深感抱歉】 【没错,本游戏绑定真实世界线,想必这一点在开局时系统就为您强调过,但您应该没当回事。现在,我再次为您强调,您可以把这一切理解为一场游戏,但我们更希望您把这当成一场真实的“魂穿”,因为在这里,您就是应弈,您的每个举动,或许都会变成蝴蝶振翅时那一点点小小的气流浮动,为后世刮去一场飓风】 【所以,请您千万要认真对待游戏,认真对待每一个选择、每一个人物,甚至每一条生命】 【新手教学结束,系统权限也会对您完整开放,期待您的探索,也期待您在游戏中的精彩表现】 【前路迷雾重重,但,尽管放手去做吧,我们亲爱的小皇帝】 【游戏制作者“ss”,敬上】 最后这突如其来的煽情令应天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这个白眼并没有成功,因为接下来的一则通知更是重磅。 【叮——】 【解锁存读档功能】 【注意:当玩家达成死亡结局,在新一周目开始时系统会根据数据推算为玩家选择读档重生时间点。玩家无法进行“手动存档”及“手动读档”】 【叮——】 【开始校对玩家信息……】 【校对完成】 【更新数据】 【玩家当前游戏进度:3周目】 【注意:游戏共有9次读档机会,若玩家在10周目结算时未完成主线任务,系统将对玩家进行失败惩罚(惩罚包括但不限于“滞留”、“抹杀”)】 【当前可读档次数:2/9】 【功能解锁、讲解完毕,主线正式开始】 【祝玩家游戏愉快!】 “……” 多少????? 应天棋人有点恍惚。 他大大的脑袋有大大的疑惑。 不知道。 不知道啊。 不知道不让玩家拒绝游戏退出游戏就算了,为什么连读档存档的权利也没有。 更不知道一个只给玩家十周目的游戏为什么要在序章结束才宣布这条糟糕的规则,应天棋现在只庆幸自己就算在游戏里也是个惜命的好青年,不至于把十条命浪费在新手村然后作为一只糊涂鬼堂堂死去。 赢了没奖励,输了要惩罚。 系统说的“滞留”是什么意思?就留在这鬼地方回不了现实?“抹杀”就很好理解了,两腿一蹬就是死。 应天棋在序章里死了两次,现在余下七次读档机会。 容错率相对来说还是比较高的,但“2/9”的倒数摆在那里,还是让他忍不住焦虑自己惨淡的未来。 应天棋叹了口气。 他想找个人好好理论,或者吵一架。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节 但人工智能统子姐显然不会搭理他。 五分钟前,应天棋还在为张福全之死百感交集。 现在他自己得了个晴天霹雳惊天噩耗,一时也没心情再想张福全了。 时间也不早了,应天棋懒得再管这糟烂事,只吩咐侍卫处理张福全的尸体,自己摇摇晃晃回了乾清宫。 “陛下觉得……此事有蹊跷?” 进了寝殿后,白小荷替应天棋倒了杯茶,边试探着问。 虽然白小荷对此喜闻乐见,但看应天棋一路上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张福全的死,并不在他的计划内。 “嗯。” 应天棋喝了口茶,觉得嘴里发苦,便顺手从几上拿了块点心吃: “你也觉得奇怪吧,我们只是给他下了点迷情药而已,怎么突然就死成那样儿了?” 入口的点心香甜软糯,带着一股梅花的香味,很是可口。 白小荷点点头,意有所指道: “这药,原本是要用在陛下身上的。” “……” 应天棋动作一顿。 方才在园子里时,他的思绪被系统打断,后来也没心思再接着细想,只心里隐隐觉得这事细思极恐,却始终没得空去思考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现在被白小荷这么一点,他才惊醒—— 这药是他问出连昭要来的,而当时他求药时扯的理由,是要用给自己助兴。 现在细细想来,出连昭给他香药时,曾暗暗劝过他内服为佳。 可张福全仅仅只喝了一口掺了药的酒,人就已经凉透了。 出连昭难道不知道这药的药性如此蛮横吗? ……不,她知道。 正因如此,她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把皇宫禁药交予皇帝。 因为她巴不得今夜口鼻喷血死状凄惨的人是他。 想到这里,应天棋后背的衣料已被冷汗浸湿。 这皇宫内果真处处都是坑,每个坑里都躲着一个狼人。 他…… 应天棋思绪一顿。 寒意顺着脊骨爬向四肢百骸。 他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手里这半块点心。 难怪这香味如此熟悉,这是…… 梅香酪。 应天棋扔了手中点心,脸色发白地问白小荷: “这点心哪儿来的?” 白小荷刚才和他一起从园子里回来,进门时这点心就摆在这里了,她哪里知道是从哪来的? 她出门去问当值的小太监,小太监像是才想起这茬,赶忙进来通报: “回陛下,前着昭美人来过,见陛下不在,就留了一盘点心。说是念着陛下爱吃,她便做了送来。” 听见这话,应天棋忍不住干呕,呕不出东西,就下意识伸手去扣自己的嗓子眼。 他晚上本就没吃多少东西,现在根本吐不出什么,而且,就算能吐,也已经晚了。 胃像是被人生生剜了一半,剧痛无比。 不过几息的功夫,痛感就蔓延去了四肢百骸。 小太监吓得尖叫着喊太医,白小荷跪在他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这一切落在应天棋的感知里,都虚幻得像一场遥远的梦境。 恍惚间,他想起了几年前的某节大课,他坐在阶梯教室里,转着笔做笔记。 那堂课的讲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在知识点的间隙,她笑着和同学们说了点延展话题: “就算在今天啊,南域这一带也盛产香和药。虽然南域部落在几千年前就被应家人灭了,但是逻泊族留下的一些香料配方经过后人改良后,到现在也还在被使用。” “逻泊族呢,传说有两出,一出香,二出美人。” “但野史记载啊,比起香,南域逻泊族最擅长的其实是毒,传闻他们用毒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谈笑间就能取人性命。” “想象一下,倾国美人和绝命毒师两个关键词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啧啧啧……” “所谓蛇蝎美人,就是如此了。” “……”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你这个老6坏得很】 第11章 三周目 “靠……” 应天棋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那样恐怖的痛意。 倒也不是没死过,只是前两次一次以头抢柱一下就过去了,一次睡梦中迷迷糊糊栽了,都没有什么濒临死亡的真实感。 但这次这毒实在是狠绝,甚至放大了身体的感官,应天棋只觉得身体里好像进了辆铲车,大刀阔斧地把他的内脏全部连根拔起。 那种感受实在可怕,甚至回到现世之后,应天棋一时还沉浸在痛苦和恐惧的双重折磨中无法自拔。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拿起桌上的资料。 果然,纸页上的文字从原先的“死于乱军刀下”,又经历了“自戕”和“病逝”,现在已经变成了“暴毙”。 出连昭……真是在跟他出连招啊!! 这一套技能放得行云流水,先是楚楚可怜取得他信任再下猛毒,生怕春.药毒不死他,还要再送盘点心当plan b! 可怜应天棋一门心思都扑在张福全身上,忘了防备、也忘了查查这昭美人的底细。 皇宫禁内,果真处处是陷阱,满地爬狼人,谁都想要他死。 现在应天棋甚至觉得,应弈这厮能完完整整活到两年后,简直称得上一句“奇迹”。 但……不应该啊? 昭美人杀他的动机何在?为族人报仇? 可这也不合理,毕竟此女入宫应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正因如此,应天棋才疏于防备中了她的暗毒。 毕竟她不是初入宫,要动手也早该找到机会了,怎么偏偏就要在自己上号的时候下手? 疑点太多,应天棋一个人闷着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拉了拉椅子,打开电脑浏览器,打算好好查查南域逻泊族的背景,和这位未在史书中留下半分笔墨的逻泊族后妃。 可还没等他摸上键盘,安静的寝室里,有什么人突然扯出一声怪叫: “啊——我受不了啦——” 应天棋被这凄厉的哀嚎吓了一跳,还未等他循声望一眼,就察觉有什么人飘到了他身后,双手搭上他肩膀晃晃: “棋总,走,别写了,咱俩吃饭去!” 应天棋回头望去,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上周目匆匆一面,让应天棋对自己这位“新室友”有了初步了解。 姓名白晓骁,性别男,自己的同门师兄弟,感情不错,是平时没事儿就互相请客带饭的关系。 说实话,应天棋不太爱社交,比起和人类交流,他其实更喜欢埋进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所以,就算上了这么多年学,他也没几个真正交心的好朋友,关系最亲近的也就是同寝室的两位室友,至于其他同学和师兄弟,也只是知道名字、见面点头问好的关系。 突然凭空多出来一位“亲密好友”,应天棋一时还真拿捏不好和他相处的态度。 “你去吧……我还有些资料要查。” 按照前两次的经验,他在现世的“自由活动”时间似乎会随着周目数增加而越来越长。 为了把控规律,这次清醒后,应天棋立马查看了当前时间。 中午11:49 确实到吃饭点了,但应天棋觉得自己不能把滞留现世的这段“外挂时间”浪费在吃饭上,因此随口拒绝了白晓骁,谁想白晓骁却不依,捞着他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外拖。 “你实话告诉我你在电脑前坐了几天了?都快长草了吧?!别卷了别卷了,走走出去吃个饭遛个弯,资料什么时候都能查,不会长腿跑了!ddl还早着呢,你现在这么拼让我们怎么活啊!” 应天棋从来没被人这么“热情”地邀请过,整个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被拖了起来,以至于大脑空白一瞬,还未来得及挣扎,人就已经被“请”出了宿舍。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很好,应天棋却没什么心情欣赏。 刚到中午下课点,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从身边打着铃路过,带起一阵微不可查的风。 应天棋第三次按开手机锁屏。 中午12:05 食堂离宿舍楼不远,应天棋随便在一楼点了碗面,心不在焉地挑着面条。 尝过皇宫里的珍馐美馔,令食堂本就不尽人意的食物雪上加霜。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节 “怎么感觉你今天没什么精神啊?刚你说有资料要查,怎么了,论文大业又被哪个小妖精绊住了前行的脚步?” 白晓骁对食物的要求比较高,一楼卖的菜品入不了他的法眼,便自己上食堂三楼带了份麻辣香锅下来,见应天棋吃个饭也出着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好奇问道。 “哦……没,就是突然对南域逻泊族有点好奇。” 应天棋边答,边用手机浏览着“南域”词条。 但南域不过是几乎与世隔绝且存在时间很短的一个边疆部族,流传下来的也只有一些香料配方和医书,有关他们的记载都只是大宣史中的寥寥几笔,根本没什么有效信息。 他原本也没指望能查到点什么,但谁想随口答了这么一句后,对面的白晓骁突然不乐意了: “南域?那你干嘛不问我?看不起我??” “……?” 应天棋微一挑眉,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白晓骁的话里提取出有效信息。 好在白晓骁此人的话篓子属性极其令人省心,在应天棋露出破绽之前,他自己就把情况抖了个干净: “虽然吧,我的学习态度是烂了一点,你这种学霸卷王不认可我的学术垃圾很正常,但你不能不认可我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搜罗来的文献!” 白晓骁摇摇手指,边从自己盘子里夹了块鸡翅给应天棋,说: “要哪方面的资料尽管跟我说!我一会儿回去整理好了打个压缩包砸死你。” 看着碗里的鸡翅,应天棋微微一愣,不过很快便把心思放到了正事上。 听白晓骁的意思,他的论文方向应该与南域有关,有详细文献自然是好,但应天棋不确定自己滞留现世的进度条够不够他撑到那时候。 “谢谢……我主要是看见有人猜测幽帝的‘暴毙’其实是死于剧毒,正好他死前一年灭掉的南域部族擅长用毒,就想两者会不会扯上关系,比如……复仇?” “嘶……”白晓骁认真思考了一下应天棋的话: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家被推了,幸存者想复仇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刺客要怎么混进重重宫墙里呢?宣朝对宫人的选用可是出了名的严苛,要做详细背调的,要想混进去毒死皇帝……难度有点大吧?” 白晓骁说的这些,应天棋也知道: “那如果是后妃呢?传闻逻泊族出美人,如果应弈色心大发从南域逮了漂亮姑娘回去伺候自己,有没有可能?” “呃……你听过那个吗?” 白晓骁用筷子尾端顶顶脸颊,想了想,说: “你灭了人家一家子结果回头一看发现还有个小孩躲在废墟角落里,你会放任他成长为主角多年后找你复仇吗?反正我不会,灭了人家一族还要逮人回去当老婆,应弈脑子抽了吗?” 应天棋觉得白晓骁说得有道理。 应弈的脑子恐怕是真抽了筋,不然就是被名为“色”的猪油蒙了心。 沉默片刻,应天棋正想换个问题,却又听白晓骁开口道: “哎,不过,逻泊族好像确实没有死绝。当初幽帝攻下南域,把南域所有的书籍都烧毁了,但后世还有南域文化流传,就有人猜测是不是逻泊族还有幸存的后人把这些东西一代代传了下来。” 白晓骁回忆着: “你还记得甄葭吗?就大三给我们上历史地理的老师。她对南域这块比较了解,我开题的时候还特意找她聊过呢。她说有野史记载逻泊族确实留了一支,活着的是当时逻泊族的‘娜姬’,约等于汉人的公主,反正就是逻泊族老大的女儿。” 听到这里,应天棋心里已经有了底。 但为保万全,他还是多问了句: “逻泊族有姓氏的概念吗?” “有啊,别的不知道,但甄老师跟我说过,逻泊族老大那一支是姓……嘶姓什么来着?” 白晓骁用筷子尾部抵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最后眼睛亮了亮,笃定道: “出连!” 第12章 四周目 【叮——】 【检测到宿主未达成true end,游戏重启中】 【四周目即将开启】 【系统载入中】 【当前读档情况:3/9】 …… “张福全他……咽气了!” 侍卫脸色发白,低头向应天棋禀报道。 应天棋尚未从强制开机的晕眩感中脱身,他闭着眼,抬手揉揉太阳穴: “……晓得了。” 每次进入游戏,应天棋都感觉像是有什么高维生物把自己的灵魂拎了出来,再跨越时间和空间,强制塞到另一具身体里。 这种眩晕感比起身体的不适,更像是灵魂的震荡。 应天棋把这称做“前摇”和“后摇”。 四周目开启前,在那段短暂的前摇中,应天棋还记得看一眼时间。 这次在现世的滞留时间的确比上一次更长,足足有20分钟。 这样一来,实际感受加上一点小小的推理,应天棋暂时可以猜测这三次滞留时间大约是“5分钟”、“10分钟”和“20分钟”的递进规律,至于下一次会不会延长到40分钟,还有待观察。 从后摇中缓过劲后,应天棋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系统为他选择的读档点在张福全刚刚咽气之时,至于假山后的尸身,应天棋不想看,也没必要再看。 他嘱咐三两句,打发了侍卫和太医,装模作样要他们好生追查,便带着白小荷匆匆回了乾清宫。 白小荷见应天棋走得匆忙,神色也略有异样,但碍于人多耳杂不好直言,所以一直等入了乾清宫,才找时机低声询问: “陛下?” 但应天棋暂时没空应她的话。 他匆匆进了寝宫,一眼瞧见房中紫檀桌上空空如也,没有上周目那盘要他命的点心,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自顾自倒了杯茶想先顺顺气,谁知茶杯还没碰到嘴唇,殿外就有小太监通传: “陛下,长阳宫昭美人求见,说是送了您爱吃的点心来。” 应天棋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冷嗤一声。 而后才一口干了杯里茶水,重重将瓷杯置在桌上,摆手道: “朕今夜谁也不见,打发她走。” 小太监低眉应了声“是”,即将退出殿外时,应天棋却又开口道: “慢着。” 他垂眼略一思索,补充道: “打发她走,点心留下。” 候在一旁的白小荷闻言,欲言又止地瞥了眼应天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也没有出声。 直到小太监端着一盘梅香酪入殿,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紫檀木桌案上。 白小荷见应天棋将手伸向那盘糕点,微一扬眉: “陛下……” 应天棋却抬手,示意她不必开口。 只自己低声念叨着: “同样的招数,我可不会栽第二次……” 白小荷没听清他这话:“什么?” “没什么。”应天棋轻咳一声,回眸打量白小荷一眼,朝她勾勾手指: “你的银簪借我使使。” 白小荷是个聪明人,转念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将发上的银簪摘下来递给他。 应天棋接过,将银簪插进糕点中,停留片刻,取出之时,却见簪尖洁净如新,并无异样。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在宫中,即便身为嫔妃、皇帝的枕边人,为夫君进献吃食时也要经过验毒程序,确认无异常后,食物才会摆在皇帝面前。 银针试毒是古代最普遍的验毒方法,但这玩意远没有影视剧中表现的那样神奇。 毕竟银针发黑的原理是银与硫化物产生反应,古代技术有限,提纯砒霜时常产生硫化物杂质,但其他不含硫的剧毒物并不会导致银针发黑。 以南域人对毒的理解,用毒避开银针检测,应是易如反掌。 应天棋用帕子将银簪擦拭一遍,把它还给白小荷,边道: “去叫个太医来,低调点,莫要惊动旁人,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朕为今夜之事受了点惊吓,叫太医过来瞧一眼。”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更让应天棋确定了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白小荷年纪虽小,但很聪明,办事也极为稳重妥帖,很快便引着位老太医入了偏门。 也不知白小荷是如何同太医说的,接过那盘糕点、照例用银针试过发现无恙后,老太医打开自己的药箱,竟从底层的匣子中摸出一只小鼠。 小鼠摸索着被太医置在地上的糕点碎屑,两块指尖大小的梅香酪很快进了肚。那之后,它明显还想要更多,伏在地上坐嗅闻状,太医便又掰了一小块放在不远处。 只是,这次,还未等走到近前,小鼠突然倒地尖叫抽搐不止,不过几息时间,便已七窍流血而亡。 见状,老太医已然吓得满面苍白冷汗不止两股战战。 他忐忑地抬眸瞧一眼应天棋,还未等开口说点什么,便见应天棋捏捏自己的鼻梁,一副疲惫模样: “行了,下去吧。将这糕点也一并拿回去。今日之事,朕须你记在心里、留存证据,但无朕旨意,暂时勿让第四人知晓。” 在宫中安然无恙地干到今日,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已是本能,太医自然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乾清宫外乱哄哄闹作一团,门一关,寝宫里的二人在太医告退后,也是沉默良久。 白小荷借着烛火看了眼门外,上前半步,低声对应天棋道: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节 “昭美人欲对陛下不利,陛下何苦为她遮掩?陛下应当也想通了,今日致张福全身亡的药粉本是冲着陛下来的,之后还在进献的糕点中下了剧毒。两次试图毒害天子,证据确凿,已是诛九族的死罪。” “不……”应天棋摇摇头,声音低了些: “既然她敢下手,那就肯定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而且她一个逻泊族遗孤,九族早就埋在地下了,左右杀她无用。而且……我总觉得这事有古怪。” 短暂思量后,应天棋在摇曳的烛火中稍稍坐正身子,问白小荷道: “问你个事儿。我……朕,朕平时与昭美人关系如何?可还算亲近?” 白小荷轻轻蹙眉:“奴婢入宫不久,且一直在尚宫局学规矩,对于陛下身边的事,奴婢并不知晓。” 应天棋觉得有理,想了想,又道:“其他人朕也信不过,你去将你兄长找来,朕问他些事。” 打这种角色扮演解密攻略游戏,最重要的当然是信息量。 但应天棋虽对各大历史事件和时间点了如指掌,却也无法隔着几千年时光了解到这样的细枝末节。 现在突然被丢进来化为局中人,他只觉自己身处迷雾之中,面对一张张不确定的面孔,参不透任何人的身份背景与动机。 他只能尽己所能,“自行探索”。 白小卓职位不高,就是张福全那两个小徒弟也能对他呼来喝去,他性子又软,不争不抢,就算在乾清宫也只是做些无关紧要的差事,只偶尔能为皇帝侍奉个茶水。 如今突然被叫到皇帝寝宫面圣,听见应天棋的问题,他虽然心下疑惑,但还是如实答道: “陛下往日偏宠翠微宫徐昭仪和清芳殿顺贵嫔多些,昭美人的长阳宫……陛下从未踏足过。” 应天棋倚在软榻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骨节。 兀自思量片刻,他又问: “昭美人是南域人?何时进的宫?” 听见这话,白小卓忍不住抬眸偷偷瞧了眼应天棋,对上他的视线,又惶恐地垂下眸去,如实答道: “一年前。陛下随军去了南域,回来时便带了昭美人,安置在长阳宫。” 一年前? 南域一年前被收入大宣版图,原住民死的死逃的逃,几近被灭族。 白晓骁说,南域逻泊族的王姓为“出连”,那么野史中那位幸存的逻泊族“娜姬”,多半就是这位出连昭。 也就是说,应弈随军前往南域,将南域尽灭,班师回朝之时,身边有了这位“昭美人”。 应天棋姑且算是幽帝应弈骄奢淫逸贪图出连昭美色所以要将她纳入宫中,可是这件事依然存着许多逻辑不通之处。 比如南域人出了名的性烈,正因为他们不肯归顺大宣成为大宣附属,才会被应弈一气之下一锅端掉。那么身为南域娜姬,出连昭怎么可能肯委身灭族仇人? 除非…… 除非是要挟使然,比如……只要你肯成为朕的嫔妃,朕就高抬贵手,留你族人性命? 可是,既然应弈如此大费周章地把出连昭纳进宫,那为何从不宠幸,十分冷落? 难道应弈就那般多疑,认定了出连昭会暗害,所以不敢与之亲近,只敢养在宫里当朵花儿瞧着看着? 这又是何必? 事件脉络就像是一团理不清的毛线,应天棋能得到的信息太少,万事都得靠猜。 他实在想得头疼,正想摆摆手让白家兄妹二人退下,却听得系统提示突然响起—— 【叮——】 【解锁支线任务(2)】 【南域最后的娜姬】 【任务目标】 【让南域娜姬出连昭对您放下杀意】 【达成条件】 【1/系统监测角色“出连昭”对宿主信任达55%及以上】 【2/宿主对对角色探索度达到20%】 【任务奖励】 【500积分】 第13章 四周目 乾清宫昨夜的变故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仅一夜时间,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后宫。 张福全本是太后的人,太后又是个手眼通天的主,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事情始末。 因此,次日一早,应天棋便得了太后传召,邀他去慈宁宫一叙。 从应天棋开始玩这游戏,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周目了。 可他至今还未见过这位害他二周目惨死、宣末真正的掌权人、以一己之力搅动朝堂翻覆、大名鼎鼎的一代“妖后”——肃懿皇后陈实秋。 陈实秋是宣仁宗应崇华的继后。 仁宗的原配是端仪皇后陈容秋、陈实秋的亲姐姐。 姐妹二人出身忠国公陈家,姐姐陈容秋是当年帝后为应崇华亲自选定的太子妃,后应崇华登基,陈容秋受封皇后,一年后陈实秋进宫,受封贵妃。 忠国公府出了一后一妃,一时风头无两,就算后来陈容秋病故,皇后之位也是由陈实秋接替,所以后位和荣宠始终被陈家握在手中。 可惜好景不长,忠国公在立储一事中站错了队伍,执意拥护陈容秋之子,太子应沨。后来应沨倒台,忠国公府连带着被清算,落了个满门抄斩之罪。 昔日荣耀一朝覆灭,陈家上下几百口人,最终只留了一个继后陈实秋,因皇上念及旧情,才免于被家族牵连。 这些都是史书中白底黑字记载着的故事,应天棋几乎倒背如流。 而陈太后在失去母家权势助力的情况下,多年后还能一手把控傀儡皇帝与整个朝堂,足以证明她的胆识与手段,也难怪能在史书工笔中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游戏boss,实至名归。 应天棋以往都是在纸页中拜读陈太后的精彩事迹,如今要面对本人,难免有点小紧张。 陈太后的慈宁宫建在皇宫较为偏僻清净的角落,宫殿外的花园种着大片大片的芍药花,姹紫嫣红开得正盛。 应天棋穿过花园小径,去到慈宁宫。 陈太后的贴身侍女月缺引他入了暖阁,而后朝他一礼: “太后尚在盥桎,请陛下在此稍候片刻。” 应天棋应了一声,抬眸打量着慈宁宫暖阁。 阁内的陈设奢靡至极,用料不是鎏金便是珊瑚、金丝楠木,无一处不华贵,就算是在幽帝起居的乾清宫,应天棋也没见过这么多华丽稀奇的摆设。 “弈儿来了?” 正在应天棋拿着桌案上一套极北寒玉茶盏出神之时,一道略显慵懒的女声自门口而来,隔着纱帘,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状。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游戏主线boss】 【陈实秋】 【叮——】 【解锁信息】 【陈贵妃,后为仁宗应崇华继后,手握实权,于前朝后宫一手遮天】 与系统消息框一道出现的,是轻轻缓缓掀开纱帘的一只手。 那只手被保养得极好,白皙细腻,五指涂着大红的丹蔻,其上用金墨勾勒着牡丹图案,配着腕上一只飞凤金镯,极是雍容华贵。 但与之相对的,却是她食指根部一只平平无奇的木质指环。 应天棋的目光在那只与其他配饰格格不入的指环上停留片刻,而后随着纱帘掀开,视线上移,瞧见了帘后白皙的下巴、与指尖一般鲜艳的嘴唇,还有唇角一颗不大明显的痣。 陈实秋搭着侍女的手腕,缓步进了暖阁。 她将近四十的年纪,岁月却没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太多痕迹,打扮十分高调,满头的黄金与点翠,连衣袍上的花样都是以金线织就。 应天棋与她对视一瞬,立马垂下眼,起身朝她一礼。 除了祭拜天地神佛,皇帝本是不必对任何人行大礼的,因此应天棋一开始行的只是简单的揖礼。但在礼成之前,应天棋抬眸悄悄打量了一眼陈实秋。 也是那一瞬,他脑中过电般闪过某种可能性,猛然意识到陈实秋对待应弈的手段和态度,来不及思考,下一秒立马屈膝跪地,结结实实朝陈实秋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儿臣给母后请安。” “嗯。” 陈实秋瞥了他一眼,兀自到软榻旁坐下了,才懒懒道: “起来吧。坐。” “是……”应天棋在心里擦了把冷汗,给自己的聪明机智点了一万个赞。 他抚抚衣袍站起身来,坐到陈实秋旁侧。 陈实秋有一对贴身侍女,是双生姐妹,一个着紫衣名唤月缺,一个着蓝衣名唤星疏。 古人迷信祸福吉凶,宫中贵人更甚,一般给下人起名都爱取圆满美好积极阳光的寓意,图个吉利,但陈实秋的这两个侍女的名字怎么看也跟圆满不沾边,一个月缺一个星疏,一个比一个凄凉。 “哀家听说,张福全冲撞了皇帝,已于昨夜暴毙在乾清宫后园?” 正在应天棋出神时,陈实秋抬起茶盏啜饮一口,问。 狠人就是狠人,说起话来一点关子不卖,直切正题。 应天棋却犯了难。 破系统一点提示不给,他一时还拿捏不了和陈实秋交流时的人设。 陈实秋实在太过警惕,这点,应天棋是见识过的。他生怕自己又哪里让陈实秋不满意,再给自己来个必死局,毕竟身在皇宫,他逃不出陈实秋的手掌心。 短暂犹豫过后,应天棋挑了个自以为最稳妥也最贴人设的态度: “张福全那狗奴才,狗胆包天,大半夜吞了迷情药来朕跟前撒野,对朕污言秽语上下其手,自己冲了药劲暴毙当场,当真是便宜了他!若留一口气,朕必要这死奴才受足凌迟三千刀,将其碎尸万段方能解气!!”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节 应天棋做愤怒状,撒着泼,像个跟长辈抱怨撒娇的小孩。 陈实秋闻言,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抬起绢帕掩了掩鼻尖: “照皇帝这么说,倒是张福全咎由自取了?” 顿了顿,她目光稍稍一抬,斜睨了应天棋一眼,又道: “宫中宦官私下服用禁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哀家亦有所耳闻。欲字一事,倒也是人之常情,张福全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扯出的那些腌臜事,皇帝就不必追查到底了吧?” “朕要查!”见陈实秋的反应,应天棋就知道自己这是找准了定位,便愈发大胆,直接拍了把檀木桌案: “这皇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朕的,太监算什么东西?就算是低等宫女,也轮不到这群没根儿的贱奴染指,否则岂不是骑到了朕的头上?!朕非要一查到底,把这群狗奴才统统打发去做苦役!” 陈实秋听了这话,大概是觉得有理,便没做什么表示。 她只轻笑一声: “罢了,随你吧。也难怪今日你身边就带了这么些人,那些仗着主子权势私底下作威作福的东西,的确也不配近身侍候。不过皇帝手边没有可用的奴才,也不像样,一会儿哀家给你挑几个调教好的,你用着也舒心。” “母后宫里的人自然错不了,不像朕昨儿新提上来的奴才,年纪轻,做什么都笨手笨脚。” 立在旁边的白小卓被点名,倒也还算机灵,立马“咚”一声跪在地上: “奴才粗笨,还请陛下恕罪!” “哦?” 陈实秋微微弯起眼睛,笑着看了眼白小卓: “这孩子,哀家倒是面生,似乎从未见过。” “母后自然没见过,这也不是什么好奴才,只是孩儿前几日多喝了两盏酒,许诺了近日新得的可人儿,要提拔她哥哥。虽是醉了酒随口答应,却也不好食言,便先调来身边伺候着吧。”应天棋接了星疏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 “母后这里的茶,总是好的。” “弈儿喜欢,就叫星疏包点给你带回去。”说着,陈实秋扫了眼尚在地上跪着的白小卓: “听闻你近日没怎么进后宫?想必是将心思都花在那位可人儿身上了吧。人呢,怎么没带来,叫哀家也瞧一瞧?” “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毛丫头,朕连位分都懒得赐,哪值得母后特意过目?尝几天新鲜罢了。” 应天棋今日并未让白小荷随侍,免得陈实秋对她过多关注,节外生枝。 “你这孩子……”陈实秋摇摇头,往身侧的扶手稍稍靠了靠: “随你吧,成日满脑子美人美酒,国事是一点儿不关心。早朝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惹得文臣武将整日吵吵,闹得哀家头痛……行了,今日哀家也乏了,你回去吧。” 国事?关心了手起刀落给孩儿一个痛快,不关心了又要假惺惺教训两句,人与人真诚些不好吗? 应天棋心里默默吐槽,身体却诚实地起身又行了个礼: “孩儿告退。” 当个皇帝,给皇太后请安还要规规矩矩行大礼,当真是憋屈。 应天棋昨夜加今日以雷霆之势清扫了张福全在乾清宫中安插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儿子和徒弟,为了不显得目的性太强,他还另裁了一批宫女侍卫,如今宫中确实没几个人可用了。 至于提拔白小卓,的确是因为先前答应过白小荷,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如今,应天棋身边能够令他交付信任的人只有这兄妹俩了。其他角色不是明狼就是明狼预备役,他实在不敢赌。 虽然白小卓没有白小荷那么伶俐,但比起让太后再安插一根钉子以顶替张福全的位置,显然还是提拔个自己人更令人安心点。 太后那边要塞人就塞吧,反正他拦不住,左右已经同陈实秋报备过白小卓的存在,找的理由也算是合情合理,今天看陈实秋的反应,应当没有起疑,反而默许了白小卓接替张福全跟着他贴身伺候。 这样一来,新来的人都得在白家兄妹俩手底下做事,怎么也比之前那个张福全好处理,对他来说也多少松快一些。 如今序章已过,虽然还有几个不知如何下手的支线任务、完全异想天开痴人说梦简直难于登天的主线任务、一个华山般巍峨令人望而生畏的主线boss、明里暗里不知还有几个想要他狗命的狼人…… 但没关系!黑暗的前路总算是被破开了一丝丝肉眼不可见的光明。 “……陛下!” 清早应付完陈太后,勉强算个全身而退,也给张福全这事画了个句号,应天棋提起来的心总算是放下去了点,只觉一身轻。 中午睡了个午觉,应天棋睁开眼来了兴致,便拿着剪刀修修盆栽的花叶,谁想还没来得及下手,白小卓先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应天棋放下剪刀,抬手摆摆: “都是当首领太监的人了,小卓啊,淡定些。” 虽然不知道“淡定”是什么东西,但白小卓还是成功跳过这个词理解了应天棋的意思,于是立马站定,整整自己新领的官服和官帽,道: “陛下,何太医来为您请平安脉了。” “嗯?” 应天棋微一挑眉,有些意外: “何太医?哪位?我也没传他啊?” 白小卓今天新官上任,连自己需要做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哪里晓得这太医是如何不请自来的。 应天棋也不为难他,只用绢帕擦擦手: “罢了,叫他进来吧。” “是。” 于是白小卓前去殿门口通传,很快带着另一人走了进来。 应天棋倚在软榻上,瞧着走至自己身前的这位年轻人。 那太医瞧着也就二十左右,品级不高,着一身绿色官服,上绣着代表八品的黄鹂图案补子。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何朗生】 【解锁信息】 【任职太医院,官职八品】 突然出现的系统提示令应天棋微微一愣。 新人物解锁? 一个小小的八品太医? 不会又是狼人吧??? 应天棋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而他身前的何朗生丝毫未察,只如常朝应天棋行了个大礼: “微臣何朗生,参见陛下。” 第14章 四周目 何朗生也就二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颇有几分书卷气。 “起来吧。” 应天棋支着脑袋,垂眼打量着何朗生。 新的人物,完全未知的人物关系。 这游戏里的角色心眼都多,应天棋不好轻易开口试探。 因此,他未动声色,只在何朗生打开医箱准备好绢帕之时,将手腕送了过去。 太医为皇帝请脉算是一项日常工作,倒没什么稀奇,但宣朝皇宫内一向等级森严,一般只有左右院判与院使可为皇帝请脉,何朗生一个八品御医,也能摸到乾清宫的差事?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 “陛下龙体康泰,一切安好,唯肝气稍有郁结之兆。还望陛下平日少些操劳忧思,以龙体为重才是。” 指腹在应天棋腕上搭了片刻,何朗生抬眸,语气和缓地解着脉象。 “嗯,知道了。” 应天棋淡淡应道。 何朗生的动作有些慢,他收好绢帕,慢吞吞自地上起身,欲言又止片刻,再度开口: “微臣为陛下开些温补的汤药,陛下按时服用,平日……也莫要过于劳累。” “嗯。”应天棋伸出小指尖,挠了挠耳朵。 “调理身体比较重要……” “嗯。”应天棋捞起自己一缕头发,看了看自己有点分叉的发尾。 “陛下……”何朗生悄悄抬眼瞧向应天棋,再开口时,语气似有不确定之意: “陛下……可还有何处不解,需微臣解答?” “哦,没有,你退下吧。” 何朗生在这支支吾吾半天,明显是有话想说,应天棋不是看不出来。 但他已经在出连昭那里吃过一次亏,吃一堑自然要长一智,像这种只解锁个名字身份但具体情况一概不知的人物,他绝不会冒昧地进一步交流互动。 何朗生请完脉、开了点寻常补药便拎着自己的药箱离开了。 待他走后,应天棋从瓷盘里挑拣出一串葡萄,摘下来几颗,一半分给白小荷,另一半放进了白小卓手里。 白小卓调来乾清宫也有段时间了,以前他虽然虽然很少近身侍候皇帝,却总从其他宫人那里听闻皇帝荒唐的事迹与阴晴不定的性子,心里忐忑得很。 如今他沾了妹妹的光,一跃从小喽啰晋升为乾清宫首领太监、皇帝贴身内侍,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思,总觉得摇摇欲坠不大真实。 虽然前几日和皇帝交流过、相处过,事前也从妹妹那里听闻了这位小皇帝近来的作风并不似传闻那般难以相处,但白小卓明显还没习惯这主仆间突然拉近的距离,如今几颗紫玉一般的贡品玻璃脆握在手里,他实在受宠若惊,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 “吃吧,如今内室没有别人,你便放松些,别拘着礼,搞得我也不自在。” 应天棋随手往嘴里抛了颗葡萄,瞄着白小卓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才道: “小卓啊?” “嗯?奴,奴才在!”白小卓刚放松就突然被点名,吓得一激灵,险些被葡萄汁水呛着。 “别紧张。我就是想问,这个何朗生何太医,以前也经常侍奉乾清宫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节 应天棋亏就亏在不知前情没有人脉,手边只有一个刚进宫的白小荷,跟一个刚提拔上来的白小卓。 白小卓这孩子性子单纯又老实,平常应该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现在能给应天棋吐一点点有效信息,他都得谢天谢地。 果然,白小卓努力回忆了很久,才道: “不算经常。平日都是张院判来得多些,何太医……偶尔也能见着。” 应天棋点点头。 既然以前也有过,那今日这何朗生的出现,便不算突兀了。 “平日他来乾清宫作甚,也是请脉?” “这……”白小卓的神色略显为难: “奴才以往都在乾清宫外围侍候,主子近身的事,奴才过问不得,也不得私自窥探。” 顿了顿,大概是怕应天棋失望,白小卓又补充道: “奴才在当值时偶尔见到过何太医几次,回想起来,那都是在平日太医院为陛下请平安脉的时间点,是请脉,应当错不了。” “哦……”应天棋回应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轻笑一声: “你俩难道不觉得我奇怪吗?这些事与我相关,我应当最清楚内情,为何还要多此一举问你们一遍?” 白小卓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奇怪吗?当然奇怪!陛下近日行事作风大变,不仅如此,还如得了失魂症一般,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一概不知,连自己经常宠幸哪位娘娘、甚至太后娘娘身边的侍女姓甚名谁都忘记了! 可这话能直接说出口吗? 在白小卓纠结好这个问题之前,原本在一旁候着的白小荷已经快步上前,干脆利索地在应天棋面前跪下: “陛下庇护奴婢兄妹二人,陛下于奴婢与哥哥有恩。无论陛下如何,不该知道的,奴婢与哥哥绝不会多嘴多问。陛下做到了答应奴婢的事,今后,奴婢与哥哥自然也会像当初许诺的那般忠于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所以说白小卓的心智情商都远不如他妹妹,那位的觉悟已经上到这种高度了,这位还懵着,等白小荷话说了一半才赶紧跟着跪下附和。 “行了,别动不动搞这么大阵仗。” 应天棋在袍子上蹭干净手,一手扶起一个: “种种内情不便言明,但只要肯信我,我便不会亏待你们。” 白小荷悄悄看了眼应天棋,又瞥向身侧的白小卓。 她低下头,拉拉哥哥的袖角,与他一同应: “是。” - 除了天方夜谭般的主线任务,系统任务栏里还停着两个支线任务。 晚上躺在床榻上没事儿干,应天棋把那俩任务详情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任务一,河东旱灾。 应天棋见识过陈太后的手段,只要自己在朝堂上表现得稍微积极向上一点便要手起刀落,所以明着做是万万不可。 那么暗中解决?如今他手里可信的人只有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更没盼头,总不能让这兄妹俩乔装改扮势单力薄替他去河东主持大局。 再看任务二,南域娜姬。 现在出连昭两次暗杀他不成,肯定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应天棋躲她还来不及,哪里敢自己凑上去找事儿?还让她对他放下杀意?凭什么?应天棋自己都开不了这个口。 游戏难度实在太大,无论主线支线任务都无从下手。 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只能看出一盘死局。 【叮咚——】 一道铃音打断了应天棋的思绪。 【您的序章通关奖励已发放至邮箱,请宿主及时查收】 “?”应天棋原本如一条死鱼一般瘫在榻上,听见这条消息,他立马一骨碌从榻上翻坐起身。 序章通关奖励? 是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系统在序章结束后提起过,说会在两个工作日内发放奖励,但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应天棋早已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去。 会是什么奖励?能对目前的僵局有哪怕一丁点的帮助吗? 应天棋期待地搓搓手,唤醒系统界面,果然见右上角的邮箱标识亮起了一个小红点。 【序章通关奖励】 点进信件,界面跳出来一个大大的礼物标识,再次点击,系统突然为他播放了一段“叮叮咚咚”的音乐音效,礼物标识也播放起开启动态。 【解锁技能】 【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 “???” 这是什么鬼名字啊!!! 【技能详情】 【使用技能时,宿主可通过技能自带的游戏地图传送至某个地点,同时皇宫中会生成和“应弈”毫无差别的傀儡x1,按照系统数据代替宿主在宫中露面行事】 【需注意:傀儡的作用只有“留在皇宫且不令任何人起疑”,故只能进行日常基础活动保证宿主离开后皇宫内剧情的合理性,并无法彻底代替宿主推进游戏剧情,也无法被宿主操控或听从任何指令】 【技能使用后冷却时间:5日】 由于太过激动,应天棋把这两段技能详情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才彻底相信这是自己得到的好东西。 他就说……他就说这游戏难度堪比登天,要是没有金手指,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混不下去!! 有这种好东西怎么不早说!!! 应天棋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来。 他现在最大的难处便是人被困在皇宫中,一没消息二没人脉,四面八方被盯得像个铁桶,但如果能随意出入皇宫,一切就变得简单多了。 应天棋深吸一口气,迫不及待进入技能页面,点开技能自带的地图。 系统页面短暂加载后,徐徐展开。 一片深蓝的颜色中央逐渐蔓延出地图纹路,勾勒出皇宫四方的墙,而后缓缓向外蔓延。 皇宫中心乾清宫的位置亮起一枚青蓝色光点,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应天棋等了半天。 但直到地图加载完毕,上面也只有那么可怜的三个光点。 应天棋与那三个光点沉默对峙数秒,然后收回了自己期待的笑容,点开第一个光点。 【凌松居】 什么地方?没听过。 应天棋带着疑惑点开了第二个。 【妙音阁】 这又是哪里? “给我一个牛逼哄哄的全图传送技能,但只给我开两个传送点,是不是稍微有点吝啬了,统子姐?” 应天棋实在没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不满。 【回复宿主:“凌松居”与“妙音阁”为玩家通关序章后系统为您友情赠送的传送点,如宿主希望解锁更多地点,可进入系统商城传送点专区进行兑换,售价500积分/个】 “……” 钱钱钱,动不动就钱。 谈钱多伤感情呢? 应天棋安静地翻了个白眼。 罢了,先不管这个。 这大喜的日子,不赶紧试试这新鲜出炉的热乎技能实在是说不过去。 于是应天棋展开地图,想了想,先选中了地图中离皇宫较近的“凌松居”。 但把光标从青蓝色点到金黄色,应天棋又耐心等了一会儿,依旧无事发生。 技能呢? 【温馨提示:使用技能时,宿主需字正腔圆大声朗读技能名称】 像是听到了应天棋沉默的疑惑,系统及时出现友情提醒。 “?” 应天棋盯着那一长串中二且愚蠢的技能名,忍了忍,忍了又忍。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任务为重,保命要紧。 然后从床榻上站起身,挺胸抬头,两手交叠于小腹前,用纯正的播音腔标准的普通话大声朗读: “我要使用‘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 【叮咚——】 【宿主使用技能“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 【叮——】 【锁定地点——“凌松居”】 冰冷的机械女声落下尾音,眩晕感袭来,应天棋被短暂地剥离五感,灵魂轻得像风,像是随着摇曳的烛火飞到了天上,在云层中浮沉,到了某一点,又猛地坠下。 寝殿内的龙涎香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青涩草木味道的晚风。 突然恢复感知,应天棋一时竟没能站稳,脚底踉跄一下,扶了把身侧的青石砖墙才勉强稳住身形。 待脑中余下的那点晕眩感消散,应天棋抬眼打量一番四周景象。 自进入游戏以来,他只见过皇宫里四四方方的墙和天,这还是第一次到宫墙外面来。 看起来,他像是在谁家的后巷,两侧都是青石砖墙,抬头能瞧见从墙那边伸展而出的树木枝叶。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节 一阵夜风路过,吹得应天棋一哆嗦。 他后知后觉低头看看自己—— 系统说传送就真是纯传送,连身上这件单薄的寝衣都不带给孩子换换的,脚也光着,踩在后巷石板上那叫一个透心凉。 但毕竟是第一次使用技能,这些小事就先凑合凑合算了,下次注意就好,应天棋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转着瞧瞧,这凌松居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应天棋拢拢身上单薄的衣衫,顺着青石板墙朝前走去。 现在已是深夜了,四周安静得可怕,只隐隐能听见远处打更人的声音。 应天棋放轻脚步,想顺着前路拐角瞧瞧更深处的光景,可一片寂静间,他忽地自静夜中捕捉到一道微不可察的人声。 “大人,那位……今晚还过来吗?” 应天棋微一挑眉。 “大人”?哪位大人? 应天棋不希望错过任何信息,他不动声色地贴近石墙,试图听得再清晰一些。 “多半不来了。” 墙内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他嗓音低沉,好听是好听,却无端令人联想到阴暗洞窟内水滴砸在石面上的闷响。 阴冷冰凉。 稍做停顿,他像是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 “熄灯吧。” “是。” 简简单单四句话,应天棋觉得自己应当是听到了什么事件的重要线索,可再等下去,墙内却是一丝动静也无了。 ……难道系统赠送的这两个传送点并非随机,而是如他猜测的那般,是任务触发、或者推进剧情的关键点? 带着疑惑,应天棋继续往前走去。 可下一秒,脚底传来一道尖锐痛感。 “嘶……” 应当是不小心踩到了路面的碎石子,应天棋低头查看,可才刚弯下腰,他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微响动,紧接着便是方才听到的那道森冷男声,突兀地打破寂静夜色: “深更半夜造访寒舍,阁下,有何贵干?” 应天棋身形一僵,下意识回头看去。 便见青石砖墙上不知何时坐了个身形清瘦高挑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哟。” 而等看清他的模样后,男子似是有些意外地微一挑眉,唇角勾起一个不知算不算笑容的弧度,语气微微上挑,一字一顿,咬字轻缓,携着丝戏谑笑意轻唤: “陛、下?” 第15章 四周目 夜风清冷,伴着树木枝叶摇晃的轻微声响。 风迷了应天棋的眼睛,他稍稍眯起眸子,与墙头那人遥遥对视。 那人二十左右的年纪,一身深紫色道袍常服,衣袍放量很足,于墙头层层叠叠地垂落。长发在脑后束成高马尾,发丝自肩头滑落和衣摆垂在一起,于微风中轻轻飘摇着。 夜色朦胧,应天棋只能依稀看清那人的模样。 男人容貌生得极好,十分俊朗,眉眼间携着点异域风情,竟无端显出些不常出现在男子身上的妖媚感。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方南巳】 【解锁信息】 【大宣名将,一品镇军大将军】 方…… 方南巳? 应天棋看看系统光屏中显示的名字,又看看墙上的方南巳,片刻才回过神来。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宣朝一品镇军大将军方南巳? 失敬失敬。 说起方南巳,此人在宣朝这段短暂的历史中,几乎称得上是一个传奇。 他出身草莽,年少从军,没有荣耀的家族也没有前辈积攒的功勋,全靠自己一笔一笔的战功,从一介小卒拼杀到一代名将。 放眼整个大宣,他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武将,但后人对他却是褒贬不一,原因无他,只为他在宣朝末年的掀起的那场动乱。 宣朝末年,内忧外患,朝中腐朽不堪,外邦朝苏虎视眈眈,皇权旁落于太后之手,小皇帝整日耽于享乐,家国皆沉于一片黑暗。 就在这个时候,方南巳以“清君侧”之名召各地驻军攻入皇城,便是那场有名的“掷烛之乱”。 方南巳当年究竟是想清扫奸佞、匡扶社稷,还是推翻皇室自立为王,这都不重要、后人也无从得知了。 因为掷烛之乱最终被八王应瑀平息。方南巳及其党羽被应瑀伏击,乱箭射死在皇城内,与之相关的大小将士轻则流放重则斩首,前前后后共发落了近千号人。而陈太后的权柄与应弈的皇位并未被撼动,直到后来朝苏进犯,陈太后潜逃不知所踪,应弈惨死于乱军刀下,才彻底结束了宣朝末年的黑暗。 方南巳是个绝对的军事奇才,打出的大小战役至今都被印在教科书里。所以,无论后人如何评判,但从无人质疑、也令应天棋始终坚信的是——如果当年方南巳没那么早死,如果当年掷烛之乱的赢家是方南巳,那么宣朝也不至于早早灭亡,至少还能再强盛三代人。 历史书上的画像和后世的各种二创加工,总爱把方南巳描绘成一个正气凛然侠肝义胆的英雄角色。 应天棋知道那都是后世包装出来的人设,也知晓真实总与后期流传的版本有所出入,但却没想到史书文字中杀伐果决一身正气威风凛凛如松柏如高山的一代名将,如今却姿态散漫地坐在夜色中的青石砖墙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意味不明地微一挑眉,一字一顿、语气散漫地唤一声: “陛、下?” 在各种文献资料中与他相伴数年的人、于文字里触摸过无数次的名字陡然与现实重合,如梦似幻,声音和画面都像是虚无缥缈的影子。 应天棋许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也懵了半晌才意识到—— 这个技能的名字叫做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 也就是说,宫外的人看见他,该咋咋滴。 “啊……方将军啊。” 应天棋回过神,心虚地冲他笑笑。 严格意义上,对于应天棋来说,这并不是他和方南巳的初次见面。 二人第一次打交道还是在一周目时,应天棋在早朝发疯说要把皇位传给方南巳,这事再提起来实在不堪回首,但好在方南巳只是游戏npc一位,不会记得当时那些荒唐事。 夜风止歇。 方南巳自墙上跃下,漫不经心地冲应天棋行了个常礼,抬手一揖微一颔首就算礼毕: “参见陛下。” 应天棋原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皇帝,不在乎什么规矩礼数,眼下又是个这么不正式的场合,便也没同方南巳计较这些细节。 他原本头脑风暴着,想随便找个理由糊弄着离开这里,但还没开口,就先听方南巳问: “深夜,陛下不在皇宫禁内,何故出现在此?” “……” 应天棋勉强抿抿唇角,干巴巴笑了两声,憋出二字: “……遛弯。” 方南巳若有所思地轻轻点点头: “从乾清宫一路遛到这里。” 说着,视线缓缓下移: “赤着脚。” 完事儿还要再抬手一礼,说一句及其不真诚的: “臣钦佩至极。” “……” 真不会聊天!! 应天棋冷笑一声: “朕好梦中出游,如何呢?” “倒是新奇。” 方南巳扫了眼墙头探出来的爬山虎枝叶,双手抱臂: “陛下避开宫人侍卫、翻越重重宫墙光临寒舍后巷,叫臣惶恐。不如入内喝杯热茶,臣也好同宫里传个信,叫人来接陛下回宫,否则陛下于宫墙内消失,怕是会掀一番不小的乱子。” “多谢将军美意,不过朕自有安排,就不劳方大将军费心。告辞,明天早朝见哈!” 听到“传信”二字,应天棋冲方南巳颇虚伪地笑笑,转身快步想走,但没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也跟着一道悠哉悠哉的脚步声。 应天棋警惕回头,就见方南巳双手抱臂,散步似的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应天棋不信邪,再往前走几步,方南巳便也往前跟几步。 “你作甚?”应天棋停下,眯起眼睛问。 “护送陛下回宫。”方南巳答。 “不必。朕自己可以。” “那请陛下为臣考虑。” 方南巳语气无甚波澜: “陛下深夜独自出行,若遇不测,来日大理寺查起陛下最后见过的人是臣,臣担不起这罪责。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臣……”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节 说着,方南巳还叹了口气: “实在惶恐。” “……” 你恐个屁。 见了皇帝连跪拜大礼都不行的人,一言不合带兵杀入皇宫的人,你恐鸡毛啊! 但应天棋有再多槽也只能在心里吐。 看这架势,方南巳今日是必得盯着他了,总不能真让他一直跟着自己。 无论是让他把自己送回宫然后大家惊喜地发现有两个皇帝,还是在他的严密监督下使用技能凭空消失回到皇宫从此留下幽帝应弈是超能力者的传说……都很糟糕。 于是应天棋背起手,话转了个圈又回来了: “哎,朕突然走得有点累了,那便到将军那喝盏茶再说吧!” “嗯。” 方南巳反应很淡,像是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出: “那请陛下随臣来。” 于是他转身朝凌松居侧门而去,但走出去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垂眸扫了应天棋一眼。 很快,他抬手贴近唇边,吹出一道嘹亮哨音。 几息后,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青石砖墙头、下落,听了方南巳两句低声嘱咐后消失在夜色里,没一会儿又折了回来,还带了一双……鞋。 方南巳拎着那双普通的黑色布靴走到应天棋身前,微微弯腰,把鞋子放到他脚尖前: “自便。” 虽然只走了短短一截路,但路面上的小石子确实硌着人挺疼。 方南巳说完“自便”二字后就转身走了,应天棋瞅他一眼,没多犹豫,低头拍拍脚底的石渣碎屑,匆匆踩上鞋,跟了上去。 方南巳走得挺快,应天棋追上去时,只瞧见凌松居后院半开的门。 他探头一瞧,跨过门槛,只见方南巳背对着他,旁边还有一人,正是方才给二人送鞋的少年。 “苏言。”听见身后声响,方南巳侧目瞥了应天棋一眼,话音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声调稍微正了些: “牵匹快马去宫中传信,让他们即刻来府里接陛下回宫。” 一身暗色劲装的少年立马低头抱拳:“是……” “哎!别!别是!!” 应天棋嗷一嗓子成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他也知道自己反应有点过激,所以尴尬地挥舞着手臂: “朕没玩够呢,玩够了……自会叫人通传!别急,别急。” 这个理由真是糟透了。 他本想再赶紧打个合理一点的补丁,但让他意外的是,方南巳听了他的话,竟当真没再多言,只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也不再提通传的事了。 只朝苏言摆摆手: “先下去吧。” 苏言没多话,应了一声,消失在了夜色里。 应天棋只觉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在眼前没了,忍不住搭一句: “你手下身手不错。” “嗯,尚可。” 方南巳这声应得散漫,说完才像是意识到身边这位是自己的主子、大宣的皇帝,于是又点点头: “陛下过奖。” “……” 要造反的人气场就是不一样。 方南巳是从最底层一点点拼杀上来的人,能力极强,却侍奉了应弈这么个不怎么靠谱的帝王,心高气傲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然这个“可以理解”的前提是现在应弈的身体里装着应天棋的芯子。如果方南巳平时见着皇帝都是这个态度……应弈真的不会一怒之下把他拉出去砍脑袋吗? 应天棋真情实感地为他担忧着。 方南巳的凌松居很大,从偏门进去后要穿过一大片墨竹林,再就是一条纯木制的连廊,廊边烛火摇摇晃晃,映着竹叶摇曳的影子。 再往前走一段才到前厅。 凌松居的前厅跟乾清宫很不一样,后者多摆放华贵的金玉银器,以及一些华而不实的书画装饰,但方南巳这里摆的是刀枪剑戟。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似乎从前厅清淡的竹木香味中闻到了一丝不太真切的血腥味。 应天棋背着手,参观着厅内那些兵器架。 他原本的计划是,先跟着方南巳回府,然后趁他不注意时使用技能传送回宫中,第二日早朝再给他一个大惊喜,若日后问起来,就说是觉得那天太晚了不好再打扰所以先告辞了,倒也勉强圆得过去。 但问题是,方南巳一进前厅就自顾自坐下开始喝茶了。 他!不!动!了! 应天棋脑子里疯狂演练着自己可以使用的脱身之法,奈何方南巳不动如山,坐那就将前厅一览无余。 应天棋心里着急,坐又坐不住,只好站起身,在兵器架边上晃晃。 架子上应当都是方南巳常用的兵器,因为每一把都能看出岁月沉淀出的使用痕迹。 再就是一把被单独置于木架上的弯刀。 大宣并不常见弯刀,所以应天棋格外留心些。 他发现那把刀的鞘和柄雕刻着某种图腾状花纹,还镶嵌了血一般鲜艳的红宝石,看起来应当是贵重之物。 应天棋盯着那把弯刀瞧了片刻,觉得那花纹有些眼熟,正想凑近了仔细看看,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置盏声。 回头看去,只见方南巳持着茶盏,放在方才应天棋坐过的桌案边。 “臣曾经用那把刀挑断了朝苏王子的手脚筋,后亲手割下了他的首级。临死前,他说要化身厉鬼诅咒臣一生一世。所以臣劝陛下一句,最好离那把刀远些,免得受了冲撞。” 夜里烛火不甚明朗,方南巳的一双眼睛掩在暗处,目光盯住应天棋,似隐隐带着威胁意味,让他无端联想到了阴暗洞窟中盘踞的蛇: “陛下,转了半天了,累了吧。来。” 稍做停顿,瓷盏底与木桌碰撞出声响,又被他往前短暂地推了一段距离: “坐下,喝茶。” 第16章 四周目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应天棋觉得自己没必要怕方南巳。 可笑!他是皇帝!!封建时代最牛逼的存在!而方南巳只是他的臣子!他一句话就能让方南巳掉脑袋!他怕什么怕! 喝什么茶?他不想喝就不喝!他偏不喝!他就是这宁折不弯的暴脾气!! 与方南巳对视数秒,应天棋在脑中疯狂叫嚣。 当最后一个感叹号落下,应天棋快步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方南巳递给他的茶盏一饮而尽,还特意拖长了音: “嗯——好茶!” 不行。 还是不行。 方南巳这人压迫感实在太强,又是位切切实实造过反的,指不定他早就对皇帝颇多不满怀恨在心。 而现在自己深更半夜孤立无援地出现在方南巳老巢,这跟一只香香软软的小绵羊进了狼窝有什么区别? 瞧瞧这满屋子刀和剑,方南巳对他的态度又随意散漫就差把一双眼睛安在头顶上拽得二五八万,应天棋合理怀疑他眼下就已经有不臣之心。 他身手又好,要想杀了自己也就是一抬手一落刀的事而已,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想哪把兵器用着比较趁手了。 应天棋不能给他手起刀落的理由。 对于一共只有十周目、未来还有一排危机四伏的大山等他翻越的苦逼玩家来说,每一条命都是珍贵的,绝对不能折损在这种地方。 所以能顺还是顺着点吧,他可是方南巳,就算不能成为同甘共苦的战友,那也不能…… 等等。 思绪到了这里,应天棋脑中有某个念头突然如过电般闪了一下。 谁说的? 谁说方南巳不能是战友? 俗话说得好,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只要利益足够,目标一致,就能成为同路人。 那方南巳想要什么,自己又能给他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了。 虽说应天棋的主线任务是“千古一帝”,但实际需要达成的任务目标只是扫尽威胁皇权的不确定因素而已,等达成目标游戏结算结束后他回到现世,这世界线再出什么变故,系统也奈何不了他。 那不如就利用好这个漏洞,把方南巳牢牢捆在自己的阵营里,日后行事也会方便得多。 心里有了打算,应天棋便从容不少。 他抬起眼,瞧着桌对面的方南巳。 方南巳正一手捞着袍袖斟茶,注意到应天棋的目光,他抬眸与之对视片刻,而后询问似的微一挑眉: “陛下,有事吩咐?”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节 “没有,朕只是突然想起,你我君臣多年,朕却还未好好瞧过你,对爱卿不甚了解。但今日你我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品上一盏茶,朕好像突然看懂了一些东西。” 应天棋再次接过方南巳递来的茶盏。 上一杯他囫囵吞了,这一杯淡定了细细品过,才尝出这当真是盏好茶。 方南巳点点头,不甚在意,只像是随便给个面子似的接一句: “陛下瞧出什么了?” “那可就多了。”应天棋作一副高深莫测状,停顿片刻后才道: “比如,朕知道,你内心深处想要的是什么。” “哦?”方南巳稍稍拖长了音调: “还请陛下赐教。” 方南巳这么坦荡,倒让应天棋不知从何说起了。 这种事总不好摆得太明,于是他稍作措辞: “朕自问不是个好皇帝,心也从来不在龙椅上。奈何皇权旁落,宫中难处太多,很多事并非朕能左右。”说着,应天棋稍稍抬眼,瞧着方南巳的神色,却没能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任何信息。 于是顿了顿,他又道: “爱卿有能力,也有野心,朕知你心中想法,也知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爱卿当是有自己的谋划,但成事在天,爱卿可信天命一说?” 方南巳也不知将应天棋这话听进去几句,左右面色一点无异,只顺着应天棋的话接一句: “陛下的意思是?” “朕曾经请过一位世外高人,要他替朕算过一卦,倒是给朕讲话本似的说了许多故事。朕原本不信,但后来细细想过,又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就拿爱卿来说吧,你意图什么,不必言说,你我应当心知肚明,但朕要告诫你的是,若按你原本的想法,此事必然落得满盘皆输。” 方南巳动作微微一顿: “哦?” “将军身在朝堂,自然清楚如今前朝后宫之局势。朕在宫中孤立无援,唯有装疯卖傻当个昏庸帝王方能保住性命,但这种受人监视摆布的生活,朕早已厌倦。要想摆脱如今困境,朕必得拉拢一个有能力有地位的人合作共谋。方大将军至今不屑与太后国师一党为伍,看来看去,你是朕最好的选择。” 应天棋这话说得恳切,方南巳听过却是轻笑一声: “陛下这是怀疑臣有二心,要谋夺陛下的皇位?既然如此,陛下竟还有意拉拢,希望臣为您做事?那么还请容臣问一句,如果臣的目标真是太和殿那张龙椅,陛下凭什么觉得,臣会愿意帮陛下脱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无人不懂。” 方南巳又一次以说话的直接程度给了应天棋大大的震撼。 “谋夺皇位”这四个字也是能当着皇帝本人的面大大方方直接说出口的吗? 但无所谓了,直接点也好,正好不用多那些弯弯绕绕: “因为方大将军助朕成事后,朕会将你想要的东西亲手奉上。逆贼和名正言顺一代帝王的区别,爱卿不会不知。” 应天棋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受困紫禁城多年,朕身心俱疲,心思早已不在所谓天家富贵。既然你想要,朕能给,那我们何苦为难对方?不如联手一搏,将共同的敌人扳倒,事成之后,皆大欢喜,如何?” 应天棋觉得,自己这话对于方南巳来说,恐怕说得太直白,也太魔幻了,显得神神叨叨,就像他今天莫名其妙的出场一般。 但时间紧迫机会难得,遇见了就是缘分一场,再离谱他也不得不争取一番。 皇帝深更半夜出现在自己家后墙根,请进来一张嘴就说你是逆贼但朕很欣赏你要给你皇位,胆小的恐怕当即就得跪下来说惶恐至极,但如果是方南巳的话…… 虽然只跟方南巳说了这么几句话,但应天棋能看出来,这位定是个心思深沉多疑情绪不外露的九曲心肠,野且拽,眼睛一抬就是一行巨大的“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服气”。 应天棋觉得他应当不会立刻相信自己这番话,就算相信了也多半对此不屑一顾,毕竟他想要的东西向来只靠自己争抢不需他人施舍,最好的情况就是他非一口回绝而是愿意与自己纠缠辩论一番,那便说明此事有戏。 但让应天棋意外的是,方南巳听过他这番有情有理的演讲,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回绝、装傻,或者似是而非地与他周旋。 他只是放下茶盏,然后风轻云淡地点点头: “好啊。” “朕……啊?” 应天棋连接下来的话术都想好了,唯独没想到方南巳能这么轻松愉快地答应他。 这下,恍惚的人变成了他: “你……知道朕刚在说什么……吗?” “当然。”方南巳眉梢微挑,抬眸看向他,一派从容: “臣为陛下做事,为陛下解困,待扳倒了陈太后,陛下让位于臣,让臣名正言顺地当回皇帝。这对臣来说实在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交易,臣颇为心动。” 谁心动? 反正应天棋没看出来他哪里心动。 如果方南巳不答应,应天棋还能尽力争取,但现在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应天棋反倒迟疑不敢信了。 这是什么情况?新的圈套?故意将计就计?其实是想降低他的警戒心然后寻找合适的时机直接灭口? 也不是他多疑,只是他这段时间实在是被算计怕了,加上他一见方南巳就能察觉到此人身上的危险气息,本能地觉得不安。 像是一片深渊,摸不清,看不透。 或者……如此这般反常,也可以换个思路。 这款游戏绑定了真实世界线,以至于会影响到现世的真实历史发展,所以应天棋一直把这里和“真实”画着等号。 可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游戏就是游戏,一切都是被开发者设定好的程序? 比如技能“嘻嘻嘻”把创送点放在凌松居,就是为了让玩家遇见方南巳,就是为了让玩家拉拢大将军进阵营,所以方南巳这么痛快地答应不是因为有阴谋诡计,而是单纯地触发了关键词程序自动接取任务接受合作邀请的npc行为? 情况具体是哪种,应天棋无从得知,系统也不会给他解答。 他万事只能靠一个字——“赌”。 于是短暂思考几秒后,应天棋重新朝方南巳扬起一个笑容: “那便再好不过了。” 小赌怡小情,大赌怡大情。 如今有事非方南巳去做不可,无论如何,应天棋都得试上一试。 于是他冲方南巳笑笑: “择日不如撞日,接下来,便是朕要将军为朕做的第一件事。” - “大人。” 凌松居后园,方南巳立在几只巨大的木制笼具前,隔笼逗弄着里面盘在枯木上的黑蟒。 苏言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朝他一礼。 “说。” “……” 等了片刻没听见苏言回应,方南巳便侧身瞥了他一眼。 却见苏言面色难言,欲言又止片刻,方为难道: “方才大人与皇爷议事后借口离开,属下便依大人吩咐盯着前厅。皇爷没什么动作,只又喝了两盏茶,之后背着手绕到了兵器架后。不知是不是属下出了神,再一晃眼,皇爷便……便……” 这件事确实超出了苏言的认知,他磕巴半天也没能说出口,想必内心也是又慌又惧。 方南巳却不以为意,只淡淡接了一句: “凭空消失了?” “是……”苏言闷闷应了,而后又补充一句: “厅内后方出口通后园,前门通府门,前后看守的人都说没见到皇爷人影,属下也找过府中每处,大人,这……” “无碍。” 方南巳以指腹蹭着黑蟒光滑的鳞片,眼神幽暗,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随他吧。” 第17章 四周目 使用技能传送回宫倒不用像来时大声朗读那么羞耻,只需要召出系统技能界面找见“嘻嘻嘻”然后动动手指点击“结束技能”就好。 于是应天棋就那么丝滑地回到了皇宫里,他猜他应该是直接接替了皇宫中那具傀儡,因为一闭眼再睁眼,他已经端端正正地躺在了床榻上。 传送带来的冲击有些大,应天棋在恢复感知后下意识抽搐了一下。 听见动静,侯在床头当值的小太监也跟着惊醒,轻声问: “陛下?” 应天棋躺在床上,适应传送的异样感后,他长舒一口气,抬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 “无碍。” 又静默几秒,他打开系统界面,点进技能地图,在“凌松居”标签下面打了个备注——“方南巳”。 这趟出去,虽然过程抓马了些,但收获倒是不小。 不管方南巳是真人还是npc,不管他答允与自己合作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他能帮自己解了燃眉之急就好。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反正他还有读档规避危险的外挂底牌,一个每周目都会刷新的游戏角色而已,一时半刻还没法带给他什么巨大威胁。 在心里复盘完今日的一切,应天棋抬手搓搓脸,瞧着床帐外摇晃的烛火: “烛火晃眼,熄了吧。” “……是。” 次日早朝。 前一天晚上熬了夜,第二天早起便格外没精神。 应天棋打着盹任下人给自己梳洗完毕,坐在轿子上摇摇晃晃往金銮殿去时,想想自己昨夜跟方南巳谋划的事,才重新变得精神抖擞。 早朝对于应天棋来说只是个被迫早起的苦差事罢了,他一没法在朝上干实事,二不知道谁是谁摸不清局势,只能瘫在龙椅上装死尸。 所以这些天的早朝,他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得来就象征性地上一上,起不来就索性算了,放满朝文武一顿鸽子也无伤大雅,反正应弈原本就是这么个随心所欲的荒唐小昏君。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节 但今日不太一样。 应天棋戴着十二旒冕,身着龙袍端坐在龙椅上,照例听完言官御史的哭诉,抬手挥挥,打算如常般敷衍了事。 但下一秒,武将之列有一人踱步而出,一撩衣摆,直挺挺跪了下去: “陛下!” 这声一出,除了提前知道剧情的应天棋,文臣武将们都吃了一惊,实在不知这位性格孤僻从不与人结交也从不在早朝多言的大将军何故突然发声。 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注视,方南巳面不改色。 他朝御座上的应天棋一礼: “陛下!臣一介武将,本不便妄议政事,然今日冒死禁言,只为河东万千百姓!河东旱灾已持续数月之久,赤地千里,河枯井竭,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如今灾民剜树皮拆骸骨甚至易子而食,已然一片人间炼狱。若陛下心中还有江山社稷,臣愿以一身军功,以死请求陛下削减用度开仓放粮,救河东百姓于水火!!” 方南巳这段话说得字句铿锵,话音落下后,满朝文武鸦雀无声,竟无一人敢言。 而应天棋在心里给方南巳点了个大大的赞。 原本他只是要方南巳在在早朝上提一提河东旱灾的事,最好把他架起来让他不给出个处理方法就下不来台。 看方南巳那散漫样子,应天棋原本以为他答应了这事也只会敷衍着办,并不怎么走心,却没想到他这一番话说得如此真情实感慷慨激昂字句泣血令人动容。 不愧是方南巳,就是给力! 支线任务一,河东旱灾,应天棋一直在想该如何推进。 他在宫里不便行事,稍微有点动作就会引起太后警觉,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找个有分量的人物跟自己唱一出双簧。 但问题是应天棋被困在宫墙里,就算知道朝中有那么几个不愿与太后国师同流合污的老臣,也没法私下联系。 哪条路都行不通,正当他以为自己这支线任务的500积分就要眼睁睁溜走时,方南巳送上了门。 应天棋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就算方南巳未来说不定要反水算计他的狗命,他也得在当下把方南巳的利用价值榨干净。 这样,就算以后他俩分道扬镳,他也会永远记得方大将军这顺水推舟500积分的人情。 心里暗爽着,应天棋面上却做愤怒状。 他一蹦子从龙椅上跳起来: “方南巳!你大胆!你这是在以军功要挟于朕?!” “臣不敢。” 方南巳肩背挺得很直,显得一身嶙峋傲骨: “河东一事,一半天灾,一半人祸!如今灾情严峻,陛下可曾想过,有自己放任灾情泛滥、无所作为之过?!若陛下以为臣言行狂悖无状降罪于臣,臣甘愿以死谢罪,看这殿宇之下,还有几人记得‘民为邦本’四字?!” “你放肆!”应天棋远远指着方南巳的鼻子: “好!好啊!听你这意思,倒是来指责朕的,怎么,你还想逼朕下个罪己诏不成?!敢要挟朕,你的脑袋不想要了,是也不是?!” “陛下!!” 应天棋演得正爽,突然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他一愣,便见曾经为他触发过支线任务的那位白胡子老臣站了出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坚定地与方南巳跪在了一起: “方大将军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河东灾情严峻,陛下不能不重视啊!今日,老臣也豁了这条老命去,若陛下要处置方将军,那便连老臣也一同料理了吧!百姓受苦,臣实在不安!!!” 这位老臣似乎颇有几分威望,原本方南巳一人死谏,其他人还犹犹豫豫不敢上前,但现在有了这位老人附议,一旁立着的文臣武将竟也纷纷站了出来: “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以百姓为重!” “恳请陛下!” “恳请陛下!!” “你!你们!……” 应天棋压下笑意,用自己毕生的演技一甩袍袖: “你们都放肆!!!” 下面一片哭天抢地,喊着“以民为本体恤民情”,哗啦啦跪倒一片。 应天棋只顾在上面一个劲地跳脚: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一个个脑袋都不想要了是吧?!砍了!全都拉出去砍了!!” “若能换陛下重视河东灾情……” 跪在最前的那位老臣闻言向前膝行几步,颤着手摘下了自己的梁冠,郑重地向应天棋俯身行了大礼: “臣张华殊……愿以死明志!!” 【叮——】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张华殊】 【解锁信息】 【内阁首辅,一心为民】 张华殊? 绯色朝服仙鹤补子,应天棋知道他官大,却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内阁首辅张华殊。 一身清正,两袖清风。 张华殊为家国、为百姓付出了一辈子,只可惜生错了时代,终没能搏到一个好结果。 宣朝灭亡后,新朝帝王恭请张华殊入内阁,张华殊却以身老年迈无法担此重任为由婉拒,脱下朝服,告老还乡。 知晓他的名讳与身份后,应天棋对这位须发花白的老爷爷肃然起敬。 但戏没演完,他暂时还不能表露出一丝崇拜之情。 下面跪倒一片,眼见着火候是差不多了,应天棋叉着腰,气呼呼地在龙椅前踱了几圈,最后清清嗓子,大火收汁,图穷匕见: “好,逼迫朕,你们一个个都逼迫朕!行……第一个开口的是谁?……方南巳!!” “臣在。” 应天棋气急败坏地从自己腰间玉带上拽下一块令牌,抛着砸到了方南巳面前: “既然你这么关心河东灾情,行,这事儿交由你去办!喊得这么慷慨激昂,朕就看你能做成什么样子!三个月,朕就给你三个月时间,若这灾情最后未得到妥善处理,若你不能令朕满意……别说军功,朕看你肩上这颗脑袋也不必要了!” 方南巳捧起令牌,再行一礼,为今日这场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臣,遵旨!” 应天棋夸张地深吸口气,叉腰转身: “退朝!!” 支线任务一交代出去了,接下来就看方南巳的表现。 反正不论事情和结果是好是坏,应天棋都再插不上手了,索性不去想,既然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随他去吧。 至于最后他对事件的实际干预程度能不能达到任务要求的55%,看命。 比起外包出去的支线任务一和暂时无法推进的支线任务二以及主线任务,应天棋觉得,自己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技能“嘻嘻嘻”地图赠送的第二个传送点。 第一个“凌松居”让他遇见了方南巳,说明这个传送点说不定真是能够帮助玩家推进剧情遇见重要npc的关键地点。 那么第二个叫做“妙音阁”的地方呢?会不会也能遇见什么惊喜? 多年游戏的经验告诉应天棋,角色扮演自由世界游戏最需要的就是尽快把能探索的地方都探索个遍。 于是几日后,当技能“嘻嘻嘻”的五日冷却期过去,应天棋卡着点再次唤出系统。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传送之前,应天棋特意让白小卓给自己换了一套常服。 【叮咚——】 【宿主使用技能“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 【叮——】 【锁定地点——“妙音阁”】 又是一阵清爽的夜风。 但不同于上次的寂静,这次的环境倒是颇为热闹,视线尚在模糊状态,耳中先灌进一片人群的说笑喧闹。 应天棋抬手揉揉眼睛。 目里是一片片模糊的光点,人影穿梭在光影间。 他似乎正处于京城某条街道之上,而等目之所及逐渐清晰,应天棋看见一处灯火通明的楼阁。 明明是夜里,楼阁中却亮如白昼,楼外挂满花团与灯笼,三楼的平台之上有乐女在弹琵琶,乐声伴着咿咿呀呀的哼唱,隐隐约约混在风里,不甚清晰。 “好生俊俏的小公子。” 正在应天棋愣神之时,二楼传来一道带笑的年轻女子声音。 抬头望去,女子弯唇朝他抛了下手帕: “小公子,可想听奴家唱个曲儿吗?”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应天棋看向楼阁挂起的牌匾。 “妙音阁” 这妙音阁居然是…… 青楼? 第18章 四周目 但看这名字的格式,应天棋还以为“妙音阁”和“凌松居”一样,是哪个游戏角色的府邸,当然他还期待过,如果到了这地方发现是张华殊的府邸那他会是个多么开朗又幸福的小男孩。 左想右想,唯独没想到妙音阁是处烟花之地。 但应天棋相信,既然传送点被设置在这里,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节 “小公子,进来听奴家唱一曲呗?” 二楼木栏后的姑娘托着下巴,瞧了楼下的应天棋好一会儿,像是打定主意今日偏要将他请进门。 应天棋抬头瞧了她一眼。 来都来了,进去探探再说。 于是应天棋冲那姑娘笑笑,抬步正欲朝妙音阁正门去,下一瞬,却察觉身边跑过一人,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 “郑兄!” 声音路过耳畔,应天棋下意识回头,目光跟随身侧跑过的那个年轻公子,一路去到妙音阁前。 有人闻声回过头。 那是被三五个同龄人簇拥在中间的少年,十七八的年纪,一身墨绿色锦袍,上以金线绣祥云纹样,打扮得极其张扬。容貌倒是还算端正清秀,只是眉目间隐隐含着些刻薄的傲气。 【叮——】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郑秉星】 ……郑秉星? 应天棋听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十分耳熟。 还未等他想起这份熟悉从何而来,他亲爱的统子姐就为他揭晓了答案。 【解锁信息】 【国师郑秉烛幼弟,京城第一大纨绔】 【他的身上似乎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真新鲜,挤牙膏系统竟会主动打提示补丁。 应天棋盯着那句引子,片刻才抬手,关闭了莹蓝色的系统界面。 太后陈实秋和国师郑秉烛,算是宣末的两位大魔王。 “国师”这个职位在宣朝十分重要,尤其是在宣末时期,地位甚至能压过内阁首辅一头。 比如郑秉烛就受过特别恩准,不必日日上朝,也正因如此,直到今天,应天棋都还没见过郑秉烛真人。 如果说陈实秋是“大宣第一傀儡师”,她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远坐后宫指点江山,不让人抓到任何把柄。 那郑秉烛就是“大宣魏忠贤”,依仗着皇帝的宠信,在前朝勾结官员,贪金贪银,迫害忠良。 正因有此二人祸乱朝堂,一内一外彻底蛀空前朝后宫,最终才导致了整个王朝的腐朽与覆灭。 横在自己面前的两座大山,如今应天棋已经会过了陈实秋这座,还没见过郑秉烛,却先见到了他的幼弟,郑秉星。 这是一件好事,郑秉星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引子,替应天棋打开更多关窍。 那边,郑秉星被友人叫住,在妙音阁外稍一驻足,等那人到了,才说说笑笑一起入了内。 应天棋盯着他的身影没入楼内暖色灯光,略一停顿,快步跟了上去。 步入妙音阁,应天棋先闻到一股十分浓郁的香味。 不是花香,不是酒香,倒像是某种特殊的香料,清甜幽香,混在空气里,令人心情都舒畅几分。 阁内空间很大,挂满各种各样的灯笼花烛,映得室内明亮如白昼。 堂中央摆着个不小的戏台,台上佳人玉指纤柔抚动琴弦,琴音婉转,台下看客推杯换盏醉倒花丛,一派奢靡香艳之意。 “公子——” 正当应天棋四下打量之时,一个打扮清凉的美妇人摆着腰胯上前来,笑眯眯地凑到应天棋身前: “公子瞧着面生呢,是第一次来咱们妙音阁吗?” “呃……” “芳妈妈!那是奴家邀来的小公子,可别便宜了那些蹄子。快快,将人请入奴家房中去,待奴家换件衣裳,给小公子唱今儿新学的曲儿。” 未等应天棋回答,方才在外招呼应天棋的姑娘倚着二楼的木栏,朝应天棋挥了挥薄纱袖摆。 “就你个鬼灵精,人公子冲着你来的,哪儿就会被其他姑娘招了去?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芳妈妈笑着骂了那姑娘一句,而后摇着团扇,将应天棋往楼上引: “公子请随奴家来。方才那丫头名叫滟澜,弹得一手好筝,就是性子跳脱了些,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无碍。” 应天棋应着芳妈妈的话,眼睛却黏在正与友人行在二楼的郑秉星身上。 郑秉星与同行人说笑着进了二楼的天字号雅阁,而芳妈妈带着应天棋,推开了郑秉星隔壁那扇雕花木门。 “公子请,正是这间了。您先入内吃盏酒,滟澜稍后就到。” 芳妈妈笑着同应天棋一礼。 应天棋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正迈步跨过门槛,心里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感。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像是被暗处什么东西盯入眸子,令人无端漫上一股悚然寒意。 他下意识回过头,寻找那丝异样的来源。 下一瞬,竟对上了三楼角落、雅间半掀纱帘后某人的视线。 ……是他? 应天棋有些意外,内心打着鼓,却没有多做停顿。 很快,他收回视线,步入了滟澜的房间。 芳妈妈带他到了地方,安顿几句便为他合上了门。 应天棋人在这里自然不是真来听小曲的,他在房间内绕了一圈,而后背着手,贴近了隔着郑秉星的那面墙。 这年代的建筑没有隔音可言,稍一靠近,放轻呼吸,应天棋便听见了隔壁传来的琴声与说笑声。 几道男声与乐音混在一起,不甚清晰。 新人物自带提示补丁,看起来就很重要,应天棋实在不想错过哪怕一个字。 他正想离得更近一点,干脆以一种十分不道德的方式贴在墙上偷听,可还没等他将想法付诸实践,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应天棋吓了一跳,以为是滟澜到了,一激灵赶紧快步走到桌边坐下,心里还盘算着一会儿应付这姑娘的说辞。 可紧接着,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推门进来的却不是滟澜。 那是个着侍女装扮的少女,端着两盘点心低头缓步走了进来。 彼时应天棋正装模作样地给自己倒酒,待人到了近前,他抬眸打量一眼,谁想下一瞬,目光却落于那少女的面容,一时半刻竟没能挪开。 那少女身量单薄,小脸,大眼浓眉,很是端正漂亮。 可吸引应天棋的并不是少女的美貌,而是这张脸带给应天棋的熟悉感。 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张脸? 可他进入游戏不久,见过的女人拢共就皇宫中那么几位,一只手都数得出来,他实在想不起来面前少女带给他的熟悉究竟从何而来。 莫名的异样自心中蔓延生长,与之一同纠缠的是一股强烈的不安。 应天棋紧盯住那少女的眼睛,正当脑海中某个模模糊糊的答案呼之欲出时,他眼底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少女从木制托盘下抽出一把匕首,身手极其利落,扬手猛地冲应天棋脖颈刺来! “狗皇帝……受死吧!!” 全凭求生的本能,应天棋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子摔在地上,但好歹躲过了少女那一刀。 他是一刻不敢耽搁,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打个滚翻起身来,连滚带爬往外跑: “救命啊!!” 少女一击不成,立马追上去,应天棋推倒房间门口的木架拖延时间,踉跄着冲出屋外。 原本喧闹的楼阁因应天棋一声呼救变得寂静,客人们循声望来,看见跌跌撞撞的应天棋,又看见他身后手持匕首的少女。 静默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叫出声,楼阁内登时叫的叫跑的跑,乱成了一锅粥。 应天棋混在人群中冲下二楼,险些一脚踩空跌滚下去。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回头看了一眼,二楼已没了那持刀少女的身影。 应天棋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他来不及多想,也不敢再耽搁,只欲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耳边是男男女女的尖叫呐喊。 应天棋被人群挤在中间,推推搡搡着往前,倒也离出口越来越近。 眼看着就要离开这香料酒臭混杂的闷热空气呼吸到新鲜的晚风,旁侧却突然插进来一个人。 “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您若是对滟澜的曲儿不满意尽管直说,何故要砸了奴家的生意啊?” 芳妈妈被挤得发髻凌乱,拦着应天棋的路气急败坏地质问着: “救命?救什么命?哪里有人要害你性命?该叫救命的是奴家!你今夜闹这么一出,奴家损失的银两,你赔是不赔?” 应天棋没空和她纠缠,口里念叨着“抱歉抱歉”,绕开她快步往前。 但还没等他走两步,他忽觉有什么人拽住了他的袍袖。 应天棋下意识回过头,可还未等他看清拉拽他的是何人,腰间先传来一道凉意。 两息后,便是骤然自体内炸开的剧痛。 耳边有人在尖叫,喊着“杀人了”,纷纷往外跑。 应天棋后知后觉地低下头。 短刀穿过他的侧腹,露出一段染血的刃尖。 而后刀被撤走,又猛地刺回。 应天棋觉得,自己应当是想痛呼出声的。 可是张开了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哪怕只是一声微弱的闷哼。 他不记得那人到底捅了自己多少刀,只知道身体的温度在迅速流失,他感受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节 之后,他眼中一阵天旋地转。 楼阁内的客人已经跑了个干净,他身边是歪倒的桌椅、打碎的酒菜,眼里是楼阁四处悬着的灯笼烛火,还有…… 还有手握短刀、一身血渍如同自地狱而来的芳妈妈。 芳妈妈面上没有笑意,没有谄媚,没有慌惧……什么都没有。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应天棋,眼里一片森然寒意。 应天棋大口地呼吸着,身体却像是漏了气,无论怎样努力也捕捉不到一点空气。 眼里的光点一瞬模糊,又一瞬清晰。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他无意义地睁大眼睛,直勾勾望向楼阁之上。 也是那一眼,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人并没有像其他酒客一般慌乱逃命,反倒是静静地立在三楼角落那片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远远地瞧着楼下的他。 应天棋最后张了张口。 喉头涌上一股温热的血腥。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牡丹花下死,做鬼可风流?】 第19章 四周目 “呕——” 应天棋下意识捂住腹部方才漏风的位置,止不住地干呕。 失血过多带来的冰冷和恐惧未散,冷汗瞬间爬了应天棋满身,让他的脸色如纸苍白。 “哎……怎么了?” 寝室里的三位舍友都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周未和李云康从床帘后面探出头,坐在下面的白晓骁弹起身,快步到应天棋身边,顶着刚睡醒的鸡窝头,睡眼朦胧地拍着应天棋的背帮他顺气: “咋了这是?你终于觉得学习无趣,写论文给自己写吐了?” “没,没事……” 应天棋抓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总算是稍稍平复了心情。 白晓骁看他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确认他真的没事,才挠着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趴下继续补觉,床上的两位室友也回归了书本和游戏。 而应天棋深吸口气,放下矿泉水瓶,翻找着论文和资料中自己这周目的结局。 这次的结局和前几次并没有太大出入——应弈暴毙,陈太后扶应旭登基,唯一的不同便是应弈的死法。 资料的记录和应天棋经历的一模一样。 某日深夜,应弈在宫外寻欢作乐,遭遇刺客,惨死于烟花之地。 也正因如此,应弈成了史上最最荒唐的帝王,没有之一。他不仅在宫中荒淫无道无心国事,甚至还沉迷烟花柳巷,深夜微服出宫寻欢,以至于被刺客寻了可乘之机,结束了他戏剧的一生。 应天棋长长地换了口气,疲惫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也就是说,就算使用了技能“嘻嘻嘻”,自己的本体也还是游戏绝对的重心。 如果自己在使用技能期间死在宫外,那么无论死法多么离谱荒唐,历史都会按这一版本进行。 系统会消除宫中傀儡的“存档”,自动修正补全宫外本体行为的故事逻辑。 应天棋实在头疼。 他真的不明白,这应弈天天待在皇宫里,如何就结了那么多的仇家,连出门逛个青楼都能被刺客认出来几刀捅死。 这货一天天的都在干啥啊……!! 身边全是狼,还哪都去不了,因为外面也全是狼。 这到底要他怎么玩?! 应天棋心里烦闷,用力朝后靠向椅背,椅子因他力道朝后滑了一小截,发出一道不轻不重的闷响。 白晓骁循声瞧了他一眼: “怎么了棋总?你终于疯了?” “没……”应天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随口道: “四面八方都是死局,不知道该怎么解,烦。” 白晓骁听了这话,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毕业论文。 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能在学术上难倒应天棋,但白晓骁还是提议: “有困难找导师呗,自己想多累啊?你可是老谢的得意门生,他一定会很乐意帮助你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 每周目结束后在现世的这段滞留时间,不就是他用来寻求外援的天然外挂时间吗? 互联网可能在这种事上帮不上他的忙,但是人可以啊! 天才。 姓白的都是天才。 来不及多想,应天棋立马站起身,随手往包里塞了笔和笔记本,拎起包甩到肩上就往外走。 走时还记得认可地拍拍白晓骁的肩膀,真情实感地说一句: “谢了兄弟!” 应天棋的导师名叫谢慈,在国内宣史研究领域具有极重的影响力,是这方面最杰出的学者之一,研究方向偏向政治与军事,出版过的几部代表作获奖无数,曾被誉为国内宣史研究的领军人。 如果应天棋把自己遇到的困境告诉谢慈,说不定他亲爱的导师真的能给他一点建设性意见。 游戏玩得心力交瘁,差点让应天棋忘了自己还有这一大杀手锏。 如果他上周目的推测没错的话,他这次能在现世滞留的时间应当是40分钟。 40分钟不长不短,但让他跑一趟历史学院,足够了。 应天棋在宿舍楼下扫了辆共享单车,一路骑得火花带闪电,几乎是飞到了历史学院门口。 谢慈在历史学院有个很大的办公室,没课的时候都待在里面辅导他的学生,应天棋总能在那找见他,从没扑过空。 因此,这次看了眼时间确定不是谢慈上课的点,应天棋便问也没问直奔办公室,却没想到敲门进去后,并没在里面瞧见谢慈人影。 倒是有位学姐正帮谢慈整理书籍,听见声音从书架后探出头来: “小应?你来找老师吗?” “是。”应天棋点点头: “老谢不在吗?” “不在。你来得真不巧,老师今儿出去了。”学姐朝应天棋抱歉地笑笑。 “啊……” 刚才绝望之人得到一个绝妙好主意的激动兴奋感荡然无存,找不到老师的应天棋像是又被人一脚踹进了沟里。 他不愿就这样放弃,还想争取一下: “老师去哪了?我有点急,不远的话我过去找他。” “他去协和医院了,你去找他的话……有点远吧,而且说不定会错过。不然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感觉他也快回来了。” 听着学姐的话,应天棋微一挑眉: “老谢生病了?” “哦……那倒没有,他去探病的。” 学姐整理着手里的资料,边道: “他有个学生年前出了车祸,人躺在医院一直没醒,他今天说要过去看看。” “哦……”应天棋没想到会是这样: “是哪个学姐?还是学长?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吧。是老谢之前带的硕士,读博的时候被他朋友抢走了,不在老谢这儿,你俩入学和毕业刚好错开,应该没见过。” 应天棋点点头,没再多问,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打算听天由命,坐着等。 学姐瞧他这着急样子,没忍住问: “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非要今天,要不你明天来呗?明天老谢上完早课应该一整天都在了。” “来不及。”应天棋快愁死了,只能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用余下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等待谢慈归来。 但一转念,他突然想起面前这位学姐也是一位优秀的博士研究生,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将椅子往学姐那边稍稍挪了一点: “学姐。” “嗯?”学姐瞅他一眼: “有话直接说,别卖关子。” “哦,我就是想问,你觉得幽帝是个怎样的皇帝?” 应天棋试探着问出一句,却没想到学姐想也没想,直接抛给他三个字: “窝囊废。” 虽然清楚地知道应弈不等于应天棋,但应天棋好歹上着应弈的号玩了好几周目的游戏,被这么刺一句还是有种膝盖中箭的痛感。 “也……不至于吧。” 应天棋死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尝试为应弈洗地: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节 “他手中一点实权也没有,一个太后一个国师一前一后压着他,想干点什么都被人盯着。我这两天带入应弈视角想了想,要是换我,也没法破这死局。” “都是放屁。”学姐不屑地嗤笑一声: “就算有陈太后有郑国师,难度顶级,可是宣末朝堂的配置也是顶级好吗?文有张华殊武有方南巳,再不济还有个已经归隐的诸葛问云,这几个人总不至于也和陈太后同流合污,只要想办法拉他们上船,不管怎样,搏一搏的能力还是有的吧?要不说应弈是个自甘堕落的窝囊废呢,一手好牌一张不出,死在乐坊青楼,配得上他的结局。” 又是一箭。 应天棋捂住心口,干巴巴地咳了两声: “你的意思是拉拢张华殊和方南巳?先不说张华殊,方南巳看起来比陈太后还要棘手吧?敢带兵造反的人,应弈要怎么说服他真心诚意地和自己上同一条船?” 这话本就是随口一提。 虽然四周目用皇位利诱,方南巳最终答应和应天棋一伙,可他始终觉得这人不诚心、始终觉得这人一心盼着自己嗝屁然后美美登基,因此不走心地吐槽一句。 可谁知,学姐听完这话后,却有点古怪地看了应天棋一眼: “你在说什么?什么带兵造反?方南巳?” “对啊,方南巳不是……” 应天棋的话音顿住。 这几周目结束后,应天棋只顾着看自己的结局和宣末的走向,并没有关注过方南巳的后续,难道…… “你喝多了吗?哥们儿,方南巳什么时候造过反?” 学姐笑了一声: “要你这话被老谢听见,他可要跳脚了。他最欣赏方南巳,人一个忠君爱国的名将,到你嘴里成逆贼了。” 应天棋愣住。 说实话,应天棋原本还在怀疑自己惨死妙音阁这事与方南巳有关,是他从始至终都没信过自己提的所谓交换,所以这次机会难得就想在自己自投罗网时宰了自己,毕竟…… 可是居然没有? 难不成方南巳不是想要皇位,只是单纯地想要应弈死? 那也不对。 应弈是犯过天条吗? 他也不至于这么恨吧。 应天棋真是愈发看不透了。 他原本以为方南巳起兵是必然,不管傀儡皇帝是应弈还是应旭,只要这局势这皇帝让他不满意,他都要来一招“清君侧”。 可是这次应弈死在青楼,应旭上位,方南巳又不反了。 那前几次呢?前几次他反没反? 应天棋真是后悔,自己这么晚才注意到方南巳,以至于错过这么多可参考的重要信息。 应天棋实在头疼。 “唷,天棋在啊?” 正在应天棋愁得恨不得薅秃自己头发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是谢慈。 谢慈是个五十岁左右慈眉善目的小老头,他推了推眼镜,从门外慢悠悠晃了进来。 他根本不知道,今天出去了一趟沾得满身灰尘和消毒水味的他,出现在应天棋眼里就像一束光。 “老师!!” 应天棋从椅子上弹起来,正想冲向谢慈晃晃他的肩膀问出自己的所有困惑,可下一秒,熟悉的前摇袭来。 视线模糊,他跌向了办公室冰凉的白瓷地板。 【叮——】 【检测到宿主未达成true end,游戏重启中】 【五周目即将开启】 【系统载入中】 【当前读档情况:4/9】 第20章 五周目 “叮咚呀,叮叮咚……” “郎君呀,莫负海棠春睡醒……” 帘外传来一楼戏台上乐女咿咿呀呀的唱曲,与客人喧闹的碰杯说笑混杂在一起。 眼前静置于桌面的酒杯突然掀起一丝波澜,像是看不见的雨滴自虚空坠落,什么都没留下,只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目之所及是一片虚幻的重影,几息后才重新重合至清晰。 方南巳有一瞬的恍惚,盯着酒杯里尚未完全散去的波澜,微一挑眉,稍稍缓了口气后,他转开视线,抬手掀起身侧的薄纱帘,垂眸瞧向一楼堂中。 一楼人多,又乱,但方南巳还是一眼瞧见了立在门口处的那人。 方南巳微微眯起眼睛。 他抬手拿起酒杯,轻抿一口,任竹叶青的清香自齿间漫开。 “大人……大人?” 屏风后端坐的另一人不确定地开口轻唤。 他的影子被烛火投映在屏风上,勾勒出一道清瘦的男子剪影。 方南巳动作稍顿,像是才意识到房中还有另一人。 “嗯。”方南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瞥了屏风一眼便收回视线,再次望向楼下静立的那人。 屏风后的男子轻叹一声: “皇爷近日行事作风……实在古怪,我当真是有些看不懂了,确无办法,才冒昧来叨扰大人。不知大人可有应对之法?” “不必理会。” 方南巳轻嗤: “按兵不动,也别轻易试探,且看他接下来如何行事。” 男子却似乎并不怎么认同方南巳的话,犹豫着:“可这……” “按我说的去做就是。” 再次开口,方南巳语调似乎略微轻快了些: “我还有些事要做,若无要紧事就趁早回去,别惹人注意。” “……”屏风后的人像是还想说什么,可迟疑片刻,最终也没有开口。 只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隔着屏风朝方南巳一礼: “告辞。” 男子从雅阁的偏门离开了,他走后,方南巳放下酒杯,斜斜倚在了三楼窗侧的木栏边。 苏言悄无声息靠近,禀报道: “大人,正如您猜测,妙音阁今夜似乎要有所动作。” “嗯。”方南巳对苏言的禀报并没多意外,只道: “继续盯着。” 苏言听了方南巳的话,欲言又止片刻,方不确定地问: “大人,咱们可要插手?” “不。” “那这是非之地,大人还要停留?今夜之后怕是要出大乱子,大人不如少沾染。” “无碍。” “这……” 方南巳微一挑眉,看也没看苏言一眼,目光始终落在一楼来往的人群之间。 苏言跟随他的目光瞅了几眼,却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 正奇怪着,只听方南巳淡淡撂下一句: “……瞧瞧这次,会上哪出好戏。” - 应天棋觉得这破烂系统就是故意为难自己、给自己找难堪。 在这游戏里,他没法自己选择存档读档点,每周目在哪开启全靠统子姐的心情。 五周目开启时,它明明有很多选择。 比如读到应天棋查阅技能奖励信件的时候,比如读到技能开启之前,再不济,读到刚刚传送结束那刻把他撂在大街上也是可以的。 但系统偏偏给他读到踏入妙音阁之后。 他请问呢??? 应天棋一身冷汗哗哗淌,恢复五感意识到自己在哪后,他赶紧四下瞧瞧。 三点钟方向,上周目几刀捅死他的芳妈妈笑眯眯拎着裙摆径直朝他来了。 十二点钟方向,二楼东南角,上周目捅他未遂的少女低着头路过,不知是不是他疑神疑鬼,只觉少女行走间似乎不经意稍微偏头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 那一瞬间,应天棋心里只剩了一个想法—— 此地不宜久留! 他空咽一口,下意识后退半步,转身想走,下一秒却偶然和门外一位乐女对上了视线。 那乐女原本是立在门外招呼客人的,方才与应天棋对视的那一眼似只是无意间的回眸,很快便笑着移开了视线,可应天棋就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节 ……是了。 侍女是狼,老鸨是狼,那么一开始招呼他进妙音阁的滟澜呢?楼阁内随处可见的乐女呢? 这妙音阁就是个巨大的狼窝! 应天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唤出系统界面,想直接结束技能回皇宫睡觉了事。 但很快,让他更绝望的来了。 【技能已进入开启后冷却时期(1179秒后可手动结束)】 草! 应天棋没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待也待不下去,跑也跑不了。 他现在铁定已经被盯上了,虽然不知道这些侍女乐妓是如何认出自己的,但她们就是认出来了,还一门心思要取自己狗命。 也就是说,就算应天棋现在逃出这妙音阁的门,也肯定会有刺客跟出来伺机动手,应天棋真不觉得自己能活过这将近二十分钟的技能冷却期。 毕竟,既然刺客知道自己是皇帝,就该知道皇帝独自出门有多稀奇、这次机会有多难得。 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读档次数是有限的,所以每条命都很金贵,用来试错也就罢了,但绝对不能把周目数浪费在已知的险境。 应天棋焦虑地四下张望着,偶然间,他的目光路过了三楼角落里的一间雅阁。 说实话,四周目结束之后,应天棋一度怀疑妙音阁是方南巳的地盘,想杀自己的也是方南巳。 原因无他——应天棋死前,恍惚间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三楼阴影里倚着木制扶手没事儿人似的方南巳。 他身为一个臣子,出门在外发现有人要刺杀皇帝,不说舍命相救,怎么着也得有点表示吧?更别说自己与他还有皇位的交易,他更该护着自己了。 但他没有,他全程看戏。 所以应天棋合理怀疑本案凶手就是方南巳,他就是为了刀了自己然后美美起兵当皇帝。 直到学姐告诉应天棋,方南巳没有反,他安安分分地当着自己的臣子,直到宣朝在应旭手中灭亡。 于是应天棋就又混乱了。 方南巳到底是信了自己还是没信?如果信了的话为什么不救他,如果不信的话为什么没有造反? 难道他不是想篡位,只是单纯地想要自己死? 应天棋来不及想了。 不管方南巳是纯恨应弈,还是生性凉薄叛逆皇帝死不死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那都无所谓了。 如今四面楚歌,他能求助的人也唯有一个方南巳。 借这次机会摸摸方南巳待自己的态度,豪赌一把,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应天棋的大脑风暴运转,半秒后,他收回准备往外走的脚,钻进人群躲开直冲自己而来的芳妈妈,一刻不敢耽搁,直直摸向旁侧的楼梯。 连滚带爬往三楼跑时,他还扯了扶手边一截用作装饰的纱帘,亡羊补牢地蒙了自己半张脸。 四周目,应天棋看过方南巳两眼。 一眼是临死时见他倚在三楼木栏边,一眼是上二楼时回眸一瞥,瞧见一双熟悉的眸子隐在雅间纱帘的阴影间。 所以,就算妙音阁很大,应天棋也知道在哪间屋子能找到他。 一楼台上的乐女咿咿呀呀,落在应天棋耳里却像是催命的鼓点。 他凭着记忆找到方南巳所在的雅阁,连敲门都来不及,一把就推开了门,冲进来又“啪”一声反手将门合上,气喘吁吁地与床边正悠哉品酒的方南巳对视。 应弈这身子是真的糟糕,每天躺着逗闷出门坐轿,要是戴个智能手表每天计算的步数铁定都超不过500。 刚才应天棋一路从一楼冲到三楼,现在停下来,已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方南巳瞧见有个人突然冲进来,倒也不意外,只默默放下酒杯,抬眸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哈,哈……真巧啊爱卿。” 应天棋干巴巴地朝方南巳笑笑,没力气说话,也不跟他客气,大步迈到桌前,先拎着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应天棋的原意是自己快累趴了赶紧喝点水缓缓,谁想一口下去,入口的不是水也不是茶,而是辛辣苦涩的酒。 也是,谁家好人进乐坊听小曲喝白水喝清茶呢? 应天棋平时几乎不喝酒,最多在室友攒局的时候来一罐3度左右的鸡尾酒,现在哪里受得了这口白的? 当即就被辣得喷了出来。 “噗——” 对面的方南巳似乎早就预见了这一出,立马朝侧边闪身躲开,没让自己沾到一滴酒液。 “不好意思……” 应天棋尴尬地扯出自己的手帕擦擦桌子。 “无碍。”方南巳微扬眉梢,抬眸打量应天棋一眼,似笑非笑: “陛下,这是又出来遛弯?” “是……” “这次倒是记得穿鞋。” “……” “来了便是缘分,陛下,坐吧。” 方南巳倒是十分大方,一副主人做派,抬手示意自己对面的座位。 待应天棋落座后,又问: “妙音阁的竹叶青放眼整个京城也颇有些名气,怎么,不合陛下口味?” “没……就是喝不太习惯。” 方南巳慢悠悠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压迫感,应天棋听在耳里,冷汗都快下来了。 应弈此人是个大大的色胚子酒蒙子,好酒之名都传到了后世,他刚喷那一口……方南巳不会起疑吧? “哦。”方南巳听过却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苏言。” 苏言闻声从雅阁的角落里闪出来,应天棋这才发现房中还有第三个人。 “给陛下上壶茶。” “是。” 猛猛灌了三大杯凉茶,应天棋才总算是活过来了。 而在他续命的时候,方南巳就坐在对面默默地瞧着他看,一言不发。 等应天棋喝好了茶,他才轻轻扬起唇角,问: “陛下今夜倒是有兴致。这是来妙音阁……听曲,还是相中了哪位姑娘?” “唉,这说来话长……”应天棋飞速转着脑子想着理由,可话才往外蹦了半句,便被方南巳无情打断: “那陛下便不必多费口舌了,同臣挤一间雅阁属实委屈了陛下,陛下还是另寻他处吧,不送。” 方南巳一句话把应天棋躲在他这拖延时间的计划掐死在了襁褓之中。 眼看着苏言都走出来打算依他主子的话速速送客了,应天棋赶紧一拍桌,启动plan b,用余光观察着方南巳的神色,而后语速颇快地撂出一句: “好了不跟爱卿打哑谜了,其实朕是发现,这妙音阁有问题!故……故而微服私访至此。” “哦?” 方南巳的反应很淡。 不好奇,不意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适时地回应一句,将话题往下引: “陛下觉得哪里有问题?” “有刺客。” 方南巳低头品酒。 而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瞧着他的姿态,没有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然后放慢语速,试探着告诉他: “有人,欲取朕的性命。” 第21章 五周目 有人要取他的性命。 对于应天棋来说,现在,这件事只有“是方南巳”和“非方南巳”两种可能性。 所以,如果在他们二人独处时开门见山直接将事情点明,他能得到的答案也只有两种—— 要么方南巳直接亲自动手杀人灭口,要么方南巳与他达成合作出手保他20分钟后安全回宫。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方南巳心机深沉见他察觉端倪后选择按兵不动下次出手,那算他倒霉,不过这种处理方式没什么必要,应天棋觉得方南巳如果不是极度无聊的话应该不会选择这条。 这样说的话,如果方南巳是狼,那么应天棋就相当于用一条命看清了方南巳的立场。 如果方南巳不是,那么应天棋就相当于捡回了一条命。 反正,只要想开点,怎样都不亏。 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应天棋原本想观察一下方南巳的表情,以确认事情的真相究竟符合自己的哪一种猜测。 但方南巳实在是个表情管理大师。 应天棋觉得自己说的这话应该挺炸裂的。 刺客诶!谋杀皇帝诶!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节 无论是计划暴露还是毫不知情,怎么样也该小小地震惊一下吧! 但方南巳的表情没有一丁点惊诧,没有一丁点恐惧,没有一丁点意外,什么都没有。 他风轻云淡得就像是在跟应天棋讨论竹叶青和梨花白哪个更好喝。 “嗯。”方南巳淡淡应了一声。 而后,他放下酒杯,问: “那么陛下过来,是想命臣护驾?” “你……” 你猜对了。 应天棋空咽一口,轻咳两声,一本正经道: “朕微服出宫,无人伴驾,如今遇到危险,还请爱卿相助。” “哦……”方南巳稍稍拖长了音节,然后轻飘飘抛出了一句: “凭什么?” 应天棋听见这三个字,人都懵了。 “什……什么凭什么?” “我凭什么听你的?”方南巳望向应天棋的目光中略显戏谑之色。 好啊。 演都不演了,自称连“臣”都不用了。 臣子保护皇帝还要问一句“凭什么”? 太拽了,原来您方南巳才是反帝反封建第一人。 “凭……凭朕是皇帝,是你的君主,君为臣纲!” 应天棋强撑着气势,试图同方南巳讲道理。 方南巳却没什么反应,只好整以暇地瞧着应天棋,微挑眉梢: “是……吗?” 这个“吗”加的就有点侮辱人了吧? 大概是看出了应天棋的震撼与不解,方南巳轻笑一声,问: “陛下不是疑臣有二心吗?既然陛下觉得臣有谋反之心,是个威胁皇权的反贼。那么陛下遭遇刺客横死街头,当是臣喜闻乐见之事,陛下为什么觉得,您有难,臣会愿意出手相助?” 应天棋深吸一口气: “那日在你府上,你我达成共识之事,你可忘了?” “臣的记性还没有那般差劲。所以,如果臣没记错的话,当日臣答应的只是配合陛下行事,我们并没有提到,‘如果陛下遭遇危险,臣需出手相助’这一条。” 方南巳慢悠悠地同应天棋玩着文字游戏: “如果陛下今日殒命在此,来日新帝登基,臣依旧是一品镇军大将军。所以,就算现在臣命苏言送客,将陛下请出这间屋子,臣也不算是背叛与陛下的约定,更不会失去什么。苏言?” “但你会失去一张金光闪闪的龙椅!” 应天棋看着走近的苏言,语速都快了不少: “朕答应事成之后将皇位让给你,朕说到做到!若今日朕死在这里,来日应旭能做到吗?!” “……哦?” 方南巳微微弯起眼睛。 他像是终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有意思的事: “陛下怎么如此确定,您驾崩后,继位的会是七王世子?” “……” 应天棋僵住。 微妙地停顿片刻后,他道: “朕无子嗣,宗室里合适的人选也就那么几位,随口提一个罢了。” “原来如此。” 方南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瞧这模样,应天棋还当是说动了他,刚准备稍稍松口气,却又听方南巳道: “苏言,送——” “哎你干嘛啊你?!” 被苏言捞起一边胳膊往外拖时,应天棋算是真急了。 他知道他今日出这门就是必死无疑,一时也不管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反正另起一周目这npc也什么都不记得,能在死前骂他一顿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我跟你说这么多你听不懂是吗?!皇位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你看不上眼?!看不上眼你搞什么掷烛之乱?!枉我这么多年以为你是个为君为国自甘背负恶名的正人君子!滤镜碎了全碎了!他妈的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忠君不爱国还这么难搞的人!!!还是说你一开始就在跟我演戏?这妙音阁是你的,刺客也都是你的对不——” “啊——!!!” 应天棋已被苏言拎到了雅阁门口,也是那时,门外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的叫骂声。 惨叫声后便是楼下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与桌椅歪倒间杂乱的脚步。 动静惊人地熟悉,与应天棋上周目听过的一般无二。 苏言亦为这变故怔愣一瞬,连带着手里的力道也顿了顿。 应天棋趁机挣开了他的手,想出门瞧瞧却又不敢,于是闪身到了窗边,掀开纱帘张望着下边的情况。 从他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对面二楼的走廊。 一男一女的身影在走廊木栏边缘重叠,乍一看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对浓情蜜意的佳人,可仔细一瞧方能看得真切,那男子的姿势竟极其不自然,像是将全身重量都架在了木栏之上。 下一秒,女子一手推了男子肩膀,边后撤一步,另一手带出一道惹眼的血光。 那是……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 行凶的女子赫然是上周目为他送茶的少女。 而那男子…… 二楼木栏承受不住这般冲击,经少女这么一推,栏杆自中间断裂,男子没了倚靠,顿时失去重心,从二楼跌坠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在男子的身影从应天棋视野中消失的前一秒,他终于想起了这人的身形和装扮为何如此熟悉—— 郑秉星。 上周目死的是应天棋自己,这周目他躲在方南巳这逃过一劫,死的就变成了郑秉星。 这说明…… 这说明这波藏匿在妙音阁的刺客,从一开始就是冲着郑秉星来的,自己上次只是误入计划转移仇恨,成了郑秉星的替死鬼而已。 所以说,今儿这事儿压根就跟他没关系? 那方南巳…… 应天棋眨眨眼睛,悄悄地、静静地、默默地、慢慢地转过头。 试图瞄一眼方南巳。 然后就和正直勾勾盯着他的方南巳对上了视线。 “臣不忠君、不爱国、不是正人君子、一手把控妙音阁,还养了刺客试图守株待兔等待某夜陛下大驾光临而后取了陛下的性命?” 方南巳不急不缓地重复着应天棋方才的话。 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还有,陛下刚才提到的‘掷烛之乱’……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宫中秘辛,为爱卿着想,你还是不要多问了。” 应天棋冲方南巳笑笑,不愿与他多纠结这些,于是又望了眼已经安静下来的窗外。 这次倒不用苏言送客了,应天棋自己推门走了出去,像上周目结束前方南巳瞧着自己那样,倚在围栏边朝下望着。 出了这变故,妙音阁里的乐女和酒客已然跑了个干净,如今阁内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歪倒的桌椅、碎一地的酒菜,还有地上以一个古怪姿势仰面躺倒的郑秉星。 被捅了几道,又从二楼跌下,此人必然是活不了了。 刺客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已经藏的藏跑的跑,而兵马司接到百姓报案、赶来也需要一定时间。 也就是说,现在的应天棋安全了至少八成。 于是他也不管什么方南巳了,快步顺着楼梯往下去,想将现场瞧得再仔细些。 如今郑秉星的状态应当跟上周目的自己差不了多少,应天棋瞧着他,一时竟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郑秉星的墨绿色锦袍洇了一块深色,那是从他伤口漫出来的血,一点点自地面铺开,积成一滩小小的血色湖泊。 应天棋弯腰试了下郑秉星的鼻息。 人已经没了,一张脸上的表情停留在一个极惊恐的程度,眼睛瞪得老大,眼角缓缓地淌出血色来。 【叮——】 【解锁支线任务(3)】 【妙音阁疑案】 【任务目标】 【圆满结案】 【达成条件】 【1/宿主确定妙音阁背后所属势力】 【2/宿主查清郑秉星之死缘由始末,且实际干预程度≥55%】 【任务奖励】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节 【500积分】 又来? 支线一二还没进度,又来个三,难度还个顶个的大。 他不是皇帝吗,怎么还要负责查案,装什么柯南? 但触发都触发了。 先看看吧。 应天棋关闭了系统界面。 可惜他没学法医,尸体摆在眼前也看不出个一二三四五。 掰着手指算算,郑秉烛地位显赫,他亲弟出事自然算作重案,所以等一会儿兵马司初步调查过后,明日这案子就要移交大理寺处理。 眼见着案子只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应天棋要如何努力,才能保证完美破案,且让自己的实际干预程度达到系统要求的百分比? 系统给的任务都太反人类,且一点不顾玩家的身份限制,应天棋正想着要如何进行下去,忽闻阁外传来一阵哄乱的人声。 “官爷,这边,这边!……” “奴家也不晓得啊,那公子原本在屋里好好听着曲儿,谁知道突然惨叫着冲出来……” “您快去瞧瞧吧,哎哟吓死人嘞……” 屋外的乱声越来越近,应天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左右张望着,却也找不见一个藏身之处。 ……坏了,他可不能再被更多人认出来了。 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深更半夜出现在青楼,更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跟尸体待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眼见着乌泱泱一群人就要进来了,应天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何去何从,突然有只手从身后伸了出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环住他的腰,用力朝后带去。 应天棋连吓一跳都来不及,人就已经从明亮的大堂被带去了某个阴暗狭窄的角落。 等到流动的空气静止,抬眼,他对上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还闻到一股清涩的、属于植物的淡淡香味,像是阴暗处肆意生长的、冰凉湿润的青苔。 应天棋微微一怔。 而后,他看见方南巳抬起食指立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第22章 五周目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被方南巳抓到了哪里。 只知道这应当是某个狭窄的角落,因为他明明已经尽力贴着背后的墙壁了,可是和方南巳之间的距离还是那般不安全不礼貌,以至于此人自带的压迫感正成倍成倍地疯狂上涨。 “嘘。” 方南巳微微眯起眼睛,食指立于唇边,示意应天棋不要出声。 应天棋只是在刚被抓走时吓了一跳,现在冷静下来,又瞧了方南巳的动作,知道他是在帮自己,一颗心定了,这便在他的注视下眨眨眼睛,示意自己明白了。 方南巳这才放开了掩住他口鼻的手。 角落里光线昏暗,应天棋与方南巳的距离又极近,视线一时无处可落,只能瞧进方南巳眸底那片浅淡湖泊。 平心而论,方南巳方大将军目前看着虽不像史书里那般正气魁梧威风凛凛,气质甚至与这形容天差地别,但模样生得极好,尤其是那双眉眼,深邃浓郁,还携着几分惑人的异域感。 也是因为忽然靠这么近,应天棋才注意到,这人右眉眉头下方还有一颗小痣。 性格这么气人,长得倒是不赖。 反正躲在这没事干,应天棋在心里默默吐槽一句,更加肆意地打量起方南巳的脸。 大概是终于无法忍受应天棋的目光,方南巳对上他的视线,朝他质问似的挑起眉尾。 意思是,看什么看? “仔细看看你这张脸。”应天棋随口答。 于是方南巳顺着他的话问一句: “那陛下觉得怎么样?” “还行。” 应天棋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评价得毫不客气。 反正已经和方南巳撕破脸了,应天棋索性不装了不演了,省去那表面功夫,自己也落得轻松。 “哦?”方南巳似乎对他的话挺感兴趣,重复着他的评价: “‘还行’?” “嗯,跟我比还差点。” 应天棋这话虽然是故意刺挠方南巳,但也不是随口胡诌。 从小到大,他听过的夸奖里十句里有八句都是说他长得好,这种情况曾经在他的中二青春期为他带来过不小的困扰—— 他觉得这些人看不见他满腹的才华看不见他美好的品德只能看见他一副皮囊,学生时代在校园里追着他跑的小姑娘也多半是一点不了解他本人,完全冲着他的脸来,于是他一度化身忧郁少年沉入网络世界试图寻找一个不需要面对面的网友,好进行一场单纯又美好的灵魂层次的交流。 对他来说,了解与评价某个人时,外貌是其中占比最小一人最不值一提的元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应天棋很少针对性地夸赞或者评价别人的长相,至于现在为什么这么做,一是实在没别的事儿干,二是故意膈应一小下方南巳。 不过回想起来,进入游戏后,上一个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的人还是出连昭。 这么说的话,应天棋好像突然意识到,出连昭和方南巳这两个人看起来还有一丝丝微妙的相近感。 倒不是说他们的五官有多像,而是他们看起来都很有攻击性和辨识度,俗称浓颜。只是出连昭瞧着比较明显,一看就不是中原人,方南巳就要显得柔和一些,只有眉眼轮廓带着丝异域感。 难不成方南巳也是什么南域朝苏之类的边境部落出来的? 不应该啊……? 又或者是单纯地中了基因彩票? 应天棋微微皱起眉,偶然抬眸想再仔细瞧瞧,却对上方南巳垂眼打量的视线。 他下意识问:“干什么?” 方南巳轻轻扬了下唇角: “仔细看看你这张脸。”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我请问呢??? 应天棋不习惯也不喜欢被人这么直白地盯着瞧,于是默默抬手,挡住了方南巳的视线。 其实小皇帝长得也不错,而且,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能从应弈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应天棋从小到大都对宣史很感兴趣,他喜欢宣朝背景的电视剧,看过有关宣朝历史的各种书籍,以至于后来上大学毅然决然地选了历史专业,硕博又跟了专精宣史的导师。 有人曾经跟他开过玩笑,说宣朝王姓为应,应天棋也姓应,又这么喜欢宣史,说明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注定,还建议他回老家翻族谱出来查一查祖宗是不是皇亲国戚。 当时的应天棋没当回事一笑了之,但当他进入游戏、第一次捧起铜镜看见应弈的脸,他当真是有些恍惚了。 应弈如今18岁,年龄比他小,面容自然也要青涩稚嫩许多。可若要拿他与应天棋十七八岁的容貌相比,轮廓和五官竟能有个五六分相像。 皮肤白、发色比常人稍浅、圆眼薄唇,是很精致的长相,区别大概就是应弈的模样和气质要略显阴沉压抑,应天棋却要比他舒展放松不少。 是应弈真的长这样,还是游戏会根据玩家容貌调整建模数据? 应天棋不太清楚,他甚至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这个游戏到底是单独的世界线还是真实历史的切片。 但因为知道二人相貌相似,所以尽管清楚眼下被方南巳盯着看的不是自己,应天棋也还是有种脱马甲裸奔的微妙感。 “可有人瞧见凶手的模样吗?” “哎哟,咱这楼中一到晚上有多热闹,官爷您也不是不晓得。当时那乱哄哄一片,客人叫的叫跑的跑,哪里有胆子去看刺客的模样……奴家只记得……应当是个个头不高的男子吧,似乎是穿了身小厮的衣服。” “呵?没看清?那你可知死的是谁?是国师大人的亲弟弟!这案子明日移交大理寺,刺客找不见便罢了,若连一点线索都给不出来,当心国师大人治你个包庇之罪,到时候别说你,就是你这一整个妙音阁都得跟着陪葬!” “这……” 两道声音隐隐约约自后方传来,一道是陌生的男子声线,另一人倒是耳熟,可不就是那个鸨母芳妈妈? 说着说着,芳妈妈竟像是怕极了,“嘤”地一声哭了出来: “官爷,奴家这真真是无妄之灾,你说说,奴家只是带着一群姑娘讨生活而已,那挨千刀的刺客如何就……” “……”应天棋听着芳妈妈的哭腔,又想起上周目结束时她那个冷漠狠辣的眼神,实在是没忍住轻嗤一声: “……贼喊捉贼。” “什么?” 应天棋原本只是小小声吐槽一句,可他忘了自己和方南巳的距离还这么近,就算是呼吸声也清晰可闻,这四字哪里逃得过此人的耳朵? “没什么。”应天棋汗流浃背。 他随口敷衍一下,希望方南巳不要当回事。 不然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要在方南巳面前露多少破绽。 “好像是四个字?”方南巳却不打算放过他。 “你听错了……” “贼喊捉贼?” 你这不是听到了吗??? “哦……陛下怀疑芳妈妈与刺客是一伙的?”方南巳紧追不放。 “随便猜猜。”应天棋避开他的视线。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总得有个理由。” “啧。”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节 应天棋抿抿唇,急于撇开这个话题,语气便也略着急了些: “直觉,直觉不行吗,有这闲情逸致逼问我,你还不如想想咱还要在这鬼地方待多久?!” “……谁?” 应天棋有点激动,连带着声调也拔高了些,动静本也不大,谁想这官爷真是耳聪目明,就这么一声也被他听着了。 于是原本走远的人又折了回来,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应天棋心里一紧,方南巳却一点不急,只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垂眸瞧着应天棋: “要被发现了,陛下。” “那又怎样?”应天棋轻嗤一声。 “不怎样,只是陛下深夜离宫出现在青楼,想好怎么跟旁人解释了吗?” 应天棋第一反应觉得这话似乎有哪里微妙,但却没时间细想。 方南巳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么问必然是已有办法脱身。应天棋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了,反正他俩离得近,索性一伸手一抬腿,学着树袋熊的姿势将自己挂在了方南巳身上: “你怎么解释,我就怎么解释。” 方南巳的动作僵硬一瞬,像是下意识想推开他,但又生生克制住这种条件反射。 不过他很快便放松下来,而后应天棋听见耳边一声嘲讽似的轻笑。 听这动静,应天棋觉得自己要被无情抛弃了。 所以当方南巳扒下自己攀在他肩膀上的手时,应天棋已经想好了要如何拖方南巳下水,总之自己逃不脱也绝对不能让方南巳好过。 却没想到方南巳扯住他的腰带,将他半拎到自己身侧: “依臣拙见,此刻向臣求救或许比绞尽脑汁胡编乱造想方设法拖臣下水有用。 “您觉得呢,陛下?” 第23章 五周目 方南巳这人不仅名字和蛇相关、给人的感覺像蛇, 肚子里也一肚子坏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張口咬人一下。 应天棋算是知道了,方南巳就是故意捉弄自己想看自己难堪, 然后等他真无路可走了再突然出现扮演个救世主。 应天棋偏不让他如愿! 他張張口: “我……” 可方南巳却没让他把话说下去。 他拎小鸡似的捞住应天棋,闪身带他从一楼雅间的后窗翻了出去。 从那狭小夹角出来之后, 应天棋才发现他们二人所在的地方竟是一楼廊柱与墙壁的死角,难怪那般拥挤。 该说不说, 原本应天棋覺得苏言的身手已经够好了, 走起路翻起墙来一点动静也没有, 没想到方南巳比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带着个他还能从妙音閣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下溜出去。 应天棋覺得自己就像方南巳手里一只小黄鸡,翻窗的时候拎起来,跑路的时候拖拽着,这一路腳底板几乎就没有沾过地。 就是跳窗的时候应天棋被拎着后脖领没忍住一声“卧槽”,引起了官兵注意, 小小地来了一段他逃他追插翅难飞。 期间应天棋无数次担忧方南巳会不会嫌麻烦半路把自己丢了,但好在方大将军是个讲义气的,不抛弃不放弃,一直等甩开追兵、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才松手。 虽然应天棋落地时头发和衣衫都已经变得凌乱无比, 但他还是很感谢方南巳的出手相助。 反正大半夜的也没人看他,应天棋随手拍拍衣袍, 总算是松了口气, 看向方南巳道: “谢了啊。” 方南巳却没应声。 他只双手抱臂, 上下打量了应天棋一眼,问: “哪次?” 突然听他这么一问,应天棋有点懵:“什么哪次?” “陛下谢的是哪次?” 方南巳帮他回忆了一下: “是在谢臣今日的庇护和搭救,还是在谢那日早朝, 为河东旱灾,臣助陛下演的那出好戏?” “……” 哦。 不提都快忘了。 但该谢还是得谢。 “都谢。”应天棋冲方南巳笑笑: “两次,无论上次还是这次,你都帮了我大忙。” “嗯。” 方南巳点点头,頓了頓,却话锋一转: “这次便罢了。上次的,陛下不必急着道谢。” “?”这什么人,接受个感谢都这么拽? 应天棋的笑容停在脸上,然后立马消失,以为这又是方南巳不安好心的故意捉弄: “怎么,道谢还要挑时候?” 方南巳的个头比应弈要高不少,因此应天棋看他得仰着头,而他则要垂着眸。 就那么平静地对视片刻,方南巳忽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挪开视線,道: “陛下有所不知。即便你金口玉言让我全权负责此事,可我是一介武将,对很多事情并不了解,旁人便可以此为由,出手干涉。你知道,‘赈灾’这二字中,有多少油水,令多少人眼馋?” “……”应天棋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微微皱起了眉: “你的意思是?” “赈灾钱粮由户部负责,而如今户部姓鄭,就算我有意在运送之事中安排自己的人手,可名不正言不顺,鄭秉烛有无数理由拒绝我。比如昨日他就以我不熟悉相关事宜为由,将押送钱粮一事交给了户部的张葵。今日一早,出发河东赈灾的车马钱粮出发,各职位全被鄭秉烛换成了自己的人。” 说着,方南巳耸耸肩,像是叹了口气: “陛下也知道,鄭国師权大势大,背后还有太后娘娘撑腰,臣势单力薄,实在无法与之抗衡。他无视陛下的命令,架空臣在此事中的权力,往里安插人手,臣也不敢与他争辩,只好默默承受。” 你不怕皇帝,怕他丫个郑秉烛。 我信了你的邪。 方南巳说的这些,其实都在应天棋的意料之中,并不怎么意外。 所以他没什么反应,只板着脸看方南巳表演,正想说点什么,却再次对上了方南巳的视線。 应天棋本以为方南巳还要装几句可怜卖几句惨。 可方南巳却似乎微微收起了笑意。 他垂眸瞧着应天棋,难得稍正色了些: “绕了这么一大圈,上下依然全是郑秉烛的人,你猜,这赈灾钱粮可能有一两落到灾民手上?你是在隐忍周全,也算是有两分谋算,但你有时是否把人和事都想得过于简单了……” 方南巳眯了眯眼睛,眸子里映着应天棋的影子,像是在强调什么一般,停頓片刻后才再次开口: “我的……陛、下。” 应天棋覺得自己应该跟方南巳互怼两句。 但他听着这话,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无力。 所以到最后他也没追究方南巳的演技和无禮,只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你当我不晓得这些吗?我一个傀儡皇帝,满朝文武和太后国師沆瀣一气,能用的人半只手都数得过来,还一个比一个离得远,动作稍微大点就丢命,用尽手段,嘴都说干了舌头都辩断了也只能勉强拉拢个你。除了你,我没有哪怕一个可用之人,所以就算知道此事多半没结果、就算知道你是武将多半掌不了赈灾事宜,我也一定要这么做,因为我现在能倚仗的只有你。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 说着,应天棋吹着夜风,还真品出了几分伤感。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伤感自己的无力,伤感宣末處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更伤感自己绝望的、只剩下五周目的未来。 他垂了垂眸子: “押送钱粮的队伍已经出发,我鞭长莫及,管不了,也不能管。但我已经做了我能做到的所有,如果结局还是不尽人意,那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说着,应天棋有点生疏地朝方南巳抬手行了个揖禮: “但无论怎样,还是要感谢方大将军相助之情。明天的事情怎么样谁都说不好,所以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时间不早了,咱各自回家洗洗睡吧。” 应天棋没再停留。 今天郑秉烛的親弟弟死在了青楼,之后估计还有的闹。如何把这个案子弄到自己手里刷够干预程度,这是个问题,应天棋得好好思考,早做打算。 20分钟的冷却期过了,他原本是想寻个僻静的地方用技能传送回宮,不远處的墙角后巷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谁知走出几步,身后的方南巳突然出声: “你……” 应天棋微微一愣,顿住腳步,回头望去,发现方南巳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才确定他是在唤自己。 方南巳在那一字之后,再无下文。 他沉默良久,才略显不解地轻挑眉尾,幽深的眸色里映着应天棋的轮廓: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应天棋心里也存着这个疑惑。 他能想什么? 想活下去,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安安稳稳地继续枯燥无趣的学业而已。 可能人到晚上就是容易感性,应天棋背对着方南巳,抬头看看夜空中缺了一块的月亮,心里无端漫上些伤感。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节 半晌,他稍稍垂了垂眼,没再回头,只很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我没什么宏图大业和阴谋诡计,只想做个好皇帝,还前朝后宮、还有百姓一片清明,你会信吗?” 许久等不到方南巳的回答,应天棋才回眸瞧了一眼。 可身后除了空旷的街道与沉寂的夜色,再无其他。 方南巳不知何时离开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像悄无声息染人一身凉意的风。 这人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 ……罢了。 就算听见了,从方南巳的视角来看,大约也只觉得那是个昏庸窝囊的小皇帝突然转了性子浪子回头的感慨吧。 所以听没听见都无所谓。 反正应天棋也不指望一个npc能真正和自己共情。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叹出来。 深更半夜,周围再无其他人,应天棋唤醒系统,调出技能界面。 点击回城。 - 郑秉烛的親弟弟在京城被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在老虎的嘴里扒出一块肉,还放在腳下踩一踩丢进了垃圾堆里。 老虎失去的不止是一块肉,就像郑秉烛,失去的除了弟弟,还有一朝国師的颜面。 应天棋料定了他定然会为此事大闹一场,心知自己离解锁郑秉烛人物卡已不远了,却没想到会来得那样快。 因为次日早朝,他就在底下瞧见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一身禦赐蟒袍,手持玉圭立于文武百官列前,可见其身份地位之显赫。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郑秉烛】 【解锁信息】 【宣朝国師,前朝第一大奸佞】 嗯? 不是boss? 应天棋看着这张人物卡,略微有些诧异。 按理说,大宣的腐朽和衰败是陈实秋郑秉烛二人共同造就,陈实秋是主線boss,应天棋便理所当然以为郑秉烛该是个小boss。 竟不是吗? “陛下!” 应天棋熄了系统屏幕,刚受过叩拜禮,还未等司禮太监宣布朝会议程,立在最前的郑秉烛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开头就是一记大礼; “臣有要事,恳请陛下做主!!” “哎……愛卿这是作甚,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陛下若不允,微臣愿长跪不起!!!” 这就是纯纯的威胁了。 如果可以,应天棋真的很想让他就在那跪着,跪到刮风下雨,就算下刀子也不允,只要跪不死就往死里跪,让他找找自己的定位,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胆子威胁皇帝。 但显然应天棋不能。 他只能拎着朝服下摆“哒哒哒”下楼梯到郑秉烛身前,親切地扶起他以示恩宠: “愛卿快快请起,以往只要你开了口,朕哪里有不允的?来,有话慢慢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应天棋装得一副心焦模样。 但说实话,他从上面下来,不仅是为了来一出君臣情深的表演,还为了好好看一看郑秉烛、近距离记住这张脸。 其实郑秉烛和他弟弟郑秉星模样很是相似。 只是郑秉星年少,面容也稚嫩青涩,一代纨绔,气质比起他兄长更添了许多倨傲张狂的味道。 比起他,郑秉烛便要成熟稳重许多。 一双凤眼,稍稍抬眸便是下三白,没有表情时便显得清冷又阴鸷。 平心而论,他的长相不错,算得上一个很有韵味的淡颜系帅哥,但不知是提前知道他是郑秉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应天棋就是觉得他的长相和气质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郑秉烛在他的搀扶下半推半就地起来了,应天棋这才注意到他眼下有两片明显的青黑,估计是昨天知道郑秉星出事就跟着折腾了一夜,清早穿上蟒袍就急着来宮里告状,人看着憔悴得不行。 “臣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幼弟,平日不学无术,跟着群狐朋狗友染得一身的坏毛病,这倒也没什么,家里不指望他有多大的出息,安安稳稳一辈子也就罢了……可是昨夜,劣弟出门会友,竟遭奸人暗害,惨死于京中!” 不知是真情还是演技,郑秉烛的眼眶竟微微发红了: “家中人丁不旺,除了臣和两个庶妹,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臣知幼弟顽劣,混迹烟花柳巷识人不清遭此暗害或是命中当有此一劫,可是家中父母昨夜得知此事,悲痛过度以至数度晕厥,臣亦痛彻心扉。 “堂堂京城,天子脚下,繁华热闹的街巷楼閣,无数双眼睛盯着,竟也有歹人公然行凶,实是猖狂至极目无王法!陛下,不为劣弟,为了京城乃至皇宮的安全,臣也当恳求陛下,彻查此事,还臣与臣的家人,还有京中百姓一个公道!” 郑秉烛这番申诉倒是高明。 以小见大,从私到公,把深夜寻花问柳遭遇刺杀上升到威胁全城乃至皇宫安危的高度,让应天棋連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还有这种事?!当真是反了天了!” 应天棋能怎么办? 那只能撸撸袖子跺跺脚跟着演了。 “京城之中竟还有如此大胆之人,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对国师的家人动手,这岂不是在明晃晃打朕的脸吗?巡城禦史何在,兵马指挥何在,一夜过去了,刺客还没抓住吗?!” 被点了名,队列里才有二人衰着脸走了出来。 他们分别是事发地点中城的巡城禦史与兵马指挥,他二人昨夜接到消息也是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跟着慌了一晚上,本想第二日早朝赶紧禀报皇上趁早将这烫手案子抛出去,可谁知郑秉烛先发制人,惹得龙颜大怒,把他俩架在火上烤。 “回禀陛下。”巡城御史已是满身冷汗: “事发地点在永烟街妙音閣,依郑公子的友人所言,郑公子当时说是要去更衣,可前脚刚出去,他们便听见了郑公子的惊呼声。当时妙音閣内人多且乱,微臣细细查问过,却无一人看清刺杀郑公子的是何许人也,只听妙音阁的老鸨续芳说是个个头不高小厮模样的男子……” 巡城御史越说越心虚,一点不敢看皇帝的表情,只低着头找补道: “昨夜臣已在第一时间命人封锁城门,保证連一只苍蝇都放不出去。刺客此时定还在城中,只要细细查问必有线索!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怕是得移交刑部或者大理寺處理,陛下……” “陛下若信得过臣,不如将此案交给臣来查办!” 郑秉烛打断了巡城御史的话,朝应天棋一礼: “臣已立誓,必要揪出凶手,给臣死于非命的弟弟、给家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一个交代!还请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图穷匕见了吧。 半夜,親人被刺客捅死在青楼,而你得皇帝垂怜,允你全权负责此事,之后事情的走向会是如何? 要么按部就班秉公查办最后将刺客抓捕归案,真正还亲人一个公道。 要么不管青红皂白,所有相关人员和可疑人员全部下狱行刑或者砍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全给我下地狱去给好弟弟陪葬。 那么郑秉烛会是哪一种? 真是好难猜啊。 所以这案子决计不能交到郑秉烛手上,不然别说妙音阁上下了,就是妙音阁后厨的邻居的祖宗十八代都得被翻个底朝天然后锒铛下狱。 可是人家刚才巴拉巴拉说了那么一大堆,应天棋一时还真找不到理由拒绝他另找人选。 除非…… “可恶啊!!” 应天棋没回应郑秉烛的请求,只一甩袖子,大跨步上了楼梯,回到龙椅前,叉着腰望着下边: “国师此番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放心,朕必然还你一个公道!可你痛失亲人,本就悲痛,若要再打起精神奔波查案,岂不是雪上加霜?朕不忍心看你如此劳心劳力,也不会让你为此伤神,所以此案,你不必牵扯入内!” 下面的郑秉烛微微一愣,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欲继续争取: “可是……” “朕让你放心你就放心!欺负了国师的人都该死,朕一个也不会放过,必然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朕知此案关系重大,你不放心交予旁人,所以此案,朕会亲自负责查办!” 郑秉烛的脾气秉性,大家都清楚,因此方才无关人员皆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绝不掺和,生怕被郑秉烛记恨上事后报复。 但应天棋现在说了这么一句,底下立马冒出窃窃私语声,都觉此事颇为不妥。 堂堂天子,一朝皇帝,为了臣子去亲自查一个纨绔子弟惨死青楼的案子,哪里使得? 这不是胡闹吗? 应天棋这话显然也不在郑秉烛的计划之内,他立马行礼: “陛下,这……” “不必再说,朕意已决!” 应天棋打断郑秉烛的话。 案子交给郑秉烛要坏事儿,交给别人又不保险,难免会像河东旱灾那样用各种理由被抢走,所以只有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才令人安心,顺便还能好好推一推支线任务三,好歹也算是有点指望。 虽然皇帝亲自查这种案子确实有失分寸,但没关系,应天棋都说累了,反正应弈原本就是这么个荒唐的小皇帝,怎么着也不会ooc,那自然是怎么爽怎么来。 “朕倒要看看,谁敢对国师不利?朕要让这天下人都知道,给国师不痛快,便是给朕不痛快,让国师为难,便是让朕为难!国师得朕愛重为朕的江山社稷操劳多年,如今也换朕为你分忧,朕与国师,不分你我,你只需记得,无论国师遇到何事,自有朕为你出头。” “……” 应天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郑秉烛再辩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于是他缓缓跪倒在地,向应天棋行个大礼: “臣,谢主隆恩!” - 应天棋觉得,自己比起当皇帝,更像是在当演员。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0节 每天早朝演昏庸,遇见方南巳演隐忍,遇到事儿还得演一演义愤填膺君臣情深。 再这样下去,迟早得得个精神分裂。 堵完郑秉烛的嘴,下了朝,应天棋用完早膳没事干,便在御花园里寻了一處阴凉地,转转圈散散步,顺便想想之后的路要怎样下、棋要怎样走。 “陛下……要亲自替国师查他幼弟被害的案子?” 如今应天棋近身的事都是由白家兄妹服侍,太后塞进来的那些人在他二人手下,虽然为了不引起太后警觉没法打发得太远,但偶尔也能得一两刻清净。 比如现下散步的时候,其余人都不远不近在身后缀着,只有白小卓行在近处、白小荷于身侧伴驾,这才能低声说些小话。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应天棋与白家兄妹互相信任不少,自然也亲近不少。 比如白小荷就比刚来时放松许多,虽然心里还念着主仆有别,但偶尔也能在应天棋的大小谋划里主动开口问两句。 “自然。” 应天棋立在池边,漫不经心地往水里洒着鱼食,瞧着那一池红鲤争先恐后争夺食物的模样,紧绷的心情竟也松快不少。 可他答了这二字后,白小荷却没后话了。 应天棋等了一会儿,没听她出声,便多问一句: “怎么?” 白小荷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纠结片刻才道: “奴婢未进宫时,曾听过些有关这位郑小公子的流言。” “哦?” 闻到关键信息的味道,应天棋也没有闲情逸致继续喂鱼了。 他把手中余下的鱼食一股脑撒进池里,拍干净手,双手抱臂: “说来听听。” 京城人人皆知,皇帝宠信国师,任由郑家愈发嚣张跋扈,横行于京城,欺压贫苦百姓,各处叫苦不迭。 郑家惹出来的大小祸事并不少,传来传去,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白小荷未入宫时经常能见识到郑家人在京里那土皇帝一般的架势,也经常能看到或听到他们欺压良民的暴行。 曾经她觉得这都怪皇帝猪油蒙了心纵鼠辈横行,因此入宫后对皇帝多少有过偏见和芥蒂。 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皇帝与传闻中的形象大相径庭。他并非是个沉溺酒色的昏庸之徒,反倒很清楚宫中局势,也十分懂得隐忍谋划。 如今听闻皇帝要亲自帮郑秉烛查案,白小荷虽不知他的用意,也并不十分赞同,却信他是有自己的原因和意图。 再加上皇帝确实于她有恩,她知道的信息,自然是能给就全给了。 白小荷微微侧过脸,看了眼侯在一旁的宫人,而后稍稍侧过身,与应天棋一同缓步沿着清池向前去,边压低声音道: “奴婢听闻,那位郑小公子出事的地点,在京城的妙音阁?” “嗯。” “奴婢的母亲会些针线功夫,时常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玩意,让奴婢拿去卖了贴补家用。因此奴婢时常穿梭大街小巷酒肆商铺,听过的闲言碎语便比常人多些。” 说罢,白小荷顿了顿,又道: “大约半年前,那会儿刚入冬,京中有件事曾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知晓,茶余饭后经常提起,当时说的人多,奴婢听的也多,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哦?”应天棋微一挑眉: “何事?” “具体的奴婢不知,毕竟是不知倒过几口的传言,每人说的都不尽相同,奴婢拼不出全貌。只知此事牵扯到郑小公子与妙音阁,闹得很大,似乎是出过人命。” 白小荷向来谨慎,不确定的信息不会摆出来干扰应天棋的思路。 “人命?” 应天棋喃喃: “朕怎么不知道?” “这事多在私下里流传,似乎始终未得实证,加上世人惧郑家权势,更无人敢在摆在明面讨论。按理说,官府当是十分重视人命官司,可是此事最后竟不了了之,像是一夜之间被压下,往后再无人敢提起了。” 白小荷这话的信息量虽然不算多,却让应天棋明确了几点—— 郑秉星身上曾背过一桩人命官司,还与妙音阁有关。且此事性质应当十分恶劣,不然也不会在京中盛传。 但这件事最终也只存在于京城百姓的口中,且最后也没有得到一个妥善的处理结果,八成是郑秉星动用了郑秉烛的关系,将此事压了下去,到现在都没漏一点风声。 看来这郑秉烛在京中当真是一手遮天。 应天棋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 既然有这种前情,那难不成是……仇杀? 不对。 既然郑秉烛帮郑秉星摆平过事,那应当也清楚此案内情。 所以,如果当真是仇杀,郑秉烛第一时间就该联想到这两件事然后锁定仇杀案嫌疑人,那么今日早朝就不该是求权,而是光速連收集带捏造,把证据摆出来致对方于死地。 那么,稍稍推算一下,如果半年前后的两桩命案不是巧合,那么可能的情况当有两种。 要么郑秉星在半年前的案子里只是受了牵扯而非主角,不至于直接加上被寻仇debuff,所以郑秉烛一时半刻还未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要么就是半年前那场案子实在太过恶劣,若被翻出来不仅得不到皇帝的怜悯还会牵連更多人,所以绝对不能提。 再或者,前后两个案子就是单纯的巧合,没有一点关系。 信息太少,可能性太多,暂时还推不出什么。 但不管怎样,只要有机会能拿住郑秉烛的把柄,那应天棋就得搏一搏,之后查案,也自然会往这个方向多留心些。 于是应天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谢了,你帮了朕一个大忙。” 白小荷垂眸颔首: “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日头高了,气温也逐渐上升。 正是五六月的天气,虽然不是最热的时候,但古人身上这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太阳再一晒,外袍里面就是个纯天然大蒸笼。 应天棋抬手给自己扇扇风,正想招呼着白小卓让摆驾回乾清宫,抬眼时却瞧见小径前方缓缓走来几人。 宫里并不只有应天棋一个人,后宫嫔妃们每日闲着无聊,偶尔也会约着听戏串门,带着下人到御花园之类的地方逛逛打发时间也是有的。 应天棋原本以为来的是哪个不认识的嫔妃,正在脑子里转着敷衍的话术,但再走近点才瞧清楚,来的竟是出连昭。 自从三周目惨死于出连昭那盘梅香酪后,应天棋就没再见过出连昭了。 毕竟他现在一想起出连昭那柔柔弱弱惹人怜惜的模样,就能连带着回忆起当初毒入肺腑时那种恐怖的、仿佛要坠入地狱的剧痛。 应天棋实在是怕了,俗称“ptsd”,以至于看见出连昭就想跑。 “陛下万安。” 出连昭缓步近前,低头朝应天棋行了一礼。 虽然知道出连昭对自己存着杀心,但表面的功夫应天棋还是要做一做的。 因此他面上未露异样,只朝出连昭笑笑: “免礼。愛妃今日如此有兴致?可也是听说玉华池新引了几尾红鲤,所以特意来瞧个新鲜吗?” “是。臣妾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儿做,想着正午阳光映着水波粼粼,配着池中红鲤,定是极美的。” 话是这样说,但出连昭今日这身装扮,一瞧便知定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发间插一朵海棠花,配一支流云步摇,一身月白衣裙倒是素雅,仔细却可瞧布料间的银丝细闪,走起路来如阳光下的湖面粼粼,衣袖摇曳出一阵芳香。 不仅对她这个人,应天棋连她身上的香都再不愿多闻。 他生怕与出连昭同框多一秒就要横死当场,只想溜之大吉: “那朕便不扰爱妃雅兴了,过几日再去看你。” 说罢抬步欲走,出连昭见状,语气露出一丝急迫,开口唤住他: “陛下……!” 应天棋脚步一顿:“嗯?” “陛下……许久没来看过臣妾了。” 出连昭这人很懂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秀眉微微一蹙,便是一副楚楚可怜样: “臣妾记得陛下爱吃臣妾做的梅香酪,自上次一别,臣妾日日在宫里等着盼着,时时备着梅香酪,怕陛下来了尝不到心心念念的味道。可是左等右等,陛下总也不来,臣妾……臣妾以为,陛下要将臣妾忘了。” 梅香酪梅香酪…… 还敢提那该死的梅香酪! 应天棋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真发脾气。 出连昭这明显是在试探他,他不能直接跟出连昭撕破脸,但暗示两句做个威慑,还是可以的。 于是应天棋朝她弯了弯眼睛: “爱妃亲手制作的梅香酪,自然是极好的。也不知爱妃在里面添了什么,大约是爱妃敬爱朕的一颗真心难求,竟令朕遍尝与梅相关的糕点,都难以寻到相似的味道。” 说完这话,也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出连昭的眸色似乎有一瞬的凝结。 不过很快,她眸底寒霜化开,又是一副温柔如出水的模样: “陛下喜欢臣妾这点手艺,便是臣妾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是吗?” 应天棋毫无征兆抬脚近她半步。 出连昭身形微微一僵,似是下意识想退,却硬生生将身子钉在了原地。 应天棋默默将这点反应收入眼底,面上不显,只道: “近来朕忙着国师幼弟被害的案子,暂时顾不上爱妃。待何时得了空闲,朕定然要去长阳宫,再尝尝爱妃的手艺,顺便瞧一瞧究竟是什么东西,令朕对此魂牵梦萦。” “……”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1节 出连昭低头垂眸: “……是,那臣妾便等着陛下。” 言罢,见应天棋要走,她福身一礼: “臣妾恭送陛下。” 结束这场与暗狼的短暂交锋,应天棋收回视线,打算离开这硝烟四溢的战场,回宫搬块冰好好凉快凉快。 他最后看了眼出连昭。 可是就在准备收回视线之时,他眸色一滞。 这倒不是因为出连昭。 出连昭是个优秀的演员,她不轻易露出破绽,就算有,也只是些不易察觉的细枝末节。 真正让应天棋愣住、并且通体生寒的,是出连昭身后一位贴身侍女。 那少女身形单薄,打扮普通,模样却是清秀可爱。 圆脸、浓眉大眼,瞧着和她主子一样的柔弱,应天棋却知道她挥刀时的动作有多凌厉。 至此,应天棋终于找到了四周目结束前、他面对那杀手少女时心里隐隐约约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不可露太多异样。 应天棋逼迫自己收回视线,僵硬地转过身,一步步远离身后的人。 方才折磨他的正午暑热好像突然散去了,身边风吹树叶水波荡漾的杂音也消失了。 他如同坠入数九寒天,耳中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还有…… 还有身后不远处隐隐约约一句: “蓝苏。 “我们也走。” 第24章 五周目 四周目他在滟澜房中遇见的那个刺客少女, 竟是出連昭身邊的侍女蓝蘇? 明明是那么温暖的艳阳天,意識到这点后,应天棋却連骨髓都发着寒。 ……不。 不对。 不可能。 在这想法出现的一瞬, 应天棋便在內心否定了这种可能。 首先,紫禁城被侍卫和军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还有重重宮墙困着,蓝蘇出不去。 而且妙音阁在中城邊缘的位置, 離后宮少说也得有五公里。 蓝蘇是出連昭的贴身侍女, 这是被尚宮局记录在册的, 先不说各宮晚间查名不可无故缺席、宫门落锁不得随意走动的问题, 就算她武功高强能够悄无声息離开长阳宫,甚至飞檐走壁翻越重重宫墙离开紫禁城,但她要如何靠一双腿一晚上走十多公里的来回? 如果能做到,那么蓝苏的一晚就是这样的—— 半夜点完名等大家都睡觉了偷偷爬起来,避开守卫冲出紫禁城, 跑五六公里去妙音阁当侍女,还要赶晨起时回宫继续当侍女。 这是永动机啊?? 連应天棋都得用超自然能力才能实现的事,他不信有人能靠人力做到。 这种情况,如果要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除非…… 除非,是双生子。 这样一来, 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出连昭是逻泊族, 她的贴身侍女蓝苏也是, 那么蓝苏的孪生姐妹自然也一样。 出连昭对自己有殺心,她的贴身侍女蓝苏或许也有,那么蓝苏的孪生姐妹又是一样。 那续芳呢?滟澜呢?妙音阁所有盯过他、给过他危机与不安感的人呢? 她们都是南域难民。 整个妙音阁,或许都在受南域幸存族人掌控。 他们的家乡被外族侵占, 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逻泊娜姬也要受制于敌。 所以他们知晓应弈这位常年身處宫墙內不示于人的皇帝的长相容貌,因为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曾親眼见过应弈带兵攻占自己的家園、殺害自己的親人。 他们逃脱追殺,因为共同的灭族仇恨,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来到京城,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以青楼乐坊间点起来的灯火为保护色,收集传递消息、发展人脉、暗中计划、蛰伏许久,只为了等一个渺茫的机会,能倾尽所有,替南域万千枉死的怨魂挥出那一刀,讨一个公道。 应天棋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合理。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可这样的话,还有一个疑点—— 他们杀鄭秉星是为了什么? 毕竟应天棋死在续芳手里,只是因为误入了他们的刺杀计划,又因为自己的仇恨值比较高所以得了个优先處理而已。 那一晚,妙音阁这群人从一开始要杀的就是鄭秉星。 可南域人和鄭秉星能有什么恩怨? 应天棋想不到任何一种解释,能把南域杀手和京城纨绔联系在一起。 或许其中关窍,绕了一大圈,还得从白小荷提起的、半年前那场人命官司找起。 只是…… 应天棋微微皱起眉。 按照现在的线索与推理,妙音阁和南域有所牵连,已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可是,如果言明这点,妙音阁必然保不住,甚至出连昭都会受到牵连,毕竟南域人乔装更名藏匿于京城,一旦被发现就是“勾結谋逆”的重罪,不说应天棋自己,陈实秋第一个容不下他们,必然会让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那他还怎么推进支线任务二? 可如果要顾着出连昭这边,任务三又没法查太明白。 难不成这两个任务原本就是不能兼容的,要想完成只能二选一? 应天棋焦虑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从道德层面来看,人家南域人好好在自己地盘生活着,結果其他地方的家伙突然要求自己归顺,自己不愿意就出兵灭了自己全族……想以牙还牙想报复也无可厚非。 毕竟是应弈造的孽,出连昭和她家里这群人已经很惨很可怜了,从头到尾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原则性的、不可饶恕的错事,自己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可是鄭秉星这个案子说不定能够令他顺藤摸瓜抓到点郑秉烛的把柄,梦做大一点或许还能为他未来扳倒郑秉烛打下坚实的基础,机会实在难得。 任务,还是良心? 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哪个都难以割舍。 应天棋一时无法做出决定。 但日子还得过,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他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亲自查案,一朝天子金口玉言,自然是改变不了的。 陈实秋听说此事后倒也没说什么,想来在她眼里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了郑秉烛大动干戈在她那算是理所当然没崩人设,因此就当小孩子过家家,放纵着罢了。 案子出在宫外,应天棋这查案的人自然不能在皇城里拘着。 只是皇帝出宫不可招摇,为防心怀不轨之人暗害,应天棋只能隐藏身份微服低调行事。 正好他原本也不喜欢搞太大阵仗,毕竟应弈的名声人缘都不好,保不齐暗處还有多少狼排着队等着下刀,所以只带了白家兄妹还有其他几个无关紧要的太后眼线趁夜离了宫。 应天棋原本想寻个差不多的客栈包下落脚,没有闲杂人等,他到处走动也方便。 但郑秉烛觉得不妥。 他是此案苦主,受了皇帝恩惠麻烦皇帝出宫跑一趟,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三請两請地将应天棋请入郑府,对外只说是亲友入京暂住,却默默加了一倍的护卫在府中轮值。 无论是正史野史,还是这些天应天棋在游戏里听到的各种传言,都说郑秉烛在京城一手遮天,其府富丽堂皇犹如皇家庭院,更是富可敌国,生活奢靡至极。 原本应天棋还不怎么在意,想着历史和流言多少会有夸张不实的成分,方南巳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直到他出了马车、从帘后探出头往郑府瞧了那么一眼,才感受到什么叫做震撼。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地方是郑秉烛的家,应天棋恍惚间都要以为这是哪处新修的行宫。 掀开帘的第一眼,他先看见郑府外挂着一块镶金牌匾,上龙飞凤舞三字——“瑞鹤園”。 还没进去,先是门内一堵琉璃汉白玉影壁就闪瞎了应天棋的眼。 那堵影壁通体都是上好的汉白玉,中间镶嵌着整块五彩琉璃,在阳光下剔透晶莹,流转着各色华光。郑秉烛还请了能工巧匠在琉璃之上刻出麒麟祥云浮雕,应天棋一抬眸就跟那只闪耀的大麒麟来了个眼对眼。 这么多年,应天棋去过各地博物馆和園林遗址,如今也是见識过紫禁城全盛时期的人了,本以为世间再无珍稀宝物能入他的眼,直到他看见这块影壁。 还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公子……?” 应天棋忙着欣赏郑府的影壁,一时没能回神。 等下边候着的白小卓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才出声提醒一句。 出宫不宜太过招摇,应天棋只做寻常打扮,一身素白圆领道袍,手里拿把折扇装一装,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富贵小公子,倒也还算低调。 下了马车后,他被郑秉烛引进了门。 进门时,他的视线还黏在那琉璃影壁上,但等绕过去瞧见壁后光景,他便对此物毫不留恋了。 原因无他,稀罕物太多,实在令他目不暇接。 金丝楠木、汉白玉柱、红玉锦鲤……甚至还有两只丹顶鹤被圈在园子里养着,装点得竟比宫里的御花园还要精致。 郑秉烛是宣末的大蛀虫没错,什么东西都要往自己口袋里揣。 应天棋知道他贪,却没想到能贪到这种程度。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2节 可应天棋又觉得不至于。 住着这么张扬的府邸,还敢把皇帝往家里带,要么根本不怕皇帝追究,要么郑秉烛能给这一切找到合理的理由。 但应天棋不知底细,不好轻易试探,因此并未多话。 只随着郑秉烛的指引,往瑞鹤园深处去。 幼弟新丧,郑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准备丧事,白绫白灯笼挂了满府。 应天棋一路四处打量着,被请入了瑞鹤园前厅。 想必郑秉烛已经提前和家里人通了气,因为郑父郑母瞧见他虽只称“大人”,却明显带着几分谨慎与敬畏。 郑家父母年事已高,死去的郑秉星又是他俩老来得的幼子,向来都是捧在手里呵护着,如今出了事,两位老人悲痛欲绝,两对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看便知是痛哭了好几个日夜的结果。 “大人,犬子顽劣,却罪不至死。他才十七,我不指望他建功立业报效家国,平平安安过一生便罢了,如今不明不白死在贼人手里,还望大人早日抓住凶手,让我儿的冤魂得以安息啊……” 原本只是按例向应天棋这查案的陈述自己所知的大致情况而已,这些天他应当早已习惯了这件事,可说着说着,郑父又流下了眼泪来,声调变得哽咽。 应天棋听着,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郑秉烛和郑秉星是不是东西先放在一边不提,主要是应天棋这人天生共情能力比较强,现在瞧着两位痛哭流涕的老人家,不免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再想如果自己不明不白死在游戏里他俩会有多难过,心里便也跟着有些难受。 在心里歎了口气,应天棋整整思绪,推掉多余的情绪,问: “既然接了这事儿,我自然会尽力。还请老人家节哀,先想想,郑秉星平日里有什么冤家对头,或者在外面与人结下过什么仇怨?究竟是什么人会想要他性命?” 这个问题,郑家人这几天应该已经在肚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次了,可能连十几年前吐过唾沫的邻居、冲他们叫过两声的狗都被他们提溜出来质疑了一遍,但最后应该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不然应天棋现在就不会在这了。 他现在这样问,一是例行公事,二其实是想试着能不能从npc嘴里套点背景信息出来听听,说不定还能触发关键词解锁个信息或者任务什么的。 可郑父听了应天棋的话,只歎息着摇了摇头: “我家这小儿子,没什么大抱负,也没什么大心眼。虽是骄纵跋扈了些,但待人不坏,哪里会惹出这样的仇怨来?” “以前呢?” 应天棋其实是想问问这家人跟南域有没有过什么纠葛,好事实和他知道的信息与推理形成自洽,却又不能问得太明显,只能拐弯抹角地试探: “凶杀案有时也会有株连之祸,老大人再仔细想想,以前家里可招惹过什么奇怪的人?五年内,十年内,甚至二十年三十年?” 可郑父还是摇头叹息,最后也只抬眸瞧了眼旁边坐着的郑秉烛。 见状,郑秉烛接道: “郑家世代从商,商贾身份低微,向来只有被人轻贱的份,哪里敢招惹旁人?父亲母亲向来与人为善,后来下官得皇爷赏识护佑,从江南搬至京城,方有了今日一切,却也不敢恃宠生骄,不敢与人结怨。而旁人顾着皇爷的颜面,倒也不敢对下官做什么,所以下官实在不知……” 不敢恃宠生骄? 郑秉烛装得挺像,说完,也跟着叹了口气。 【叮——】 【人物“郑秉烛”解锁信息】 【祖籍江南,世代从商,积累财富无数,后得贵人赏识,方举家迁入京城】 ……等等。 应天棋盯着刷新的信息卡,微微皱起了眉。 他将宣朝历史和各人物的基础信息学得滚瓜烂熟,所以如今每位出现在他眼前的“名人”,他都对他们有个大致的定位。且因为历史相对客观,他并没有怀疑过这些信息的准确性。 可现在,有句话居然与他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郑秉烛,这位出了名的奸佞,祸国亡国的蛀虫,历史上权力地位最大的国师,竟是出身…… ……商贾之家? 第25章 五周目 为什么应天棋知晓这点会觉得意外? 因为无论正史野史, 都没有提过这一点。 鄭秉烛出身江南商贾、祖上积累财富无数,难怪府邸如此奢靡,还敢大摇大摆地建在京中, 原来吃的都是老本。 中国传统社会,自春秋战国以来就有着四民等级结构, 也就是所谓“士农工商”。 商人地位低下,被贬为末业, 只能通过联姻士族、教养子弟读书来提升家族地位。可是即便商人科考入仕, 仍会受到歧视, 封建社会上下几千年皆是如此, 这种情况在宣朝更甚。 宣朝崇尚劳动与创造,可商人并不能直接生产财富而是靠買卖累积金银,因此被视为“不劳而获”,即便有万贯家财,也万事不便, 受人歧视轻贱。 在宣朝背景下,商人甚至没有科考资格,除非与士族联姻,生下的孩子方可脱离束缚走上读书科考之路。 可是鄭家世代从商, 依方才鄭秉烛所言,家中也不像是与士族有过姻亲。 所以说, 鄭秉烛并非靠科举走到今日这步? 这么一说倒也圆得起来, 毕竟如果郑秉烛科考入仕, 皇帝给他的位置就不会是“国师”,而是内阁之类更加名正言顺的归处。 可是,就应天棋这些年学过的看过的各类论文书籍中,都说郑秉烛是受幽帝赏识破格尊为国师, 这份“赏识”有可能是针对他的才学,也有猜测说郑秉烛其实是个道士,但无论如何争论,都没人异想天开说郑秉烛其实是个江南富商。 郑秉烛到底是什么其实真的无关紧要,但问題是一个设定的改变会推翻许多原本看似没有问題的基础背景信息。 比如郑秉烛家在江南,皇帝人在京城,郑秉烛要如何相隔千里被皇帝赏识? 如果说皇帝微服出游恰巧入江南,但郑秉烛一介商人,怎么可能有资格见到皇帝? 再退一步,如果事情真的就那么巧,郑秉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遇见了微服出游的皇帝,那他又要如何在这场注定不会长久的见面里展露自己的能力以至于被当时还是少年的皇帝尊为国师接入京城? 难不成郑秉烛也学姜子牙,在河边持了根没有钩的鱼竿? 又或者是应弈出游途中遭遇刺杀,郑秉烛恰好救了他的性命? 看似不重要的设定,应天棋却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因为这不是大事,也非需要刻意隐瞒的丑闻秘辛,只是出身商贾而已,为何没在史书工笔中留下半点痕迹? 只能是有人刻意抹去了相关信息,那应天棋甚至可以怀疑现在他知道的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经过刻意修改润色后的版本,一句话也不能信。 所以,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而且,很可能是需要打通的关窍、锁着秘密的匣口,静静地等待他来探索。 【叮——】 【解锁支線任务(4)】 【郑秉烛秘事】 【任务目标】 【请宿主完整还原人物“郑秉烛”背景故事】 【達成條件】 【1/人物“郑秉烛”探索度達到50%/80%/100%】 【2/*************】 【3/**********】 【任务奖励】 【800积分(條件(1)達成百分比每升一档,在此基础上增加奖励积分100)】 看来,就算自己只是在心里推理、并未宣之于口也没有和旁人提起,只要思路对了点到了关键点,依然可以触发支線任务。 目前这个与主線小boss郑秉烛相关的支线任务看起来很特别,不仅达成條件比别的任务多、基础奖励比别的任务高,甚至还有升档得到更多附加奖励的空间。 更妙的是它甚至给另外两个达成條件打了码,乍一看应天棋还以为谁往里边输银行卡密码了。 请问达成条件为什么要被叫做达成条件呢? 当然是因为如果没有条件的话玩家就不知道怎样才算任务完成了啊!! 你做数学题也能在没有已知条件和问题的情况下凭空生出答案嗎? 那请问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 这破游戏破系统真是时时刻刻能给他带来新的惊喜。 应天棋气笑了。 可能游戏系统也检测到了玩家飙升的疑惑与愤怒值,适时出现为他带来解答。 【由于支线任务(4)达成条件(2)(3)中含有一定程度的剧情透露,因此暂时为玩家屏蔽条件,待玩家解锁相关信息,系统将为您解锁条件查阅权限,宿主可在系统任务栏中隨时查阅解锁进度】 “……” 应天棋还能说什么? 别的游戏生怕玩家过不去,停顿时间长一点都会弹一点提示,绞尽脑汁将线索藏在每一个角落。 这家倒好,一丁点信息不给就算了,支线任务有剧透还能给玩家把条件屏蔽了。 作为玩家,他现在难道会介意系统给自己剧透嗎? 首先,他没这么不知好歹,其次,游戏主创能不能真正代入玩家视角为玩家考虑一下,而不是一味在玩家身上找乐子? 应天棋实在心累。 左右一时半刻也没法儿在郑家人这问到什么新信息了,应天棋和他们聊了几句,就隨便找了个由头,自己带着人回去先休息。 皇帝到臣子家串门,那自然是什么都得要最好的。 郑秉烛就在瑞鹤園清净些的角落给他收拾了一间園子,里边居然还做了个人工小瀑布,水流哗啦啦,屋子里也满是檀香的清雅味道。 应天棋靠在门边吃着果子,瞧着園中光景,脑中轉着念头。 郑秉烛给他这小園配备的人手是其他小园的两倍有余,侍女小厮和護院几乎存在于园中每个角落,像是生怕一秒看不住应天棋就会被风吹走消失不见。 轉一会儿看一会儿,应天棋差不多摸清了这小园的人手和构造,正好一颗果子也吃完了,他拍干净手,朝不远处树下除草的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招了招手: “哎,对,就你,麻烦过来下!” 少年从树下直起腰来,指指自己,确定应天棋找的是他没错之后一溜烟跑了过来: “公子有何吩咐?”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3节 “没什么吩咐。”应天棋轻咳一声,随口扯了个理由: “我对这京城不太熟悉,只听闻京城繁华,吃食也精致,不知哪家糕饼做得最好?” “哪家……”少年看起来没太多心眼,应天棋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仔细想了想才道: “各家口味都不大相同,说不上哪家最好,大人您平日喜欢吃什么糕点,或者什么口味,我想想哪家合适。”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你家家主常去的是哪家?” “我家家主……西城祥雲斋吧,祥雲斋的流雲酥是京城一绝,家主隔个十天半月就要差人去一趟呢。” “西城?”应天棋在心里比划了一下: “西城离这很远吧。” “是,一来一回得小半日,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流雲酥制作工序繁琐,两三天才能做出几份,所以须得踩着日子早早地去,不然还買不上呢。” “哦……” 其实应天棋没怎么听进去,毕竟他也不是真要吃糕点。 他朝不远处的白小卓招招手: “小卓啊,你过来!” 白小卓赶紧小跑着过来: “公子,何事吩咐?” “听说这西城祥云斋的糕点做得很好,你便替我跑一趟吧。” 出宮这大好的机会,自然是能多打听就多打听着点,只是贸然派人出去难免令人起疑,应天棋只好随便寻个由头,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白小荷随郑家嬷嬷认地方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而且人一个姑娘家,一个人跑那么远不方便,因此应天棋才叫了白小卓。 只是小卓这孩子远没有他妹妹那样机灵,应天棋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理解自己的用意,所以还想给他个眼神讓他自己品品,顺便意有所指道: “听说郑大人最爱祥云斋的流云酥,这点心金贵,供不应求是常事,我还真好奇会是何等美味。你去瞧瞧,今儿还能不能買得到。” “是。”白小卓一脸清澈和茫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当即就抬步要走。 看他这状态,应天棋真的有点担忧。 可是这四面八方都是眼睛和耳朵,他也不好提得太明,只得再强调一句: “郑大人能看上眼的東西定然错不了,就算買不到了,多带点旁的回来也是好的。” “是,公子。” 白小卓一脸清澈和茫然,也不知看没看懂应天棋的眼色,一个劲儿点头。 应天棋不死心,还想再点一点,但张张口,对上白小卓眼里一片清澈愚蠢,又觉得说再多也没用了。 他一时竟有些挫败,自暴自弃地抬手摆摆,讓白小卓趁早去,倒也不指望他做什么了。 那边,白小荷以应天棋近身主事侍女的身份跟着郑家嬷嬷逛了一圈瑞鹤园。 瑞鹤园很大,绕一圈回来也需要不少时间,大致了解过园中各处后,待她回到小园同应天棋复命时,夕阳西斜,时间已至傍晚。 应天棋正倚在躺椅上生无可恋地转着核桃神游天外,白小荷走到近前都没什么反应,直到人家朝他行了个礼,才回过神坐起身来。 “公子。” 白小荷冲他福身行礼,起身时本想说什么,但目光先在屋里扫了一圈,大概是没瞧见白小卓人,她话音一顿。 应天棋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派小卓去西城买点心了……唉,小荷啊,你这哥哥跟你还真是一点不像。” 应天棋这话说得隐晦,但白小荷何等聪明,稍微往深想想就能把这二人间发生的事推个七七八八。 她像是有些无奈,唇角抿了抿,像是一个不太明显的笑。 反正现在没别人,应天棋指指旁边的椅子,苦中作乐: “你坐会儿吧,一会儿等你哥回来,咱就有点心吃了。” 白小荷没有应声,也没如应天棋所言入座,只又朝他一礼: “哥哥心思单纯,心性纯良,头脑一根筋,有时转不过弯来,陛下莫要怪罪。待过两日,奴婢会寻个由头出郑府,去替陛下问问郑家人的风评,和近几年与之相关的各色传闻。” 白小荷都这么说了,应天棋还能说什么? 他只无奈摇摇头,感慨一句: “你们兄妹俩关系真好。我还真有点羡慕小卓,事事都有你这妹妹盘算着周全着,守着護着。” 白小荷此人够聪明,也够冷漠,甚至应天棋觉得她唯一在乎的就是这个哥哥。 为了哥哥为他所用,平日对他的吩咐尽心尽力,时刻护着哥哥,哥哥做不了的事就由她来做,正如此时。 “小时候哥哥护我,如今便换我护他。这种事,都是相互的。” 白小荷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却让应天棋起了兴趣: “哦?很少听你提起小时候。” “是。”白小荷垂下眼: “家中清贫,奴婢在家中排行第三,上面除了哥哥,还有个长兄。小时候家里揭不开锅,父亲想将我卖给别家,是哥哥哭着护住我,自愿入宮为奴,换了点银钱,才免了我被卖去屠户家里做童养媳。” 应天棋还是第一次听白小荷说起这些。 他是家里的独生子,没体验过亲生兄弟姐妹之间的羁绊和感情,虽然不是很能共情,却也会为之动容: “所以,你入宫也是为了你哥哥?” “是。”白小荷点头: “哥哥入宫后,家里的生活好了些,但近两年长兄到了成家的年纪,银钱便又短缺了。听说哥哥在宫里不大好过,我便也进了宫,左右在哪、伺候谁,都是伺候,不如离他近点,多少能帮衬他些。” 应天棋听着,若有所思地转转手里的核桃。 他默默在心里给白小荷添了两个标签—— “重感情”,和“知恩图报”。 “叩叩——” 屋外传来敲门声。 “谁?”应天棋扬声问了句。 “公子,是我,小卓。”门外传来白小卓的声音。 “进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如应天棋所猜测,白小卓手里扎扎实实拎了两大包点心,“嘿嘿”笑着上前来: “祥云斋的点心果真香得很,陛下快尝尝!” 应天棋原本还想和白小卓复盘一下今天这事儿、顺便提点他两句让他下次注意,但看见他脸上又憨又纯的笑容,一时又将话咽了回去。 罢了,十几岁的年纪,没心眼也正常,白小荷这样的终归是少数。 以后再慢慢教吧,总有一天能中用的。 应天棋在心里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身: “来,都买了些什么,我瞧瞧。” “桂花糕、桃花酥、金丝卷……各样买了点,陛下尝尝,喜欢哪个,奴才再给您去买。” 白小卓眼睛亮晶晶的,一副“快夸我”的小狗样。 “哇。真香。”应天棋给足了情绪价值,又问: “流云酥买到了吗?” “流云酥?没有。”白小卓摇摇头: “老板说,流云酥要等到六月初六了。” “哦……”应天棋没怎么在意,伸手随便拿了块点心,正想往嘴里送,但张开口,动作却是一顿: “……六月初六?” “嗯!”白小卓点点头。 “这多金贵的点心,出炉还要固定日子?”应天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店家搞点饥饿营销是常事,但最多也就搞个每日限量,至少应天棋没听过哪家店卖自己的招牌菜品要特意定个日期,除非是原材料不应季或者极难得,否则这样卖,他们能赚几个钱? 如今六月初一,离六月初六还有五天。 一炉点心,要顾客等五日以上? 应天棋皱皱眉,放下手里那块糕点,问白小卓: “你是怎么同老板说的?” “我?陛下让奴才去买流云酥,奴才就去了,问東家有没有流云酥。” “嗯,然后呢?” “然后东家问奴才是打哪儿来的,奴才说从瑞鹤园来的。” “嗯,继续。” “再然后,东家说这几日做不了流云酥,要等到初六才有,让奴才回去给主子说一声,到时候及时来取,别误了时辰。” “……” 白小卓不知道这段对话哪里有问题。 他茫然地看看陷入思索的应天棋,又看了看同样沉思着的白小荷: “……陛下,有什么问题吗?” 第26章 五周目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4节 大问题倒是没有, 小问题……应天棋还没琢磨出来。 比如这店家为什么卖流雲酥前还要问一句打哪来的?为什么知道是从瑞鶴园来的就要给个日期,还嘱咐着回去跟主子说一声初六再来取?甚至贴心地让别误了时辰。 是这祥雲斋的东家和鄭家关系好,比较热情友好特意照顾老主顾,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比如这六月初六……还有什么别的安排,不能明面通传, 所以只能靠暗语传递? 琢磨半天,应天棋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 又不是大型古装权谋推理电视剧, 应该不至于把功夫做这么精細。 毕竟, 以鄭秉烛的恩宠和地位, 有什么事还需要遮掩着做? 就算正大光明地干点腌臜事, 也不会有人想不开去找他的麻烦,他平日里也正是这般行事,从未有过问题,何必还要搞个暗语? 因此应天棋暂时把这流云酥抛去脑后,重新捏起那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点心甜而不腻, 帶着清新花香,味道果然极好。 皇宫里的厨子,点心就做那么几样,偶尔有新的花样, 味道跟以前那些也差不了多少,偶尔出来换换口味也好。 吃上两口, 见旁边白家兄妹还候着不动, 应天棋赶緊招招手: “别站着了, 来来,一起吃点。” 往兄妹二人手里各塞一块点心,应天棋拍拍手上碎屑,顺手从桌案上拿了杯茶顺顺食。 之后他看向白小荷, 才想起来还有一事: “对了,小荷,鄭府瑞鶴园大致的人员和地点,你可探清了?” 应天棋是以客人的身份入住瑞鹤园,那么瑞鹤园的掌事嬤嬤便要先帶着他身边的人认一遍园子和各园的主人,告知各處是何用、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以防客人在园中走动不便。 这种精細活儿交给白小荷,应天棋很放心。 果然,白小荷应了声是,接着同他道: “陛下今日去过外院,是幽竹林、車马院、书房之类的地方。正院置正厅、暖閣、清凉台,还有一间藏书閣。至于偏院,是厨房仆役住的院落。陛下如今在后园,清净偏僻,周围没什么园子和人,但沿着园中西北角的青石路往前,便是內宅。” 要想摸清这鄭家里住着哪些人,自然要先进內宅大致瞧过一番。 “原本奴婢是不便入内宅的,但陛下所住的园子与内宅相通,且是前去正院的必经之路,因此嬷嬷便帶奴婢去认了一遍。今日见过的郑家老爷夫人住在假山旁的青松园,主居水云閣是郑大人的住處,芳雅园和景兰园原本住着郑大人两位庶妹,如今各自嫁了人,不在家中居住。漱玉园是原本郑小公子的住处,也是内宅除主居外最大的园子,还单独开了间小院,养着郑小公子的各位……红颜知己。” 应天棋听着白小荷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在脑子里把白小荷的描述摆了个地图,大致把人对上号后,他突然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 “子女呢?没有子女院吗?” 白小荷摇摇头: “嬷嬷没提起过,郑家……似乎没有小辈。” “那妾室呢?妾室也没有?” 郑秉星没成婚,没妾室也正常,所以才养了一群“红颜知己”在府里。 那郑秉烛呢? 难不成他还是个专情好男人? “没有。”白小荷顿了顿,略一思索,才补充似的提醒一句: “郑家,无主母。” 没主母? 怎么会没有主母? 郑秉烛三十多了吧,还没結婚? “是一直没有主母,还是有过,但人因为各种原因没了?” 应天棋又向白小荷确认一遍。 听见这个问题,白小荷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带了几分若有所思,而后才答: “郑大人至今未婚。” “……” 应天棋微微皱起眉。 奇怪,奇怪。 每个朝代的习俗都不大相同,拿宣朝来说,年轻人说亲成婚的年纪一般会比其他朝代稍微晚些。 但再怎么晚,十八.九岁也就差不多了,怎么着也拖不到郑秉烛这个年纪。 但现在纠結这个也没什么用,应天棋只能点点头,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 应天棋在瑞鹤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带着人重回妙音閣。 郑秉星这桩命案一出,以往热闹无比、一到晚上便亮如白昼的樓阁彻底冷清了下来。 国师的弟弟死在青楼可是大案一桩,从事发当晚起,这樓阁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法司联合查办,足见此案的重要程度。 今日多云,灰云将蓝天遮住,显得整个世界都灰扑扑没有颜色。 大理寺少卿李戌奉命在妙音阁外候着,见应天棋下了马車,他立刻迎上去: “见过……大人。” “免礼。” 阴天闷热,马车里更是像个大蒸笼,坐得应天棋心慌。 他摇着折扇,走到李戌身边,开门见山: “你们查到哪里了,可有什么进展?” 李戌知道皇帝的脾性,只要有点不顺心不满意就急吼吼地要下狱砍头,现在被这么一问,顿时冷汗直冒: “这案子……很是古怪。案发时在场目击者众多,可竟无一人看清过刺客的容貌长相,只樓中鸨母说似是个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却也是语焉不详,没什么能用的信息,因此,因此……” 李戌越说声调越低,应天棋索性帮他说了: “因此到今日也无半分进展,是吗?” “是……”李戌默默地擦了把汗。 意料之中的事。 应天棋叹了口气,却也不怎么着急。 毕竟他现在已经知道凶手是誰、是何背景,如今就缺一块拼图,也就是凶手杀人的动机,他就可以还原整个案件,剩下的就是找点证据反推结案罢了。 所以他现在纠结的第一顺位不是怎么查清这个案子。 而是该不该将这事一查到底。 在应天棋内心挣扎之时,旁边的李戌悄悄看了他好几眼。 本以为陛下知道案件毫无进展定要龙颜大怒,却没想到陛下今日如此冷静沉稳。 李戌的心安了一点,于是乎赶緊开口: “陛……大人,下官也是才接手此案,对此了解不多,不如下官带您去见近日负責此案的大人,具体的事,您可同他详聊。” “嗯。”应天棋其实没怎么在意李戌的话。 可笑,此时此刻,有关这案子,誰能比他自己知道的更多? 换谁来都一样。 于是他心不在焉地跟着李戌上了二楼。 期间,他一直在打量四周。 妙音阁比起那天他离开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郑秉星的尸首被移走,一楼大堂的地上只剩了几块木屑,和一滩已经凝固发黑的血,空气有些闷,里面似乎还带着未散的酒味与血腥味。 沿着楼梯往上几步,应天棋突然想起一事: “妙音阁里那群人,如今都在哪?” 李戌赶紧低头应答: “妙音阁西侧有间客栈,妙音阁中人,和事发当日郑小公子的同行友人如今都关在里面,刑部特派人手日日看守,不允任何人探视,连吃食都是刑部验过才能送进去,陛下大可放心,如果凶手就在其中,定然是逃不了的。” 应天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日郑秉星和友人所在的是二楼的天字号雅阁,如今雅阁门大开着,李戌走在门边,先做了个“请”的动作,想必负責此案的倒霉蛋就在里面。 进门时,应天棋抬起眸子,想瞧瞧即将从李戌手里接过自己这颗烫手山芋的倒霉蛋究竟是谁。 但定睛一瞧,却看见窗边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赤色蟒袍,宽袍大袖显得身形线条很是利落,肩宽腰细腿长,身段十分惹眼,一头长发被束成高马尾垂在身后,随着微风轻轻摇着,实在赏心悦目。 天字雅阁里,其他窗户都紧闭着,唯独那人面前那扇窗开了细细一条缝隙。 光从缝隙中挤进来,在那人身上留下一条浅淡的光影线条。 应天棋盯着那人的身影,直到他回头。 桃花眼,眉下痣,永远冷淡孤傲的目光。 不是方南巳还是谁? “……是你?” 应天棋没忍住皱眉疑道。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案子不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在办吗?方南巳跟以上哪个能扯上关系? 他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在这玩什么福尔摩斯? “臣方南巳,参见陛下。” 应天棋出门在外是要低调行事隐藏身份的,所以旁人都唤他“大人”。 但现在屋里除了他和方南巳就只有一个李戌,便也不必避讳了。 “你怎么在这?” 应天棋上下打量方南巳一眼。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5节 蟒袍都穿上了,看起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原本臣是没资格过问三法司之事的,只是,很巧,事发当时,臣恰好也在妙音阁饮酒,对此地此事都比较熟悉,因此同各位大人商议过后,决定由臣来负责此案。” 方南巳装模作样地解释一通。 应天棋倒还真有些猜不透他的意图了。 这案子疑点重重关系重大,为什么能这么轻易被方南巳要了来? 想也知道,如果这案子结案时无法令郑秉烛满意,上上下下所有负责人都得受到郑秉烛的打击和报复。如今三法司理不出头绪,又不愿担责,正好方南巳找上门说要接了这烫手山芋,他们还不赶紧感恩戴德地递过去? 只是,方南巳为何会主动来蹚这趟浑水? 明明他看起来是那种拒绝一切麻烦与闲事的冷漠至极的利己主义人设。 “……哦,原来如此。” 应天棋点点头,例行公事地问一句: “那你可有什么新的想法与线索?” “有。” 方南巳意味不明地轻轻牵起唇角,像是个疑似笑容的弧度: “那一晚,还有一人与此事有过牵扯,他目睹了郑秉星的死亡,还近距离接触过郑秉星的尸身。但经臣确认,他此时并没有被关在西林客栈之中。” “?”应天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方南巳挪开目光,微微扬了扬下巴,坏劲儿几乎要从眼眸中流淌出来,刻意在话中加了一点点重音,不至于引起旁人注意,却够眼前这位听懂: “所以,臣得找见他。 “才能从他那里,探得更多的信息和细节。 “您说是吧,陛下?” 第27章 五周目 又来? 又整这死出? 应天棋唇角抽抽, 瞥了旁边正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李戌一眼,擺擺手: “你先下去吧,朕跟方大将軍单独说两句。” “是!”听见这话, 李戌如获大赦,朝二人一礼, 这便退出了雅閣。 走前,还贴心地为二人合上了门。 “吱呀”一声门响, 雅閣內恢复安静, 唯有窗缝外传进的楼下车水马龙、人间烟火。 閣內窗户紧闭, 窗纸透不进太多光, 显得室內昏暗一片。 应天棋抬眸瞧着方南巳: “想幹什么,大将軍?” “没什么。”方南巳随手把窗户合上,也合起了室内最后一线光。 “臣怕陛下最终查不清案件始末会推臣出去背黑锅,怕得夜不能寐,遂以身入局, 先撇幹净自己,顺便助陛下一二,以免遭厄运。” “……” 扯。 你就继續瞎瘠薄扯。 应天棋挪开視线,抬步去到一边, 抱着手臂瞧瞧雅閣内的布局,边道: “爱卿多虑了, 朕怎么会这么对你呢?” “不会吗?”方南巳意味不明地輕嗤一声: “当夜, 臣好心相助陛下以免陛下暴露于人前, 但有人靠近时,陛下可敢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推臣出去、或拖臣一起下水吗?” “……” 膝盖中箭了。 应天棋只当没听到。 他背着手,在雅阁内晃了一圈。 这屋子的布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處,中央摆着张红木八仙桌, 东侧设琴案,供樂女奏樂唱曲之用,西侧设博古架,摆着些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再就是床榻梳妆镜等女子之物。 应天棋走到八仙桌旁,随便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抬眸往门口處望去。 “那天和鄭秉星一起的都是谁,你见过他们了吗?”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知他这是在转移话题,但也没同他计较,只道: “礼部尚书贾诚次子贾世仁、安定侯幼子陈坪、征西将军李长安长子李卫湳、还有两个五品文官家的败家子,記不清了。” 应天棋点点头:“照他们所述,当夜情况具体是怎样的?” “这几人是妙音阁的常客,这间雅阁便是以鄭秉星的名义长期包下的。那日只是狐朋狗友例行公事,叫的乐女也与他们相熟。按贾世仁所说,当日他们正闲聊品酒,鄭秉星忽然起身说要更衣,他们也没在意,直到听见门口郑秉星的惨叫。等他们赶出去,郑秉星已经掉下一楼,刺客也早已不知所踪。他们实在害怕,就跑了。” 应天棋坐在八仙桌旁,手搭在桌沿,若有所思地輕輕点着手指。 片刻,他指尖轻顿: “郑秉星身边没人侍候吗?小厮、伴当之类的?” “有。” “那郑秉星出去更衣,竟没人跟着伺候?” “问过了,说是郑秉星嫌麻烦,主动拒绝小厮的陪同,所以没人跟着。” 这么巧? 应天棋總觉得不至于。 總归现在他和方南巳勉强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应天棋有什么事也不避着他,甚至因为信息无人可分享,他竟有点想听听方南巳的意见。 于是思量过后,应天棋试探着开口问: “方南巳?” “?”方南巳微挑眉梢,意思是“何事”。 “是这样的,朕……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测。你那天应当也看到了刺客的模样了吧?” “嗯。”方南巳漫不经心地应一声。 “你看见的她是什么样子?” “个头不高的年轻侍女。” “?” 他居然还真看见了? 应天棋有点意外。 那他为什么没有把这个线索分享出去,用来驳那鸨母續芳的“小厮”一说? “嗯,其实朕也看见了。” 应天棋压下心底疑问,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将话题继续往下引: “既然我俩都看见刺客是个少女,那为何续芳却笃定刺客是个小厮呢?” 方南巳目光飘着,瞧着屋内各处的装饰: “她看錯了罢。” “……” 半晌没听到应天棋的下一句,方南巳瞧过去,才见那人正目光幽怨地盯着自己看。 方南巳轻轻歪了一下头,意思是“又怎么了”? “看着心眼挺多,怎么一到正事儿就掉线?” 方南巳不知道“掉线”是什么意思,但结合语境,应该不会是在夸他。 因此他朝应天棋一礼,遂了此人的愿: “还请陛下赐教。” “你这样想,明明刺客是个侍女,续芳却说是个小厮。当然有她看錯的可能,但是不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她和刺客是一伙的,她在包庇那个刺客,故意给我们错误的信息,干扰我们的侦查思路?” “啊——”方南巳做恍然大悟状: “陛下说的有理。” “。” 应天棋总觉得哪儿不太得劲,但一时说不上来,只好作罢,不同方南巳计较。 他又道: “所以啊,朕又好好想了想。你说这妙音阁的侍女是刺客,鸨母又是和刺客一伙儿的,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整个妙音阁都在同一条船上?” “嗯。”方南巳应着,目光却又飘到了别处。 应天棋没注意某人已然溜号,只继续自己的“推理”: “既然这样的话,这会是那方势力呢,竟能不动声色地潜入京城,建起这么大一个妙音阁?” 说完,应天棋心怀一丝期待,默默等待方南巳接茬。 但方南巳明显又不在线了,对上他的目光后才似回过神来,想也没想,淡淡答出二字: “南域。” “?!” 应天棋瞳孔地震。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6节 张口就是一句: “你怎么知道?!!!” 方南巳似乎怔了一下,短暂停顿后才答: “猜测。” 应天棋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 “猜的?” “是。” “那也得有怀疑的方向才能猜吧?总不至于是随口胡诌一个,那我还猜是朝苏呢!是郑秉烛自导自演呢!是你方南巳贼喊捉贼呢!” 方才方南巳“猜测”时完全没有思考过程,分明是完全下意识的回答,若不是早有怀疑,那便是像自己一样提前知晓答案。 事发当晚出现在案发地点、明明跟这案子八竿子打不着却偏要自请负责此案、看见的与证人证词有出入却不质疑、明明知道答案却不说,加上他长相中那点微妙的异域感…… 应天棋很难不对他重新提起怀疑。 难不成方南巳真的是南域人,这妙音阁如今风光也是他一手促成? 应天棋迟疑着盯着方南巳,警惕地默默后退了半步。 方南巳倒没什么反应。 此人向来不于表面留下破绽。 他只以目光淡淡扫过各处,最后,視线停在屏风旁一只黄铜香炉之上: “香。” 方南巳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像是用一記一千吨的重锤砸了一下应天棋的脑子。 ……是啊! 香! 他怎么忘了,南域人最擅长的就是香和毒,既然这次刺杀与毒无关,那从香中说不定能找出点线索! 应天棋伸手隔空点点方南巳,一时把刚才的疑虑都抛去了脑后: “天才!” 夸完,他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那黄铜香炉前,掀开炉盖,拎起香箸拨弄里面的香灰。 第一次进入妙音阁时,应天棋就察觉这楼阁内的用香非同寻常。 应天棋从来没闻过那种味道,清新淡雅,甜而不腻,闻着十分舒适,竟连骨头都一起變暖了。 毕竟是青楼,应天棋原本以为是他们往香料中掺了点迷情香,用来愉悦宾客,现在看来却或许并非如此—— 为什么事发当夜,妙音阁里有那么多人,可除了他和方南巳,竟无一人看清、或记得案发过程与凶手的容貌呢? 会不会有某种香料,能够令人精神恍惚,甚至模糊记忆,以至于当夜妙音阁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对凶案有印象? 但事情过去这些天,香都已经變成了灰,应天棋在香炉里搅和半天也没找到什么能用的,最后只能弄点香灰用油纸包好,试图能从这点残灰里验出点东西。 方南巳瞧着他的举动,却似有些疑惑: “你作甚?” “弄点样品,让太医瞧瞧有没有问题。”应天棋随口答。 “太医会瞧人,但瞧不了香。” “那就找仵作。” “仵作验尸体,也验不了香。” “那我能还找谁?” 应天棋被他问得一股无名火起: “死马当做活马医呗,我倒是知道谁能验,但我找出连昭来她也不能跟我说实话啊。” 应天棋气呼呼地把油纸包好,想往袖里塞,但动作间,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动作一顿,抬眸瞧着方南巳。 方南巳对上他的视线,双手抱臂,微微扬起了下巴。 脸上就差龙飞凤舞写上六字—— “没错在下不才”。 不是吧?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脑中浮上一个不可置信的可能性: “难道……你竟是个隐藏的香料大师?” “不算,只略略了解过一二。” “为什么?这是方大将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方南巳听见这话,三分无奈七分鄙夷地瞧了他一眼,语调冷淡: “一年前,带兵攻下南域之事有臣一份功劳,在此之前臣在南域潜伏数月之久,这是陛下亲命。” 说罢,方南巳略一停顿,似笑非笑: “陛下,不会忘了吧?” “咳……” 心里拉起红色警报,应天棋默默挪开视线: “忘……自然是忘不了的。那依爱卿所见,这香炉中燃过的当是何物?” “忘忧凝。” “……嗯?” “南域有种植物,名叫忘忧草,每年只在立春后十到十五日开花,花朵呈乳白色,形似槐花,散发浅淡香味。忘忧草开花时,花蜜会积于花蕊,等到花瓣谢尽,花蕊上积攒的蜜露也凝为晶石模样,可供人收集采摘,故被称作‘忘忧凝’。” 方南巳语气无甚波澜,像一台没有感情的科普机器: “在南域,忘忧凝可以入药,治积郁之症。因其香味清新淡雅,亦可用作香料,只是,如果配比不当,用香之人就会因忘忧凝自带的药性,出现一些病症,具体便是精神恍惚、迟钝、感知变弱,甚至短暂地模糊记忆。且此症症状轻微,并不易察觉。” 听着方南巳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句句都是该加粗高亮的重点知识,应天棋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你……” 方南巳只当他要道谢,微一耸肩: “陛下不必言谢,都是臣该做的。” “……哈,哈。” 应天棋干巴巴笑两声,目光乃至整个人都无比幽怨: “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早说?” 你,方南巳。 去跟那个该死的挤牙膏系统坐一桌。 第28章 五周目 方南巳知道这地方烧过什么香, 而且不是事后结合症状的推理,铁定是当时就闻出来认出来了。 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俩当夜也在妙音閣雅閣,但谁都没有用过忘憂凝的症状。只可能是方南巳一早就闻出了忘憂凝的味道, 然后把自己屋的香炉丢了出去。 是了,现在想想, 应天棋当时确实没在方南巳屋里闻到香味。 那么方南巳就更可恨了。 应天棋盯向方南巳的目光愈发怨恨。 “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早说?” 方南巳微一挑眉, 简单一句话气得应天棋几欲吐血: “陛下没问。”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妙音閣这群人是南域遗民?” “是。” “也一早就知道他们有所谋划?” “嗯。” “然后你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杀了鄭秉星但自己当个围观群众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方南巳停顿一瞬, 然后真诚道: “为什么不?” “?” “和臣有关系吗?”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应天棋突然就释怀了。 他朝方南巳伸出右手, 緩緩蜷起中间三根手指,只留下大拇指和小指。 方南巳看见他这动作,不大理解,只轻轻歪了下头: “什么意思?” “单走一个6。” 应天棋没打算跟方南巳一个土著解释千年后人类精简出的伟大的情绪用语压缩包,他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有思路了就找證據吧, 李戌!帶着你的人,把整个妙音閣给我翻过来!” 只要找见忘忧凝的实物,那么本案的證據链就齐全了。 确定忘忧凝的藥性后,也就可以确定当夜目击者众多却无一人有本案事发时的清晰记忆是香中掺了藥所致, 也就顺帶着定了妙音阁中人包庇刺客、与刺客同谋的罪名。 之后自然也能查出忘忧凝是南域独有之物,再细细查问一番揪出刺客身份是出连昭贴身婢女蓝苏的双生姊妹, 或确定妙音阁中人入京更改户籍实为南域遗民, 那这案子也就差不多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7节 至于南域人为什么要对鄭秉星下手, 等逮着了主谋再细问也就成了。 应天棋讓李戌帶着人把妙音阁上下翻了一遍,倒没说要找什么,只讓把所有香料盒子和帶香味的东西都翻出来等他查验。 在妙音阁住着的绝大多数都是姑娘家,女孩爱香, 与之相关的物件自然不少。 李戌翻找半天,搜出来大大小小的香料盒子排排坐摆了半个大堂,但应天棋依次瞧过,都只是些寻常的香料香粉,也拉方南巳确认过,里面并没有疑似忘忧凝的东西。 看来这群南域遗民倒是十分谨慎,知道事发之后必有这么一遭,因此一早就将证据藏了个干净。 应天棋撩着袍子蹲在一边,把最后一只香粉盒子放下,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續芳住哪?” 如今应天棋能确定的、除刺客少女外的铁狼只有續芳一个,这是他用一条命换来的信息,自然不能轻易放过,要查也要先从續芳这里入手才是。 續芳住在妙音阁顶楼,便是四楼。 她的房间很大,推门进去,扑鼻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香味。 应天棋没让其他人跟着,身边只有一个方南巳。 楼内所有带香的东西都被搜罗出来摆在下边了,如今这房间也没什么物件可以被怀疑。 应天棋緩步走在里面,目光路过房中每一寸,时不时还要伸手摸摸碰碰、敲敲打打。 方南巳就靠在柱子边双手抱臂瞧着他,看久了倒也觉得疑惑: “陛下?” “什么?”应天棋暂时没空搭理他。 “在找什么?” “機关暗格之类的东西。” 电视剧里都这样演,这摸摸那敲敲,这样一下那样一下,“唰”地线索就该出现了。 但可惜现实终究不是电视剧,应天棋也不是身负破案光环的主角。 他在屋里绕了一大圈,什么发现也没有,并没有機关“咔哒”一声打开把他需要的证据送到他面前,倒像是他光着两只手为续芳满屋子擦灰。 线索又卡住了,应天棋叹了口气。 他拉开妆奁旁的椅子坐下去,打算最后瞧瞧桌上那面比寻常镜子大一圈的铜镜。 毫不意外,铜镜也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并不是打开异世界大门的钥匙。 应天棋有点挫败。 垂下眼,他大致扫了眼桌上的东西。 这里方才已经被李戌扫荡过一遍了,妆奁里的东西被翻出来,发釵花钿胭脂之类的东西零零散散地落了一桌子。 应天棋随手拿起一支发釵,用指腹轻轻抚了抚其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那支发钗只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样式,和合如意纹,做工算不上精致,连颗用作装点的石头都没嵌。 这原本没什么可值得注意的,但应天棋抚摸着那支发釵,若有所思地稍稍抬起眼,眸底颜色渐深。 片刻,他架着那发钗在指间转过一圈后将发钗握在手里,站起身大步便往屋外走: “去西林客棧,我要会会那位续芳媽媽。” 西林客棧离妙音阁并不远,也正因如此,才被大理寺征用,用来暂时关押那些与本案相关之人。 应天棋到时,西林客栈外还挺热闹,吵吵嚷嚷的。 他被那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停步多看了两眼,问: “那都是什么人?” “回大人。”李戌忙低头应答: “因本案关系重大,大理寺将涉案众人暂时扣留在此。那些便是当夜与郑小公子一道的几位少爺公子家里人。” “哦……耀祖受委屈了,闹事呢是吧?” “什么……?” “没什么。” 应天棋随口敷衍一句,又四下望望,最后瞧了眼热闹所在,之后才再次抬步,被李戌及其下属拥着护着,从偏门进了西林客栈。 西林客栈与妙音阁都在中城最繁华的地段,其内环境自然也差不了。 如今客栈已由大理寺接手,李戌仔细寻了间空着的天字房,请应天棋入内稍等片刻。 因为心里有着盘算,应天棋便没让太多人随侍,身边只带了个白小荷,其他人都被他遣去了外面候着。 在等待提审续芳时,白小荷为应天棋倒了盏茶,压低声音问: “陛下若对某人有疑,交予旁人便可,为何要亲自审问?” “有些事情朕还没琢磨出决定,暂时不便让旁人知晓。” 应天棋身上多少带着点选择困难拖延症,事情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做决定。 比如,这件事,一定要他把所有能实锤的证据握在手里,才能去好好考虑该如何走下一步—— 究竟是舍南域娜姬,还是舍郑府疑案。 试探一句,白小荷见应天棋有自己的打算,便没再多言。 但停顿片刻后,她还是没忍住提醒道: “可若对方突然发难……陛下,或许可唤个人在旁护驾。” 啧,是啊。 应天棋光想着将唱的大戏,差点忘了,自己是在续芳手里死过一回的,如果续芳这次想破釜沉舟拿他狗命,到时候是要指望白小荷保护他吗? 但自己一会儿要说要做的又不方便让旁人看见…… “小荷。” “在。” 于是短暂地思量后,应天棋做了决定: “你去把方南巳叫进来,就说朕要他在旁护驾。” 怎么用npc?当然是要把他的利用价值最大化,文的放左边出谋划策,武的放右边随时挡刀。 虽然私下里方南巳对他既不敬重也不恭顺,甚至还时常戏弄,但若有旁人在,方南巳还不好明着在脸上写上“预备反贼”四个字。 于是,片刻之后,方南巳进了屋子,双手抱臂懒洋洋靠在一边,与房间正中五花大绑跪倒在地的续芳遥遥相望。 “大人,官爺,奴家冤枉啊——” 续芳这几日估计也不好过,她发髻散乱,脸颊和衣裙蹭得满是灰土,人被麻绳捆着,哭得梨花带雨: “奴家好好地做着生意,安安分分地在这京城里当着良民,怎的就惹上了这样的祸事?求求官爷还奴家一个公道,把奴家和奴家手底下那些可怜姑娘都放了吧,那真的不关奴家的事啊——” 从续芳进来起,应天棋就展着折扇掩着自己的容貌,只露一双眼睛瞧着续芳的表演。 直到续芳一段话哭喊完,他才直起身子,“啪”一下收了折扇。 续芳以余光瞧见他的动作,下意识抬眸朝他看来,而后明显有一瞬的怔愣,连带着面上那悲痛欲绝的表情都是一顿。 应天棋将她这点反应收入眼底,却只当没看见。 他朝续芳笑笑: “放心,若你当真无辜,大理寺必不会冤了你。只是本官不大了解京城中事,现有一事不解,还想向芳妈妈请教一二——你手下这些姑娘,都是打哪儿来的呢?” “……能打哪儿来啊,都是些无家可归的苦命人罢了。” 续芳入戏很快,将方才那点外露的情绪收整好,便又是一个委屈冤枉的苦命妇人: “家里没钱被卖了来的、实在活不下去求奴家给口饭吃的、家里犯了事儿被削籍的……活不下去了就来奴家这,就算不怎么体面,也总遭人指点,但好歹能赚口饭吃。年纪小的端个茶送个水,有一技之长的弹个曲卖个艺,再或者挂了牌伺候客人过夜,总也有个活法。” “哦?”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 续芳只以为他不信,忙道: “官爷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查妙音阁的记档!哪口人打哪儿来,里边都记得清清楚楚,奴家是万万不敢扯谎的!” “那你呢?” 续芳话音未落,应天棋便轻声打断了他: “续芳姑姑,你是从哪来的?” “奴,奴家……” 被突然这么一问,续芳空白一瞬,不过很快便道: “奴家本是岭南人,也算是有点家底,后来家道中落,丈夫儿子都没了,没办法,只好带着几个同乡北上入京,左右没什么本事,便干起了这档子营生。” “哦——” 应天棋拖长了声音,待话音落下,他突然挂上点意味深长的笑容,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走向续芳: “我倒未听说过,岭南还出美人儿啊?即便续芳姑姑年岁已长,但仍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姿韵味。” 续芳下意识朝后挪了挪,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官,官爷说笑了。” “欸,不是说笑。”应天棋一步步靠近。 边上的方南巳盯着他的动作,微一挑眉,估计也没看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应天棋弯起眼睛,走至续芳身前,微微弯下腰,笑容渐深: “说到出美人儿,离岭南很近的南域倒是美人如云,我曾经也见识过那盛景,只可惜如今南域原住民逃的逃死的死,再没得看了。” 应天棋垂眸,缓缓靠近续芳,目光顺着她发间歪斜的发钗缓缓下落: “可惜啊,可惜了……对了,续芳姑姑用的什么香,真是十分好闻……” 南域人性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灭族仇人在前步步逼近,近到伸手就能碰到一刀就能了结,还不断出言挑衅,这般情况还能忍着戴好面具,那她不仅是个好演员,还是个忍人中的战斗机。 续芳可有这份心性? 应天棋赌她没有。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8节 果然,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忽见续芳齿间银光一闪,竟是用牙齿叼着一片薄刃朝他扑来! 还好应天棋早有预料,他立刻闪身一躲,避开续芳一击。 “这不就有了?” 应天棋轻笑一声,回眸看向自己侧后,压低声音喝到: “方南巳,卸了她的钗环!” 第29章 五周目 从小到大, 應天棋都深刻地认识着一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时候爸妈不讓玩游戏機,就把游戏機藏到爸妈床底下,他靠这种招數度过了初中三年和爹妈无數次大小搜查, 永远畅玩,从未翻車。 高中的时候学校不讓帶手机, 就帶着班里同学把手机粘在讲台下面,任教务老师拿着金属探测仪浑身上下反反复复地扫都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忘憂凝这東西既然是南域独有, 那么寻常人估计认不出来、也輕易不会从案件的细枝末节联想到这点。所以, 除非续芳或者其他主谋真的谨慎到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侥幸, 否则他们應当不会选择销毁证物。 毕竟忘憂凝原本就极珍贵難得, 现在他们离开了南域,毁了手里囤着的这点,再想寻得便是難如登天了。 而现在應天棋在妙音閣并没有找见疑似忘憂凝的東西,或者什么能藏物的机关暗格,那么, 如果不是忘憂凝的数量恰好在这次行动中用尽,就只剩了两种可能—— 要么忘忧凝在逃跑的刺客少女身上。 要么在本案主谋身上。 第一种,應天棋覺得可能性不大。 一来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十分仓促,“下药”和“刺杀”势必要分两人行动, 否则根本来不及,完成后再交接很麻烦, 也没有必要。 至于为什么能确定续芳就是本案主谋、南域遗民的主心骨…… 藏在某个组织里, 负责为众人出谋划策的这个人, 一定要拥有一个够灵活、也够有话语权的身份。 身为鸨母,她有机会熟悉每一位到来的客人,调配楼中每个人所在的位置,且足够自由。 事发之后, 她身为妙音閣的主事人,必然要被牵连,所以她还要负责圆出事情的始末,并且抛出虚假信息混淆视听,此事非掌局者不能做到。 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她方才的供词。 当人在试图掩盖某件事的时候,只有最蠢的一类人会选择全篇虚构。真正能够骗过旁人的谎话,必然是半真半假。 “家道中落”,死了丈夫儿子,与同乡北上入京,结合应天棋知道的信息,这应该是真实的。 收留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孤女,应当也是真实的。 唯一不实的地方便是地点,并非“岭南”,而是“南域”。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她在说自己北上的经历时,原话为“帶上几个同乡”。 是“带”,而不是“跟”。 看起来是带是跟无关紧要,可正是这种连本人都无意识的用词,才能暴露最真实的信息。 续芳是这群南域遗民的领头人。 就算不是,也绝对在其内扮演着举足輕重的角色。 “续芳姑姑敢刺杀皇帝,难道不要命了吗?” 应天棋退到一个安全距离,冷眼瞧着已经被方南巳按住的续芳。 方南巳捏着续芳的下颌,逼她将口中那片薄刃吐在了地上。 续芳的唇舌已经被刃尖磨破,她扬唇一笑,露出满口猩红血色,瞧着凄惨而癫狂: “狗皇帝,杀你就杀你,有何不敢?就算我死,能拖你一起下黄泉,倒也不亏!” 续芳事先并不知道审她的会是皇帝本人,但口中却备下了刀刃。 那尖刃或许是要用来脱逃,或许是要助她做点别的什么事,但不管原本如何,这尖刃都在此刻化为了她复仇的刀。 “续芳姑姑怎么知道朕是皇帝?”应天棋微微彎起眼睛,明知故问: “我们二人应当从未见过吧?续芳姑姑为何要突然发难,置朕于死地?” “杀你就杀你,还需要理由吗?!” 续芳扬唇笑了,血色自她唇角缓缓流淌: “刺杀不成,便是我败了。实话同你说了,那郑秉星也是我杀的,要杀要剐都随你!少在这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宽厚仁慈的做作样子,令人作呕!” “续芳姑姑大义。” 应天棋輕笑一声,顿了顿,再开口时,他语气略沉: “但续芳姑姑,就不顾朕后宫里的出连娜姬,也不顾你族人的安危了吗?” 在续芳的视角,她完全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她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突然发难试图杀害皇帝的刺客。 所以,这次不是错覺,续芳明显在那一瞬睁大了眼睛,连瞳孔都在颤,应天棋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娜姬,什么族人?”续芳很快整理好情绪,嗤笑一声,却是撇开了视线: “你在说什么?要我命就罢了,陛下还想让我给谁背口黑锅不成?” “是不是让你背黑锅,你应当最清楚。” 应天棋抬手接过方南巳递来的、从续芳身上拆下来的发釵和首飾。 续芳身上的首飾很特别,应天棋在四周目时就发现了。 说不上多华丽金贵,只是上面镶嵌的东西很特别。形似琥珀,呈半透明的浅黄色,透着烛火,折射着浅淡微弱的光。 它们被镶嵌在发釵纹路的凹陷中,化身条条花纹与之融为一体,靠近便能嗅到浅浅淡淡的清香。 这并非什么稀世宝石。 而是被融化后又在首飾凹槽中凝固的忘忧凝。 为什么应天棋会怀疑到这里? 因为他在续芳房间桌上,看见了一些散落的发釵。 不管这些发钗是李戌搜屋时丢出来的,还是续芳着急忙慌没收好,它们必然是经常、或者前不久才被使用过,才会被摞在其他首饰之上,以至于最先被拿出。 可是这些首饰要么是素铜,要么是素银,只有一些凹凸不平的花样纹路,并没有镶嵌哪怕一颗宝石。 续芳好歹是一个青楼鸨母,头面是很重要的,就算珍珠翡翠之类的东西用不起,也可换些玛瑙之类平价的石头装点一二,总不至于戴素钗待客。 那手里这几只为什么一点装饰也没有?明明看样式是该有镶嵌位的。 要么是半成品。 要么曾经有过,但现在没了。 按方南巳所说,那忘忧凝虽是花蜜,但却会在花期将尽时与花蕊上凝固供人采摘。 所以说忘忧凝其实算是固体,蜜类凝固后呈半透明状,或可鱼目混珠。 若是应天棋自己,也会觉得把这玩意镶在钗上随身戴着是个好主意。 所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有人有心寻找证据,应该也想不到嫌疑人会把证据明晃晃顶在头上戴着。 “事先在妙音阁各处的香炉里掺上忘忧凝,再派刺客守株待兔等郑秉星落单,手起刀落,逃之夭夭。其他在场者都因忘忧凝微量的药性而精神恍惚,无法提供有效的信息,也就无人推翻你的证词,那么当夜情况如何,就是你一张口的事了。因为大理寺能参考的信息源只有你,所以你留在这里,给大理寺提供假消息混淆视听,拖延时间助刺客脱身。比如,明明刺客是个十六七岁的侍女,你却一口咬定,那刺客是个身材单薄的小厮,北方口音,脸上有颗痣,半月前来妙音阁讨口饭吃,你也不知道他会做出这种事。但你真的不知道吗,续芳姑姑?” 续芳脸色一白:“你……” “我怎么知道?”应天棋替她说了后半句,又道: “我不仅知道她的身形穿着,还知道她是什么人。” 应天棋将那根嵌着忘忧凝的发钗架在指间转着,语气淡淡地一次次打碎续芳的意料与认知: “是昭美人,也就是你们南域娜姬出连昭贴身婢女蓝苏的孪生姐妹,是也不是?” “……” 续芳下意识张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 只又一滴血自唇角滑落,瞧着骇人。 “看来朕说对了?你看,只要朕随便让人留心查查,就能查出你的身份,你费尽心思的布局和遮掩在朕这里不堪一击。只要朕一句话,蓝苏的孪生妹妹刺杀国师幼弟,蓝苏逃不掉,出连昭逃不掉,你们南域所剩不多的那些‘同乡’,也一个都逃不掉。” 发钗在应天棋手里快速转了几圈,又被他一把握在掌心: “潜伏入京,闹出命案,甚至刚才还想刺杀皇帝。续芳姑姑,蛰伏时,若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决不能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否则,你可知一旦失手暴露,你将付出多大的代价,又有多少人要为你的失误陪葬?”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续芳一双眼里满是血丝,她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含着恨意,却又不敢太大声惊动更多人,只能尽力压着嗓音,字句泣血: “你毁我家园,杀我亲族,折辱我族娜姬,是我,是我苦心筹划欲取你性命给我死去的亲族陪葬,都是我!有什么招数尽管冲我来,什么蓝苏什么出连昭,这事与她们全无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 应天棋眨眼,彎唇冲她笑笑,笑得单纯无害: “是朕说了算。” “……鼠辈!” “嘘。” 他弯下腰,近距离看着续芳的眼睛: “这天下都是朕的,自然,想做什么都是朕说了算。劝你最好不要激怒朕,因为朕碾死你和你身边的人,就想碾死蝼蚁一般简单。朕心情好,或许可以放你们一马,若朕心情不好,株连你整个妙音阁,再把你祖宗十八代从地里刨出来鞭尸,你又能奈我何?” 这话说得阴险又恶劣,说罢,应天棋轻嗤一声,直起身来: “在朕做出决定之前,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方才之事……来人!把这女人押走,单独关起来,不要让她接触任何人!说了两句便哭哭啼啼要咬舌自尽,险些将血溅到本官身上,真是个疯女人!” 听见动静,门外不远处候着的李戌忙带着人进来,架着续芳的手臂将人拖了出去。 而应天棋迎着续芳怨毒的目光,默默转过身擦了把不存在的冷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9节 真是造孽。 他来不及忏悔自己方才的言行,只把续芳那些嵌着忘忧凝的首饰放进衣袋里,而后立刻朝白小荷打个手势: “叫上你兄长,咱们走。” 白小荷见状,立马上前,低声问: “陛下,去哪?” “回宫。” 应天棋快步往外走,急着去赶下一个场子。 谁知,抬步欲跨厢房门槛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不轻不重一声轻咳: “咳。” 应天棋的脚步顿住。 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悄悄翻个白眼,然后转身朝着里面还双手抱臂靠在一边的方南巳皮笑肉不笑地假惺惺来一句: “多谢方大将军搭救之恩。” 方南巳这才放下手直起身: “陛下客气。” “……” 神经! 在宫外做了这么一场戏,鱼钩算是已经浸在了水里。 应天棋坐在马車里颠簸着往皇宫的方向赶去。 路程不短,他手里转着两只核桃,闭目养神,试图理清目前事件发展出的脉络。 直到马車车身一晃,突然停了下来,等了片刻也没有动静。 应天棋睁开眼睛,掀开手边的帘子,探出头瞧了一眼: “怎么了?” 白小卓正弯身在车轮旁捣鼓着什么,闻言抬头瞧着他: “没事,公子,车轮里卡了石子,奴才把它丢出去。” “好。” 应天棋垂眸瞧着白小卓弯腰取出石子、丢到一旁,而后拍拍手上灰尘,打算上马继续赶车,才收回视线,放下了帘子。 也是那一刻,他察觉马车车身似乎往下沉了沉。 那微妙的一点动静与马儿起步时带出的摇晃感混在一起,其实不易察觉。 但应天棋手中盘着的核桃一顿。 他轻轻牵起一边唇角—— 上钩了。 第30章 五周目 古代路面不平, 马车颠簸不止,应天棋靠在车中软垫里,只覺自己清早吃的桃花酥都要被颠出半块来。 按照原本的流程, 外客的马车是不能入皇宫的,但守城的金吾卫认得白小卓亮出来的那枚五爪金龙玉牌, 便没敢多言,纷纷側身低头让开, 让马车一路畅通地进了宫中。 白小卓原本以为, 陛下这么匆匆忙忙回宫定是有急事要做。 但等他们慌里慌張地赶回乾清宫, 陛下又没动静了, 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让御膳房传了几道菜,自己悠哉地吃起了午膳,说这叫做“下午茶”。 吃饱喝足后,又说要带着人去御花園里转转。 今日天气不错, 天空一片湛蓝,陽光明媚,甚至令人覺出些炙烤感。 但御花園的植物长得极好,树木茂盛遮天蔽日, 将陽光拦在外面,就算是半下午温度最高的时间点, 树荫底下也是凉爽的。 应天棋靠在躺椅里, 搅着碗里清甜的冰酪茶, 一派岁月静好。 白小卓立在一邊为他扇着扇子,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实在没有忍住,开口问了一句: “陛下, 咱为什么突然回宫啊?郑小公子的案子,您不打算继续管了吗?” “自然要管。” 应天棋捞着冰酪茶底下配着的白玉丸子,也勉强算是提前几千年喝上珍珠奶茶了。 “……” 白小卓时常跟不上陛下和妹妹的思路。 比如现在,陛下说这事自己还要管,可他完全没法理解眼下是个什么管法。 为什么不在宫外跟着大理寺一起查案了?着急忙慌回宫还以为有要事,结果陛下一回来什么也没干,只是悠哉躺在树荫底下纳凉。 可白小卓又不敢多问,想来问多了陛下也会覺得烦,便只默默把疑问咽到肚子里,认真给陛下扇扇子。 白小卓原本以为,这个话题就該这么过去了,再不会有什么下文。 但安静片刻后,陛下抬眼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突然问: “小卓儿啊,你小时候抓过麻雀吗?” 白小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答: “没有……但看旁人捉过。” “那么你可知道,捉麻雀时,做好准备、设好陷阱后,下一步該做什么了?” 白小卓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又抬眼瞧瞧邊上正剥葡萄的白小荷。 白小荷倒没有察覺他的目光,但他看见小荷听见这话后垂了垂眼,还意味不明地輕輕弯了下唇角。 显然,方圆两米内的三人中,就他自己还懵懂着什么也不知道。 白小卓不免有点紧張,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答了一句: “等,等麻雀来?” “对啊。” 应天棋说着,一口干了手里的冰酪茶,而后抬眸向御花園某个方向望去: “这不,麻雀来了。” 白小卓茫然地顺着应天棋的視线看去。 只见不遠处那排紫竹之后,飘过一抹桃粉色织金的袖摆。 白小卓不知那是谁,等他回过神来,另一邊白小荷已经放下手里的果子,净了手打算扶应天棋起来。 “去。”应天棋瞅了眼脑子还没转过弯的白小卓: “御花园风景甚好,朕与美人游园,告诉后邊人,不必跟着。” 白小卓怔了怔,立刻应:“是。” “愛妃!” 待白小卓遣走闲杂人等之后,应天棋揚声唤一句,抬步便朝出連昭那边去了。 出連昭今日的打扮不如平日素净,她身上桃粉织金的料子如桃花灼灼,眉间一点红色花钿,妆容也一改楚楚动人的清淡风格,倒是张揚豔丽不少。 她看见应天棋,弯唇一笑,也不知是哪里不同了,总之应天棋看在眼里,就是感觉她的气质似乎与前几次见时不大相似。 以前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今日便是勾魂摄魄媚眼如丝。 “愛妃今日好兴致,打扮得……也与往日不大相同。” 应天棋瞧着出連昭,随口一句。 出連昭抬眸瞧着他,盈盈笑着:“陛下不喜歡吗?” “喜歡,当然喜欢,愛妃的美貌风韵,岂可辜负啊?” 应天棋随手从身边摘了一朵豔红的芍药,放在鼻底轻嗅一下,抬手递向出连昭: “御花园东角的芍药也都开了,应当比此处更盛更美些。正好,朕还有些事情想同爱妃聊聊,不知爱妃,可愿陪朕同游?” 应天棋直勾勾望着出连昭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 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最终,是出连昭弯起唇,福身行过一礼: “自然。妾身荣幸之至。” 出连昭抬手接过应天棋手中拈着的那朵芍药花,朝应天棋莞尔一笑,而后将花朵别在了自己鬓边。 随后转身,欲陪同应天棋往花园东侧的芍药园去,但刚迈出一步,她脚下一滑,人失去重心,朝側边歪倒而去。 见状,应天棋赶忙上前一步,扶住出连昭的手臂。 出连昭身上总有一股清幽冷冽的的梅花香味,应天棋靠近了猛地被那味道一晃,竟有一瞬的失神。 等再回过神来,他忽地听见自己耳侧传来一声轻笑: “妾身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一句话的尾音还未落下,应天棋忽觉出连昭反手死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原本失去重心倚靠在他身上的身体也重新有了着力点。 至于她的另一只手,正藏在二人重叠的袍袖间。 至于应天棋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他察觉到有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隔着衣料抵上了自己的后腰。 是刀。 “陛下最好不要出声,也不要试图向任何人求救。” 出连昭靠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语气柔和,说出的话却字句森冷: “否则,下一瞬,臣妾手里这把匕首,就会刺穿陛下的身体,要了陛下的性命。”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0节 “你想做什么?” 应天棋想到了出连昭会动手,却没想到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抵刀威胁,连走遠点走到假山后面都不愿意。 “想跟陛下聊聊啊,陛下不是也正有此意吗?只是此地人多眼杂,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就去臣妾的长阳宫好不好,嗯?” 出连昭两个贴身侍女的站位很是巧妙,正好挡住身后其他人的視线,旁人看来,便只以为是皇帝与宠妃正浓情蜜意,旁若无人地亲昵。 应天棋没有立刻回应出连昭的话。 于是很快他就察觉抵着自己后腰的那把匕首又往前顶了顶,正是无声的威胁。 “好,爱妃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是好。” 应天棋尝试着挣了一下,出连昭手劲却大,捏着他的小臂要他动弹不得。 他只得干巴巴地笑两声,拔高声调,令远些的人也能听到: “长阳宫离御花园不远,朕陪爱妃走一走。只贴身的奴才留下伺候就行了,其余人走远些,别扰了朕和美人的兴致!” 用同样的方法把身后缀着的奴才赶走,应天棋被出连昭暗暗推了一把,这便沿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往长阳宫的方向去了。 身侧的白小卓起先还没注意那二人的异样,只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低着脑袋一眼不敢看,直到偶然一瞥,他瞧见出连昭衣袖下一点寒芒,再看应天棋的姿势并没有那么自然,这才意识到眼下可能发生了什么,冷汗顿时爬了满身。 但他不敢声张,只瞧了眼身边的白小荷。 白小荷与他对视一瞬,并没有多少表示,只神情自若地垂下眼,如常跟上了应天棋的步子。 白小卓空咽一口,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官帽。 他被许多人骂过蠢笨,本身也确实没太多心眼子。以前在乾清宫侍奉也就被指派着做点粗活,现在到了这个位置,他得学会察言观色,随时体察主子的心意配合主子的行动,到了他实在看不懂的环节,就只能指望着小妹。 小妹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因此他也没动声色,也缀在了应天棋侧后。 虽没什么大用,但总不至于添麻烦坏了计划就是了。 长阳宫确实离御花园不远,没走多久便到了。 在外人看来,应天棋与出连昭正以一种十分亲密的姿势贴在一起,底下人自然不敢私自窥探,只安安分分地低着头当自己的差。 谁都没发现二人间还横着一把刀。 应天棋就那样被出连昭带进了寝殿。 刚一跨进寝殿的门槛,应天棋便被出连昭猛推一把,人一时不防,朝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下一秒又被人一把拽住衣料,像个破布袋子一样,被丢去了室内的檀木椅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出连昭寝殿内的温度似乎要比室外阴冷很多。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刚摔到椅子里、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见面前什么人朝他一扬手,心里一哆嗦,所以立刻通体生寒。 “紫芸。” 朝应天棋挥起的刀尖在他眼前不到一寸的位置堪堪停住。 紧闭门窗的寝殿光线昏暗,适应片刻,应天棋抬眼,才看清朝自己挥刀的人长着一张与蓝苏极其相似的脸。 蓝苏,紫芸。 果真是一对姐妹。 紫芸被出连昭喝住,虽止了动作,却也极不甘心。 她咬着牙,狠狠剜了应天棋一眼,转刀从正手为反手,站到了应天棋身后,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持着匕首架在他颈侧。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白小卓与白小荷也没能幸免。 兄妹二人被另外两个近身侍女制住,被扣在角落动弹不得。 “这便是爱妃的待君之道吗?” 应天棋早知得有这么一遭,因此此刻还算从容。 听见这话,出连昭斜睨了他一眼,低头点起一根烛火,才在烛光映衬下嗤笑一声: “君?我南域,从不奉君王。” 此时的出连昭早已褪去了先前柔弱可怜的伪装,不过她原本就该是这样的,色彩浓烈,明艳张扬。 应天棋抬眸看着她,突然轻轻扬起唇角: “你恨我?” 这问的当是一句废话。 “我不该恨吗?” 出连昭的眸子里跃动着凛冽的微光,嗓音微沉: “少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应弈,你以为我是在和你玩闹吗?摆清楚你自己的位置,如今刀在我手里,你生死与否只是我一句话的事。若不想以太过难堪的方式死去,你该像一只狗,跪在我脚下,痛哭流涕地求我,饶你一条性命才是。” “哦?” 应天棋却不如她所愿。 他甚至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微微扬起下巴,将脖颈更彻底地暴露在紫芸的刀刃下。 他稍稍眯起眼睛: “那你觉得,若非我有意,你出连昭有机会站在我面前,有机会拿刀抵着我的脖子同我说这番话吗? “未免有些天真了,娜姬殿下。” 第31章 五周目 出连昭见过的皇帝, 向来是阴郁的、虚伪傲慢的、輕浮愚蠢的。 从未像现在她眼前所见一般,被刀刃架在脖子上也依旧从容,好像完全不在意生死, 又好像事情走到这一步是他早已料定,她乃至她身边所有人, 都只是他将計就計的一步棋。 可无论此人性子改变多少,唯一不变的, 是出连昭看见眼前这张面孔时、心底蒸腾而上的入骨恨意。 她永遠记得那日, 宣军跨过云墨江, 踏上了南域的土地, 刀剑起落间,将天地都化为刺目血色。 南域人世代只奉神鬼,不奉君王。 中原皇帝想要他们归顺,成为大宣附属,每年为皇家上贡银钱与香料等珍稀之物。 父亲不肯, 中原人便随便给南域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起兵相逼。 父亲带着南域各族青壮年的儿郎上战場迎敌,可南域各族向来和睦友善,甚少有冲突龃龉, 即便擅长骑射搏斗,却还是敌不过大宣那些为侵占与殺戮而生的精兵良将。 每一場战争, 都会有人回不来, 永遠留在他们守衛的那片土地。 出连昭身为娜姬, 在男儿上阵殺敌时,便留在后方与母亲一起安排人手照顾妇孺。 儿郎们拿着刀剑出去了,又血淋淋地回来,回来时人數总会比去时少一些。那些人变成了兄弟手中的一把断刀、一片衣料、一只香囊。 或者衣衫上一片刺目的血。 活着的人为牺牲者的家人带来死讯, 然后原本恩爱的少年夫妻只留遗孀,幼子幼女失去了父亲,老人失去儿子,日日痛哭,哭瞎了眼睛。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出连昭日日看着,一开始还会跟着悲痛伤心,后来却也麻木了。 那段时日,真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们节节败退,宣军步步紧逼,断了他们的粮水,逼他们就范。 她与各族主事的女子谋划将妇孺分批送出南域,中途却突然断了消息,后来才知道,逃出去的那几批族人半道被宣军截殺,几乎无人生还。 母亲因为过度悲伤与连续數月的操劳,惊惧忧思,一病不起,就算族中有医者,却苦于无药可用,最终含淚在出连昭怀中断了气。 父亲痛哭一场后,终于认命,自己放开了所剩不多的族人们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将那群中原人放了进来,欲投降归顺。 那是出连昭第一次见中原那位少年天子。 他的名字叫做應弈。 他被许多侍衛簇拥着护在鎏金步辇上,身上是独中原皇帝可穿的明黄色龙纹袍,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那时的出连昭消瘦憔悴,跪在尘泥中,顶着脸颊上未干的淚痕,抬眸与他对视。 那人看了她许久,而后,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狼狈成这样,却也难掩姿色。” 出连昭永远忘不了自己听见这句话时、心里漫上的恶寒感。 像是被恶心的蛆虫钻入骨血,明明是盛夏艳阳天,人却通体生寒。 “你是南域的……娜姬?” 那人眉目间扫着一抹阴郁,懒懒地倚在步辇上,抬手指向出连昭,语調輕慢: “两个選择。将这女子献于朕,朕留你们性命,或者……” 他輕挥袍袖,收了手,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轻飘飘地说: “就,化作养料,用血肉滋养你们心爱的家乡罢。” 出连昭记忆里的那张脸,今与昏暗烛火下的人重叠,处处不似,却又处处相似。 出连昭缓缓握紧了手里的刀。 父亲不忍她受辱,于是放下身为南域首领的骄傲与尊严,跪地求情,却在膝行上前时被锦衣卫统领一刀穿心,理由是靠近君上,意图不轨。 出连昭仍然记得自己那日的哭喊有多凄厉,像是要活活碎了心肠,最后,她抱着父亲逐渐冰冷的尸身,呛咳出一口血。 血落在父亲身上,与父亲心口血渍融为一体。 中原人说,一炷香杀一人,直到这群南域人死干净。或者,直到她低头、心甘情願做小伏低服侍君上为止。 要么屈辱地生,要么悲壮地死。 出连昭是南域的娜姬,是张揚绽放的焰兰花,是草原上自由奔腾的烈马。 父亲说,只有最好的儿郎才配得上阿昭,如果没有,那阿昭就做一只自由的鹰,跟随自己的心意,飞去天涯海角。 母亲却说,不願她離得太远,就飞在头顶这片天空,抬头就看得到也好。因为母亲舍不得她成婚,更舍不得她离开自己的怀抱。 可是最后,阿昭却被困在了这世间最不自由的地方。 可是最后,母亲先離开了阿昭,放开了阿昭的手,头也不回地去了离阿昭最远的地方。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1节 焰兰花落了,天地间最艳丽的花失了色彩。 烈马被套上了缰绳,再不能肆意奔跑。 南域最骄傲的娜姬跪伏在地上,为了仅剩的族人,卑微至极地向夺走他一切的人叩首求饶。 此后,再没有人唤她“娜姬”了。 她是昭美人,成日被繁琐的钗环华服困着,在冰冷的宫墙中,活得像一具不会腐败的尸体。 “……少在这虚张声势!” 出连昭原本不想流淚,毕竟眼泪总会显出人几分软弱。 但不知怎的,清晰的视线变得模糊,最后化成温热的液体滚出了眼眶。 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她从住进紫禁城的第一天就在想,她不愿被仇敌所辱,她要自戕。或者直接宰了那个劳什子皇帝,自己能跑就跑,跑不掉的话,死了也值。 她做梦都想像现在这样,把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从步辇上拉下,把他的生死握在自己手里,就像那段黑暗的时日,他将她亲族的命如草芥般揚去那样。 可是, 可是…… 无论自己是输是赢,无论應弈是生是死、死得有多凄惨多难看。 她失去的那些东西、那些人、那些时光……都再也回不来了。 “……” 應天棋看着出连昭脸颊滑落的泪水,不由得愣住。 怎么了? 怎么说着说着突然哭了? 除了同学间一些必要的交流,應天棋平时很少跟女孩子相处,更见不得女孩子哭。 现在出连昭这眼泪一流,他脑子里准备好的談判词一时全成了乱码,装出来的淡定从容也卡顿一瞬,显出几分茫然无措甚至慌乱。 “你……” 应天棋看着出连昭眼里闪烁的泪光: “……你别哭啊?” 出连昭不言,只撇过头去,悄无声息地擦掉了自己眼角的水光。 见状,应天棋还想说什么,下意识朝前探了探身子,身后的紫芸却突然发力,将他的肩膀往回一扳。 于是应天棋感受到了刀刃冰凉的温度,还有肌肤传来的细微的疼。 “你们中原人善使阴谋诡计,我是比不过。我不知道你今日自投罗网意欲何为,也不知你是将计就计还是虚张声势,但就算你一声令下宫外就有锦衣卫冲进来取我性命,我也定会在死前拖你一起下地狱。你说,到时候,是锦衣卫的绣春刀快,还是紫芸的匕首更快?” 出连昭很快整理好了情绪,若不是眼眶还略微湿润,应天棋都要以为她刚才的眼泪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你不敢。” 虽然该说的话还得说,但应天棋的语气比起方才已经不自觉软了很多,收了些刺人心窝子的凌厉: “因为你知道我手里有证据,一旦暴露,你们南域所剩不多的族人将会被赶尽杀绝,一个活口都难留。所以,你今日是抓我来談判的,不是要杀我,不然,你不必绕这么大个圈子,大可以在御花园就动手,捅死我也就是几刀的事。” 出连昭微微扬起下巴: “你既猜到了,现下又为何坐在这里?” “因为我也想和你谈谈。” 应天棋不闪不避,直勾勾地盯着出连昭的眼睛。 两个支线任务彼此冲突,若想完成,目前看来只能二選一。 如果要查清郑秉星的案子,必然要揭露妙音阁背后的南域遗民,甚至牵连出连昭。如果要拉拢南域娜姬,那么妙音阁疑案必然要敷衍过去、草草了结。 可是此案与郑府有关,应天棋若一查到底,能借此抓到些能够拿捏郑秉烛的把柄也说不定。 如果这只是单纯的游戏,应天棋一定会选择对主线任务性价比更高的那条。 但现在不是,现在他的每一个选择都关系着千百年后的未来。 也就是说,此案过后,南域就真的在各种意义上不存在了,他们将彻底成为历史上的一个传说,再不会有任何东西在历史长河中被后人流传下去。 应天棋还是不适合做一个君王,因为他不够冷血,也不够狠。 他看不得这样一群在夹缝中求生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也看不得一例这么有研究价值的民族文化轻易夭折。 郑秉烛的把柄可以再找机会,背景信息也可以慢慢調查,可是南域仅剩的这群人死完了就是真的没了,一丁点也剩不下来。 所以南域这群人,应天棋一定要救。 “你,和我?”出连昭微一挑眉,红唇轻轻扬起: “让我听听,陛下想和我谈什么?” “你们很聪明,掌握着京城最热闹的青楼之一,也算是掌握了一个十分强大的信息集散地。而且据我目前观察,里面有部分人的身手相当不错,打探消息、杀人探物,应该都不在话下。” 应天棋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稍沉: “所以,娜姬殿下,我想和你合作。” “哦?”出连昭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连语气都带着笑意: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和你合作?你毁我家乡,杀我亲族,应弈,我们应当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是你疯了,还是你当真如此自信倨傲,皇帝当久了奉承的人多了,就觉得只要自己招招手,天底下所有人就该听你号令吗?” 被出连昭嘲讽几句,应天棋依然神色自若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我刚刚说,若非我有意,你现下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拿刀抵着我的脖子。就像一年前,若非我有意,别说如今埋伏在京城里的这一支,你们南域,就是一只蚂蚁也活不下来。” 应天棋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出的同样是自己心里疑惑许久的问题: “若我真的贪恋你的美色,为何在你入宫后从未召幸过你?甚至连与你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不管应弈于此事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应弈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此时此刻,这条论据,都是应天棋今日说服出连昭的最大筹码。 “出连昭,你真正的敌人不是我。” 歪打正着也好,胡扯八道也罢。 到了应天棋嘴里,就得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第32章 五周目 鄭秉星是鄭秉燭唯一的弟弟, 此案一出,誰也不敢怠慢,兵马司在事发当夜就封锁了所有城门, 連只狸猫都放不出去。而应天棋在大理寺扣押的那群人中并未看见紫芸,这说明紫芸在当夜混乱时就逃了出去, 此时应当正藏身于城内某處,静候时机脱身。 那天, 应天棋闲来无事, 仔细想了想紫芸可能选择的退路。 还是那句话,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应天棋大胆地使用了自己的想象力—— 紫芸是蓝苏的孪生姐妹, 相貌极其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紫芸能找到办法混进宫中,那她便能留在出連昭身邊,姐妹二人共用一个身份,一个走在明處, 一个行在暗处,誰也查不到、更想不到这一层。 所以应天棋又赌了一把。 紫芸和蓝苏这二人的关系,足够证明出連昭与妙音阁一直有着消息往来。如果应天棋是紫芸的话,在回到出連昭身邊前, 一定会想方设法探听到更多的消息带回给出连昭。 比如,妙音阁疑案的后续发展, 和续芳等人如今的处境。 应天棋赌紫芸一定会藏在西林客棧周围时刻关注本案动向, 所以在进西林客棧前, 他特意张望着多看了两眼门口蹲守的涉案人家属。 能在那时进入西林客栈的绝不会是普通人,想来紫芸也清楚这点,因此她会选择观察来人究竟是誰。 因此,虽然应天棋没能在逗留客栈之外的那段短暂时间里找见紫芸, 但那点时间,一定够紫芸看清他的脸。 紫芸是认得自己的,不然四周目也不会怒斥一句“狗皇帝”然后试图将他捅死。 那么,如果紫芸发现他出现在西林客栈外,必然会跟过去探听消息。听到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翻扯出南域遗民的证據,也必然会急着回宫把消息传给出连昭。 于是应天棋来了一手順水推舟,立刻回宫。 只要紫芸不蠢,就该知道混入皇宫最簡单的办法就是混进皇帝的马车。 一切都在按应天棋的猜想进行着,他免费给出连昭送了个快递,再等一会儿,等出连昭从紫芸那里听过事情始末,就该登场了。 出连昭当初能为了族人委身于应弈,如今也一定会为了族人暴露自己拼死一搏。 不过,应天棋手里有证據,出连昭有所忌惮,不会轻易动他,而是会想办法与他周旋。 威逼利诱也好,谈判交易也罢。 这同样是应天棋需要的。 “出连昭,你真正的敵人不是我。” 这话一出,出连昭明显有一瞬怔愣。 但她显然连一个字也没信,因为很快,她轻蔑地嗤笑一声: “是你应弈起兵攻占南域,是你应弈杀我父母同族,如今你说我真正的敵人不是你?应弈,别天真了,我告诉你,不止这一世,生生世世,我出连昭都与你势不两立,至死方休!” “是我没错,但洪流之中,你我皆身不由己。” 应天棋微微叹了口气,眉目间染上些伤感来: “你久居深宫,不知朝堂波谲云诡。只知我身处高位,万人之上,却不知我其实事事皆不由己。我幼年登基,看似是一朝天子,手中却无半分实权,连开仓赈灾都不能自己决定,又如何能左右南伐拓邊这种劳民伤财的大事?” “你……” 出连昭像是想说什么,应天棋却没有给她反驳自己的机会: “我从小便知身为傀儡事事被人掌控的苦处,又怎会将这种痛苦加注在你们世代自由的南域人身上?我不能违逆陳实秋的心意,一旦惹她不快引她警觉,我连性命都难保。我只能这么做,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你明白了吗,无论这张龙椅上坐着的是谁,是我,应弈,还是其他皇子,又或者是宗室里其他什么人,只要实权在陳实秋手里,事情都不会改变一分一毫。出连昭,你可以恨我,我没有资格消磨你的仇恨,但我怕你拼尽一切、走到最后却还没看清谁到底是谁害了你、和你的族人,是谁讓你失去了一切。” 出连昭稍稍皱了下眉。 她垂了垂眼,也不知将应天棋的话听进去几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2节 应天棋趁热打铁,摆出更多信息来佐证自己的立场: “我当年为何指名要你?因为你是南域娜姬,我知道你一定会为了族人做出这个决定。而我,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瞒过身邊那无数双眼睛,名正言順达成我的目的——保下你南域最后一批活口。 “当时的你们已是穷途末路,无论是生是死,都是我一句话的事。那我为什么不一声令下手起刀落永绝后患?为什么一定要你主动归顺而不是强逼你就范?就算是我贪图你的美色,是我要装个正人君子要你先顺从再下手,那么我问你,出连昭,你入宫也有一年多了,可你见过我几次? “我如此大费周章逼你从南域娜姬变成后宫的昭美人,就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恶趣味和征服欲吗?说得难听一点,那场交换是我赢了,可我事后为什么没有享用我的‘战利品’呢?” 出连昭的眉越皱越紧。 应天棋抬眸打量着她的神色,微微眯起眼睛: “因为我从头到尾想要的都不是你,我想要的是讓你活下去,想讓你和你的族人一起活下去,想让你南域血脉留存于世,不至于从此绝迹。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身份,人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翻盘的机会,不是吗? “很多事明面上是我干的没错,可我也身不由己。你拼尽一切来杀一个傀儡、而不是将刃尖对准背后真正牵线之人……说实话,出连昭,这不值。” 灭了人家一族,占了人家地盘,强取豪夺让人家的娜姬给自己当小妾,还要让这位对自己充满恨意的娜姬对自己放下杀意,甚至还要信任值达到55%…… 应天棋觉得这任务簡直是痴人说梦。 但要想保住南域这一族,就必然要走这么一遭,否则自己之后干什么都不方便,一边要提防陈实秋和郑秉燭,一边还要无时无刻不警惕这群南域人的暗害。 应天棋绞尽脑汁连推理带胡扯,才整出这么一套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的说辞。 任务设定太过离谱,他能找见的突破口,就只有这一点而已。 其实对于这些事,应天棋也疑惑了很久。 因为他实在读不懂应弈做一些事的逻辑。 就比如出连昭这件事。 但无论应弈是如应天棋刚才吹的那样隐忍做戏只为保下南域这些人,还是单纯有什么奇怪的收集癖、把人逮到宫里关着就行可以不见但不能没有……应天棋都得感谢他给自己留了这么一个口子,没有把事情做绝,这才让自己在此刻拥有能够跟出连昭谈判的筹码。 出连昭应当是把他的话听进了心里,因为她就那样在摇曳的烛火中陷入了沉默,许久未发一言。 紫芸仿佛看出了她的犹豫,语气有些急切地开口: “娜姬……” 出连昭却抬手打断了她。 而后,她像是缓缓叹了口气,閉了閉眼睛。 应天棋瞧着她的反应,再次开口,这次语气略微缓了一些: “知道你一直想杀我,但你的手段并不高明。第一次,我问你要迷情藥,你说可以用做香料点燃也可以内服,于是我把它掺在酒里下给了陈实秋安插在我身边的那个老太监,结果他服下后没多久就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因为我跟你说这藥是我自己要用,所以,那夜被药死的应该是我,对吧? “第二次,你往我宫里送了一盘梅香酪。那梅香酪里有种银针测不出来的剧毒,食用后顷刻间便会五脏绞痛而亡。这事儿做得太明,我猜你是发现你那迷情香没能药死我,怕我找你麻烦,所以再加点料铤而走险用这种简单粗暴至极的方法要我的命。可惜,我还活着。 “后面你发现我实在难杀,不确定我是否已经看出了你的杀意,就再次制造御花园偶遇,想试探我的态度。我那些模棱两可意有所指的话也让你心内不安,今天从紫芸那里得知的宫外现状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你咬牙决定铤而走险干票大的,于是拿刀把我掳来了这里。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态度,出连昭。” 应天棋顿了顿,抛出了自己最后的筹码: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想干什么,正因为怕你自寻死路,才把你撂在长阳宫,不见你,不给你下手的机会。至于迷情药和梅香酪,哪一条拎出来都是灭九族的罪,我有证据,但我选择替你瞒下来。 “就像这次,即便我知道杀了郑秉星的人是紫芸,即便我知道妙音阁是以续芳为首的那群南域人的据点,即便我手里握着能够定你们死罪的证据……” 应天棋抬手,从怀中拿出一支镶着忘忧凝的发钗: “我也还是会像前几次一样保下你们,因为我不愿看见南域文明就这样葬送在陈实秋手中。” 出连昭微微一愣,抬眸看向应天棋,眸底神色复杂。 “你想必也听说过郑秉烛的行事,若是此事被他知晓,别说你和续芳,就是已经隐姓埋名在中原扎根生活的南域人……不,哪怕是与南域沾亲带故甚至在南域生活过的一条狗,都会被他掘地三尺揪出来,然后五马分尸。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对郑秉星下手,也不一定赞同你们的行为,可是敵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会帮你,尽我所能。” “……” 出连昭缓缓蜷起手指。 她似乎正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一边是支撑自己走到今日的仇恨,一边是被应天棋一段段话动摇的理智。 最终,她再次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你今天自投罗网,落在我手里,又和我说这些,是想作甚?” “我说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要和你联手。我不用你为我做太多事,只在需要时出手相助即可。待我铲除威胁掌握大权,我便将南域还给你。 “我知道失去的人和事再也回不来,补偿再多也无用,但人不能不向前看向前走,因为你身边还有活着的人。 “焰兰花开在阳光下,奔跑的马儿欲归家。阿兰萨,阿兰萨,阿娘的歌谣随你到天涯。” 突然听到家乡童谣,出连昭有一瞬的失神。 原本的防备状态一点点被应天棋攻破,最终在这句熟悉的歌词后碎成了心里一地残渣。 “咣当”一声,她手里的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烛火亦随着气流细微的波动,猛地摇晃一下。 出连昭看见应天棋一双眼睛,眸底流淌着清澈坚定的光,里面映着她单薄消瘦的影子。 他声音轻柔许多,带着些微的哑,认真地同她说: “……信我一次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阿昭。” 第33章 五周目 殿内光線昏暗, 只有燭火微微映亮一方天地。 室内几人一时陷入同一片沉默。 应天棋、藍蘇紫芸,甚至被制着按在角落里旁观了全程的白家兄妹的目光都落在出連昭身上。 他们都在等一个答案,一个決定, 一个結果。 应天棋不知藍蘇和紫芸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据他这短暂的观察, 蓝苏的性格沉稳,紫芸相较之就会冲动急躁很多。 因为无论是这次, 还是前几次, 蓝苏表现出的存在感都极低, 从来不会外露一丝情绪, 从始至终只那样静静地站在出連昭身后。但紫芸就不同,正如此时,她察覺到出連昭的动摇,再次没忍住开口唤到: “娜姬,您……” “……” 出連昭抬眸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那一眼中情绪几何,紫芸张了张口,终也没能说出后半句。 应天棋就那样坐在椅子上。 看似姿态慵懒随意,藏在袍袖下的手却逐渐握紧了。 应天棋能说的该说的都已经说完, 接下来就看出连昭的态度。 能得到出连昭的助力最好,毕竟她掌握着京城那么大一个信息集散地, 还有一群连鄭秉燭都敢招惹的下属。 坏一点就是出连昭不愿和他联手, 但也从此放下对他的杀意, 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谋事各自安好。 最坏就是他刚才说的话出连昭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捂着耳朵就是要他狗头,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宰了他再去宰陈实秋。 那就算应天棋倒霉,实在不行再搭一條命进去, 六周目堂堂开启。 无论怎样他都能接受,既然已经尽力了,就不必再惋惜結果。 应天棋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可等出连昭再开口时,却没有直接答应天棋的话。 而是问了他一句: “你刚才说,妙音阁这件事,你会隐瞒证据,保下我们?” 应天棋空咽一口,喉結輕輕滚了滚: “没错。” “你也说了,死的是鄭秉燭的弟弟,此事,鄭秉烛定然不会輕易罢休。你一个在朝堂上都说不上话、处处受制于人的傀儡皇帝,想怎样隐瞒证据保下我们?就算你能瞒过去,可你捉不到真凶,又要如何向郑秉烛交代?到时候郑秉烛不滿意陛下给的答复,自己将案子细细再审,察觉我们的存在,也只是时间问题,那陛下今日这番言论作为又有何意义?” 出连昭抬手整整自己头上略微歪斜的发钗,扬唇似是个略显轻蔑的弧度: “所以,现在陛下同我说这些,是否有点早了?” 应天棋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 “陛下何不先解決眼下的问题?此案如何尚无定数,陛下急着拉拢臣妾又有何用?不如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行考虑,陛下觉得如何呢?” 虽然没有明说,但应天棋懂出连昭的意思。 入职前的测試,合作前的考察,先看看他所言是真是假、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再决定要不要和他联手达成同盟。 出连昭给紫芸使了个眼色,紫芸不情不愿地撤了一直架在应天棋脖子上的刀。 应天棋肩膀一松,稍稍舒了口气: “这本是应当的。” “那臣妾就等着陛下的好消息了?” 出连昭弯了弯眼睛,抬手打个手势,宮中侍女得令,纷纷打开了寝殿的窗户。 天光照进来,驱散黑暗,也让应天棋适应了昏暗环境的眼睛有一瞬的恍神。 他眯了眯眼,再次看向出连昭时,便听见她说: “此事不仅不能牵扯到我南域,也不能牵扯到妙音阁任何一人。同时我要此事解决时就是彻底尘埃落定,再没有被翻案的可能、再不能对我们有一丝一毫的威胁。陛下尽管去做吧,左右你手里有证据,我便再不瞧不闻不问了,只静静等候您为臣妾安排的命运。” 出连昭走向应天棋,动作轻柔地搀着他的臂弯,将他从椅子上扶了起来。 而后贴近他耳边,开口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案件结局究竟如何,臣妾会细心关注着,若陛下唱的戏本令臣妾滿意,臣妾自会好好考虑陛下今日的提议。” 说着,出连昭从手边的案几上捏了一块糕点,亲手送到应天棋唇边。 应天棋不大习惯这样亲密的动作,下意识朝后躲了一下,出连昭却会错了意,盈盈一笑: “陛下放心,无毒。” 应天棋迟疑一瞬。 很快,他抬手从出连昭指间接过那块糕点,而后瞧着她的眼睛,将糕点送到自己齿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3节 轻轻咬下一口。 “不错。” 出连昭这便后退一步,福身朝他一礼: “陛下喜欢,便是臣妾的荣幸。” - 从长阳宮出来之后,应天棋觉得头顶的天都蓝了,空气也比方才更清新了。 他伸了个懒腰,抬头瞧了眼日头,算算时间,宫门快要落锁,今日大抵是出不去了,若想出宫继续干番事业,只能等明日。 于是应天棋想了想,转身朝白小卓招招手: “小卓……嗯?你怎么了?” 应天棋一直想着事儿,还没来得及关心与他同患难的两位小朋友的心理健康。 白小荷还好,她本就早熟沉稳,跟了应天棋这些天也算是和他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因此在长阳宫经历那么一遭后也没什么异样。 白小卓就不一样了。 孩子是个蠢的,让去买点心就真乐呵呵只拎了一盒点心回来,日常听不懂应天棋和白小荷的哑谜,跟着笑笑也就算了。可今日他目睹了妃嫔拿刀抵着皇帝、把皇帝逼进寝殿架着刀扣下、狂傲不羁放言要让皇帝像狗一样哭着求饶……自己还被刀架在脖子上战战兢兢地看了场大戏。 他吓坏了,至今神游天外,白着一张脸,脸上写滿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陛下有什么吩咐?” 白小卓怔愣一瞬才意识到应天棋在唤他,忙应声道。 “……” 应天棋抬眸瞧了一眼。 其他人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 于是压低声音道: “怎么,被刚那阵仗吓着了?” 白小卓茫茫然地点点头,反应过来,又赶紧摇摇头。 应天棋瞧着他这样子,觉得好玩,没忍住笑了两声: “情况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该听的不该听的你都听到了,不过放心,我不干让死人保密的勾当。只不过,跟着我这种人,你以后必然少不了要干点刀尖上的活计。所以小卓儿啊,多长点心眼,以后我让你去买点心,可别傻呵呵真的只买一盒点心了。” “奴才不知道陛下的处境那么艰难……奴才从来没有想过……”白小卓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片刻,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和语气都坚定起来: “陛下对奴才和妹妹有恩,奴才自认不是多聪明的人,但陛下要奴才做什么,奴才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傻样儿。” 应天棋叹了口气,还没等再说点什么,便听白小卓又像是满怀心事似的小心翼翼问: “不过,陛下让奴才去买点心,奴才除了买点心……还该做什么啊?” 应天棋失笑,摆摆手: “问你妹妹去。” 白小卓挠挠头,显然还是掉線状态: “哦……” “行了,别傻着了,你去帮我个忙。” “……陛下吩咐。” “去司礼监把这两日的奏折帮我拿来,闲着也是闲着,做做日常任务。” “嗯?什么?”白小卓没听清应天棋的后半句,应天棋也没多解释: “没什么,去吧,机灵点,如果有人问起,别说是朕吩咐你去拿的,随便找个由头糊弄过去就是。” 想要出宫,最早也得明日了,不如今晚做做这两天堆积的日常任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任务是枯燥了点,但好歹还有10积分能赚呢。 还有,他得好好考虑一下出连昭给他的“入职测試题”。 现在,应天棋知道凶手是谁,却还不知道紫芸杀人的动机。 如果他不能拿出证据供出真凶,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郑秉烛对妙音阁疑案的结局满意? 坐在乾清宫里批奏章的时候,应天棋一直在想这件事。 既然是给他的小测,那出连昭那边肯定不会再给他更多信息和思路,应天棋索性调出系统界面,看看这玩意有没有在支线任务里设置氪金窗口之类的东西,供玩家在没有思路时花积分兑换点信息。 但应天棋把支线任务三的界面都要翻烂了,也没能找见想要的窗口。 多么卑微的玩家,连想给游戏氪金都找不见门路。 不过…… 应天棋点开任务详情,重新端详一番游戏信息: 【支线任务(3)】 【妙音阁疑案】 【任务目标】 【圆满结案】 【达成條件】 【1/宿主确定妙音阁背后所属势力】 【2/宿主查清郑秉星之死缘由始末,且实际干预程度≥55%】 应天棋先前只记得这玩意要自己“圆满结案”,私以为是一定要揪出真凶将真相公之于众的那种圆满。 但现在仔细看看任务达成条件,第一条的尾巴后面已经缀上了一只绿色的小对钩,意思是“已达成”。 至于第二条,只要求了“查清缘由始末”和基础干预程度,也就是说,没有类似“公布”的环节。 那么应天棋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玩意只要自己心里清楚了了解了就行,其他人知不知道无所谓? 如果能钻这个空子的话,那支线任务二和三也不算冲突,能一起完成也说不定。 好歹500积分呢。 试试吧,试试又不花钱。 心里有了打算,应天棋抬手关了系统页面。 他拿着毛笔蘸蘸朱砂,重拿一本奏折摊开扫一眼,想着尽快刷完任务了事,可白小卓突然着急忙慌快步走进来: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凌溯凌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锦衣卫指挥使? 应天棋进这游戏这么久了,还没见过正儿八经的锦衣卫。 但他知道,能由锦衣卫直接通传给皇帝的,必然是紧急情报。 因此应天棋不敢耽搁: “传。” 白小卓得了吩咐,又像阵风似的刮走了,片刻,暖阁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应天棋一手撑着下巴懒洋洋瞧着,只见一道人影快步入阁,立在门口的屏风后,朝他一礼: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 应天棋放下毛笔: “出什么事了?” “启禀陛下。”屏风后的锦衣卫直起身子: “卑职奉旨监察河东赈灾糧队,今有加急秘报,由户部郎中张葵负责押送的两万五千石糧草、六千两官银,经连续几日日夜兼程,行至岭东一带。但经过岭东黄山崖时,粮队遇悍匪劫道。匪徒约三百余众,押运官兵死伤五十二人,粮车……尽数被劫!” 第34章 五周目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淩溯】 【解锁信息】 【锦衣卫指挥使】 这新人物附带的信息真是越来越短也越来越没用了。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还需要你个破係统告诉我?怎么不多告诉我一句他是男的女的? 应天棋在心里吐槽一句, 而后关掉係统页面,再次隔着屏风打量起那位淩大人。 淩溯的影子映在暖阁屏风上的瑞兽纹刺绣间,看不大真切, 只能瞧出是个挺高的男子,穿着一身红色飞鱼服立在那里。 应天棋收回视线, 双手抱臂,朝后靠在椅子里。 他想着淩溯方才禀报的消息。 前往河東赈災的糧队被土匪劫了。 应天棋早知这糧队定然不会顺顺利利地抵达河東, 这一点他之前也同方南巳讨论过。即便他把河東災情相关的事交由方南巳全权处理, 但方南巳是个武将, 在这种事上不免显得束手束脚, 加上没有自己人可用,所以这个肥差最后还是要被鄭秉烛弄到手。 这批錢糧必然会在半路经历數次缩水,至于缩掉的那部分,想也知道,将会落进鄭秉烛的兜。 应天棋都已经看开了, 管他能从中间贪多少,最后能有一两进到灾民手里、能对灾情有哪怕一丁点的帮助,那也行了。 但他没想到鄭秉烛胆子这么大,悄悄摸摸贪一点都不行, 非要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把錢粮全吞进肚里。 这才上路几天就被土匪劫走了? 是真的意外还是故意为之?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4节 如果是故意找的由头,那真的很不高明。 而且, 赈灾路上出了这种事, 粮队上下官员多少是要被问责的。 户部这位负责押送錢粮的張葵难道不是郑秉烛自己安排进去的人吗?是張葵成了郑秉烛的弃子, 还是说郑秉烛有把握把他的人从这事儿里完完整整地摘出来? 应天棋看不透。 他总觉得此事有古怪。 应天棋从桌上捞起了自己近日爱盘的核桃,握在掌心转着。 大概是他思考的时间稍微有些久,屏风后的凌溯轻声唤了句: “陛下……?” “哦,”应天棋这才回过神: “岭东黄山崖……哪处匪帮?” “沉龙寨。这窝贼人长期盘踞在黄山崖一带, 劫道夺财是常有的事,附近官府经常能接到百姓报案,也联手围剿其多次,但沉龙寨的匪首极其精明,对黄山崖的地形又十分熟悉,次次围剿次次逃脱,周边官府对其束手无策,百姓亦苦之久矣。” 沉龙寨? 起这名字,胆子够大啊。 手里的核桃转着圈摩擦出轻微声响,应天棋微一挑眉: “既然知道黄山崖常年扎着匪帮,为何还要走那条路?” “陛下不知,岭东黄山崖是自京城至河东的必经之路,若要绕开黄山崖,路途与所耗时间将会多上一倍不止,因此,即便黄山崖匪祸猖獗,大多數人也还是会选择铤而走险,搏一个侥幸。押送粮草这样的大事本该以稳妥为重,但因为灾情严峻,再拖不得,时间上能省则省,粮队便走了黄山崖,才生出了这般祸事。” 凌溯解释道。 “朕管他有什么苦衷,时间长不长稳不稳妥的,事儿没辦好就是没辦好,若所有人犯了错都可拿所谓‘正当理由’开脱,那还不是人人犯错人人逍遥?” 应天棋略略扬了声调,七分真三分演地打了个哈欠: “钱粮没了就是没了,负责押送的这群人,死了的就算了,活着的,你想办法尽快把他们弄回来。一群不中用的东西,没办好事儿,自回来领罚吧。” “是。” “还有事儿吗?有事就说,没事退下。” “……” 凌溯没再多言,只朝应天棋行过一礼: “微臣告退。” 应天棋原本一心扑在妙音阁疑案上,现下突然横插进这么一档子事,又分走他一半心神。 只恨自己没有分.身的技能,好同时分出八个自己,分头行动各查各的,再接四个支线任务也不在话下。 【叮咚——】 【您有新的成就已达成,不要忘记领取奖励哦!】 奖励? 听见这两个字,应天棋眼睛亮了亮。 他立马点开係统提示,界面经过短暂加载后自动跳转到了未领取的奖励界面。 是出连昭的人物卡,里面的探索度进度条已经达到了22%,算是擦着南域娜姬任务条件二的达成线低空飞过了。 探索度20%的宝箱正在进度条上摇晃着等待开启,应天棋这还是第一次领取这类积分奖励,不免有些激动。 他在衣袍上擦擦手,郑重地点开了宝箱。 一段浮夸的宝箱开箱动画。 【人物“出连昭”探索度20%奖励】 【200积分】 200? 应天棋像个在路边買彩票中了两百块高兴疯了的傻子。 他扫了眼自己的积分钱包。 【285积分】 这些天做日常任务攒下来的钱,还有張福全出连昭两个人物的20%探索度奖励,加起来居然也有这个數字了。 虽然看着不多,但这还是应天棋第一次在自己的积分钱包看见三位数。 人的劣根性便是兜里一有点钱就想着消费,应天棋也逃不过。 遊戏系统里是有“积分商城”这一项的,应天棋对它已经好奇很久了,但他害怕在里面看见一些自己无法承受的价格,因此一直没敢打开。 现在,他抱着很高的期待点进去想参观一番。 但下一秒,他的笑容就被一片灰锁定格在了原来的弧度。 积分商城首页里大大小小的板块都是灰锁,点不动,買不了,只能透过一层绝望的灰色依稀辨认一下技能图标的形状。 不是。 什么破遊戏连商城都对玩家呈锁定状态啊?! 真是想花钱都花不出去吗?!!! 【回复宿主:积分商城将会按剧情推进程度逐步向玩家解锁商品,商品上新时系统会通过游戏邮箱向玩家发送通知。在此之前,玩家可先进入“新手福利专区”选购自己心仪的商品,祝玩家游戏愉快!】 系统总能及时监测到应天棋的崩溃和吐槽,在他吱哇乱叫出声发疯之前给他一个合理但离谱的答复。 应天棋决定给这破烂系统最后一次机会。 他从系统回复自带的链接点进所谓“新手福利专区”。 应天棋对这玩意的理解就是游戏的新人6元首充福利,里面放着些可以但没必要的小垃圾。 什么失忆喷雾、健步如飞足力健跑鞋、身强体壮大力丸…… 一个赛一个的鸡肋。 应天棋兴致缺缺,划拉到最后面,正想关了这个无聊的界面,谁知视线一扫,他突然瞧见角落里一个金光閃閃的小版块。 【商城力推,超值惊爆价!新人特别福利!超绝性价比,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商城力推你丫就塞在这旮沓拐角里,咋了生怕别人看见要买? 应天棋还偏要点进去看看。 【道具: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紙片呢?】 【限购:0/1份】 【售价:88积分】 神奇紙片? 有点意思。 应天棋微一挑眉,点开道具详情页。 【道具详情】 【神奇紙片,一份两张,分别为“上阙”与“下阕”。“上阙”与玩家本人绑定,“下阕”可交给任意一人】 【使用方法】 【玩家需用神奇紙片配套的神奇毛筆在“上阙”上进行书写,“上阙”书写的字迹将会同步于“下阕”,此时“下阕”持有者可对此进行回复(书写“下阕”时不必使用神奇毛筆),“下阕”书写的字样也将同步于“上阙”。书写完毕后,“上阙”与“下阕”之上的完整字样将停留30秒,30秒后字迹完全消失,视为使用完毕】 【注意:“下阕”持有者不可直接与“上阙”通信,必须由“上阙”开启对话,“下阕”才可进行回复】 【注意:本道具为日常道具,每日使用次数为3次,使用次数于每日0点刷新】 懂了。 古代版微信,只是有使用限制,列表只能添加一位好友,交流时必须他先开启对话,一天还只能聊三句。 那也行,又不是和crush闲聊刷好感需要量变产生质变,平时传递个情报通个气什么的完全够用了。 主要还是方便。 应天棋看看88的价格,又看看自己兜里285的积分。 有点用,而且买得起。 那还犹豫什么? 一咬牙,买了! 应天棋还挺好奇这种实体道具要怎么发到自己手里。 付款后,他等了一会儿,便见面前桌案上的气流出现一刻诡异的波动,几秒后,又凭空出现一小坨数据流马赛克。 马赛克在空气里閃烁几下,逐渐凝成了实体,静静地躺在他的桌上。 是两张薄薄的纸片。 应天棋拿起来摸一摸看一看,感觉这神奇纸片和普通的熟宣没什么差别,里边有些细闪,对着光一闪一闪还挺好看。 买了新东西自然是要第一时间试用一下,于是应天棋撸撸袖子,迫不及待地拎着和纸片一同出现的神奇毛筆,顺手蘸蘸墨,往印有淡淡“上”字的上阙纸张上写下一笔。 他原本想先写个“你好”试试,但刚写一撇,还没等落下一笔,纸上的笔画就逐渐变淡消失了。 这次,不等应天棋质疑,系统抢先弹出解释。 【道具“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纸片呢?”尚未激活!请玩家先绑定“下阕”使用者!】 “……” 懂了,还没加好友,没法开启对话。 真扫兴! 应天棋撂了笔,摊在椅子上,像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 下阕能绑给谁? 这是个问题。 那必须是交给一个离他比较远、平时见面不那么方便的人才能达到价值最大化。要是交给小卓或者小荷,那张张口说句话不比费劲巴拉写字方便多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5节 ……说到写字,下阕的使用者还必须得是个有文化的,不仅得认字还得会写,这无形中就又加了个使用门槛。 应天棋想了半天,调出自己的技能界面。 “嘻嘻嘻”技能的第二次冷却期已过,今晚就能再次使用。 心里有了打算,应天棋用过晚膳后让白小卓给自己换了身常服,等天色完全黑下去,他赶走了寝殿里侍候的下人,关上门,站在空处,选择传送点“凌松居”,大声朗读这该死的技能名称,发动技能。 上次发动技能后,他被丢在了凌松居的后巷,应天棋便自然而然以为那是“嘻嘻嘻”的固定传送点,那这次也该降落在同样的位置。 于是这次技能后摇过后,他刚恢复感知,正想按照记忆去凌松居的偏门敲门,可是一步还没迈出去,他动作突然顿住—— 等等。 位置不对。 这不是后巷,这是室内。 应天棋还能闻到淡淡的沉香味道。 “大人。” 正在应天棋茫然之时,他突然听见一道略感熟悉的人声。 他抬眸看去,便透过身边的兵器架,看见了门外闪过的一道人影。 虽然那人声音不大,但因为四周极其安静,应天棋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是一句: “……那边来消息了。” “。” 坏了。 这技能传送点不是固定的,他现在正在方南巳家会客前厅某个兵器架后面,至于他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他上一次来这里做客最后就是从这走的! 也就是说,传送的地点“凌松居”是固定的,但在“凌松居”范围内,上一次“嘻嘻嘻”结束在哪,下一次发动技能后使用者就会被传去哪。 怎么不早说啊!!! 应天棋站在兵器架后面,在思考自己原地待20分钟然后直接传送回宫的可能性。 早不早晚不晚的……什么来消息了,哪边来消息了…… 他到底撞破了什么危险密谋大场面啊!!! 第35章 五周目 应天棋欲哭无泪。 他现在站在这里, 又想听又不想听。 想听是因为实在想知道更多的信息。 不想听是因为他还不想这么快结束自己的五周目之旅。 他只能痛苦地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希望方南巳和蘇言能换个地方聊他们的小秘密,给自己留个悄悄逃走然后重新闪亮登场的机会。 但他们没有。 蘇言应該是给方南巳递了个纸条之类的东西, 因为这二人之后再未开口,只片刻后方南巳淡淡来了一句: “知道了。” 这三字后, 应天棋再没听见动靜。 他又等了一会儿,確定没有声音之后, 才大着胆子, 往旁邊稍稍挪了两步, 扒着兵器架的空隙, 梗着脖子努力朝方才声音的来處瞧着。 前厅烛火摇曳,光线昏暗,不大好视物。 应天棋瞅了很久才確定,人应該是走了,因为他视野中除了摇晃的树影之外再无其他。 他暗暗鬆了口气, 小心翼翼拎起衣摆,放輕脚步,打算先从屋里溜出去再想个勉强合理的说法解释自己的到来。 为了避免像电视剧里那样踩着个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暴露行踪,应天棋还特意留神看着脚下, 以规避任何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他小步小步,用自己能做到的最輕的动作往门口挪去。 但还没挪两步, 他忽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颈侧。 …… 哈哈。 这凌鬆居还真是个妙地。 大夏天的, 屋里这穿堂风还跟冬天似的, 冰得人脖子一哆嗦。 ……好了特么的别自己骗自己了。 应天棋空咽一口,垂眸看向自己下巴侧邊,然后对上了一段闪着寒芒的刀尖。 应天棋缓缓地举起双手。 他不确定宣朝人能不能懂他的意思,但先举了就完了。 片刻感觉架刀那人没什么动靜, 应天棋才大着胆子顺着瞧了一眼。 他沿着森白的刀刃一路看过去。 然后和立在阴影里的方南巳撞上了视线。 三更半夜有人潜伏在你家客厅还被你逮住了怎么破? 应天棋会选择拨打幺幺零,但显然这个时代没有幺幺零而且对方合法持有武器。 应天棋真不敢再想下去。 “呀,方大将军,爱卿,好巧啊。” 应天棋扬起了一个自己能做到的最真诚的笑容: “在这儿碰见啦?” “。” 方南巳看看他,又抬眸扫了一圈周围,大概是在确认这地方确实是自己家。 而后他点点头: “巧。” 应天棋保持着姿势和笑容一动不敢动,努力给他使个眼神,方南巳这才像是意识到自己还拿刀架着皇帝的脖子,于是收刀入鞘,隨手放到旁邊的兵器架上,然后抬手有点敷衍地给应天棋行了个禮: “臣不知是陛下,臣冒犯了,还请陛下恕罪。” “无碍。” 为了掩饰尴尬,应天棋背着手挪了几步,想尽快绕开这个话題然后丝滑切入正題,谁知方南巳却不打算放过他。 行完禮,方南巳直起身子,上下打量他一眼: “陛下今夜倒有兴致,来臣家中做客?” “嗯!” “只是不知,陛下是如何进来的?” “呃……” 应天棋干巴巴笑了两声: “朕好梦中出游,一闭眼一睁眼就在这了,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瞧见爱卿才想起来这是在爱卿府里。怎么进来的……朕也不知道,可能是爬墙进来的吧。” 应天棋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张口开始胡扯。 “这样啊。陛下进来这么久,臣府中护卫竟无一人察觉,不知是該夸陛下身手过人,还是该骂他们无用。” 方南巳半真半假地附和一句,之后瞥了应天棋一眼,自向外走去: “既来了,陛下便隨意吧。” “?” 应天棋没明白方南巳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随意吧”? 他瞅着方南巳,见这人竟真走远了,完全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可能真的是磁场不合,应天棋每次和方南巳相處的状态都十分糟糕,一言一行破绽百出,漏得像个筛子。 什么大半夜到處跑、凭空出现、突然消失,还不小心说漏过不少将来事。应天棋觉得是个稍微正常点的人都得对自己起疑心了,但偏方南巳像个没事人似的,好像他说什么方南巳就一定要信什么。 这是某种规则怪谈吗? 应天棋不懂,但装傻充楞就完了。 在别人家里瞎跑也不太好,虽然方南巳跟他客气一下说让他随意就转身走了,但应天棋不能不把自己当外人。 想了想,他瞧着方南巳离开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应天棋感觉,方南巳应该是还有话没跟蘇言说完所以暂时顾不上他。 因为他出去时,已经见那两人又凑到了一起。 严谨来说,不止他们两个人,还有苏言肩膀上一只黑鸟,离近了才看清,那竟是只乌鴉。 大概是感受到了应天棋的存在,夜色里,乌鴉突然朝应天棋这边转过头,眼睛在某一瞬间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光。 应天棋的脚步顿住。 一人一鸦在黑夜中遥遥对视。 那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很快,方南巳和苏言就察觉了应天棋的到来。 看清应天棋的脸后,苏言瞳孔地震,不确定地看向了方南巳。 他大概是想说点什么,但方南巳抬手,没有讓他开口,只道: “退下吧。”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6节 苏言空咽一口,又瞅了下应天棋,这才抬手朝方南巳一礼,带着肩膀上的乌鸦,后退几步闪身进了一片漆黑夜色。 苏言离开后,方南巳也没有理会应天棋,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背着手沿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向前行去。 应天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總不能跟上去硬找话题问方南巳刚才在和苏言密谋什么。 他又不敢到处乱逛,万一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说不定还要被灭口。 所以他决定先跟着方南巳往前走,等个合适的时机展开话题。 于是,凌松居的紫竹园里,方南巳背着手晃悠悠走在前面,应天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两道影子被月光投在石板路上,慢悠悠地一起朝前晃着。 闲着也是闲着,应天棋边走边四处瞧瞧,打量着凌松居的景致。 上次来他直接从偏门去了前厅,还没好好逛过这园子。 方南巳的凌松居比起郑秉烛的瑞鹤园要简洁很多,倒也符合他的性子,林子里只摆了些造景的山石植物,走过去都是一股清新的湿漉漉的草木香味。 应天棋看着四周的布置出了神,竟没留心前面的方南巳止了步子。 他专注于旁侧植物,心在四周飞着,脚在地上走着,就那样朝着不知何时停下脚步的方南巳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哎……” 应天棋的下巴在方南巳肩膀上磕了一下,吓得他后退两步,后知后觉地捂住被磕疼的位置: “你干嘛?” “?”方南巳回过头来看他,微一挑眉: “这话应该由臣来说。陛下深夜出现在臣家中,也不说来做什么,就这么悄无声息跟在臣身后,一直跟到臣的臥房,甚至还想跟臣一起进去……是否有些不合适?” “……” “虽说陛下九五之尊,天下都是陛下一人的,陛下想进臣的臥房,臣也拒绝不得,但陛下不请自来还一言不发跟臣到此,是否可以给臣一个理由?” 这话说得,委婉又为难,好像应天棋轻薄了他他还没法拒绝只好委委屈屈任君采撷似的! 应天棋差点就被他带沟里去了。 “别做出这一副做作样子,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方南巳这混账玩意,每次都这个样子,明明自己是最横的一个却偏要摆出一副受害者模样,讓他里外不是人顺着说也不是反着说更不是。 他越想越气,再开口时语气也冲了不少: “真敬我畏我你就该赶紧找个地方给我倒杯茶让我喝点水说会儿话,天天装成这死样子给谁看呢,咱俩什么玩意儿彼此心里都清楚,人和人相处多一点真诚好吗?还我进你卧房……就进就进!进你卧房怎么了?都是男人就算咱俩扒光了睡一块又能出什么问题?别说得跟你方南巳是个含羞带怯的黄花大闺女似的,我今儿哪都不去,就要进你卧房,我就要躺床上跟你说事儿!怎么着?你咬我啊!” 心里的吐槽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咕噜出来,应天棋自己先愣了一下。 说实话,他面对方南巳时,心里總会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畏惧。 这点畏惧无关方南巳未来会做的事,只针对他这个人。 虽然应天棋和方南巳相处不多,但能看出来这人的性子并没有那么“常规”。 比如,在这种上下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里,除了手握实权的陈实秋,其他人多多少少都会尊重一下他这位真龙天子,包括郑秉烛。 但方南巳不是。 他对应天棋“皇帝”身份的尊敬只在口头上,或者说,因为规定“臣”必须服从于“君”,他才会说这些话做这些事。但作为方南巳本人,他是十分不屑眼前这位“君主”的,所以显得态度无比敷衍。 这种人很危险。 因为他乐意遵守规则的时候可以安安分分地过家家,一旦不乐意了,掀桌也就是一抬手的事,绝对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感受、任何事的后果。 换句话说,别人想杀应天棋可能还要顾忌这顾忌那,就算陈实秋要谋杀他也得想个合理的理由给后世一个交代。 但方南巳这种人不一样。 做事全凭心意,心情好了他是皇帝,心情不好了他是先帝。 所以应天棋与他相处总带着点畏惧和小心翼翼,就像现在,他头脑一热口不择言把方南巳训一顿,自己骂爽了,却不知方南巳听过后会不会觉得不爽然后真把他一口咬死。 应天棋不免有点紧张。 他抬眸看着方南巳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什么情绪。 却只对上一片无波无澜的眸底,里面映着他的影子。 就那样静静对视着。 片刻,方南巳竟扬唇轻笑了一声。 不是他平时讥讽的嗤笑,也不是敷衍的皮笑肉不笑,是真的眼角眉梢染着轻松笑意,弯唇展颜,满目愉悦。 “你……”应天棋微一怔神,没懂方南巳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你笑什么?” 方南巳却没回答,只往侧边让开一步,转身朝主居入口走去: “进来吧。” “……” 应天棋皱起眉,盯着方南巳的背影,看着他脑后的高马尾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 怪。 真是个看不透的怪人。 人跟他好好说话的时候装模作样地整一副做作腔调,人真恼了骂他两句反倒瞧着高兴了。 罢了。 笑了就好。 既然笑了,那就不许杀他了哦。 第36章 五周目 凌松居的主居没什么特别的陈设, 只院子辟出来一块空地,没有装饰也没有其他,地面平整, 应天棋猜,这当是给方南巳练武用的。 其他便是浴房书房暖阁卧室之类单独的屋子, 共同凑成一处居所,整体色调偏暗沉, 建筑上悬挂的用作装饰的帷幔都是偏黑的暗紫色, 上面以银灰色丝线绣着应天棋没见过的图腾。 应天棋没想到事情的最后真变成了自己被方南巳邀进卧室。 但今天已经够离谱了, 所以无论事情扯到什么程度, 应天棋的心都像古井一尊,再不起一丝波澜了。 方南巳在前面推开卧房的门,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应天棋便心安理得地背着手跨过门槛,绕开门口的麒麟屏风,走入内室。 内室燃的也是沉香, 但其中还染着方南巳身上那股湿漉漉的、类似青苔的味道。 应天棋停下脚步,看了一圈室内,然后问方南巳: “我坐哪?” 方南巳双手抱臂,垂眸瞧瞧他, 目光又朝床榻上示意去。 “?” “不是陛下方才自己说的,今儿哪都不去, 就要进臣的卧房, 就要躺在臣的床上与臣论事?” “……” 行。 这可是你自己让的。 应天棋二话不说走向床榻, 两下甩丢了鞋子,人往榻上一倒: “奉茶!” 应天棋原本就是梗着脖子和方南巳犟一犟,没想到方南巳还当真到桌邊给他倒了一杯茶,端过来站在床榻邊, 伸手递给他。 这倒给应天棋整不会了,但他盯着方南巳手里的茶,很快回过神,翻个身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接过方南巳递来的茶杯,囫囵闷掉,而后朝他扬扬手: “你也坐吧。” 方南巳点点头,假惺惺地加了句: “谢陛下。” “咳。”应天棋转着手里空掉的茶杯,轻咳一声,停顿片刻后,终于切入正题: “爱卿啊。” “在。” “張葵负责押送往河东的賑灾糧隊,走到半道被土匪劫了,你知道这事儿嗎?” “有所耳闻。” “你怎么看?”方南巳房中的味道和光线都太过安逸,应天棋打了个哈欠,声音沾了点困意: “是监守自盗,还是真有土匪啊?” 应天棋始终没看清这点。 现在他得到的信息已经够多了,如果这窝土匪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个哪都不沾的独立组织,那应天棋觉得系统多少也该给他弹个支线任务,但系统并没有。 这就说明,或许这沉龙寨跟某些任务、或者某些人是有关联的,不值得单开一例。 而且,如果黄山崖真住着这么大一窝土匪,惡贯满盈,多年来惡名传得人尽皆知,还截了那么多车隊官商,那朝廷怎么也该有所行动了才是。 但按凌溯所言,官府年年剿,土匪次次逃,至今没有收获。 说得是黄山崖地形复杂易藏难寻,但应天棋就不信了,如果真有心要清剿的话,各种辦法用过一轮后多少也该有点进度了。 如果不是沉龙寨的土匪头子是个会掐指算卦的半仙,那就只剩了一种可能—— 对方在官方机构里有人脉,能够及时把每次清剿行动的时间和计划透露给沉龙寨,让他们能够提前给出应对之策。 或者更大胆点,这土匪窝压根就是哪位大人自己养的。 应天棋问出这个问题时也只是想着自己理理思路,没期待方南巳真能给个靠谱的答案,因此方南巳漫不经心说出一句“真有吧”的时候,他也没多在意,甚至压根没听进去。 只转着茶杯,自顾自道: “我也觉得很大可能是郑秉烛监守自盗,隨便找个由头或者请点演员演出戏把賑灾的糧款全吞了……但这样的话,押送糧草那群人该怎么处理呢……”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7节 应天棋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推演各种可能性,直到方南巳给他来了句: “都殺了。” “或许可以……”应天棋迟疑几秒钟才意识到方南巳说了句什么: “……?” 应天棋静静地望着方南巳。 感受到应天棋的視线,方南巳也坦然地和他对視。 应天棋深吸一口气: “你再说一遍,把谁都殺了?” 这对于方南巳来说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粮队被劫,是隨行人员护卫不力所致。这种渎职的废物,留着一条命有何用?” “呃……”应天棋试图说服他: “他们可能是有错,但就不能给人一个将功補过的机会嗎?” “正是因为可以‘将功補过’,才生出那么多犯错的余地。今日车上被劫的是钱粮,若明日车上遭遇伏击的是陛下,陛下还要指望他们日后‘将功补过’吗?” 你,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 应天棋理智上赞同着方南巳的观点,但在良知与情感这块还是觉得“把他们都杀了”这种处理方法有点地狱。 只是…… 应天棋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沉默片刻,他突然垂死梦中惊坐起,一骨碌从床铺上翻起来: “不对啊!” “?”方南巳朝他微一挑眉。 应天棋瞧着那没事儿人似的在世阎王: “这押送队伍里不是也有你的人吗?” 押送赈灾粮款队伍里的人员结构大致可分为“文武”两个部分,文就是張葵这样负责统筹和调度的主理人、督辦使,武则是负责押送的护卫与士兵之类。 后者用人一般是要从军队里调配的,当初应天棋把这事全权交给方南巳,虽说郑秉烛以他是武将不了解赈灾相关事宜为由,把真正掌权的、能吃到油水的职位都塞给了自己人,但是隨行军士这块由方南巳来调配当是毫无异议、完全没有问题的。 所以应天棋自然以为随行的都是方南巳自己人,还想着后期能不能靠里邊人捞到点郑秉烛贪墨的把柄,结果现在就得到方南巳一句轻飄飄的“都杀了”。 他果然是个不分敌我想杀就杀的邪恶青苔精吧! 应天棋心中森寒,连帶着望向方南巳的目光都帶上了一丝唇亡齿寒的悲凉。 但方南巳迎着他那副表情,却显得十分莫名。 只挪开视线,轻飘飘答了一句: “没有。” “?”应天棋怔住,然后更懵了: “没有?” “嗯。郑大人有意排挤,臣何必去自找不快?他要揽下这个活,便随他吧,左右他塞进来的人将真正能够说上话的职位都占完了,随行军士这种无足轻重的角色,是谁的人都无所谓。” 方南巳这话说得毫无负担,却惹得应天棋火冒三丈: “……无所谓?有所谓!朕交给你的事你就这样办?他要你就给,完事一个自己人都不往里放?我可是对你付出了很多希望与信任的,方南巳你对得起我吗!” 方南巳看看他,更轻松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又怎样?” “。”应天棋没话说了。 他很想现在立刻马上跟方南巳翻脸然后转头就走。 但显然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大丈夫能屈能伸,等找到竞品或者平替再跟这位说拜拜也不迟。 于是应天棋在内心挣扎数秒再鄙视自己数秒,最后很屈辱地来了一句: “那下次就不许对不起了。” 看他这副样子,方南巳多少猜到了他今日的来意: “陛下今夜到访,是又有事吩咐微臣去做?” “爱卿聪明!” “陛下请说。” 既然方南巳都开口了,那应天棋就不继续铺垫了,直截了当提出自己的诉求: “今日我已让丢了赈灾粮款的那批人回京领罪,在他们到达京城前,我要想办法先见他们一面。所以麻烦爱卿在半道就把他们劫了,做得稍微低调点。别人都无所谓,就这个張葵,一定要弄到,朕要想办法从他嘴里挖点东西。” 听过应天棋的话,方南巳倒没有太大反应,只点点头:“好。” 应天棋没想到他能答应得那么痛快,有点意外地睁大眼睛瞧着他。 方南巳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于是坦然地回望过来:“怎么?” “没怎么。”应天棋抿抿唇,念叨着: “这次答应得倒挺痛快。” 这原本只是一句小声吐槽,可还是被方南巳听见了: “是臣对不起陛下,自然要寻个机会,将功补过。” “哟,到别人就是不给犯错的余地,自己这就又把‘将功补过’抬上桌了?”应天棋不留情面嘲笑道。 方南巳耸耸肩,直接从自己腰间抽了把短刀扔在桌上: “臣有负皇恩,内疚至极,若陛下有意,臣愿立刻坦然就死。若陛下慈悲留臣一条命,臣也愿将功补过,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真是一说就来劲。 表演型人格邪恶青苔精! 应天棋自找了个没趣,于是放下手中茶杯,默默坐起身子穿鞋。 方南巳看着他的动作:“陛下要走?” “啊?没,我就是躺累了,起身随便转转,你不用跟着。” 应天棋这么说了,方南巳竟也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只应了声“是”,再没多话。 应天棋是一秒都跟方南巳待不下去了,原本还在想这次要怎么寻个由头脱身,没想到竟这么轻易就获得了自由活动的资格。 他穿好鞋子快步走到门口,但推门前,他动作顿住,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折了回来,走到桌边,从怀里掏了张紙片放到方南巳手边。 方南巳看看他,又看看桌上那张白紙,没明白应天棋的意思: “这是何物?” 应天棋一张口就是胡扯:“这是朕偶然从一世外高人手中获得的宝物,名叫‘下阕’。” 方南巳点点头:“既是下阕,那上阙何在?” “问的好!上阙就在我手里,此宝物共有两张,若持在不同人手中,便可隔空传信,神不神奇?” 方南巳抬手拿起下阕,展开瞧瞧,听着应天棋的讲解,却也没有显得特别意外,但大概是为了给应天棋捧场,他还是应了一声: “世间竟有如此神物?” “那是自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应天棋整整衣襟: “总之你记得贴身带着,随时拿出来看看,说不定上面就有我的留言,你及时回复便是。” 系统只想着道具要绑定玩家和npc,却没想过玩家要如何跟npc解释这一切。 但好在这位npc是方南巳,他再次自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或许是身上真的有某种“必须要相信玩家所言一切无论多扯多离谱”的规则怪谈。 应天棋生怕待久了方南巳回过味来要问东问西,因此逃也似的跑了。 但他又担心方南巳当耳边风听过,外挂拿在手里不看也不回,白瞎了他花88巨款购买的道具,于是临走前还要强调一句: “千万记得看记得回哦!” 门“吱呀”一声合上,室内恢复安静,又只剩了方南巳,和房中摇晃的烛火。 方南巳坐在桌边,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而后垂眸再次拿起了那人临走前留下的白紙。 看起来和普通的书写用纸并没有什么区别。 想了想,方南巳拎起纸张,没有一丝犹豫,将它一角靠近了桌上的烛台。 火舌燎着白纸边角,却未沾染其毫分。 方南巳微一挑眉。 烧不坏? 他抬手用指腹覆上被火焰舔舐过的纸角。 竟连一丝灼烫感也无。 方南巳眸色渐深。 倒是愈发看不懂了。 那人总能带给他一些与他前二十年认知相悖的事与物。 沉吟片刻,方南巳屈指,轻扣桌面。 下一瞬,房门悄无声息开了又关,桌边多出一道人影。 苏言抬手向他一礼: “大人。”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8节 “带几人,去帮我办件事。” 方南巳低声交代苏言两句,苏言垂眸听着,点点头,正想应声告辞,目光却似瞥见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 “大,大人……” 方南巳不知他在惊讶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原先被他展开放在桌上的“上阙”,竟凭空缓缓浮现出了墨迹。 方南巳微微皱起眉,待那墨迹彻底清晰,他看见纸上多出三字。 严谨来说,三字中他只认得第一字,第二字虽有字形却不知其义,至于第三字,比起字体,那更像是某种古怪的符号—— [在吗?] 第37章 五周目 这次技能結束在哪結束, 下次使用技能便回被傳送到哪。 对于应天棋来说,最理想的傳送位置其实还是方南巳家的后巷,那里冷僻清净, 到了半夜连只野猫也没有,应天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然后优雅从容地走到凌松居的偏门去敲门。 从卧房出来后,应天棋的计划原本也是去后巷结束技能傳送回宮。 但他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他迷了路。 他不知道该怎么从主居抵达后巷。 咬着手指思索片刻, 应天棋做好了决定。 与其浪费时间当一个在人家家里横冲直撞摸寻路線的嫌疑人被各路暗衛盯梢, 不如退而求其次, 就近找个稳妥隐秘些的地点, 先藏进去再说。只要下次他的出现不被任何人察觉,那他一样能拥有一个稍微正常一些的出场。 这样想着,应天棋很快锁定了主居范围内一间离主卧较远、且相对来说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房间。 他輕手輕脚过去,将门推开一道缝,自己钻了进去。 房中没有人, 所以没备烛火,人进去只见黑黢黢一片。 应天棋摸黑在房中寻了个角落,挪开原本置在那处的木架,自己躲进了架子和墙角间的空隙。 他努力把自己藏在阴暗的小角落里, 鬼鬼祟祟地唤醒系统界面,点击回城。 把下阕交到方南巳手里后, 神奇纸片应当就算是正式激活完毕了。 时间不早了, 明日一早还要忙着出宮去跟鄭秉烛打哈哈。应天棋原本想着从方南巳那里回来之后就直接换身衣服睡觉, 但人都躺到床上了,想了想,他还是一骨碌翻起了身。 果然还是等不了,他决定立刻马上试用一下神奇纸片的效果。 于是穿着寝衣起身到桌邊, 自己随便磨了点墨,拎起神奇毛筆,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说的,便搬出了一句萬能开头: [在嗎?] 应天棋写完后就放下筆,期待地等待着奇迹降临。 但片刻之后,他并没有等到方南巳的回复,倒是他原句上缓缓多出几道红痕—— 有人用朱砂给他的“嗎”和“?”打了两个鲜艳的红圈圈。 这既视感跟小时候看语文老师圈出作文错别字时简直一模一样。 应天棋不知道方南巳这是什么意思。 圈他干嘛?这哪里…… 思路生生卡住。 应天棋一拍脑袋。 真是夜深了人也蠢了,他竟忘了古代没有简体字,也没有标点符号。 于是,待纸上字迹散去后,应天棋再落一句: [莫慌 試用而已] [?是何意] [此為標點符號 乃歐羅巴人創造的神秘密語 一般只傳正義善良英勇瀟灑說話不刺撓之人 今朕破例傳給你 ?是疑惑之意] [?] 这是歪打正着还是现学现卖? 怎么不算是一种天赋异禀。 一天三次的使用次数也算是被应天棋用尽了,临了还恶心方南巳一句,也算是物尽其用,爽之爽之。 - 应天棋把任务给方南巳交代下去,自己做了甩手掌柜,就等着方南巳的好消息。 他次日一早便出了宫,继续待在鄭秉烛的瑞鹤园,没事就走个过场到妙音阁去“找找证据”,在下一条線索出现前,这时间能拖一天就是一天。 他暂时还没想到该如何在完美搪塞鄭秉烛的同时隐藏那群南域人的身份。 但既然跟出连昭夸了海口,他就得尽力一试。 总之,萬事还得先找出郑秉星被害的前因后果。 只要知道紫芸为何非杀郑秉星不可,那一切或许就有解法了。 可事情走到这一步就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或许从中找到毛线尾端便能迅速解开迷局,但至今也没有一丝进展。 旁人不敢妄言郑府之事,应天棋又没法查得太明。 只好先将这几日当成宫外度假时间,静待方南巳给他捅个突破口。 是日,应天棋正带着白家兄妹在京城繁樓吃茶听戲,台上演的是一出《琵琶記》。应天棋对这出戲兴致缺缺,还不如桌上的桃花鸡有吸引力。 白小卓却瞧得认真,巴望着樓下的戲台子,看得目不转睛。 应天棋见状,也没打扰他,只在大戏谢幕时轻笑一声,打了个响指要他回神: “醒醒,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白小卓猛猛点头: “实在是太感人了,还好最后结局团圆美满,不负赵五娘一片孝心与真情呢。” 虽然没看,但应天棋以前上选修课的时候学过古代的戏曲创作相关,知道这出《琵琶記》讲的是什么。 琵琶记的女主角叫做赵五娘,她的丈夫蔡伯喈进京赶考,留她一人在家中照顾年迈的父母。赵五娘对公婆尽心尽力,后来公婆去世,她剪发卖钱安排丧葬、麻裙包土自筑坟墓,背着琵琶沿路弹唱乞食,千里奔赴京城寻夫。可待她千辛万苦到了京城,却发现蔡伯喈已入丞相府为赘婿,她肝肠寸断入丞相府弹唱,蔡伯喈现任妻子听闻了她的遭遇,大为感动,自愿成全她夫妻二人,自此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唉。”应天棋夹了口桃花鸡,莫名叹了口气。 白小卓瞧着他:“公子何故叹气?” 应天棋却没有回答,只问:“你可知这琵琶记的前身吗?” “奴才不知。” “这个故事其实源自南宋流传的《赵贞女蔡二郎》,原版蔡伯喈入赘丞相府并非被迫,而是自愿,后来赵五娘入京寻他,他不仅不认自己的糟糠妻,还放马将赵五娘踩死。结局就是,他做的恶事触怒了天神,然后天降神雷,把他劈死了。” 应天棋短短几句话把孩子刚刚暖起来的小心脏浇了个彻骨凉。 应天棋瞧着白小卓那世界崩塌般的表情,实在好玩,顿了顿,又接着道: “后来元末的高明将这故事推翻重写一遍,才有了今日的琵琶记。 “唉,所以我叹气啊,这世道从古至今就没公平过。从这一出戏就能看出来,世人总是歌颂着女性的苦难,没人问她们是否愿意、是否被禁锢胁迫,只擅自将她们遭遇的一切美化为‘孝’‘贞’,甚至‘情深’。男人做的恶事就在一次次流传中被一笔勾销,就像这蔡伯喈,明明是个贪恋权势抛妻弃子的渣滓,过个几百年,在后人流传中,也能被粉饰成‘受困于权贵’‘不忘糟糠妻’的深情势弱苦命文人。如何能不悲不叹呢?” 白小荷听着二人的谈话,没有发表意见,只看了应天棋一眼,而后垂下眸子,给他斟了一杯茶。 “原来竟是这样,枉我方才还想蔡伯喈真是好人。”白小卓回过味来,愤愤道: “怎么可以把坏人改成好人,这样大家以后岂不是都只称颂蔡伯喈的情深,却不知他做的那些恶事了?” “这便是另一门高深的学问了。”应天棋摇摇手指: “所谓‘羊群效应’,便是如此了。想让你看见什么、相信什么,就让更多人的人造更多的声势,传的人多了,信的人多了,假的自然也就变成真的了。” “叩叩——” 正在白小卓思考应天棋说的高深学问时,雅间的窗被敲响。 很快,一道人影闪身进来,悄无声息就到了桌邊,抱拳朝应天棋一礼: “见过陛下。” 应天棋瞧这身手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抬眸瞧了苏言一眼: “你家大人让你来的?” “是。” 苏言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淡漠样子: “大人要属下转告陛下,陛下吩咐的事已办妥,今夜戌时,劳陛下在繁樓侧门稍候,大人会接陛下去见想见的人。” “知道了。”应天棋放下筷子。 苏言做事干脆利索,传完话就又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只留白家兄妹二人睁着眼睛盯着应天棋,最终还是白小卓问了一句: “陛下要去做什么?” 这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应天棋随口扔了句废话: “做一点要做的事。” 繁楼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里面几乎包含了古代全部的娱乐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听曲看戏赌钱喝花酒。 今夜繁楼的天字号房早早就被人定下,旁人都不知是哪家公子这么大阵仗,包了最贵的房间不说,身边带的護衛穿的还都是国师府的服饰,将近十个人立在房门周围,把房间守得像个铁桶。 没一会儿,一个年轻小厮走了出来,也不知说了什么,護衛散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挪去了稍远些的位置。 之后小厮便离开了,半晌领了个清瘦的姑娘,抱着琵琶进了屋里。 “咔哒——” 门被合上,白小卓抬手擦擦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49节 “陛下,都办好了。” 应天棋已经脱了白日穿的锦袍,换了一身便于行走的短打。 他缠好手腕上的布条,最后嘱咐道: “我今夜说要住在繁楼,想来郑秉烛也不会非抓我回瑞鹤园,若他们多问,就说是我的意思,要他们滚远点别来烦人。我有点事要去做,快的话两三个时辰,慢的话天亮前也能赶回来,你俩机灵点,别让郑秉烛发现我跑了就是。” “是。”白小卓与方才进来的琵琶乐女一同行礼,后者正是乔装改扮掩人耳目的白小荷。 一切准备就绪,应天棋大大方方出了房门。 经过国师府護卫身边时,那护卫冷冷地盯着他,看清他的脸后,护卫睁大眼睛,正想说什么,但应天棋眼疾手快,从怀里掏出一瓶喷雾,朝那护卫“噗呲”一喷。 世界上本没有废物,所谓废物只是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应用场景。 新手商城10积分一瓶的失忆喷雾原来真的有它大放异彩的时候,护卫的目光立刻涣散,应天棋就趁这时机溜之大吉。 要从郑秉烛和陈实秋的监控下溜走一晚简直难如登天,现在不在皇宫里,应天棋没法使用“嘻嘻嘻”,如果不拿出点别的特殊手段,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今天的准备时间还算充分,应天棋一早摸清了繁楼内部大致的路线,从天字房出来后径直去了侧门。 果真如苏言所言,方南巳已经等在了那里。 方南巳今夜穿了一身暗紫色的窄袖长袍,负手立在墙边,身后是苏言,还有苏言牵着的两匹墨色骏马。 “陛下。” 看见他后,方南巳朝他抬手一礼。 “晚上好。” 应天棋随口打个招呼,看看那二人,又看看那两匹马,脑子一抽,问了一句: “没车吗?” 听见这话,方南巳像看傻子似的瞧了他一眼: “若是套辆马车,等陛下见到张葵,怕是天都要亮了。” 应天棋觉得他有道理,但事情还是不正确: “那你们两个人两匹马,我坐哪?栓个绳子跟在马屁股后面跑着吃屁吗?” 应天棋抱起手臂,盯着方南巳,却没想到方南巳微一挑眉,赞道: “陛下英明。” 说罢,方南巳从苏言手里牵过一匹黑马,走向应天棋,对上他幽怨的眼神,没忍住轻笑一声。 而后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臂弯: “上马。” 第38章 五周目 方南巳握着应天棋的臂弯, 作势要将他扶上馬。 应天棋却没遂他的意顺势上去,而是卯着劲儿拒绝着方南巳的搀扶。 “你要带我?” 二人一时陷入僵持,应天棋看看身边的黑馬, 又看看方南巳。 方南巳稍稍揚了揚眉,意思是“不然呢”? “不用。”应天棋挣开他的手。 估计方南巳看他一副细胳膊细腿娇生惯养的样子, 认定他駕驭不了馬这种交通工具,所以只准备了两匹馬, 打算自己或者蘇言带他一起。 但今夜趕时间, 两个人骑一匹马多有不便, 应天棋肯定是指着怎么方便怎么来: “我会骑马。这離你府上也不遠, 你或者蘇言回府再牽匹马去吧,我这留一个人带路就行了。” 应天棋这话说得自然,但方南巳显然不大相信他口中的“会”是个什么程度。 他上下打量应天棋一眼: “陛下……确定?” 这一眼打量落在应天棋这里,多少有点侮辱人了。 他覺得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索性让方南巳走遠些, 自己踩着马镫动作利落地骑上马鞍,居高临下地瞅着方南巳: “看不起谁呢?” 方南巳微一挑眉,意味不明地牽了下唇角: “臣不敢。” “别啊,你方南巳有什么不敢?” 应天棋拽了下缰绳, 轻轻夹了下马肚: “先走了。駕!” 方南巳瞧着应天棋那熟练的动作和潇洒的背影,轻笑一声, 收回视线看向蘇言。 蘇言正有点震惊地大睁着眼睛望着应天棋離开的身影, 片刻感受到方南巳的视线, 才回过神,趕紧牵着马,将缰绳交到方南巳的手里: “大人和皇爺先行,属下随后就到。” “嗯。动作快点。” 方南巳翻身上马, 追向已经拐出巷子没影了的应天棋。 京城的主街是不允许驰马的,应天棋也担心黑灯瞎火的骑着马撞了人,因此选了僻静些的小路,骑着马溜溜达达地往城门的方向走。 “臣竟不知,陛下还精通骑术?” 方南巳行在应天棋身侧,问。 “别捧杀我,也就一般吧,算不上精通。” 夜晚巷子里灌进的風清清凉凉,吹得应天棋很舒服。 他眯了眯眼睛,随口答: “小时候经常骑,那会儿学的。” 二人驾马出了城,道路从幽深寂静的小巷换到平坦宽阔的大路。 应天棋骑在马上早就心痒,他看了眼方南巳,而后扬鞭猛地一抽—— “驾!” 方南巳没想到应天棋会突然提速,微微一愣,抬眸看去。 夜色里,马儿抬腿狂奔,马蹄落在地面扬起尘土,发出错落的音节。 少年衣摆随風飘扬,带起一片张扬肆意。 应天棋骑在马上,在多日危局之中,找见了一丝久违的宁静。 应天棋父母工作都忙,总是没空照顾他,他上小学时,只要一放寒暑假,就会被送去爺爺家。 爺爷住的地方離城市很遠,但离草原和森林很近。爷爷家还有几匹马,应天棋很小的时候就被爷爷带着坐在马上吹风,后来人大了胆子也大了,就自己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 他骑马很疯,爷爷说他是个疯小子,一上马背就恨不得骑着马去追飞机。 但后来认识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沉稳偏多,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学习、写论文做研究,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也没有疯狂的尝试和决定。 偶然回憶起来,应天棋只覺爷爷和那段时光都离他很遠很远了,远得像上辈子的事,远得好像草原上的自己只是他虚构出来的梦境。 直到此时此刻他再次坐到马背上,驾马飞驰着,好像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自由,他才意识到,原来有些东西并没有走远,回憶里的自己也是真实存在着的。 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肆意过了。 “到了。” 方南巳带应天棋去的地方是离京城不远的一处庄子。 等应天棋勒住马,方南巳原本下意识要去扶一把,却又止了动作,只站在原处看应天棋动作利落地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系在门口的木杆上,然后拍拍手上尘屑: “人就在这?” 这方院落藏在竹林里,和庄子中其他人家距离甚远,瞧着倒挺安逸,颇有种“独坐幽篁里”的氛围。 应天棋叉着腰瞧着这院子,半天没等到方南巳的回答,回头瞧一眼,却发现方南巳正静静地望着他。 “干嘛?” 应天棋对方南巳的注视有些过敏,警惕地后退了半步。 方南巳轻轻歪了下头: “怎么哭了?” 手边没有镜子,应天棋也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不过他刚才骑马赶路的时候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有那么几个瞬间确实覺得眼眶湿热,现在劲头虽然过了,但眼圈想必还是泛着些紅的,这就被方南巳瞧见了。 周围这么黑都能瞧见人眼圈紅没红,比孙悟空还牛,不用进炼丹炉都有一双火眼金睛。 应天棋在心里无情吐槽,人却嘴硬: “没哭,就是马背上风大,沙子进眼睛了。” 应天棋急于撇开这个话題,因此紧接着问: “咱为什么要在门口站着,不进去吗?” 方南巳没什么反应,只悠哉地把缰绳绑好,轻飘飘撂出一句: “鑰匙在苏言身上。” “。”应天棋看着院门外那把锃光瓦亮的锁,真是服了: “那我们跑这么快干嘛?” “臣见陛下身姿潇洒且乐在其中,故不忍打断。” “那为什么不直接让苏言带我过来,你回去重新牵马?”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0节 “臣担忧苏言护卫不力,照顾不周怠慢陛下,因此非亲自为陛下效力不可。” “那你临走前不能问苏言把鑰匙要过来吗?” “陛下说得对,是臣的问題。” 应天棋懒得理他。 他叹了口气,走到院门口的石头上一坐。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人也不能凭空变出钥匙来,加上刚刚骑马骑爽了,心情好,那等就等会儿吧,应天棋相信以苏言的身手不会让他等太久。 今夜天晴,月亮挂在天上瞧着又大又圆又亮,应天棋抬头瞧着夜空,也不知是不是错覺,只觉这和千年后待在城市里看到的天空相比,的确要美很多。 身边有人走近,应天棋不想理会。 那人在他身边坐下,清涩的青苔味蔓延开来,而后那人抬手,给他递了一只水壶。 应天棋即将被他浪费珍贵的至少一炷香时间,还在生气,故准备继续把他当空气。 但很快,他听见边上人来了一句: “马骑得不错。” “呵。”应天棋被夸,顺着台阶就滑下来了,抬手接过水壶喝了一口: “不错用你说?东亚马王好吧。” “?”方南巳没纠结应天棋的奇怪用词。 他想了想,再开口时,语气稍微沉了一丝,像是在强调什么: “只是,臣曾经听人说,陛下幼时曾于马背上跌落,从那之后再不碰骑术,所以连祭天礼仪中的‘御马’一项都换成了乘辇。原来……竟是讹传吗?” “……” 应天棋听见这话,心都凉了半截。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 “想不想和会不会是两件事,你也说了是‘听说’,传言自不必当真。” 和方南巳相处时的状态太过轻松,今夜一切发生得也太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应天棋竟一时疏忽,忘记了他现在还披着应弈的马甲。 他只知古代皇室贵族多少都得会点骑术,没觉得自己露这一手会有什么问题,却没防住应弈这个特例。 难怪方南巳来接他只准备了两匹马。 好在方南巳是半路出家,于京城算是半个外人,对宫廷秘事多是从旁人口中听来,敷衍过去也就是了。 也得亏他提了这么一句给应天棋提了个醒,看来,以后这马还不能在外人面前随便骑,施展任何技能前都得先做好调研,若是在了解他的人面前露了馅,那可真不好解释了。 而“他说什么方南巳就要信什么”的规则怪谈还在发力,现在听他这么说,方南巳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再没说其他。 也不知是真信了还是压根懒得追究。 应天棋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而后趴在自己膝盖上,有点出神地看着夜风吹拂竹叶。 片刻,听见身边人问: “陛下眼里的沙不痛了?” 乍一听见这话,应天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方南巳是在说他偷偷红眼圈的事。 便没忍住轻笑一声: “大将军,忘了吧。” 方南巳没有回应。 顿了顿,应天棋再次开口: “对了。” “嗯?” 不知道为什么,应天棋突然很想跟方南巳聊聊人生: “你有家人吗?” “自然。” “有没有曾经对你很好、但你再也见不到了的那种?” “没有。” 方南巳语调没什么波澜: “要么在记事前就死了,要么还活着。” 没等到应天棋的回应,方南巳觉得他可能有点失望,因此贴心地补了一句: “等她死了臣再来和陛下讨论这个问题。” “……” 方南巳再一次带给了应天棋大大的震撼。 这什么人啊!!! “这话真不吉利。”应天棋轻嗤一声。 方南巳却不怎么在意: “吉凶皆是人定,没什么好避讳。” “连生死都不忌讳,你的思想太超前了,大将军。” “有何忌讳?” “那自然是要盼着人长命百岁,怎么可以盼着人死呢?” “有何不能?生死本就是寻常事,不会被臣的期盼影响分毫,而且,你又怎知生不是折磨……” 稍作停顿,方南巳才说出后半句: “死不是解脱?” 超绝唯物主义领先世界一千年。 应天棋都快要被说服了。 反正方南巳不那么了解应弈,对皇室的事也知道得不多,左右应天棋已经漏成筛子了,今夜气氛也到了,闲着也是闲着,那不如就着这个话题再多聊一些。 他叹了口气: “我……曾经有个人对我很好,我至今觉得他是我最亲近的家人,但后来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去世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和他在一起的所有回忆都是美好的,但现在那些记忆越来越远,远得都有些不真实了。 “我的骑术就是他教的,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机会再骑马,原本以为会生疏,但刚才在马背上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教给我的东西从未离开过我,还连带着想起了很多往事,就好像回到了当年一样,所以一时不防……被风迷了眼睛。 “可能是想他了,也可能是突然握住一点点回忆,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和以前差得这样远了吧。” 说着说着,应天棋都觉得自己矫情。 他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 “唉,没事儿跟你说这些干嘛啊……” 应天棋没注意到方南巳略显深意的目光。 他只听马蹄声由远及近,是苏言姗姗来迟。 苏言骑着匹枣红马,到了近前看着坐在院门口石头上的两个人,明显有点懵,张口就是一句: “陛下,大人……为何不进去?” “没钥匙。” 应天棋站起身,拍拍衣摆上的灰: “等你来开门呢。” 于是苏言更懵了。 他看向应天棋身后。 应天棋有种不好的预感,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望一眼。 就见方南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抬头一看,只瞧见自墙头一闪而过的身影。 “。” 应天棋拳头都硬了。 苏言赶紧摸出钥匙开门,开着锁还不忘汗流浃背地给自家大人找补一句: “陛下身份尊贵,恐有闪失,大人自然不能带您用这种方法入内。” “……” 谁说生死不会被人影响? 他现在就要判方南巳斩立决。 一键清族谱的那种。 第39章 五周目 苏言只恨自己没能多长两只手, 好瞬间开了这该死的铜锁,讓他家大人自己去顶惹出来的祸。 招惹谁不好,偏要逮着皇爷捉弄。 苏言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他家大人的心思了。 “吱呀”一声, 院门打开,苏言推开门就立马闪身到侧边, 把大路讓给应天棋。 应天棋带着一身怨念直勾勾看向院内。 院内的空地上,月光如水铺开一片薄纱似的颜色, 映着树枝的影子晃啊晃。 小院侧边有一堆幹草铺着, 方南巳此时就立在那堆幹草旁, 腳边是地上一道开启的暗门。 听见动静, 方南巳回头看了应天棋一眼,而后示意腳边暗道: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1节 “请。” 应天棋狠狠瞪了方南巳一眼。 在心里疯狂劝说自己“正事要紧”,而后恶狠狠地从怀里抽出一早准备好的黑布,盖住鼻梁绕过耳朵,挡了自己半張脸, 系死结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勒飞自己的头盖骨。 欺君,死罪! 别院私修地牢,死罪! 谋逆犯上,死罪! 株连九族五马分尸! 应天棋在心里细数着方南巳各项罪名, 走到暗道旁边气呼呼正想下去,但在那之前, 方南巳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干什么?”应天棋没好气道。 方南巳没回答, 只从身后拿出一只不知何时拎在手里的斗笠。 虽说張葵官职不高, 可能至今都没看清过皇帝的鼻子眼睛,但为保万一,还是遮掩一下容貌为好。 现在他蒙一下脸,如果再戴上这玩意把上半張脸也遮一遮, 下面又黑灯瞎火的,估计应弈親妈来了也认不出他了。 于是应天棋抬手接过方南巳递来的斗笠,扣在了自己头上。 调整斗笠的时候,应天棋突然想起一件事,但他暂时还放不下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因此他无视了方南巳,只回头看了眼苏言,问: “你可以确定張葵是鄭秉燭的人吗?这二人关系如何?” 苏言原本一心一意立在边上当背景板,现在突然被问到,他愣了一下,先下意识瞧了眼身边的方南巳。 苏言无法从方南巳脸上得到任何有效信息,但皇爷的问话他又不敢不答,因此在内心挣扎片刻后,才道: “回陛下,确定……张葵官职不高,只是正五品仓部司郎中,他原是国師家中幕僚,是国師親自提拔的人,素来与他親近,这一点,很多人都知晓。” “……”应天棋没有应声,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蹲下身子,落进暗道,顺着暗道的梯子钻进了那片黑暗里。 见状,苏言眼巴巴地瞅着方南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动还是不该动。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没带什么情绪,抬手紧紧护腕: “我下去盯着,你守在此處,若有动静,暗号通传。” “是。” 应天棋没注意身后那主仆俩的悄悄话。 他麻溜地顺着梯子下去,沿着唯一一条通道往前走。 从怀里拿出先前准备好的火折子,火苗从竹筒里钻出来,替他照亮身周光景。 这處小院是方南巳的私产,虽说朝廷一般不会查验官员在外的房屋田地,但敢在京城周边的庄子里私建地牢还是太超前了。 不仅敢建,还敢堂而皇之地把皇帝带来参观。 这混球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应天棋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边打量四周环境,没忍住皱了皱鼻子。 这暗道常年封闭,里面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甚至有种血肉在闷热环境放久了腐烂后的腥臭味,刚下来时猛地闻一鼻子,应天棋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空气里带着点黏腻的潮湿感,再往前,除了自己和身后另一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应天棋还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一阵窸窣。 没走几步,原本狭窄的通道进入了一处相对开阔的空间,应天棋停下脚步,伸手将火折子往远一递。 燭火映出一处地窖一般四四方方的地下空间,不算大,还被一只巨大的铁笼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笼外置着一张长桌,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刑具,应天棋不敢多看,只瞅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因为他那一眼不仅看见了刑具上的锈,还看见了喷溅在桌上地上甚至牆上的、大片凝固发黑的血迹,想必这就是空气中腥臭味的来源。 至于笼子里面,是大片铺开的干草、一床破破烂烂露了棉絮的被子,还有…… 还有一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隔着一段距離,仔细打量那人。 一个四十来岁、身材中等相貌平平的男人。 那就是张葵? 他似乎怕极了,整个人都快跟干草一起缩去牆角里,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像只麻皮包子。 应天棋盯着他,又往铁笼那边走了一步。 见状,张葵夸张地瑟缩一下,声音都是颤的: “大,大人……你我无冤无仇,你何故、何故要将我为难至此啊?” “无、冤、无、仇?” 应天棋压低头上斗笠,沉下声音重复着四字,轻笑一声,顺手从地上捡了根木棍,威胁似的敲敲地面,语速放缓,装得一副高深莫测样: “你得罪了什么人,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张葵听见这话,应当是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可最后,也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笑: “小人向来谨小慎微,能得罪什么人啊……?大人是不是弄錯了?” “户部仓部司郎中张葵,是你没錯吧?” 应天棋打断他的话,边拿着火折子,将地牢内几盏油灯挨个点亮,边道: “运往河東的那批赈災糧,是你负责押送,却在半道被山匪劫了去,这事儿可不好交代。张大人,你知不知道,你让那位大人很为难,他正是为了此事,才托我要你的命啊。” 张葵听见这话,佝偻着的身体猛地一颤,小眼睛极力睁大了,像是一瞬间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之中。 应天棋知道,这是信息给足了,情绪也到位了。 他勾起唇角,没再继续说什么,只耐心地等着张葵的反应。 而张葵缩在角落里,无意识地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呼吸着。 片刻,他突然向应天棋的方向膝行几步,一双手虽然被麻绳困在一起,却依旧能看出明显的颤抖。 “大人……大人您代我向鄭大人求求情,是小人办事不利,可是小人当真不是有心的啊!!”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张葵已是涕泗横流: “上头的人催得紧,赈災糧要想早些到河東,一定要过黄山崖。小人原本是提前打探过的,黄山崖那批山匪虽然凶恶,可是若多备上些买路财孝敬孝敬便也没事了,谁知道他们这次发了什么疯,竟将钱粮尽数劫走,还动手杀了人……是小人无用,可小人……当真不是有心的啊!!小人对国師大人忠心耿耿,国師大人饶了我这次,以后,小人定然做牛做马,以报国师大人的恩德啊!!” 张葵真是怕极了,朝着应天棋就“咚咚咚”地磕头,那声音,听在应天棋耳里都觉得牙酸。 可是,不对。 情绪不对,反应也不对。 这跟应天棋预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他原本以为,黄山崖的土匪是鄭秉燭自导自演出的一场戏,目的就是要吞下那批赈灾粮。 而张葵向来与他过从亲密,也是他亲自塞进去的随行督办使,不管张葵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是顶锅侠还是别的什么,也不管郑秉燭是真要将张葵当成一枚弃子,还是只做做样子、东窗事发后还要想办法把他捞出来,只要应天棋在张葵抵达京城前把人弄走,关在小黑屋里这么吓唬一下,就能做出一个“兔死狗烹”的假设。 张葵为郑秉烛卖命,配合郑秉烛和山匪演戏,回京准备顶锅却被当做弃子,怕他供出主上所以要在他回京前灭口…… 那张葵会怎么做? 当然是心灰意冷失望绝望,那在这种心态下,想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就很容易了。 可是现在,事情的发展却偏離了应天棋的计划。 什么意思? 那窝劫走赈灾粮的山匪竟不是郑秉烛指使? 这件事当真是个意外,连张葵都没有意料到? 那应天棋拿什么拿捏他! 事情变得愈发离奇,应天棋实在想骂脏话,但现在都已经这样了,即便偏离航线,他也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他猛地用手中木棍抽向铁笼,硬物碰撞,在封闭的空间内爆出一声巨响。 “还想‘将功补过’?一件小事都做不好,来日若国师大人遭遇生死危机,也能容你一时失误来日再报吗?!” 应天棋厉声搬出了方南巳的流氓理论,那架势比黄山崖的土匪还像土匪,吓得张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错了,大人,我真的措了……求求您……” 张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求您……让我见一见国师大人,让我当面向他求求情啊大人……” “京城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国师大人近日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见你?” 应天棋嗤笑一声: “派我来了结你,都已经是抬举了。” “……京、京城出事儿了?” 张葵在妙音阁疑案前就随着粮队离开了京城,自然没有门道去了解近日京中之事。 应天棋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是啊,国师大人的亲弟弟于半月前死在了妙音阁。刺客至今没有找到。” 说着,应天棋放慢了语速。 他撑着木棍,微微弯下腰,影子被烛火映在墙上,一点一点向前倾倒: “除非那刺客能立马跳出来认罪,否则,国师大人怕是无暇顾及你了。” 郑秉星和妙音阁究竟有什么纠葛,这件事旁人要么不知道,要么不敢说。 但作为郑秉烛的亲信和曾经的幕僚,张葵是最有可能了解内情的人,如今在这重压下,也将是最敢说的那个人。 应天棋原本做好了铺垫,想着张葵为了保命,定然能供出点东西,助他在层层迷雾中抓到零星线索。 可是张葵的反应再次偏离了他的预期。 只见张葵在听清应天棋所言之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跌坐在地上,无意识地向后挪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2节 这是什么反应? 应天棋倒真有些看不懂了。 “请国师大人明鉴啊……!!” 张葵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崩溃了,他发出一声悲鸣,嘶哑的嗓音回荡在狭小的地牢内: “都是犬子的错,都是犬子的错!!但小人可作保,此事,当真与犬子无关啊!!还请国师大人明鉴,请大人饶了我们吧!!!”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 下意识回头看去,便借着昏暗的烛火,对上了立在墙边阴影中、方南巳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 第40章 五周目 張葵肯定是知道点什么, 不然也不会说这种话。 鄭秉星的死或许和張葵他儿子有所牵连?这又是哪门子的事儿? 应天棋原本只想从張葵这里开个小口子,却没想到一不小心破了个大窟窿。 “国師大人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自己的命都难留了,还如何能替贵公子作保?” 应天棋没做好背调, 知道的有关張葵的事情实在太少,导致现在就算试探也没法直击要害, 只能说得模糊一些打打游击, 难保张葵什么时候会发现不对劲, 回过味来。 不过张葵现在正处在极大的惊恐之中, 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这么细致。 他连嘴唇都在颤,说话颠三倒四,一个劲儿地证明自己的清白: “小,小人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是什么样子……小人最清楚不过,他绝对不敢的!此事绝对与我张家无关, 定是有小人蓄意暗害!……对,对,都是妙音阁那蹄子惹的祸,肯定是她身邊的人!小人对国師大人那是忠心耿耿, 天地日月可鉴,半分不敢忤逆啊!” “哦?”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 妙音阁那蹄子? 是谁? “你以为你能想到的事, 国师大人就想不到吗?”应天棋輕嗤一声: “妙音阁里的女人都是些漂泊无依的孤女, 能认识几个人?你覺得谁能替她出这个头?谁有本事为了一介乐女, 去得罪当朝国师?” 事情到这一步,应天棋已经是睁着眼睛瞎胡扯,一张嘴全靠赌了。 他只能从张葵给出的那点零碎信息里做一点猜测,而后当做诱饵, 拋出去想办法套出更多的信息。 “我……我……” 果然,张葵噎住了,疯魔了似的一个劲地念叨: “那也不会……那女人,那女人背后肯定有人,不,不,为什么……” 看张葵这反应,应天棋就知道再继续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他垂眸思索片刻,扔了手中木棍,转身就走。 身后的张葵见他这反应,心里没底,立馬膝行上前几步,握住生锈的铁笼,努力将脸挤进两条栏杆中间的缝隙中: “大人!帮我向国师大人求求情……放我出去,我一定能给国师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啊……大人!!” 应天棋没再理会张葵。 他和靠在角落里看大戏的方南巳对了下视线,方南巳这便直起身,同他一起往出口走去。 拐入暗道離开张葵视线之后,应天棋三两下摘了斗笠和蒙面。 他要被闷坏了,赶紧拿着斗笠扇扇风,快步往外走去,邊问: “张葵还有儿子?” “似乎。”方南巳也不太清楚一个五品官家里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没法给应天棋肯定的答复。 但这对应天棋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自顾自道: “张葵有个儿子。张葵是鄭秉烛的狗,同理可得张葵儿子也是鄭秉星的狗,就跟那日和郑秉星一同逛妙音阁的那几个纨绔的性质差不多……然后郑秉星很可能在妙音阁伤害过一个乐女,而且这件事还与张葵儿子有关。那个女孩可能还活着,但结合小荷之前告诉我的‘人命官司’,我更倾向于女孩已经死了。 “并且,郑秉星和张葵儿子很可能因为这事闹得有些不愉快。” 应天棋思考的时候总喜欢在手里转点什么,但现在他手里没有核桃也没有笔,只能退而求其次,无意识地按一按自己的手指骨节。 方南巳静静听着他的推理,听到最后一句,他微一挑眉,问:“何以见得?” “因为,如果不是因这事起过矛盾,那张葵听见我说郑秉星死在妙音阁之后的第一反应就不会是‘绝对不是我儿子做的’。只可能是张葵儿子有杀人动机,张葵才会那么大反应急于撇干净自己。” 应天棋抿抿唇角: “张葵病急乱投医说定是那姑娘的亲友为她报仇才会下手,主张从妙音阁查起……这歪打正着的,还真被他猜对了。” 【叮——】 突如其来的一声係统提示吓了应天棋一跳。 眼前一片黑暗映上了係统屏幕莹蓝色的光。 【解锁支线任務(5)】 【婉娘旧案】 【任務目标】 【请宿主查清婉娘旧案并将真相公之于众】 【达成条件】 【1/还原婉娘旧案始末】 【2/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任务奖励】 【200积分】 看着新弹出来的任务详情,应天棋微微皱了皱眉。 黑暗环境里,系统的光芒实在太过刺眼,应天棋没看多久便灭了屏幕,喃喃着: “婉娘……” 也就是说,他刚才的推理基本是正确的,这就是事情的大致走向,不然也不会触发任务推送条。 应天棋心里有了底,正思索着,突然听身后冒出来一句: “什么?” 应天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邊还有一人。 他回头瞧了眼方南巳,对上他略显深意的目光,也不知他听清了几个字,只好不尴不尬地打着哈哈: “哈哈,没,什么都没有。” 应天棋輕咳两声用作掩饰,快步通过暗道,麻溜地钻了出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空气,而后发布下一项指令: “回!” 方南巳跟在他身后出了暗道,也没继续追问方才的事,只瞧着他,微一挑眉: “这就要回了?” “嗯。”应天棋点点头: “张葵这也再问不出什么东西了,那就先这样吧,有思路了就先往下顺着。还有,明儿你安排一下,我要见见郑秉星那群狐朋狗友。” 说着,应天棋往门口走去,但走出去几步,脚步一顿,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问: “对了,张葵……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方南巳没有回答,但应天棋从他的沉默里读懂了那么一丁点东西: “呃……杀了?” 方南巳微微扬了下眉,意思应该是他猜对了。 应天棋一时半会儿果然还是没法适应古代这拿人头当猪肉砍的节奏,他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 他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又听方南巳意有所指地问出一句: “陛下为何覺得从张葵这问不出东西了?” “……” 应天棋一开始并没有明白方南巳说这句话的用意。 但片刻后,他想起在地牢里看见的东西,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方南巳的意思,冷汗瞬间顺着脊骨蔓延至全身: “你……” “进了臣这间别院的人,只有两种结局——一言不发而后成为屍体,或者吐出点东西之后成为屍体。臣以为,下面应当会有陛下用着顺手的东西,但现在看来,是臣多此一举。” 方南巳若有所思地瞧着应天棋,微微垂眸像是短暂地上下审视他一眼: “但陛下如果已经用自己的方式问出了想问的东西,那也好。” 好像某堵高高大大的墙轰然炸开,应天棋恍然明白了很多东西,但也再次感受到了自己与这个时代间不可忽视的割裂感。 他是可以用上方南巳那些家伙什,对张葵严刑逼供。 不用跟他费口舌说那么多演那么多,可能掏个老虎钳出来,省事又省心,付出的肯定比现在少,得到的也只会比现在多。 张葵那家伙看着也不像多铁骨铮铮的人,用点手段就能把知道的东西都竹筒倒豆子似的吐干净,到时候一切事情自然也都清晰明了了,应天棋能省下很多功夫和步骤,运气好点还能一键直达谜底。 但现在的情况就是,捷径摆在面前他都不走。 因为他的思路和方南巳不一样,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 地牢里潮湿的腥臭味仿佛又缠了上来。 应天棋緩緩蜷起手指,垂眸看向了地上那道还未闭合的暗门。 他现在就可以折返回去,暂时拋棄掉作为一个现代守法三好公民的良知,让一切都为了通关效率服务。 但应天棋盯着那片幽暗思索片刻,还是收回了视线。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3节 方南巳一直在旁边瞧着他的反应,见他转身走了,方南巳才同苏言示意,让苏言合上了那道门。 “陛下,不再问更多了?” “不了。”应天棋跨出小院,找到自己来时骑的那匹馬,垂眸解开缰绳。 方南巳再次开口,说的话不知是认真还是嘲讽: “哦——陛下是仁君。” “跟仁不仁君的没关系。”应天棋跃上馬背,像是叹了口气: “只是,如果结局是固定的,那我还是更愿意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驾!” 有些东西,应天棋暂时还不想轻易抛棄,如果不抛弃的代价是多花点时间和精力,那也没关系。 等到了真无路可走无法可解的那一步,再行极端也不迟。 但应天棋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遇见那一天。 这庄子在城外,離京城不太遠,但也稍微有点距离。 应天棋顺着来时的路驾马回京,因为心里装着事,他的速度比起来时慢了很多。 这一趟花费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短,因此他并不如来时那么着急,一边骑马溜达一边看看夜色吹吹晚风,倒也安逸。 夜深了,空气中满是草木清新苦涩的味道。 古代没有路灯,只有月色微微映亮前路。 应天棋的漫无目的地四处望着,瞧着路边随风摇晃的草丛。 又一阵夜风抚过。 应天棋微微睁大了眼睛。 “吁——” 他立马勒住缰绳,停下马,缓缓皱起眉。 方南巳见状,轻扬起眉梢: “怎么?” “有血腥味。” 应天棋嗅了嗅风里夹带的那一丝铁锈味,看向方南巳: “你闻到了吗?” “……” 方南巳见惯了生杀,对这种味道已然习以为常,也并不觉得城外出现一两具尸体是多罕见的事,因此反应淡淡。 应天棋没有管他。 只自顾自跳下马,巡着血腥味飘来的方向寻去。 往前几步,忽地瞥见草丛里闪过一道寒芒。 应天棋睁大眼睛,快步走过去,才见那是一把倒在草地里的、沾着血渍的长剑。 应天棋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打量着它。 按照一般套路,装备都爆了,那方圆五十米内定有本体。 但多年观看影视与文学作品的经验告诉应天棋,路边捡尸体,涌泉相报和农夫与蛇的可能性是对半开。 应天棋陷入了挣扎。 反正现在他还没看见人,“见死不救”的罪孽感会轻很多,他正在想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装什么也没发现转头就走,还是人命关天先找到人救了再说…… 下一秒,他突然感觉有一股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拽了一下他的衣摆。 应天棋吓得一哆嗦,立马低头看去—— 只见夜色里,一个人型生物趴伏在草地里,一只手无力地拽着应天棋的袍角,正努力地仰头看他。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 少年身上满是草屑脏污,半张脸都是血迹,唯独睁开的一只眼睛亮得吓人: “救……” 他的嗓音嘶哑,连指尖都是对生的渴望: “救……救我……” 第41章 五周目 少年求救的声音已然十分微弱, 那两个字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待尾音散去,少年的手緩緩滑落,人也重新倒回草地里, 彻底失去了意識。 “……哎! ” 应天棋忙蹲下身,查看那少年的情况。 但夜色深沉,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闻到少年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抬手碰碰少年肩膀, 又触到一片冰冷湿润的血。 “……方南巳!” 应天棋抬头找人, 却见方南巳从始至终都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双手抱臂立在路邊, 连草丛都不曾踏入,就那么看戏似的遠遠瞧着他。 他不动,蘇言便也立在他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应天棋看他这样子就来气: “站得跟个木桩子似的,你看什么看?赶緊救人啊!” 方南巳很多时候都像一支牙膏, 应天棋挤一下他才动一下。 正如此时,他听见应天棋的呼唤,才抬步朝这邊走来,瞧着还懒洋洋不怎么情愿的样子。 “陛下可愿听臣一言?” 等慢悠悠走近了, 方南巳并没有动作,而是停在离应天棋一步远的位置, 垂眸瞧着他和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年。 “说。” “为防惹火上身, 路邊的人, 陛下最好不要随便理会。” “救人哪还有随不随便的?没看见也就罢了,但现在我看见了,他也向我求救了,我就不能当没听见没看见。” “这里是京城, ”方南巳开口打断他。 他对于应天棋的说法似乎并不是很赞同: “虽然还是城外,但附近已有巡防官兵,为保京城安宁,京城至城外方圆二十里內发生冲突、傷人等恶性事件,一旦被发现,参与者必得承担罪责。谁敢在这里要他的性命?要么他本就是穷凶极恶非死不可之人,要么就是他惹了不该惹的人。无论是哪种可能,陛下救他,都是往自己身上惹了一桩麻烦。” 方南巳居高临下地瞧着应天棋的反应: “陛下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把他放在这里,天亮之前,也就死透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陛下也不必覺得负担过重。这本就是他的命数。” “你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应天棋点点头。 方南巳将他这话听在耳里,微一挑眉,正想转身离开,下一瞬,却又听应天棋道: “但不好意思,我是个赌狗。” 说完,应天棋捞起少年的手臂: “赶緊的,大将军,救人!” 应天棋覺得自己现在组出来的小队已初具雏形,內有白家兄妹,外有方南巳,勉强算个文武兼备。 只是方南巳实在太过桀骜,应天棋每次找他办点事都得求爷爷告奶奶,天天生窝囊气,实在憋屈。 他需要一个吩咐起来更便捷的队友,来承担一部分现在属于方南巳的职责。 虽然这个形容可能不合适也不恰当,但应天棋覺得自己需要一个方南巳平替。 要身手好,要能打能杀,最重要的是得听话,就像蘇言那样。 所以应天棋决定救下这个少年,并不只是因为他心软善良不肯见死不救。 看这少年的打扮利落,旁邊掉了把剑,还能惹上如方南巳上文所述那么牛逼的仇家,那他多半是个能打的。 江湖人士嘛,最重义气,今天应天棋救了他的命,他醒后多少也该回报点什么,说不定就能在未来某个时刻帮应天棋一个大忙。 当然,帮不上也没关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做好事本就不需要太多谋算和理由。 所以应天棋决定赌一把。 赢了稳赚,输了不亏。 少年的傷有两處,一處在后肩,一处在腰侧。 应天棋学过点急救知識,自己随便扯了点衣服布料,帮他把傷口简单处理了一下,至少得先将血止住。 把少年搬上马时,他的气息已十分微弱,好在此地已离京城不远,方南巳又有御赐令牌可以随时出入城门,因此几人一路畅通无阻,并没有耽搁太多时间。 这个时间点,再去其他地方也不方便,三人便带着少年先回了方南巳的凌松居。 方南巳一个武将,府上自然有擅长治疗外傷的大夫。 大半夜的,大夫匆匆被叫醒,披着个外袍拎着药箱就来了,给少年检查的时候还在一个劲地打哈欠,看着真是困极了。 那是个瞧着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应天棋听蘇言称呼他为“荀叔”。 荀叔瞧着有点邋遢,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皮耷拉着,甚至应天棋还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没散的酒气。 他给少年诊治时的姿态也十分随意,看着不像是个治病救人的郎中,倒像是个会在腰间挂只葫芦撑个旗子出去招摇撞骗的那种江湖骗子。 “哎呦这小子还真是命大,他腰上这伤,下刀时再偏那么一点点,现在就可以埋进土里等着来年发芽咯。” 荀叔一边念叨,一边进行着他十分草率且迅速的治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4节 察看并清理完伤口,从药箱里拿个小瓶出来随便撒一点,再拿个小瓶再撒一点,撒完了包扎好就完事儿。 应天棋觉得这多少有点敷衍了,主要是因为他完全没从荀叔的操作里看出“斟酌用量”这个环节。 可能是注意到了应天棋的注视、感受到了他眼里那丝模模糊糊的质疑,荀叔咂吧着嘴,道: “别那么瞧着我啊,我治病救人就这个样儿,可不是看人下菜碟,我给方南巳也是这么治的。” 说着,荀叔整理着自己的药箱,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表达还不够有说服力,他莫名其妙又燃了起来,抬手指天信誓旦旦道: “算了,别说方南巳,就是皇帝小儿来了,我也是这么给他治!老子最看不得你们城里郎中那惺惺作态的样子,搞那么严谨恭敬有什么用?人治死了屁用没有!……懂不懂,小子,医术!医术才是硬道理!” 荀叔晚上可能真的是喝了点,越说还越来劲,见状,苏言汗流浃背,赶紧将他请了出去。 那二人离开后,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应天棋靠在椅子上,奔波半夜,他也有点累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出神片刻,他起身,到床边借着烛火瞧着床榻上那少年。 苏言已经给少年换了身干淨衣服,脸上身上的血渍也被擦淨了,露出白白净净一张脸。 这孩子瞧着也就十七八岁,因为失血过多,就算被暖色烛火映衬着,脸色也顯得十分苍白。 模样还挺清秀,瞧着斯斯文文的,单眼皮,五官很立体,面相不像坏人。 “吱呀——” 正在应天棋打量少年之时,房门被人推开,应天棋抬眸看去,便见方南巳绕过屏风走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油纸包。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累出幻觉了,他居然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燒鸡味。 他盯着方南巳手中那只油纸包,眼巴巴看着方南巳走进来把纸包打开,露出了里面油灿灿的燒鸡。 方南巳什么话也没说,只把燒鸡拆开,往应天棋手边推了推。 “给我的?” 应天棋看看烧鸡,再看看方南巳,满眼都是渴望。 他晚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又劳累奔波半夜,现在真是饥困交迫,一刻也撑不住了。 “不然?”方南巳微一挑眉: “若陛下在臣身边成为一具餓殍,臣实在不好向大理寺交代。” 给他带夜宵就说是知道他餓了所以专门给他带的嘛,非要套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这么刺挠人一句。 但看在烧鸡的面子上,应天棋不跟他计较。 应天棋迫不及待地扯下一只鸡腿送进嘴里,尝到味道的那一刻,他感觉世界都美好了,整个人也都升华了。 他眯着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幸福,方南巳就坐在一边瞧着他,半晌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角: “陛下用得这样痛快,若臣在里面下了毒呢?” 应天棋毫不在意: “那就先当个饱死鬼,大仇来世再报。” 方南巳没再接话,挪开视线,只眸里笑意渐深。 待囫囵啃完一只鸡腿抵了饿劲儿,应天棋才想起来跟方南巳说正事。 他擦擦嘴角,但才刚开口,便有另一道声音冒了出来: “呃……” 声音虽然微弱,但在安静的室内依然顯得十分清晰。 应天棋止了话头,循声看去,见床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 “哎……别动,你感觉怎么样?” 应天棋擦擦手,过去按住那少年: “你伤得很重,别乱动。” “香,好香……”少年还没有完全清醒,眼睛尚且眯着没睁开,就不管不顾地先找起了香味的来源: “能不能……分我一口……” 应天棋懂了。 这是饿坏了。 但他伤得太重,烧鸡太油腻,刚醒就吃这么硬的菜于养伤无益,在应天棋的授意下,方南巳吩咐下人,去热了点白粥给他端来。 之后,少年被应天棋扶着半坐起身,“吨吨吨”干了一碗白粥,中途扯着伤口被疼得呲牙咧嘴也不在乎,闷着头就是一个吃,直到两碗白粥下肚,他才像是稍微缓过来些,终于分了些心神去望现下身处的环境,再瞧旁边两个陌生人。 借着昏暗的烛火,少年看清了窗边坐着的方南巳,还有身边的应天棋。 他抬眸细细打量着应天棋的脸,片刻,开口道: “謝公子救命之恩。” 应天棋有些意外。 少年只在晕过去前瞧过他一眼,但就那黑灯瞎火的也能看清并且记住他的脸,还能在清醒后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真乃神人也。 应天棋在心里赞叹着,而后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是方南巳将茶杯不轻不重地置在了案上。 听这动静,应天棋就知道这事儿精又要作妖。 果然,方南巳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应天棋身边,盯着少年,不急不缓道: “看来是府上大夫办事不力,竟没瞧出少侠的眼疾,该罚。” 这话说得莫名,少年有些懵,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应天棋贴心地为他翻译: “对不起啊,他的意思是问,你难道没看见屋里有俩人,为什么只謝我不谢他。” 少年恍然大悟。 之后却也没有立刻回答,只静静地瞧着方南巳。 半晌,他眨眨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答: “恕在下直言,阁下不像好人。” “噗……” 应天棋是真的没绷住笑出了声。 干得漂亮! 果然长着一双识人慧眼! 应天棋在心里握了下拳,无声地为自己的嘴替加油助威,边悄悄去瞧方南巳的反应。 方南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哦?” 按应天棋的经验听来,方南巳发出的这个音节多半是一句威胁。 但可笑的是,少年却以为他这是在对自己上一句话表示疑问。 所以咳了两声,有气无力但真诚地解释道: “阁下眉眼间隐有凌厉之色,定见惯了生杀,是个孤冷杀伐之人。加之在下先前向这位公子求救时您一直没上前,可见您并无相救之意,甚至可能还劝说过这位小公子,让他不要对在下施以援手。但无论您是否是真心相救,在下都承了您的恩,所以还是得说一句,多谢。” “不必。” 方南巳承了少年的谢,而后移开视线,只当没看见应天棋幸灾乐祸的偷笑,语气冷淡: “苏言。” 苏言立马推开门闪身进来:“在。大人有何吩咐?” 方南巳瞥了眼桌上被应天棋啃剩下的鸡骨头和余下半只烧鸡: “桌上的秽物,和榻上的废物,一并清理了,” 稍作停顿,方南巳微一挑眉: “丢出去,喂狗。” 第42章 五周目 蘇言看看桌上的鸡骨头, 又看看榻上。 榻上只有那个刚醒来的伤重少年,顯然,方南巳所说的“废物”非他莫属。 这…… 蘇言有点为难。 虽说现在是在自己府上, 可这少年是皇爷救回来的人,大人这么当着皇爷的面说喂狗就喂狗……不大好吧, 岂不是驳了皇爷的面子?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心眼这么小?” 应天棋努力憋住笑,抬手顺顺方南巳的后背: “别板着你那棺材脸吓唬人, 没事儿跟一小孩计较个什么劲?” “小孩?” 方南巳重复着应天棋的用词, 不屑地嗤笑一声, 却也没再提“喂狗”的事。 见状, 应天棋忙岔开话題,看向床榻上还懵着的少年: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伤成这样倒在京郊?是誰把你弄成这样?” “咳……”少年听见问題, 似是想回答,但张口却先涌上一阵呛咳。 方南巳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微一挑眉: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5节 “您,就这么问?” 应天棋没明白他的意思: “嗯啊, 怎么,不能这么问吗?” “自然可以, 但他未必会说实话。” 说着, 方南巳冷眼瞧着床榻上的少年。 少年却没什么反应, 因为连续的呛咳,他面上终于涌上一丝血色,听见他们的话,他茫然地看看方南巳, 又看看应天棋,好像对方南巳的说法感到十分奇怪: “我为什么不说实话?” 少年不大理解方南巳的暗指,他捂着腰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倒吸着冷气答: “在下……名叫山青。伤我的人……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誰,只知道他们身手不错,个个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动手时十分默契,倒像是那种训练有素的暗卫之类。” 既然少年说方南巳不像好人,那方南巳便彻底将这“坏人”的名头坐实。 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山青,语调渐沉: “自己惹上的麻烦,你说不知道,谁会信?” 对于方南巳话中威胁嘲讽之意,山青也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完全不在意。 他只默默叹了口气: “阁下若不信,那在下也没有辦法。在下只是受人所托,来京城幫人辦一件事,谁知道会在半路遭人跟踪截殺。原先能避的都侥幸避过了,却不想快到京城之时遭了埋伏,我一时大意,幸得二位相救,才撿回了一条命。只是……” 山青低下头,声音渐低。 应天棋看他这样子,便问:“怎么?” “只是我没能完成那位兄弟的嘱托,他要我捎带的東西被那幫人抢了去。大概也是这个原因,那些人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才没有对我下死手吧。” 应天棋看山青说这话时的神色并不像谎言,想一想,山青似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而且,就算他有所隐瞒,对他们也没有大的妨碍,此人来历和经历是整件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点,应天棋并不怎么在意。 方南巳却似上了心,继续逼问: “替谁送?送什么東西?从哪送到哪?嘱托你的人是何模样?既然你半路就遭截殺,知道自己或会丢了性命,为何还坚持替那人将東西送到?你收了那人什么好處,或做了何种交换,令你肯如此为他卖命?” 方南巳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具体,明摆着是不信山青的说辞,要找他的破绽。 山青听过,也感受到了他的敌意,便抬眸静静地对上他审視的目光,片刻后,才答: “阁下当真不必如此提防在下。在下……我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小时候讨过几年饭,后来被师父撿回山上习武,一去便是十年。半年前我师父病逝,我才收拾了东西下山。我没什么本事,只能替人干干力气活,赚不了几个钱,经常是有了上頓没下頓。” 说到这,山青停顿片刻,像是努力回忆着: “见到那位兄弟……是在河西一带。当时我正在竹林里挖笋,就看见他浑身是伤、跌跌撞撞地走到我身边……” 说着,山青还记得详细回答方南巳的问题: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留着络腮胡,就是普通的布衣装扮,没什么特别。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不行了,最后就给我塞了个木匣子、一枚玉令,还有他身上全部的银钱,让我幫他把匣子送到京城。但没说交给谁,在那之前他就断气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收了他的钱,自然要替他把事情办好,这是江湖规矩。但他没把话说清楚,我本想着先到了京城再想办法,没想到那帮人追得太紧,我终也没能完成他的遗愿。” 难怪应天棋总覺得山青这情商不像是能毫发无伤长这么大的,原来是因为前十年都在山上待着,没什么社交经验,才导致孩子有什么说什么,成功惹到了方圆一里内最刻薄难搞的人。 应天棋在心里默默为山青点蜡祈福。 而后悄悄回头看了眼,想观察一下方南巳的反应。 应天棋原本以为这次的偷看也会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毫无收获,毕竟方南巳是个极少将情绪外露的人。 但让应天棋意外的是,这次他竟从方南巳眉眼间察覺到一瞬明顯的怔愣。 这丝怔愣让方南巳没能注意到应天棋的悄悄打量,他只稍稍垂了下眼,似是若有所思。 应天棋觉出些不同寻常来。 他正正神色,将心里那些玩笑念头抛去脑后,只默默观察着事态发展。 “玉令?何种玉令?”方南巳思索片刻,问。 “白色的,圆形的。”山青描述着记忆中玉令的模样: “有些复杂的花纹,镂空雕刻,像个图腾,看起来很值钱,还……” “东西呢?” 方南巳没耐心听他形容,开口打断道。 山青却抿抿唇角,答: “……当了。” “?”方南巳微扬眉梢。 应天棋从他眼里看见了谴责。 显然山青也看见了。 他赶紧为自己辩解: “从河西到京城很远!我没车没马,就算可以靠一双腿脚,路上的清水干粮总得备着点吧。那位兄弟给我的银钱不算多,我要尽快帮他将东西送到,完成他临终之愿,自然得有所取舍。除了那木匣,其他东西都是那兄弟给我的報酬,给了我的就是我的,自然任我處理。我将玉令当掉换成干粮好尽快赶路,又有何不可?” “……” 方南巳很轻地皱了下眉。 好在他没太纠结这件事,很快,他又问: “木匣里装的东西是什么?你可打开看过?” “看过……”说着,山青特意强调道: “当然不是我故意看的!是有一次木匣子掉出来不小心摔开了盖,我才瞧见里面的东西。” “是什么?”方南巳似乎失了耐心,再问时的语气便有些冲。 山青有点被他这模样吓到了,噎了一下才答: “是几张写了字的纸。” “写了什么?” “不知道。” 山青眨眨眼睛,对上方南巳质疑的目光,解释道: “我不认字,看不懂。就看那几张纸写得密密麻麻,画了图,还盖了红印。” 于是方南巳一双眉皱得更紧了。 “苏言。” 苏言原本是被方南巳唤进来收拾东西喂狗的,狗没喂成,便一直立在屋中等着主子下一步吩咐。 闻言,他抬眸看向方南巳,与之对了一瞬視线,这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微一颔首,转身离开了房间。 应天棋将他们的举动收入视线。 到这一步,他怎么还能不明白,或许事情当真就巧到了如此程度——山青被人托付的事情,很可能与方南巳有关,又或者干脆就是方南巳的手下给他传来的机密要事。 会是什么东西? 方南巳的谋反大计吗? 看方南巳的反应,这件事应该是不能对自己坦诚相告的,所以才在那闷着声打哑谜。 但方南巳显然也没打算瞒着他,不然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这么追问山青、还光明正大和苏言搞小动作。 应天棋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面上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猜到,转而问山青: “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只不过……依你所言,你被人托付的事情已了,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到了山青的痛处。 想了想,山青垂下眼,摇摇头: “我本就是个四处漂泊没有依靠的人,日后……咳……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寻个地方落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从此安定下来?” 应天棋迫不及待问。 他看见过山青手上常年练剑的老茧,加之山青能逃过一路追杀、在多人围堵下捡回一条命,就说明此人身手定然不俗。 这正是他此刻需要的,而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他已经为山青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 山青抿抿干涩的嘴唇,声音有点哑: “……我身无长物,只跟着师父习过几年武,最多帮人做点力气活,或者进镖局,但也免不了日日奔波。安定下来……对我来说实在是奢望了。” “那也不一定。” 应天棋在心里打着算盘,弯唇冲他笑笑: “不瞒你说,我现在在谋划一件大事,很缺人!最缺的就是像你这样有着一身好本事的好儿郎。说实话,我并不是什么善心泛滥的好人,不怕与你坦诚些。 “这么说吧,我愿意救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冲着你或可为我所用,但我也不是挟恩图報的坏人,你愿做就做,不愿便算了。事先告诉你,我需要你帮我做的事会打破你原本平淡的人生,可能会很危险,你或许会因此受伤,甚至丢了性命。 “当然,我这并不是命令,而是给你一个选择和可能性,你可以理解为我在邀请你帮我做一份长期的力气活。你若不愿,等伤养好了之后便可自行离开。你若愿意,我便给你一个落脚的地方,你助我成事之后,别的我不能保证,但荣华富贵权力名位,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只一点,我要你绝对的忠心。如果未来有人给你开了更丰厚的条件要你来害我,我希望你多少能想想,我今日的相救之恩。” 山青可能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直接跟自己说这些,因此陷入了短暂的怔愣。 他没怎么思考,很快便回过神来,应该是下意识想起身朝应天棋行个礼,但刚一动就扯着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应天棋忙扶了他一把:“别激动,有话直接说。” 山青闭着眼睛挨过痛劲儿,才颤着声答: “……江湖儿女义薄云天,向来有恩報恩,有仇报仇。恩人救了山青一命,山青的命便是恩人的,今后都为恩人而活,若恩人有用得上山青的地方,吩咐便是。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感人肺腑。” 二人这出情义深重的大戏落在方南巳眼里,惹得他没忍住嗤笑一声: “用我的郎中,吃我的饭食,住我的府邸,报他的恩?” “哎呀你就别小心眼了!” 应天棋打断了方南巳的施法,直接伸手朝他腰上摸去。 方南巳没想到应天棋会突然动手,整个身子都是一僵,等再反应过来时,应天棋已经扯下了他腰上的一枚木牌,递给山青: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6节 “我不要你替我上刀山下火海。等伤养好了,拿着这令牌去北镇抚司,就说是方大将军举荐的人,但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操作,回头让他教你吧,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你就能成为一名光荣的錦衣卫了。” “錦……” 山青缓缓瞪大了眼睛: “錦……锦锦……” 他虽然生在山野,但也听过锦衣卫“皇帝鹰犬”的名号,听过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事迹。 他人都傻了,捧着那枚令牌,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报恩? 这分明是又承了恩人一桩大恩! 若是他能成为锦衣卫,他们家的祖坟怕是都得冒青烟! “我,我真的可以吗?” “自然。” 山青被突如其来的大运砸昏了头,他看看应天棋,郑重地谢了恩,又看向方南巳: “……恩人您呢,山青可有什么能为您做的?” 这才想起他来? 方南巳讨厌、亦不屑做被捎带的那个可有可无的人,更不屑这小子所谓的“报恩”。 因此他轻嗤一声: “不必了。” 顿了顿,他瞥了眼身边正为计划一切顺利而默默雀跃的应天棋,瞧着他写满心情与心事的脸,并不欣赏,却也不自觉跟着牵了下唇角。 片刻,他挪开视线: “左右你非真心,我非好人。有什么恩,便一并算给他罢。” 第43章 五周目 应天棋没想到今天晚上这一趟还有意外的收获, 不仅问出案子的线索,还捡了个新队友,一时好像连快要没过头顶的困意都变得十分值当了。 山青虽然没有伤着筋骨, 但终归是好好的身体遭人开了两个大洞,又流了那么多血, 即便年轻底子好,和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之后瞧着也明显蔫巴了。 应天棋便让他安心待着好好养伤, 自己跟方南巳离开了那间厢房。 彼时已是后半夜, 整个世界都好像安靜了下来, 只有草丛里偶尔冒出几声虫鸣。 应天棋和方南巳并肩行在凌松居的竹园中, 散着步,脑子里过着接下来的计划。 片刻,他听方南巳问: “臣备车送陛下回繁楼?” “不用。”应天棋回过神,打了个哈欠: “你这离繁楼也不远,大半夜的驾个马车多显眼?我一会儿自己溜达过去就成了。” 听应天棋这样说, 方南巳点点头,倒也没再坚持。 应天棋低头看着脚下、自己被月光映出来的影子。 半晌,他开口道: “方南巳?” “在。” “……謝謝你啊。” 方南巳似乎没想到应天棋会突然对自己言謝,微一怔愣, 而后才轻笑一声: “陛下说要给臣皇位,那事成之前, 臣为陛下效力、为陛下賣命, 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陛下何故言謝?” “嗐, 话是这么说,但该谢还是得谢。” 应天棋抬手伸了个懒腰,紧绷了一晚上的心才稍稍放松一些。 他叹了口气,再开口时没有技巧, 全是真心: “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所以,虽然你人烦,嘴坏,桀骜不驯,眼高于顶,时常让人恨不得两巴掌把你扇到地底,我也还是得说句谢谢。你帮了我很多大忙。” “陛下的夸奖,臣实不敢当。” 方南巳这话多少带了点反讽的意思。 不知是太过了解应天棋的作风,还是他对应天棋已经生出了刻板印象,顿了顿,他问: “陛下还有什么事要吩咐?说吧。” 应天棋闻言,立马叉着腰佯怒: “你什么意思?我跟你说点好话就是有求于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说完,应天棋又话锋一轉: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放心开口了。是这样……” 方南巳微微偏过脸,唇角轻轻向上扬了扬,是个刻意被压住却没能完全成功的笑意。 应天棋没注意到他这点小动作,只自顾自道: “那我就把山青托付给你了。你好好待人家,别天天开嘲讽恶語相向的,也别老吓唬他。等他伤养好了,你想想办法,看怎样能把他塞进北镇抚司。” “陛下以为北镇抚司是说进就能进的?左右臣不是他的恩人,他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与臣何干?” “所以是我求你嘛,算作你帮我做事,如何?”应天棋就知道方南巳还在小心眼,肯定不能轻易应下这活,必须要傲娇一下推脱一下嘲讽一下,被他耐心地哄一下,才肯勉勉强强地应下。 应天棋忍辱负重,心里想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培养好平替就再用不上你了走着瞧吧”,邊好言好語地哄着。 “此事若想实现……须得费一番功夫。” 方南巳瞧着应天棋的反应,放慢语速,叹了口气,故意道: “陛下若只是道谢,恐怕不够了。” “那你想要什么?” 应天棋为什么只道谢?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还能给方南巳什么。 唯一能被方南巳看上眼、并且他还有能力给的东西,他已经早早许下了,至于其他……方南巳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很需要。 但应天棋还是走过场似的穷举一下: “金银财宝?” 方南巳不语。 “加官进爵?” 依旧没有反应。 “……漂,漂亮姑娘?” 方南巳微一挑眉。 瞧见这反应,应天棋痛心疾首。 色字头上一把刀,方南巳你俗啊!!! “不知道。没想好。” 方南巳给了反应,却没有应他的话。 那时二人正好走到了凌松居的偏门,方南巳上前一步,替应天棋拉开门,而后垂眸瞧着他,隨口道: “先替陛下记上一笔,欠着,日后再说。” “……” 敢记皇帝的账,您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位。 应天棋在方南巳看不见的角度默默翻了个白眼,自己摆摆手说了句“走了”,便顺着侧门的巷子,走去繁楼的方向。 已经是后半夜了,京城安静得像是一座空城。 应天棋独自行在街巷间,只闻得偶尔几声猫叫在身侧伴着。 不知是夜太深心里总有疑影还是如何,应天棋总觉得这一路一直有人跟在他身后。 但他没有证据,每次冷不丁回头,身后永远是空空荡荡,连个影子也捉不到。 是直覺还是错覺? 瞧不见东西,应天棋便没太在意。 他默默加快脚步,回了繁楼。 街巷中安安靜靜,繁楼里却还是与白日一般热闹。 灯笼烛台将楼内照亮如白昼,戏子在台上咿呀唱着,大堂的看客们依旧推杯換盏,喝倒了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的也不在少数。 应天棋从侧邊的楼梯匆匆上了楼。 郑秉烛给他派的护卫还在门口站着,只是瞧着不如先前精神了。应天棋给他们一人来了一泵失忆喷雾,而后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了天字房。 屋里,白家兄妹已经睡了,白小荷抱着琵琶蜷在床榻上,白小卓四仰八叉躺在旁邊,香炉里的梨香清甜,令人心安。 进门时,应天棋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却不想还是把白小荷吵醒了。 小姑娘听见动静,几乎是从榻上弹了起来,一双眼睛睡得通红,盯向应天棋的第一瞬甚至有些发狠。 不过,待她从睡意中脱离、认清进来的人是誰之后,她身上那些防备便尽数散去了。 她理理衣裙,坐起身,顺便拍拍身邊的白小卓,试图将哥哥叫醒: “陛下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超出预期。” 应天棋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囫囵灌下: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7节 “不用叫他,让他睡着吧,好好休息,明儿还有事要做。” 白小荷没有应声,只将睡得如死猪似的白小卓往边上推推,给应天棋让出位置,然后默默将皱了的床鋪理理平整: “陛下休息。” “不了,你俩睡就行,我去软榻上凑合一夜。” 应天棋在屏风后面脱掉短打,換上宽大的锦袍,和衣蜷在了软榻上。 他闭上眼睛,在困意来袭前理了理今天从张葵那里得到的线索,边问: “小荷,你之前说你听过郑秉星闹出一桩与妙音阁相关的人命官司,那在你听说的部分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牵涉其中?” 白小荷覺得让应天棋去睡软榻、自己跟哥哥睡床鋪,十分不妥,但见应天棋已经安安穩穩躺下了,自己再开口也没什么意思,便没有再提。 现在听应天棋这样问,她稍作回忆,答: “似乎还牵扯到其他几位京中有名的纨绔公子,这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做什么事都成群结队,向来如此,没什么特别。” 应天棋也没期待着白小荷能给他提供什么关键信息,隨口一问而已,就没太在意。 只是,一段问答结束,沉默片刻后,应天棋忽然轻笑一声: “我怎么觉着,你在我面前总是那么拘谨?放松些,咱都相处这么久了,我也不像个凶巴巴死守规矩的皇帝吧?” 房中没有其他声音,只有隔着门传来的、楼下的戏曲声,还有床上白小卓轻缓的鼾声。 又过了半晌,白小荷才答: “陛下不像陛下,但奴婢要像奴婢。” 应天棋从清晨一直熬到现在,脑子已然混沌了。 困劲如海浪一般一阵阵卷上来,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睡过去的前一刻,喃喃出一句: “什么奴婢陛下,都是封建糟粕。我们不是主子和奴才,小荷……我们是朋友。” 房中烛火未熄,摇摇晃晃地,映着白小荷若有所思的一双眼。 她在床边静坐片刻,没有应声,也没有等到应天棋的下文。 之后抬眸望去,才瞧见那人的呼吸均匀,已然睡着了。 经过这么一遭,白小荷睡意已散。 她从床铺的角落捡起被白小卓踢到一旁的被子,给白小卓掖好,又重新拿了一床薄被,过去轻轻盖在应天棋身上。 窗外掠过一道黑影,打了个轉,停在了窗沿。 是夜晚路过在此歇脚的鸟儿。 原本没什么特别,白小荷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摸摸腰间,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抽出一张布條、一枚青石,和一粒朱砂。 她并没有多纠结,很快将朱砂放回荷包中,随后铺开布條,用力将青石在布條上划过,留下一道蜿蜒的青色痕迹。 之后,她收起青石,拿着布条行至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把布条夹在了里面。 合上窗,明日就会有人把布条收走。 不出意外的话,这张布条最晚明日傍晚就会被送到太后手中。 到时太后展开布条,看见上面青色的痕迹,就会知道,今夜一切如常,皇帝并无异样。 白小荷缓缓呼出一口气,回到床边,静静躺下。 闭上眼,思绪回转至一切开始之前。 这皇宮,看似一潭静水,实则暗潮汹涌,处处危機。 这一点,白小荷从一开始就知道。 忘记了是哪日,张福全从新进尚宮局的宮女中挑了几个容貌出挑的,带她们进了一间暗阁。其中就有白小荷。 传唤她们的人是个年长的姑姑,当时白小荷不知她是誰,之后才晓得,那是陈太后的贴身侍婢,星疏。 “进了宫,各位姑娘的命便不是自己的了。运气差些的去洗衣洒扫,好些的送入各宫近身伺候主子,好处自然少不了。更有福气的,若被陛下看中一朝临幸,便能飞上枝头,从此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各位姑娘都是出挑的人儿,自然会比旁人更有福气些,太后也希望你们能讨得皇爷欢心,所以,太后愿意给你们一个機会。但她也希望,来日,若姑娘们得了好,须得牢牢记住,这份脱胎换骨的运气是誰给的,姑娘们的命,又是谁的。” 尚宫局的人,都要被太后先挑过一遍,才有机会被送去皇帝身边。 而这些有机会近身伺候皇帝的人,都被太后牢牢把控着,时刻替太后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 白小荷有机会在皇帝面前露脸,自然也有着这种觉悟。 这对她来说,原不是什么需要纠结的难事。 皇帝是个不思进取昏庸无能的傀儡皇帝,太后手握实权眼线遍布整个皇宫,她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枚棋子,伺候谁都是伺候,给谁賣命都是卖命。 直到真正被挑到皇帝身边的那夜,那人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手里转着核桃,和她说了很多话。 其实当时具体说了什么,白小荷已经记不太清了,左不过是要与她做交易,要她为他所用。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 因为,从初见起,那人对待她时,就能让她感觉到被尊重。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个语气每个眼神,没有颐指气使,没有高高在上,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恩赐”,也没有觉得她白小荷一生下来就得给他卖命。 白小荷生来卑微,从小到大遇见的那些人,谁都能呵斥她,谁都能理所当然地命令她。 这份尊重对于她来说,是第一次,是最难得。 她这辈子所求的东西不多,不钟爱荣华富贵,于家人情分也浅,唯一的牵挂便是白小卓。 但她走到这一步,愿意为应天棋做事,却并不仅仅是因为白小卓。 原来,给人卖命也并不都是毫无差别的。 比如,陈太后会倚在层层叠叠的纱帘后面,让她跪着等自己睡醒,然后漫不经心地听完她遮掩过的叙述,懒洋洋地说一句: “知道了,退下吧。” 然后抬手,像喂狗一般,抛出一枚金叶子,打着滚停在白小荷屈下的膝前,算作她听话的赏赐。 应天棋却会和衣蜷在窄窄的软榻上,将宽大的床铺让给他们,并不会因为身份有别而骄矜轻狂,反而困极也不忘跟她说: “小荷,我们是朋友。” 应天棋今天当真是累了,可却也睡不安稳,梦里也微微皱着眉,不知又在思虑何事。 白小荷站在软榻边,垂眸看了他一会儿。 片刻,她微微倾身,吹熄了摇晃的烛火。 第44章 五周目 应天棋在软榻上蜷了一夜, 睡得不怎么舒服,却是做了个美梦。 梦到自己左手握虎符右手掌朝堂,輕輕松松完成主线任务, 被系统送回了现世。然后凭着沉浸式经历过引熙年间各大政变,連发數篇ssci, 一时風头无两,人见人夸, 出版社排着队找他。 然后天邊一声鸡鸣, 应天棋醒了。 睁开眼的那一瞬, 他从来没感觉那么失落寂寞过。 “陛下!” 白小卓估计也是刚醒, 等意识到自己在哪应天棋又在哪,他連滚带爬地下了床,跪在软榻旁邊瞧着应天棋,一张脸都白了: “您,您怎么睡在这儿啊?” “睡哪儿都是睡, 别大惊小怪的。” 应天棋伸个懒腰,扭扭酸痛的筋骨: “收拾收拾走了,今儿的事儿还多着呢。” 他又打个哈欠,边眯着眼睛瞧一圈室内, 发觉少了个人,便问: “小荷呢?” 几乎在应天棋话音刚落之时, 有人推门进来。 白小荷换回一身侍女打扮, 手里端着的托盘放着一套幹净锦袍, 被她呈到应天棋面前。 应天棋有点意外,抬眸看了白小荷一眼: “这么贴心?谢了啊。” 说着,他拎起托盘里那件玉白色绣竹纹的外袍,整理时, 蓦地在其间瞧见什么,微微一愣,而后抬手,从层层叠叠的衣料间抽出一张纸条。 缓缓展开,见其上写了两行小字: [張葵獨子 張問 年十九] [鄭秉星遇害次日躲入張家西城別院 至今未出] ……张问? 应天棋盯着纸条上的字迹,略微有些出神。 片刻,他抬眼跟白小荷对视一瞬,心里有了底。 这方南巳,烦人的时候烦死人,靠谱的时候还真靠谱。 应天棋有了數,便将手里纸条攥成一团,就近找了个燭台,把纸团燎着一角后投了进去,亲眼见着它化成一团灰烬后才挪开视线。 今日天气不错,清早凉風习习万里无云,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 应天棋换了身衣服,洗漱完毕,随便点了几道点心,和白家兄妹一道当早膳用了,之后备車离开繁樓,径直冲西林客棧去了。 鄭秉燭遇害距今已经过去大半月,案件无一点进展,本案相关人员自然一个也不能放,所以西林客棧至今还是封闭状态,里面关着妙音閣一幹人等,还有那日与鄭秉星一道喝花酒的各家耀祖。 应天棋今日便是特意去会会这几位公子哥。 本案现在由方南巳负责,二人昨日又通过气,因此应天棋到西林客栈时,远远地就瞧见了方南巳的影子在门口候着。 馬車缓缓停下,白小卓立馬从車上跳下去放踏凳,而后正想将应天棋扶下来,但在那之前,却被人伸手挡了一下。 白小卓愣住,抬眼一瞧,便对上了方南巳瞥来的视线。 这恐怕是白小卓这辈子最机灵的一次,心领神会立馬闪身错开,将离马車最近的位置讓了出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8节 于是应天棋一出马车,就瞧见了立在旁边的方南巳,还有方南巳伸来要扶他下车的手。 这…… 这这这…… 方南巳何时变得如此殷勤了? 应天棋的大脑飞速运转。 电光石火间,应天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抬眸扫了眼客栈樓上,顿时心下了然。 于是便打消了种种疑虑,心安理得地搭上了方南巳的手,讓他为自己服务一次,舒舒服服地任他把自己扶下了马车。 毕竟入了夏,应天棋嫌热,衣衫便少套了几层,衣料也不算厚。 方南巳扶上他的手腕,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明明已是初夏,天气也暖和,方南巳的手却冰冷,就算隔着几层衣料,应天棋也能察觉到他手心明显比常人低很多的温度。 也正因此,应天棋垂眸下车时,有一瞬的失神。 也是那时,方南巳稍稍往他这边倾身,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先见哪个?” 问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弄这么小心干嘛? 应天棋微一挑眉,却也没有追究,只想了想,答: “挨个见多麻烦?一起吧。” …… “哎哎,今儿一早我就见方南巳在楼下守着,果真有事儿!楼下来了辆马车,我方才亲眼瞧见的,那人到了之后,是方南巳亲自扶人下的车!” 客栈厢房里,肥头大耳人如胖球的少年激动得一张圆脸通红,连说带比划地向同伴们汇报着: “那可是方南巳方大将军,能被他伺候的,得是什么人物啊?” 房中加上他,一共五人,年岁都差不多大,另外四个正坐在一旁玩骰子。 听见他的话,其中打扮最张扬的少年轻嗤一声: “管他什么人物,都是一群白食俸禄的酒囊饭袋,他们把咱们关在这儿多久了?这案子可有半分进展?等本少爷出去了,定叫我爹把他们从上到下收整一遍!” 这几位都是鄭秉星的友人,一个比一个有家世,虽然碍着案子暂时还得不了自由身,但待遇自然是与妙音閣那些闲杂人等不同的。 这事大理寺也难办,若是不关他们,难免鄭秉燭那边觉得他们态度敷衍以此问罪,但若公子哥们哪里不顺心,又担心事后被他们家里人记恨打击报复,弄得大理寺两头着急、里外不是人,只好日日将他们好吃好喝好穿地供着,允许他们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还备着骰子牌九等解闷的玩意。 这待遇有没有帮大理寺减少仇恨不知道,但却是养得这几个纨绔自恃与众不同无人敢惹,愈发嚣张。 胖球少年默默擦了把汗: “郑兄在妙音阁遇害,当夜咱们还一同吃酒听曲,旁人看来,或许咱们……确实脱不开干系。” “如何脱不开干系?”先前应声的少年锦衣玉冠,眉眼也见跋扈之色,看样子应是五人中领头的那个。 他被关了这么久,本就一肚子气,闻言更是一把掷了手中骰子: “他郑秉星还能是我们几个杀的不成?!将我们关在这里,审不敢审,杀不敢杀,走个过场应付郑秉烛那头罢了,还真当我看不出来?!既然有嫌疑,郑秉烛又势大,真有本事何不把我们连同当夜在妙音阁的所有人都杀了?!摆这架势给谁看呢?!要我说,他们有时间在我们这折腾,倒不如去问问其他人,就说那张问,他不比咱们有嫌疑?!他人呢,何不查他?!” “……啧啧,公子好大的脾气。” 锦衣少年刚骂完一通,人还在“嗬哧嗬哧”喘气,便听门外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讓屋里几人皆是一愣。 来人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容貌出挑,尤其一双眼睛,狡黠灵动,含笑时像是一只九曲玲珑的小狐狸。 他着一身玉白锦袍,衣料绣竹叶暗纹,瞧着低调,看衣裳的做工和用料却知来者身份地位绝不一般。 屋里这几位都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公子哥,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却独没见过眼前这张面孔。 “什么嫌疑,什么张问,也说来与我听听呗?” 他手持一把折扇,大大方方进了屋,身侧跟着的方南巳先他一步搬了一张椅子置在房间中央,请他坐下,而后便退去了旁侧。 这番做派又令房中几位心里一惊。 方南巳是何许人也? 身上战功无数,京城一代传奇,从最底层用最短时间爬上来的一品镇军大将军,在朝堂几乎不与任何人结交,性子桀骜孤僻,所有人都看不惯他,却也都不得不捧着他。 什么身份的人能让方南巳如此恭敬地随行伺候着? 几人心里同时隐隐约约冒出了个答案,但都不大敢信。 也不敢回方才的问题,一个个嘴巴闭得死紧,各自愣在原地,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瞧在那人身上。 应天棋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们的注视。 唉。 怪不得世界上有那么多bking。 这滋味,谁装谁知道。 应天棋摇着折扇,弯着眼睛瞧着底下那几位公子哥。 他来前做过功课,其中那个打扮得最像花孔雀那位,瞧着家世也最高,多半便是礼部尚书庶子賈世仁了。 賈世仁最先从怔愣中回过神,他眉心一跳,从地上站起来正想分辨,可还没开口,便听方南巳冷冰冰一句: “跪下。” 賈世仁出身颇高,平日见的大风大浪不在少数,去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就是现在背着嫌疑失了自由身,那些小官也得把他当爷爷供着哄着,何时这样命令过他? 但方南巳是什么人?他见惯了沙场刀光剑影,是鲜血淋漓中拼杀出来的人,气质森冷,让人本能地感到危险,抬眸一扫,眸中寒意便令贾世仁一激灵。 等再回过神,他人已经屈膝跪在了地上。 他本就是这群纨绔中领头的那个,见他跪了,其他人哪还敢坐敢站?纷纷正了身形乖乖跪下,一个个噤若寒蝉。 课堂纪律被纪律委员维护好了,接下来便该老师登场。 应天棋一合折扇,轻笑一声,终于开口,续上先前的话题: “贾公子真是好大的口气,一口一个‘郑秉烛’地唤着,是当真不怕死吗?回头我将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给朕大人,到时候,大人要是动气起来,怕是令尊也保不下你啊。” 这话说完,应天棋明显看见贾世仁脸色有些发白。 虽然他那个礼部尚书的爹官职颇高,但再怎么样也够不上郑秉烛如今的权势地位。 贾世仁又是家里不起眼的庶次子,自然清楚自己没那个本事去惹郑家,方才也只是随口抱怨耍耍威风而已,没想到会被人听去。 应天棋朝后靠在椅背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手里转起核桃,微微合上眼睛,瞧着像是有些苦恼: “唉,我答应了郑大人,此事必要给他一个交代,但事情过去这么多日也没什么进展……说实话,我心里也愁啊。我必得让郑大人出了这口恶气,可是抓些小人物来顶包,总归无用,说不过去,想来郑大人也不会满意,思来想去,还是得从你们几位身上想想办法。” 说着,应天棋勾起唇,语调散漫,仿佛不是在商量让谁家担责陪葬,而是友人间说笑今夜不醉不归: “……哎,其实我已经给你们想好了个戏本子。就说,你们和郑秉星看上了同一个姑娘,为她争风吃醋,龃龉渐深,怀恨在心,所以趁着月黑风高酩酊大醉,想买个人给他些拳脚教训。谁想阴差阳错一时失手,给人捅死了。你们听听,是不是合情合理挑不出错漏?那么哪位公子大仁大义,愿意配合我演这么一出?” 果然。 找不见真凶,就要抓人顶罪了? 的确像是郑秉烛能干出来的事。 贾世仁一颗心已经沉下去大半截,但还是强撑着道: “胡,胡扯八道!郑大人明断是非,定不会信你这说法!” “哎,可不是我夸口,只要是我说,郑大人就一定会信的。郑大人最疼他这个弟弟,自然希望害了他的人能给他陪葬,越多越好,那么我总得给他个交代不是?放心,能为我所用,是各位公子的福气,我答应你们,会尽力劝和,让郑大人不要牵连你们的家人,如何呢?” “不可能!这事跟我们没关系!这是冤枉好人,混淆黑白!!本少爷抵死不从,你们还能强安了罪名,屈打成招不成?!”贾世仁一时激动,竟破了声儿。 他这么一领头,其他几位也大着胆子反驳: “没错!我们是无辜的!” “哪有你这么断案的?怎么可以这么冤了我们?” “就算你要将黑锅扣给我们,我家人也定不服,我让他们去敲登闻鼓……” “哦?”应天棋睁开眼睛,像是被说到了心坎上: “对啊!登闻鼓!可是敲了登闻鼓又如何呢?” “敲,敲了登闻鼓,自,自有……”说话的小胖子磕巴两下,竟没声了。 只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应天棋身上,有话不敢说,默默咽下了肚。 事到如今,眼前人的身份,他们多少已有猜测。 应天棋便好心帮他把后半句补全: “自有皇爷替你们做主?” 说着,应天棋摇摇头,浅浅叹了口气,颇觉可惜: “只怕是皇爷也有心无力啊,郑大人受了委屈,皇爷心里就如刀割一般,打定主意给郑大人一个交代……” 顿了顿,应天棋话锋一转: “不如这样。” 他一下握住核桃,坐起身,抬手示意。 白小卓立刻端了一张桌案摆在几人面前,案上置着纸笔,还有一块用来画押的朱砂印泥。 应天棋轻轻牵起唇角: “若是觉得我的戏本子不好,不如你们替我重写一本,顺便将戏中主角也一并给我定下找了来。若是剧情合理可用,主角伏法,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免了一桩横祸,也好替皇爷分忧。皇爷记着你们的好,算你们大功一件……如何?” 第45章 五周目 一边是巨大的黑锅, 背上就是灭门的死罪。 一边是一个机会,可以自由发挥,只要合情合理, 想把这黑锅丢给誰就丢给誰。 应天棋觉得,只要是个稍微有点脑子的人, 就该知道怎么选。 但眼前这五个公子哥却明显陷入了犹豫。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59节 他们暗自对着视线,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模样。 应天棋也不急, 就等着他们的情绪到达临界点, 一边从容不迫地又添了一把火: “这立大功的机会可是難得, 五位小郎君可得想好了, 你们有且只有一次编话本子的机会,若讓我满意了还好,可若讓我不满意了……这担罪責去承鄭大人怒火的差事到底该给誰,我可就随意挑选了。” 说着,应天棋弯腰, 捡起不知何时滚到脚边的骰子,捏着它瞧瞧,弯唇笑道: “到时将你们编号一二三四五,骰子丢到几, 就选誰,如何?” 这说法倒是新鲜, 少年们愣住了, 片刻, 其中最瘦小的那个怯生生地开了口: “若,若是六呢……” “若是六啊……”应天棋随手一掷,骰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而后他掸掸手上灰尘: “若是六,我便跟鄭大人说, 这事儿是你们合谋干的,人人有份,怎样?这法子可还算公平?” 这话当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应天棋想着说到这儿应该就差不多了,果然,那小胖子先撑不住了,白着一张臉磕磕巴巴道: “大,大人明察,这事儿真不是我们做的,要论嫌疑,也当是,当是张……” “住口!” 賈世仁厉声打断了小胖子的话,而后压低声音斥責: “舌头不想要了?” “可,可……”小胖子都要哭出来了: “可若是不说,这命都難保了,哪还顾得上舌头啊……都到这一步了,賈兄,这事儿真跟我们没关系,難道我们还要为旁人顶锅不成?!” 賈世仁的臉色愈发难看。 小组织起了内讧,应天棋喜闻乐见。 他耐心地摇着扇子,适时地插进一句: “哦?什么嫌疑,张什么?来,说说,我今日……好像已经是第二次在你们口中听见‘张问’这个名字了。” 賈世仁似乎陷入了艰难的抉择。 他一张臉皱得像个麻皮包子,糾結得要命,偏他又是这个小团体的主心骨,其他几位小纨绔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 事到如今,每个人心里都打着鼓,生怕这滔天的祸事一个不小心就砸到了自家头上,个个儿小脸发白瞧着贾世仁,心里着急的还忍不住出声催一句: “贾兄……” “好了!” 贾世仁心里没底,人便也烦躁。 呵斥一句之后,他才像是终于做好了决定,跪在那里捏紧衣袍下摆,用力得骨节都发白。 “大,大人……”贾世仁空咽一口,声音细听竟有些颤抖: “若我们供出来的东西讓您满意,您可能……可能替我保密?到了外头,尤其是鄭大人面前,别说这话是从我们嘴里听来的?” 事情发展到这里,应天棋倒是越听越奇怪了。 这张问到底是何等人物?为什么一提起与他相关的那些事,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纨绔都像是被拽住尾巴的猫,竟怂成这个样子? 目的达成,应天棋却也不急着立刻应下,只扬扬下巴,佯作为难: “这……唉,可以考虑吧。不过,先让我猜猜……”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再开口时声调略微有些发沉: “你要跟我说的这事儿,除了鄭秉星,是否还关系着另外两个人?一个便是你们先前提到的张问,另一个嘛,应当是个女子,叫做……” 应天棋稍作停顿,观察到贾世仁瞳孔有一瞬明显的震颤,之后才一字一顿道: “……婉、娘?” “你……”这回,不止贾世仁,其他几人也都齐齐愣住,面面相觑。 “我怎么知道?”应天棋替他们说了台词,用折扇敲敲掌心: “好了,好了,既然是我自己说出来的,那你们继续讲下去,就不必有什么顾虑了。那三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糾葛,来,细细说与我听。” 话说到这里,贾世仁算是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闭闭眼睛,长叹口气,终于卸下最后一丝担忧和防备,低声缓缓道: “大概是半年多前吧,京城刚开始下雪,那时候张问还时常与我们一起喝酒吃茶。那厮是个惯会欺软怕硬的,行事又不检点,成日跟个哈巴狗似的在郑秉星跟前殷勤着,我们都瞧不上他,就郑秉星看张问他爹跟自己兄长有些交情,又被哄得高兴,所以才去哪儿都带着。至于那婉娘……原就是个在妙音阁唱曲儿卖艺的,也算她有福气,偏就被张问给看上了。” 郑秉星仗着家里势大,在京中向来横着走,张问便是那个替他扬鞭开道的狗腿子。 这一家子,张葵给郑秉烛当狗四处敛财,张问就给郑秉星当狗,跟着他到处欺男霸女。 他们走在街上,谁谁多看了郑秉星一眼,郑秉星还没皱一下眉,张问的巴掌就扇了上去。郑秉星多看什么东西一眼,还没吭声,张问便把东西捧了来巴巴地奉上。 这做派,其他人看不上眼,郑秉星本人却是受用,所以去哪都要帶着张问一起。 他们这京城纨绔天团,不好好读书考功名光耀门楣,成日就是听小曲喝花酒,最常流連的地方一个是繁楼,再就是妙音閣。 婉娘是妙音閣中唱曲的清倌,弹得一手好琵琶,虽称不上多美艳,却也是清水芙蓉,柔情似水。 张问听她弹了一次曲,从此就着了迷,三天两头就要往妙音閣跑,每次还指名要她,俨然一副坠入情海的模样。 “……张问被那乐女迷得死死的,愛得死去活来,若不是怕被他爹打死,他都恨不得把人抬回家当个正妻。我们笑他,郑秉星也笑他,有一次吃多了几盏酒,郑秉星还说,自己要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神仙人儿,有怎样的狐媚本事,能将张问迷成这样一副臭德行。” 贾世仁跪久了,边揉膝盖边叹口气: “张问那厮平日里虽猖狂,但在郑秉星面前却是个不敢有二话的,让他往东不往西。偏就那次,郑秉星说也要玩玩婉娘,张问不乐意,不过没有当即和郑秉星撕破脸,而是打着哈哈,把这事儿混过去了。郑秉星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这是不高兴了。说来也是,一条向来乖顺的狗突然不听话了,谁能气顺呢?” 讲到这,贾世仁话音顿住,停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了下去: “之后几天,估计各自心里都有不痛快,张问便没怎么跟着郑秉星厮混了,然后,又过了几日,有一夜,郑秉星突然把妙音阁包了下来,请了很多人一同宴饮,我还记得,那晚下了很大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应天棋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性,尤其是在封建社会这样黑暗的时代。 他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一颗心凉下去半截,没忍住打断贾世仁: “你们几个也去了?” “去、去了……但当时我们都在大堂喝酒看舞,宴会过半就醉倒了。只记得那夜郑秉星就在宴会开始时露了个面,之后一整夜都没有出现……那一晚,妙音阁的歌舞奏了一夜,很闹腾,等到天亮才停。我、我清早是被郑秉星叫醒的,他帶着身边几个护卫,跟我们说他把银钱結清,就先走了,让我们多留一会儿,有热闹看。当时我宿醉尚未清醒,就没怎么在意他说的什么热闹,直到有人去收拾他昨夜住的厢房,尖叫着跑了出来,我才彻底清醒……” 贾世仁的脸色已然惨白如纸,怕是随着叙述,也想起了当日瞧见的一切。 应天棋深深呼出口气,抬手捏捏鼻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婉娘死了,死得很惨,当时妙音阁很多人都瞧见了,但我没敢细看,就远远瞅了一眼,瞧见那屋门窗大开,里面挂着一片红红白白的,叫我做了好几日的噩梦……这事儿当时就被压下去了,官府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查,只私下里派人问了好几轮,问来问去的,就是不敢问郑秉星。后来再问下去,就打听到了原来张问和婉娘的事,再去问张问,张问便什么都说了。 “其实,这事儿是谁干的,哪还用查这么精细啊?那夜郑秉星前脚从房里出来,后脚别人就发现了婉娘惨死的尸首,还有那房里一片狼藉……这是几十号人亲眼见证的事,郑秉星抵赖不得!可是官府不敢办郑秉星,开玩笑,他们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敢开罪郑家?查郑家的人? “说实话,在京中的宴会上,这么猖狂地闹出人命,郑秉星他就根本不怕被人知道!也没有人敢把这件事闹大,要是追究起来,可是要被郑秉星他哥割舌头的,就只敢在私下里傳一傳不知过了几口的传闻……那张问也是个可怜的,知道婉娘被郑秉星害死了,他日日夜夜地哭,活活哭晕过去三次,还为婉娘大办丧事。我们原都以为他和婉娘只是朝夕露水之情,谁想他竟认真了,那深情模样,令人咋舌,京城中许多眼睛也都看见了,大家怜悯他,可是谁都不敢声张,就一个不怕死的说书先生,将此事粉饰过后隐喻着讲了讲,却也不敢说得太明。” “……”应天棋微一挑眉: “那这么说的话,张问应该很恨郑秉星吧?他之前给郑秉星跑前跑后,当狗腿子献殷勤,结果一转头,郑秉星弄死了他喜欢的人,他就没有和郑秉星起点冲突吗?” “他哪敢啊?”贾世仁不屑地嗤笑一声: “郑秉星家大势大,还有个当国师的哥哥,他爹还要指着郑家升官发财,张问哪敢去找郑秉星讨公道?他也就只能自己抱着牌位在家哭一哭了。” 应天棋点点头,略一思索,接着问: “之后呢?这件事最后如何了?” “最后……这事性质太恶劣,吓坏了好多人,虽然大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知道出了这么件大事,所以不能不给出个了结。虽说那婉娘是个贱籍,但怎样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事情要真追究起来,郑秉星是非要被问罪不可了……但他哥有那通天的本事,怎么可能让他出事?仅一日,他哥就把这事儿压了下来,連案子带京城中的風言風语,都一并清理了。而事发当夜在妙音阁见证过此事的世家子弟,都收到了两样东西——一颗成色上乘价值连城的红珊瑚珠,还有……还有一根……一根人舌。 “之后我们就明白了,此事再提不得,不止我们,全京城都当这事没发生过一般。 “张问也是个可怜人,再多苦痛也只能自个儿往肚子里咽。这事儿轻飘飘被揭过,郑秉星还是他的逍遥公子哥,没受一点影响,张问从此沉寂,没再跟着郑秉星了,算是彻底翻了脸。说来,这半年多了,我也就见了他一两面。他估计也是真伤心坏了,胡子拉碴颓丧得不成人形,听说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唉……” 说到这里,贾世仁朝前膝行几步,原本讨好地想拉拉应天棋的袍角,但被方南巳瞥了一眼后又悻悻收回了手: “大人,我知道的事儿都告诉您了。郑秉星做的恶事,罄竹难书!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他被杀了,当夜发生的事情我们当真不清楚。若论动机,那也当是死了姘头的张问嫌疑最大,如果要编话本子,那也自然是与妙音阁相关的这段最精彩,您说……是也不是?” 第46章 五周目 鄭秉星, 在京城横行霸道,欺男霸女,遍行不义之事。 看上与张问交好的樂女, 讨要不得,便恼羞成怒, 将樂女虐杀于众目睽睽之下。 知晓真相的人不敢质疑,不敢声张, 只能看着事情被权贵压下, 加害者逍遥法外, 受害者冤死在棺椁中化为一具枯骨。 从贾世仁他们那屋里出来之后, 应天棋有些低落。 他昨夜原本就没睡好,一大早起来又听了这么多糟烂事,心情便更差些。 客栈里如今除了案件相关人员和大理寺分派在各处的守卫,就没有其他人了。应天棋行在客栈空处,隨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抬手摆摆: “谁也好,去幫我找点東西吃,要甜的,吃了心情好。” “陛下不好了?”方南巳抬眸观察着应天棋的神色。 “啧, 你就不能说得吉利点?什么叫‘陛下不好了’?加上‘心情’俩字又能怎样?唉……听了这么个破故事,坏的坏死惨的惨死, 谁能好?好在这鄭秉星也算得了应有的懲罰, 死得实在不算冤。” 应天棋共情能力一向很强, 平时看个社会新闻心里都会难受一下,更别说现在听旁人亲口描述的、曾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的事,心里更是堵着一口气出不去。 可方南巳显然没能理解应天棋这情绪从何来。 于他而言,今日这一遭, 与坐在茶楼听书看戏并无不同: “此事中任何一人都与陛下无关,何故如此?” 应天棋早看出方南巳是这么个冷血性子,也早知他会有此一问。 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他没指望方南巳能理解自己的难受,就也没致力于和方南巳费劲吧啦地讲道理,只隨口道: “是与我无关,但我这人就好樂他人之乐,痛他人之痛。放心,若有一天我从旁人那里听到的故事主角变成你,我也会为方大将军痛哭一场难受几日的。” “可,鄭秉星只是杀了一个乐女而已。乐女是賤民,命还不如陛下御花园里一颗矮子松值钱,” 方南巳语调无甚波澜,未携一丝情绪,只在应天棋看不见的角度,抬眸观察着他的反应,似乎不打算放过他眉眼间任意一点微小的情绪波动: “陛下仁心至此,肯为低賤乐女伤感?也不覺得当朝国师亲弟去为贱籍女子偿命,实在不值?” “哎别说这话,我可不爱听。”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0节 应天棋想也没想就驳了他的话,好像他说的这些话不是深思熟虑后的革故鼎新,而是他本就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这些,故而开口时才会如此理所当然、云淡风轻: “什么贱不贱贵不贵的,都是人,都是命。人生来就不应该被分三六九等,人命也不该被金钱衡量定价,杀了人,就要偿。” 说着,他又转身嘱咐一句快要出门的白小卓: “点心最好是桃花味的。” 方南巳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 之后,他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挪开视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白小卓得了应天棋的吩咐,立馬出去了,不消片刻端了盘桃花糕回来。 彼时应天棋已经横在椅子上打盹了,听见声音,才找回神智,伸手要了塊糕。 横竖这不是在家里,就算他在床上躺展了吃東西也没人敢念叨他。 囫囵吃完一塊糕,应天棋调出系统界面,检查一遍支线任务五的完成条件。 【1/还原婉娘旧案始末】 【2/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懲罰】 如今听过贾世仁的供述,第一条条件却还是原本的蓝色。 这说明,贾世仁说的很可能也不是全部的实情。 还有这第二条…… 鄭秉星已经死了,要说惩罚,偿了命那也勉强算是了。 但显然这第二个条件不是让应天棋去找郑秉星再索一次命,那应天棋就可以大胆猜测,本案凶手并不只有郑秉星。 这倒是和应天棋心里硌着的几个疑点有了对应。 应天棋思索片刻,关了系统界面,抬眼看向白小卓,问: “小卓,你覺得这个故事如何?郑秉星可不可恨,张问可不可怜?” “……”白小卓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想,点点头,又立馬搖搖头。 应天棋看着好笑,问:“怎么了?有什么想法,大胆说一说。” 白小卓这才小心翼翼开了口: “郑秉星自然是可恨的,但论可怜……还是婉姑娘最可怜,至于这张问……奴才不大敢说。” “哦?”应天棋来了兴致:“为何?” “之前奴才可能会觉得张问可怜,但昨日,奴才在繁楼听了一出《琵琶记》,为戏中人感慨时,陛下却告诉奴才,戏文所写和原本的故事有很大出入。有人的罪行被掩埋,有人的苦难被美化,奴才便覺得,下次遇见这种事情,在知晓全貌前,不可再随意表态了。” 孺子可教也! 应天棋没忍住为白小卓拍拍手: “可以啊小卓!有悟性,有前途!昨儿我那一番话,真真没白说。” 夸完白小卓,略一停顿,应天棋又道: “我也覺得此事有不实之处,还得细查。如若这张问当真情深,为何郑秉星死后他立马躲了起来?难道他也怕郑家人怀疑他、怪罪他?不过……郑秉燭既然幫郑秉星摆平了一切,那他肯定是知道内情的,过去这么多天,郑秉燭没怀疑张问,有也从没找过张问吗?” 听了这话,方南巳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无论张府还是张家别院,都已曝在郑秉燭眼线之下,连出门采买的婆子身后都有人跟着。若非陛下微服出宫逗留了这段时日,京城怕是要好好闹一场‘匪祸’了。” “哦——听这话,看来方大将军在这京中的消息也很灵通啊。” 应天棋弯了弯眼睛,与方南巳对视一瞬。 瞧见对方眸底神色的那一刻,应天棋觉得方南巳应该是懂自己意思了,但为免自己高估了与方南巳的默契,他还是多吩咐一句: “方大将军,领朕口谕,去将张问捉拿归案,暂押大理寺,等我亲自提审。” 方南巳漫不经心低头一礼: “臣遵命。” - “咔——” 屋内燭火搖曳,都聚在桌案一处。 应天棋伏案,捏着一把小刀,借着烛火做着精细活儿。 他手边摆着一只小小的木匣子,其他地方七零八落地散着些成色一般的钗环。 应天棋用小刀的刃尖把首饰上充作镶嵌物的忘忧凝挨个撬下来,积在匣子里,竟也攒出一座小山。 “陛下,烛火伤眼,歇歇吧。” 白小荷端着茶点进来,放在应天棋手边,顺便摇醒了坐在一旁打瞌睡的白小卓。 “嗯。”应天棋随口应了一声,自己敲下发钗上最后一粒忘忧凝,把它放进木匣里,丢了小刀拿手帕擦擦手,捏起一块点心送进口中。 这是应天棋没吃过的口味,味道很淡,口感细腻,奶香和茶香叠在一起,融得恰到好处。 应天棋扬扬眉,垂眸瞧了眼手里的点心,又看向白小荷: “这是什么点心?还挺好吃,你们也尝尝。” 白小荷抬手接过应天棋递来的点心,略作回忆,才答: “流云酥。” 听见这三个字,应天棋微微一愣。 这就是先前郑府小厮提过的那个供不应求、小卓去了还没买到的、传说中的流云酥? 他重新认真打量一眼手里被咬过一口的点心: “这是从哪儿得的?” “郑大人差人送来的。”顿了顿,白小荷又添一句: “奴婢验过,无毒。” 应天棋失笑: “不是这个,郑秉烛再蠢也不会让我中毒死在他府上。只是这点心难得,上次小卓去那糕点铺子都没买到,想买还得定日子,我总觉得这里边有点问题……罢了,先不说这个,小荷,去传一声,让郑秉烛到我这儿来一趟。” 白小荷闻言,却未领命: “回陛下,郑大人不在府上。” “不在?” “是,方才奴婢去后厨取点心,厨房的丫头婆子们正用晚膳,奴婢见桌上菜式精致不似仆从饭食,便多问了一句。原是郑大人今夜出门,不在家用晚膳了,便赏了他们。” 应天棋有点意外。 这大半夜的,郑秉烛能跑哪去? 难不成是听说方南巳将张问捉拿归案,兴师问罪去了? 也不必这么着急吧? “……那没事了。” 国师大人日理万机,应天棋没太在意,左右自己要同他说的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不在就不在吧。” 他拿起桌上的木匣,放在烛火下端详片刻,突然长叹了口气。 白小荷抬眸看他: “陛下?” “没事儿,我就是心里想着一件事,始终没有落地,正好,现在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应天棋挪挪椅子,瞧着面前二人,犹豫片刻: “若我为了自己想帮的人,将他们所犯的罪名强加到其他人头上,是不是有些……” 应天棋想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词,便将后半句化为默默。 之后,白小卓没有说话,白小荷倒是很快道: “陛下是天下人之主,陛下想如何做,都是应当的,无人敢置喙。” “嗐。话是这么说。”应天棋笑着摇摇头: “可若我拿权势压人,随意颠倒黑白,胡乱定罪让人頂锅,不也跟那郑秉烛郑秉星变成一样的人了吗?今天刚信誓旦旦说完人不该分三六九等、谁的命都是命,一回过头却要拿一个人的命去抵其他人的命,我这脸真是被自己打得生疼……” 这次,白小荷也安静了。 应天棋从屋里这死水般的静默中品出了那么一点东西,正思索着,却听白小卓弱弱开口: “……奴才能说一句吗?” “当然。”应天棋回过神:“你说,说个十句八句都没问题。” “嗯……奴才觉得,如果被安罪名那人是个无辜之人,白白替旁人頂罪,自然是不该的。” 应天棋点点头,又问: “那,如果那人本就劣迹斑斑,做了很多错事惡事,又当如何?” “那么他做的错事惡事,与他要頂的这项罪名相比,孰轻孰重呢?” 白小卓说得很慢,但很认真: “如果这项罪名要他去死,但他做过的惡事罪不至死,那我觉得还是不应该。但如果他惡劣到去死也不为过,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逃脱了……就像今日说的那郑秉星一样!郑秉星指使张问强迫婉娘,后来又致他惨死,他本该受到惩罚,他哥哥却帮他逃脱了责罚。这是他造的孽。后来,他被人捅死在妙音阁,不管刺客是不是在为婉娘申冤报仇,这都是因果轮回,大快人心!先前我想那刺客真讨厌,藏东藏西,为何不快点投案让陛下早早结案不必再奔波劳累,但现在我真想为那刺客拍手叫好!” 白小卓是个心思和感情都很单纯的孩子,没那么多心眼子,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直来直去: “陛下今日说人不该分三六九等,小卓觉得很对。每个人的命都是命,不分贵贱,却该分善恶。用一个恶人的命去换一个忠义侠客的命,我觉得是值的!因为恶人以前害了很多人,他活着,以后还会害很多人。而善人以前帮过很多人,若是活着,以后还会帮很多人。 “所以,好人替好人顶罪,是冤。好人替恶人顶罪,更冤。恶人替恶人顶罪,半斤八两。可若是好人事出有因,恶人去给好人顶罪,那在我看来不算冤,因为这本就是恶人该受的惩罚,只是换了一个由头审判他而已,若他死能换一个有价值的人活,也算是赎了他身前的罪孽吧。” 应天棋听过白小卓这话,当时并未表态。 他让兄妹二人退下,自己又在烛火下思索良久。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1节 最终,他唤醒系统商城,点开早早就看好的某个商品,没有一丝犹豫,点击兑换。 应天棋合上了手中木匣。 片刻,烛火无风自动,诡异地猛地摇晃一刹。 再抬眼,手里已空空如也。 方才握着的东西,竟像是从未存在过。 第47章 五周目 方南巳此人虽然難求事儿多, 但办事的效率向来没得说。 應天棋早上吩咐,方南巳正午去城西捉人,下午就把人丢进了大理寺牢獄。 张家那边消息而和动作也够快, 原本家主获罪被押回京就搞得全府上下人心惶惶,现在家中独子又被下了獄, 下午刚进去,晚上张家主母就蹲在大理寺门口哭天抢地。 應天棋就知道晚上过去要看一场大戏, 人多眼杂的, 他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更想着先把张问晾一晚冷靜一下再说, 因此没有急着立刻提審。 他自己在房里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等到第二日自然醒,才叫上白家兄妹两个悠哉地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与刑部和御史台并称“三法司”,负责案件的复審和审判,经常与疑難命案打交道, 内部牢獄里常年关押着命案嫌犯,刑讯逼供的手段更是翻着花样层出不穷。 牢狱里的气味并不算好闻,潮湿闷热,捂着汗臭和血腥味。應天棋曾在方南巳庄上小院的地牢里闻过同样的味道, 再来一次,竟有些习惯、没那么難以接受了。 狱中光线昏暗, 只墙壁上挂着些烛台, 牢房里的人隔着铁栅栏, 全须全尾的尚有力气扒着铁窗喊冤,但更多的人是染着浑身血污缩在角落里,仅剩的力气全用来喘这半口气。 “大人别看那些个脏东西,免得污了眼睛。” 李戌跟在應天棋身边, 低声提醒着,边又默默加快了脚步。 应天棋本也对这些画面没兴趣,抬眸扫了一圈便收回视线,问: “张问可知自己为何会被丢进大狱?” “不知道,不知道。”李戌默默擦了把汗: “人是方大将军亲自拿的,说是遵陛下的口谕,要等陛下亲自提审,我们便也不敢多说多问。” 应天棋没有应声,只点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 二人说话的时间,已经走到了关押张问的牢房门口。 因为张问牵扯的案子特殊,等着审他的人更特殊,大理寺便给了特别的关照,将他关在了最偏僻清靜的牢房,以免被人听去闲言碎语,节外生枝。 张问现下正在幹草堆上坐着,应天棋乍眼一瞧,恍惚竟回忆起了前日在小院地牢里见他老爹的场面。 张问和张葵生得挺像,尤其被烛火映出的那一圈轮廓,父子俩简直一模一样。不过张问比起应天棋见过的张葵就要体面多了,他下狱还未满一日,又没遭太多为难,只是被扒了外袍扔进去拘着,能看出是个幹净文弱的公子哥,只是眉眼间能瞧出些尖酸刻薄的颜色。 李戌还算会来事儿的,把人带到了地儿,立马就给搬来椅子和茶水伺候着。 应天棋摆足了谱,在张问的注视下往椅子上一坐,反过来打量他。 与他对视片刻后,才稍稍揚起下巴,问: “户部正五品仓部司郎中张葵独子张问,没错吧?你可知,你今日为何会在这儿?” 刚才没发觉,现下定眼一瞧,应天棋才发现张问竟然瘦成这个样子,臉颊都是凹陷的,坐直起来,人就像是一具架着衣裳的骷髅架子,薄薄一片,瞧着都骇人。 他好歹是个官家子弟,又是家中独子,从小被人捧着长大,哪里受过如今这种委屈? 现在看见来了人,他又气又惧,却还是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因着臉上只有皮没有肉,一笑起来,便在眼角堆起一层层的褶皱: “嘿……嘿,大人,大理寺将我捉来,定有大理寺的道理,哪是小的能揣测的?还请大人赐教呢。” 应天棋瞧着他这副谄媚样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抬手,示意旁人都退下。 待他们离开,牢房内外一时就只剩了应天棋和张问两个人,隔着铁窗遥遥对望。 应天棋转着手里的核桃,核桃皮摩擦出声响,并不是多聒噪的动静,落在牢狱中却也显得刺耳极了。 “大胆张问,”安静许久,应天棋突然开口: “买凶殺人。于半月前指使刺客在妙音閣刺殺当朝国师郑秉烛亲弟郑秉星,你可知罪?” “……” 应天棋不轻易开口,开口就定下一桩罪名,张问全然懵了。 他无意识地张张嘴巴,怔愣片刻,突然从干草堆上弹了起来: “……郑秉星他,郑秉星他怎么可能是我殺的?大人您莫要和我玩笑了,这事儿和我压根就没有关系。” “哦?”应天棋微一挑眉,抬手蹭蹭额角: “是吗?如果不是你心虚,那为何会在郑秉星遇刺次日,逃去别院龟缩,这么多日都不敢出门,也不敢回家?” 张问眼睛“提溜”一转,再开口时声调便低了很多: “……都,都是我家的院子,我想在哪住就在哪住,住腻了就换个地方,不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我当真如大人所说,畏罪潜逃,何不直接套了车出城?” “那当然是因为各大城门都封锁了啊。国师亲弟被刺是件大事,连皇爷都分了心思,放话必须查个水落石出,给郑大人一个公道。这么多日,京城戒严,城门封锁,除令牌特许,否则只能进,不能出。” “我……” “哎——”应天棋在张问开口前打断了他,自顾自接着道: “不仅如此,我们还查到,你前不久曾从一南域行商那里花重金购入一匣忘憂凝。为了掩盖罪行,掩护凶手行刺,你当夜潜入妙音閣,在香炉里放入忘憂凝,这才导致当夜妙音閣中人神思恍惚,短暂失忆,自己还未曾察觉,导致大理寺问不出一句有用的口供,对是不对?” “什么,什么……?”张问一句也没听懂,被应天棋说得一头雾水。 应天棋却揚唇笑笑: “哎,别装了,当夜你装成小厮进入妙音阁,这是有口供和人证的,我都知道了。而且我早就讓御医查验过那些客人,御医阅尽古籍,终于确定他们的症狀与忘忧凝的效用相符合,早已经全部记录在案,你抵赖不得了。” “……一派胡言!”张问听到这,再蠢也明白了,什么小厮什么忘忧凝,分明是眼前这公子要讓自己担下刺殺郑秉星的罪名。 他着急为自己分辩,瞪大眼睛,眼球几乎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那你说,你说我哪里来的动机?我为什么要杀郑秉星?我爹和他兄长向来交好,我和他平日也甚是亲密,我没有理由杀他,我也不敢杀他!” “你当然有了。” 应天棋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盯着牢里的张问: “因为,婉、娘、啊?” 听见“婉娘”两个字,张问的身体有一瞬明显的震颤。 这些反应,一点不落,全都落入了应天棋的眼里。 果然,张问的气势立马弱了下去: “关,关她何……何事啊?” “我可都听说了,张小公子一片深情厚谊,令人为之动容。” 应天棋抬手用指腹揉了揉眼角: “张小公子愛上了妙音阁弹琵琶的姑娘,对她一见倾心,立誓要说服自己的爹爹,要给她赎身,要抬她回家做娘子、做贵妾。结果郑秉星那厮同样也看上了这位姑娘,索要不成,一气之下,便将姑娘虐杀在了妙音阁。而你,张问,痛失所愛,肝肠寸断,与郑秉星断了所有的来往,从此蛰伏在家中,默默谋划,就为了寻个机会,手刃仇敌,为挚爱报仇。难道不是这样吗?” “……” 张问人傻了,还没等应天棋说完,就将脑袋摇成拨浪鼓: “大人,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敢杀郑秉星,不敢的……” “哎,我敬张兄是条汉子,你如此行事,实乃替天行道,是个不折不扣的忠肝义胆之辈啊!这一桩美谈足以流芳百世,你就认……” “不是的!!”张问突然厉声打断了应天棋: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莫要胡说!” “哦?”应天棋微微眯了下眼: “那是怎样?民间流传的版本可都在赞扬张小公子您这一片深情呢。” “郑秉星知道,事情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是不会杀他的!” “郑秉星他已经死了,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倒是没见过拉死人出来给自己作证的,你敢做,难道不敢当?若真有内情,何不直言?” “这……”张问一噎。 “你要说就说,不说便罢了。左右我刚那番说辞,够给郑大人和皇爷交代了。” 应天棋耸耸肩,理理衣袍,起身欲走,张问却不肯,立刻把他叫住: “等等……!我和,我和郑兄交情甚深,我父亲与他兄长也甚是亲近,我怎么可能害他呢?” 应天棋如他所愿,顿住动作: “是吗?可我听人说,你们不是已经为婉娘身死一事撕破脸了吗?” “我……”张问咬着牙,脸颊突兀地鼓起一块,纠结许久,最终才像是下定了某种決心,重新堆起一脸谄媚的笑意: “大人有所不知,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苏婉她就一个下贱乐女,我哪里犯得着为了她和郑秉星撕破脸?” “……哦?”应天棋扬扬眉,重新靠回了椅子里: “你与婉娘,并非情深?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嗐……谁会跟一个低贱乐妓搞梁祝化蝶那一套?我爹可是户部郎中,就说大人您,您会娶一个贱籍女人回家当正头娘子吗?您会为一个乐妓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吗?不可能吧?本就是我将她瞧上了眼,想和她玩玩,她又不肯,非说她是什么清倌,卖艺不卖身。我说一个妙音阁唱曲的还想给自己立牌坊,可笑不可笑?可那贱人十分清高,非不肯,我同郑秉星抱怨,他说我孬种,连个小娘们都搞不定,然后给了我一剂蒙汗药,讓我把那娘们直接办了,也不怕她闹,反正她是贱籍,也闹不出什么名堂。” 说着,张问愤恨地锤了一拳干草堆: “可那娘们偏就是个不识好歹的,她敢甩我巴掌,还说要去敲登闻鼓,要告御狀,要讓全天下知道我干的事儿!” “然后你就怕了?”应天棋静静地瞧着他: “你一个五品官家独子,强迫了青楼里唱曲的清倌人,这状是告不成的,她是贱籍,不是良女,定不了你的罪。” “是,可是她说,就算治不了我的罪,也要弄坏我的名声,让京里的好人家都不敢将女儿嫁给我!然后……” “然后你慌了神,就又去求了郑秉星?” 应天棋顺着他的话,道。 “是,然后郑秉星让我别怕,说他会帮我解決这件事,但,但我也没想到他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么张扬!事后我怕极了,生怕这件事牵扯到我身上,毕竟他哥一手遮天,护住他不是难事,可我不同啊?然后,郑秉星又让我别怕,他让我好好演一场戏,撇干净自己的嫌疑,至于剩下的事,交给他哥哥解决就成。所以,所以才有了后面这些……” “哦——”应天棋作恍然大悟状: “所以,婉娘死后,你为她哭,为她狂,为她哐哐撞大墙,都是你在和郑秉星唱双簧?所以,你在郑秉星死后立马跑走躲起来,不是因为害怕郑秉烛追责,而是因为你心虚,害怕刺客是在替婉娘报仇,杀了郑秉星之后,接着就要找上你,是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2节 原本张问是不想与旁人说这么多的,他对自己“深情”“可怜”“受尽苦楚”的人设接受良好,可如今确实走投无路,只好承认其中内情。 他向应天棋低了头: “是,是,还请大人明鉴,还我一个公道啊。” 应天棋点点头,没说什么,似乎陷入了沉思。 半晌,身后传来一句: “公子。” 应天棋回头看了一眼,见是白小荷。 于是抬手让白小荷近前来,从她手里接过一物。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雕花木盒。 “哎呀,这是什么?” 应天棋慢悠悠打开盒盖,毫不意外地看见里面有一小堆淡黄色的颗粒。 白小荷适时开口解释道: “御医查验过了,说这便是南域忘忧凝。” “当真?” “御医说千真万确,不会认错,也做不得假。” “天哪,这可奇了怪了。” 应天棋作惊讶状,抬眸看向铁栅栏后的张问: “今日一早我让方南巳去查了你们张家的府邸和别院,既然张小公子说,自己和郑秉星向来交好,这事儿不是你做的,那……” 应天棋把盒子里的东西露给张问看: “那,这本案最关键的罪证忘忧凝,怎么会出现在你在张府卧房的暗格之中啊?” 第48章 五周目 应天棋这几天一直在想, 如何才能在保住南域娜姬的情况下顺利地结了郑秉星的案子。 若是结案时不能讓郑秉燭满意,按郑秉燭的性子,定然会私下里继續翻查。到时候被他翻出点蛛丝马迹, 南域那些人一样保不住。 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拎个人出来頂锅。 可这頂锅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要找谁顶、如何顶,才能讓郑秉燭不起疑心、全心全意地相信。 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直到应天棋从贾世仁嘴里听见那段故事—— 一个可怜惨死的女主角, 一个深情软弱的男主角, 还有一个棒打鸳鸯的邪恶反派。 这其中能编撰的部分可就多了, 为挚爱复仇,动机充足,也算是顺理成章。 張葵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多年来在户部替郑秉星上下打点、贪污银粮,不知拖死了多少穷苦佃农、受灾民众, 讓他張家来顶这个锅,倒也不算冤了。 至于張问…… 应天棋唯一纠结的点就在張问。 如果张问真如贾世仁所说,一往情深却被人生生拆散陰阳两隔,那应天棋再讓他背个罪名, 实在有点太残忍。 但说实话,应天棋不信。 他不信张问真是贾世仁口中、看客眼中的那个样子。 事实上, 只要把故事和现实稍微一对, 就能发现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如果真有那么爱, 为什么不早早给人赎身?如果真有那么爱,为什么在知道郑秉星对婉娘有意后还让郑秉星有机可乘? 应天棋代入了一下自己,如果自己是张问,在婉娘死后消沉了那么久, 如今一朝大仇得報,就算不是自己做的,也称得上一句“大快人心”,就算不去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那也该叹一声“天道好轮回”。无论如何,悄悄跑去别院缩着,实在太反常。 当然也不排除张问就是这么个软弱的孬种。 可应天棋还是不信。 因为他不信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真相”会没有被刻意粉饰美化过的部分。 昨日,应天棋从系统商城里看中了一个消耗性技能,名字延續了游戏系统一贯的傻缺风格,叫做“嘿嘿嘿我要栽赃嫁祸了神不知鬼不觉”。售价50积分/次,效果是把指定物件挪到指定地点。 用處不大,却正是应天棋需要的。 郑秉星遇刺当夜,妙音阁烧过忘憂凝,这是应天棋早让御医多次核实并且记录在案的事实,也就是说,忘憂凝将成为本案最关键的证据,東西在谁那就能定谁的罪。 应天棋昨夜已经把忘忧凝塞到张家去了,但他还是要親自審一審这位张问。 不仅是为了达成支线任务“还原始末”的完成条件,还是为了瞧瞧张问究竟是人是鬼。 如果张问真是受害者,应天棋自会想办法将他从这祸事中摘出去。 但现在看来,他是不必费这个心思了。 “啪——”应天棋合上盒盖,站起身来: “证据确凿,你也别试图巧言令色诓骗本官了,认罪吧。” 张问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弄懂应天棋在说什么、手里拿的又是什么,就这样被轻飘飘定了罪。 他被心中恐慌淹没,见应天棋要走,一时情急,冲过去抓住牢门: “我何罪之有?……你说清楚!喂!说清楚!!” 应天棋却再没有理睬他。 他同白小荷一起往外走,走出去两步,突然问: “他先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白小荷离得不远,一直在门口處候着,这块又安静,二人先前的交谈自然躲不过她的耳朵。 她点了点头。 于是应天棋低声半开玩笑道: “记得,小荷,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東西,一是流言蜚语,二是男人的嘴,要是这两样東西撞在一起,那就是一台大戏,一个字也信不得了。” 听他这样说,白小荷垂眸轻轻笑了一声: “奴婢受教。” 应天棋觉得白小荷很有成为一个在封建时代思想遥遥领先的杰出女性的潜力,他刚想再说一点大道理,抬眸瞥见不远處另一道人影,立马收住话头,笑盈盈地快步迎了上去: “郑大人!” 郑秉燭着一身墨色织银锦袍,带着几个近卫朝这边走来。 嫌犯昨夜刚抓,今早刚审,这人闻着味儿就赶来了,消息还真是灵通。 “微臣参见陛下。” “哎免禮免禮!” 应天棋一把扶住郑秉烛,没让他行礼: “不是说这事儿交给朕就行,你怎么还親自过来了?” “臣听说今日大将军得陛下手谕,搜了张家府邸,得了本案关键物证,又听闻陛下亲自到大理寺牢狱提审张问,一时心急,便冒昧前来,望陛下恕罪。” “无碍,你也是为你弟弟的事儿着急上火,朕懂得的。” 应天棋拍拍郑秉烛的肩膀算作安抚,边抬手将木盒递给他: “你今儿就算不来,朕也是要去找你的。这案子,朕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之后的事情,朕全权交给你處置。瞧,之前朕觉得妙音阁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记得案发时的細节,实在可疑,便让御医細細验过,后来他们说这些人有过短暂的失忆和恍惚,比对过数十种药材之后,说他们多半是用了南域独有的忘忧凝。便是此物了。” 郑秉烛从应天棋手里接过木盒,开了盒盖垂眸细瞧。 应天棋便在一旁等着,边细细打量了一眼郑秉烛的穿着。 一身墨色长袍,用银丝绣着简单的水波图样。 如此低调? 郑秉烛权倾朝野,性子寡言陰鸷,平日行事却是骚包又张狂。 宣朝帝王会给身负大功或极亲近信任的臣子赐蟒袍,在重大场合或执行公务时,得赐服的臣子可着蟒纹服饰,以示荣宠。 而郑秉烛为表恩宠与权重,无论什么日子,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衣袍是何制式,上边永远织着花里胡哨的蟒纹,至少应天棋这段时间见他都是如此,像一只到处开屏的花孔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权有势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何故今日突然如此低调? “臣……有一事不明,既然此物是南域独有,张问又是从何处寻来的?” 正在应天棋盯着郑秉烛衣服打量的时候,郑秉烛突然开口问。 应天棋就知道他会疑心,立马道: “哦,是这样,朕也奇怪来着,派人查过后才晓得,这东西源自一个南域行商。那老头五十来岁了,南域被灭后便天涯海角四处漂泊。他前段时日来了京城,被张问寻到,花重金买下了他手里这东西。人,朕也帮你找到了,现下就在西林客栈关着,你若心疑,去和方南巳说一声,随时提审。” “……”郑秉烛张张口,像是想说什么,但话到了舌尖又改口道: “臣没能参与此案,尚有许多内情不知……” 应天棋懂他的意思,大方摆摆手: “没事儿,毕竟事关你亲弟弟,你又是我的左膀右臂,说了这案子朕亲自来审,就一定会负责到底。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你家遭此大变,朕心甚痛,现在朕能帮得上你的忙,心里也能松快些。” 问吧,随便问,不能给你把案子编得滴水不漏,朕从此改姓郑。 “这……叨扰陛下了。” 郑秉烛承了应天棋的话,低头又朝他一礼。 ……看看,看看! 人家也有本事,人家也掌大权,人家也穿蟒袍,怎么偏人家在皇帝面前不骄矜? 在点谁?给人留点面子就不点名了,是吧方南巳! “既然当夜妙音阁烧了忘忧凝,那为何臣先前听大理寺得了一份可用的口供,说得还十分细致?” 郑秉烛就是郑秉烛,就算应天棋没让他掺和案子,他也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打听到消息,然后自己找见其中疑点。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3节 好在应天棋早准备好了说辞: “这份供述当是来自妙音阁鸨母,續芳吧?朕确认过,是张问当日扮做小厮进入妙音阁,在各处香炉中投入忘忧凝,中途被续芳撞见,续芳见他面生,便多问了一句,所以对他印象深刻。事后大理寺查问起来,续芳为抛出一份有用口供摆脱妙音阁的罪名,又想起这一茬,才一口咬定他是刺客。倒是歪打正着。” 说着,应天棋瞧瞧身边人,压低声音,同郑秉烛道: “朕还听说,半年前,张问曾与秉星闹出过一场天大的丑闻,想来便是因此怀恨在心,哎,这真是……” 听见这话,郑秉烛眉心一抽,眸里染上一层阴郁之色。 当初的丑事是郑秉星和张问一同闹出来的,郑秉星知道他哥会護他,但不一定会護张问,就跟张问唱了一出双簧,把张问打造成一个可怜的受害者,自己担下所有罪名,倒是义气。 而这其中内情,多半连郑秉烛也被蒙在鼓里。 应天棋悄悄打量着他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郑秉烛对这出大戏当是一无所知,否则反应就不会是如今这般。 于是他继续往后猜,现在郑秉烛的思路到哪了?是不是在想:怎么可能?张家只不过是他脚边一条狗而已,哪里来的胆子谋害他的弟弟,难不成一家子都不想活了? 应天棋微微勾起唇角,就那样耐心地等着。 他一句话都不用说,自有人来替他解答郑秉烛心里的疑惑。 “大人——” 郑秉烛的近卫匆匆入内一礼,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抬眸看看郑秉烛,又瞧瞧旁边的应天棋,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郑秉烛很轻地皱了下眉: “有事就说。” “是,是……禀大人,城外来了急報,张葵张大人护送粮草不力,本该随粮队一同押回京城领罪,却,却于昨日被人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什么?!”在郑秉烛表态前,应天棋先一大惊。 他握拳捶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他算什么东西,劫他有何用?!一帮糊涂东西,押个人都看不好吗?!” “小,小人也不知,报信的说是贼人在队伍休整时下了迷药,所有人都昏昏睡去了,等再醒,没人伤没人死,甚至连东西都没丢一件,只张葵消失了。” “……一帮废物!去找!找不到人,一个个都别活了!” “陛下息怒。” 事到如今,反倒要郑秉烛来安慰他。 应天棋才不息,反倒越劝越来劲: “如何息怒?!粮草被土匪劫,人也能被劫?!什么意思?朕看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伙儿的吧!刚定下他的嫌疑,人就跑了,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好一个金蝉脱壳之法,张葵好大的胆子,他难道不顾他的儿子,也不顾他家中妇孺了吗?!” “报!!” 几乎是应天棋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一呼。 这次是李戌一手扶着官帽,慌慌张张跑过来: “陛下……方大将军那边来人传信,说他依陛下吩咐派人严守张府,扣押府中仆从圈禁张府家眷,可方才张府内宅突然起火,府中大大小小的门全被人从里面锁住,将军正领人破锁,他担心是贼人蓄意纵火要趁乱浑水摸鱼,特派人来报,请求加派人手!” “天爷呀……准,都准!传朕口谕,让最近的兵马司派人过去,全力协助方南巳,再敢多丢一个人,脑袋就都别要了!” 应天棋急得就差跳脚,他拽了一把郑秉烛的衣袖: “怎么就这么巧,所有的祸事都赶到一处?真是……来人,给朕把张问看好了!朕倒要去瞧瞧,何人敢在天子脚下纵火生事?!” 怎么就这么巧? 一转身,应天棋脸上急愤全无,反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一甩衣袖,大步向牢狱出口而去。 一切,都算得刚刚好。 第49章 五周目 張家并不是什么显赫人家, 宅院不大,位置也略显偏僻。 应天棋赶过去时,院子里果然燃着通天火光, 街巷里聚了不少人,吵吵嚷嚷地挤成一片凑热闹。 应天棋还没下马车, 就闻到了一股烧灼的味道。 他匆匆跳下车,想往張府的方向赶, 却被郑秉燭抬手一拦: “火势甚大, 陛下还是不要靠近, 当心龍体。” 应天棋也就装一装, 没想着真扑进火里,被郑秉燭这么一拦,正好作罢。 他转而伸长脖子: “方南巳!方南巳何在!” 听见他的呼唤,蘇言不知从哪个旮旯拐角钻了出来,脸颊上还抹着一抹灰, 压低声音道: “回禀陛下,方大人正在院中破锁救人。” “这都多久了,火还烧得这样大?兵马司和水龍会是都死了吗?” 这火势大得将周邊温度都带高不少,应天棋抬手扇扇, 低头呛咳一声。 “水龙会的人一早就来了,可院门被人从里下了三道锁, 大人砍坏了三把刀才破开, 进去后又发现院子里所有门窗都是如此情况。外面的人进不去, 里面的人出不来,如此才……拖到了现在。” 话都说成这样了,人再着急也没意思。 郑秉燭命人遣散了围观群众,还给应天棋搬了椅子和茶案要他歇着坐等。 应天棋就转着核桃悠哉坐在那里, 看救火的人来来去去好几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再看不见院里飘出来的火光和浓烟。 蘇言在那时跑出来,到应天棋身前跪地朝他一禮,报: “陛下,張府的人……” 应天棋微一挑眉:“救出来了?” 蘇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另道: “……找到了。” 很快应天棋就明白了苏言这句“找到了”是什么意思。 他被人护着从一堆湿哒哒黑黢黢的废墟中穿过去,到了內宅,看见了方南巳的背影。 而后方南巳讓开身,转身朝他一禮: “陛下。” 应天棋抬手示意他免礼,目光越过他朝他身后看去。 然后,便瞧见了几具焦黑的屍体。 应天棋后退半步,抬手掩住口鼻: “这是?” “烧成这样,已经认不出来了。” 方南巳答: “張府仆从已于今早挪去他处,只留家眷圈禁府中。张父、张母、张葵的一妻六妾,还有三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中共十二人,人数……倒是对得上。” 应天棋抬眸瞧了他一眼: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就是张家家眷的屍体?全都烧死了,一个不剩?” “臣不敢揣测。” “奇了怪了,难不成张家人是自己从里面上了锁,自己放火把自己烧死了不成?”应天棋冷哼一声,又看向身邊的郑秉燭: “郑大人怎么看?” 郑秉烛盯着那几具焦炭般的屍体,面上没什么表情。 片刻,只輕嗤一声: “金蝉脱壳,拙劣伎俩。” 应天棋惊讶:“你的意思是,这几具尸首并非张家家眷,只是他们为掩人耳目抛出来的替死鬼?” 短暂停頓后,应天棋叹了口气,又道: “你放心,京城大小城门已然封锁,非特许不得出,他们跑不了。” 这本是一句安抚,谁想郑秉烛听过却微微皱起眉,閉了閉眼睛: “……陛下有所不知,今日开始是民间的潤谷节,百姓要来往田庄洒水潤谷以求富裕吉祥,故今日清早,城门便已大开,不再设限。” “什么?!” 应天棋惊讶得睁大眼睛,一时急得团团转,也跟着皱紧了眉: “那现下要如何是好?” 闻言,郑秉烛突然屈膝跪地,朝应天棋一礼:“陛下,臣恳求……” “好了,朕知道。”没等郑秉烛说完,应天棋便开口打断了他,顺便从自己腰上扯下一枚龙纹玉佩: “讓人跑了,是朕的疏忽,朕对不住你。朕知道你着急,事已至此,真凶落网,余下的,你便放手去追查吧。” 郑秉烛接过玉令握在手里: “微臣,谢陛下隆恩。” -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楼下戏台子上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应天棋闭着眼睛靠在软榻上,手里转着核桃,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陛下。” 片刻,白小荷引了一人入内。 应天棋抬眸,看见一张毫不令人意外的脸,于是立马扬唇笑了: “来了?坐吧。”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4节 方南巳朝他有些敷衍地一礼,而后一撩袍摆,坐在了他对面。 应天棋正了正身子,问: “张家那些人送出去了?” “嗯。”方南巳接过白小荷倒好递来的茶水: “给足了银钱,已在去往岭北的路上。” 頓了顿,方南巳又开口: “陛下如此,岂非落了一处把柄,若以后被郑秉烛查到,又是一桩麻烦。还不如真锁起来一把火烧了,斩草除根,幹幹净净。” “……话是这样说,但好歹是十二条人命。” 应天棋叹了口气: “张葵和张问有错,死有余辜。虽说祸不及家人的前提是惠不及家人,但也罪不至死,尤其是那几个孩子。把他们送到边境小城,虽然没了富贵,但好歹留了一口气,能活下去就好。” 要想结束郑秉星的案子,不仅得找个人出来顶锅,还得转移一下郑秉烛的注意,方能保南域诸人平安。 所以,应天棋结合了一下现有条件,做了一出大戏。 赈灾粮被土匪劫这事儿,实在蹊跷棘手,看张葵之前提到此事的反应,应天棋赌郑秉烛不是监守自盗。 张葵在回京路上被劫,左右没法解释,也不好追查,索性就把问题抛给郑秉烛,让他自己去琢磨。郑秉烛不是个蠢人,想来黄山崖闹土匪这事儿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心里也打着鼓,如今张葵失踪,他很容易就能把这两件事想到一起,得出个“会不会是张葵在搞鬼”的猜测。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应天棋再给他下一剂猛药坐坐实—— 张家失火,留下几具焦尸。应天棋知道郑秉烛不可能信那几具尸体,但管他信不信,不信就自己查去,左右应天棋要做的事做完了,余下的就看郑秉烛有没有能耐、方南巳做事干不干净。 张葵张问有罪,但他们家里还有老弱妇孺。 虽说张问“刺杀官员子弟”的罪名不至于抄家,但若是把他们留在京城,按郑秉烛的性格,早晚要私下里把他们磋磨死,应天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更别提游戏里的事与现世发展息息相关,张家这一脉断了,不知蝴蝶效应会牵扯到多少人,所以,能留一口就留一口吧。 想来,短时间內,郑秉烛也不会想到,在方南巳清早带人搜查张府、圈禁家眷的时候,就已经把张家那十二口人绑了从后门送走、塞进了润谷节出城的车队里,顺便从乱葬岗拉了十二具无名尸首顶包。 现在,一有“真凶”张问在獄中,算是给了郑秉烛一个交代,二有消失的张葵和张府家眷牵绊郑秉烛的思路和视线,应天棋这边便能松一口气,且看郑秉烛有几分本事、能查出个什么名堂。 就算查出来也没事儿,反正那些事都是方南巳做的,郑秉烛再往深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方南巳背后还有个他。 经此一遭,应天棋算是彻底把自己和方南巳绑在了一起,以后,他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方大将军辛苦了。” 应天棋差点没压住唇角的笑意,越想越快乐,高兴得亲自给方南巳倒了杯茶: “快多喝两口茶,好好歇歇。” 方南巳却没有接应天棋的情。 只散漫地靠在椅背上,盯着应天棋瞧,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看起来,陛下心情甚好。” “好啊,当然好。”应天棋这是实话: “奔波这么些天,解决心头一桩大事,明儿就能回宫歇着了,我心情当然好。” “哦——”方南巳稍稍拖长声音,紧接着又叹了口气: “臣为了帮陛下所做的这些事,算是彻底得罪了国师大人,但臣没那么多义气,也不愿替人做靶子,所以,若来日他追问起来,臣会毫不犹豫将陛下供出来。还望陛下见谅。” “嗐,什么供不供的?既然是我托爱卿办事,待到东窗事发,必定一人做事一人当,为爱卿两肋插刀!”应天棋一摆手: “咱俩之间,不提这些有的没的!” 方南巳眸底浮上一点笑意,瞧他这假惺惺的样子,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忽听有人敲门,而后苏言闪身入内,朝二人一礼: “陛下,大人。大理寺那边来了消息,下午郑秉烛提审张问,上了刑,关了水牢,待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伙贼人劫獄。好在郑秉烛走前特命人严加看守,劫狱者没能得逞,只是争斗时张问不慎卷入,撞到了铁质刑具架,把人拎起来时,已然没气了。” 应天棋听着这话,有些意外,看看苏言,又看看方南巳。 方南巳好像一点不意外,只垂眸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问: “贼人呢?” “受伤逃脱,身份不明。”说到这,苏言停顿片刻,意有所指道: “冲突时,对方有兵器断了刃,经大理寺初步查验,可以确定是岭东制式。” 岭东,黄山崖…… 土匪。 这一遭,算是把怀疑的种子往郑秉烛心里埋得更深了些。 应天棋瞧着方南巳,微一挑眉,心如明镜: “你做的?” “陛下圣明。” 方南巳輕轻扬起唇角,却没有几分笑意。 他朝后靠在椅背上,姿态一片轻松从容: “此事臣有份参与,不能不为自己打算,留着他,难免夜长梦多,不如斩草除根。既然张问已是死局,倒也不拘早死晚死,给他个痛快以免他落在郑秉烛手里被折磨至死,他泉下有知,该谢臣慈心。” 应天棋原本想吐槽,但仔细想想,居然觉得方南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按张问那个怂样子,受了刑难免又哭又喊真情实感,郑秉烛现在被仇恨冲昏头,一个字也不会信,但若等他事后冷静下来,也未必不会起疑,倒不如像方南巳现在这样直接弄死一了百了,省的张问受那些零碎折磨,也省的再生变数。 这一趟劫狱,给了张问一个痛快不说,再装模作样地留点证据,又能让郑秉烛专心去追查岭东和张葵的关系,稳赚不亏。 这个念头出来,应天棋本不觉得有什么,可仔细回味过后,却是一愣。 或许是在为自己那一瞬的冷血心惊。 不过他没能来得及细想,因为下一瞬,系统弹窗闪烁—— 【叮咚——】 【支线任务(3)“妙音阁疑案”已完成】 【支线任务(5)“婉娘旧案”已完成】 【共计获得奖励700积分】 【任务奖励将于2个工作日内发送至系统邮箱,请宿主及时查收】 第50章 五周目 潤谷節是宣朝特有的節庆, 与民间农耕活动息息相关。随着时代变迁发展,潤谷節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只有很少一部分地区保留了潤谷的传统, 应天棋也是因为专业与之相关才对它有所了解。 潤谷节一般在每年六月的下旬,持续十五天, 期间百姓会去田庄里收麦,并举办大大小小的润谷活动, 具体就是拜拜山神、往麦子上洒洒水, 感谢今年的好收成, 祈祷未来收成越来越好、家中富裕美满、来年风调雨顺……等等, 甚至有学者将之理解为宣朝的“小年”。 被称作“小年”,就足以见这个节日在大宣百姓心中的分量,否则兵马司也不会在妙音閣疑案未结案时放开京城百姓的正常出入通行。 不仅民间,宫中对润谷节也极为重视,不仅在皇宫各处挂上了用作装饰的麦穗, 待到润谷节最后一天,宫中还要举行夜宴,参与的不止有宫中嫔妃,还有皇亲及功臣。 这是一年最热闹、办得最大的宴会之一, 宫中各处早早就为润谷夜宴做起了准备,連续几天, 底下人都忙忙碌碌的, 連白小荷和白小卓都要抽时间去跟宫里的老嬷嬷听规矩学流程, 尚衣监还专程给他们送了几套新衣服,说是要在润谷夜宴上穿。 当然,就算宫里有再多要忙活的事儿,也跟应天棋没有关系。 在宫外把那些人和事料理完, 应天棋立马回了皇宫,连着歇了好几日,除了早起上朝和每天的日常任务批奏折,再没有任何烦恼。 而自从回宫之后,应天棋就再没有见过郑秉燭。 听说郑秉燭为郑秉星大大地办了场丧事,还听说郑秉烛整日不着家,不知在暗地里谋划什么,有人目睹他的人大半夜带了一队人马出京,去得正是黄山崖的方向。 至于这些事情都是听誰说的…… 自然是方南巳。 88积分的神奇紙片算是被应天棋彻彻底底地用回了本,每天有事没事儿都得和方南巳侃几句,把每日三句的次數用完才算罢休。 虽说已经转移了郑秉烛的注意、让其一门心思都扑去张葵和黄山崖山匪身上,但应天棋真正关心的,其实是妙音閣以续芳为首的那帮子南域人。 毕竟他们还关系着应天棋与出连昭的合作能否愉快顺利。 如今真凶落网,大理寺没理由再关着他们不放,但到底郑秉星的事儿出在妙音閣,虽说没法降罪,但郑秉烛何等记仇?于是暗里给妙音阁使了不少绊子,包括但不限于一把火烧了妙音阁的门头。 应天棋自己出不了宫,只好拜托方南巳对他们多加照拂,找人重新把妙音阁内外修葺涂装,紧赶慢赶,也还是耽误了十多日,听说昨日才彻底完工。 虽说耽误了生意,但好歹人是一个没伤着,回头见了出连昭,也好和她有个交代。 白小荷和白小卓又被叫走听规矩了,应天棋不习惯旁人跟着,就把人都遣去门外,自己在书房里翘着腿看话本。 看完一本覺着无趣,瞧着日头西斜,应天棋从桌上一堆书卷中翻出神奇紙片的上阙,又从筆筒里翻出平平无奇的神奇毛筆,蘸蘸墨下了筆—— [妙音閣如何] 方南巳接道具的时候看起来挺敷衍,应天棋曾相当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道具丢去一邊吃灰浪费他宝贵的88积分,但后来应天棋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因为方南巳对此似乎还是挺上心的,每次应天棋写了什么话,最多一炷香时间就能得到他的回复。 就如这次,应天棋放下筆没过多久,下面就浮出了方南巳的字迹。 不大工整,但笔锋潇洒,同他本人一般张扬。 [重新開業 一切正常] 正常就好。 至此,应天棋这桩心事才算是彻底了却了。 他缓了口气,再提笔,脑子里蹦出个坏心眼。 想想自己接下来要写点什么就覺得好笑。 [如此朕便放心了 妙音閣出了事 令愛卿近日無曲可聽無花酒可喝 朕心甚痛 如今一切恢復正常 愛卿可繼續夜夜笙歌 還愉悅否] [?] 应天棋笑得肚子痛。 方南巳算是提前千年领悟了问号的真谛和灵魂。 等乐够了,他明知故问: [怎麼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5节 [陛下若如此痛心不忍 不如待下次樂坊歇業之時 便由陛下唱給臣聽 以解臣乏悶與相思] 行。 让皇帝当乐妓唱小曲的,你是第一个。 应天棋乐得不行,还想多逗几句,但神奇纸片一天三次的使用次數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觉得这道具哪儿都好,就是这每日使用次数太少,搞得他每次跟方南巳犯贱都有种戛然而止的遗憾感。 现在次数用完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留一句话问问山青在方南巳那儿如何了,伤养好了没有。 可惜,只能等明天了。 应天棋叹了口气,把字迹完全消失的上阙折一折,放到旁邊,等着下次启用。 但动作时,他的衣袖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神奇毛笔。 笔从桌上翻了下去,墨渍溅了应天棋一袖子,“啪嗒”一声滚去了桌下。 要是别的笔就算了,应天棋才懒得捡,但这毕竟是和神奇纸片配套的专用笔,这层光环令应天棋立马挽了挽袖子,蹲下身钻到桌下去摸笔。 毛笔滚不远,就在桌腿旁静静停着。 应天棋很快找见了它,原本握住笔杆就想起身,但抬眼时,他突然瞥到桌腿旁一块砖石似乎与旁的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应天棋微一挑眉,索性跪在了地上,抬手试探着往那块砖石上摸去。 觸感滑腻冰凉,没什么异样,但若仔细瞧瞧便能发现,若与其他砖石相比,这块四邊的缝隙好像稍微宽出了那么一点点。 应天棋屈指,把手边几块砖挨个敲了个遍。 果然,独那块声音清脆。 ……底下是空的? 于是应天棋撸撸袖子,从桌上拿了根香铲,探进缝隙中,把砖石撬了起来。 这可是乾清宫的暖阁,书桌底下的暗格里能藏什么东西? 金银珠宝?传国玉玺? 短短几秒钟内,应天棋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 但等他把砖石下的木盒取出、打开卡扣缓缓掀起盒盖,才发现里面的东西与他的期待没有一点符合。 那竟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卷軸。 见此,应天棋盘腿席地而坐,拍拍手上灰尘,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卷軸捧出来,一点点展开。 他本以为被这样用心藏着的纸质物品,当是什么国家机密,再不济也得是稀世珍宝,千里江山图那种。 但都不是。 那确实是一幅畫,却不是什么名家名作,畫中也没有江山,只有一位坐在芍药花丛中的少女。 花朵艳丽,少女却着一身淡雅的青色纱衣,眉眼清丽,握着团扇盈盈笑着。 这畫上没盖印章,也没提什么词,只在角落中写了两只小字—— [蟬蟬] 这是誰? 应天棋皱皱眉。 这畫卷纸张洁白,成色挺新,应该就是近几年的东西。 但谁是蟬蟬?蝉蝉又为什么会被藏在这里? 应弈虽然只是个傀儡皇帝,但怎么说也是个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除了实权,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是他得不到的? 为何要特意把女子画像藏在这么隐秘的地方? “陛下。” 正在应天棋细细打量画卷中名叫“蝉蝉”的少女时,门外传来了白小荷的声音。 应天棋这便将砖石复位,自己拿着画卷从地上爬起来,坐回椅子里: “进。” 白小荷得了允准,上前来一礼。 应天棋抬眸瞧了她一眼: “规矩听完了?” “是。明日便是润谷夜宴,宫里有许多琐碎事要安排,不能时时跟在陛下身边伺候,还望陛下恕罪。” “辛苦了。什么伺候什么恕罪,少说这些。” 应天棋随口一句,而后把手里的画卷展开,给白小荷瞧了一眼: “这画上面的蝉蝉姑娘,你认得吗?” 应天棋只是随口一问。毕竟白小荷才进宫不久,没见过多少人,能给他正确答案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果然,白小荷盯着画中少女端详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过很快便道: “这是什么人,陛下想知道什么事?奴婢会为陛下留神。” 应天棋再次为当初决定拉拢白小荷的自己感到骄傲。 小荷就是这么机灵,自己报个数,她能把加减乘除都算一遍然后挨个把答案呈上来任他挑选。 应天棋轻笑一声: “暂时不必了,我也就随口一问……呃,后宫那些嫔妃里,可有人名带‘蝉’字?” 白小荷回忆一番,又摇摇头: “没有。蝉蝉……不像大名,倒像小字。” 也是。 应天棋便不纠结了,摆摆手,只道: “罢了,你还是帮我留意一下,若听到了相似的名字或者瞧见了相似的人,记得告诉我一声。我总觉得画上这姑娘是什么重要人物,还是注意点比较好。” “是。”白小荷垂眸应下,而后又说: “方才进来时,奴婢见何太医候在门外,说是来为陛下请平安脉。” 何太医? 应天棋怔了怔才想起,是有这么个觸发过人物卡的八品太医何朗生。 于是他将画卷随意卷了卷,置在一旁: “传进来吧。” 白小荷领命离开,不一会儿带着门口的何朗生进来。 何朗生与应天棋上次见时没有太大变化。此人虽然触发了人物卡,但至今没有搅合进主线和支线的大小剧情里,应天棋对他仍是一无所知。 皇宫内危机四伏,他不敢再随意开口试探陌生人,这次便同上次一样,什么话也没说,只在何朗生靠近时伸出手,想他尽早号完脉走人。 但偶然抬眸时,应天棋注意到何朗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仔细瞧瞧,他的目光好像一直在往自己手边的画轴上飘。 那画轴方才并未被应天棋卷紧,还露着画中少女半片浅青色的裙角。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 那画轴还真是叫何朗生分了神,令他连皇帝正光明正大盯着自己都没发觉。 于是应天棋冷不丁开口道: “如何?” 应天棋明显感觉到何朗生搭在他腕上的指尖有一瞬轻颤。 而后何朗生匆忙收回手: “……陛下龙体并无大碍。” “那就好。”应天棋收回手,将话题又转了回来: “刚才在看什么?” 何朗生愣住,瞧着应天棋,一时竟忘了答话。 应天棋便将手边画轴拎起来卷卷紧,朝着何朗生的方向抛在桌上: “这么爱看,不如朕送给你,你带回家慢慢看?” 何朗生人一激灵,这才回过神,立马屈膝跪伏在地: “微臣不敢!” “不敢就管好你的眼睛,也管好你的嘴。” 应天棋轻嗤一声: “退下吧。” “……是。” 第51章 五周目 润谷夜宴办在太和殿, 与除夕夜宴是一般规模。 应天棋坐在大殿主位,左側席位留给了太后陈实秋,右側原本是皇后的席位, 但如今后位空悬,这个位置自然也空了出来。 不仅后位无人, 嬪妃席也并不热闹。虽说应弈是有名的荒唐帝王,但后宮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百花齐放。又或许是他比较抠搜, 不爱给嬪妃抬位分, 后宮十多个人連个妃位也没有, 位分最高就只到貴嬪, 还仅一位。 这位貴嬪封号为“顺”,住在清芳殿,应天棋之前听过不少有关她的事。 应弈应该挺喜欢这位顺貴嫔,以前似乎经常去她宮里过夜,对她很是疼爱。顺貴嫔有应弈的宠爱、还是后宮位分最高的嫔妃, 不免恃宠生娇,平日行事很是嚣張跋扈,还与另一位同样受应弈偏宠的徐昭仪十分不对付。 徐昭仪位分不如顺贵嫔高,性格又温顺恭谨, 往日对顺贵嫔诸多忍讓,以求安稳度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6节 所以, 虽然全后宫都知道她俩不合, 但这些年也没闹出过太大风波。 而应天棋顶了应弈账号之后, 就基本没踏足过后宫了,什么顺贵嫔徐昭仪一个也没见过,问就是被身边宫女灌了迷魂汤,日日要她跟在身边伺候。 对此, 顺贵嫔颇为不满,連撒娇带撒泼地求见过应天棋许多次,只是应天棋不会应付女人,也觉得这种事情掰扯起来麻烦,所以次次避而不见。 本以为避几次她就能消停了,但这位顺贵嫔才不是一般人。听白小荷说,顺贵嫔求见应天棋不得,就转换赛道,开始明里暗里打听她的事儿,还私下里把她叫走站过几次规矩,但终归顾忌着她是皇帝身边的人,除了一些刻薄言语,没敢对她如何。 今夜应当是顺贵嫔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的面,她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在夜宴开始后,寻了个空,笑盈盈地端起自己的酒盏: “今儿这大好的日子,臣妾敬陛下一杯。愿江山永固,四海安宁,陛下万寿无疆,福寿绵长。” 应天棋点点头,没有驳她的面子,抬手应了这杯酒:“爱妃有心了。” 应天棋不会喝酒,所以他桌上酒壶里装着的其实是白小荷一早换好的葡萄汁。 一杯葡萄汁酸得应天棋呲牙咧嘴,他扫了眼大殿中央的歌舞,兴致缺缺,目光便又瞥到了别處去。 应弈没有皇后,也没有子嗣,人一少,这再盛大的夜宴也显得没那么热闹。 大殿东側是宗室席,看着也没多少人。 应弈是仁宗第九子,是最小的孩子。他们兄弟姐妹一共九人,本也不算少了,但仁宗执政后期,朝堂明争暗斗,皇子帝姬们卷入纷争,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皇子如今都去了各自封地,留在京中的只有一位长公主,还有一位手里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爺应瑀。 今日长公主称病没有出席夜宴,宗室席瞧着也冷清,应天棋找来找去,也没看见疑似应瑀的人。 于是他侧眸瞥了眼白小荷,低声问:“八王人呢,没来嗎?” “来了。宴席刚开始时奴婢似乎瞧见一眼,现下……不知去了何處。” 应天棋点点头,没太在意。 这么一比较,今夜最热闹的,居然是臣子席。 坐在臣子席最前的自然是国师郑秉烛,他桌案周围那叫一个热闹,全都是趁着机会上前敬酒刷眼熟的官员。 之后便是文官之首,内阁首辅張华殊,还有武官之首,他的大将军方南巳。 張华殊为人清正,不喜官场交际,方南巳则是因为性情桀骜孤僻,没什么人愿意赔笑去招惹他,因此二人皆是门庭冷清,与国师大人那边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应天棋瞧了一会儿,觉着无趣,只一边打量宾客,一边漫不经心地摘着葡萄吃。 片刻,他注意到方南巳起身离了席,这才来了精神,稍稍坐正了身子。 又等一会儿,应天棋撑着桌案,正想起身。 但下一瞬,他忽听左侧传来一句: “去哪?” 应天棋人一激灵,重新回忆起了被太后娘娘支配的恐惧。 他朝陈实秋座上一瞥,便见她一手端酒一手掩盏,看着像在喝酒,动作却顿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这边。 陈实秋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现在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还把应天棋惊住了。 他磕巴两声,才答: “呃……更衣。” 陈实秋不语,只默默收回视线,慢悠悠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方道: “去吧。” “是。”应天棋松了口气。 谁家皇帝在夜宴时溜出去上个厕所还要先得母后允准? 往外走的时候,应天棋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他与白小荷离开太和殿,快步穿过連廊,行至殿后一片名为“云池”的小小人工湖旁。 这是应天棋早就看好的位置,雲池南侧有一小片假山,从假山缝隙中钻过去,有一处被石头围起来的小空间,没什么大用,刚好够两个人在那私会。 应天棋交代方南巳办了件事,需要亲自见他一面,因此早些时候用神奇纸片知会过他,讓他在宴席中途找机会溜出去在那等着自己。 假山靠湖,衬着水汽,又常年不见日光,会比外面要阴冷许多,但这温度放在初夏的夜晚,倒也称得上一句凉爽。 假山里容不下太多人,应天棋把白小荷留在了外面放风,自己独身钻了进去。 应天棋觉得自己把接头点选在这里实在是个败笔,因为他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地方透不进光,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蚊子在耳边“嗡嗡”叫。 “方南巳。”应天棋摸黑往前走,边唤: “……方南巳!” “嘘。” 耳边传来一道噤声指令,应天棋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身后的方南巳正好点起火折子,小小一朵火焰将二人身处的狭窄空间映亮,讓应天棋看清了方南巳的臉。 今夜场合较为隆重,方南巳的打扮也難得正式一次,头戴纱帽身穿蟒纹曳撒,本该是利落又好看的——如果不是他手持烛火打着底光突然出现在人身后的话。 应天棋下意识往后踉跄半步,脚下一滑,后背抵上的冰凉的石面: “……你没事儿悄么声儿站别人身后干什么,你属背后灵的嗎?!” “背后灵?” 方南巳听见陌生词汇,微一挑眉,重复一句,顺手将火折子卡在了石缝间,勉强算作灯光。 “就是鬼。”应天棋没好气地拍拍自己衣袍蹭上的灰尘。 方南巳抱歉地朝他欠欠身: “陛下命臣在此与您幽会,臣不敢声张。” “得了吧你。” 应天棋翻了个白眼,不跟他扯,只说起正事,抬手朝他摊开掌心: “我要的东西呢?” 方南巳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应天棋。 应天棋赶忙接过,打开。 里面躺着四只小巧的流雲酥。 应天棋当即就捏起一块塞进嘴里,把臉颊顶得鼓起来一小块。 方南巳瞧他这模样,鬼迷心窍问了句: “好吃嗎?” “你尝尝?” 应天棋夹起一块,没多想,伸手送到方南巳唇边。 方南巳下意识稍稍朝后躲了一下,微妙地停顿一瞬,才抬手从应天棋手里接过那块酥。 但他没吃,只垂眸打量一眼,輕嗤一声: “陛下精心挑选地点,特意讓臣在宴席中抽空来此,就为了与臣一起品一块点心?” “当然不是。” 回宫之后,应天棋除了关心妙音阁,还对另一件事耿耿于怀,便是这流雲酥。 他还没把点心咽下去,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 “嗯……跟在瑞鹤园吃到的一样,就是这个没错。你是怎么買到的?” “?”方南巳听见这话,似乎有点疑惑。 但他还是答了: “给掌柜一两银子,他将点心打包,如此買到。” “……” 应天棋咀嚼的动作微妙地停顿住,深吸一口气才详细解释道: “我听说这点心不是搞饥饿营销定时定量放送的吗?你那么幸运,一去就有了?你是在那个什么祥雲斋買的吗?” 方南巳察觉到应天棋话中那么点质疑的味道,于是有些不爽地扬了扬眉梢: “京城中名叫‘流云酥’的糕点唯祥云斋一家,的确价贵,也難得,寻常人确实买不到,对于臣来说,却也不如陛下所言那般难求。” “嗯?怎么难得,说来听听?” “流云酥是祥云斋招牌,唯他一家可做,价格便也因此水涨船高。且此物不售平民百姓,只售达官富商,售卖方式也有点意思,每月逢一开放预订,记名下定,逢五店家差人将做好的点心送上门……” “等等。”听到这里,应天棋抬手打断了方南巳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祥云斋在每月初一、十一、廿一记录求购流云酥的客人,然后初五、十五、廿五点心出炉送货上门,是这个流程?” “是。” “一直是这样?” “祥云斋十年老店,有关流云酥的买卖,一直如此。” “……” 那就怪了。 如果应天棋没记错的话,在他出宫入住瑞鹤园的第一日,曾经让白小卓往祥云斋跑过一趟。当时白小卓去买流云酥,报了郑府的名,没买到,老板告诉他初六才有。 可若这玩意一直是方南巳所说的这种逢一逢五的预订模式,那当时的“初六”又是个什么名堂? 应天棋后来也在郑府吃过流云酥,没记错的话,那日也并非逢五。 这其中果真有问题。 应天棋把余下的流云酥包好,递给方南巳: “帮我查查祥云斋老板是什么人、跟郑秉烛又有什么关系。对了,郑府派人去祥云斋买流云酥的日子也帮我留意一下,还有当日郑秉烛的动向。” 方南巳没接,应天棋便拉起他的手腕,塞进他的手里。 “陛下拜托臣的事是一次比一次繁琐。”方南巳没有挣扎,任他摆弄,而后輕轻叹了口气: “臣要帮陛下盯着岭东,要照顾帮衬妙音阁,要替陛下安顿草地里捡来的废物,要盯着瑞鹤园和祥云斋,还要抽空与陛下幽会。实在分身乏术。” “啧,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应天棋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把方南巳剥削狠了,但谁让他手里就这么一个能用的呢。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7节 随便安抚几句敷衍过去继续压榨罢了: “啧啧,像朕,日理万机,每天也忙得不成样子。” “忙什么?”方南巳对此言不敢苟同,微一挑眉: “在书房看美人画像?” “……嗐,哪儿的话?”应天棋拍拍方南巳的肩膀: “还有,不许说人山青是废物,友好一点嘛。他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无碍。”方南巳随口答了,应天棋听过,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本想结束这次幽会回席继续吃葡萄,但刚一转脑子,他突然捉到了上一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合理: “……等等!” 他皱眉瞪着方南巳: “你怎么知道朕在书房看画像?” 闻言,方南巳双手抱臂,朝应天棋耸了耸肩。 脸上好像写着四个大字—— [懂的都懂] “哦——” 应天棋抬手指着方南巳的鼻子,气笑了: “那何朗生是你的人是吧?他给你通风报信了?!好好好,怪不得……方大将军的手是真长啊!都伸到朕的太医院来了!怎么,让何朗生给朕请平安脉也是你安排的,就为了监视朕在干嘛是吗?!” “。”方南巳没有应是或不是,只垂眸瞧着应天棋,继续沉默。 应天棋当他默认: “行,既然如此,那朕也不必跟你客气了。我问你,那画上的女子叫蝉蝉,是什么人?” “?”方南巳像是有点想笑,唇角疑似向上扬了扬: “陛下不知?” “当然知道!”方南巳这反应让应天棋心里没了底: “方将军的耳目遍地,朕就是……就是考考你。” “啧,臣不敢说。” 方南巳抿抿唇角,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模模糊糊道: “但臣要劝陛下一句,为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个问题,陛下最好别随便拿去‘考’其他人。好了时间不早了,陛下请容臣先告辞。” “……什么意思?” 应天棋觉得方南巳这话有点古怪,还想再问,方南巳却没给他机会,迅速告辞后转身便走。 那厮动作极快,等应天棋拿着火折子追出去,人都没影了,只有白小荷还在假山外侧候着。 ……故弄玄虚! 方南巳这么一遭没劝住应天棋,反倒让他更好奇那“蝉蝉”的身份。 但被他这么一唬,又有点不敢想不敢问。 到底是谁啊!! “陛下?” 瞧着应天棋咬牙切齿的模样,白小荷没忍住轻唤一句。 “无碍,咱们也回席。” 应天棋回过神,拎起袍摆,不再纠结。 他踩着脚底下的石头,正想沿着它们回到大路上,但没走几步,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皇爺人呢?你不是说瞧见皇爺朝这个方向走了吗,皇爷身边是谁在伺候?” “……什么?又是那个小狐媚子?!这都多久了,皇爷不肯见本宫,连后宫都不进了,成日只让那贱婢陪侍……现在连太后都不肯帮本宫了,本宫还有什么法子?只希望皇爷能念着些旧情……今夜皇爷喝了本宫的酒,想来心里还是有本宫的吧……” 这声音这腔调,不是顺贵嫔还是谁? 怎么都追到这儿来了?! 顺贵嫔是从太和殿方向过来,应天棋再往前就要撞上了。 此女一看就是特别不好应付的那一类,应天棋惹不起,但躲得起。 于是他拉了一下白小荷的衣袖,转身就往连廊下跑。 这处连廊横跨云池,底下就是湖岸,也可容人藏身。 应天棋慌里慌张小跑过去,正想躲进草丛里,但刚一迈步,他脚尖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脚步一绊,人不受控制朝前倒去。 “我靠……” 应天棋结结实实摔进草里,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 身后的白小荷赶忙上前将他扶起,他一边起身一边回头,正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不长眼的玩意绊了他一下,下一秒,却和一张陌生的脸来了个面对面。 借着月光和湖边萤火虫微弱的光芒,应天棋看清,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男人一身红色礼服,上绣团龙纹,以显其不俗的身份。 他原本是躺在地上的,此时睡眼朦胧地撑起身,一边揉眼睛一边瞧着应天棋,头上的冠是歪的——刚才被应天棋一脚踢歪了。 “谁啊……” 看样子是刚睡醒,男人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叮——】 莹蓝色的系统屏幕“唰”地出现。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应瑀】 【解锁信息】 【漠安王。仁宗应崇华第八子,无职无权,被幽帝特准久居京中】 “……” 应天棋打量着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 这便是传说中的…… 八王? 第52章 五周目 今夜天晴, 月亮只有弯弯细细的一牙。 顶上是长廊两侧点起的灯笼,下面是雲池周围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几處光源都很微弱,却共同映清了应天棋的視线。 应弈是仁宗老来得的幼子, 在皇子中排行第九,而应瑀排行第八, 是他最小的哥哥,却也大出他将近十歲。算一算, 此人今年应当有个二十六七的样子。 应天棋细细打量着眼前人。 虽说是亲兄弟, 但应瑀和应弈一点也不像。应瑀生得剑眉星目, 十分俊朗, 瞧着不该穿上玉冠锦袍参加宮廷夜宴,而该穿身短打悬个葫芦酒壶去纵情江湖。 二人在夜色中对視片刻,还是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应瑀先反应过来眼前是誰,赶紧一骨碌爬起,朝应天棋一礼: “臣参见陛下。” “阿兄不必多礼。” 应天棋伸手扶了他一把, 左右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索性先发制人: “阿兄怎么在这猫着?朕寻你半天,想敬你杯酒,可瞧来瞧去都见不到你人。” “陛下又不是不知我的性子, 这种場合到處都是恭维奉承,我实在应付不来。” 应瑀笑笑, 倒也不在应天棋面前摆那些虚礼了。 他伸了个懒腰, 悠哉地重新躺下, 瞧着身邊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还有波光粼粼映着夜空的雲池,翘起腿晃晃脚尖,舒坦地长舒一口气: “宴会的灯光晃眼, 倒不如雲池,舒心自在。我本想在这避一避,誰想一不小心竟睡着了……陛下又是何故来此?” “朕来自然是寻你的,总不能让你一人躲在这儿享了清闲。” “哎呦……”应瑀笑着叹了一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拖长了音节: “那就请陛下再饶我半炷香,让我再多躺一会儿,回去定陪陛下喝个痛快。” 应弈和应瑀的关系非常好,现存的史料和后人的各种分析推断都可证明这一点,比如现代复原的应弈手书中,他称其他兄长都作封号,唯称应瑀为“阿兄”,足以证明二人的亲昵。 他二人虽非一母所生,但从小十分亲近。 应弈出生在仁宗执政后期、朝局最混亂的那段时日。哥哥姐姐们卷入纷争,而应弈和应瑀年歲尚小,方在亂局中得以保全。 后来应弈被陈实秋扶上皇位,应瑀则受封为漠安王。 按照宣朝传统,成年王爺必须要前往自己的封地,以免威胁皇權。 应瑀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王爺,当初由陈实秋做主,把他的封地丢到了很远的地方——漠安,在大宣版图的西北角,一年里六个月风沙六个月苦寒,应弈不舍得自己哥哥去那地方受罪,左右应瑀母家出身不高,手里也没有实權,就求了陈实秋的恩准,特许应瑀留居京中。 应瑀也没有辜负应弈的信任,比如后期方南巳掀起的那場掷烛之乱,旁人或不敢与之一战,或隔岸观火等他推翻这糟糕的皇帝,只有锦衣卫誓死拥護皇權。 眼看着方南巳都打进宮里去了,最后还是应瑀顶着亲王擅自领兵的罪名,勤王護驾,这才助应弈结束了这场动乱。 站在局外人的视角看,应瑀拥护一个庸懦无能的帝王,斩杀一个忠肝义胆的名将,算是间接葬送了整个宣朝,后人常批判他一句“愚忠”。 但站在应弈的视角,应瑀却是一个可为了他身犯险境、拼尽全力救他于死境的兄长。 这样的兄弟情深在帝王家可不多见,所以进游戏后应天棋一直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八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现下倒是见到了,却没想到相遇那样戏剧。 “……都转了两圈了,连皇爷的影子都没瞧见!方才誰说皇爷往这邊走了,敢诓本宮,本宮撕烂他的嘴!” 夜色靜谧,就算只有一点人声也显得格外清晰扎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8节 应瑀听到了顺贵嬪这通抱怨,看向应天棋的目光便显出那么点戏谑。应天棋被他瞧得有些尴尬,索性一屁股坐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可惜应瑀不打算放过他: “原来陛下说来寻我也只是玩笑,实际上是美人太热情,陛下难以招架啊?” “嗐。”应天棋随口一扯: “她太过骄纵,朕有意冷她一段时日,磨磨她的性子。” “看来身负太多倾慕也是一种煩恼,不过这煩恼也唯陛下受得起了。”说着,应瑀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酒壶,仰头喝下一口。 “阿兄又笑话我。” “臣可不敢。”应瑀有些薄醉,仰头望着天上一弯月牙,过了半晌,竟似有些伤感: “唉,咱俩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一起靜静坐着看会儿星星了?说来,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咱俩躲在云池旁边捉萤火虫,躲起来故意不让嬷嬷找见,吓得她们团团转。后来惊动了路过的太子哥哥,他把我俩逮出来,好一通教训,说我带坏了你。” “可不是?”应天棋应下一句,脑子里却在飞速计算—— 应弈六岁登基,五岁那年太子应沨身死,也就是说,应瑀说的这段过往已是应弈五岁前的事了。 于是他立马道: “阿兄说的这些我都记不得了,不记事的年纪就被阿兄带着干坏事,可不是阿兄带坏了我?” 听见这话,应瑀扬唇: “陛下饶我一命吧,这话如今可不敢乱说。” 应天棋只笑笑,没有应声。 顿了顿,应瑀又问: “前段时间我去河西游历,近几日才回京城,还没来得及同母后请安。不知母后的咳疾可好些了?听说郑国师的弟弟在京中乐坊遇害,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可都解决了?” “一切都好。阿兄不必担心。” 应瑀是个没有职务也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不曾在学问上用心,二十好几了也没有娶妻,平时没事儿就喜欢品品画逗逗鸟,再就是天南海北地四处逛着玩,没个定数。 应天棋不大确定应弈平时和应瑀都说些什么、聊些什么,也怕说多了露馅,所以没和他待太久,等听不见顺贵嬪的声音确定她已走远后,便同他一起上了长廊、回到了宴席中。 一场润谷夜宴,东西不咋好吃,歌舞不咋好看,但却让应天棋有了点意外收获。 不仅确认了流云酥的嫌疑、捉到郑秉烛的新线索,还见到了应瑀。 下一步便要指望方南巳的消息了,应天棋本想耐心等待着,却没想到比方南巳先来的,是陈实秋。 应天棋始终觉得陈实秋此人有些矛盾。 她对权势的掌控欲极强,前朝后宫都在她的股掌之中,耳目眼线遍布各处,朝堂有个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传入她的耳里。 可若说她贪恋权位,她又完全没有垂帘听政的意思,甚至把所有决策都交给皇帝,自己一概不插手,任皇帝怎样在朝务上造作都无所谓,但唯独不能上进,一旦皇帝好好干了就要他的命。 所以应天棋不懂她究竟想干什么。 她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妖后”,甚至应天棋与她同处一宫这么久,还从她身上察觉到一点淡漠厌世的意思。 这种东西,很少出现在富贵权势都顶了天的人身上。 她是慈宁宫里没多少人,位置很是偏僻清净,且她似乎不爱与人交流,连皇帝平日的请安都免了,只在有事时主动唤他过去,其他时候都是闭宫状态,不许任何人打扰。 所以,今日,她身边的侍女月缺一早来乾清宫叫应天棋去见太后,还把应天棋吓了一跳。 坐步辇去慈宁宫的路上,应天棋一直在回忆自己近日做事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引起了陈实秋的警惕,但来来回回也没想出究竟有哪里不妥。 最后他的结论是应该没有大事,毕竟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他现在就不在这了,而该在现世等待六周目开启。 所以,踏进慈宁宫的那一刻,应天棋的心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这是他进入游戏以来,第二次踏入慈宁宫。 陈实秋斜斜倚在主位的美人靠上,手里架着一只旱烟管,一身绛色织金的外袍层层叠叠着垂下,像是一朵开在宫殿里的、没有生命的花。 瞧见应天棋进来,陈实秋没什么反应,只微微眯着眼睛打量他,烟雾从她红唇中溢出,飘在空气里模糊了她的神色。 应天棋在她的注视下朝她行了个大礼,俯身跪地。 陈实秋却没有立刻应下,待她吸完一口烟、将烟管递给身边侍女,方道: “坐吧。” “……是。” 开局一个下马威。 应天棋抿抿唇角,缓出口气,起身坐去一旁。 陈实秋一早把他叫过来,也不同他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弈儿近日少进后宫,嫔妃们多有抱怨,哭哭啼啼的,都传到哀家耳朵里了。” 听见这话,应天棋几乎立马想到了那天在廊下听顺贵嫔说的话—— “连太后都不肯帮本宫了”。 那顺贵嫔当真不是一般人,眼瞧着在皇帝跟前撒泼没用,就把泼撒到太后面前。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谁! 应天棋冒了一身冷汗: “谁又到母后面前说嘴了?真是愈发不懂规矩!让母后见笑了。” “是谁说的不重要。皇帝太久不进后宫,终归不是好事,后宫养着那么多女人,就算今日没人说,日后也总会有人抱怨。” 说着,陈实秋意有所指般瞥了眼他身边的白小荷: “你爱宠着谁,哀家管不着,但若闲言碎语传到哀家耳里,哭哭啼啼到了哀家眼前,哀家就得叫你过来说道说道了。这中间的度,你自己衡量。” “……是。让母后烦心,是儿臣的过错。” 应天棋乖乖低头认错,瞧他这模样,倒惹得陈实秋一声轻笑: “何时胆儿变得这样小了,竟像是老鼠见了猫,哀家又没在怪罪你,提点两句罢了,瞧你那模样。” 陈实秋抬起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一扬: “你们这些丫头也是愈发不懂规矩了,陛下在这坐了半晌,连茶点也不奉吗?” 话是这样说,但若不是陈实秋的意思,下人又哪里敢这样怠慢? 都是在敲打他罢了。 应天棋心里有数,却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两句。 他看向陈实秋,正想说点什么转移话题顺便缓和气氛,抬眼时却瞥见了前来奉茶点的月缺。 月缺手里端着一个木制托盘,盘中是一壶茶,一只茶杯,还有一盘点心。 那盘中点心的模样实在是太特别,也令人太眼熟了。 应天棋的目光落在其上,一时竟没能挪开。 洁白如雪,形状近似云纹。 不是流云酥,还能是什么? 第53章 五周目 “……”应天棋抬手拿起一块糕点, 看着那熟悉的形狀,微微一怔。 待回过神来,他扯了下唇角, 为自己不小心露出的异样寻了个借口: “母后这果真有好东西,这糕点……儿臣在自己宮里都没见过呢。” “瞧你那点出息, 又不是什么珍稀玩意儿,糕点而已, 喜欢就都包了拿去。” 陳实秋不甚在意, 頓了頓, 又道: “鄭家小公子的事儿, 哀家听说了。你要出宮去亲自掺和这事,哀家也依你了,虽说这事儿勉强也算是办妥了,但日后,你还是不要这般招摇, 收收心,平日多去去后宮,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才是正道。” “是……” 话是这么应了, 但其实陳实秋说了些什么,应天棋压根没听。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边那盘流云酥上。 陳实秋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干看着作甚?想吃就吃, 叫旁人瞧去了, 还以为哀家苛待你似的,东西摆上来只讓看不叫吃。” 应天棋干巴巴笑了两声,拿起一块流云酥送进嘴里,尝到味后夸张地点点头: “嗯——甚妙!” 陳实秋今日叫他来这一趟果真没什么大事, 估计就是被妃嫔哭哭啼啼地烦狠了,所以把他唤来敲打一下。 应天棋在她那儿坐了一会儿,吃了两块酥,原本想找个不那么刻意的方式切入话题聊聊这流云酥是打哪来的,但还没等他开口,陈实秋先烦了,叫月缺送了客。 月缺把应天棋送出慈宁宮便止了步。 应天棋同白小荷往前走出一段,蓦地低声问一句: “今日是七月初几?” 白小荷闻言,立刻答: “初三。” 七月初三。 按方南巳所说,祥云齋售卖流云酥的方式是逢一逢五,预订送货制。 如果方南巳这话不是在诓他,那事情就奇了怪了—— 陈实秋怎么能在初三吃到流云酥呢? 上一批次的流云酥该是六月廿五,距今都有八天了。古代又没有冰箱,点心断断放不了这么久。以陈实秋这身份地位和心气,隔了夜的点心她看都不会看一眼,所以这流云酥必然是今日新摆出来的。 当然,陈实秋的身份地位不寻常,祥云齋在常规售卖间额外给貴客行方便,也是有的。 想到这,应天棋微一挑眉:“小荷?” “在。”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69节 “太后娘娘的口味如何?喜甜吗,平时可钟爱糕点果子之类的吃食?” 皇宫里的吃食一向是出自御厨之手,如果不是主子特别要求,基本不会去宫外采购。 所以,祥云斋给陈实秋行方便的前提,是陈实秋就好这口,吃不到心里都难受。 但白小荷的回答却再次推翻了这个可能性: “太后是不喜甜的,水果还好,糕点果子之类的吃食,极少碰。” 那事情就到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性了。 应天棋倒吸一口凉气,实在不愿相信。 鄭秉燭和陈实秋有勾結。 鄭秉燭是受应弈赏识、然后提拔上来的人,他仗着皇帝寵信,在朝中京中纵横多年,有着泼天的权势富貴。应天棋原本以为,鄭秉燭如今所有都为应弈所赐,所以,此人至少是该对皇帝忠心的,只是做的恶事太多,蛀空了朝堂,这才加速了宣朝灭亡。 应天棋一直把郑秉燭和陈实秋当两个boss来对待,他们一个掌实权,一个在皇帝底下称霸王,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以前确实想过,为什么陈实秋是boss但郑秉烛不是,为什么郑秉烛在朝中那么嚣张陈实秋却对此没有一点表示,他本以为是陈实秋生性不爱搭理这些破事儿、加上郑秉烛怎么着也威胁不到陈实秋的利益,所以她才对郑秉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应天棋没想到,或者说没想过,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有勾結。 陈实秋远坐后宫、却连宫外的事都了如指掌,这都是谁探的谁说的? 她宫殿內的珍稀宝贝数不胜数,有些玩意连应天棋都没见过,那都是打哪儿来的? 郑秉烛干点事守着公款这揣一点那裝一点,京城里面横着走,离九千岁只有一刀的距离,能猖狂成这个样子,安知没有陈实秋在背后默許、撑腰,推波助澜的缘故? 人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郑秉烛看似是应弈的走狗,但应弈手里那点能耐,守得住什么,护得住什么? 郑秉烛能纵横多年,是因为他背后那棵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本就是京中最牢固茂盛的那一棵。 如果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在一条船上,那这boss的名号,确实也只有陈实秋能担得了。 可外男不能擅入后宫,郑秉烛有事要如何向陈实秋禀报? 或許祥云斋便是这二人的中转站。 祥云斋的流云酥逢五才有,却会给郑秉烛另定日子送出,或許在那个特定时间里,流云酥只是幌子,真正要送到郑府、或者皇宫里的,是陈实秋的吩咐,和郑秉烛的回禀。 郑秉烛在前朝迎来送往、广交官员,或许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他是在为陈实秋做事。 日头渐渐热了,应天棋却起了一身冷汗。 面前有两个大魔头需要扳倒已经够难了。 更难的是,这两个大魔头之间有利益纠葛,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一道的。 “……陛下?” 看应天棋人走在路上、魂却许久没反应,白小荷轻声唤了一句。 应天棋这才回过神。 方才的猜测虽不是百分百确定,但估计也与事实八/九不离十。 这一茬暂且先放一放,怎么对付这俩人,容后再议,他现在还有另一桩要紧事要做。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內侍们抬着的步辇,自己走过去坐上去: “去长阳宫。” 长阳宫是出连昭的住处,应天棋统共去过两次。 第一次是过去问出连昭要迷情香,二人对着演了一出大戏,实则心中各怀鬼胎。 第二次应天棋是被出连昭拿刀抵过去,两个人都不演了,把所有能耐所有筹码都摆出来,只为拉扯出一个答案、一个结果。 其实,如果没事儿的话,应天棋是不太想主动跑到出连昭跟前去讨嫌的。 即便如今妙音阁的事已了、那群南域人安全了,应天棋答应出连昭的事也做到了,可他总想着等出连昭想通了气消了后来主动寻他,否则,若应天棋一成事就跑到出连昭那去刷存在感,他总觉得这像是邀功、像逼迫。 但人算不如天算,短短几天,事情又变了。 应天棋只恨应弈这个大情种有个如此不安分的后宫,他做什么主线支线任务本就已经够愁的了,现在后宫的嫔妃又闹了起来。原本想着裝看不见听不见就好了,谁知竟闹到了太后面前,应天棋是想不搭理也不行了。 陈实秋的意思是讓他雨露均沾,平平后宫的怨气。 可这一沾还能了得?除非应天棋说自己一觉醒来突然不举了,否则去哪不得动真格的? 应天棋做了半天思想工作,终归还是没法说服自己为这游戏献身献到这种程度。 即便用着应弈的壳子,那也不行,应天棋心里实在过不去这道坎。先不提他这方面比较洁癖,就说让他用别人的身体睡别人的妃子,这实在是太…… 原本他是想用白小荷当个幌子来应付后宫那些争风吃醋的嫔妃,意思是我不是对女人没兴趣了只是最近偏寵她一个。 但白小荷是他身边的人,旁人的手不敢、也伸不到这么长,一个两个的都没办法,见不到他又动不了白小荷,便只能去找陈实秋。算来算去,反倒是应天棋作茧自缚了。 这种情况,若想两全,他还是得重新找一个人。 出连昭位分不高,又不得皇帝宠爱,宫殿也显得冷冷清清。 应天棋进去时,出连昭正在修剪花枝,得了通传,方放下剪子,站起来朝他一禮: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免禮。” 应天棋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瞥了眼身后跟着的内侍婢女们: “你们都下去吧,朕和昭美人单独待一会儿。” 说着,他又看向身侧的白小荷: “你也去。” 白小荷是见识过出连昭上次那架势的,知道这一屋子连主子带奴婢都不简单,独留应天棋一人在这里,她实在不放心: “陛下……” “无碍。”应天棋安抚一句: “去吧。” 白小荷这才收回视线,抬眸看了出连昭一眼,行过礼退下了。 人一走,殿内頓时清静下来。 只剩了自己的人,出连昭便也不装了。她褪去了那副温柔怯懦的伪装,眉梢一挑,端得是一副凌厉张扬的模样: “陛下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话音未落,内殿传来轻微声响,一道人影闪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 她紧紧盯着应天棋,面容与出连昭身边的婢女蓝苏一般无二,正是紫芸。 应天棋瞧着紫芸那刀子一样的目光,真是心里发怵。 不过,还不等他说什么,出连昭先开口道: “紫芸,不得无礼。陛下救你一命,于你有恩情。” “娜姬……”紫芸显然很不屑出连昭口中这份“恩”,想争辩两句,但瞧见出连昭的眼神,还是默默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剜向应天棋的目光更狠了些。 应天棋赶紧借坡下驴: “紫芸姑娘为朋友报仇,不惜惹上当朝国师,忠肝义胆。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不敢承这个恩。” 听见这话,紫芸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 她是边疆之地野蛮生长到大的,不懂宫里那些繁琐的规矩,也不管什么僭越不僭越,张口就是一句: “你怎么知道?” 应天棋扬唇笑笑: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我自然是查清了的,不然怎么合情合理地把姑娘犯的事丢到别人头上去呢?” 顿了顿,应天棋又道: “张问与郑秉星沆瀣一气欺辱苏婉姑娘,害她惨死,他们二人死不足惜。只是紫芸姑娘下次做事切不可如此冲动了,郑秉烛何许人也?一步行差踏错,不仅葬了你,还白白送了你族人的性命。” “你……!”紫芸想争,却被出连昭喝住: “够了,退下。” 紫芸抿抿唇,不情不愿地收了刀,后退几步,站到了蓝苏身边。 见紫芸终于消停,出连昭方开口道: “侍女粗蛮惯了,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与臣妾的族人受陛下庇护,避过了灭顶之灾,臣妾还未来得及去同陛下道谢。也是臣妾不懂事,怠慢了陛下,还要累得陛下亲自到臣妾这来讨恩。” 这是在说自己上赶着炫耀功劳? 出连昭这阴阳怪气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 应天棋只当没听出来她的嘲讽,好声好气道: “什么讨不讨的?当初咱们说好,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事成之后,我将南域还给你。这不是空口白话,这次的妙音阁疑案,便是我给你的投名狀。” “收陛下的投名状?臣妾可不敢。联手一事当初也并非说定了,今后到底是助陛下一臂之力,还是只保证不碍陛下的事给陛下添麻烦,臣妾还得好好考虑。毕竟,这陈实秋何许人也?一步行差踏错,不仅葬了臣妾,还白白送了族人性命。” 出连昭扬了扬下巴,一边学着应天棋的话,边拎起桌上的剪刀,扶起盆栽中的花叶,细细修剪着斜出的枝丫。 停顿片刻,她轻笑一声: “陛下今日总不可能是闲来无事特意把这投名状拿来给臣妾看的吧?有什么腌臜事需要臣妾帮陛下去办,陛下不如先说来听听,咱们再商量着这上同一条船的事,可行不可行。” “嗐,什么叫腌臜事啊?我如何会这样对娜姬殿下?” 应天棋弯起眼睛,笑得纯良,但找个稍微了解他些的人过来一瞧便知,这笑容实有深意。 乃图穷匕见也: “……殿下受‘美人’位分所制,又遭长久冷落,想必这些日子在宫里受了不少怠慢吧?” “?”出连昭拿剪刀的手一顿,微一挑眉,看向了应天棋。 于是应天棋笑得愈发真诚灿烂了: “今日过来,我就是想问问殿下的意思。若我封你为妃,让你做这后宫除太后外最尊贵的女子……殿下,你可愿意?”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0节 第54章 五周目 出連昭手里的剪刀微微張着, 双刃维持在了一个锋利的锐角。 听见那话后,她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抬眸盯着应天棋的眼睛, 眸底意味不明。 应天棋被她瞧得毛骨悚然。 但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怂,所以坦然地回望过去。 直到出連昭面不改色地合了剪子, “咔嚓”一声,花枝应声而落, 拦腰断成两半截掉落在桌面上。 有那么一瞬间, 应天棋突然感覺出連昭真正想剪的其实不是花枝, 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不由得脖颈一凉。 “陛下好算计。”出連昭輕笑一声,垂眸收了视线: “这是想拿臣妾当把趁手的刀子,来替你应付后宫里那些莺莺燕燕啊?” “不要说得那么難听嘛,哪里是应付?”应天棋委婉道: “只是帮我转移一下她们的注意力,而已。” “那臣妾可真是看不懂了。”出连昭瞧着手邊的盆栽, 见花枝被自己剪坏了,微微蹙眉,索性将盆栽推到一邊,还顺手丢了手里的剪刀: “妃嬪都是陛下自己一个个纳进宫里的, 疼愛的时候千好万好,如今得了新欢就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棄如敝履, 还要专门抬个人上来给您打掩护。这男儿果真是薄情,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 应天棋想反驳,但又无从下嘴。 从不解内情的人看来,事实不正是如此嗎? 他只能无比苍白地说一句: “……嗐, 你不懂,我确实是有自己的苦衷。” “什么苦衷?”出连昭嗤之以鼻: “人是别人硬塞给你的,还是侍寝是别人强迫你去的?又或者这整个后宫都同臣妾一般,是被陛下用族人胁迫来的,陛下一个也不忍心碰啊?” “。” 娜姬殿下您打理花盆还用什么剪刀呢? 直接用嘴上呗,一張口不比那剪刀锋利? 应天棋拳头都硬了。 他咬咬牙,最终在“给出连昭讲魂穿玄幻故事”和“糟蹋应弈名声”里选择了后者。 掰扯解释太多太麻烦,还要被出连昭质疑被出连昭损,所以应天棋闭闭眼睛,自暴自棄道: “朕有隐疾!行了吧!但朕好面子,不愿让那些个愛妃知道了这事儿为朕伤心,所以请你来替朕打打掩护,顺便转移她们的注意力让她们有点事儿做,别去烦太后再让太后来敲打我让我想到伤心事刺痛我脆弱的自尊,可以了嗎?这个解释您满意嗎?” 应天棋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惹得屋子里连爱妃带婢女都愣住了。 停頓片刻,她们不约而同地垂眼掩唇,发出了无比伤人的輕笑。 出连昭更是乐开了花。 说实话,这好像是应天棋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真心笑出来,笑得还那么开心。 可真伤人啊。 “啊……”待笑够了,出连昭用薄纱袖摆掩住口鼻,露出一双眼睛,做作地上下打量应天棋一眼: “難怪,難怪陛下后宫美人如云,却至今没有一子半女,原来早就在此注定了啊。” “哈哈,你真聪明。对。就是这样没错。”应天棋冰冷地挤出几个字。 没有男人能坦然地接受旁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嘲笑自己的生育能力,就算身体和名声都不是自己的,那也难顶。 顶着出连昭嘲笑的目光,应天棋牙都快咬碎了: “笑够了没,现在能考虑一下我说的事儿了吗?” “不能。” 出连昭拒绝得干脆利落。 她收了笑意,微微扬起下巴: “我阿爹阿娘带我来这人世,是要我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奔腾飞翔,而不是要我困在宫墙里,和其他女子争抢男人、勾心鬥角的。休要让我变成众矢之的,什么嬪什么妃,就算你要抬我做皇后,我也不稀罕。” 这话,应天棋倒是挺赞同。 但情况特殊,他还是得为自己争取一下: “你要做的不是争抢,也算不上勾心鬥角,若心里膈应,就当是在这宫里陪我做一出戏吧。” 出连昭依旧没有动摇: “我看你身邊那个小宫女挺机灵,又忠心,之前你不进后宫,不就是为着她吗?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抬她做个娘娘什么的,不比说服我来的輕松简单?” 这事儿,应天棋还真的考虑过,但仔细想想,最后还是算了: “我把她送进后宫,那我手边用谁,总不能大大方方用太后塞进来的眼线吧?这皇宫里处处都是陷阱,培养一个心腹不容易。再说,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我给人封个妃,岂不是断送了她后半辈子?若她以后遇见喜欢的人怎么办?顶着个娘娘的名头,是放弃原本的身份名姓呢,还是放弃感情就这么孤孤单单过一辈子呢?” “你和她不是……?”出连昭有些诧异。 但她没把话说完,停頓片刻,她声音低了些,另道: “那你当初逼我进后宫,就没有想过,也是断送了我后半辈子?” 这话又戳到了应天棋肺管子上。 对不起出连昭的是应弈,不是他应天棋,但这话,他又没法儿跟出连昭解释。 “这事……” 应天棋抿抿唇,只好真心实意地代替应弈,同出连昭道了歉: “……是我对不起你。” 这话说完,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許久,出连昭才再次开口: “罢了,你的道歉,我可承受不起,也不屑听这一句。” 这话说完,沉默片刻,出连昭又道: “说吧,打算封我个什么位分?” “我知道这事对你来……” 应天棋的话戛然而止,卡頓許久才反应过来出连昭方才说了什么: “……你答应了?” “我这人没有耐心,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或許就改了主意。” “别别别。” 应天棋提前想过出连昭肯定很难答应这事儿,本已经做好了与她生磨大半日的准备,谁想到如此輕易就松了口。 应天棋立马来了精神: “皇后是没辙了,我也做不了主,皇后以下的位置,你随便挑,想要封号,也随你取,我只管拟诏。” 出连昭微一挑眉,垂眼磨磨自己的指甲: “谁稀罕什么位置啊?随便吧,我知道你想要我当一棵招风的大树,帮你分担这后宫诸人的注意。但我要和你提前说好,既然求了我办事儿,就别管我用什么方法,别我在那替你整顿后宫给你分忧,你回头却心疼起你那些爱妃,转过头来怪罪我。” “那是自然,你做你的,我绝不干涉。” 应天棋一口答应,想了想,又道: “一下给太高的位分,我怕引得陈实秋注意,反倒不好。就妃吧,昭妃。今夜你陪我演出戏,明日一早晋封,但诏书到了,血雨腥风恐怕也要到了,算我再欠你一次。” 出连昭微一挑眉,不置可否。 应天棋了了心头一桩大事,也算是松了口气。 他同出连昭简单说了自己的计划,便先行回了乾清宫。 出连昭并未起身送他,在他走后,还独自在原处坐了许久。 “娜姬……”紫芸从内殿走了出来。 她方才虽然被出连昭遣走,但却站在屏风后悄悄听了应天棋和出连昭对话的全程,她实在为出连昭不平: “您难道当真信那狗皇帝的话,要替他做事不成?您难道忘了,咱们南域的血仇……” “南域的血仇,根源或许真的不在他。” 出连昭淡淡开口打断她: “之前我覺得他是巧言令色,想靠那通说法来从咱们手底下搏一条命,如今却觉得,他或许真有几分可信。” “为何?就因为他帮咱们掩了妙音阁那事?可若无他插手,郑秉烛或许从一开始就查不到咱们头上。而且,他说是帮了咱们,可谁知不是在帮自己呢?”紫芸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大宣皇帝时、他那高高在上面目可憎的模样。 她看了太多族人的死亡,看了太久娜姬的痛苦和屈辱,她太恨了,所以她始终不信应天棋,也不满出连昭如此轻易地相信了对方的鬼话。 可这话说完,还没等出连昭应声,蓝苏先皱眉开口: “住口!我看你是愈发没有规矩了,做事冒冒失失,差点害了芳姨不说,如今还要做娜姬的主吗?” “我……” “好了,也不怪她。大宣将南域占为己有,他又是大宣的皇帝,灭族仇人,哪是轻易能信得的?” 出连昭抬手拈起桌上那朵被她失手剪下的落花: “但我还真想信他一下试试,不为别的,他能把妙音阁那事儿圆过去,算他有几分谋划,不是传闻中自甘堕落的酒囊饭袋……还有一点,来这么久了,你们见过哪个大宣人把奴才的命当命呢?连他身边一个小宫女,他都能为人打算那么长远,那么,他当初同咱们说的那些话,也不一定是空口瞎编。” 说着,出连昭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总归被圈在这宫里无事可做,随手帮他一把,我也没什么损失,顺便让我拨开迷雾,去瞧一瞧,应弈,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应天棋和出连昭通了气,待晚上敬事房的太监过来递名单,应天棋却挑了顺貴嬪侍寝。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皇帝第一次进后宫,下边人自然欢喜疯了,忙去向顺貴嬪通传,叫她预备着接驾。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1节 等再晚一点,应天棋坐着步辇摇摇晃晃地往顺貴嫔的清芳殿去了,但在路过长阳宫时,却偶然听得花叢里一声惊呼。 应天棋抬手让抬步辇的内侍止步,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发出动静的花叢,随手指了一名侍卫: “花丛里是什么人?你,过去看看。” 于是侍卫领命,持刀出鞘,一步步走近,拿刀柄拨开了花丛枝叶。 而后听得一声呜咽: “臣妾……臣妾无心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 花丛被拨开,其后露出一片桃粉色的裙角。 出连昭跌坐在花丛里,吓得浑身颤抖,泫然欲泣: “臣妾只是看这芍药花开得甚美,夜来无事,想剪两朵带回宫里细赏,没成想陛下路过,扰了圣驾……” 应天棋坐在轿辇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出连昭。 看她一头银丝钗环在月色下闪着细碎的光,像皎皎星河,甚美,惹人怜爱: “无碍。” 顿了顿,他轻轻扬起一边唇角: “这花儿是美,但朕倒是觉得,爱妃更美。” 不出意外的话,一炷香后,皇帝在去清芳殿的路上改道去长阳宫的事儿就会传到顺贵嫔和后宫诸人耳朵里。 按她那暴躁性子,一定在宫里气得跳脚,然后想,皇帝许久不进后宫,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改了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小贱人敢夺她的恩宠?看她不好好收拾一番。 但第二天一早,出连昭封妃的消息就会到她耳朵里,任她再气,也不能以下犯上,以贵嫔之身,去糟践妃子。 至于后面,如何整顿后宫如何让顺贵嫔安分守己,就都是出连昭的事了。 应天棋觉得自己确实是对不起出连昭。 他看过那些宫斗剧,知道后宫那些勾心斗角,他这么做,无异于把火往出连昭身上引。 但他相信以出连昭的能耐和心智,把玩小小后宫还不在话下。在他想到更好的办法前,只能先这么拜托她。 “我可是听说过你那位顺贵嫔的事迹。撒泼的一把好手,骄纵蛮横,惯会欺压低位妃嫔,今儿我算是彻底将她得罪了,往后的日子,可有的精彩呢。” 长阳宫烛火通明,出连昭坐在一旁,刻意叹了口气。 “明儿你的位分就比她高了,她越不过你去,再说,娜姬又是暗杀国师幼弟,又是胁迫当今圣上将其玩弄于股掌间,还怕斗不服一个小姑娘吗?” 应天棋轻笑一声。 “话是这么说……”出连昭借着烛火,抬眸瞧向他: “今夜你打算怎么过?外有耳目,你住不得偏殿,却要把戏做足不能离开,难不成你还想睡我的床榻?” “当然不。”应天棋抬眸瞧了一圈: “内殿应当有软榻躺椅之类的东西吧?搬出来我凑合一夜就成,中间有屏风挡着,我不会随意走动,你不必担心。” 听见这话,出连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自己起身,去了内殿。 她的侍女随她一起离开了,片刻,只有紫芸臭着脸出来,给他搬了一张硬邦邦的竹木躺椅,“砰”一声摔到了他面前。 应天棋原本还想要床薄被。 但看着紫芸的刀子眼,终是没能开口。 他怕自己多提一个要求就会被捅死当场。 只好默默将委屈往肚里咽,爬到木椅上,脱了自己的外袍盖在身上,勉勉强强凑合一夜。 烛火被熄了几盏,光线暗了一些。 应天棋酝酿片刻,实在被椅子硌得睡不着,翻来覆去觉得没意思,便唤醒了系统屏幕,想像以前睡不着刷手机那样,把系统从里到外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新界面、新线索。 刚一打开,他便瞧见了邮箱亮着的小红点。 这是什么? 系统给他悄悄放送的惊喜奖励吗? 应天棋欢天喜地地打开,然后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 系统连线索都舍不得多说一句,哪里会做慈善给他送东西呢? 邮箱里躺着的只有一封商城广告而已。 之前系统说,如果技能商城有新商品解锁上架,会以邮件形势推送至玩家邮箱。 这就是了。 有什么新技能? 应天棋之前结了两个支线任务,兜里正好有点小钱,有逛街的资本。 于是他从邮件链接点进商城,之后弹出来的界面十分炫酷,顶头的宣传海报里画着两颗狼头,还有许多穿着斗篷的神秘小人—— 【技能商城惊喜上新!狼人杀主题技能震撼来袭!】 应天棋大致扫了一眼,这些技能的确都与狼人杀有关。 【女巫】、【猎人】、【守卫】…… 应天棋的目光扫过去,最终顿在了某处—— 【预言家】 第55章 五周目 应天棋玩过狼人殺, 也知道那几張基础神牌的技能。 女巫,一瓶解药一瓶毒药,可起死回生, 也可殺人于无形。 猎人,死亡时可帶走场上任何一人。 守卫, 可以守护一名玩家,防止其被猎人袭击。 至于这預言家…… 如果这技能真是应天棋想的那样, 那可就真称得上是一張“神牌”了。 应天棋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但再激动他也不忘警惕一下这坑爹系統—— 这玩意真舍得给自己上这么超标的外挂吗? 应天棋空咽一口, 点进【預言家】的词条, 戳开技能介绍。 【預言家】 【技能详情】 【解锁技能后, 系統将赠送玩家一張“預言家神牌”,玩家可持“预言家神牌”对遊戏中任意角色发动此技能,若系統判断npc为玩家阵营,牌面将刷新为白色。若系統判断npc非玩家阵营,牌面将按npc对宿主的威胁程度刷新为浅灰至纯黑】 【注意:系统将按npc的背景、性格、对玩家的看法、未来叛变可能性对其进行综合评级, 结果并非绝对,仅供玩家参考,最终解释权归系统商城所有】 【售价:299积分】 什么? 这么牛逼的外挂,只卖三百积分? 应天棋有点不相信这是这黑心遊戏系统能做出来的事。 所以他没有轻举妄动, 而是先仔仔细细把这技能介绍看了三遍,确定没有任何文字陷阱和bug后, 他深吸一口气, 郑重地点击购買。 【恭喜宿主解锁技能“预言家”!】 下一瞬, 应天棋瞧见自己面前的空气隐约出现波动扭曲,数据马赛克卡顿一瞬,化为一张卡牌,轻飘飘落在了应天棋身上。 应天棋微一挑眉, 抬手拿起那张卡牌,先仔细瞧了一通。 卡牌背面画着一颗狼头图腾,正面则是一个身穿魔法斗篷、手捧水晶球的预言家图案。 那图案以流畅線条构成,从中间被一条竖線分割为两半,左半邊大体为白色,其间落着银色浮雕点缀,右半邊则多是黑色,点缀金色浮雕。卡牌邊缘绘着繁複花纹,很是精致。 应天棋捏着那张预言家神牌,架在指间转了几圈。 等稀罕够了,他抬眼,重新看向系统屏幕。 狼人殺的神牌可个个都有大用处,实装到这遊戏里,那也都是超级外挂。 应天棋的两个支線任務一共结了700积分,加上他平时做的日常任務和之前攒下来的几个子儿,兜里也有八/九百了。刚才買预言家花了将近三百,钱还剩不少,应天棋看中这套主题技能性价比奇高,所以想继续在主题商城里逛一逛,看看能不能再多买几个外挂傍傍身。 于是他把首页那几张自己认得的神牌技能都点开看了一眼。 果然,这些技能都是从狼人殺遊戏中参考移植来的。 女巫技能会给玩家两瓶药水,一瓶可以複活死亡状态下的npc,一瓶可以杀死除主線boss外的任意npc。 猎人技能可以绑定任意npc,在其死亡后,玩家可以发动猎人技能帶走除主线boss外的任意npc。 守卫也是绑定技能,用它绑定任意npc后,系统会开始监测npc动向,当系统推算此人遇到潜在死亡威胁时,会向玩家进行预警,玩家便可自行帮助其规避死亡结局。 都是好牌。 虽然不能直接杀了陈实秋,但杀个郑秉烛之类的关键角色,也能讓肩上负担减轻不少。 看了半天,应天棋最终决定拿下女巫技能,又能救人又能毒人,性价比最高。 狼人杀主题技能售价统一299,应天棋没有犹豫立刻准备付款,但按下购买键时,界面突然弹出一个灰色窗口。 【注意!狼人杀主题技能限购1/1,玩家已无法购买!】 “……” 原来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出来。 ……限购你特么不一开始就说?!! 亏得他还认认真真研究了半天技能详情!!! 应天棋气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但气一会儿也就想开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2节 毕竟他还算幸运的,当机立断买了这套技能里最有用性价比最高的一个,没讓这破系统坑到。 应天棋这样安慰自己,而后一把关了系统界面,重新捧起他的宝贝预言家神牌。 他用指腹把牌面稀罕地摸了一遍。 一抬眼,他瞥见了窗外被月光勾勒出的一道影子。 应天棋是个狗窝里藏不住热馒头的,得了什么新鲜玩意都想拿出来试用一下。 于是他用两指夹着预言家神牌,问: “统子姐,这技能要怎么用?也需要我声情并茂大声朗诵吗?” 【回複宿主:使用技能“预言家”时,宿主需讓预言家神牌与指定npc进行接触,并念出触发口令——“今夜我要查验ta的身份”】 好。 好好好。 如此简单粗暴。 他喜欢。 应天棋来了精神,立马从竹椅上爬起来,鬼鬼祟祟挪到了窗边。 应天棋夜里不会让太多人守在殿外,闲杂人等都被他打发去了远些的地方,在近处值夜的都是白小卓和白小荷摸过底点过头说还算可信的侍女和内侍,至于能如此近距离守在窗外的,只有白家兄妹而已。 今夜应天棋没带白小荷,所以现在在窗外守着的只能是小卓。 应天棋是很相信白小卓的,这孩子没心眼子,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验出来必然是纯白。 应天棋只是单纯地想试一下这个技能而已。 于是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小卓正靠在外边打瞌睡,連窗缝开了也没注意。 应天棋本也没想吵醒他,只悄摸摸地夹着预言家神牌探出去,用卡牌的小角碰上白小卓的肩膀,小声道: “今夜我要查验他的身份。” 说完口令,卡牌四边的花纹轻微地闪了下光,而后牌面图案彻底消失变成一片空白。 应天棋立马收回卡牌,合上窗子,一溜烟躺回了竹椅上,静静等待奇迹发生。 大约三息后,卡面缓缓浮出图案。 线条缀银,颜色一片纯白。 小卓儿,好孩子! 意料之中的结局! 应天棋搓搓牌面,感觉真是新鲜。 想想以后有这技能傍身,见一个验一个,岂不是跟打游戏开透视挂一样轻松?简直是在打明牌! 更重要的是,这个技能还不像“嘻嘻嘻”一样有冷却时—— 【技能“预言家”使用完毕】 【技能使用次数:1/3】 “?” 应天棋的笑容还没完全扬起,就僵在了脸上。 好精彩。 真是好精彩的一个夜晚。 不仅皇宮里处处是陷阱。 游戏系统也是。 系统商城更是。 应天棋是真的想不通啊。 既然限制使用次数,为什么不把它标在技能详情里啊?!! 都给玩家用技能了还要想方设法使绊子让玩家浪费一下次数增加游戏难度吗?!! 神经病啊!!! 大意了。 真是大意了。 狼人杀的预言家都不限制使用次数,凭什么你们移植技能还给玩家限制次数呢?! 【回复宿主:一切解释权归系统商城所有】 应天棋真是又想哭又想笑,有种被人坑了骗了还没处说理的憋屈感。 手里的预言家神牌已经恢复了半黑半白的初始状态。 他现在算是知道这么超标的技能为什么只卖299了。 他早该想到的。 他还是太天真太单纯,不够警惕。 应天棋把神牌揣进了怀里。 带着悲愤和悔恨,狠狠闭上了眼睛。 应天棋这一觉睡得实在不踏实。 这竹木椅子实在是硌,把他浑身骨头硌得都疼,翻来覆去地睡不好觉,一觉醒来,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 应天棋一早揉着手臂扶着腰出宮去上早朝,上完朝又转回长阳宫,同出連昭一起用了早膳,之后就拟了诏书,封出连昭为妃,各种好東西赏了一大堆,今后她便是长阳宫的昭妃娘娘。 一场戏做完了,余下的就是出连昭的战场。 应天棋功成身退,回了乾清宫,继续勤勤恳恳地做日常任務批折子。 但就算他有心,也没法在批折子这件事上大展身手,弄得太认真难免引陈实秋警觉,应天棋便只能敷衍着,随随便便批一批就过。 这就跟每日做作业似的,做多了也无聊。 应天棋批着批着就跑了神,用毛笔末端顶着自己脸颊。 现在,后宫的事算是有了着落,余下的便是各种支线任務主线任务。 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任务要一个一个做。 南域娜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只要今后让出连昭对自己的信任值达到55%以上就算圆满完成。这事儿没其他办法,只能等。 再就剩了“郑秉烛秘事”和“河東旱灾”。 河東旱灾是没指望了,看来接下来,还得从郑秉烛身上下功夫,继续推进游戏进程才…… 【叮咚——】 应天棋的思绪被一道系统提示音打断。 他还为着昨晚预言家的事儿生着系统的气,现在听见这声音更是冒了一肚子火。 叮咚叮咚,叮什么咚! 狗屎系统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支线任务(1)“河东旱灾”已完成!】 【获得奖励500积分】 【任务奖励将于2个工作日内发送至系统邮箱,请宿主及时查收】 “……” 应天棋盯着那行字,不由得愣住。 他甚至揉了揉眼睛,重新再看。 河东旱灾的任务完成了? 怎么完成的? 他重新看了眼河东旱灾的达成条件。 【1/系统推算事件结局时受灾地区损失比原历史事件减轻55%及以上】 【2/宿主对事件的实际干预程度≥65%】 ……是啊,完成任务需要减少地区损失,言简意赅,就是需要赈灾,55%的比例也不小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送到河东的赈灾粮不是被山匪劫走了吗? 难不成是河东灾民们吉人自有天相? 那也是老天爷的功劳,这事儿的实际干预程度又要怎么算在他头上呢? 或者是那帮子山匪劫了银粮后突发善心去救济灾民? 那好像跟自己也没多大关系。 应天棋实在想不通。 游戏系统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疑惑,及时出现—— 【监测到玩家对支线任务完成情况有疑,请问玩家是否需要支付500积分解锁支线任务复盘详解?】 “……” 去你大爷的。 应天棋自诩是个文明素质好青年,但进入游戏之后,他爆粗口的频率明显变高了。 他忙忙碌碌做个支线任务,赏金只有500,稀里糊涂把任务做完了,想看个复盘还要500? 神经病啊!那他做这个任务有什么意义?真是一个子儿都不给玩家留啊! 应天棋双手抱臂,靠在椅子里,长舒一口气。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3节 他实在不想让系统挣这个钱,但心里又抓心挠肝地好奇想知道。 他实在想不通,在什么情况下,自己对这个任务的实际干预程度才能达到55%。 兀自思索半晌,应天棋抿抿唇角,拿起手边的核桃,习惯性地握在掌心转着。 黄山崖、沉龙寨…… ……有问题。 第56章 五周目 应天棋自己转了一会儿核桃, 思索片刻,重新唤醒系統屏幕,打开技能背包, 选中“嘻嘻嘻”,展开技能傳送地图。 目前地图上还是只亮着三个光标, 一个是他的皇宫,另两个则是出连昭的妙音阁和方南巳的凌松居。 应天棋大致扫了一眼, 没在其上多停留: “統子姐, 我要开新的傳送点, 怎么做?” 【回复宿主:宿主可解鎖的地点需同时满足两个条件。其一, 此地点真实存在且在现今大宣版图内。其二,宿主需报出具体地点(错误示例:我要解鎖方南巳的府邸/正确示例:我要解鎖京城凌松居)】 应天棋懂了。 记得没错的话,解锁一个傳送点应当需要500积分。 他终究没能守护好刚刚进兜的500塊。 虽然肉疼,但应天棋并没有多犹豫。 他含泪道: “我要解锁岭东黃山崖。” 【收到】 【注意:检测到宿主要求解锁的傳送点在京城范围外,难以定位, 系统会将传送点锁定至离宿主要求地点最近的驛站,定位检测中……】 【定位完成】 【技能“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解锁了新的传送点!】 【黃山驛站】 驛站旁边放传送点? 可以,大世界探索游戏还知道致敬塞尔达。 现下时间已至傍晚,窗外的天空染上一抹暗橙。 应天棋利索地换了一身布衣常服, 想了想,又让白小卓给自己装了些金银细软。 一切准备就绪, 他将传送点选在黃山驛站, 站在殿内大声朗读了“嘻嘻嘻”那羞耻的口令, 等待着技能开启。 大概是传送点离皇宫太遠的缘故,这次的传送过程格外漫长。 待到一切异样感结束,应天棋脚踏实地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久违的、宫外自由的风。 一开始, 应天棋听说黃山崖山匪劫了賑灾粮,还以为是郑秉烛监守自盗。 但后来出了張葵的事,应天棋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只是他始终没想通,如果黄山崖的沉龍寨是个独立在目前几大阵营外的组织,那他们劫走了賑灾粮,系统也该给自己弹个与之相关的支线任务让他去探索去解决才是。 但系统没有。 要么是应天棋错估了支线任务的触发机制,要么是黄山崖这幫子山匪原本就与任务相关。 但应天棋当时并未细究,而是选择把郑秉烛的火引到了黄山崖,原本想借郑秉烛的手去幫自己探一探沉龍寨的底,自己遠坐皇宫坐享其成就是。 但现在不成了。 因为河东旱灾的任务结束了。 已知赈灾粮全部被沉龍寨劫走,可河东旱灾依旧得到了妥善收尾。 应天棋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沉龙寨拿搶来的钱粮去做了慈善,但他也不能彻底确定。 比起花五百塊钱买个复盘,他更倾向于花五百塊钱亲自去探一探。 如果事情真如他猜测,沉龙寨不仅有能力从官兵手下搶走赈灾粮,还是劫富济贫侠肝义胆的忠义之辈,那么…… “客官?” 正当应天棋在心里梳理着事情始末与后路时,旁侧一道问询打断了他的思绪。 应天棋回过神,抬眸,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驿站门外站着,唤他的则是驿站小二。 小二正不确定地盯着他瞧,大概在疑惑这是哪里来的怪人,为什么跟块木头似的杵在他们驿站门口。 “哦……”应天棋迈步走进去,打量一圈店内,就近找了張空桌坐下。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店小二把手里布巾往肩上一撂,上道地先给应天棋倒了碗茶水。 “吃食酒水都不必了,我趕时间。” 说着,应天棋从自己的小钱袋里拿了块碎银放在桌上,看得小二眼都直了。 他将银子往小二那边推了推,开门见山: “我到这儿,就是想打听点事儿。” “哎哎,客官您说!”店小二搓搓手,笑得一脸谄媚样。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是近日才到这块儿,就想问问你们这店离黄山崖多遠?那黄山崖是个什么地方?如果我想去河东那边,又该怎么走?” “哎呦呵,客官你这可算是问对人了!我从小就在这块儿长大,对这边的地形啊熟得很!” 店小二趁掌柜的不注意,手速飞快把桌上那块碎银揣兜里,而后一屁股在应天棋身边坐了下来: “咱这之所以叫黄山客栈,就是因为临着黄山崖!您一会儿出去往东瞧,瞧见两座高高的山,那便是黄山。这黄山崖,就是两座山中间挤出来的那峡谷,您骑馬朝着山走个半个时辰,就能瞧见黄山崖的入口。去河东也简单,黄山崖就那一条道儿,一路走到底,也就到河东境内了。” “哦……”应天棋点点头,想了想,又道: “是这样,我是要帮人运点货去河东,因为对路线不熟,才提前动身过来幫货隊打听打听。我听说……这黄山崖里有山匪啊?我这批货还挺重要,能安全运过去吗?不行我就提前同后边队伍说,让他们改道得了。” “这个啊,客官您不必担心。” 小二冲他笑笑,一脸憨样儿: “经常从咱这儿过的商人老爷都知道,黄山崖的山匪根本就不像外面传得那么吓人。行人散户过路随便,商隊要想过路也行,准备点买路财孝敬孝敬人家就行了。要的数对您们这些商人老爷来说,也不多,就几十两银子,要是给多点把人哄高兴了,人还派人一路护你们出黄山崖呢!要知道这山里常有野兽出没,有他们在,就都不必担心了!如果您实在担心,也可以改道,不过这路可就要绕遠了,估计得多一个多月,这绕路多出来的粮水人工钱也不少了,还是得看客官您的取舍。” “哦,这样啊……” 应天棋点点头,又从钱袋里摸出一片小金叶子: “你们驿站有馬吧?给我来匹好的,剩下的钱都给你,不用找了。” 小二看着那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嘴巴張得能塞下一颗灯泡。 应天棋从驿站后园牵了匹一看就很能跑的枣红馬,没再浪费时间,驾馬就朝黄山崖去。 “嘻嘻嘻”倒是没有使用时间限制,传送出来之后想在外面待到天荒地老都可以,但应天棋趕时间。 算算日子,郑秉烛派到黄山崖的那队人这两日就该到了,他得赶在那些人之前找到沉龙寨的人,把他们的底细摸摸清楚。 所以应天棋打算摸黑赶到黄山崖。山里有野兽,晚上不安全,便打算在外面熬一夜,等明日天一亮就进山去。 可若按驿站店小二所说,沉龙寨的山匪不管行人散户,应天棋一个人进山,那些人未必能露面。 如果山匪不露面,那应天棋就只能自己去找。 临时蹦出来的计划还远远不够周全,好在应天棋怀里揣了一张从店家那里买来的地图,虽然没问到沉龙寨的大致方位,但按照地形推测一番,多少能将范围缩得小一些。 应天棋心里想着这事儿,感觉差不多快要到黄山崖入口了,远远地,却瞧见前方树林掩映间透出一片闪烁的光。 像是篝火,隐隐约约还瞧见几座帐篷。 ……有人? 应天棋眯起眼睛远远眺望着,再靠近一些,瞧见边上的车马货物,才确定那是一队商队,似乎也是打算在黄山崖外休整一晚,明日进山。 一个念头闪着光在应天棋脑子里打了个转,迅速将手边几个计划掂掂对比一番后,应天棋立刻下马,把马儿就近拴在树上,还扔了自己的钱袋。 在走过去前,他想了想,弯腰从树坑里挖了点泥巴,往衣服上脸上胡乱抹了一通,又躺地上打了几个滚。 之后,他爬起身,没遮没掩,大大方方地朝人群走过去。 那边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举着火把往他这边张望着,抬步走了过来。 “……这位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狼狈?” 上前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些,瞧着很精神利落,另一个要年长些,胡子拉碴,弓着背,面相有些阴鸷。 先开口问应天棋话的是那个年轻男子,他上下打量应天棋一通,瞧他一身狼狈样,才有此一问。 应天棋的衣服脏了,脸也脏了,头发乱糟糟,走路还刻意打了些跛。 等那二人走近,应天棋又“啪”一下跌到了地上,没让那两人有机会扶他,张口就是哭腔: “这位大哥,能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这破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差点就以为我这条命要交代在这了——” 应天棋张嘴就哭,还哭得真情实感,把两人吓了一跳。 年轻男人赶忙上前扶起他: “怎么了这是?小兄弟,你别哭,你是一个人吗?” “嗯……我一个人。河东前段时间不是闹了旱灾,我本是要去河东瞧亲戚的,可是过了黄山驿站之后,我好好走在路上,突然从哪冲出来一伙儿强盗,他们抢了我的马,夺了我的包袱细软,说,说要把我丢在山里喂野狼!!” 应天棋演过了头,感情太到位,以至于哭得抽抽噎噎无法控制: “我,我太怕了,天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摸不清方向,原本想回黄山驿站,但走了好久也没瞧见人影儿,好不容易看见你们的火星光点!大哥,我这是到驿站附近了吗?” 应弈今年也就十八岁,长得又显小,看起来也就是个十六七。 模样还生得单纯无害,一半天资一半演技,一哭就显得委屈得快要了命。 眼前的年轻男人倒是个热心肠,见应天棋哭得伤心,忙帮他拍拍背顺顺气: “你走错方向了,这儿都已经到黄山崖了。幸好幸好,你遇见了我们,不然你这样闷着头走进山里,可就真要去喂野狼了。” “啊?”应天棋做惊讶状,十分后怕: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4节 “……天爷啊,那我可真是撞了大运了!我叫田七,是打松阳来的,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哦,我叫宋立,我们是江南人。也是听说河东旱灾严重,所以想着尽己所能,送些东西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宋立简单说说自己的情况,一把扶住应天棋的手臂: “你遇了强盗,没受伤吧?这边危险,你一个人走了那么久,怕是又累又饿了。不嫌弃的话,你先跟我们凑合一夜,正好吃些东西,休息休息?” 应天棋看起来感动得又要哭了: “没有没有,那伙强盗只抢了我的东西,我没反抗,他们便也没稀罕杀我……宋大哥,你这是救了我一命。来日,我必当结草衔环已报今日之恩!” “嗐,人在路上,多有难处,既然遇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了,咱们不说这些。” 宋立冲他笑笑: “不过你来得确实也巧,我们煮了一锅汤,这才刚出锅,闻着香味没?咱过去,一起热腾腾地吃上点。” “好。”应天棋目的达成,抬手抹干净眼泪,这便同宋立一起往大部队那边走去。 但才刚抬步,应天棋忽地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那声音由远至近,听起来马匹似乎还不少。 他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真瞧见夜色中驰过一串黑影。 应天棋微微一愣,宋立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顺着他目光望过去,也似有些意外: “听说想去河东,只有黄山崖这一条路。但此路凶险,不仅有野兽,还有山匪。这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敢进山呢?” 第57章 五周目 那群人来得急去得也急, 很快便连着匆匆馬蹄声一起消失在了夜色里。 应天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事情到这一步,他再着急也没有办法, 只能顾着眼下,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他扯扯唇角, 接了宋立的话: “纵馬而过的江湖侠客……想来是不怕野兽的。” 宋立点点头,没多在意:“说的也是。” 应天棋随着宋立和方才一直没吭声的老伯一同回了隊伍里。 近了应天棋才发现, 他们这支隊伍规模还不小, 单是货物就拉了六七车, 应天棋大概扫了一眼, 看车上堆着的布袋像是粮食: “宋大哥,你们这是要往河東送粮草啊?可真是大义,我实在佩服。” “嗐,我老家就是河東的,虽说爺爺那辈去了江南经商, 我们后辈也在江南定居,但长辈总说做人不能忘本,如今家乡有难,我们这些从河東走出去有了出息的后人总不能坐視不理。天灾无法阻拦, 我们人也只能尽己所能尽点微薄之力罢了。” 宋立带着应天棋到就近的篝火旁坐下,邊同他解释道。 “哎, 这儿啥时候多了个人啊, 我怎么没见过?”正说着, 一个身強力壮的汉子路过,瞧见应天棋,便多问了句。 宋立立馬介绍道: “这位小兄弟是去河東探親的,说是在附近遇见了強盗, 钱和馬都被抢走了,好险遇到了我们。” 汉子撇着嘴点点头,邊低头喝了口汤: “这块儿是不安宁,听说啊,这山里还有窝山匪呢!来,那个……小五!把锅里那羊棒骨盛来给这小兄弟,让他啃了暖和暖和!” 于是不一会儿,应天棋便被塞了一大根羊棒骨在手里。 一日忙碌到现在,他确实有点饿了,但握着这么大块骨头,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从哪下口。 “对了小兄弟,你是去河东哪里探親?”宋立坐在应天棋身邊喝着汤,瞧着他,问。 应天棋早准备好了说辞: “河东小渔城,我姑母一家住在那里。” “小渔城……”宋立念叨着这个地名,瞧了眼自己的同伴,突然一拍大腿,问: “哎!那跟咱还是同路啊!我没记错吧?” 得到同伴肯定的答复之后,宋立又看向应天棋: “我们正好路过小渔城,你若是不嫌弃,可以跟我们一道儿,我们把你送到你姑母那儿去。若是不方便,明儿一早天一亮,我就叫几个兄弟,把你送回黄山驿站,总不至于叫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没着落。” 这真是…… 人间自有真情在。 应天棋没来时还在想自己要如何卖惨才能委婉地提出与这商隊同行,却没想到遇见了一副热心肠,直接免了他的烦恼,还不等他开口,就将前路后路都帮他想好了。 应天棋一时都有点内疚自己冲着宋立的这通做戏欺骗了。 但内疚归内疚,该演还是得演: “能在这荒山野地里遇到宋大哥这样好的人,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还会嫌弃?能与大哥们一道前行,那就再好不过了。” “嘿,那明日你就跟咱们一起走!其实我家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弟弟,我瞧见你便觉得亲切,你也不必与我客气。” 宋立朝应天棋笑笑,为他指着篝火对面那几个汉子介绍: “这些都是我们隊里的鏢师,这位是鏢头向二爷,一身好本领。” “向二爷好。”应天棋像貌似李逵五大三粗的向二爷乖乖问了好,又看向宋立,半开玩笑道: “既有鏢师又有镖头,那宋大哥就是东家了?” 宋立却笑着摇摇头: “我?我可不是东家,顶多算个二把手。我们东家刚带了一队人去周邊探路去了,现下还没回来,等回来了再给你介绍。” “好。”应天棋应了一声,之后便低下头,专心啃起手里的羊棒骨来。 只是,今日直到大家吃完饭、侃完天、各回各的帳篷打算睡觉时,宋立的东家也还没回来。 应天棋有些担心东家大人的安危,毕竟虽然强盗是他编出来的,可野兽和山匪是真实存在的,他怕这深更半夜不见人,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但宋立说没事,他家东家经常亲自押送货物,对野外山林之類的地方十分有经验,不必担心。 既然宋立自己都不担心他东家,那应天棋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应天棋在宋立的帐篷里跟他凑合了一夜,说来,这还是应天棋第一次在野外露营。 他这一夜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山里风很大,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狼嚎,应天棋一觉睡得斷斷续续,第二日清早,还是被帐篷外一道口哨声吵醒的。 “醒了?”应天棋刚睁开眼,正抬手揉眼睛,便听见了宋立的问询。 “……嗯。”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坐起身子: “那口哨是什么意思?咱该走了吗?” “对,集合了。”宋立看起来心情不错: “东家回来了。” 传说中亲自押货还大半夜亲自跑出去探路的东家? 应天棋来了精神,爬起来伸个懒腰,出了帳篷,想出去瞧瞧那东家的庐山真面目。 清晨的山林弥漫着一片湿漉漉的清新雾气,偶尔还能听见林子里几声嘹亮的鸟鸣。 应天棋打着哈欠掀开帐篷的帘布,一抬眼,瞧见清晨一片灰蓝色的天,还有…… 应天棋微微一愣。 几只帐篷中间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立着一个打扮利落的女人。 女人一身布衣短打,头发用布条扎起高马尾,容貌美艳却不失英气,凌厉到捎了几分攻击性。 “辰姐!” 宋立在应天棋身后出来,扬声唤道。 应天棋这才回过神。 “辰姐,这是我们昨夜捡来的田七小兄弟,路上遭了点變故,我便做主让他留在咱队里,咱捎他一段,把他送到小渔城就成。小七,这是我们东家,你叫她辰姐就行。” “辰姐。”应天棋瞧着女人,乖乖唤了一声。 “嗯。”辰姐扫了应天棋一眼,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只淡淡应了一声,便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你,跟着我的车走。” 之后,还不等应天棋应好,她便扬声道: “都起来,出发,进山!” 这位辰姐不像个东家,倒像只头狼,有她这么一唤,原本在营地零零散散各干各事的镖师伙计们都动了起来,不一伙儿便收拾好车队,整装待发。 应天棋被安置在了队伍第一辆车的车架上。 山路摇摇晃晃,应天棋跟一堆粮食挤在一起,眼睛没看两侧的山景,而是一直瞧着骑马行在前侧的辰姐。 大概是注意到了应天棋的目光,宋立骑着马笑着靠了过来,低声道: “小七,看什么呢?我们东家再漂亮也不好这么盯着瞧吧?当心一会儿被发现了,她拿鞭子抽你!她脾气可不太好。” “不是,”应天棋尴尴尬尬地笑着: “我就是觉得……” 后面的话,应天棋没说出声,只默默把话头咽进了肚子里。 他轉头看了眼后边的队伍,和两侧骑着马的镖师伙计们。 一个念头在心里打着轉,令他不安地空咽一口。 队伍前行的速度很快,日头从东边慢慢地挪到了众人头顶。 见时辰差不多了,辰姐抬手吹了声口哨: “到前面停下休整!” 说着,辰姐落下一马鞭,加速向前而去。 应天棋的視线追着她一路向前,但下一瞬,却忽然发现前方林子里似乎闪过一个黑点。 应天棋眯起眼睛,想再看清些,黑点却已经从他视野中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望去,这才发觉队伍两侧皆是断崖,竟在此地形成了一處類似一线天的山谷。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5节 坏了。 应天棋心跳漏了一拍,什么也来不及想,立马从车架上跳下来。 可还未等他开口说点什么,他突然被人揪住衣领往旁侧一扯,后腰也抵上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有人稍稍低下头,靠近他耳侧。 只听宋立先前同他说话时常带的笑意荡然无存,语气甚至有几分冰冷: “想干什么?小子,我劝你别轻举妄动。” “不是,我……” 应天棋话没说完,忽觉侧腰的匕首抵得更用力了些,话音便哑在了嗓子里。 这是无声的威胁。 告诉他,不要多话。 应天棋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车队继续往前走。 不知从何时开始,山谷里變得异常安静,静到只有车轱辘行在地上的声音、马儿蹄铁踏在地上的脆响,还有远處回荡的鸟鸣。 直到头顶传来一声惨叫,打破了这份伪装的宁静。 应天棋下意识抬头望去,便见几个黑影从山崖上方坠落,顷刻间,“咚”一声砸在了石子地上,溅了一地血。 应天棋怔了怔,待回过神来,立刻打量上那几人的装扮—— 他们皆是男子,都穿一身灰衣,离应天棋最近的一位脖子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断了气还死瞪着眼睛。 应天棋哪里近距离见过这场面? 他连脊骨都发寒,再抬眼,只见先他们一步的辰姐已驾马从前方那一小片树林中冲出,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同样灰衣驾马的男人。 又是一道穿透性极强的哨音。 应天棋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宋立一脚踹了出去,跌着趴在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回头看一眼,只见宋立从手边的粮车下抽出两把刀,一把是普通长刀,另一把则是弯刀。 看清那把弯刀的形状和弧度,应天棋睁大了眼睛。 而在他心惊之时,宋立已把手里弯刀抛向辰姐,被辰姐稳稳接住,而后转身挥手一劈,挡开了向她飞来的箭矢。 见状,后方车队的“镖师”们也纷纷从车架下抽出武器迎战。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两拨人顿时战在一起,尘土飞扬,兵器交接声听得人牙都泛酸,混乱间,甚至还能听到几声类似火铳的爆鸣。 应天棋赶忙躲到了粮车下边,瞧着一个个人从站的变成躺的,地上也漫出越来越多的血色。 应天棋冷汗直冒。 他数着地上死人有几个是偷袭的,有几个是自己队伍里的,数着数着却又觉得没有意义。 毕竟,就眼下这情况,哪边儿赢了他都难活。 但话是这么说,好歹和宋立他们相处一夜,即便宋立在演自己也在演,应天棋还是下意识地偏向他们。 他又往车轮旁边缩了缩。 左边战况看得差不多,他还想瞧瞧右边的,但一扭身,他突然和一个满脸血的灰衣人对上了视线。 那灰衣人就在车子旁边,似乎受了重伤,正趴在地上,死死地盯着应天棋。 应天棋下意识往远处挪挪,腰却抵上了坚硬的车轮。 而后,他看见灰衣人冲他伸出了手。 应天棋以为这人是贼心不死想在闭眼前补个刀拉他一个垫背的,可车底下就这么屁大点地方,他实在没处躲,要是爬出去…… 更没活路。 应天棋一颗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乱跳。 未等他做出决断,他忽又察觉异样—— 灰衣人伸出的手似乎并不是在摸武器,倒像是…… 像是在地上摸索寻找什么东西。 意识到这点之后,应天棋脑子里突然浮上一个恐怖的猜测。 他视线缓缓垂落。 然后在山谷的石子尘土路里,看到一根被碎石埋在下面的、于此地显得格格不入的细绳。 卧…… 卧槽。 应天棋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如纸苍白。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立马手脚并用从车下爬出去: “快跑!有——” 火药爆炸的声音盖过了应天棋的呼喊。 他只觉身体被一股灼热气浪包裹住,世界随之变得通红,很快化为深黑,一片寂静。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看!烟花!!】 第58章 五周目 灼烫, 失重,耳鸣。 应天棋人虽然趴在桌上,但魂却像是被装进了皮球里, 不断在虚空中翻滚着,晕眩感如海潮一般汹涌而来。 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他缓缓呼出口气, 撑着桌面直起身。 自杀、毒杀、刀伤、爆炸…… 应天棋觉得系统应该给自己单开一个成就图鉴,就叫玩家死法大全。 就是可惜这游戏一共只有十周目, 只能死十次, 集全图鉴的容错率实在有点低。 应天棋苦中作乐, 把自己都给逗笑了。 又一周目結束, 他又坐回了寝室里,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心境。 应天棋觉得这段滞留现世的时间应该是给他放松心情、恢复认知,明确自己现代玩家的身份,以免慢慢被古代同化, 分不清哪邊才是现实。 但他现在一点也松不下来。 他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随手从桌上拿了支筆,架在指间转着。 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混乱, 应天棋完全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思考。 商隊、刺客……宋立、辰姐…… 在见到辰姐之前,应天棋没对宋立和他这支隊伍起一丁点儿疑心。 宋立此人, 从口音到打扮都没有一点破绽, 他隊伍里其他那些人也一样, 都是一副标准的镖師行商样。 要说的话,其实那位辰姐的人设也没什么漏洞,是个十分干脆利落的女子,自强大女主, 冷漠但能干的东家,也说得过去。 唯一让应天棋瞧出端倪的,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伪装和改变的部分——容貌与气质。 这个女人给应天棋的感觉太过熟悉,从第一眼见她时,他就这么觉得。 实在是太像他认识的那个人—— 方南巳。 眉眼间的凌厉美感、眼角眉梢的异域风情,此二人的五官其实没有太过相似的部分,但依旧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微妙的似曾相识。 应天棋一开始还不敢确定到底是巧合还是什么,只敢盯着“辰姐”在心里悄悄对比,人在车架上简直如坐针毡。 真正让他确定“辰姐”和方南巳有关系的,还是后来宋立抛给她的那把刀。 那把弯刀的制式很少见,好巧,应天棋正好在方南巳家里见过一模一样的。 辰。 辰龙,巳蛇。 如果应天棋没猜错的话,这位“辰姐”的全名,当是方南辰。 在黄山崖的山匪寨里沉着的,原来是这条龙。 商队是山匪扮的伪装,用火铳火药埋伏在山谷的灰衣人,多半就是郑秉燭悄悄派出京城的那队心腹精锐。 郑秉燭是个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狠辣心肠,所以这队人马前往黄山崖的唯一目的,就是灭了沉龙寨这窝山匪。 这本是郑秉燭私下的计划,所以,就算沉龙寨如应天棋先前猜测与朝堂有勾結,躲开了之前一次又一次的官府剿匪行动,也断断逃不过这次。 除非与他们勾结的,是被应天棋拜托着紧盯郑秉燭动向的方南巳本人。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沉龙寨能那么精准地无伤劫走河东赈灾粮,因为这粮队就是方南巳自己布置的。 为什么河东旱灾最后得到了妥善解决,因为人家山匪劫走粮草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省去中间商赚差价、把它们完完整整地送到灾民手里。 至于方南辰为什么会带着人扮成商队驻在黄山崖外面,估计就是提前从方南巳那里得到了消息,为了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应天棋冤啊。 他原本只是想混进商队里得到一个见到山匪的机会,谁想误打误撞,竟直接把自己送进了狼窝里。 難怪宋立那么好骗,自己哭一嗓子立马就信了,一句都不多问,原来是一开始就在跟他飙戏,大约是把他当成了郑秉烛那邊送来探路或者卧底的先锋。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6节 应天棋实在发愁,他叹了口气,丢了手里的筆,抬手搓了搓脸。 应天棋觉得自己这周目之所以死得那么轻易,是因为自己还是低估了郑秉烛。 没想到郑秉烛的杀心那么重,一窝山匪而已,竟連火铳和火药都用上了。 “哎,棋总,吃饭去,走不走?” 正在应天棋惆怅时,白曉驍从床上爬了下来,扬着下巴唤了他一声。 “啊,”应天棋抬手从旁边拿了只挎包,随便找了个笔记本,又抓起几支笔一同塞进包里: “不了,我得去找一趟謝老師。” “找老谢干嘛?”白晓骁随口问一句,话音刚落,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你论文不会写完了吧?!” “怎么可能?”应天棋瞧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没忍住笑了: “有点问题想问。” “哦……”白曉驍低头看了眼时间: “那我跟你一起去!你问完问題咱一起去吃饭,可以吧!” “非要跟我一起吃?”对于应天棋来说,他和白晓骁顶多算是刚认识,但是白晓骁却很黏他、跟他关系很好的样子。 虽然应天棋平时不怎么社交,也不大习惯跟人如此亲密,但游戏里那白家兄妹俩导致他对姓白的都十分有好感,所以现在与白晓骁相處起来也还算自然。 “是啊,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再说了,我今天想吃火锅鸡,一个人也吃不完,找你分担点,你就圆了我的心愿吧。” “行吧。” 应天棋把帆布包跨在身上,踩上鞋子就往外走: “咱得快点,我赶时间。” 应天棋每周目在游戏里做的事都不同,导致每次回到现世,虽然都是同一时间点,但他遇见的人和事都会与上次有一点点偏差,这大约就是所谓蝴蝶效应。 比如上一次,应天棋去找謝慈时,謝慈去了医院看他那位昏迷的学生,叫应天棋扑了个空。但这一次,应天棋敲开謝慈办公室的门,谢慈正戴着眼镜,坐在桌子后面看书。 瞧见门后钻出来两颗脑袋,谢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哟,这大中午的,你俩怎么来了?” “老师好。”应天棋同谢慈打了个招呼,而后一刻也不耽误,从包里掏出笔记本: “我有点问題想问您。” “什么?你说。” 谢慈拿一片书签夹进书页里,把书合上放在一边,抬眸瞧着应天棋,等着他的问题。 白晓骁没吭声,只拉了把椅子坐到二人身边,专心地当他的围观群众。 “……是这样,我就是闲着没事想了想,在引熙年间,幽帝要怎样才能破局?但我琢磨半天也没想通,就来问问老师您。” 应天棋拉开谢慈对面的椅子坐下,“唰唰”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幽帝是少年天子,从记事起就活在陳太后的掌控下,好不容易长大了,前朝又有郑秉烛结交官员贪污纳财蛀空朝政,幽帝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两个人的控制和拖累,把实權握回自己手里呢?” 谢慈听着他的问题,并没有思考太久,却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你知道幽帝这一局難在哪里吗?” “哪里?”应天棋不大确定。 “难在,他面对的敌人太过棘手。而且不是一个,是两个。”谢慈点点纸上“太后”二字: “你发现了吗?陳实秋这个人,和历史上任何一个弄權太后或者摄政王都不一样。她甚至不曾垂帘听政,从不干涉朝堂事,但却将大小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说白了,她这个人,想要的其实不是权力,而是‘控制’。 “这样的人很可怕,她不会允许任何事脱离自己的掌控,所以,应弈必然会遭受全方面的监视,甚至他的贴身太监都可能是陳实秋塞进来的眼线。 “而在应弈死后,她扶应旭登基,权力依然在她手里。所以对她来说,皇帝是谁压根无所谓,死了一个她还能再扶一个,这说明什么?说明一旦手里这个皇帝让她不顺心了,她也完全能换一个省心省事的。应弈最难的地方就在这里,他担着很大的死亡压力,他没办法在明面上做任何事。” “……” 不愧是他亲爱的导师。 都不用多解释,直接一语中的。 “而前朝,还有郑秉烛这个蛀虫搅屎棍子。就算应弈知道他是个祸害也不能直接除掉他,为什么?因为刚刚说了,这会让陳实秋觉得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应弈会死。” 说着,谢慈话锋一转: “这是应弈这局棋最难的地方,但同时,也是他的生路。” 应天棋本来被谢慈说得都快绝望了,听见这个反转,又来了精神: “怎么说?” 谢慈推推眼镜,笑着弯起眼睛: “两个人,终归是两颗脑子、两颗心脏。那句话这么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应天棋懂谢慈的意思,但是: “可如果他们早就有勾结呢?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在一条船上、穿一条裤子,那又怎么办?” “那就更容易了。”谢慈拿着笔,将纸上“国师”和“太后”两个名字用一条线連在了一起: “两个毫不相关的人,是什么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说着,谢慈在直线下写出二字—— “利益” “因利而聚,就会因利而散。当双方利益冲突时,争斗,自然也就开始了。” 应天棋顺着谢慈的话想了想,点点头: “哦——所以,这种情况下,我……呃,应弈,需要借陈实秋的手,去除掉郑秉烛?” “反了。” 谢慈屈指叩叩桌面: “你现在有一强一弱两个敌人,如果你借强者的手去干掉弱者,那么从弱者身上剥下来的利益,你觉得会成为你的助力,还是强者的助力?到时候强者变得更强,你一个人,又要如何去应对?所以,遇见这种情况,我们必然要优先考虑去联合弱者对付强者,待强者倒台,弱的那个,自然也就好處理了。别忘了,应弈是君,郑秉烛是臣,待应弈从陈实秋手里拿回实权,一切尘埃落定,郑秉烛如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说着,谢慈却又叹了口气: “不过,这都是我们后人的纸上谈兵罢了。对于应弈来说,这就是一盘死棋。” 应天棋深以为然,但还是要多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会死在结盟这一步。” 谢慈有点惋惜地摇摇头: “刚才说了,陈实秋是个控制狂,注定了应弈无法在明处培养任何势力,建立不起一个可用的情报网。他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会被传去陈实秋耳朵里,除非能想办法触碰到一些地位低微、低到令陈实秋忽视的人,这才能有点机会。但话又说回来,连陈实秋都不在乎的小人物,又能为应弈做什么呢?” 第59章 五周目 对于謝慈这番话, 应天棋十分认同。 他能走到五周目这一步,也并不是因为他用了多高深多精妙的計謀,如今这番小小的成就和信息量, 其实全部依赖于系统送给他的那个传送技能。 说白了就是,他开了挂。 如果没有“嘻嘻嘻”一面帮他在宫里放个替身, 一面把他本体丢出去拉拢方南巳、循着妙音阁疑案一路追溯到出连昭头上,他怕是至今还跟着白小荷白小卓守着乾清宫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在拥有基本情报网的基础上, 应弈做以上这些事, 还要满足一个条件, 那就是不能让陈实秋对他起疑心。一个傀儡皇帝, 要如何在重重监视下收买人心,如何在太后不起疑心的情况下挑拨她的利益集团?应弈能够扮演的只能是一个暗中的执棋者,只能靠借刀杀人,他必须得沉下性子,不到大功告成的那一天, 自己的心性和謀算不能暴露一丝一毫。 “这一路险之又险,翻盘的可能性对于应弈来说,基本为零。毕竟把他放到咱们这个时代,他也就只是个刚刚准备高考的孩子。” 听着謝慈的话, 应天棋垂眸想了想: “那……如果在有情报网且行动不令陈实秋生疑的情况下,把張華殊拉到自己阵营, 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也難。”謝慈摇摇头: “張華殊对于应弈来说……说实话, 作用并不大。首先张华殊此人是个纯臣, 他的心并不在皇帝身上,而在百姓。皇帝是谁对他来说也无所谓,你看史官記录里,他那么多年执着地弹劾郑秉烛、劝谏太后放权就知道了, 他从始至终都是皇帝阵营,所以拉拢不拉拢的,区别也不大。这里面核心的问題是,现在应弈需要的,并不是文武百官的站队,而是一个能帮他破局的谋士。张华殊第一首辅,两袖清风,他可以为百姓死谏,可以听皇帝的话指哪打哪,但很難为皇帝坐在暗处出谋划策。” “……”应天棋点了点头。 能问的都问了,謝慈提出的那些问題,他也都想过。 可惜应弈这一局实在太崩,就算以隔着几千年的上帝视角来评判,结果都是“不动用超自然力量就基本不可能实现”。 应天棋都有点怜惜这小皇帝了。 他在心里歎了口气,合上笔記本,感觉再问也没什么结果了: “我知道了,谢谢老師。” “不谢。”谢慈朝他笑笑,又看向旁边趴在桌上围观全程的白曉骁: “人家小应同学是来问问題的,小白同学,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白曉骁“嘿嘿”一笑: “我是来等小应同学问完问題一起去吃饭的!” 听见这话,谢慈瞄了眼时间,见确实也到了中午吃饭点: “我也还没吃,要不咱们一起?毕业季你们肯定又忙又累,我请你俩吃顿好的,犒劳一下。” 谢慈常年在学校论坛“梦中情師”排行榜霸榜第一,不仅因为他有过硬的专业能力,还因为他为人没有一点架子,和学生处得像朋友,经常组织師门团建之类的活动,连开组会都記得给学生帶零食。 白曉骁是个惯会插科打诨的跳脱性子,现在一听有饭可蹭,立马就来了精神: “好啊好啊!有什么好吃的?都说请我俩吃好的了,那老師您可不能随便一顿食堂糊弄我俩啊!” 谢慈被他逗乐了,抬手冲他点点: “你这鬼灵精,走,帶你们出去吃火鍋。” 谢慈开车带着两个学生去了学校附近的商业步行街,很快坐在了火鍋店弥漫着底料香味的窗边。 锅底“咕嘟咕嘟”烧开冒了泡,白晓骁高高兴兴往里面下着菜: “没想到跟着棋总问问题还有饭蹭,那以后我也要多问!天天问!老谢您到时候可别嫌我烦。”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7节 “有问题好啊,天天问也好,我们做老师的,就怕学生不张口问。” 谢慈用筷子搅着自己面前的蘸料,期间抬眸看了应天棋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 “其实,小应特像我以前带过的一个学生。” “嗯?”应天棋原本正盯着锅底发呆,听见这话才回过神来。 谢慈便说了下去: “我那个学生,做研究也特认真,就是不太爱理人。你身边好歹还有个小白,去哪儿都把你围着。他……我几乎没见过他在学校里跟谁走得近,就自己在图书馆,遇见不懂的问题就跑过来问我,写论文写文章也跟小应似的完全不用人操心,哪像这姓白的小家伙,天天要老师追在屁股后面催着。” 白晓骁佯作不满:“那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性格嘛,要都像棋总这样一心学习,到时候您又该批我们少年老成、没点儿活人气了!” “哈哈……也是。” “不过您那学生应该很牛逼吧?他跟棋总谁牛逼一点?” “你这臭小子,这得罪人的问题我可不回答!” “嘿嘿,那您那学生毕业之后去干什么了?其实我真的很担忧我的就业问题,不知道本专业的大神有什么好方向?” “他……” 说到这,谢慈的笑意突然淡了许多,眉眼间扫上些许惆怅来。 他歎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应天棋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耳朵里听着他们说话,眼睛却飘在窗外,心里算着六周目开启的时间。 而听到谢慈这声叹,他几乎瞬间就联想到了上周目“自由活动时间”时,谢慈去医院探望的那位出了车祸昏迷不醒的学生。 “哎,棋总,这肉好了,你不吃吗?” 白晓骁在旁边问了一声,打断了应天棋的思绪。 “哦……” “今天你怎么回事儿?从坐到这就心不在焉的,怎么,有什么心事吗?” “没……在吃。” 应天棋随口答了一句,正拿起筷子,抬眼时,余光突然扫到了窗户对面的led大屏。 大屏幕正在放某古装电视劇的预告片,主角是一个很有名的年轻演员,这部劇大投资大班底大制作,一定档就铺天盖地地在各大屏幕和广告位投放海报和宣传片。 应天棋原本没什么兴趣,见预告片里的服装是宣朝制式,才多看了两眼。 一部预告放到最后,剧名字体潇洒,霸占屏幕——《帝师》。 “哎,帝师定档了?!”白晓骁也朝那大屏瞄了半天: “卧槽,我超级期待这个!卧槽!下周就播!我今晚回去就把vip开好。” “……这剧是宣朝背景?”应天棋微一挑眉: “讲的是哪位帝师?” 他不记得宣朝有哪位出名到能被翻拍电视剧的帝师。 “哦,这主角是諸葛问云。” 白晓骁塞了快肉进嘴里,烫得一边哈气一边道: “其实我也没懂为什么要叫帝师,諸葛问云只是首辅,又没当过帝师。剧方那边的解释是,应沨原本是准皇帝,諸葛问云于他亦师亦友,又有帝师之才,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现在听见这些,应天棋竟生出些诡异的亲切感。 应沨,如果他套着应弈的壳子,还得叫应沨一声“太子哥哥”。 应沨是往上数几千年都难见的帝王之才,年纪轻轻便协理朝政,不管朝上还是民间,提起他都是一片赞扬声。 但太过耀眼优秀的人往往也太容易惹人嫉恨,帝王之家更易惹君父猜疑。 应弈和应沨虽是亲生兄弟,但二人应当没什么交集,因为在应弈出生后不久,应沨被迫卷入了朝堂阴谋争斗,在应弈五岁那年的冬天,被冤死在了牢狱中。 “諸葛问云?”坐在桌对面的谢慈加入了他们的话题。 他看向应天棋,突然捡起了之前的话头: “小应,还记得咱刚才聊的事儿不?” “啊……记得。怎么了?”应天棋立刻回神。 “刚我们说,应弈需要的不是文武百官的站队,而是一个能帮他破局的谋士。诸葛问云是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他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爬到这个位置,野心和手段缺一不可,他当年选择扶持太子应沨,也说明他对皇权有主见,人也够赤诚。所以,虽然都是首辅,但诸葛问云能做到的事,要比张华殊多得多。 “世人常叹应沨早逝,连带着质疑诸葛问云的能力,我却觉得,这种说法委实冤了诸葛问云。应沨这个人,很有能力,也很有头脑,但他太过单纯正直,可以在朝政上叱咤风云,却不懂如何算計人心和人性。这也是他最后失败的原因。” 对面的广告大屏将先前的预告片又播了一遍,谢慈望着预告片中闪过的几个画面,道: “诸葛问云的出现,恰好帮他补齐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诸葛问云,应沨怕是会夭折得更早。后来他得到的结局,也不能说是他和诸葛问云不如他们的对手有心计,只能说,他们没有对手恶毒狠辣,算不到人性的最低处。诸葛问云本身的能力没有问题,应弈身边最缺的正是他这样的人,如果诸葛问云还在,此局或许能解。” 应天棋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但诸葛问云在应弈登基前就辞官归隐了,之后正史野史都再没有有关他的记录了,不是吗?” “是啊,所以最可惜的地方就在这里。” 谢慈叹了口气: “如果诸葛问云当初没有心灰意冷辞官归隐而是选择继续留在朝堂,如果应弈也有那个野心,能像当初的应沨一样,与诸葛问云一起搏杀一局,或许多年之后,诸葛问云便真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帝师了。” 应天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拎着筷子,夹了片毛肚涮进锅里。 他遵循七上八下的涮毛肚法则,默默在心里数着数。 但数着数着,熟悉的晕眩感如海潮般淹没了他的意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万花筒中炫目的碎片,再看不真切。 这顿火锅,他最终一口也没能吃到。 …… 【叮——】 【检测到宿主未达成true end,游戏重启中】 【六周目即将开启】 【系统载入中】 【当前读档情况:5/9】 第60章 六周目 应天棋没认真吃火锅的时候, 都是在发愁。 愁此局不好破。 愁快乐的时光又要过去,六周目又要开始。 愁係統一会儿会把六周目的起点放在哪里,这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因为只要差一点点都将通往不同的情况和结局。 应天棋带着自己一颗忐忑的心,静静等候前搖时间过去。 待到意识恢复, 他睁开眼睛。 在一片昏暗中看清了帳篷的布顶。 ……卧槽。 他迅速推算现在的卡点。 已经跟宋立他们聊完睡下了? 这是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 应天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早那么一点,他可以选择不加入这支队伍, 或者从一开始就坦诚一点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如果晚那么一点, 他可以向方南辰解释来意然后直接投诚告诉她山谷里面有火药, 到时时间紧迫, 方南辰如果不是一个像他一样的赌狗,就来不及质疑他和他周旋。到时先把眼前灾祸避过去,余下的一切都好说,大不了用嘻嘻嘻直接跑回宮里去得了。 可现在…… 现在他已经用谎言混进队伍了,方南辰也还没回来, 正是宋立抱着一肚子疑点和他飙戏称兄道弟完各回各窝睡大覺的尴尬时间。 如果现在他跳起来说不好意思我刚刚撒谎了但我要现在告诉你们你们这波人只要进了山谷都得死……实在是太诡异了。 他现在拿不出任何能自证身份和立场的東西,恐怕会直接被抓起来,严刑拷打,问他意欲何为。 他又不能直接跑, 毕竟已经确定了这群人在己方阵营,他不能看着他们折损于郑秉燭之手。 那他还能做点什么呢? 他要怎么样才能迅速得到宋立方南辰乃至整支队伍的信任然后挽回这群人的性命呢? 想来想去, 得到信任的第一步, 还得是证明自己的身份。 但现在他在这荒山野岭的, 身上什么東西都没有,回趟皇宮等“嘻嘻嘻”刷新冷却再傳回来,这群人坟头怕是都要长草了。 那他…… 应天棋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可能性。 他缩在被窝里,唤醒係統屏幕, 打开“嘻嘻嘻”技能地图。 “統子姐,没下班吧?” 【係统24小时随时为您服务】 “我从其他傳送点傳回皇宫,视作技能结束,那要是我想从一个傳送点去到另一个传送点可以嗎?能实现嗎?” 这话说完,系统没有回答,而是先怼着应天棋的脸,给他放了一段灿烂的赛博烟花。 把应天棋吓得差点从被窝里窜上天。 【恭喜玩家解锁技能“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隐藏用法!】 真的可以? 应天棋鬆了口气,把那张提示页面关了,正想在地图上戳个传送点,但又一个提示弹出来拦住了他的指尖——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8节 【玩家是否要花99积分解锁隐藏用法?】 “?” 应天棋真的笑了。 这就是趁火打劫! 死系统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把积分从玩家手里赚回去的机会。 应天棋恨得快要把牙齿咬碎,但系统乘人之危,他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忍痛支付99积分,解锁隐藏用法,正想直接传送去凌鬆居,下一秒,指尖却是一顿。 他看了眼帳篷里另一个人。 已知嘻嘻嘻的机制是,人从哪传送出去,一会儿回来就在哪。 从皇宫出去可以留个替身在原地,在两个传送点之间横跳怕是就没有这个保障了。 要是一会儿宋立醒了发现自己不在,然后等着等着自己突然憑空出现在宋立眼前…… 太惊悚了。 更难解释。 于是应天棋立马关闭系统界面,翻身爬起来,轻手轻脚往外走。 谁知,就在他抬手去掀帐篷门帘时,身后传来幽幽一句: “你去哪?” 应天棋吓得一激灵。 他回头看了眼,借着帐外燭火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看见宋立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揉着眼睛瞧着他看,一副被他起身动静吵醒了的迷糊模样。 这是太警惕,还是压根没睡? “我出去方便一下。吵醒你了?” 应天棋使用了万能的厕所大法。 听见这话,宋立倒没再问什么,只道: “你别走太远,当心迷了路遇见野狼。” “好。”应天棋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营帐里的人都休息了,只有两三个汉子在周围值夜。 应天棋同他们打了招呼,又往外围走了一段,找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躲到后面,探头瞧一眼,确定没人跟过来、也没人往这边看,才唤醒系统屏幕,选定传送点“凌松居”。 应天棋其实不太确定现在是什么时间,是上半夜还是后半夜。 反正不管多晚,他都已经做好了爬到方南巳床上把人搖醒的准备。 他现在还有点庆幸,幸好自己上周目把传送点刷在了方南巳院里某个不知名小房间,虽说悄无声息出现在别人家里某个小角落这事儿听起来猥琐了点,却能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能为他省去许多麻烦。 显然,从院里潜入卧室,要比从后巷潜入卧室轻松简单得多。 技能后摇结束之后,应天棋恢复感知,发现自己正如上一次从这里离开那样,在木架杂物掩护下蜷腿缩着躲在墙角里。 这个姿势实在不太舒服,应天棋动了一下手臂,手肘不小心碰到了身边木架,骨头和架子撞出轻微一声响。 “嘶……” “嗯?” 应天棋撞疼了,倒吸一口凉气。 几乎同时,房间另一侧传来一道疑惑上扬的音节。 应天棋立马僵住。 不是吧。 他点没有这么背吧? 这可是他上次精挑细选出来的无人在意的角落,为什么一来就有人了! 应天棋的大脑刮过了一场飓风。 就在他怀疑人生时,那人又开了口: “自己出来,还是我找人拖你出来?” 这语气,这声调, 不是方南巳还有谁? 应天棋覺得自己大概真的与方南巳磁场八字哪哪都不合。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自然是自己走出去更体面一些。 应天棋挪开身边的杂物和木架,艰难地挣扎出去,一边尴尬又苍白地给自己的突然出现找着理由: “哎,好奇怪,我怎么在这儿?……” 一句话没说完,应天棋突然感觉眼下这地方有点奇怪—— 空气很湿润,温度也要比其他地方稍微高一些。 这是…… 应天棋心里升起一个恐怖的猜测。 他原本还没敢乱看,生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然后被杀人灭口。现在不管不顾抬眸望去,借着屋内的烛火,只见屏风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天爷,这是浴房啊?!! 比深更半夜莫名其妙出现在别人家里更猥琐的情况出现了—— 深更半夜莫名其妙在别人洗澡的时候出现在别人的浴室。 应天棋转身就想走,但刚迈出半步,动作又一顿。 在他停下来的那几秒间,他的素质道德良心在跟他的理智打架。 最终还是完成任务的紧迫感占了上风,应天棋收回步子,视死如归般转身绕过屏风。 这间屋子的屏风后是一座很大的浴池,水雾和热气都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如果应天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上一次就绝不会把落地点选在这里,但那天他走得急没来得及好好探索,这地方又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这才导致了他眼下的窘境。 此时方南巳正舒展地靠在浴池边上,泡着热水,长发散落,发丝贴着线條形状分明的臂膀和胸膛。 看见应天棋顶着一张表情复杂的脸走过来,方南巳也没多意外,只抬手朝他抱拳: “原来是陛下,有失远迎。” 很好。 既然方南巳没问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自己就当是跟他打过招呼大大方方从正门走进来的吧! 这样想着,应天棋心里轻松不少,他大步迈到方南巳身边,直接在浴池边盘腿坐下,朝他伸出了手。 方南巳则抬眸上下打量了应天棋一眼,微一挑眉,不知是在奇怪这人的出现,还是在疑惑他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 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布料上沾着几坨泥巴印子,额头上还绑着根破布條,活脱脱一个山匪寨里跑出来的小土包子。 打量完,方南巳又看向应天棋朝他摊开的手掌心: “陛下这是何意?” “你有没有什么物件?”应天棋一时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就,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你的东西,而且知道这东西绝对不会被你轻易送给别人,更没有可能被人悄悄偷走或者抢走……反正只要我一拿出来,旁人就知道,嚯,我是你的人,咱俩是一道的,然后迅速信任我说的每句话?” “……?”方南巳挪到应天棋身边,靠着浴池的边缘,抬眸瞧着他: “有是有,但陛下不如先想想,这种东西,我憑什么要给你?” “凭你……”应天棋抬手点点他: “凭你欺君,我劝你赶紧将功折罪。” “陛下说什么?臣听不懂。” 应天棋想起这事儿就来气。 因为方南巳这次“欺君”,直接导致他失去一次读档机会和珍贵的599积分! 要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沉龙寨的土匪头子和方南巳有关系,那他压根就不会跑这一趟! 可应天棋心念一转,又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算。 毕竟这也算是有失有得,毕竟,如果他不跑这一趟,方南辰和她那些兄弟姐妹们就怕是要长眠黄山崖,再无转圜余地了。 但应天棋还是生气: “听不懂?那我就跟你敞敞亮亮地说,黄山崖沉龙寨的山匪头子是谁?你敢说不敢?!” “有何不敢?”方南巳淡淡答,倒真是十分坦诚: “她叫方南辰,臣一母同胞的亲姐。” “……那你不早说?!”这人承认得这么痛快,倒让应天棋一噎。 “陛下没问。” “你……” ……罢了。 罢了。 不跟邪恶青苔牙膏精计较。 应天棋回归正题: “总之,我要的东西有吗?有就给我,没有的话就劳烦你一下,写封书信,信的内容就是介绍我,证明我是一个可以被你姐姐信任的人。” “不给。” “为什么?” “怕陛下拿它谋算臣的性命。”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79节 “?” 这话说的,应天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方南巳瞧着他这下一秒就要骂出声的模样,携着点笑意轻嗤一声,倒也没再继续逗他,只抬手绕到后颈,解开了自己脖颈上戴着的一条紅绳。 而后,他单手拎起紅绳,向应天棋示意。 应天棋看见了红绳下坠着的一小块红玉。 烛火摇晃,光线昏暗,但应天棋看清了,那块红玉外围还雕着一条蛇,蜿蜒着缠绕在剔透玉石之上。 “书信繁琐,此物,或许符合陛下的要求。” 都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了,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意义,但想必可以胜任这项伟大的工作。 “谢谢,大恩大德永世难忘,用完就还你。” 说着,应天棋撑着地面爬起身,伸手去接那枚挂坠。 但方南巳似乎不打算这么轻易把东西给他,像是还有话要说,因为这人在应天棋伸手时,手腕一晃,将玉佩握回手心,往后一躲,避开了应天棋的手。 他具体还要叭叭些什么,应天棋也不知道。 准确来说,他没来得及听,方南巳也没来得及说。 因为浴池边缘早漫上一片湿漉漉的水渍,应天棋起身时滑了一下,加上伸手没抓到玉佩,整个人都失了重心向前扑去。 他确实和方南巳八字磁场都不合。 在掉进水里的前一秒,应天棋如此想到。 第61章 六周目 浴池里的水温刚好, 还有点花瓣的味道,能在这样的水里舒舒服服泡个澡应該会让人心情很好——如果应天棋不是失足滑下水的话。 重物落水,溅出“扑通”一声响。 应天棋不会游泳, 他手腳并用努力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 始终没能在浴池里找到一个着力点。 难道他要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在臣子家浴池里淹死的皇帝嗎? 不要啊。 正在他奋力挣扎并且对自己触手可及的结局感到绝望之时,忽然感覺腰间探上一只手。 那只手臂十分有力, 先架在他腰上扶了他一把, 又一路往上抓住他肩膀的衣料, 把他像只小鸡崽似的从水里捞了起来。 应天棋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不管不顾地攀着方南巳的臂膀,让旁人来看,或许会把这当成一个不那么安静的拥抱。 “冷静一点。” 方南巳被应天棋扒着,没耐心等他自己冷静了,便一把推开他, 两手捧着他的腦袋,强迫他跟自己对视: “好好看看这水有多深?” 其实这浴池真不深,因为应天棋被拎着好好坐在浴池底的时候才发现这水位甚至还不到自己的肩膀。 但不会游泳的人落水之后是十分慌乱的,就算水只有十厘米深也得吱哇乱叫地扑腾好一阵。 所以应天棋覺得, 现在画面如此尴尬,不能是自己的问题。 都是男生, 一起洗澡没什么, 在学校大澡堂子里早就跟无數好同学赤诚相见过了, 多个方南巳又能怎样。 眼下这种情况之所以尴尬,主要还是糗。 应天棋坐在浴池里,和身邊好心捞他起来还帮助他冷静的方南巳沉默对视,大眼瞪小眼。 片刻, 方南巳松开他,转而伸手从池邊摸了个什么东西,递给应天棋。 应天棋视线下落,看见方南巳朝他摊开掌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 皂角。 应天棋顶着一头濕透的长发,又被这样打趣,顿时什么糗不糗的都抛到了腦后。 他邪火一冒三丈高,一拳捶上方南巳肩膀,却只覺拳头砸上了一堵硬邦邦的南墙。 他开始和方南巳算账: “方南巳你能不能别烦人?!我好端端在邊上,你非要招我一下是吧?!我现在濕成这样,你高兴了是吧?!我一会儿还怎么……!” “怎么……?”应天棋话音戛然而止,方南巳顺着他的话似笑非笑地问一句,却也没有深究: “臣碰都没碰陛下,陛下自己滑进水里,也要怪在臣头上嗎?” “不怪你怪谁?!”应天棋气上头就开始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谁让你泡着澡跟我说话,你不能出来嗎?你一点都不尊重我!还有,谁让你这个时间在这洗澡,是洗澡的时间吗你就洗?怎么别人都睡覺了就你在洗澡?!谁让你把浴房建在这地方的,啊?你就不能在门口掛个牌子写明了这是你洗澡的地方吗?!” 应天棋这通撒泼恐怕让方南巳受了不小的震撼。 片刻,方南巳静静地瞧着他,微一挑眉: “……好主意,臣下次更换宅邸的时候,一定请陛下为臣指点一二,到时候哪间房作何用、几更沐浴几更休息,都听陛下的。” “你少在这卖乖!” “哦,那陛下想要的东西……” “……” 见话又说回来了,应天棋表情立马缓和不少: “方大将军最乖!快拿来。” 方南巳却没动。 而是重新将那枚红玉拎到应天棋眼前,垂眸望着他的眼睛: “陛下真的很想要?” “废话!”应天棋一把夺了过来,生怕方南巳再抢回去,为表自己得到它的决心,他一边把东西往自己脖子上係一边站起身拖着一身水往浴池边去,还记得问一句: “山青怎么样了,伤好了吗?” “如陛下所愿,已经送去北镇抚司了。” “感谢。” 应天棋也不跟他来虚的,言简意赅道了谢,嫌身上拖满水的衣袍太碍事,索性解了丟到一边,先发制人: “帮我找套颜色样式都差不多的衣裳来,别问为什么,我是因为你才成这样的,你得负责。” “……?” 方南巳跟着从水里站起来,烛火下,他上半身的肌肉线条被勾勒出深深的阴影,长发濕漉漉地掛在皮肤上,显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他从地上拎起那件被应天棋抛弃的外袍,像在打量。 应天棋趁这时候悄悄看了他一眼。 唉,个高腰细腿长脸好看也就算了,肌肉居然也练得不错,瞧着一点不夸张,但一看就很有劲,不愧是武将。 应天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要他用着自己的壳子或许还能有点兴趣跟方南巳比一比,应弈这…… 他原本还想把湿透的里衣也一起丟了呢,现在只默默把已经解开的衣带係了回去。 算了算了,就不给应弈丢这个人了。 正在应天棋心里唱大戏的时候,方南巳并拢两指贴在唇边,吹出一声哨音。 很快,应天棋只听屏风前的门轻响一声,一道黑影便闪了进来。 “大人。” 苏言低着头,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屋里多了一个人,只默默等着方南巳的吩咐。 直到方南巳说: “陛下衣裳被弄湿了,去找一套差不多的,赔给陛下。” 苏言呆滞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茫然抬起脸,正对上面前湿漉漉只穿着里衣的应天棋,还有正跨出浴池的方南巳。 有那么一瞬间,应天棋感觉这小孩的魂好像都飞出去了,瞳孔五级地震。 震着震着,苏言又看了眼应天棋,也不知道在他身上看见了什么。 然后五级变八级。 应天棋觉得,这才是一个正常人发现某人凭空出现在自己家里时的正确反应。 至于方南巳……不提也罢。 “还愣着?” 见苏言站着不动,方南巳有些不悦地催促道。 苏言这才回过神来,拎着方南巳丢过来的外袍,匆匆走了。 走时的脸色,好像比来时白了两个度。 “他多久能回来?” 应天棋看看苏言离开的方向,问方南巳。 “很快。”方南巳随手从衣架上拎了件外袍披在身上: “去我卧房等他。” “好。” 刚走出去两步,应天棋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见方南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一抽,问: “你呢?” 方南巳没懂他是什么意思,微一挑眉: “陛下还有吩咐?”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0节 “……没有。”应天棋默默闭了嘴。 他有点后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问这么一句。 他如方南巳所言,进了卧房。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实在难受,应天棋在卧房里转了一圈,瞧见架子上搭着一套洗好的里衣,便没跟方南巳客气,直接把衣裳拽下来换在自己身上。想着先斩后奏,等一会儿方南巳回来自己再跟他说。 反正四舍五入也是过命的交情了,借件衣服穿又如何?万一方南巳是个隐藏洁癖真的对此十分介意,那自己回头赔他十身新的就是了,也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样劝好自己,应天棋心安理得穿上了方南巳的衣服,又舒舒服服地躺上了方南巳的床。 ……唉,还是床舒服。 不像那荒山野岭的,睡个帐篷灰又大虫又多还硌人,梦里都能听见山那头傳来的狼嚎。 应天棋在床上摊平,躺了一会儿,门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难免觉得无聊。 他想了想,抬手摸摸自己脖颈,顺着红绳,摸到了从方南巳那里薅来的红玉挂坠。 这枚红玉触手生温,倒是件妙物。 应天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它,对着烛火仔细瞧瞧。 玉石外围那条小蛇雕得栩栩如生,不知是不是对它的主人有成见,应天棋总觉得这小蛇的表情坏兮兮,跟方南巳冒鬼心眼的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心里把那一人一蛇对比一番,应天棋先把自己逗笑了,索性把挂坠翻个面,不去看小蛇那张脸。 再仔细瞧瞧才意識到,这红玉明明离烛火那么远,却依旧可以透光,说明玉质通透,没有一点杂质,是极为难得的珍品。 应天棋将它要来主要是为了在方南辰那里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和可信度,书信这种东西写起来繁琐,伪造也比较容易,还不如一个贴身饰品来的简单粗暴。 只是,能被方南巳贴身带着,还能被亲近之人一眼认出并信任的饰品,所蕴含的意义一定十分贵重,所以应天棋得将它好好护着,用过后还要完完整整还给方南巳才是。 这样想着,应天棋把红玉挂坠放在手掌心搓了搓。 等了半天了,苏言还没回来,方南巳也不见人,倒是自己,从上周目睡醒后又是心惊肉跳地经历爆炸、又是争分夺秒和导师头脑风暴、又是下池和方南巳共浴……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现在安安稳稳躺着,应天棋倒真有些困倦了。 他翻了个身,闭了闭眼睛,懒洋洋打个哈欠。 过会儿,不论进来的是方南巳还是苏言,应該都会先把他喊起来。 所以,他小眯一会儿,应該也没什么大问题。 于是应天棋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意識仿佛坠入深渊,朦朦胧胧的失重感与困倦一起漫上来,带他沉入浅浅的睡眠。 这一觉应该不长,但应天棋睡得很放松很舒服,直到…… 【叮咚——】 【技能“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隐藏用法“傳送点转换”半个时辰限时将至】 【玩家即将从二段傳送点“凌松居”回到初始传送点“黄山驿站”】 【传送倒计时——】 【5——】 【4——】 开始數数的时候,应天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数字越来越小,他猛然惊醒—— 不对! 他几乎是从床铺上弹了起来,只来得及环顾一圈室内,见房间里和他睡着前并无什么不同,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 【3——】 应天棋又低头看看自己,还穿着方南巳那身略宽大的里衣。 【2——】 衣服,衣服…… 古代穿只穿里衣跟现代只穿内裤有什么区别啊! 为什么没有衣服啊!! 方南巳你屋里只放里衣不放外袍的是吗?!! 【1——】 即便已经小心再小心了,应天棋还是会在各种不知名的角落被游戏系統狠狠坑上一把。 比如,没有人告诉他,他花99积分开启的隐藏用法还有时间限制。 【玩家即将从二段传送点回到初始传送点】 在系統发出这则通知之后,应天棋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他放弃了,索性直接仰倒躺平。 算了吧。 爱咋咋。 事情还能荒诞到什么程度呢? 很快,室内淡淡的青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山间清涩的风。 应天棋深吸一口气,在传送结束后那段短暂的晕眩中扶着樹干站稳,察觉到腳底又凉又硌,低头发现自己还光着脚,才意识到自己至少应该在最后一秒下床踩上一双鞋。 应天棋不知道现在是该恨自己觉多,还是该恨苏言效率慢,还是该恨方南巳不知道死哪去了。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恨那个有屁不提前放的垃圾系统。 应天棋浑身怨念,深一脚浅一脚从樹后绕了出去。 不管怎样,先回帐篷再说吧,要是明天有人问自己衣服去哪了,就装傻说自己一觉睡醒衣服飞了得了。 他们这么大支队伍,总不至于连套多余的衣服都没有。 这样想着,应天棋默默加快脚步。 但下一秒,他突然听见身侧某处传来一道冷冷的女声: “去哪儿了?” 荒山野岭,夜半深更,突然冒出来的人声。 要素齐全,应天棋吓得一激灵,下意识朝声音来处望去。 便见一个女子双手抱臂,姿态舒展地靠在不远处某棵松树边,正定定地望着他看,一双瞳孔被远处的光反射出诡异的暗红色。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方南辰】 第62章 六周目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方南辰】 【解锁信息】 【沉龙寨匪首】 方南辰一身男装布衣短打, 靠在树边遥遥望着应天棋,神色淡淡,臉上没什么表情, 看不出分毫情绪。 和她弟弟简直是一个样子。 “呃……” 应天棋不知道眼下这情况该怎样跟方南辰解释。 要是对面站着个汉子还好,但方南辰是女生, 他总不能也嘴一撇腆着张臉,说自己人有三急出门方便去了吧? 更别提他现在身上只穿着一套不属于自己的里衣, 约等同于上街裸奔。 应天棋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有点荒诞窘迫到引人发笑了。 “听宋立说, 他们捡了一个被強盗打劫的小少年, 想必就是你吧。” 方南辰放下手臂, 直起身子,迈着步慢悠悠朝应天棋走来,边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扮: “说是在帐篷里睡着覺,突然翻身起来说要去方便,结果人一扎进后山就没了影。” 方南辰的语气很冷, 像是冬月被封在檐下的一缕冰,不当心碰一下就被扎得又冷又痛。 “不会吧……我一直就在附近啊。” 应天棋睁着眼睛说瞎话,干笑着跟方南辰打哈哈。 “是嗎?” 方南辰微一挑眉: “刚刚宋立帶着人将周围摸了三遍,連你一片衣角都没发现。你倒是说说, 你野蹲的地点何在?” 野,野蹲…… 这么粗糙的用词嗎? 应天棋大脑暴风运转, 正想着要不直接把红玉拎出来亮明牌算了, 誰想还没等他做出决定, 方南辰突然并拢两指放于唇边,用着跟他弟弟一模一样的姿势,吹出一道极其相似的哨音。 原来不仅棺材臉和冰块音,連吹口哨摇人的本領都是家传。 被方南辰这么一唤, 很快,商队里那些五大三粗的“镖师”汉子都聚了过来,围成一圈,将应天棋堵在了中间。 而方南辰就那样立在原地,淡淡瞧着他,抬手,手指轻扬: “拿下。” “镖头”向二爷和宋立立马出列,一人一只手臂,将应天棋扭着按在了地上。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1节 应天棋进游戏都玩完五周目了,除了被捅死的那次,何时遭过如此粗暴的对待? 他狼狈地被按着跪在地上,原本还有心解释,但两只胳膊被人拧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折断,一疼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 “等……” 应天棋疼得倒吸冷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南辰本也无心听他解释,只抬手,像是在朝誰示意。 很快,先前和宋立一起把应天棋捡回来的阴鸷男人露了面。 他一手拎着一只应天棋无比眼熟的钱袋,另一手牵着一匹枣红马——正是应天棋从黃山客栈骑来的那匹。 “啪”一声,男人将钱袋丢在应天棋眼前。 宋立开口,亦是一片冷意: “你说你的盘缠包袱和马匹都被強盗劫了去,那这是什么?” “黃山崖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强盗,你费尽心机混入我们的队伍,究竟所为何事?谁派你来的?” 方南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持刀出鞘,走到应天棋身前半蹲下来,晃着匕首的刃尖朝他示意: “混就混进来了,竟还如此不安分。大半夜跑出去究竟是通风报信还是如何,不给个准话老实交代,就别怪刀刃无情,伤人性命。” 听见这话,应天棋心里倒是有了底。 想必上周目也是如此,方南辰早就知道队伍中多了他这么一号人物,一夜没露面也并非如宋立所说的什么探路,而是帶人去他来的方向,寻他的破绽。 上一次方南辰也找到了这些东西,只不过上周目应天棋安安分分待在帐篷里睡大覺,他们便也没有戳破,只默默配合着他表演。 第二日一早讓他跟着自己坐在车队最前,想来也是因为怀疑他,所以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好随时控制他。 不愧是成日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的确警惕。 “……你别着急,能不能先听我说两句?” 应天棋胳膊还被拧着,疼得脸都发白。 方南辰便如他所愿,把刀架在手里转了一圈,见应天棋满头冒冷汗,抬手示意向二爷和宋立把劲放松一点,等着他的狡辩。 剧痛缓和了些,应天棋这才松了口气,缓过片刻后,开口道: “……听我说,我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商队。你,方南辰,是黃山崖沉龙寨的匪首,当朝一品镇军大将军方南巳的亲姐姐,你们匪幫盘踞在黄山崖这么多年还安然无恙,就是因为有他在暗中给你们通传消息,是也不是?” 听见这话,方南辰意外的扬了扬眉梢。 商队,或者说沉龙寨其他人也面面相觑,满脸惊讶之色,大约都不知道应天棋一个外人为何会知道这么多秘事。 应天棋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乔装改扮,等在黄山崖口,是为了守株待兔,等鄭秉烛的死士寻到这里。因为京城有人往你们身上引了把火,你知道鄭秉烛派人在黄山崖暗查匪幫,或者说,在向你们寻仇。 “你们误会了,抓错了人,我不是郑秉烛的人,我找理由混进来也不是想对你们不利,恰恰相反,我是想帮你们。” 听见这些,方南辰似是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她往前挪了挪,手里松松握着匕首,用刀面轻轻挑起应天棋的下巴: “小家伙,你到底是什么人?” 应天棋扬起下巴,稍稍扭过脸避开方南辰的刀尖,抬手往自己衣領里摸着什么。 一旁的宋立还以为他有暗器做后招图谋不轨,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方南辰抬手止住。 于是,十数人的目光一时都聚在了应天棋身上。 他们定定的瞧着他,很快,看他从衣襟中取出了一枚红玉掛墜。 瞧见掛墜的那一刻,方南辰瞳孔微缩,抬手一把夺了过来。 山中光線昏暗,方南辰看不清手中的物件,直到宋立从旁拿了只火把,为她照亮视線。 蛇缠红玉。 “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方南辰的语气显然不如方才那般冷静了。 她情绪开始有了起伏,应天棋便平静了下来。 只道: “自然是它的主人将它交予我的。” 谁知听见这句话,方南辰反倒轻蔑地嗤笑一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什么?” 应天棋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它的主人。”方南辰用两指夹着那枚红玉,朝应天棋示意: “怎么可能把它交给你?你最好乖乖交代,这东西是你从哪儿弄来的?” 嘶…… ……不对。 剧本不对。 怎么会是这个走向? 方南辰的反应完全在应天棋的计划之外,讓他有点懵。 这种贴身物件不应该一拿出来就能让人信服吗,为什么一到这方家姐弟身上就不管用了? 应天棋心里打着鼓,正在想这话要怎么接,谁想下一秒,方南辰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自己那边带了一把。 那一瞬间,应天棋感覺自己就像是别人手里一只随意把玩的破娃娃,却也不敢如何反抗,只能乖乖在方南辰手里任她瞧。 期间,他悄悄观察着方南辰的反应,意识到方南辰竟是在看他身上的…… 衣裳? 方南辰过了许久才将他放开,松手时,她的脸色似乎变得格外精彩。 只是这精彩的一部分,应天棋并没有看懂是什么意思。 方南巳这身里衣有什么玄机? 方南辰看了之后是信了他的话还是要手起刀落要他的命? 应天棋很快有了答案。 因为方南辰抬手扶了他一把,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 “宋立,去给他找身衣鞋。” 说着,方南辰抬手,将红玉挂坠抛还给了他。 应天棋握着那枚红玉挂坠,也瞧不出什么名堂,便原模原样将它挂回了脖子上,藏进了衣襟里。 之后再翻开衣领瞧一瞧,才知道方南辰刚刚在看什么—— 他身上里衣衣领内侧,用丝线绣了一条小蛇。 丝线是浅灰色,和里衣白色的布料颜色相近,不易发现,连应天棋都没瞧见衣裳里还有这么个小玩意,谁想被方南辰看见了,还莫名其妙捕获了方南辰的信任。 难道是觉得,连里衣都能互相穿,那他和方南巳指定是顶顶好的兄弟?所以决定信他一下? 应天棋想不通,索性不纠结了。 很快,宋立帮他找来一双布靴和一件外袍,应天棋踩上靴子披上衣裳往回走,这才发觉山里的夜那么凉,似乎只有胸口那块红玉是温暖的。 “那块玉,是方南巳给你的?” 回去的路上,方南辰又确认了一遍,似乎还是觉得很不可置信。 应天棋仔细思考了一下。 是方南巳给的,还是自己抢的? 想来想去,应天棋觉得如果不是方南巳默许,自己是断断抢不来的,于是坚定地点了头: “是。”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感觉方南辰好像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顿了顿,方南辰又问: “是方南巳让你来的?” “是。” 之后方南辰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许久,终是再没吭一声。 一直等进了营地主帐,方南辰将除宋立和向二爷以外的人都散了,带着应天棋入内,从随身的行李中抽出一卷地图,展开铺在地上,里面画着黄山崖。 边道: “重新介绍一下,我是黄山崖沉龙寨的大当家,方南辰。” 方南辰再示意一旁的宋立和向二爷: “二当家,宋立,三当家,向贰。” 说罢,方南辰又看回应天棋: “你呢,田七只是个假名吧?” “是……”应天棋大大方方承认了,而后朝方南辰一礼,神色语气皆十分诚恳: “先前情况特殊,不得不化名相见,十分抱歉,还请见谅。我的真实姓名叫白小卓,各位叫我小白就好。” 第63章 六周目 应是皇家姓氏, 应天棋总不能直接说自己叫应天棋,更不能说自己叫应弈,否则就宗室子弟私自出京这一条就有够他解释的了。 没办法, 他真不是有意撒谎,为了和在座各位相处得更加简单愉快, 只好暂时借白小卓的名讳一用。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2节 好在方南辰点点头,并没有对此起疑: “你刚才说你来此是为了幫我们, 那鄭秉烛那隊死士的事, 你知晓几分?” “不少。” 这可是应天棋上周目拿一条命换来的信息, 自然知道得不少: “鄭秉烛是个心狠手辣, 眼里揉不得沙的货色,他派人前往黃山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你们的命。他要讓沉龙寨从黃山崖彻底消失,下地狱给他弟弟陪葬。” 听见这话,方南辰意味不明地輕嗤一声: “你们远在京城, 有点什么黑锅都往我身上推,动辄给我惹点位高权重的仇家,还要我的命,我可真是养了个好弟弟。” 应天棋这个幕后黑手不好评价也不好附和, 只尴尴尬尬地笑一笑算了。 他努力岔开话题: “呃……黃山崖中是不是有一处很像一线天的山穀?两边都是断崖,下边有石子地, 还有一片不大的树林?” 方南辰垂眸思索片刻, 抬手在地图某处画了个圈: “这里。” 应天棋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见地图上写着三字——雲涧穀。 “今夜有一隊人纵马入山,宋立大哥和我都看见了,那便是鄭秉烛派来的死士。他们趁夜入山,目的是在山中早早设下埋伏, 明日将咱们一网打尽。只是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能未卜先知将埋伏设在雲涧穀,而不是直接摸去你们的寨子,是有什么说法吗?難道他们也看穿了黃山崖外的商隊是你们扮的伪装?” 闻言,向二爺看看方南辰,又瞧向应天棋: “黄山崖这样大,我们的老巢在哪,哪是他们能得知的?这群痨鬼爹养的下流货色,摸不到我们的窝,就想这种下流法子,真是为我们费尽了功夫。” 说着,向二爺也用手指点点云涧谷的位置,没有直接直白解释,而是意有所指道: “此地易攻難守,以往若有商队之类的人入内,哥姐几个收过路费,都会拦在这块儿。” 他这么一说,应天棋就懂了: “所以,他们是想以下一波入山的商队为饵,在你们之前拦截他们的去路,到时你们发现自己被抢了生意,定然会疑惑他们的身份,出现与他们碰上一碰,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 “什么目的?”方南辰微一挑眉,问。 “截杀你们,或者,与你们同归于尽。” 应天棋也不瞒他们,将自己知道的和推出来的信息据实相告: “他们的队伍分成了三支,其中两支在云涧谷两侧的山崖上,另一只藏在云涧谷深处那片小树林种。除此之外,他们还带了火药,就埋在云涧谷的沙石子下面。我猜这是他们的两手准備,要打得过你们就算了,打不过就一拉引线,大家一起死。” 頓了頓,应天棋又补充道: “也不一定,或许也有第四支,如果你们中有幸存者,剩半条命回去报信或者搬救兵,倒时第四支队伍就会出动,跟着他一路回到你们的据点。有可能直接动手,也有可能默默记下位置,然后回过头来,一击致命。” 在应天棋说话的时候,方南辰一直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目光从始至終都落在他身上,像是某种审視。 待应天棋说完,才开口问: “你怎么知道?” “啊?”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人员分配,还有他们埋藏火药的具体位置?” 方南辰神色很淡,目光却凌厉,像是能够一眼将人看到底。 ……是啊。 他怎么知道? “我……” 应天棋磕磕巴巴,思索片刻,笃定道: “……方南巳告诉我的!他负责监視鄭秉烛动向,得到消息后,托我务必转告你们。” 应天棋觉得自己找的这个理由实在是妙。 果然,方南辰点点头,虽然表情还是有那么一点微妙,但好歹没再质疑了。 只另道: “既然知道人在哪、想干什么,事情就好办。宋立,你跟向贰带人摸黑进山,把脏东西解决了,留两个活口,其他的随意处理。” “是。”宋立和向二爺领命,正想走,应天棋却又出了声: “……等下。” 屋内其他三人的视线一时都聚在了他身上,应天棋在他们的注视下开了口: “这次是我侥幸得知他们的计划,才能助各位避开劫难。可若如此简单粗暴地将事情解决,他们一次不成,难免会再计划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得手为止。” 这明显就是还有话想说,方南巳扬起眉梢:“那你想如何?” 应天棋没有回答,而是在短暂犹豫后,反问: “你们有没有想过……放弃做山匪、改头换面闯一番新天地?” “你个臭小子懂什么?!”向二爺从鼻孔里喘出道粗气: “我们生是黄山崖的人,死是黄山崖的鬼!什么山匪,我们在这里,便是黄山崖的山大王!你意思改头换面、到外面去给人做小伏低当孙儿?那可不能够!” 向二爷张口就是一通反驳,直到对上方南辰冷淡的目光,才默默闭了口。 见他消停了,方南辰才朝应天棋扬扬下巴: “你想说什么?先说来听听。” 除却中间那些大大小小的插曲,至此,应天棋才終于露出了自己特意跑这一趟的目的: “郑秉烛多疑多思,你们现在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未来的日子定然不会安稳。如果这次这批死士没得手,那么郑秉烛还会派人来第二次第三次,如果死士得手了,他依旧会派人前来暗中探访一遍又一遍,确认你们确确实实死透了死绝了才会罢休。这样一来,无论生还是死,你们都很难再继续以前那样的日子了,除非你们可以放弃向过往商队索要‘过路费’,就此在黄山崖隐居。” “你这小孩不是招笑吗?要是不收钱,我们这么一大幫子人吃什么,喝什么?西北风吗?” 向二爷应该很满意自己如今的生活,因此很反感从应天棋口中说出来的任何一种可能性。 “没错,所以,如果你们留在黄山崖,就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那就永远摆脱不了郑秉烛。除非郑秉烛明天立刻入土。” 应天棋顺着向二爷的话,道。 “那又如何?”向二爷握紧拳头: “他们那些半吊子有什么本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可是郑秉烛不可能一直讓死士来送死,一次两次三次不成,他势必会改变策略。” 为了让向二爷静下心来听他说话,应天棋稍稍提高了声调: “他会开始查你们的底细,比如组织里的头领是什么人、甚至周边城镇往年那么多次联合剿匪为何次次以失败告终……查来查去,总有一天会查到方南巳头上、查到你们和方南巳的关系,到时候,受牵连的人只会更多。” “那又如何?”方南辰突然輕笑一声: “只允许他让我背黑锅,不允许我拖他下水不成?” “话自然不能这么说。” 这姐弟俩的性子当真是像,说个话都绕着弯刺挠人。 应天棋花了500积分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踏青春游呼吸一下宮外的新鲜空气。 当初他把火引到黄山崖,原本就是因为看不透这帮山匪的立场,索性借郑秉烛的手去探一番,若不可用,正好让他们狗咬狗。 但现在不一样了,河东旱灾的完成通知令应天棋心里多了“山匪或许可用”的念头。 跑这么一趟也不是脑子一热毫无准備就来,而是因为火已经烧到他们身上了,除了自己就是郑秉烛,这帮人没得选。 这套说辞,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应天棋把这群山匪算计到死角,却没想到算来算去,算计到了自家人头上。 若方南巳一早和应天棋摊牌说实话,哪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应天棋张张口,正想继续攻心,方南辰却先道: “小家伙,你知道沉龙寨里都是些什么人吗?” 应天棋眨了下眼睛,没吭声,只望着她,意思是自己不知道。 “贱籍、死囚、流放官眷、战场上捡回来只剩一口气的‘尸体’……你一句改头换面说得轻巧,可是这些人除了留在黄山崖当山匪,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哪里还能容得下他们?” 应天棋自然知道,除非走投无路,不然没人会选择躲在山里当强盗。 这世上能解他们困境的人不多,可是恰好,应天棋算一个。 “如果我说,我真的有办法给你们新的选择呢?” 应天棋静静与方南辰对视,他看见方南辰微一扬眉: “不如先说说,你说这话的底气从何来?” “我的底气从何来,我也不好说,我只能说,我从京城来,从宮墙中来。” 应天棋现在还不方便表露身份,连大饼也只能模模糊糊给人画了: “各位或许不太了解宫墙中事,如今那位也还在困顿之中,能做的事实在有限,没法立刻助你们解决困境,但那位可以承诺,待到功成之日,定让各位能够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生活,不必为匪,自然,更不必为奴。我这次来,一是受方南巳所托,其二,便是替那位表表诚意。” 虽然应天棋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们哪还能不懂他口中的“那位”是哪位? “我说呢,叽里咕噜扯这么多,原来是招安来的。”向二爷嗤笑一声: “就咱们头顶上那位皇帝,等他功成,不如等我养的那两头山猪开口叫爹!就算真能成,到时候卸磨杀驴,我们又找谁说理去?” 谈笑间,应天棋膝盖“噗噗”中了两箭。 “愈发放肆了。”方南辰冷声打断了向二爷。 应天棋将苦和泪咽进肚里,轻咳一声: “……其实,那位很欣赏辰大当家。你们姐弟二人当真厉害,一个在前朝用那么短的时间积累战功,终做到一品大将军。一个隐姓埋名在山间经营匪寨,劫富济贫,竟也做到了如今这规模,带出了这么一帮能干的兄弟。” “欣、赏?”方南辰琢磨着这二字,大约是觉得好笑,突然轻嗤一声: “怎么,还想把我抬进宫做娘娘不成?” “非也。” 应天棋重新正色: “你的谋略和本事,绝不逊于你弟弟,那位说过,如果你当初同方南巳一起从军,如今的地位,绝不会比他低。虽然如今往事已定,时过境迁,但他愿意重新给你这个可能性。”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3节 至此,方南辰倒有些听不懂了。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眼前这小孩的意思,应当是龙椅上那位有心提拔她,只是…… “谢那位厚爱,但我没有兴趣去为了那点虚荣扮男人。” “不。” 应天棋看着方南辰的眼睛: “不扮男装,也不用顶任何人的身份。 “那位的意思是,女子并不比男儿差一丝一毫,刻薄女儿身的那些老古板,说白了只是怕女子的德行与能力超过他们,伤害了他们引以为傲的男子身份,为了保持那么一点可怜的优越感,所以才不许女子这个不许女子那个,只许将她们困在后院,相夫教子传宗接代罢了。 “那位从来不屑这些所谓的规矩,所以,只要你辰大当家想,就可以用你原本的名姓、光明正大以你女子之身,和你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领兵打仗入朝堂、建功成家、立业封爵。 “这是那位能给的最大的诚意,只看辰大当家你信、或不信,肯、或不肯。” 第64章 六周目 方南辰此人的野心绝不逊于她弟弟, 应天棋正是因为看出了这点,才有底气同她说这番话。 这对于方南辰来说,绝对是目前最具诱惑力的条件之一。 毕竟在这种时代背景下, 女子处境艰难,绝大部分女人都得依附男子存活, 而方南辰恰好有个有出息的弟弟。 方南巳是什么人?御赐蟒袍,一品镇军大将军, 年纪轻轻便已是武将之首。 方南辰是方南巳的亲姐姐, 当年方南巳功成名就之时, 方南辰大可以讓他把自己接入京城, 在宅院里锦衣玉食地过好日子,再从朝中挑一名青年才俊嫁了,从此安稳一生,夫家混得好了或还有诰命加身,从此地位和荣耀便都全了, 做个被众人仰望的京城贵女不是难事。 但方南辰没有。 她没有选择唾手可得的安稳日子,甚至没有沾一点亲弟的光。 她选择隐入山野,帶着一群穷途末路人,藏在山里当起了山大王。 她帶着这群兄弟, 与权势作对,劫富济贫, 是恶贯满盈的山匪, 也是劫富济贫的仁义侠士。 她要的不是荣誉、不是地位、不是旁人的吹捧。 她要的是心中大义。 这种人有心, 也有本事,若没有那么多世俗限制,今日成就只会在方南巳之上。 方南辰是一只鹰,而应天棋愿意把她抛进碧空展开翅膀。 果然, 听完应天棋这番话,方南辰陷入了长久迟疑。 别说她了,连一旁的宋立和向二爷都目光灼灼地瞧着她看。 应天棋能看出来,方南辰身邊这群弟兄是很敬她很服她的。 他们或許比她自己都更加心动这份可能性。 他们或許不会为了名誉钱财和地位轻易动摇,却会为了方南辰成为应天棋的说客,与他站在统一战线。 眼瞧着宋立眼神中情绪越来越浓,就要开口说话了,方南辰却似察覺到了他的意图,抬手止住了他未出的声音。 她没理会宋立,而是瞧着应天棋问: “你可知你说的这些近似于痴人说梦、天方夜谭?我要如何信你、信你那位的保证?” “……”这话一下子就戳到了应天棋的难处。 他窘迫地摸摸自己的口袋: “我这趟来的着急,并没带什么信物和保证,但……” 应天棋又搬出了万能公式: “辰大当家可以暂时不信我,也不信那位的许诺,但你或许可以信信方南巳?辰大当家自然比我更了解方南巳的为人,他在朝中谁也瞧不上谁也不结交,如今却肯为那位做事,大约也足可见那位私下里的人品了。” 应天棋一邊贷着方南巳的款,一邊使劲夸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一点不脸红。 “我那弟弟性格古怪,心思阴暗,行事诡谲,我可不敢轻易信他的。难保过两天又要从哪个旮旯拐角里钻出人来要我的命。” 果真是亲姐弟,损起来也一点不留口。 但话是这样说,方南辰却没再继续质疑了。 她没有回绝应天棋,也没有答应,而是淡淡移开了话题: “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吧。离天亮已不远了,山谷里还有一堆死士等着解决,其他事,以后再提。” 应天棋这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先不将话说死,还要时间仔细考虑。 也是人之常情。 但只要能考虑就是好事,说明有希望能成。 应天棋稍稍心安了些,同时又听方南辰道: “若按你的想法,你覺得此事何解?” 这是在考他? 于是应天棋点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投向眼前的地图: “若是按我的想法,黄山崖是待不得了,所以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殺人灭口斩草除根,这样才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讓兄弟姊妹们安心地收拾东西挪腾地方。一来要把黄山崖那群死士宰干净,二来,要讓他们埋的火藥炸出声响。” 方南辰点点头: “说下去。” 应天棋想了想:“你们山寨里有火藥吗?” “有。” 方南辰答得这么利索,还让应天棋愣了一下。 这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宣朝律法,民间私造火器藏匿火药达三斤以上就是死刑。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都当土匪了,死刑不死刑也没什么所谓。 “那就好办。”应天棋短暂地溜了个号,思绪回笼后,继续道: “夜半入山会打草惊蛇,咱们不如按原计劃,等明日天亮扮成商隊往里走。但我们的人也要分成许多支小隊,一、二两支隊伍守在黄山崖的出入口,确保不会有漏网之鱼逃脱,三、四两隊跟主队分头行动,绕上云涧谷两侧,去解决伏击在崖上的死士。你们在黄山崖待了那么多年,对地形的了解必然远胜于他们这些人。 “崖上死士送命后,埋伏在小林中余下的那群就该反应过来眼前的商队只是伪装,这个时候他们就该改变计劃,放弃伏击,选择冲出来正面对抗,然后伺机拔引线跟咱们同归于尽。” 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再去想反制的策略就要容易得多了: “所以咱们车上的粮得先卸下来,换成足够的水。现在这种□□设计得不够完善,限制很多,遇水就废。咱在车上装几桶水,等到了地方,把水捅砸了,到时候水一漫,他们费心埋好的大殺器都得变成哑炮。等把人处理干净了,再把咱们自己的火药搬出来炸一下,出点声响。 “还有一点。既然他们的计劃里有‘同归于尽’这一环,那黄山崖附近必然还有一个或者几个负责观望等候的人手,如果里边有人出来跟他们接头,那就是得手了。如果听见爆炸声了,那也是得手了。这个时候他们可能会回京报信,但更可能的是进山看看炸得如何了、炸得完不完整漂不漂亮,所以我们还需要分第五支队伍,负责找到这群人,跟他们进山,然后杀了他们。活口也不必留,都是死士了,多半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说完,应天棋自己迅速回忆一下这套计劃有无漏洞,完事道: “这样一来,会有两种情况。要么他们还有人在山外,见进山探查的那几人没回来,就知道中了咱们的圈套。所以他们不会再轻举妄动,而是回京通风报信,等下次计划完備了再杀回来。要么所有人都死在咱们手里,京城那边等啊等也等不到消息,就知道坏了,然后再重新派人,或者等计划完備了再杀回来。” 应天棋兀自点点头,边思考边说,声音便不由自主低了些: “……虽然结局都是一样的,但是他们一来一回,中间必然会空出一段时间,那咱们至少在这段时间内是安全的。你们就趁这时间搬家,去哪都好,你们似乎很擅长伪装……你们是不是原本也打算去河东送粮?正好,河东灾情未过,正是乱的时候,同时我会回京想办法绊住郑秉烛的脚步,让他没空分心找你们的事儿。你们跟方南巳隨时联系着就好,若计划有变动,我让他传信,或者我再跑一趟就是了。” 应天棋说完了,方南辰瞧着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这小家伙,倒是有点谋划。” 说罢,她看向向二爷: “向贰,刚说的都听清楚了吗?清楚了,就照小白兄弟的计划去安排人。至于小白……” 方南辰頓了頓: “你原本和宋立住在一起?” 应天棋乖乖点了点头。 “那你先回去休息,之后的事交给我们,你不必管了。明日势必有一场恶战,宋立,我把小白交给你,你明日一早带他沿着小路先回寨子,人不能有一点闪失,否则拿你是问。” 听见这话,宋立皱了皱眉,像是不大喜欢自己这份差事,还想辩: “可是辰姐……” “好了。”方南辰温声打断了他的话: “小白去休息吧,你们两个留下。” 应天棋应了一声,暗暗缓了口气,转身离开了主营帳。 他走后,帳内一时只剩了沉龙寨这三位当家。 瞧见帐外的影子离开了,向二爷这才将心里憋的事儿一骨碌倒出来: “辰姐,你信这小子的话吗?一开始说得天花乱坠还挺让人心动的,但我越想越不对劲。他编了身份和经历混到咱队伍里来,居心何在?若真是故人,何不一开始就亮明身份?若他在撒谎、明日和那帮子死士来个里应外合,咱们又该如何应对?” 方南辰没有接向二爷的话,而是问宋立: “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来时辰姐并未露面,怕是不认得我们,以为我们真是商队和镖师,才会隐瞒身份,目的是跟我们一起入山。因为咱们不劫落单行人,只劫商队,他只有跟着队伍一起走,才有机会碰上咱们。至于后来……可能是见到了辰姐,自己想通了来龙去脉,才与我们坦诚相见吧。” 宋立顿了顿: “我好奇的倒是……辰姐你似乎很信任他,为何?” “就是!”向二爷也追问道: “他给你看的那个挂坠到底是什么玩意?怎么你一见就觉得是自己人了?” 方南辰看起来有点疲惫,她寻了张椅子坐下,抬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别问了,此人可信。他是我弟弟的……我弟弟的朋友。但还是得留个心眼,他的话也不可尽信,明日宋立你跟着他,看好他,若有异样隨时将人制住。向贰,除了他说的计划外,你再多带点人埋伏在云涧谷不远处,随时准备支援反制。以马哨为暗号,听见了就立马带人前来营救。” 听见这些,宋立还是有些不放心: “辰姐你不好亲自涉险,总归这白小卓是阿巳的故人,不如你看着他,云涧谷的事交给我。” “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按我吩咐行动。下去吧。” “……”向二爷和宋立对视一眼,各自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应了句“是”,转身离开。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4节 他们走后,方南辰闭目养神半晌,听见帐外远处传来几声狼嚎。 这在黄山崖,实属常见。 方南辰没多在意,只起身,去营帐角落拎出一只鸟笼。 鸟笼里,是一只羽毛黑亮的烏鴉。 方南辰摆出笔墨纸砚,片刻卷起一张纸条,塞进了烏鴉足上的信筒中。 之后她抱着乌鸦出了营帐,望了眼空中高悬的月亮,再一扬手,乌鸦飞入夜空,羽毛与墨色融为一体,几乎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乌鸦飞去的方向正是京城。 足上信纸只录着一句话,事实上,方南辰平时和方南巳也并没有太多话要说。 一句五字—— [白小卓何人] 第65章 六周目 匆匆忙忙大半夜, 应天棋回到帐篷里,只覺得自己才剛躺下闭上眼睛,就被宋立晃着肩膀叫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剛想习惯性问一句“小卓几时了”,但等看清自己所在的并不是乾清宫、想起自己人现在在哪穿着谁的马甲, 他立刻困意全无,翻身坐了起来。 “醒了?快起来, 我帶你回寨子。” 宋立已经在穿衣服了, 应天棋瞧了一眼, 营帐外有不少人影来来去去, 估计是在预备着进山了。 应天棋不想给人添麻烦,这便麻利地穿好衣服,和宋立一起出了帐篷。 营地里,汉子们正往车上搬水桶水箱,每人都是忙碌模样。 宋立跟方南辰打了声招呼, 便帶着应天棋走小路钻进了山中。 清晨,天刚亮,目之所及都是浅浅淡淡的雾霾蓝色,空气湿漉漉灌入肺腑, 再伸个懒腰,感覺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就是野山里蚊虫有点多, 路也难走, 应天棋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宋立身后, 不一会儿拍死十几只蚊子。 再看脚底,虽然野草茂盛,但已隱约可见前人踏出来的一条小路。 想必这的確是沉龙寨诸人找见的回寨子的隱秘路径,而不是方南辰把他随便打发给宋立讓宋立找个无人處结果他的借口。 应天棋想了想, 本想默默承了这份情,却还是没忍住问: “宋大哥,我有个问题。” 宋立头也没回,闷着头往前走,邊应:“嗯?” “你们寨子的位置应該属于天大的秘密吧,正因为藏得深,才讓你们躲过了一次次的官府清剿,讓你们安安稳稳地在黄山崖待了这么多年。那现在带我一个外人走小路进去了,不怕我知道方位给外人报信,把你们一锅端了吗?” 应天棋这话问得多少有些不聪明,可他实在好奇。 向二爺就不说了,宋立和方南辰这两个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心眼多,就算有信物,也不像是能够直接毫无保留信他的样子。 “我怕,但辰姐信你,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宋立的语气还算輕松,之后话锋一转: “说实话,在你说这话之前,我尚覺得你有几分可疑。但听见你这问题之后,疑虑倒是消了许多。” 应天棋乐了:“为什么?” “我话说难听点,咬人的狗不叫,要你真留着后手,现在就不会问这问题,而是該谋算着一会儿该如何朝我动手了。而且……”宋立輕笑一声: “瞧你走这这几步就气喘吁吁的,若真要动手,也打不过我。” “……”应天棋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 但他没话反驳。 “我也不知道辰姐为什么那么信你,認定了你真是阿巳的故人。既然她信,那我姑且也信你说的那些话都出自真心,当你是兄弟……其实,我也有个问题。” 应天棋瞧着宋立的背影:“你问。” 他们沉龙寨的首领配置很经典,一个兼具智慧和武力的老大,一个演技好话不多但心思很多的老二,还有一个没有很多脑子但有很多赤诚和忠心以及武力点的老三。 宋立此人中等身材,不算单薄,却也没有多强壮,长得端正清秀,气质儒雅,说实话,并不像山匪,倒像是一个世家公子或者教书先生,所以上次应天棋才对他“行商”的身份坚信不疑。 此时,他瞧着宋立在身前走着,又听宋立道: “你昨日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什么?”应天棋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皇帝能许辰姐以女子身带兵打仗封爵立业,可是真的?”宋立重问一遍,这次倒是将意思说清了。 “自然。”应天棋正色: “我……我们陛下不说空话,既然给人许诺了,就有兑现的诚意和信心。” 宋立却似乎不怎么認可: “帝王凉薄,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都是常事,希望那位能如你所说,若有功成那日,还能想起今日托你说出的这番话吧。” 应天棋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 住在山里天高皇帝遠的就是野。 “宋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应天棋弱弱提醒。 “啊……见谅,我们这些粗人,有什么话都不忌讳。方才那句……你知我知。” 就是因为他知了才恐怖好吧!! 应天棋也不可能把白小卓的马甲穿一辈子,早晚得脱。再多听他们大声蛐蛐自己几句,到时候面对面多尴尬,应天棋都不敢想。 心中如此咆哮着,应天棋却干巴巴咳了一声: “……好,你知我知。” 这个话题过去,宋立忽又感慨道: “方南辰是我见过最潇洒的女子,世间绝大多数男儿都难比。可惜她困于女儿身,纵有一身本领也难以施展,我们就算了,但她不该一直待在这深山老林里。我们一直想让大当家过得更好,所以,不得不承认,你昨夜说的那番话確实扎到了我们心里,我们可以不为自己,但不能不为她。” 现在宋立给应天棋的感觉又变了,不像刚认識时那样温和热情,也不像上周目拿刀抵着他时那样冷漠狠戾,而是一片平和从容,状态自然不少。 应天棋点点头,忍不住问: “你们是怎么认識的,又是如何聚在了一起选择建立这沉龙寨,我可以问问吗?” “自然。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宋立失笑: “大概十年前吧,那时我才十二岁,父母砸锅卖铁送我去念书。可念了没多久,村里遭了海匪,全村都没了。当时我正好在镇上学堂,才避开这一劫,等回到家里,只看见全村的尸体。再后来,我就遇见方南辰了,我当时没了家,身上也没有钱,不知道该去哪,她就让我跟着她。” ……海匪? 应天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宣朝地图: “海离这儿可有点遠……你们是后来才到的黄山崖?” “是,我原来在南海那邊的小渔村,之后跟着她一路北上,认识了被人陷害险些被官兵處死的向贰,还有其他更多人。之后队伍越来越大,不适合凑在一起继续流浪了,正好到了黄山崖,方南辰就说,咱们留在山里,建个寨子谋生。” 南海渔村,一路北上。 也就是说,方南辰本来也是从南邊过来的? 南海再往南……就是云墨江了啊,跨过云墨江,岂不就是南域了?要这么说的话,方南巳当年也是在南邊打了几场仗冒了头,才一路升官最后到了如今这步。 这姐弟俩的确像南域长相,主要是皇宫里还有个出连昭给应天棋比对着,这几个人眉眼间那种异域感实在很微妙也很特别。 但南域人比较封闭,喜欢圈地自己过自己的,轻易不跨出云墨江,这方家两个怎么在十年前就入中原了? 不过他们的长相也看起来并没有出连昭那么明显……或许是混血? 奇怪,奇怪。 应天棋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还记得一边回应宋立的话: “能做出这种决定,的确需要胆识。” 頓了頓,他又问: “我看你们这里习武的人还不少?” “是。”宋立点点头: “一部分是后来跟着向二爺和辰姐练出来的,更多的是前来投奔我们的镖局伙计。这年头到处都穷,贪官多,赋税重,离京城近些有人护着的地方还好,偏一些的地方简直民不聊生。押镖的行当也不景气,卖力气又赚不了几个钱,很多人听过我们的名声,一咬牙就来了。” 的确是这样。 皇帝无能,朝堂黑暗,应天棋的日子不好过,一层层下去,底下的百姓更是日日苦难。 他叹了口气: “所以,你们问往来商队索要过路费,或者打劫贪官富商,一部分自己留着生活,有多的就拿去接济贫苦百姓?” “算是吧。” “在下佩服。” “我们也只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真正能改变这一切的,还是你口中那一位。” “我……懂。” 一边聊着,应天棋也走得有些累了。 太阳越爬越高,气温逐渐有些烧人,应天棋跟在宋立身后,感觉绕了无数个弯、过了无数个夹缝、漟了无数片草原,才远远瞧见一片类似建筑的黑点。 怪不得沉龙寨难找。 他们的屋子建在一片峭壁石林间,三面死路,除了像宋立和应天棋刚才那样七拐八绕,唯一的到达方式是从头顶的悬崖跳下来。 加上此地有一片天然石林,遮遮掩掩的,很是隐蔽。 “阿立哥哥!!” 在二人走近的时候,草丛里突然钻出一只小团子,奶声奶气地唤着,张开手臂朝他们跑来。 “怎么了小石头?”宋立弯腰抱起石头,让石头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问他: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5节 “娘亲呢?” “娘亲和婶婶在后山打猎呢!她说爹爹一会儿要回来,让我在这等着爹爹!”石头是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他说完,又看向眼生的应天棋,歪歪脑袋问: “这个哥哥是谁?” “是小白哥哥。” “小白哥哥好!” 这声哥哥叫得应天棋心都要化了,声调都不自觉细了点: “你好。” “石头!!” 话应刚落,远处传来一声唤。 应天棋循声望去,便看见一个妇人小跑着往这边来。 她打扮得很利落,窄袖窄裤,长发盘起,背后背着一把自制长弓,腰上挂着箭筒。 等她走近了应天棋才发现,她右脸爬着一片烧伤的疤痕,占比不小,却一点不掩眼神明亮。 “娘亲!”石头有些闹,宋立弯腰把他放下,他这便迈着小短腿跑向自己娘亲。 谁知一靠近就被娘亲揪住了耳朵: “你娘老子让你在第一根石柱下边等你爹,你这都跑哪去了?!怎么不再跑远点、跑去南海下水捉鱼呢?!” “娘亲我错了——娘亲今天有收获吗?打到了什么好吃的?” 小石头小小年纪便掌握了话题转移大法,应天棋十分欣赏他。 “今儿运气好,打了只野鹿,你个臭崽子可有口福了。” 妇人戳戳石头的脑门,又抬眼看向宋立,这一眼才发现宋立身边还站着位眼生的: “哟,阿立,这位是?” “是辰姐的朋友,白小卓。”宋立介绍道: “小白,这位是乔三娘,向二爷的夫人。” 应天棋十分上道:“嫂子好。” “哎,客气什么?” 乔三娘一看就是个直爽性子,她朝应天棋笑弯了眼睛,而后一手拎起石头的脖领,带他们朝寨子里走去: “小白兄弟来得巧,今儿咱们可能吃顿好的了,这不,鹿已经叫人拖进厨房了。听我男人说,今儿外边的事儿有点棘手,咱就不等他们了,若一会儿饭好了,咱先吃!” 应天棋一边听,一边跟着他们往深处去。 细看之后才发觉这寨子规模当真不小,屋子有落地的,有架起来的,甚至还有被卡在岩壁上的。 里边的人也不少。今天汉子们应该都去支援云涧谷了,寨子里留着的多是妇孺老人。一眼瞧去,小的在帮忙晒谷子晒肉干,大的坐在家门口浆洗衣物,老的在缝补衣裤鞋袜,更老一点的,就撑着拐杖晒太阳。 见应天棋看得出神,宋立瞧他一眼,问: “在想什么?” 应天棋回过神: “在想,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写的地方,大抵就是如此吧,没有俗事纷扰、自给自足、一帮人相亲相爱,实在美好。” 宋立听见这话却是轻笑一声: “这可不是什么桃花源。” 顿了顿,他说完后半句: “只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互相依偎取暖的地方罢了。” 第66章 六周目 沉龍寨的屋子零零散散洒落在石林间, 个头都不大,唯中间有个圆形的大房子,通体以木制成, 屋顶铺着厚厚的干草。 这应当是寨中人平日吃飯开会所用,里面空间很大, 摆着不少桌椅。 房间中间立着一只木架,上面挂着一张很大的羊皮, 里面画的是地图, 范围涵盖整个黃山崖。 “来, 小白兄弟, 喝点茶水。” 应天棋瞧着那张地图看了一会儿,听见喬三娘唤他,便回眸望去,抬手接了她一碗茶。 “小白兄弟,你是哪里人?”喬三娘拉了张椅子坐下, 问。 “京城人。” 应天棋答了,小口小口喝着碗里有些烫的茶水。 “京城啊,富得流油的地方。”喬三娘说笑一句,而后又问: “你这次过来是投奔咱们, 还是如何?瞧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不继续在京城待了?” “也不是……”应天棋頓了頓, 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索性迟疑着绕开了这个话题: “对了嫂子, 我看你们这一大帮子人呢,平时就靠打獵为生吗?” “也不是。”喬三娘冲他笑笑: “打獵嘛,就是偶尔调剂一下。粮食那些的我们自个儿出去买,或者当过路费收了, 自己又在后山种了几片菜园。你是没往咱寨子深處走,靠近悬崖那块儿我们圈了片地,里面什么鸡鸭猪羊牛都有养,咱们在吃这块儿可是一点不用愁的!” 应天棋点点头,心里惆怅却又多了几分。 他原本以为,沉龍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山匪寨,方南辰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在这深山老林里肯定过得不好吃得也不好还要整日担惊受怕。 现在亲眼看过,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就如他所说,这竟像是个小小的桃花源。 有蔬菜有水果有牲畜,一点不用操心吃食的问题,无聊了还可以去打猎,几乎是自给自足。男人们在山里跑着打探消息、护送过往商队,女人们就留在家里浆洗缝补衣物,照顾孩童。 他们待在这山里,甚至连钱都变成了没必要的东西,因为他们有了钱都没處花。 在这里,没有沉重的赋税徭役,没有把眼睛挂在头顶上的富商子弟,也没有欺压剥削百姓的贪官污吏。 除去“收过路费”的那部分,沉龙寨竟是个十分理想的小小社会,甚至有点“天下大同”的意思。 但这安稳平靜的生活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因为应天棋建议他们搬離黃山崖,另寻他處生活。 应天棋忍不住在想,就算自己能扳倒陈实秋,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可眼前这群人得到的生活真的会比现在更好吗? 如果他当初没有把火引到黄山崖,事情会不会还有别的转机? 应天棋觉得自己有点太真情实感了,也有点太钻牛角尖了。 “我的宝贝小石头!!” 正在他出神之时,门口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 听见这话,原本坐在小板凳上玩布老虎的石头立马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迈着小短腿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爹爹!!” 石头扑到了爹爹怀里,向二爺一手就把他抱了起来,用下巴上的胡茬蹭着石头的小脸蛋,把石头逗得咯咯笑。 “你个混账作孽玩意,弄一身血回来还想往儿子身上蹭?”乔三娘叉着腰站起身。 “那又怎样?我向二爺的娃才不忌讳这些!” “那今儿你们爷俩的衣服你自己个儿洗!” “我洗就我洗,那有什么的?娘子的我也一并搓了!” 看来,云涧谷的事情解决了,大部队也回来了。 人一多,屋里便熱熱闹闹一片,又笑又闹的。 过会儿,人群稍微安靜了些,后来不知谁先起了个头,叫了声“辰姐”。 围在门口、浑身黑灰和血渍的汉子们自发让出条路,方南辰腰上别着马鞭和弯刀,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应天棋先将她上下打量一通,确认她身上没有伤口: “了结了?” “嗯。”方南辰点点头: “都处理干净了。原本留了两个活口,但如你所说,一句话也挖不出来,还不等我们问什么就先自尽了。” 方南辰应完这话,抬眸看见旁侧的乔三娘,突然扬唇很轻地笑了一下: “听说今天三娘去后山打猎了?猎了什么好吃的?” “猎了头鹿回来!这不,已经拖去后厨做了,本想着你们要是回来晚,咱就不等了,没想到你们动作倒是利落,我们这刚说上两句话,你们那边就赶着回来了。” 看起来,方南辰主外,负责肝脏活累活,乔三娘主内,负责守好后方,为大家做好后勤工作。 应天棋垂了垂眼,什么话也没再说。 乔三娘猎回来的鹿肉很快上了桌,一起端上来的还有几大盘好菜。 应天棋没吃过鹿肉,滋味确实和牛羊猪的肉不大相同,做法也很香,但应天棋面对美食却难得没什么食欲。 他只坐在方南辰身邊,看着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说说笑笑的,好不快活。就算不参与,只是坐在一邊看着,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一顿飯,听着身边这群人从天南扯到海北,明明眼前是十分温馨热闹的画面,应天棋的心却在身体里悬着,始终没个着落。 直到午饭到了末尾,一道道菜只剩了残渣在盘里,桌上的人一个个喝红了脸,方南辰突然抬手屈指,在桌面轻扣几下: “大家靜静,我有件事想同各位说说。” 应天棋盘里原本还有一块肉,正用筷子夹着往嘴里送,听见这话,他动作一顿,默默放下了筷子,一颗心悬得更高了些。 沉龙寨的这些人都是十分服气方南辰的,听她这样说,屋内很快安静下来。 方南辰这便站起身,迎着所有人的目光: “今天各位弟兄们都累了,便在寨子里好好休整一天。明早开始,咱们各自收拾包袱细软,五日后出发。”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6节 方南巳这一句没把话说到底,许多人顶着一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知晓内情的宋立和向二爷沉默着各自喝了口酒,最后还是乔三娘开口问: “收拾包袱……阿辰,咱这是去哪?” 方南巳微微垂下眼,无声地深吸口气: “離开黄山崖。所有人。能帶的东西就帶走,带不走的就留着,或者堆一起一把火烧了,看你们自己。” “……什么?”乔三娘没忍住站了起来: “好端端地……为何要走?” 宋立赶紧帮忙解释道: “今天我们解决的那帮人,是当朝国师郑秉烛的死士。此地暂时留不得了,正好我们本也计划去河东送粮,便将大家伙儿都带上,暂时離开黄山崖,去别处避避。” 应天棋昨夜同这三位当家的仔细分析过利害,可是乔三娘一句没听过,此时乍然得到这个消息,实在觉得莫名其妙: “那又如何?咱这些年劫的达官贵人还少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怕他作甚?再说,咱这在山里待了多少年了,要突然去外头,怎么还能适应呢,而且……我们这些人,在外面也不一定活得下去不是?” “嗐……”可能是察觉到了自家媳妇的慌乱,向二爷也吭了声: “这次……不大一样,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我回去慢慢跟你说,其中的弯弯绕绕,麻烦得很!总之……唉,咱相信大当家的就是!” 正如宋立先前所说,这沉龙寨是一群无家可归之人互相依偎取暖过数年的地方,就像个桃花源。他们是被外头的世界排挤过,对外面受伤了失望了才聚在了这里,对此处的感情定然十分深刻。此时突然告诉他们说要搬走,又有谁能肯? 人是恋家的动物,就算是才来这没几个时辰的应天棋都喜欢这地方、想赖着不走了,更别提在这生活过那么多年、俨然已把这里当做家和归宿的他们。 所以,应天棋本以为,此事定然要掀起一番争执,吵吵闹闹的说不定得掰扯到后半夜去,要是情绪激动了估计还得闹起来,最后都不一定能达成一致。 应天棋真怕因为自己让这一大家子人离了心。 但让应天棋意外的是,在向二爷说完那话后,眾人的表情虽然还是惊讶不可置信,但却是逐渐安静了下来。 最后,又是乔三娘咬了咬牙,最先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行,我信阿辰的!当初是阿辰把我带到这里,如今要走,我也跟着你!” “我也是!” “走就走,咱去哪都是一家人!” “信大当家的!” 零零碎碎的附和从屋里眾人间冒出了头。 见状,方南辰沉默着。 应天棋悄悄看着她,发现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喉咙却很轻地动了动,像是在尽力压下某种情绪。 许久,她抬手端起面前的酒碗: “我方南辰,敬你们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端起酒碗,喝了个尽兴。 这顿酒从午饭喝到了晚饭,虽然突兀且难以接受,一群人却还是凭着一腔热血和对头狼的信任选择离开家园。 最后一夜,自然要疯狂一场。 应天棋原本是不喝酒的,但架不住这氛围,也架不住弟兄们的热情,也捏着鼻子喝了一碗。 但他酒量实在不好,这酒又烈,喝了一碗就暈乎乎地趴在了桌上,到后来怎么回的房间都忘了,还是睡了一觉后酒醒了些、迷迷糊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屋子不大,应该是方南辰他们给自己收拾出来的空房间。 应天棋没多在意,只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脚步还有些虚浮,推开窗往外瞧了一眼,也不知现下几更了,只看见外面静悄悄的,大家或许都已经睡下了。 应天棋打了个大大哈欠。 他趴在窗边,吹着微凉的夜风,轻轻眯起了眼睛。 偶然间,他目光扫到了不远处某个屋顶上的小小人影。 从那人的穿着打扮来看,应当是方南辰。 方南辰似乎在赏月,身边摆了许多酒坛子,有立着的,也有躺着的。 应天棋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打扰,而是和她一样抬起眼,看向了天上的月亮。 也不知心里是什么心情,应天棋只是觉得闷闷的、堵得慌,很想跟人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找谁。 他总是这个样子,看似和谁都能聊上两句,但其实和谁都不亲近,和爹妈都关系淡淡的,更没有能好好聊心事的朋友。 眼睛有些干,应天棋抬手揉了揉。 好不容易睡了一觉清醒了些,现在被风一吹,头脑又暈乎起来。 酒后的深夜,再加上明月和晚风,氛围过浓,孤独感趁机如海般漫了上来。 也不知怎么想的,总之,放空片刻后,应天棋点开了系统界面,又点开了“嘻嘻嘻”的地图。 地图上的标记点并不多,除了他现在所在的黄山崖,就是皇宫、妙音阁,还有凌松居。 瞧了半晌,应天棋鬼使神差地点进凌松居,选择传送。 应天棋脑子迷迷糊糊的,什么来不及想。 只想着,今天心里堵着的事太多,他实在想找个人好好说一说。 只想着,总归这事儿和方南巳有关,心里有苦水要朝他倒一倒,他也得乖乖受着。 于是应天棋闭上眼睛,等待技能传送的晕眩感过去。 片刻后,山间微凉的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应天棋很熟悉的、清涩的青苔味道。 这是…… 应天棋微微皱了皱眉,感知一点点恢复,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躺在什么地方。 自己上次是从哪离开的? 好像是方南巳的卧…… 应天棋的思路断开。 因为他忽然察觉,自己身旁有什么东西在动。 下一刻,温热的呼吸洒上他的耳尖,应天棋微微一愣,下意识抬眸。 青苔香味蓦地变得浓郁。 借着摇曳的、昏暗的烛火,应天棋看见一对锁骨,再往上,便是线条利落的下巴、薄唇、高挺的鼻梁,还有一对深邃眉眼。 这人呼吸轻缓,眼睛合着,不见那双总是闪着坏心思的眸子,只见一对纤长的眼睫。 应天棋从没这样观察过方南巳。 距离太近,竟像是他靠在方南巳的怀里。 第67章 六周目 就算应天棋喝得再醉再迷糊, 遇到如今这情形也该醒了。 他瞧着方南巳近在咫尺的睡颜,人瞬间僵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塑。 腦子里好像弹出一声开机提示音,被酒精封印的记忆随之一片片弹出来。 对。 对对对。 自己昨夜离开前, 不小心在方南巳的床上睡着了。 之后系统开始倒计时,他原本坐起来了, 却被现实弄得有点崩溃,最后索性摆烂, 一头栽回了床上。 这一系列动作, 完全、完全、完完全全, 没有为下一次使用嘻嘻嘻传来凌松居的自己考虑一分一毫。 如果可以, 应天棋想申请一个时光回溯,回到昨晚上把自己的衣领子揪起来狠狠扇自己几个大耳光。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連呼吸都变得又輕又小心。 比洗澡的时候自家浴室里凭空来个不速之客更恐怖的事出现了—— 睡覺的时候床上突然多了个人。 “嘻嘻嘻”的隐藏用法转移地点和从初始地皇宫外出有个相同机制,就是地点挪移后有20分钟的冷却期,20分钟内不可結束传送回到出发点。 所以应天棋现在要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有一个办法—— 从方南巳身上爬出去。 就是溜出去出了门敲门再进来也要比他现在的状态体面一点。 应天棋闭了闭眼睛,屏住呼吸, 輕手輕脚地从床榻上撑起身子。 然后抬起右手,慢慢地越过方南巳,试探着撑住床榻的侧邊缘。 指尖抵到柔软的床面,应天棋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他正想着把腿也跨过去, 但做出这个行为之前,他做贼心虚地又瞧了眼方南巳, 想确认他是否还熟睡着, 求个心安和勇气。 但视线慢慢挪过去, 下一瞬,他对上了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 应天棋一激灵。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結。 原来尴尬到了极点时,人是会覺得冷的。 应天棋眨了眨眼睛,幹巴巴地扯扯唇角: “……如果我说, 你在做夢,你能信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7节 方南巳听见这话没什么反应。 他幽黑的眼瞳映着应天棋的影子,而后,微微眯起眸子。 再过一秒,应天棋只覺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自己脖颈抵上一股力道,而后眼前画面天旋地转,等再靜下来,应天棋已经被扣着喉咙按在了床榻上。 他同方南巳的位置和姿势已然颠倒,方南巳一手卡着他的脖子,屈膝抵着他的腰侧,力道不至于让应天棋疼,但足以把他死死压制住、叫他动弹不得。 应天棋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里敢和方南巳一个脾气古怪刚睡醒还可能有起床气的武将硬碰硬? 再说,这事儿原本就是他不占理。 应天棋一点不敢挣扎,生怕方南巳一个不爽就“嘎嘣”拧斷他的脖子。 也怕方南巳是刚睡醒还迷糊着、腦子不清醒没看清他是谁,于是小声提醒: “……你,你冷靜一下,清醒一点。” 方南巳却微一挑眉,故意拖慢语调: “我在做夢。” “?” “梦里弑君,不犯律法。” “。” 得。 人清醒着呢! 清醒到还能想着法儿捉弄他! 应天棋的尴尬和忧惧一时全没了,方南巳总有这种本事,管他什么情绪,都能在三句话以内幫他把其他情绪赶走然后全部换成气急败坏。 应天棋磨磨牙齿,刚想说什么,可还未开口,方南巳突然微微俯身,朝他低下了头。 应天棋愣住了,他下意识睜大眼睛,不知道方南巳这是什么意思。 独属于方南巳的、清浅苦涩的青苔香味蓦地靠近。 应天棋看着那双眼睛一点点在视野中变大,而后,停在了一个还算礼貌又安全的距离。 只是,方南巳的长发自肩头散落,有半长的碎发垂下来,发梢碰到了应天棋的脸颊。 有点痒。 应天棋头脑一片空白。 他闻着那股清涩的草木香气,有些茫然地与方南巳对视。 直到方南巳很轻地弯了下眼睛,眸里闪过一丝笑意: “这是,喝了酒?” “……” 应天棋微微一怔: “你……怎么看出来的?” “味道。”说罢,方南巳视线下挪,像是将应天棋从额头到下巴飞快扫视一眼,最后,目光重新回到他的眼睛: “还有颜色。” “。” 这是什么说法? 虽然他酒量差,但也不至于睡一觉醒来还上脸吧? “……就喝了一碗而已。” 应天棋扒拉开他的手,又推他一把: “起来。” 逗也逗了,方南巳便没再继续为難。 他松开应天棋,起身坐到了一邊,静静瞧着应天棋艰难地从床上爬起。 他没好奇应天棋为何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自己床上,而是问: “宫中吃酒何时论‘碗’了?” 应天棋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坐好,闻言动作一僵。 得。 又说漏嘴了。 方南巳为何偏致力于在这些细枝末节找他的错漏! 于是开始耍横: “我嫌用盏吃酒不痛快,就爱用碗,不成?” 方南巳点点头,抬手朝应天棋一礼: “陛下海量。” “……”应天棋盯着方南巳的目光多少有点幽怨,忍不住抬手推了下他的肩膀: “你烦不烦人?” 瞧他这模样,方南巳扬了下唇,像是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这難得一点笑容,倒是让应天棋的心思飘得远了些。 方南辰和方南巳的五官其实并没有特别相似,但是,应天棋想, 这一笑起来,还真是像。 “陛下深夜造访,是又有吩咐,还是有事同臣商量?” 方南巳抬手多点了几盏蜡燭,邊幫应天棋点明了正题。 “也没什么,你别把我说得像个一出现就自动发布任务的npc似的。” 好吧,其实也差不离。 应天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也不管自己刚才的用词方南巳能不能听懂,总之只要他话题换得够快,方南巳就来不及一句句抠字眼。 所以他叹了口气: “就是心里有点闷得慌,睡到一半醒了再睡不着,找你来聊聊天。” 闻言,方南巳微一挑眉,似乎有了点兴趣: “为何是我?” 是啊,为何是他? 应天棋自己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 可能是因为山寨里没有熟悉的人、妙音阁人太多、回了皇宫要五天后才能回来……所以没有别的选择,只剩了来凌松居找方南巳这一种可能性了吧。 应天棋覺得这就是真相,却也不能就这么同方南巳说,只能张口敷衍一句: “想你了不行?” “哦?”方南巳很轻地歪了下脑袋,眸里似有丝戏谑: “可臣和陛下昨夜才见过。”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应天棋睜着眼睛说瞎话: “这都三个秋天过去了,三年了,我不能想你一下?” “臣的荣幸。” “哎,这就对了。” 应天棋觉得孺子可教也,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又往旁边桌上看了一眼,勇敢地提出自己的需求: “我想喝口水可以吗?” 他的预想是方南巳说句“随意”然后自己过去自助,却没想到方南巳那么客气,听见这话之后乖乖起身到桌边给他倒了杯凉茶端过来。 应天棋大大地睁着眼睛瞅了他一眼,这才说了句“多謝”,把茶杯接过来一饮而尽。 虽说臣子伺候皇帝是天经地义,但现在这个臣子是桀骜不驯的方南巳,这茶奉得,多少令他有些受宠若惊。 “想聊什么?” 把茶杯递给应天棋后,方南巳重新坐到床上,半靠着床架,借着燭火瞧着应天棋。 “……”来之前是满心满肺的话想找个人说,可等真找见了人,应天棋又不知该从哪起头了。 想了半天,他才别别扭扭地道: “我就是觉得……我把火引到你姐那里去,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 “本来我听说河东赈灾粮被劫,以为那是一波普普通通的坏蛋山匪,所以有什么黑锅都往他们身上扣。现在才知道那是你姐姐的地盘,这两日又……又听了些传言,才知道他们也是一群劫富济贫的侠义之辈,寨子里也都是一群无处可去的可怜人,结果被我三两句话弄得灾祸連连不得不背井离乡另寻他处谋生……总感觉,是我打破了他们安逸的生活。” 再提起这事,应天棋心情又低落了下去,谁知方南巳一句话打斷了他的情绪: “那又如何?” “?”应天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再说一遍?” 于是方南巳微一挑眉,如他所愿重复了一遍: “那又如何?” “受牵连的可是你的亲姐姐。”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都是命数,受着便是。” 应天棋是真的很欣赏方南巳这种六亲不认的生活态度。 他从生下来到现在肯定都还不知道“内耗”二字这么写。 “这么想的话,如果我当时不搞那么一出,他们也轮不到现在这命数不是吗?所以如果他们从黄山崖出去遇见了伤痛和苦难,罪魁祸首还是我。”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8节 应天棋可以毫无负担地把坏人往死里算计,却不忍让秉性赤诚良善之人多添一分苦难。 这明明只是多花一点点心思多做一点点背调就能避免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方南巳听他说了这么多,依旧不解。 但他还是试着学应天棋的思路,漫不经心道: “你若一定要这么说,那不若再往前推一推,就会发现此事根源在我。是我让方南辰去劫了粮队,她也很乐意这么幹,这一开始便是我二人的合作,你不知情,与你毫不相干。就算没有你后来那些算计,她断了郑秉烛的财,郑秉烛本来也不会放过她。” 顿了顿,方南巳道: “所以这火不是你点的,你顶多是中途加了把柴,这样想,如何?” 应天棋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点点头: “謝谢你,心里好受多了。” 话是这样说,但应天棋心里的阴霾其实一点没散。 他又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难受。” “什么?” “就是觉得,百姓过得好苦啊。” 一开始,应天棋只是把“皇帝”当成一张身份卡,把眼前一切当成游戏剧情和任务。 可是现在,他倒真的有些真情实感了。 朝堂黑暗,贪官污吏横行,他身为皇帝却没法为百姓撑腰,甚至河东大旱许久,他连一点银粮都送不过去,只能依靠臣子和匪帮暗中运作,甚至劫富济贫,才能真正救助到灾民。 应天棋其实时至今日都没有亲眼看到过那些苦难。 可是仅听旁人的只言片语,他已能想象到民间的水深火热。 而他明明坐在最高处,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想救不能救的无力感,实在是太磨人。 从最开始的只为通关保命,到现在,肩膀上落下了感情,和与身份对应的沉甸甸的责任。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视角和立场变了,责任大了,顾忌便也多了。 应天棋还不能很好地从中找到一个平衡点。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也不知道我要怎样才能帮到他们、能不能帮到他们。又怕未来算得太狠太多,伤到更多无辜的人。” “……” 应天棋这话说完,方南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应天棋坐累了,也不拿方南巳当外人,自己往他床上一歪,躺着瞧向身边的方南巳: “怎么,不说话,觉得我矫情啊?唉……我也觉得有点,一个游戏而已自己活着就行了干嘛这么真情实感的……” 说到后半句,应天棋将声音放得很轻,没让方南巳听清。 “没。” 方南巳朝他这边靠了点。 “那你在想什么?” 一个枕头,应天棋枕着一半,另一半被方南巳的手肘占了去。 他支着手臂半倚在应天棋身侧,垂眸静静地瞧着他。 而应天棋也接受着他的打量,坦然地回望过去。 二人这么一高一低对视许久,最后,方南巳才开口道: “在想,你比……” 说到一半,方南巳突然顿住,微妙地停了一瞬,才道: “你比先帝,还多一分仁心。” 第68章 六周目 先帝? 应崇华? 应崇华可是放眼历史上下几千年都排得上号的明君, 从他庙号“仁宗”就可以看出他为帝时有多和善仁慈,方南巳居然说自己比应崇华还多一分仁心…… 这嘴角可真是難压。 “你这,太抬举我了吧?” 应天棋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应……呃, 我父皇是真有才能,仁心也能落到实处, 我……唉,哪里跟他比得了?只能自己躺在这偷偷跟你歎一歎, 未来如何, 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方南巳不置可否。 他沉默片刻, 只道: “不是抬举。” 应天棋是真的要不好意思了。 他从来没覺得方南巳说话这么顺耳过。 但还没等他半推半就地把这夸奖承下, 方南巳又補充一句: “也不是夸你。” “?” “仁慈对帝王来说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能抛就抛了。仁宗德政确实令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富庶昌盛,但也是因为他的仁慈,容了不該容的人,也杀了不該杀的人。倒不如狠一些, 将该除的人除去,护住该护的人,如今你便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 有你这样的嗎方南巳? 你当着皇帝的面蛐蛐人家亲爹,你是真嫌脖子上脑袋太重想松快松快是嗎? 应天棋心里吐槽着, 却也没同他計较。 毕竟他蛐蛐的不是自己亲爹,而且说实话, 他挺认同方南巳的观点。 人身上的任何品质都有两面性, 比如始皇帝政哥哥被评价为“暴君”, 但正是因为他身上那份狠辣和野心,才横扫六合,建立了中央集权制度,奠定了后世多年的大一统基础。 同样的, 仁慈也是一把双刃剑,过度宽容会使得手下人不断挑衅其底線,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放纵奸佞,最终铸成大错。 比如,如果仁宗当年能早早拔除朝中隐患,说不定太子应沨的劫難就不会发生,到时宣朝交到应沨手中,如今定是另一番光景。 也不至于几千年过去,时至今日,学术界还在争论太子应沨究竟被谁设計、折损谁手,各种说法层出不穷,却都没个定论,使得这事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被解开的谜团。 大概是看应天棋沉默的时间太久,以为他是因自己的话而失落,方南巳悄悄观察着应天棋的反应,片刻,挪开了视線: “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嗯?”应天棋回过神,抬眼看向方南巳。 “我刚才不是在说……” 方南巳再次顿住,而后叹了口气,像是失了耐心: “罢了,当我没说。” 他这反应倒是让应天棋瞧了个新鲜。 “哟?” 应天棋往他身边凑凑,弯着眼睛找他的视线,却被他避开: “你这補丁打得……是在安慰我?” “什么补丁?” “给上一句做补充说明的话就叫补丁。” 方南巳不懂他这些乱七八糟的用词: “随你怎么想。” “那我就当你是在安慰我了。” 应天棋又往方南巳身边靠靠,脑袋几乎要碰到方南巳的手臂。 他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方南巳的手腕: “哎,你放心吧,我有分寸。我就是心疼百姓,心疼被我们这斗法牵扯到的无辜可怜人。一码归一码嘛,如果恶人受到惩罚,那我肯定喜闻乐见,不会为他们多叹一口气的。” 方南巳没有对此发表评价。 他沉默着,听应天棋又道: “对了,话又说回来,其实我还有件事……” 可能是感受到了任务发布的前摇,方南巳微一挑眉,目光凉凉地扫过来。 应天棋连忙竖起三根手指: “我发誓,真的,我来的时候真的就只想跟你聊聊天,这事儿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你知道我一个傀儡皇帝无依无靠,山青还没有在北镇抚司站稳脚跟,我能求助的人只有神通广大的方大将軍您一个人呜呜呜……” “……山、青?”方南巳微一挑眉,从他一大段话里拎出这个名字,瞧着应天棋,意味不明地輕嗤一声: “陛下覺得,臣为陛下做过的那些事,有哪些是能被那从京郊捡来的野小子替代的?” 这话说得倒让应天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山青替代不了他方南巳?乍一听怎么还跟吃醋似的。 应天棋原本以为,有第二个冤大头出现帮方南巳分担压力,方南巳会很高兴呢。他高兴了,自己也不用做小伏低去哄着求人了,自己也就高兴了,简直双赢。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89节 但现在看来这人的反应怎么跟他想的不大一样? 这又是在耍什么脾气? 想来想去,“一品大将軍方南巳觉得小小草民山青不配与自己相提并论”这一可能性应当最贴近现实。 ……哎呀管他怎么想的。 都不重要,先哄高兴再说! “当然一件都无法替代!所以才说方大将军您神通广大嘛,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怎么面对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听我说謝謝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感谢有你,生活更……” “停。” 事实证明彩虹屁听多了人也是会烦的,方南巳及时打断了应天棋的施法: “什么事,说。” 应天棋目的达成,“嘿嘿”一笑: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这么一节,能实现最好,实现不了就算了。” 应天棋本身也没对这事抱太大希望,就当方南巳是许愿池,自己这么一说,方南巳这么一听: “我想找諸葛问云。你幫我打听一下呗?” “?”方南巳不语,只凉嗖嗖地瞧着应天棋的眼睛。 应天棋从他的目光里读出几个大字—— 你在说什么鬼话? “諸葛问云!”应天棋强调一遍。 他翻了个身,支着胳膊趴在床榻上。 諸葛问云辞官的时候应弈才五岁,这样推算下来,方南巳当时最多有个十二三,估计还在军营最底下当大头兵呢。 所以应天棋脑子一抽,问: “你知道诸葛问云是谁吗?” 于是方南巳眼神里又多添了一丝看傻子一般的怜悯: “当然。” “那你幫我找找呗?” “陛下怎么不丢一根绣花针进南海再让臣下水去捞?” 这话说的。 “其实我也覺得難度有点大,所以没抱太大希望。” 应天棋重新躺回了床上,想了想,又道: “……唉,罢了,当我没说。” 他今天也是突然想起六周目开启之前谢慈吃着火锅和他说的那番话,才灵机一动想为难一下方南巳。 诸葛问云早就对朝堂心灰意冷辞官归隐了,从那之后正史野史都再无他的身影。别人归隐了还做做诗写写文章,多少能有点东西流传于世,但诸葛问云离开京城后就像是彻底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稍微阴暗一点来想,太子应沨倒台后,算计应沨的人定然不会放过作为太子一党之首、给他们添了诸多麻烦的诸葛问云,诸葛问云离了京城后再无庇护,如今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应天棋脑子乱糟糟的,又觉出点困意。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没忍住閉了閉眼睛。 而后,他听见方南巳问: “找他做什么?” “能做什么?”应天棋有气无力地答: “当然是求求他,告诉他我会向我哥哥学习,承我哥哥的遗志,当个好皇帝绝不让百姓受苦受难,求求他给我出谋划策给我当谋士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打到皇宫里外那哼哈二将呗。” “为什么?” “嗯?”应天棋脑子已经不转了,有点没懂: “什么为什么?” “你做这些事是为什么?” “为了当个好皇帝呗。” “为什么一定要当个好皇帝?” “你十万个为什么啊你?” 应天棋觉得方南巳今天的话格外多: “我有抱負有理想不行?想当个好皇帝还需要理由?” 听见这话,方南巳沉默片刻,语气淡淡: “旁人或许有,但你不是。” “凭什么?”应天棋这就不乐意了: “我不能有理想有抱負?” “可以,但这不足以让你做到如此地步。”方南巳垂眸瞧着他,看他像是真的困,一双眼睛都闭上了。 “……随便吧,哪有你这样逼问的,不信算了。” “北镇抚司。” “?” “郑秉烛。” “??” “妙音阁。” “???” “张家老小。”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因为不当个好皇帝会死!这个理由你觉得够深刻够严重动力够足吗大将军?” 应天棋彻底摆烂了,他翻了个身,蜷起腿背对方南巳躺着,把自己摆成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肢体语言很明显——不聊了,勿cue。 所以,他没看见方南巳落在他身上的、若有所思的视线。 方南巳看了他很久。 久到应天棋的呼吸起伏一点点变得均匀輕缓。 方南巳撑着身子,将动作放得很轻,探过身子去看了一眼。 只见应天棋闭着眼睛,连方南巳的影子落到身上都没有察觉,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今天这人的状态跟平时不大一样,少了点冷静和狡黠,似乎格外感性,忧愁难过的事说完了却又亢奋起来,咋咋呼呼,估计是酒劲没散的缘故。 方南巳对气味比较敏感,所以应天棋一来,他便认出了这人身上那丝快要消散的味道—— 碧寒青。 这种酒在民间不大受欢迎,所以并不常见,因为太烈,又苦,很难入口。 但是方南辰喜欢。 他对旁人的言语也具备某种直觉,比如,应天棋所说的“有理想有抱负”,语气正经,却非实情。 而后来那句像是没了耐心随口敷衍的一句“会死”,却有几分可信。 烛火摇曳,方南巳有点出神地看着应天棋呼吸的起伏。 许久,他拉过身侧堆叠的薄被,拎起一角,轻轻搭在了应天棋身上。 第69章 六周目 应天棋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天都已经大亮了。 外面的声音乱糟糟的,人声和重物搬砸声混在一起,估计是寨子里的人在收拾行囊准备动身。 这跟应天棋没多大关系, 因此短暂清醒后,他捞了把被子, 翻了个身打算繼续睡。 但就在意识再次迷迷糊糊即将坠入梦境时,应天棋脑子里过电般闪过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頓时睡意全无, 人直挺挺地弹了起来。 他睁大眼睛, 机械地转着脑袋, 用目光扫射自己眼下所处的环境。 沉龙寨。 不。 不对。 应天棋冷汗都要下来了。 没记错的话,他昨天半夜应该还往凌松居跑了一趟,跟方南巳聊了好久的天。 但问题是,他为什么只有去时的记忆? ……回来的记忆呢? 他怎么回来的啊?!! 应天棋焦虑地咬住了手指。 在两个非皇宮的傳送点之间横跳是有时间限制的,到了时间不主动结束傳送就会被系统自动撂回去。 记忆停在他敷衍了方南巳一句“不做好皇帝会死”, 然后背过身拒绝繼续交流,拒绝着拒绝着……就在方南巳边上睡着了。 他睡着就算了,方南巳为什么不叫醒他?这人这么大方吗能容忍旁人与他同享枕席? 不是……自己睡得就那么死吗?为什么也没听见系统的时间将尽倒计时?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0节 不会吧…… 不会吧不会吧?? 要方南巳跟他一样也睡着了,第二天睡醒发现旁边人没了那还行。 万一昨儿方南巳没睡, 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他从眼前消失了…… 应天棋都不敢想! 这对方南巳一个土生土长的封建社会土著人来说将会是多大的冲击? 他不会得失心疯吧?然后到处歌颂皇帝陛下其实是个身负仙术可以移形换影的谪仙人物? 好像也不赖…… ……罢了罢了。 应天棋管不了那么多了。 反正方南巳接受度高,以前就是自己说什么信什么也不怎么追问, 这回……下次再见时自己再编通瞎话糊弄过去得了。 脑子里刮了这么一通风暴, 应天棋也没法再睡了。 他抬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惆怅半天,最終一掀被子,穿好衣服下了床。 沉龙寨的伙计们是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这些年各家屯的東西一搬就是一大车。 这么一隊人馬浩浩荡荡地走出去定是极惹眼的, 因此方南辰决定讓大家分批出山。她把寨子里的主力汉子分成三隊,谁家先收整好谁家先跟着队伍走,效率和安全便都保证了。 至于方南辰,她留到了最后一日,和宋立一起看着最后一支队伍出了石林外,又回过头,望了眼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生活过数年的家园。 東西都搬空了,沉龙寨却似乎一点没变,除了人,好像什么都没少。 方南辰瞧着这些屋子,应天棋便站在一旁瞧着她。 方南辰眼中情绪越浓,应天棋就越內疚。 最終,他实在没忍住,同她说了一句: “抱歉啊……” “嗯?”方南辰微一挑眉,回过神,看向应天棋,似是有些不解: “为什么要道歉?” “你们原本在这过得好好的,结果因为我……们弄出来的破事,不得不出山重新融入外面的世界,自然要覺得抱歉。”虽然方南巳讓他别钻牛角尖,但这话堵在应天棋心里,不说给当事人实在是覺得闷得慌。 可这两个人不愧是亲姐弟,方南巳不理解应天棋的情绪从何而来,方南辰也对此不甚在意: “不必,你只是给了个可能性,做出选择的是我自己。世事变化无常,若每个变故都要寻个源头出来,那也太累了些。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抱歉和后悔,已经做了的事就别再顾虑、继续做下去,如果真的覺得过意不去,那你便做好你先前许诺过我们的事。” 方南辰收回视线,将身旁黑馬的缰绳从树上解下,抬步順着小路往石林出口的方向去: “我们如今的日子,看似与世隔绝闲逸和乐,但若要一直这么下去,如今的向贰跟着我当山匪,再过个十几年,石头当山匪,石头的孩子也要继续当山匪。这样一代代人,永远都得缩在这小小的黄山崖,无法光明正大地接触外面的世界。” 頓了顿,方南辰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若是能如前夜所说,帮他们洗籍,让他们不必为匪、不必为奴,才是了了我一桩心事。若真能如此,你那位抛出来的橄榄枝,我沉龙寨接去也无妨。所以,某种意义上,这算是一种交易,成了是双赢,不成,便是命数如此,不必叹息。” 应天棋微微垂下眸子,順着方南辰的话思索着。 直到方南辰把另一匹枣红马牵到他面前: “别去想你给我们帶来了什么,多想想你能为我们帶来什么。如果你真觉得自己有责任,补偿总比后悔有用。” “……好,我知道了。” 这话算是敲醒了应天棋。 他重新抬起眼睛,从方南辰手中接过了缰绳: “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 宋立翻身上马,接过了话头: “还不知道,总归得先去一趟河东。河东灾情未解,我们带的那几车粮草虽力量微薄,但多少也能帮到些。之后,大概得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将老弱妇孺安顿下来,再看之后的事。” “好。”应天棋点了点头。 宋立看着他,又问: “那你呢?你是跟我们一起去河东,还是另有打算?” “我还有些事,要回京城。” 方南辰听见这话,微一挑眉: “此回京城要近半月路程,近日京郊流寇猖獗,宋立,你送小白回京,到时我们在鹿城汇合。” “不用!”应天棋抢在宋立答应前婉拒了方南辰的好意。 他面不改色扯谎道: “我自己就好,到半路会有人接应,大当家不必为我担心。” 方南辰却不甚赞同: “你全须全尾地来,若缺胳膊少腿地回去,我没法同方南巳交代。” 为什么要同方南巳交代? 应天棋有些疑惑,却没时间细想,只退一步道: “若大当家当真不放心,便讓宋大哥送我到黄山驿站就是。我在那等着,就是恶人再多,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下在人来人往的驿站要我性命。” 这种事情,推来推去也没意思,方南辰便应了应天棋的话,没让宋立当保镖把他一路送回京,而是就近送他到黄山驿站安顿下,等着不存在的人马来接。 可是宋立自己不放心,一定要陪着应天棋,陪着他把他完完整整交接过去才肯走。 应天棋总不能像对待方南巳那样给宋立也来个大变活人。 于是他大半夜点着蜡烛写了一张小纸条,內容大意是感谢“宋大哥的关心但我不想麻烦你所以趁着月黑风高先走一步了咱们来日有缘再见”雲雲。蹑手蹑脚地把纸条塞进了宋立房间的门缝里,自己使用“嘻嘻嘻”传回了皇宮中去。 事实证明,幸福感都是对比出来的。 体驗过21世纪的舒适便捷,一进游戏就算住在皇宮里都觉得又闷又无聊。 但体驗过山里的半夜狼嚎和永远打不完的蚊虫,又觉得皇宮简直是天上宫阙。 应天棋从黄山客栈回到皇宫时,宫中的傀儡替身正坐在乾清宫里,面前摆着棋盘自己和自己对弈。 回来之后,应天棋等着晕眩感过去,先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 身上穿的不是行走山林时的那套粗布麻衣,而是正儿八经的皇帝锦袍。 “嘻嘻嘻”是单纯的意识传送,还是系统贴心地给他换了衣服,应天棋不得而知。 总归,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小卓!” 应天棋将手里握着的棋子丢回棋篓里,伸着脖子就喊白小卓。 听见他的呼唤,白小卓连忙一溜烟从外间跑了进来: “陛下,有何吩咐?” “没什么。就是考考你,还记不记得我前几日的吩咐。” 去黄山客栈前,应天棋曾经把白小卓叫到身边,给他安排了一项任务。 任务大致内容是让白小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记下自己的行动轨迹和皇宫内每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件,然后等着自己随机抽查。 这项任务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应天棋出这趟远门回宫后能够第一时间知晓自己不在的这几天傀儡都做了什么、皇宫里的人又做了什么,当然,也是为了好好锻炼一下白小卓同学的能力。 虽不指望他跟他妹妹一样机灵,但多少得长点心眼子,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保住自己、也不拖累旁人。 “哦哦,记得的。”白小卓点头如捣蒜。 “很好,那你给我汇报一下,这几日我都做了什么,宫里又都发生了什么事。” 白小卓将此看作陛下对自己的重视与考验,对此十分积极: “好!这几日,陛下您吃得饱睡得香,除了每日上朝批折子之外,就是看看话本散散步,三日前还去给太后娘娘请了安……” “等等。”听到这里,应天棋坐起来,打断了白小卓: “给太后请安……当时是谁陪侍?太后跟我聊了什么?” “是小荷陪侍。也没聊什么,就一些寻常问好,陛下略坐坐就走了。” 应天棋点点头,默默靠回椅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宫里的事……上次陛下封了昭妃后,第二日,顺贵嫔便闹起来了。仗着陛下往日的宠爱在御花园对昭妃娘娘冷嘲热讽,似乎骂得很难听,昭妃娘娘当场就亲手掌了她的嘴。之后顺贵嫔哭哭啼啼来求陛下,陛下没见,她等不到人,便回宫去了,之后好几天都没再闹呢。前朝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就是张华殊张大人又开始弹劾国师,说之前他弟弟的事闹得太大,陛下是否有些过于纵容他,嗯……这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次八王殿下也跟着参了一本,奴才便也记下了。” “应瑀?”应天棋微一挑眉。 “嗯!” 应瑀是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不怎么关心朝政,当然,主要是不敢关心,只会在给皇帝吹彩虹屁的时候出现,或者在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出来跟个风掺和一两句,让自己显得合群些。 现在说他跟着张华殊参郑秉烛……有点稀奇。 “其他的……倒没什么了,奴才可有遗漏吗?” 白小卓把自己能记住的大小特别事都说了,静静等待应天棋验收成果。 就算白小卓真有遗漏,应天棋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 他摇摇头,没多在意其他,只是觉得后宫这些八卦颇有点意思。 这顺贵嫔骄纵惯了,沉不住气也正常,却没想到出连昭动作也这么狠这么快。 应天棋轻轻弯起唇: “很好,没事了,你去帮我把小荷唤来。” 于是白小卓小跑着走了,没一会儿带着白小荷到了应天棋面前。 应天棋朝她招招手,让她走近些,稍稍压低声音吩咐道: “小荷,想办法帮我打听打听,北镇抚司近来是不是来了个叫山青的新人。如今他身在何位、在哪当值,表现怎样,能多问就多问些。” 想来想去,让白小荷一个宫女把耳朵探进北镇抚司,难度还是有点大了,于是应天棋又补充道: “这事不简单,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旁人注意,打听不到也没关系,咱尽力而为就好。”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1节 白小荷向来不多话,只点点头: “是。” 之后,应天棋又朝白小卓抬抬手指,主打每个人都不白来,一个个安排得明明白白: “小卓,摆驾长阳宫。多日不见,朕去会会昭妃娘娘。” 第70章 六周目 时间还不算太晚, 应天棋去时,长陽宫的灯还未熄,出連昭听见通傳, 亲自出来迎接。 出連昭的穿着打扮比先前要高调华丽不少,金线密织的裙摆, 头上的点翠簪子精致夺目,眉间一点花钿更衬得她眉眼出挑艳丽。瞧见这画面的第一眼, 应天棋脑子里就蹦出了来的路上白小卓悄悄同他说的话—— 说如今后宫给昭妃起了个诨号, 说她是蘇妲己转世, 是勾魂摄魄的狐狸。 她才不是狐狸。 应天棋心想。 她是荆棘丛里危险的食人花。 “臣妾参见陛下, 陛下万安。” 出連昭含羞带怯地朝应天棋行了一礼,应天棋便也陪着她演戏: “爱妃快快请起。” 说罢,他过去扶住出連昭的手臂,朝身后人示意: “朕有昭妃陪着就好,你们都出去候着吧。” 一旁的白小卓短暂地跟应天棋对了个眼神, 意识到他口中“都出去”的这部分人也包括自己,于是带头朝他行了礼,带着身后宫女太监侍衛浩浩荡荡一堆人退出了长陽宫。 而出连昭抬手挽住应天棋,同他一起进了内殿。 刚绕过屏风, 出连昭便嫌弃地丢开了应天棋的胳膊: “来做什么?” “来看看昭妃娘娘。” 应天棋也不把自己当客人,自己去到桌边坐下, 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 “还有特意前来赞叹一下, 昭妃娘娘好大的威风。” “怎么?”听见这话, 出连昭微一挑眉,坐到他对面: “欺负了你的小美人儿,陛下心疼了?” 这话问得。 应天棋覺得自己怎么答都不像个人,说不心疼吧, 听起来渣渣的。说心疼吧,是他求出连昭幫忙办事儿,现在又心疼上了,多讨人嫌。 于是应天棋避开了这个问题,另道: “别这么说,我是在感谢你,幫我解决了一个大烦惱。” “烦、惱?”出连昭抬手支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 “我当着那么多宫女内侍的面,掌了那小美人的嘴,给了她那么大的委屈,作为她的枕边人,你就一点不介意?” “有何介意?”应天棋坦坦荡荡: “我听见的版本,是她先对你出言不逊,你才出手整治,并非无故发難。她受的委屈是委屈,你受的委屈一样是委屈,我为什么要介意你保护你自己?就是有一点……” 话说一半,应天棋微微一顿,出连昭瞧着他: “什么?” “她小小年纪就进了宫成了宠妃,被旁人拥着护着,性子骄矜些也是有的。若冒犯了你,你惩戒她便是,但我想拜托你惩戒与引导并行,别让她因为恼怒和嫉恨走上了歪路子。” 人家好歹是应弈的爱妃,应天棋上号顶了应弈的身份,总不能把前朝收拾好却给他后宫留上一堆烂摊子,当然是能做点什么就尽力帮上些。 顺贵嫔这浅薄张扬的性子,无论本性是好是坏,对她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要么走上蠢坏害人害己的路子,要么被旁人利用去当枪使,怎样都是个不确定因素。不管是为应弈还是为她,这点都得干涉一下。 但这种事情由应天棋来做并不合适,只好拜托给出连昭。 出连昭听见这话,略一思索片刻,再开口时,先前语调中那丝嘲讽和戏谑散去许多: “知道了。” 事情交代完,应天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这些天住在沉龙寨里,睡着被虫咬,半夜听狼嚎,清早又听外面搬家在吵,根本睡不了一个好覺,以至于现在早早就困了,哈欠打了一个又接着一个。 出连昭瞧他这样子: “你今夜要住这儿?” “嗯,又好几天不进后宫了,做做戏,应付一下。” 应天棋閉了閉眼睛: “对了,你这有小厨房吗?给我傳几道菜呗,饿了。” 出连昭再怎么看应天棋不顺眼,也不至于让他在自己宫里饿死。 很快,长阳宫新添的小厨房上了几道小菜来,还贴心地给二人添了一壶酒。 应天棋拎起筷子就直冲桌上那道扒鸡去了,吃相像个饿死鬼。 出连昭却对这些菜品兴致缺缺,她拎起酒壶倒了杯酒,给应天棋推过去。 应天棋却摆摆手:“你喝吧,我不喝酒。” 上次没架住劝,捏着鼻子喝了那么一碗,之后因为酒劲儿捅出来的篓子还历历在目呢,应天棋哪敢再喝? “你不喝酒?”出连昭明显有些意外。 “……”应天棋一时嘴快,此时被反问,立馬噎住。 想到出连昭好歹是在皇宫里待过一年多的人,对应弈的德行多少有所了解,因此临时改口道: “……戒了。” 出连昭轻笑一声: “可以啊,陛下一戒色二戒酒,看来当真是浪子回头,打算好好干一番大事业了。” 应天棋也不知道出连昭这话里几分真诚几分嘲讽,再问的结局也是自取其辱,索性闭嘴跳过这个话题、认真吃饭得了。 出连昭也没再打扰他,他们一个认真进食一个认真品酒,画面倒也難得和谐。 直到应天棋吃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来开口问一句: “今儿我睡哪儿?” 出连昭根本没有考虑的过程,直接扬扬下巴,示意角落里那张竹木躺椅: “一直给陛下留着呢。” “……放过我吧。”应天棋瞧见那玩意就发愁: “上次在上面凑合一夜,弄得我第二天腰酸背疼。好歹给我弄张软榻呢?” 出连昭微一挑眉: “乾清宫的床榻软,若不喜欢臣妾这里,陛下大可以回自己宫去。” ……行。 终究是自己有求于人,睡躺椅就睡躺椅。 应天棋放下筷子,抬手伸了个懒腰。 正打算傳人把桌上的残羹剩菜都撤了,自己去躺椅上上刑,但在那之前,长阳宫门外突然传来白小卓的声音: “陛下?” 白小卓一般不会在这种时候叫他,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不报的要紧事。 于是应天棋立刻应声:“怎么?” “宫外传来急报,说……说……” 白小卓支支吾吾为难着,“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应天棋让他进来回话,便见白小卓的影子映在屏风上面,声音不大不小: “宫外传来急报,说漠安王府夜里遭了刺客,王府中大大小小的门都被上了鎖,路过的人见院里冒着火光才覺出不对,赶紧着报了官。此事事关皇室宗亲,兵馬司便连夜派了人入宫报信。” “什么?!” 应天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人呢?救出来没?” “奴才不知……” “备车!” 应天棋一刻也等不及,大步朝长阳宫外而去: “朕亲自去瞧瞧。” 应弈和应瑀关系好,是众所周知的事,不然也不会把其他活着的兄弟全部赶去封地、唯独留应瑀在京城里。 所以,听说应瑀府中出了事,应弈这个做弟弟的坐不住赶紧亲自过去看看,应当也不会引起旁人猜疑。 “对了,让北镇抚司多派点人去漠安王府,务必要抓住纵火之人。” “……是!” 看来今夜是不必在长阳宫睡那又冷又硬的木椅子了,大胆点想,应天棋觉得自己连觉都不用睡了。 他很快坐上了出宫的馬车,一路上,他回忆着白小卓方才报给他的话,当时心里震惊又着急,所以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脑子“嗡”一声,事后回想起来,却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听着耳熟。 他靠在马车的座椅软垫里,手里转着核桃。 鎖门、放火…… 这不是他在张葵家用来暗度陈仓的手段吗?怎么如今被复刻去了应瑀身上? 至少在应天棋能查到的史料里,没誰说应瑀在京时还遇过刺,事实上,他一直是个与世无争的镶边王爷,留下传世的多是诗词书画,本人则是默默与宣朝一起消失在了史书里,一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也没有什么大的苦难。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2节 如今这事来得突然,倒像是之前妙音阁疑案、张府大火带出来的蝴蝶效应。 应天棋觉得此事不简单。 但一时半会儿他也理不清个所以然,只好先将事情放一放,当务之急还是盯着兵马司和錦衣衛把人救出来。 应瑀的府邸如他本人一般低调,作为皇室宗亲,他宅院所处的位置有些过于偏僻冷清了。 稍微说得地狱一点,要不是看见墙后面有火光,应天棋路过都没想到这是王府。 别说跟其他王府比了,这地方,就连郑秉烛瑞鹤园的偏院都比不过。 应天棋是从皇宫中出发,动作要比什么兵马司水龙会还有錦衣卫都慢。 他到的时候,王府的门已被破开,哭哭啼啼的侍女小厮救出来不少,却都是一问三不知,誰也不知道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应天棋跳下马车,先环视一圈,没瞧见应瑀人影,于是就近抓了个熟面孔过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淩溯。 应天棋在淩溯行礼前免了他的礼,着急问: “八王人呢?” 凌溯的面色有些难看,大半夜被叫起来加班,任谁都不会高兴: “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已经进去救人了,暂时……还没找见王爷。” “一群废物!” 应天棋三分真情七分演技,急得团团转,瞧着都恨不得自己冲进去找人,经身边人和凌溯再三劝阻,才稍稍控制住情绪,把自己稳在椅子上坐等个结果。 兵马司和水龙会的人动作还算快,破开院里大大小小的铁锁后,火势很快被扑灭,可应瑀始终没个着落。 按内院那些被救出来的侍女小厮们所说,应瑀傍晚时分去了繁楼赴宴,回来时吃了点酒,瞧着有些醉意,却没叫人伺候,只一个人进了书房。很快,火从书房烧起来,院里被人落了锁,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院里的水根本不够扑火,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火势越来越大。 “报——” 一个被烟熏得黢黑的锦衣卫匆匆跑出来,在应天棋和凌溯面前单膝跪下: “书房的火灭了!可里面没有人……几个侍女小厮晕死在了院里,我们还在屋中倒塌的木架上发现半片衣角,通往后园的泥地有一片拖拽的痕迹,一路找过去,府中所有院门都锁着,唯独西角供奴仆出入的小门开着……发现当时就已经有人去追了!我们这便派人跟上!” 凌溯皱眉,问:“谁去追了?” “一个新来的校尉,叫山青。” - 临街荒废破败的院落,屋顶上立着一个人影。 风带起他的长发,待阴云散去,月光倾洒在他身上,才稍稍映出他的面容。 暗夜中,几道黑影自小巷中闪过。 他微微眯起眼睛,抬步欲追上黑影离开的方向。 但在那之前,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大人,黄山崖来消息了。” 方南巳脚步一顿,似乎并没有多少耐心: “大事小事?” “小事,问的事却有些奇怪……” 蘇言似有些犹豫,方南巳却没有时间同他再耗: “既是小事,你看着回。” “可是……” 苏言还想解释,但方南巳已然纵身自屋顶跃下,追去了方才黑影掠去的方向。 苏言瞧着方南巳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才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 而后,他抬起手,展开手中一张窄窄纸条。 里面只写了五个字—— [白小卓何人] 苏言自然知道这只乌鸦是打哪飞来的、这信又是谁写的,他只奇怪方南辰为什么好端端会问起白小卓。 他原本想请示方南巳,但方南巳没有空闲,叫他自己看着办。 于是苏言从衣袋中取出一根细细的木炭,在纸条背面粗略写画几笔,便将它重新塞入信筒中,扬手放飞了黑鸦,自己也匆匆追去方南巳离开的方向。 黑鸦淋着月色展翅向北,比来时多带了六字—— [皇爷贴身内官] 第71章 六周目 这世界上的事, 有时候是真的很巧,一环扣一环。 两个时辰前,应天棋还讓白小荷想办法去北镇抚司打听打听山青的近况, 没想到两个时辰之后,山青自己跳到了他眼前。 应天棋脑子飞转: “校尉?还是新来的校尉?他算个什么东西, 能靠得住吗?!还不快多多加派人手,若八王有一点闪失, 朕就讓整个北镇抚司从上到下换换血!” 听着这动静, 前来报信的那锦衣衛百戶都快昏过去了, 连忙解释: “陛下放心, 已经叫人跟上去了!” 说着,他犹豫着补充道: “陛下不用担心,那小子虽然是新来的,但挺机灵,还能打。刚才……刚才那书房的情况和后院门的线索就是他发现的……” “咳——” 百戶话还没说完, 便被凌溯一声輕咳打断。 于是百户瞪着一双眼睛,不确定地瞧瞧凌溯,又瞧瞧应天棋,眼神在他俩之间打了好几个转。再开口时, 他声音低了许多,不确定道: “应, 应该没问题……” 话音刚落, 众人东南方向的远处天空忽然有一点光亮伴着尖啸响起, 在夜空中凝成红色的光点,又缓缓散去。 “信号!人抓住了!” 百户估计是真怕极了应天棋会血洗北镇抚司,现在瞧见自己人的信号,还管他皇帝还是指挥使, 根本不等命令,一个蹦子跳起来就跑: “来人来人!信号在城中东南角,兵馬司来的那个副指挥呢?叫你们的人跟上!” 百户带着人追去了,一阵馬蹄声,激起不少灰尘。 见状,应天棋从椅子上起身,拎着衣摆迈着小碎步小跑着向馬車去: “走走,咱也过去看看。” “陛下,”凌溯忙上前几步拦住他: “此刻尚且不知刺客来了几人、目的为何,陛下龙体为重万不能有失,不如留在此地,等他们传回消息。” 应天棋哪里还听得进去凌溯的话? 他满脑子都是跑快点赶去现场看热闹。 顺便瞧瞧,这一次一比一複刻了他计划的“刺客”,究竟是谁。 “朕自然不会有失。你们这么多人在,若还护不住朕,自请命去为朕陪葬就是。” 应天棋抬手挡开凌溯,自己借着白小卓的搀扶上了馬車,下一句命令不容置疑: “追上去。” 京城偏僻角的巷子宽窄不一,骑马还好,马車若想通行便得多费些功夫。 信号发出的位置是城墙角上一处偏僻荒废的院落,巷子里缺砖少瓦,大门也破破烂烂,蜘蛛网结得到处都是,一看便知是许多年没人用过的状态了。 如今老院已被锦衣衛和兵马司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应天棋被凌溯一路护送到人圈內,还没等看清院中情形,先听见院內传来一阵惊呼。 不知道里边谁撕心裂肺喊了声“王爷”,应天棋吓得心都停跳一刻,好在,很快,几个人围着应瑀把他扶了出来,应天棋一看人眼睛还睁着口鼻还在喘气,才算是松了口气。 “兄长!” 应天棋连忙推开身边人,快步过去扶住应瑀,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应瑀发冠歪斜,发丝散乱,紫金锦袍上挂满灰尘,脖子上还有几道紫青指印,伴着大片喷溅状的血渍,虽然不是他自己的血,但看起来人被吓得不輕,瞧见应天棋后却还是记得朝他行一禮: “臣參见陛下……” “免禮免礼。阿兄可有伤着?”应天棋赶紧扶住他。 应瑀脸色发白,抿抿唇,搖了搖头。 虽然他自己这么说,但保险起见,应天棋还是转头看向白小卓: “去把太医叫来。” 应瑀不仅是应弈最亲近的兄长,还是很有名的诗词书画家,他一篇描写云墨江风光的绝句还作为必考篇目被录进了高中课本里。如果这样一个人物因为自己的出现,在历史上被蝴蝶没了,那应天棋真是要成千古罪人。 所以他这份担忧不仅仅是演技,也是有几分真情实感在的。 一听说王府着火王爷遇刺,为保万全,应天棋出宫时还特意带了两个太医,此时就在他车旁边候着。 将应瑀交给太医后,应天棋走到一旁: “刺客呢?有没有留活口?” 凌溯闻言,立刻吩咐身边人: “叫周达过来回话。” 周達便是先前同应天棋报过消息的锦衣衛百户。 此时又被点名,周達比先前要轻松不少,毕竟八王爷已经好端端地在那儿坐着了,至少北镇抚司和他自己的小命是保住了。 他先朝应天棋行一礼,抬手指指院中: “刺客已经断气了,此时正在院里,模样不大好看……哎!陛下!……” 应天棋快步走入院中,一路无人敢拦。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3节 院内有几个锦衣卫正在收拾残局,看见他过来,纷纷停下手中事向他行礼。 挟持应瑀的刺客一身黑衣,正躺在地面一张破草席上。 的确如周達所说,这人的模样不大好看,面部表情有些狰狞,致命伤居然在喉咙,凶器则是尸体旁边摆着的一把沾血的飞刀。 应天棋现在对这些画面已经有点免疫了,他甚至走近了些,忽略表情和伤口,仔细瞧了瞧刺客的面容。 长相端正,但很陌生。 应天棋瞥了眼周達:“发生了什么,给朕一五一十说清楚。” “是……” 周达抬手擦擦冷汗,连忙道: “……我们来时,那个叫山青的校尉已经同刺客缠斗起来,刺客原本是想从城墙角的破洞出城,却被山青缠住,一直拖到援兵抵达,他见逃脱无望,便挟持王爷进了这破院落。 “他以王爷为质,说是要我们给他準备车马送他出城才肯放人,我们假意答应,谁想刺客竟似瞧出了不对劲,想玉石俱焚,还好关键时刻山青眼疾手快一把飞刀要了刺客的性命,这才将王爷救下。” 应天棋点了点头,又问: “山青是哪个?” “山青?山青!” 周达没瞧见山青人影,便梗着脖子呼唤道。 片刻,破屋后面钻出个脑袋,山青小跑着过来,瞧清应天棋的面容,他微微睁大眼睛,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被周达厉声打断: “不得无礼!还不快參见陛下?!” “陛……”山青憋出一个字,一双圆眼睛瞪得更大了: “陛陛陛……卑卑职參见陛下!” “扑通”一声,不知道是没站稳还是如何,山青直接双膝跪地,还顺势给应天棋磕了个头。 周达有些尴尬: “新来的不懂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恕罪?何罪之有?” 应天棋只当不认识眼前这人,淡淡将目光挪开,没再多看他一眼: “有功当赏。他从刺客手中救下八王,是此案头功,该怎么赏,你讓凌溯自己看着办。” “是……” 周达低头应了,打手势让山青速速退下。 山青似乎还在恍惚状态,人摇摇晃晃地走了。 等他走远些之后,应天棋才稍稍压低声音多问一句: “这人什么来头?” 周达算是山青的顶头上司,对他的来历自然清楚: “没什么来头,是前段时间方大将军府近卫领来的,说是远房亲戚,让帮忙照顾着。把人塞进来后,也没怎么过问。” 应天棋点点头,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 “方南巳的人,不塞到自己手底下,送到北镇抚司算什么?他还想把手伸到锦衣卫里来吗?” “这……”周达汗流浃背,实在没懂应天棋这是什么态度,于是贼眉鼠眼地偷看应天棋一眼,试探道: “那这人……还赏吗?” “赏,为何不赏?” 应天棋瞥了周达一眼: “记得同他说,这是朕的恩典。他救了朕的兄长,回头,準他入宫谢恩。” “……是!” 凌溯看长相和气质就是个心思深沉不好拿捏的主,比起他,眼前这周达就要浅薄简单许多。 既然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想也不用想,这凌溯必然是陈实秋的人。至于这周达,他既然被凌溯准许单独给自己回话伴驾,那肯定是凌溯信得过的人,只是此人官职低又不聪明,必然不参与複杂的核心利益,所扮演的角色应当只是凌溯的狗腿子。 所以,有些话同凌溯说可能会引起猜疑,但同周达说,经他自己个儿解读后再由他跟凌溯那么一转达,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至少“皇帝猜疑方南巳”这个点暂时能踩住,让这些人不会那么迅速地把“方南巳塞人”和“皇帝提拔山青”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去。 不过这还不是眼下顶顶重要的事。 回去的路上,应天棋坐在颠簸不停的马车上,手里转着核桃,实在头疼。 应瑀没什么大碍,只脖子上几道淤青,再就是受了些惊吓。 他的王府被烧得面目全非,眼瞧着是不能住了,应天棋便准他暂时住进宫里,此时此刻,人正在他后边一辆马车上坐着。 今日之事,实在蹊跷。 突如其来的火灾、凭空冒出的刺客……而且,让应天棋更不安的,是今天这事儿并没有触发支线任务。 这说明此案并不独立,可能是先前某件事的延续,又或者,并无可以深挖的内情。 应瑀一个什么权力都没有、谁也威胁不到的王爷,害他有什么必要? 他威胁到了谁? 想来想去,应天棋也只能想到今日白小卓和自己说的那件事—— 应瑀跟着张华殊的风,参了一本鄭秉燭。 看起来,鄭秉燭是近日唯一有作案动机的人,且他参与过妙音阁那场火灾,复刻手法把锅甩过去打个迷雾弹也是顺理成章。 只是他就这么睚眦必报,应瑀骂他一句他就连王爷都敢杀? 又或者说……是应瑀不小心触发了陈实秋“露头就秒”的被动,他参鄭秉燭的这一本让陈实秋嗅到了“此人有疑”的味道,所以授意鄭秉燭把他除了了事? ……应天棋还是觉得不至于。 而且,如果真是为此,说难听点,应瑀根本不可能有命活着离开王府,他会直接死在大火熊熊的书房。 应天棋闭了闭眼睛。 要想推测一个事件的主宰者,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看看这件事发生后谁受益最多。 可若是按这个思路顺下去…… 应天棋头更痛了。 回宫后,他将应瑀安置在了舜华殿。 舜华殿离乾清宫不远,应天棋陪着安顿好应瑀后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殿内静静等着。 应瑀进了内殿沐浴,很快,他把自己身上的脏污和血渍都冲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同应天棋一起坐在了舜华殿的窗下。 应天棋屏退了下人,亲自为应瑀倒了盏茶。 也不同他多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今番之事,阿兄可有怀疑之人?阿兄放心说,不必有顾虑,敢伤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应瑀没有回答,半晌,只苦笑一声: “我一个闲散王爷,能碍着谁的道?自然是我惹了不该惹的人。我空有皇室名头却无实权,惹人记恨乃至报复,倒也正常。” 应瑀这话并没有明着点谁的名,应天棋却知道他所言何意: “阿兄的意思是……郑秉烛?” 应瑀垂了垂眸: “郑秉烛的心性,陛下不是不知。我想过他会记恨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这样胆大妄为。” 在外人眼里,郑秉烛是应弈十分信任爱重的臣子,现在应瑀敢当着应天棋的面说这番话,当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和决心。 应天棋微微皱了下眉,没有接应瑀的话,而是另道: “其实我有一事不解……阿兄,你向来不关心朝政,从不引火上身,为何这次会去主动开罪郑秉烛?” 要知道,以郑秉烛今日之势,朝中官员连个敢在他面前大声喘气的人都没有。 除了张华殊不厌其烦即便孤立无援也一遍遍批判弹劾郑秉烛的恶行,应瑀是第一个敢提这事的人。 听见这个问题,应瑀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在月色与烛光下很轻地叹了口气: “……如今你我已君臣有别,但是陛下,你要治我的罪也好,今夜,我想以兄长的身份,唤你一声阿弈。 “阿弈,张大人一生正直,呕心沥血为国为民。他那般痛恨郑秉烛,一次又一次地弹劾死谏,你可想过为何? “郑秉烛是个蛀虫,有他在,国将无一日安宁。如今能此事出声的人不多,我恰好算一个,我知道我的声音微弱,什么忙也帮不上,或许还会引你厌弃疏远、甚至搭上自己……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应瑀的眸子在烛火下隐隐闪着泪光,语调微叹,在安静的夜里显出一丝沙哑: “你是我的君主,可也是我的手足,是和我一同长大的兄弟,阿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郑秉烛毁了你。” 第72章 六周目 帝王家的感情最是淡薄, 父子、手足、君臣、朋友……順从恭谨都只流于表面,只为掩盖骨子里的冷漠。 感情是盖不过權勢的,尤其是皇權。 上位者构建出和善模样, 是为了留下一个不苛待手足的好名声,待百年之后由史官多添两句奉承。 低位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是为了盡可能地避免猜忌、保住自己的性命。 从古至今,敢以感情去考验权勢的人, 没几个能得好下场。 伴君如伴虎, 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应瑀也清楚这点, 他知道应弈亲近自己, 所以不願意给应弈多添烦恼和麻烦,就在京城里扮演个镶边角色,成天与诗书画作为伴,连院落都显得朴实简单。 可同样是因为看中应弈的这份亲近和信任,所以即便知道忠言逆耳也一定要说, 因为他不希望应弈在郑秉燭的祸害下成为一代遗臭万年的昏聩帝王。 这份感情实在難得,应天棋不知道应弈听见这番话会不会动容、会不会回头,他只知道,连自己这个局外人都有点被感动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4节 他垂下眼睛, 许久,很轻地点了点头。 “阿兄的意思, 我明白。但有些事, 现在还不方便同阿兄说, 还望阿兄见谅。” 应天棋抬手将盏中茶水一饮而盡: “我也明白阿兄对我的心意,我只说,阿兄放心。如今局势复杂,明處暗處盘踞着不少势力, 阿兄不用蹚这趟浑水,保护好自己就是,其他的……有我。” 应瑀微微睁大眼睛,似是对应天棋这番话有些意外。 很快,他眸中先前那份视死如归般的坚定缓缓化开,看向应天棋的眼神终于少了那份身份带来的距离,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兄长,望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发覺他已在不知不覺中长成了能獨当一面的大人。 最终,应瑀点点头: “……好。” 按照寻常节奏,如现在这样交过心后,下一步就是将话題往深聊聊,巩固一下这得来不易的亲情时间。 但应天棋不是应弈,眼前的应瑀对他来说也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而是活在史书里的一道影子,他们之间始终有道跨不过的距离。 说多错多,越亲近越了解彼此的人越是如此。 为免让应瑀看出端倪,应天棋匆匆结束了与他的闲聊,自己回了乾清宫去。 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蹊跷。 种种证据都指向郑秉燭,但应天棋始终觉得不对劲。 在他看来,如果没有陈实秋指使,郑秉烛不可能轻易对皇室宗亲下手,但如果真是陈实秋,以她那一出手寸草不生的风格,这事儿干得又有点太温和了,甚至最终还留了应瑀一条命。 这并不像她的作风。 可如果不是这两人,又会是谁? 应瑀明明威胁不到任何人。 其实应天棋心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但他不太敢往深想,更不願意去信。 如此一夜过去,漠安王府的变故传了整个京城。 王府被大火烧了个干净,整个园子都要重新修葺。 这要是修起来,工作量就快要赶上重建一个了。索性由应天棋做主,为应瑀另择新址,在京城几个好地段里挑挑拣拣选了个风水宝地,重建漠安王府。 在王府建成之前,应瑀就在宫中舜华殿暂住,这也是应天棋的意思。 至于王府那场大火和挟持应瑀的刺客,应天棋放言要查,而且要好好查。他把这事交给了北鎮撫司查办,放了狠话务必要他们挖出点真东西,算作给应瑀的交代。 但案子在推进过程中似乎遇见了阻碍,好几天也没听有什么新的进展。 应天棋一直在等北鎮撫司那边等人来汇报进度,但等啊等,等来的却不是淩溯,而是山青。 那日,应天棋听见白小卓通传之后就让其他人退了下去,自己在书房单獨见山青。 山青来的时候穿着一身银白色的飞鱼服,应天棋上下打量他一眼,微一挑眉: “可以啊,都升百户了?” “都是陛下的提拔,卑职感激不尽!” 山青还是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他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进来之后还没跟陛下行礼,慌慌忙忙想跪,却被应天棋抬手止住: “哎,你我之间,不用行那些虚礼。你升官是你自己争气,也有本事,这是你应得的,跟我没有关系,我还得謝謝你救了我兄长的性命。” 听见这话,山青微微一怔,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开口。 因为,很快,应天棋又问: “你今日来,是凌溯让你来谢恩?” “是……”山青点点头: “淩大人他还让我順便向陛下汇报漠安王府一案的进展。” “哦?有什么进展?”应天棋来了点兴趣,稍稍坐起身。 山青瞪着一双大眼睛,十分耿直: “毫无进展。” 应天棋真的要被逗笑了。 他抬手搓搓脸,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 “让我猜猜,他应该还说,是你杀了刺客,你对这案子的细节了解最多,所以这个案子就交给你负责,回头办好了还有更大的好处等着,是也不是?” 山青看向应天棋的目光顿时多出几分崇拜: “陛下圣明!” “……” 这傻孩子,被人卖了还乐呵呵给人数钱呢。 应天棋有些发愁,摇摇头: “真是给你分了个好差事,这淩溯当真机灵啊,難怪他能当上指挥使。” 山青听见这话有点懵。 他虽然不懂其中那些弯弯绕绕,但好赖话还是能分得清的,知道应天棋这应该不是在为他高兴,更不是在真心实意地夸凌溯。 事发当晚,应天棋给周达放出的态度是“忌惮方南巳”,周达回头肯定会同凌溯说这一点,再结合应天棋那句很刻意的“让山青入宫谢恩”,足够凌溯把这理解为“皇帝对方南巳把手伸进北镇抚司这件事十分不爽”。 所以,虽然山青立了功、凌溯升了他的官,但山青在北镇抚司不可能再受重用。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因为山青是方南巳插进来的人。 既然这一点无法更改,那么应天棋至少要把自己摘出去,至少短时间内不能让人察觉到山青和方南巳都是自己的棋。 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凌溯不仅不会重用山青,还会想尽办法把手里这颗烫手山芋尽早丢出去。 他们知道皇帝很重视应瑀,必然会把此案盯得很紧,可是案子至今没有大的进展,若是就这么跟皇帝禀报,皇帝必然要大发雷霆。 既然谁也不想触这个霉头,索性就把山青丢出去,让他进宫谢恩,“顺便”陈述案件进展。 正好山青是方南巳的人,皇帝本就对此不爽,到时候若是皇帝一气之下把山青发落了,可谓一箭双雕。 这傻孩子,是被人推出来吸引火力当盾牌了。 但他从小在山里长大,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压根没听懂应天棋的话,此时还睁着一双大眼睛等着应天棋的下文。 应天棋瞧他那清澈样儿,感觉跟他一两句也解释不清,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題。 “我不是有意瞒你,咱俩初见那日,我确实不方便表明身份,还望你见谅。” 从那天山青看见自己时瞪大的双眼就能看出,恩公变皇帝这事儿给了孩子一个不小的震撼,只是此前不方便解释,等现在到了自己的地盘、有了跟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应天棋才能和他坦诚地好好聊聊。 “啊……我有什么好见谅的?”山青抬手挠挠头,没有对皇权的畏惧,全是对他的欣赏和赞美: “我师父果真没骗我,京城真是个宝地,随便走两步就是贵人。原本那位凶脸恩公是个大将军就吓了我好一阵了,没想到您官儿比他还大!不对……您是皇爷,天下都是您的!” 山青这股傻劲儿,在这勾心斗角的京城里真是独一份。 应天棋没忍住乐了: “要真都是我的,我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了。现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应该也知道了我谋的事并不一般,跟着我可能会遇见许多险境、遇见很多难对付的人。你可还愿意助我?” “自然!”山青几乎没有犹豫: “就算没有恩公救我的情分在,子民为皇爷做事儿也是天经地义!只是我没什么本事,若陛下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意吩咐便是,我定尽力而为、万死不辞!” “好。”应天棋点点头,不再浪费时间: “对于眼下情况来说,官职过高不是什么好事,你现在这个位置就刚刚好。只是,你是被方南巳送进北镇抚司的,王府那事之后,凌溯和他手下之人定会忌惮你,你当心些,凡事不要冒尖出头,更不要被人抓住把柄,蛰伏着替我摸清北镇抚司的底细就是。等时候到了,我会主动联系你。” “是。” “今日你回去之后,若有人问我都同你说了什么,你只说我知道漠安王的事毫无进展之后,发了很大的脾气,摔了一只笔筒,叫下人将你拖出了乾清宫。为防耳目,一会儿我怕是要真同你演这场戏,委屈你一下。” “不委屈!”山青握拳: “您打我几板子,我自己爬出去都成!” “倒也不必……”应天棋哭笑不得,正拿起桌上的青玉笔筒想摔,好把戏做全。 但抬手时,他又似想起了什么。 他看向山青: “对了,那天听周达说,是你第一个发现书房异样,也是你,发现了后院那扇没锁的门?” “是啊。”山青的表情有些茫然,只点点头。 听见肯定的答复,不知为何,应天棋突然漫起一丝紧张。 他迟疑片刻,问: “那……当日情况究竟如何,火势那么大,所有人都慌乱着,你是如何发现了刺客行踪?” “嗯……?”山青似乎不大明白应天棋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像是有点纠结,自己一个人在那挣扎半天,终于还是迟疑着道: “难道……不是陛下您托人告诉我,说漠安王府将有难,还告诉我具体时间和刺客逃离的路线,要我到时候抢在所有人前面救下八王领得头功……的吗?” 第73章 六周目 应天棋微微皱了下眉, 像是没懂山青的意思: “……什么?” 山青眨眨眼睛: “事发当日,我去早市买馒头吃,付钱的时候, 那老板突然告诉我八个字,‘漠安王府, 后园偏门’。当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再追问, 那老板也不肯再搭理我了。直到晚上王府突然着火, 我跟着头儿去王府救人, 突然想起老板说的话, 立刻去了他说的地方查看,结果就瞧见刺客带着八王爷从那儿走了。” 山青看着憨了点,但并非笨人,把前后事稍微联想一下就能猜个大概: “我以为,是陛下您谋划了这么一出, 就为了给我升升官呢……难道不是这样吗?” 自然不是。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5节 在王府起火时,应天棋还在想要如何才能打听到山青近况。 去王府救火时,应天棋还在想世事有太多巧合,自己正瞌睡, 北鎮抚司的枕头这就递来了。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自以为的凑巧, 全是旁人的暗谋。 应天棋心情十分复杂。 在这之前, 他曾经想过, 王府纵火一案受益最多的人是谁,试图这样推出幕后主使。 想来想去,都是自己。 他得知山青近况,之后山青立马得了头功, 讓他能顺勢将山青往上提一提……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对自己有利的事。 作案动機有郑秉烛,作案手法还能和妙音阁疑案联系在一起顺勢放个烟雾弹找人背锅,整个计划几乎没有漏洞,人也死得幹净叫人无处查起,如果不是确信自己没有失忆断片之类的毛病,应天棋真的会怀疑往王府放那把火的人是自己。 可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就只剩了一个人—— 方南巳。 应天棋抬手揉揉鼻梁,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 片刻,他抬手,把手中的青玉筆筒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声巨响后,筆筒四分五裂,应天棋咬牙: “没用的东西,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滚回去告诉凌溯,若十日内再无进展,就讓他好好掂掂自己的脑袋!” 山青被白小卓和其他几个侍卫拖走了,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白小荷想将那一地碎玉收拾起来,却被应天棋制止: “先放着吧,不用管,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白小荷抬眸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只低头应“是”,退出了乾清宫。 她走后,应天棋从书桌旁一堆话本子中抽出里面的神奇紙片,又摸到神奇毛筆,胡乱蘸蘸墨汁,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抬笔又不知道该怎么写。 笔尖在紙上静悬许久,久到墨汁在笔尖凝成小小一滴,最终落在白纸上,融成小却突兀的一团墨黑。 盯着那个墨点,应天棋烦躁地丢开了手里的笔,直接调出系统页面,打开“嘻嘻嘻”,选择凌松居傳送点。 上一次他是在方南巳的床上睡着离开了,这次回来自然也在床上,且保持着离开时蜷着腿熟睡的姿势。 好在此时天还亮着,臥房里没有人,不会像上次一般,直接钻进别人被窝。 也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应天棋才傳得那么利索。 只是,等技能后摇过去、意识刚刚清晰,他以为房里没人正想尽快出去,却隐隐约约听见一道人声从屋外传来: “听北鎮抚司传来的消息,山青今日入宫谢恩?” “是。” 停顿片刻,那人一声轻笑,再未言语。 之后,臥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应天棋坐起身,隔着屏风见方南巳低着头走进来,像是在看什么东西。 等他绕过屏风,应天棋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竟是应天棋留给他的神奇纸片下阕。 方南巳这间卧房很大,将书房的功能也一并合了进来。 看样子,方南巳进来应当是想直接往书桌方向去,但某个瞬间,他脚步一顿,因为余光瞥见了自己床上有人。 微微皱眉,抬眸看去,便跟应天棋对上了视线。 方南巳微一挑眉:“来了?” 语气十分自然,像是已经坦然接受了他卧房会隨機刷新出应天棋这件事。 如果在平时,应天棋一定会调侃两句。 但现在他没这个心情。 “漠安王府的事是你做的?” 应天棋一句也不多跟方南巳废话,他从床上下来,开门见山问。 方南巳唇角原本还挂着一点点笑意,闻言微微一凝,点点头: “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得到答案前,应天棋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却隨着方南巳这大大方方一句承认被浇灭了。 之后再汹涌而来的,便是侥幸落空后成倍的失望和怒火。 “为什么?” 方南巳微微眯了下眼睛,重复着他的问题。 应天棋的反应和方南巳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应天棋既然要用山青看住北镇抚司,那山青肯定不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所以方南巳好人做到底,给了山青一个向上爬的机会。而山青如今已是百户,就说明这机会,应天棋幫他接住了。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事的结果都是对应天棋有利的,按这人的性子,应该会有点开心,而后弯着眼睛狡黠笑着跟他说点乱七八糟意义不明但总体是夸他的奉承话。 像一只得了好处就叽叽喳喳蹦跳着翘尾巴的鸟类。 但现在看起来,应天棋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满意。 他有什么不满意? 方南巳的目光黏在应天棋身上,像是试图看清他的情緒: “为了给你制造个机会,好把那野小子放到有用的位置。这一点你看得出来,还要我来解释?” “是不用你解释,但谁讓你这么幹了,你幹这事儿之前跟我商量过吗?跟我打过招呼吗?” 这话说得有些不识好歹,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应天棋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气: “你一把火把漠安王府烧了,你牛逼!但你告诉我,应瑀要是死了傷了怎么办?啊?他府里那些侍女婆子小厮做错了什么要被锁在院里一把火烧了?那个刺客也是你的人?他又做错了什么要听你命令演这出戏被人一飞刀戳死成别人升官的垫脚石?!有很多种不用死人的办法能讓山青往上爬,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为什么要用性价比这么低容错率也这么低的方式把事情做这么狠?被你算进去的那些人,他们的命只有一条,你凭什么这么替他们做决定?!” 应天棋这话每多说一句,方南巳眸底的神色便更冷一分。 他等着应天棋说完,而后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说话也没太客气: “所以,应瑀有事?他少了几根头发,陛下细数过否?他王府连只鸡都没傷着,轮得着陛下提前幫着哭丧?” “万一呢?有现在的结果是因为一切都按你的预想发展着,可你能保证你的计划全无漏洞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吗?如果中间漏了一环,这些人就活该死吗?不说王府的人,帮你挟持应瑀的那个人就该死吗?!说这么多,你做事之前就不能问问我的意见吗?!” 应天棋气方南巳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但最气的还是方南巳自己闷声做决定不让他知道。 就算这次结果是好的,他也不能容忍类似的事情在未来再次发生。 方南巳今天能为了提拔山青献祭应瑀,明天就能不打招呼为了其他事情献祭白小荷白小卓、甚至应天棋自己。 应天棋不可能让这种不确定因素一直伴着自己,毕竟,比一个棘手的明敌更可怕的,是一个你以为达成了同盟实际上对方随时会转头卖了你和你身邊人的“盟友”。 应天棋知道方南巳脾气古怪,听见自己说这些,肯定会觉得明明是为他好却还要被臭骂一顿这事儿太憋屈。但就是方南巳今天发火把他生吞活剥吃进肚里,应天棋今天也一定要把这事儿掰扯清楚。 他要方南巳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如果方南巳心高气傲不肯被训导不肯听他的话,那也无所谓,大不了他们的友谊破裂,从此各干各的就是。 应天棋也不担心方南巳会用先前同盟时干的那些事坑他一把,毕竟他们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彼此都握着对方的把柄,除非方南巳真疯批到什么都不要了就要跟应天棋玉石俱焚,那应天棋认栽。 但他賭方南巳不至于如此。 对峙的这短短真空期内,应天棋脑子里已经推演好了最坏的可能性。 下一秒,他看见方南巳动了。 方南巳很轻地眯了下眼睛,随手把下阕丢到一邊,抬步走向应天棋。 他步子不快,甚至缓到有些散漫,但就是无端有股侵略性,让应天棋忍不住向后退去。 可他原本就是从床边站起来的,退无可退,还没半步,后背就抵上了床架。 应天棋心里有点没底: “你……干什么?” 他怕方南巳,一直都怕。 今天敢跟方南巳发这脾气,其实一大半都是在賭,赌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方南巳多少有点把他当朋友的意思,赌就算盟约破裂,方南巳也不会在这一刀了结了他。 但现在,应天棋又不那么确定了。 他第一次在赌局开场后生出了想逃的心思,但还没等他闪躲开来,方南巳忽然伸手,一把揪住他衣领,把他按回了床架上。 后背撞上坚硬的木头,有点疼。 方南巳按着应天棋,停在离他半步远的位置,垂眸看着他,眸底冷冰冰的,声音压得很低,没什么情緒: “你以为,若不是顾着你那点没必要的仁慈,他漠安王府那场大火,能活几个人?” 方南巳留了余地,应天棋当然知道。 事发当时应瑀人在书房,刺客要想从书房劫走他,必然得先过开在书房伺候的那些下人。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自然是都杀了,但那刺客没有这么做,而是挨个打晕了事。 方南巳顾及他的情绪,下手留了情面,没有多伤一个人。 可这不是应天棋想要的。 他不要这点情面,他要完完全全的掌控。 如果不能,不如没有。 “你不放那把火,所有人都能活。” 应天棋直勾勾望向方南巳的眼睛。 之后,他看见方南巳眼底翻涌的幽黑的情绪: “陛下搞清楚,我是你的盟友,不是你的奴仆,我的身家性命不在你手里,我想做什么事,不需要你同意。” 应天棋原本还想再和他辩一辩,让他换位思考,问他如果有一日自己为了他把沉龙寨和方南辰置于险境,他可能沉得住气? 但开口前,应天棋又觉得说这话没有意义。 因为方南巳可能真的不会介意。 至少从目前应天棋和他接触下来了解到的部分来看,方南巳人如其名,像条冷血的蛇,盘踞在潮湿阴冷的青苔间,什么都不在乎,为达目的不拘使用任何手段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搭进自己的命也无所谓。 和这样的人,讲情讲理都是无用。 他随心所欲,想干什么都只看自己心情。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6节 “是吗?” 意识到这点,应天棋微一挑眉,说话再没留情: “随时可能一声不吭把我或者我身边人推出去做局的盟友,我不想要,不敢要,也不需要。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但前提是,你得让我有安全感,你得值得让我信任。如果不行,那咱们好聚好散。 “山青是你帮我插的棋,但我们不能达成共识,你的手段我也无法认可无法接受。所以,山青我不要了。” 应天棋抬手抵住方南巳心口,用力将他推开: “你,我也不要了。” 第74章 六周目 应天棋虽然爱赌, 但他喜欢用已知的筹码来赌结局,而不是人心。 人心这种東西,实在是太易变, 今天笑眯眯一起吃酒聊天,明天就能转头在背后捅刀子。尤其方南巳这种人, 善恶是非黑白一概不分,感情和约定对他来说就是个屁, 亲姐都能说卖就卖, 何况是自己?感兴趣的时候帮自己一把, 不感兴趣的时候就把自己随手卖给别人, 如果不加以幹涉,漠安王府这把火迟早要烧到他乾清宫。 应天棋可以忍受他的脾气,劝着他哄着他说他爱听的话。 但如果不能彻底把他驯服,改掉他不計后果闷着声一个人想幹什么干什么的臭毛病,应天棋宁愿废掉这颗棋。 前期步履维艰, 总好过后期一念之差满盘皆输,这种局,应天棋赌不起。 方南巳被应天棋推得向后半步,在他撤手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你認真的?” “我看起来很像开玩笑吗?” 应天棋皱皱眉, 用力想甩开方南巳的桎梏,但却没能挣开: “要么, 咱俩说好以后谁干类似的大事儿前都要知会对方一声咱商量着来, 要是不愿意, 那就说明我们的理念不合适,咱俩散伙,以后各走各的路,你要起兵造反自立门户也好, 要投奔陈实秋给我上升難度也行,最后谁赢,各凭本事!” 应天棋说这话的时候,方南巳一直垂眸盯着他,眼里情绪不明。 而后,他沉默片刻,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应瑀就这么重要?” “?”应天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跟应瑀有什么关系?” “是,应瑀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算計他一次,惹得陛下动这么大的气?” 应天棋覺得自己跟方南巳的脑回路已经不在一条道上了: “应瑀是我兄长!就算他不是我兄长,是乱七八糟随便什么人,你这么做也是不好的!我不認可!方南巳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说话?!” “……”方南巳微一挑眉,再开口时,语调隐约有丝戏谑,似是意有所指: “应瑀是你兄长?” 这话倒问得应天棋有些懵了。 ……不是吗? 方南巳没等他下一句话,只自顾自点点头: “臣为陛下殚精竭虑,为陛下的谋划付出那么多时间精力,现在就为了一个所谓的兄长,陛下就要和臣分道扬镳,是这个意思?” “?”应天棋第一次覺得跟方南巳的沟通这么困難。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怎么说得好像是他应天棋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似的?? “你根本没懂我什么意思,没法跟你沟通!起开!” 应天棋用力推开方南巳,顺势从自己懷里抽出一张卡片,贴到方南巳身上,语速飞快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之后没等方南巳反应过来,便迅速把手里東西塞回懷里。 为防方南巳追问,他立刻又道: “话我就说到这,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应……应弈也不是离了你方南巳就不行,理念不合就散伙,大不了一切重头再来!” 左右这轮沟通是无效了,按方南巳这心高气傲的倔驴性子,认定了的思路很難再改,应天棋说再多也是无用。 他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向方南巳低头被方南巳拿捏,既然达不成共识,那就趁早脱身。 方南巳大约是被气笑了。 他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好。” 他抬指置在唇邊,吹出一道嘹亮哨音,几息后,蘇言出现在窗后:“大人。” 方南巳冷眼盯着应天棋,沉声吩咐道: “有不速之客,送他出去。” 通常方南巳用这种语气说出来的“送客”,意思就是“把脏东西解决了丢出去”。 于是蘇言立马闪身进来想看看是哪来的不长眼的毛贼敢将手伸进他家大人的卧房,结果一进来一瞧见应天棋那张脸,人就傻了。 他看看方南巳,再看看应天棋,一是不明白皇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二是开始有点动摇方南巳说的“送客”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他脚步钉在原地,飞速看了一圈确认房间里确实没有第四个人,然后彻底陷入了自我懷疑。 直到方南巳冷声催促: “愣着干什么?扔出去。” 距离不远,应天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蘇言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还有那一瞬因为震惊而震颤的瞳孔。 应天棋不想为难小孩,所以他决定自己走出去。 他与方南巳擦肩而过,苏言见状,赶緊抬步跟了上去,等到了方南巳听不见的距离,才犹豫着问: “属下备车送陛下回宫……?” “不用。”应天棋快步沿着石板路走向与正门相反的方向: “我不大认路,劳烦你带我去后巷就好。” 苏言覺得不大妥当,但既然方南巳没有吩咐,应天棋自己又这么说了,他也只好照办。 于是应天棋被苏言带去了后园小门。 这条后巷似乎很是冷僻,大白天也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人,明明该是下午最热的时候,顺着巷子吹过来的风却依旧是清凉的。 应天棋打发走苏言,自己靠在巷子旁侧的青石墙邊。 身边再没有人了,他却没有立刻结束“嘻嘻嘻”,而是摸摸怀中,从衣襟里抽出一张卡片—— 預言家神牌。 其实在这之前,应天棋考虑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把仅剩两次的身份查驗分一次在方南巳身上。 方南巳这个人始终让他有种无法安心的感觉。 他在无助迷茫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方南巳,在发生糟糕事情后第一个怀疑的也是方南巳,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个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笑着的时候是否留着后手藏着阴谋。 甚至应天棋还在怀疑方南巳在漠安王府放的这把火,是否还有其它他没猜到的企图,归根到底,还是应天棋不信方南巳会为了给自己一个方便如此劳师动众。 他们之间没有足够牢固的利益纠缠,方南巳行事风格又太过诡谲散漫。 应天棋看不透他,自然无处去寻安全感。 原本,为了求个安心,应天棋也是得找个机会驗一验的。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这样疑神疑鬼。 只是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方南巳今后是敌是友,全看这一张牌。 应天棋的指腹轻轻蹭着預言家神牌的背面,没有立刻翻开。 他莫名有些緊张。 片刻,应天棋做足了翻过来卡面纯黑的心理准备,这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翻牌、睁眼。 可是下一瞬,他瞳孔微颤,眸底映出一抹亮色。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预言家神牌会以纯白至纯黑的颜色差异来呈现角色对玩家的威胁程度。 而手中这张牌,并非应天棋预想的深色。 而是一种近似于纯白的、浅淡如薄纱的灰。 应天棋无意识地加重了手上力道,卡牌边缘硌得应天棋指腹出现了些微痛感。 许久,他缓缓舒了口气。 把已经重置状态的预言家神牌放回了衣襟里,结束技能,回了皇宫。 预言家神牌的浅灰卡面告诉应天棋,即便他今日跟方南巳掰了,未来,方南巳也不大可能会成为他的敌人。 这对于应天棋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或许他应该早点验牌,或许验明方南巳立场之后再看王府纵火这事就不会将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但仔细复盘过后,应天棋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后悔。 就算方南巳是纯白,就算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是自己,应天棋也一样没办法接受他自作主张随意献祭任何人。这个问题很严重,必须解决,不然分歧只会越拖越大,到后面利益牵扯更多纠缠更深,再割裂起来,就没有今日这么轻松了。 只是,丢了方南巳和山青这两颗棋之后,再观局势,应天棋颇有种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意思。 不过还好,就算将军府北镇抚司沉龙寨全用不了,他也还有个妙音阁做底牌。 于是,当夜,应天棋再次摆驾长阳宫。 这回,进了长阳宫内殿,应天棋一眼就瞧见角落里摆着一张软榻。 这种好东西,他前几次来时可是没见过的,于是,刚让下人退下,应天棋便直奔软榻,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先感受一番,发出一声舒适地赞叹之后,他抬眼瞧着出連昭: “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少自作多情。”天气热了,出連昭坐在雕花木凳上,手持团扇轻轻摇着: “赶紧,有话就说,这次来又要给我安排什么难办的差事?” 应天棋有些尴尬,不禁怀疑自己的目的性是否真的这么强这么明显: “……这话说的,我来找你就不能有别的事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7节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出連昭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那双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主意,不是来给我分派差事的,难不成还能是来同我谈情说爱互诉衷肠的?” “……” 好吧。 应天棋承认她赢了。 他原本还想铺垫一下再提,现在看来也没这个必要了,于是直截了当道: “我想向你借一个人。” 出連昭微扬眉梢:“谁?” “紫芸。” 只要是南域人,就不会待见应弈这个人,紫芸更是痛恨他到极点,从出场到现在,几乎没有给过应天棋一个好脸。 此时听他点到自己的名字,紫芸从内殿纱帘后闪出来,不屑地嗤笑一声: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紫芸的本事,应天棋是见识过的。 她能在杀了鄭秉星后全身而退、在三法司重重围堵搜查下藏住自己不被发现,甚至还有本事混进皇宫。虽说其中也有应天棋推波助澜的缘故,但此人的本事毋庸置疑。 现在方南巳用不了了,被方南巳抬上来的山青,应天棋也不好意思再用了,但应天棋拜托方南巳做的事还不能断,鄭秉燭那边必须有人盯着,紫芸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紫芸任性,断不肯为应天棋所用,那也没关系。 毕竟她足够听出连昭的话,所以,应天棋只要说服出连昭就行。 “不是做梦,毕竟这事不是帮我一个人,做好了便是共赢。” 应天棋也不多卖关子,他看看出连昭,又看看紫芸: “我想把你送出宫去,你要做的事不多,在暗处看紧鄭秉燭就行。按我先前收集到的信息来看,陈实秋和郑秉燭的勾结似乎是与京城祥云斋、和一种叫做流云酥的点心有关,但我目前也只是猜测,不能完全确定,更没有证据。我的手暂时还伸不到宫外,也没有合适的人去做这件事,所以,我想你帮我盯紧他们,尽量摸清其中规律和方式,我有直觉,这将是咱们扳倒他们这个小联盟的突破口。” 在应天棋心里,出连昭始终比方南巳安全。 因为他和出连昭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扳倒陈实秋。就算出连昭到最后也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甚至将自己视作仇人之一、只把利用自己当做复仇大计中的一环,那她也得等陈实秋死后再回过头找自己算账,毕竟他们已经掰扯清楚了南域一事并达成共识,就算出连昭依然觉得自己该死,她也不会傻到先弄死自己然后自己去与陈实秋单挑。 他们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个不可替代不可失去的助力。 出连昭听过应天棋的话,并没有犹豫太久,便点头应下了此事。 因为这事对她来说,有利无弊。 紫芸是偷渡进宫的,虽说可以与她孪生姊妹蓝苏共用身份,但大多数时候都得束手束脚躲躲藏藏,且在宫中藏一个人,始终是个隐患,若有天被有心人拿住把柄,说不定还会再次翻扯出妙音阁之事。 出连昭早有想法要将紫芸送出宫去,只是一直没找到办法和机会,这次应天棋主动找上她,倒真是对了她的心。 既能了却一件心事,又能顺势借皇帝一个人情,她为何不答应? 应天棋能把紫芸带进来,就能把紫芸再送出去。 于是次日,他便把紫芸塞进了出宫采买的车队中,紫芸即便不想为他做事,却也不愿违拗他们娜姬的意思,只好臭着脸不情不愿地为他打工。 应天棋也算是勉强找人替了方南巳手里最重要的一件差事,原想着其他事还不急,如今手头难题都解决了七七八八,正想懈怠几天缓缓心情等着紫芸那边有了消息再做下一步计划,但谁想紫芸出宫还没两日,他便被出连昭主动请去了长阳宫。 应天棋原本还以为是紫芸效率飞快,这没两天就揪住了郑秉烛的把柄。 谁想进长阳宫后,出连昭瞧见他,面无表情,开口便是一句: “盯郑秉烛那事,紫芸没法继续了。” 听见这话,应天棋一愣:“为何?” 大清早得了个坏消息,出连昭心情也不爽,语气便有些冲: “她被人缠上了。对方像是黑夜里长眼睛,无论她藏在哪都能把她揪出来。紫芸打不过那人,本想缓两天再另想办法,谁想那人竟摸到了她藏身地,告诉她,从哪来回哪去,否则下一次,见她的便是郑秉烛。” 其实听到这里,应天棋心里已经有了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多问一句: “那是谁的人?” “不知道,紫芸只说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且应当不是郑秉烛的人,因为对方和她过招时没下死手,不然她已没命传这话了,且连带着我们都得暴露。 ” “……” 应天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抬手揉揉鼻梁。 好你个…… 方南巳!!! 第75章 六周目 出連昭在边上支着下巴瞧着他, 仿佛从他的精彩表情中观察出了点什么: “你知道是谁做的?” 应天棋沉重地点点头,也不瞒她: “方南巳。” “方南巳?”出連昭听见这三个字,属实意外: “这人不是有名的独狼吗, 你怎么惹着他了?” 出連昭也不是白在后宮蛰伏了这么久,她那妙音阁更不是摆设, 这大宣京城的各方势力各色情报,她早已了如指掌。 方南巳此人在朝堂中不结交、不站队, 几乎不参与京城各个达官贵人的宴饮活动, 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好像谁也看不上。京城看不惯他的人很多, 但敢招惹他的人很少,他也从没把谁放进眼里过。至少在出連昭入京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没听过他主动参与到什么事件中去。 除了前不久河東赈灾一事,和后来的妙音阁疑案。 ……这么说的话,这两件事同样也与应天棋有关。 出连昭是何等聪明的人物, 几乎立刻就猜出了前因后果。 方南巳整这一出肯定不是为了坑害他们,不然紫芸早在第一天夜里就该死在那少年刀下了,连帶着他们暗中监视郑秉烛这事也得被连根拔起。 这小打小闹故意找麻烦的劲,明显不是在护郑秉烛, 倒像是在和谁怄气一般。 那么是谁呢? 出连昭作恍然大悟状,轻轻扬起下巴: “啊——你和他掰了?他是在给你找不痛快?”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什么叫“掰了”? 但仔细想想, 好像说得也没什么问题: “是, 我跟他在某些事上无法达成共识,我觉得继续这么下去我得吃亏,所以和他划清界限了。” “你这人,倒是挺有骨气。” 出连昭这话也不知道是夸奖还是嘲讽: “这么好用的一个人在手边放着, 怎么也得先把人利用价值榨幹了再宰啊,我不信你不懂虚与委蛇那套,现在你半道与他割席,又不是不知道此人什么德行,不是明摆着等他来报复你?你太愚蠢了,给自己找了个这么棘手的敌人,若来日方南巳发難,我可不会帮你。” 应天棋自然懂这个道理。 “如果纯利用,这么做自然没问题,但是真情假意掺半,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頓了頓,应天棋忽又弯了下唇,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敌人了?” 应天棋这一笑倒晃得出连昭有些晕了: “你什么意思?” 应天棋却再没解释,只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着软榻的木制扶手: “……总之,我自有打算,这事儿你和紫芸先不必理会了。” 瞧他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出连昭疑似浅浅翻了个白眼,手里的团扇摇得更快了些: “随你。” 应天棋说方南巳像条盘踞在长满青苔的洞穴里的蛇,那可真是一点没说错。 此人真真受不了一点委屈,今日赶走了在瑞鹤园附近盯梢的紫芸,明日砸了妙音阁的场子,后日又派人在应天棋选给应瑀的王府新址搞破坏,惹得应天棋三天两头就要挨出连昭的骂。 方南巳好歹也是堂堂将军,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天天跟个小孩子似的用这种幼稚法子跟他斗气? 应天棋也不是不知道方南巳搞这么几出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真的想给自己找麻烦,大可以动作更大点,闹到自己在陈实秋郑秉烛眼下暴露,彻底翻不了身。 现下他幹的这些好事儿,傷害不大侮辱性极强,主打一个惡心人。 那天应天棋当着他的面说了句“我应弈也不是没你不行”,方南巳就故意断他耳目眼线,讓他知道没了自己到底行不行。 说白了,做这么多,他就是为了给应天棋一个下马威,讓应天棋知道難處,不得不低头向他道歉。 但应天棋偏不。 应天棋此人在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是绝对的吃软不吃硬,方南巳要用这种法子惡心他,他就偏要跟这厮犟着,看看到底谁是这京城第一倔驴。 想用这种强逼的手段讓他低头? 不可能!! 抱着这种对峙拉扯的态度,在应瑀王府新址地基被毁了第三次后,应天棋气得牙都快要咬碎。 他知道是谁干的,但这种斗法彼此之间心如明镜,若在明處问责便是破坏规则的掀桌行为,应天棋不能开这个互相傷害的头。 知道谁是凶手但无法制止的感觉太糟糕了,应天棋气得牙痒痒,能做的却只是把王府工匠的工钱改为按天结算,然后装模作样让大理寺追查,自己怒气冲冲回到乾清宮,叉着腰转来转去看着一屋子文物一件也舍不得砸,最后愤怒地丢了只镇纸: “随便谁,去太医院把何朗生给朕叫来!!!” 白小卓很少见应天棋发这么大的脾气,和白小荷对个眼神便急急往太医院去了,不一会儿就帶着何朗生回来。 应天棋一般在乾清宫的书房暖阁见人。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8节 何朗生进来后,他支开了其他人,还没等说什么,何朗生先跪下朝他行了个礼,之后主动道: “陛下唤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应天棋冷眼瞧着他。 这个可恶的小太医,方南巳的狗腿! 上次自己在书房看个画卷,他瞄见了都得回去跟方南巳说一声,有这么忠心这么全面的耳目进入皇宫,方南巳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应天棋翘着腿坐在椅子里,心里恨着方南巳,顺便把怒气迁到了何朗生头上。 他就那样恶狠狠地盯着何朗生,一边从自己衣襟里掏着什么。 很快,他扯着绳子,从衣领里拽出一枚蛇缠红玉的掛墜,拍到了桌上: “把这玩意拿去还给方南巳,让他少搞那些幼稚的把戏,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玩够吗!!他不嫌烦,朕嫌烦!!!” 何朗生什么都没干,先收获一通皇帝的怒吼,人一时有点懵。 就那么傻愣愣地抬头望着应天棋,直到应天棋再次开口: “愣着干什么?还不拿走?!” 上次从方南巳那走得急,情绪一上头就什么事儿都忘了,应天棋还是后来回宫泡澡的时候才发现来自己身上还有一枚从方南巳那儿借来的掛墜。 这挂坠一看就是很贵重或者意义深刻的東西,不然他也不能借此一举赢得方南辰的信任。 只是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闹成这样了,这东西要是由应天棋亲自去还实在有点抹不开脸,古代又没有快递,应天棋也是拖了这么久才想起来,皇宫里还有何朗生这么号人。 “是……” 何朗生膝行几步上前,从桌边拿下那枚挂坠。 见他这模样,应天棋倒是冷静了下来。 祸不及牛马,他跟方南巳闹脾气,何必为难打工人。 于是应天棋叹了口气,稍微缓了下心情,再开口时,语气较先前缓和许多: “下去吧,记得把朕的话给方南巳带到。” “……” 何朗生又朝他一礼: “是。” 而后,犹豫着告了退。 应天棋今日让何朗生带给方南巳那两句连威胁都算不上的气话大概率是没有用的,但没有用也要说。 就像有些事,即便有混球卯着劲给自己使绊子,也一定要做。 既然没有能用的人,那就自己上。 应天棋靠回椅子里,唤醒系统界面,打开技能商城。 前两天,技能商城又进行了一波更新,上了许多新的技能和道具。 应天棋怀疑系统商城会按照玩家处境上架合适的商品,因为他这次又在商城里找见了能解他燃眉之急的东西—— 【道具:桀桀桀胡子一戴谁都不爱】 【限购:0/1份】 【售价:99积分】 【道具详情】 【一副可模糊面貌的胡子,戴上之后没人能记住你的模样,也无人能识破你的真实身份!】 【使用方法】 【粘在脸上,即刻生效】 99积分,买一个没有使用cd和使用限制的易容道具,也算是超绝性价比了。 应天棋没多犹豫,点击兑换。 很快,一片轻轻薄薄的易容胡须落在了他掌心。 待到天入了夜,应天棋换了身普通的粗布衣裳,对着铜镜粘好胡须,确认无误后,打开了“嘻嘻嘻”的传送地图。 在地图上比划一阵,糟糕的是,从京城里两个传送点到他想去的地方,居然是凌松居更近。 晦气! 应天棋对着地图翻了个白眼。 好在他上次是从凌松居的后巷离开,那条巷子比较冷僻,不会引起太多注意,倒也还算方便。 在心里把自己哄好,应天棋点击传送。 几息后,他站在了熟悉的小巷里。 - 蘇言最近有点苦恼。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近日有什么事没做好,才会被大人调离身边、派来做这种无聊又奇怪的事。 这些日子,一到夜里,大人便让他守着园子后巷,看会不会出现可疑的人,一旦有人,即刻回去通传。 可这条巷子别说人了,平时连只猫儿狗儿也难见,蘇言有种被流放的感觉,不可谓不委屈。 他坐在园中一棵大樹的枝丫上,无所事事地摘着樹叶,思考这注定难熬的一夜要怎样过去。 今夜晴朗,天气闷热,树上的蝉叫得人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蘇言快要在树上睡着,但即将闭眼时,他余光忽然瞥见巷子里闪了一道影子。 他立刻惊醒,来了精神,借着郁郁葱葱的树叶遮掩身形,探头向巷子中望去。 只见这巷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那人穿着打扮普通,看着身材挺单薄,至于面容……蘇言看不太清。 他想到方南巳的吩咐,迅速起身,抬眸多瞧了几眼那人的动向,才从树上跃下,径直去园中找方南巳。 方南巳正在蛇园中逗弄笼中的黑蟒,听见苏言的脚步声,他眼也没抬: “有动静了?” “是。”苏言点点头: “后巷果然来了人。” “从哪个方向过来?” “……属下也没看清,连脚步声都没听见。”想了想,大概是自己也觉得离谱,苏言又不大确定地补充道: “倒像是……凭空突然出现在某处的。” 方南巳原本正以骨节蹭着黑蟒光滑的鳞片,闻言,他动作顿住,很快,冷嗤一声: “知道了,让他等等,先别给他开门。” 听见这话,苏言却有些懵: “开门……开什么门?” 方南巳微一挑眉,这才抬眸看向苏言: “他没来敲门?” “没啊。” “那他来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 苏言茫然地眨眨眼睛: “那人就扶着墙站了一小会儿,然后顺着巷子朝南走了,走得可快了,连头都没回过呢。” 第76章 六周目 月黑风高夜, 京城街巷連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偶尔随风在路上滚个两圈的竹笼与应天棋作伴。 他一边看着系统免费提供的京城地图,一边快步往地图中“瑞鹤园”的方向走去。 应天棋早前就觉得派人这样盯梢守株待兔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倒也不是没有特殊手段,只是风险较高, 容易打草惊蛇,且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去做。 现在方南巳这样给他找不痛快断了他这条效率低但稳妥的路, 却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推了他一把, 让他重新将plan b提上日程。 应天棋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他要摸清陈实秋和鄭秉烛二人的通信方式, 然后才能想法子从中做点手脚挑拨二人关系。 他们一个是太后, 一个是外臣,手里权势滔天,虽然不方便见面还看似毫无关联,但平时要傳个消息其实非常简单,随便挑个下人出宮傳个话送个信都行, 也没人会嫌命长主动去查这些事。 既如此,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弄出流云酥这种隐秘把戏呢? 应天棋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需要用流云酥傳达的,一定是保密级别极高的信息, 非必要不动用,甚至能使鄭秉烛直接秘会陈实秋心腹的那种。 这很可能会涉及到二人间最核心的利益链, 若应天棋挖清其中细节, 再想要做点什么挑拨離间的坏事, 就变得很容易了。 可这事想要完成真的很难,因为,既然手法隐秘,就说明这两人非必要不会动用这玩意, 继续这么等下去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而且方南巳也没给他继续等的机会。 那应天棋就没办法了,他现在只能抓到这么一个突破口,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他必须下手做点什么,推上一把,逼他们不得不尽快联络。 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让谁去做是个大问题。 应天棋暂时找不到这样懂他心思且足够托付信任的人,现在的方南巳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正好现在他得了这么个方便的易容道具,不如直接以身入局。 他一个人快步走在窄巷,这是地图显示中去瑞鹤园最近的一条路。 他一心趕路,直到某个瞬间一步迈出,他突然听见一道系统提示音—— 【检测到玩家已離开傳送点“凌鬆居”范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99节 “?” 应天棋对这句没头没尾的提示产生了些许警惕。 離开会怎样? 不会把他强制送回去吧? ……那可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应天棋顿住了脚步,紧张地等着事情的下一步发展。 他一动也不敢动,默默在心里数了十个数发现无事发生后,才默默鬆了口气。 下一秒,这大喘气系统才说完后半句话。 【玩家离开“凌鬆居”范围,传送点无法定位刷新,玩家下次使用技能至“凌鬆居”时,落地点将与本次重叠,望知悉!】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离开传送点再结束技能,就没法刷新定位点了。意思是这次结束技能走了就是真走了,下次传回凌松居也不会落到这次离开的地方,而是和上次一样落到凌松居后巷? 问题不大。 只要现在不把他丟回方南巳家里去就行。 应天棋松了口气,抬步想继续往前走。 可还没等他迈出半步,旁侧突然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迅速逼近,同时,他手臂也传来一股大力,将他生生扯去了一边。 应天棋只觉自己像只麻袋,毫无自主权地被人拉来扛去,最后,一声闷响,后背撞到了小巷冰冷的石墙上。 “嘶……” 应天棋撞得有些疼,下意识想揉揉发痛的肩胛骨,但有人先一步制住他的动作,按着他不让他挣扎。 控制住他后,那人低声问: “一二三四五?” 夜深了,小巷里更是連一丝月光都透不进,伸手不见五指。 应天棋看不清眼前人的样貌,但听见这个声音,他立馬认出是谁—— 紫芸。 紫芸前段时间被他送出宮去,虽然盯梢的活被方南巳一顿搞破坏逼得无法继续,但宮里宫外里应外合做做别的事还是可以的。 应天棋前几天已和出连昭打好招呼,拜托她跟宫外的紫芸传个信,让紫芸帮忙置办点東西,顺便给紫芸教了句暗号,好让她能在自己易容状态下确认自己的可信身份。 “上山打老虎。”应天棋轻松对出下半句。 “……老虎没打着?” “打到小松鼠。” 四句全对,紫芸这才松开应天棋,却还是多问一句: “宫里派来的?” “是。” 应天棋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揉揉自己酸痛的肩颈。 然后他就听见了紫芸冰冷的声音: “如果你还能见到那狗皇帝,记得替我转达,下次再让我说这么愚蠢的暗号,我就弄死他。” “……” 应天棋戴着易容道具,紫芸自然认不出他是谁,更想不到狗皇帝能深更半夜跑出皇宫,只以为这是被狗皇帝派来与她接头的手下。 应天棋自然也不会主动挑明身份给自己找麻烦,因此只屈辱地默默应了声: “好……” 紫芸退开两步,大概原本是想打量应天棋一眼,奈何光线实在太黑,只好作罢,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衣袖: “跟我来。” 应天棋便跟一颗白菜一般,被紫芸拎着穿梭在深夜的京城。 最后,紫芸帶他到了一处老旧的院落,鬼鬼祟祟钻进去,然后从院中角落的空缸里掏出一只布包,丟垃圾似的扔到应天棋面前: “你需要的東西。” 应天棋抬眸看了她一眼。 而后蹲下身,三两下解开布包,翻出里面一套旧衣裳一面破旗子,还有七零八落的八卦罗盘龟壳铜錢等廉价道具。 他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这些,谢了。” 说完,应天棋犹豫片刻,又看向紫芸: “紫芸姑娘,麻烦你……再帮我个忙吧?” - 天色渐亮,京城街道上逐渐有了車馬,早起的摊贩已摆出热乎乎的馒头热粥,用蒸笼中溢散而出的帶着香味的白雾唤醒整个城市。 苏言坐在树上打哈欠,目光一直盯在街巷某个角落。 片刻,他隐约听见一道熟悉的哨音。 原本困倦的少年立馬来了精神,寻向哨音传来的方向。 暗巷里,方南巳还穿着没来得及换的朝服,看见苏言后,又朝主街的方向瞥了一眼: “人呢?” “在那。” 顺着苏言手指的方向望去,方南巳眼里多出一道人影,停顿片刻后,他疑惑地挑了下眉。 那人长着一张普通到让人记不住容貌的脸,清瘦的身材,挂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此刻正蹲坐在街角的破石头上,双手捧着个油纸包,啃着里边白花花的热馒头。 方南巳微微眯了下眼睛,像是有些不确定: “……他就是昨日突然出现在后巷的人?” “是。”苏言盯了他一夜,自然不会记错。 “都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苏言回忆一番: “从后巷出来后,这人径直去找了前几日您让我趕走的那个姑娘,没一会儿便换了身衣服出来了,之后一直在这一带徘徊着,刚才花了一文錢买了两只馒头,坐在那里吃到现在。” 方南巳轻笑一声,倒没再说什么。 他抬眸,扫了眼街边各色建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离瑞鹤园不远。” “是。”苏言点点头: “方才属下在上朝时间,看见了鄭秉烛的車驾自此经过。” 方南巳眸色渐深。 他盯着街角那个狼吞虎咽啃馒头的平凡男子,许久,才再次开口,低声喃喃: “……他想做什么?” 苏言以为方南巳这话是在问他,于是认真答: “不知道,看不出来。” 几乎是在苏言话音刚落之时,被二人共同注视着的那个道袍男子忽然有了动作。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一把就将手里没啃完的半块馒头丢了出去,囫囵咽下口中食物,又正正身上包袱,拎起旗子戴好帽子,一个大跨步从街角迈了出去。 至此,方南巳才看清那人手中竹竿顶端挂着的旗帜上端端正正写着的八个大字—— [洞悉天机 化劫解难] 应天棋身上挂着龟壳罗盘桃木剑,一走起来就“叮呤咣啷”地响。 他学着电视剧里神神叨叨的江湖骗子,眯缝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本来想背几遍乘法口诀表,但为了凸显神秘感,他还是选择了对古人来说更具有迷惑性的字母表。 于是他就那么“abcdefg”地念叨着迎向前方走来的豪华四驾马車,一边扯下身上的龟壳,装模作样地摇晃许久。 终于,在马車靠近时丢出里面几枚铜钱。 铜钱跌滚着躺在他脚边,应天棋低头看了一眼,忽然睁大眼睛,夸张地朝后踉跄几步,伸手一把将布旗丢了出去。 那旗子不偏不倚,正好摔在马匹面前,把领头的马儿吓得停了步,虽然车夫立刻出声安抚了,但还是惹得马车车身一震。 鄭秉烛身边近身侍候的都是训练有素且对他绝对忠诚的人,见此变故,于马车右侧骑着马随行的领头護衛立刻跳下马大步朝应天棋而来,什么话也没说,走近了先抬腿狠踹向他小腹: “不知死活的东西,知不知道你惊了谁的车马?!” 不知死活的东西……知不知道你伤了谁的龙体…… 应天棋知道郑秉烛跋扈,却没想到他能猖狂成这个样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热闹早市街头,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瞧着,自己只是在他马车前扔了把旗耽误他两分钟时间而已,他竟然敢纵容手下对良民下此毒手! 那護衛下脚真是有点没轻没重,应天棋往后滚了好几圈,一时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努力翻身想爬起来,但身体一动,喉头立马涌上一股腥甜。 他低下头,控制不住地呛咳出一口血来。 躺在路中间的旗子被護衛折成两半当垃圾似的丢到了一边,那人还在叫骂什么,大意应当是让应天棋不想死就赶紧滚开别挡道。 应天棋却顾不上他了。 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没演完的戏,和稍纵即逝仅此一次的机会。 毕竟他这身板,可再挨不了第二脚了。 他趴在地上,连血都顾不上擦,先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几步,去看方才散落在地的铜钱。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0节 余光瞧着护卫再次走近,他再不敢拖延,争分夺秒哑着嗓子喊道: “九天玄凤落梧桐,忽遇东来云墨浓,金鳞本欲沉渊底,骤雨惊涛锁、真、容!这是劫数,是劫数啊——” 嘶声力竭喊出这一段,应天棋又咳出几口血沫。 他抬手用袖子擦擦唇角,一边下意识朝后挪着躲着再次逼近的护卫,边悄悄扫了眼郑秉烛的马车,却见车内无一点动静。 ……不应该啊。 应天棋心都凉下去半截。 他一边抓起铜钱咳着笑着完成自己最后的表演,边忍着痛在脑中飞速复盘自己的计划是否不够到位。 那几句诗都那么直白了,郑秉烛怎么会没有反应? 是郑秉烛文盲连这都听不懂,还是领先时代几千年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屑这江湖术士的把戏? “疯子,在这胡言乱语些什么?!耽误了我家大人的时间,任你祖宗十八代全下地狱也偿不起!” 那护卫粗声恶气地骂了一句,低头啐了一口,指使手下: “还不赶紧拖下去处理了?!” 他郑秉烛还敢当街杀人不成?! 应天棋瞪大眼睛,眼见着几个护卫走来一人一边架起自己的胳膊就要往小巷里拖。 他无力挣扎,只能尽力蹬着腿,用仅剩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 “大劫将至,九天玄凤,渊底金鳞……大劫将至啊!!!” 应天棋嗓音绝望沙哑,领头的护卫已重新骑上马,连坐在车前的车夫都扬鞭准备继续前行。 这场插曲几乎无人在意,就在应天棋以为自己计划失败还要搭上一条命即将迎来七周目时,马车侧边的纱帘突然有了动静。 一把折扇轻轻挑起帘子一边,露出其后郑秉烛一双带着冷意的凤眼: “慢着。” 第77章 六周目 那一瞬间, 应天棋有种自高空坠落死活拉不开的降落伞突然恢复正常“ber”一下撑起他下半辈子的救赎感。 左右架着他的两个护衛听见鄭秉烛的声音,果真停了动作。 应天棋便趁此机会挣开他们的手,也顾不上疼不疼了, 手脚并用往前挪出一段距离,抬头看着鄭秉烛, 邊摊开掌心,给他看手里那几枚沾着泥土和血渍的铜钱, 睁大眼睛神神叨叨道: “大劫, 贵人……大劫将至!” 鄭秉烛居高临下地瞧着应天棋, 眼里没什么情绪。 许久, 他才冷冷嗤了一声: “无常。” “在。”先前踹过应天棋一脚的那护衛立刻应声。 鄭秉烛收回折扇,纱帘也随之落下,重新掩住他的面容: “带回去。” “是。” 于是无常就跟拎小鸡似的拽住应天棋的后领,一路把他拖到队伍末尾。 可能是怕他跑了,还往他手腕上缠了好几圈又粗又扎人的麻绳。 应天棋目的达到, 美中不足的是挨了一脚负了伤,现在腹部正绞着作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多么惊人的毅力才跟在车驾后面囫囵个儿走回了瑞鹤园。 他是没有资格跟主人一起从正门进府的,半道就被无常拽着去了后偏门,寻了个类似柴房的地方将他撂下。 这就算是进了贼窝了。 能被带进来, 代表他的计划已经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应天棋寻到房间堆满干草的角落,艰難地坐下, 抬手擦擦唇角半干的血迹。 就是这进门的代价稍微有点大…… 应天棋还是第一次在活着的状态下感受到伤害带来的漫长疼痛, 这种死疼死疼但偏偏一时半会儿又咽不了气的感受还真是磨人。 昨天一晚上没睡, 现下,他蜷在干草堆里,在等待的时间里斷斷续续地闭了几次眼。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之, 等本就不亮堂的柴房变得更加昏暗时,一直安静着的屋外突然传来一段脚步声。 再就是门口锁链发出的金属碰撞的脆响,很快,无常大步跨了进来,再次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惜字如金: “大人要见你。” 应天棋就这么被无常拖去了郑秉烛主居的暖阁。 门一开,应天棋先闻到一股很淫.靡的香气。 像是花香,又像是女子脂粉香,香味浓郁,慵懒又魅惑,多闻几口便惹得人头晕目眩。 屋里的灯光也暗沉,还站着不少人,房间各个角落里都有郑秉烛的护卫死士,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应天棋这唯一一个外人身上,像是一群蛰伏在暗夜里的狼,看不清影子,存在感与压迫感却极强。 这阵仗令应天棋立马意识到,自己只要有那么一丁点不那么友善的举动,立刻就会有人冲上来结束他的六周目。 所以他跪在地上,一时連眼都没敢抬。 直到他听见郑秉烛的声音: “你就是今晨拦我车驾的神棍?” “是……”应天棋在柴房咳了半天血,嗓子都哑了,说话也有气无力: “小,小人不是有心冲撞贵人,只是上天突然降下預示,小人一时失态,这才……” “抬头。” 郑秉烛似乎没有耐心听他解释,只冷冰冰撂下两字。 应天棋空咽一口,緩緩抬起头。 在郑秉烛看清他容貌的那一瞬间,他同样也看清了郑秉烛的姿态。 应天棋不是没来过瑞鹤园。 郑秉烛府邸里的装饰多用吉祥、长寿、尊贵的意象,比如仙鹤、松柏、麒麟等。 但眼前这间屋子大大小小的装饰摆设,却无一例外,都是牡丹。 屏風上是大团的牡丹花样,房间各处也都是被人精心栽培的各色牡丹,用的纱帘也不是与瑞鹤园風格统一的暗色,而是大片大片红紫一类的艳色。 郑秉烛懒懒地倚在一座黑玉镶金麒麟腾雲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只做工精致的雕花金镯,一条暗红色的女子披帛搭在他身上,与他的衣袍勾勾缠缠、下坠,跟他一片衣角一同落于地面剪影。 卧槽…… 这个画面对应天棋来说冲击不小。 这哥们……明面上是阴鸷冷戾大奸臣,洁身自好高冷单眼皮帅哥,结果私底下这么玩,还是个闷骚? 在外面横着走欺压良民弄权敛财,在家里偷偷把自己关进屋子里点着香对着一屋子牡丹花玩女人的衣裳首饰??? 这到底是在什么啊!!! 如果没记错的话,郑秉烛都三十多的人了,好像連老婆都没娶,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外室通房、红颜知己之类的关系,似乎完全不近女色。 不会是因为…… 某种猜测给了直男不小的震撼,令应天棋毛骨悚然。 “‘上、天、预、示’……” 郑秉烛自然听不见应天棋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打量着应天棋易容状态下的面容,而后收回视线,邊用指腹描摹着手中金镯的花纹,邊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应天棋的话。 片刻,他道: “把你那几句诗,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是……”应天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暂时从脑海中赶走,低下头,乖乖重复: “九天玄鳳落梧桐,忽遇東来雲墨浓,金鱗本欲沉渊底,骤雨惊涛……锁真容。” “九天玄鳳”代表什么人,自不必多言,毕竟如今放眼整个天下,能被“鳳”代指的人,也只有那么一位。 郑秉烛听过,沉默片刻,没做评价,只问: “那这劫難,要如何化解?” 这可是应天棋编了一晚上烂熟于心的東西,他等郑秉烛问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解法,只需八字——观镜中花,取影里龍!” 应天棋空咽一口,哑着嗓子道: “从預言中看,九天玄鳳似乎已不知不觉陷入迷局之中,眼前何事是真,何事是假?根本不得而知。若想破局,还得看預言的后半句……看那金鱗是何人,为何要沉入渊底,又为何要隐藏锋芒?若能解开迷雾,看清影中真正的布局执棋者……则此局可破。金鳞沉渊之日,便是山河共主之时。” 玄凤、金鳞…… 金镯架在郑秉烛指间转了两圈,最终被他握回掌心。 他冷嗤一声: “好大的胆子。来人,拿下!” 在郑秉烛身边待命的无常闻言,立刻上前扭住应天棋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上。 应天棋做惊恐状,声音都打着颤: “大人!小人不敢妄言……这都是上天预示啊!小人冤枉啊大人!!!” 郑秉烛却不理会他的求饶: “又是九天凤又是渊底沉龍,你有几条命,敢将这二者挂在嘴边编排?” 无常的力气甚大,应天棋的手臂都快要被拧断,本就糟糕的脸色更显惨白: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1节 “……小人不敢胡乱编排,小人说的都是实话!!从卦象来看,京城天色将变,此乃天命试金,一山不容二虎,龍凤相争必然有一方要陨落,要么玄鸟振翅扶摇九万里,要么金鳞长啸假鲤化真龙啊!!” “一派胡言!” 郑秉烛厉声喝止,抬手重重拍向座椅扶手,发出一道闷响。 他坐起身来,直视着被无常拖到自己面前的应天棋,抬手狠狠掐住他的脖颈: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拙劣的把戏!我叫人查你的身份来历,费了大半日功夫,连你姓甚名誰都查不到半个字。藏得可真够深的,你备好这么一通说辞,等在我下朝必经之路拦下我的马车,费尽心思演一出大戏给我看,是为了什么?你是誰的人,说出来,我留你全尸。” “大人在说什么,小人……听不懂……” 应天棋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有些无力地扒拉着郑秉烛的手: “小人说了,这是……天命……” “嗤。”瞧着人好像真的要死了,郑秉烛才将应天棋随手丢回地上。 应天棋重获空气,像一条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呼吸着。 所有人都冷漠注视着他狼狈的模样。 却没注意到他低头时唇角一闪即逝的那抹笑。 好样的,郑秉烛。 没辜负朕的厚望。 应天棋把那所谓天命预言诗编得白话得不能再白话,生怕郑秉烛听不懂。 意思就是有只凤凰将遇风雨劫难,有走入迷局之象,而阴谋背后的执棋者是藏匿了真实实力的金龙,暗指金龙扮猪吃老虎,欲对凤凰不利,他们二人势必有一场生死博弈,最后只能决出一个胜者。 皇宫里又没有皇后,凤凰自然只能指向陈实秋,至于那金龙,猜起来更是简单,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这段预言看似瞎编,但只有知晓内情的人才会发现每句都是实话。 四句诗把老底都兜出去了,应天棋却赌陈实秋和郑秉烛不会信。 他既然有胆子拿古代一忽悠一个准的“天命”来编排自己挑拨离间引火烧身,就有自信,陈实秋和郑秉烛最后不会真怀疑到自己头上。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要是这预言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出来挡箭,那这两个人精要是回头脑子一转发现点什么不对,猜猜主使者是谁,第一个就得怀疑到他头上,到时候要真让他们查到点什么反而麻烦。 现在让这预言针对自己,人的惯性思维注定了他们暂时想不到这事会是应天棋自导自演,反倒还能让应天棋在迷雾里安全地多待一段时间,当然,这也有应天棋这段时间勤勤恳恳扮猪的功劳。 至于现在,这个锅要抛给谁…… “你恐怕是才来京城,还没搞清楚状况吧?” 见应天棋不打算招,无常笑得阴寒: “我劝你快快地向大人招了,否则便让你见识点我们京城的手段。一炷香不说,便断你一根手指,不用刀,不用剑,生生掰断,骨头断了还连着皮和肉,一抬手便跟着晃荡,那滋味……可是妙啊。” 应天棋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心里泛上一阵恶寒。 无常瞧他这反应,兴致更浓,眼见着就要过来捞应天棋的手: “还不说?那我便给你打个样!” “哎——” 还没等应天棋想出应对的法子,郑秉烛先出声制止了无常的动作: “上这种手段,太难看,反正时间还多,有空陪他玩,来……让我猜一猜。” 郑秉烛用手指缠着身上那条薄薄的披帛,指腹缓缓在布料间摩挲,停顿片刻,开口道: “普天之下,敢开这种玩笑、耍这种手段的人不多,不过是想引得宫中两位斗起来,自己隔岸观火,坐享渔翁之利。所求的不过是这天下,但有资格图谋天下的,又有几人?” 郑秉烛垂眸看着应天棋: “是方南巳?” 应天棋低着头,没有反应。 “是哪位王室宗亲……肃宁王?” 不对。 “漠安王?他家那场大火,的确起得蹊跷。” 还是不对。 郑秉烛一连列了几人,却得不到一点反馈。 他倒也不着急,思考时手指轻轻点着,许久,突然像是轻笑了一声: “我倒是还忘了一人。 “东来云墨,骤雨狂风,若当年的太子殿下还在,倒真是担得起这句预言。但是应沨尸骨早已埋在地下化成灰了,想来是无心也无力……不,也不一定,因为世上还有活着的人能帮他做这些事,比如……” 郑秉烛语速不快,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眼前人的反应。 这年轻人的确够稳,但再稳妥的人也难免会在心虚之时露出破绽。 正如此时,他话音落下时,他注意到这人微不可察地攥了下手指。 动作很轻微,却没逃过郑秉烛的眼睛。 是了。 郑秉烛轻轻眯了下眸子。 停顿片刻,他道出一个名字: “诸葛问云。” 第78章 六周目 听见这四字, 应天棋身体輕輕一颤。 很快,他咬牙看向鄭秉燭,有丝微妙地加快了语速: “大人在说什么?小人一个字也听不懂。什么王爷太子……这些天潢贵胄, 怎么可能同小人这等卑贱之身扯上干系?小人……小人就是个行走江湖的修道之人,哪里能牵扯进大人所说的那等大事之中?小人说了, 这些都是预言,是天命。” 鄭秉燭将应天棋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 姿态反倒更加从容。 他重新靠回椅子里, 再没多看应天棋一眼, 只抬手轻轻一扬: “拖下去吧。” 无常不大确定他是什么意思: “……处理了?” 鄭秉燭短暂沉吟片刻, 冷冷撂下三字: “先留着。” 应天棋暗自松了口气。 无常一把捞起他,重新用麻绳将他困住。 大概是怕他跑了,无常特意给他升级了牢房,没把他塞回先前待过的那间柴房里,而是将他塞进了瑞鹤園地下的隐秘牢狱。 这间牢狱挖得很深, 以至于眼下明明是夏日,人进去后却丝毫不覺热,甚至还能感受到角落不断泛上来的、一阵阵的阴寒。 应天棋被无常丢进牢狱的草堆里。 待无常走后,他将手探进草堆摸了一把, 又放到鼻底嗅嗅。 一股夹带着陈旧泥土草屑的血腥味。 看来这地方搭进去的人命也不少。 ……好你个鄭秉燭,果真比方南巳还要嚣张。 方南巳也只敢在京城外邊的庄子上挖个地窖放点刑具关人, 这位倒好, 直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挖地牢。 脏不脏臭不臭的, 应天棋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他在心里的小账本上默默记下一笔,自己捂着腹部,在草堆里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下。 至此,他需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下一步, 郑秉烛应当会把今日之事和刚才的猜想整理整理报给陈实秋,按陈实秋那警惕多疑的性子,多半会先把皇帝叫到身邊試探試探,有了答案后,有可能还会想亲自审审自己,这也是郑秉烛留自己一条命的原因。 但应天棋不能去见陈实秋或者她身邊的人,因为这一见,多半就没命回来了。 他也不能立刻回宮,因为如今他身上有伤,如果“嘻嘻嘻”没有抹伤的机制,他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陈实秋看出端倪。而且他没有继承应弈记忆,目前知道的信息太少,若陈实秋真起了疑心刻意试探,他不一定能接得住。 那这场试谁来替他考呢? 来之前,应天棋特意研究过“嘻嘻嘻”的技能介绍,里面有这样一句话—— “傀儡的作用只有‘留在皇宮且不令任何人起疑’,故只能进行日常基础活动保证宿主离开后皇宮内剧情的合理性,并无法彻底代替宿主推进游戏剧情,也无法被宿主操控或听从任何指令。” 从来都是系统跟应天棋搞文字游戏,如今也轮到应天棋自己利用规则了。 “不令任何人起疑”、“保证玩家离开后剧情的合理性”……应天棋过不了陈实秋那关没关系,皇宮里的傀儡替身自会为他兜底。 而等陈实秋减轻对皇帝的疑虑后,自然会把重心放在郑秉烛找见的这个身份神秘出现得也十分诡异的道士身上,很不幸,又是他。 所以应天棋不能去见她。 一是因为有命去没命回,二是他对自己的认知很到位,他知道自己目前还没本事和陈实秋正面交锋。 他今日这出戏没做足准备,哄哄郑秉烛还行,摆到陈实秋面前就有些拙劣了,到时候被她发覺不对劲反倒要坏事。反而是不让她瞧见真人、让她能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止步于“从郑秉烛口中听说”才最稳妥。 这样一来,陈实秋心有疑虑却无从查证,保持一个一直怀疑一直没底的状态,才能逼迫她无暇顾及其他、尽快把矛头对准诸葛问云。 这是应天棋布局时推出来的最理想的結果。 他今日丢出去的黑锅,有缘者背,要想精准抛给最理想的人选诸葛问云,则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一,此人活着。 二,陈实秋和郑秉烛认为此人对他们还有威胁。 此二者缺一不可。 若条件不满足、诸葛问云背不了这个锅,那倒时就算应天棋把人找见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大用,自然不必再纠結着费这个功夫。 可若诸葛问云把锅背上了,陈实秋和郑秉烛必然不会纵着这么个隐患藏在暗处久久不现身。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2节 天下这么大,想要找个人出来简直是大海捞针般的难題。 那么,不如把这个难題抛给别人,再推一把,让他们找不到人就睡不了一个踏实觉。 陈实秋手握大权,想做什么都不必遮遮掩掩,能掏出的手段自然比应天棋和方南巳加在一起都要多都要狠,再被这样时刻有把剑在自己头顶的阴影里悬着的感觉鞭笞着,效率自然也就上来了,这人,想找不到都不行。 棋下完了,应天棋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此事又是玄凤又是金龙,还牵扯到诸葛问云,应当算是一件不可声张的要紧事了。郑秉烛一定会尽快与陈实秋通信,到时候顺藤摸瓜,就能彻底搞清楚流云酥的谜团。 唯一的问题是,现下应天棋被关在黑黢黢的地牢里,看不见室外光线,連时间都无法判断,更无法得知外界情况。 这点应天棋暂时无法可解,所以他回宫的时间要么盲选,要么,就得看出連昭的本事了。 这间地牢大部分时候都只有应天棋一个人,外边人大概一天才给他送一次饭一次水。 都当阶下囚了,应天棋也不指望能吃多好,但郑秉烛实在是抠,一小碗米加两根青菜就是一顿饭,最重要的是他連筷子都不提供,想吃只能用手扒拉。应天棋身上还有伤,瞧见这么惨淡的饭菜,更无食欲,只每天扒拉个一两口,勉强维持一下生命体征。 这样的苦日子,应天棋大概过了四日。 过得实在没有盼头,吃了睡睡了醒醒了吃,等到应天棋实在熬不下去了想着要不直接回宫算了的时候,出連昭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这日,郑府下人又来给应天棋送吃食。 一只破了口的瓷碗,半碗夹生的米饭,还有两块惨白的水煮豆腐。 那人放了饭就走,应天棋蔫巴巴地端起碗,正想扒拉两口继续倒头睡觉,却忽见铁栏外、阴影中有点动静。 地牢照不进光,只有墙壁两边挂着的烛灯能勉强供人视物。 借着那点晃动的亮色,应天棋看见阴影中有个小东西一蹦一蹦从铁栏间的缝隙跳了进来。 那是一只麻雀。 麻雀跳到了应天棋跟前,应天棋立马坐起身,抬手碰向它。 它竟也不躲,任应天棋的手指探到身上,而后从它柔软的腹部绒毛下取出一条卷在一起的薄纱。 展开,里面用极细的墨迹在薄纱上勾勒出二字—— [已成] 应天棋之前很好奇,出连昭明明被困在重重宫墙内,为何还能那么及时地与宫外通傳消息。 应天棋自己尚且只能依靠超自然力量、或者让宫里不起眼的小太医幫着带带东西,方法要么无法复刻要么效率低下。而出连昭一个南域人,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应该很难在陈实秋的眼皮底下打通人脉。 那她是如何做到的? 应天棋也是出宫前才知道,原来南域人还有一种鲜为人知的秘法。 他们可以用香料驯鳥。 古代通信大多依靠鸽子,那是因为鳥类中唯鸽子拥有极其优秀的导航能力,多远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南域一种叫“引牵”的香料则可以幫其他鳥类补上类似的能力。 引牵的香味很特别,人闻起来清淡甚至无味,鸟类却对其极其敏感,甚至不用特意驯养,只要随便捉一只什么鸟喂一粒引牵,它自己便会去找另外的引牵携带者。 皇宫里会提防鸽子傳信,却没人会那么闲去检查在天空乱飞的每一只小鸟身上有没有携带信件,更别提麻雀这样身形小,又随处可见的动物了。 所以,为保计划无失,离宫前,应天棋特意问出连昭要了一点引牵,让她帮忙在“自己”下次去慈宁宫后往宫外放只鸟傳个信。 现在信到了,说明母后的考试已经有枪.手帮他考完了,他自然也能安心回宫去。 技能“嘻嘻嘻”点击结束,应天棋终于从阴冷腥臭的地牢回到了皇宫。 回去时,他人正在椅子里靠着看书。 感知彻底恢复后,应天棋撑着身子坐起来,原本是想让白小荷赶紧给自己传几道菜填填肚子,但话还没出口,先被用力时腹部牵扯到的痛感堵了回去。 应天棋疼得瞬间起了一身冷汗,他低头扒开衣领看了一眼。 被踢到的地方已经起了大片发乌的淤血,肋骨好像断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疼。 应天棋真不知道该说这垃圾游戏系统是人性化还是丧心病狂。 它知道把自己传回来时给自己换身衣裳打扮,却不知道把自己身上的伤也一并抹了。 应天棋闭着眼睛忍了好久才缓过那股痛劲儿。 之后,他随手扒掉了脸上的易容胡须,正想唤白小荷,对方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先他一步走进来,福身朝他一礼: “陛下。” “来得正好。”应天棋撑着椅子扶手小心翼翼直起身: “有吃的吗?给我来点。” 白小荷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才答: “昭妃娘娘求见,说是给您做了爱吃的点心。” ……出连昭? 除了给自己投毒那次,这还是出连昭第一次主动过来找他。 “快请进来。” “是。” 白小荷快步出去了,很快带着出连昭走了进来。 出连昭一点不跟应天棋客气,进来后“啪”一声把食盒拍在桌上,皱眉开口便是一句: “你怎么回事?” “什么?” 应天棋满心满眼都在她手里那只食盒上。 他一边迫不及待掀开盒盖,瞧见里面是昭妃娘娘最拿手的梅香酪,赶紧塞一只在嘴里,一边反问出连昭的问题。 “你跟我装傻?中午你身边人多,我暗示你晚上来找我,你为何拒绝?” 中午…… 应天棋这才想起来看一眼窗外。 天都已经黑透了。 中午那会儿,他还在地牢里当煎饼在地上摊着呢。 “抱歉……” 应天棋觉得替身干的事不该算在他本人头上,因此道歉后迅速扯开话题: “有事要说吗?” “废话,没事我找你叙旧吗?” 看得出来出连昭对于应天棋的刻意忽略十分愤怒,她浅浅翻了个白眼: “紫芸来消息了,说郑秉烛今早差人去了祥云斋。” 应天棋点点头,过了片刻才忽然反应过来: “今早?!” “是啊。”出连昭不知他为何这么大反应: “怎么?” “只有今早?”应天棋又确认一遍。 那夜和紫芸分开前,他又拜托紫芸做了件事。 有方南巳搞破坏,紫芸没法精准盯梢,却可以藏在市井间注意郑府車马的动向。 祥云斋在西城,离郑家很远,如果想从瑞鹤園过去,必然得用車。 管他马車还是牛车,只要往西城去了,那十有八九就是去祥云斋。 应天棋让紫芸帮自己注意并记下郑府去西城的频率和次数,虽然没什么大用,却能帮应天棋确定“流云酥的确是作传信之用”这一点。 按他的预想,要郑秉烛先给陈实秋传信,之后陈实秋才能得知瑞鹤园发生的这一切,并把替身叫去慈宁宫试探。 可是…… “我去拜访太后是什么时候?”应天棋也顾不得这问题蠢不蠢了,张口就问。 出连昭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瞧着应天棋: “这也要问我?……今早,怎么?” “……” 坏了。 是自己猜错了? 如果郑府的人去祥云斋是今早的事,皇帝见太后也是今早的事,那要么陈实秋还不知道瑞鹤园的变故、今早叫替身过去只是普通闲聊,要么…… 要么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流云酥的作用并不是传信。 应天棋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出了这种事,郑秉烛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消息报给陈实秋,不可能拖这好几日。再说,陈实秋连请安都能免则免,根本不是喜欢跟人闲聊的性子。 大概是看应天棋脸色太难看,出连昭瞧了他一会儿,才不确定道: “你怎么这个表情?后面的话还听吗?” 后面还有? 应天棋定了定神: “你说。” 出连昭这才抿抿唇,继续说了下去: “她一直在郑府周围看着,不久前,她注意到郑府偏门在备车。车不是主人的样式,也没停在正门,或许只是奴仆常规采买,可她奇怪为何奴仆采买要漏夜出门,所以多盯了一会儿。结果,恰好,看清了上车的人。” 出连昭顿了顿,再开口时,她与应天棋异口同声: “郑秉烛。”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3节 第79章 六周目 “……” 事情超出预料, 应天棋缓缓舒了口气,脑子一团乱。 如果不是用来往宮里传消息……那这流雲酥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難道是他想错了? 应天棋自我怀疑片刻,才想起来接着往下问重点: “所以说, 瑞鹤园半夜在偏门备了奴仆出门采买的車马,但实际上車的是郑秉燭本人……那这車是去哪的?” “不知道。” 出連昭大概是站累了, 歪着倚在了书桌一邊: “紫芸瞧这车一直在京城里兜圈子,看不出是去哪个方向, 估计是刻意防着人盯梢。她想着应该还要耗很久, 所以先传了消息过来, 讓你早做准备。” 应天棋点点头。 可还不等他再说什么, 余光忽然瞥见侧邊的窗外掠过一道黑影。 出連昭同样被那影子引去了注意。 二人不约而同朝窗侧望去,便见在月光映照下,一抹影子在窗外打了几个转,最后落到了窗沿上。 那是一只鸟。 出連昭比应天棋反应更快,她快步走过去, 一把推开窗户,那鸟儿也有灵性,立马从开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拍着翅膀径直落到了书桌之上。 是一只斑鸠。 应天棋抬眸看了出連昭一眼, 而后伸手摸摸斑鸠腹部,果然从它的羽毛中找见一卷薄纱。 出连昭也没说什么, 只双手抱臂瞧着他的动作, 轻轻扬了下下巴, 示意他自己拆开。 得到了信件主人的允許,应天棋也不磨叽,动动手指轻松解开了缠在一起的纱条,但展开后定睛一看, 却见里面一个汉字也没写,全是圈圈勾勾的奇怪符号。 应天棋后知后覺,再看向出连昭,便对上她眸底唇角那抹得意的笑。 “可以啊,加密文字?” 应天棋把信条放在桌上,朝她的方向推过去。 “逻泊族密语。” 出连昭简单解释,随后拿起信条垂眼瞧着。 在她看信的时候,应天棋就靠在椅子里打量着她。 想这法子还真是又有效率保密性又高,就算被人发现鸟带了信,拆下来也看不懂里面在写什么。应天棋倒是可以借鉴一下,用英语或者拼音做个加密,但也没什么大用,毕竟除了他自己也没人能看懂。 应天棋乱七八糟地转着念头,再回过神,却发现刚才还因为耍到自己而心情很好的出连昭竟皺起了眉。 眼下能讓她皺眉的除了应天棋自己就只有信的内容,他不禁心里一紧: “怎么了?” 出连昭有些不确定地轻轻扬了扬眉,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稍作犹豫后,她抬手把信条丢进燭台里烧了,邊道: “郑秉燭坐车在城里绕了七八圈,中途分别在中城永安巷、英寧巷换了两次车,然后走小道从靠近西华门的角门进了宮。” “进宮了?”应天棋有些意外,没忍住确认道: “郑秉燭?” “不然呢?” “……” 应天棋皱皱眉。 奇怪。 郑秉烛在这个时间点进宮干什么?難不成……是发现自己从地牢跑了? 但不对,自己这才回来没多久,算算时间,郑秉烛必然是在自己回宫前就已经乘车从家里出发了,不然没时间绕来绕去还换两次车。 而且,连“诸葛问雲搅局”这么大的事都没用得上郑秉烛进宫面见,跑了个阶下囚而已,哪里用得着搞这么鬼鬼祟祟? 应天棋心里有点没底。 他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个很恐怖的猜测,令他根本不敢往深想。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应天棋闭闭眼睛,抬手揉揉太阳穴。 出连昭瞧他这模样,一时竟有些看不懂了: “你费这么大功夫,不就是为了抓住郑秉烛的把柄吗?怎么如今真相即将水落石出,你却不着急了?” “谁说我不着急?”应天棋都快头痛死了: “我自有打算,后面的事,你不必管了。” “谁稀罕管?” 出连昭被这话点了火,她翻了个白眼,盖好自己的食盒拎起来就走。 走开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来夺走了应天棋手里还没吃完的半块梅香酪。 应天棋眼巴巴地看着食物被抢走,想申辩两句,却也没了心思。 出连昭离开后,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应天棋在脑中整理着目前得到的信息。 流云酥并不是郑秉烛和陈实秋用来传递信息的手段,但或許与郑秉烛私自进宫能扯上点关系。 这么想的话…… 应天棋回忆起更多自己之前注意过却没有深究的细节。 記得他查妙音阁疑案暂住瑞鹤园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晚上,他吃到了一种陌生但美味的点心,那是他第一次尝到流云酥的味道。之后他好像是想找郑秉烛聊点什么事儿,却从白小荷那得知,郑秉烛晚上出去了,并不在府中。 这么说的话……那之后第二天一早,应天棋在大理寺牢狱审完张问,出来迎面就遇上了郑秉烛。当时他还疑惑过,郑秉烛一个去哪都要套着御赐蟒纹的人,为何那日一早穿得那般低调。 现在看来,倒是有了答案—— 他去了一个不宜张扬的地方。 应天棋深深换了口气。 他暂时放下了这个问题,另起一段开始想其他事。 紫芸跟踪结束,消息也传来了,那么意思就是,郑秉烛现在已经到宫里了。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犹豫片刻,应天棋一咬牙,打开了系统商城里一个极少被他光顧的板块。 【一次性技能/道具专区】 应天棋很少点进这个专区,因为他覺得这里卖的东西性價比实在太低。 什么护身符、大力丸、回春丹……看详情介绍确实都挺有用的,但每种的库存都只有一,而且买了也只能用一次,均價还都在50以上。 应天棋对它们不是很感兴趣,除非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或许会考虑拿它们来救个急。 好巧不巧,他现在就处于这种困境。 如果没記错的话…… 应天棋没有在前几页停留,手指起火般一个劲往后翻,最终在专区末页找见了他想要的东西。 【技能:隐身】 【技能详情:顧名思义,使用技能后可随意走动且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时效:1.5小时】 【售价:66积分】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应天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能打打游击想想其他更稳妥的方式来查清这一切,但现在他心里有个疑影,如果不去亲眼看看亲眼证实,那么他从今天开始怕是一个好觉都睡不了了。 而且这事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万一暴露反而麻烦,不如自己上。 一个半小时,跑一趟慈寧宫,来得及! 应天棋一咬牙按了兑换。 这种技能都是即时生效,系统从他账里扣除积分之后便开始十秒倒计时。 倒计时结束,莹蓝色的系统界面弹出。 【技能“隐身”使用成功!】 【距技能结束时间还有1:29:59】 夜深了,乾清宫内只有树上的蝉在发出动静。 今夜白小卓当值,他侯在暖阁门口,正打着瞌睡,下一瞬,暖阁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白小卓立马清醒,本以为是陛下要回房休息,但回头一看,门内却是空空如也。 风把门吹开了? 可白小卓刚才并没有感觉到有风起。 好在他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从不为难自己。 他没有多想,只伸手重新把门合上,懒洋洋地打了个漫长的哈欠。 应天棋匆匆从乾清宫出来,也顾不上伤痛不痛了。 时间不等人,皇宫又那么大,他只有一个半小时,必须要尽快赶到慈宁宫去。 他此刻只庆幸自己平时就算坐着轿子也没有偷懒,还记得认路,现在才能走着夜路准确地找去慈宁宫的位置。 应天棋不记得自己路上摔了几次跤,两次还是三次,那都不重要。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4节 隐身状态下,他毫无顾忌,推开慈宁宫的角门就往里闯。 守在门外的侍卫见门自己开了,虽然奇怪又警惕,但看不见人,也只能作罢。 一进这宫门,应天棋就觉得事情不对。 在宫殿外边倒是立着不少侍卫,围墙里边却空得有点过分,只有在月色下摇晃着的树影,还有守在正殿门口一左一右的两位太后心腹,月缺和星疏。 这阵仗…… 应天棋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 他一秒也等不了了,快步绕到后殿,一抬眼便瞧见了殿内隔着窗纸透出来的烛光。 虽然扒别人窗户角十分不道德,但应天棋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放轻脚步,靠近窗户。 隔着一层窗纸,应天棋看不太清室内的画面,只能瞧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看见一身红衣的女子斜斜倚靠在美人塌上,另外一人靠着美人榻坐在地上,姿态很是放松,一手玩着女子垂下的衣袖,另一手勾缠着她的手。 “这是从哪儿来的?” 陈实秋的语气慵懒,伴着殿内丝丝缕缕的香气飘到应天棋身边。 “从江南寻得的名匠,威逼利诱,让他打了这么一只。” 在另一个人出声前,应天棋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这句话一出,他的心彻底像颗石头坠入了井底。 这声音他可太耳熟了。 毕竟前不久才跪在地上与此人来过一场生死博弈。 ……郑秉烛。 真的是郑秉烛! 应天棋险些没能站稳,踉跄着扶了一下身侧的墙。 “知道你喜欢牡丹,所以特意雕成这样式。上面的宝石也是我一颗颗亲自挑选的……你可喜欢?” “嗯,尚可。” “戴上给我看看?” “你来吧。” 不用看,应天棋都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他脑子里几乎有了画面,正是那日在郑秉烛家里见过的、他一直转在手里把玩的那只金镯。 应天棋是真的站不住了,不知道是因为伤还是别的什么,他靠着墙缓缓下滑,最后索性蹲坐下来。 里边已经不知道从帮带镯子发展到哪一步了,应天棋顾不上看,也不想看。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不是…… 不是…………? 应天棋以前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就算这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二者间还有很深的利益纠葛,他也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不仅因为正史野史皆无只字片语提及,还因为应天棋自己本身就不爱做这种下流猜测。 他们…… 他们可差着近十岁啊。 好吧放在现代其实也不算多稀奇……但问题是现在离着开放自由的现代社会还差着千多年的时光。 不是,他崩溃的也不是这个…… 陈实秋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有情感上的需求其实很正常。她可以养面首,学赵姬给嬴政弄两个便宜弟弟那样都无所谓,毕竟这对应天棋没什么妨碍。 说白了,她今天私会的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是郑秉烛。 应天棋烦躁又崩溃,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完了,一切全完了,乱完了! 原来这流云酥代表的根本不是什么高级的通讯手段。 难怪要做那么隐秘,因为这一切真的见不得光、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因为这是一种信号、一种邀约。 是秘会。 是他们二人的私情。 第80章 六周目 【距技能结束时间还有0:25:31】 最坏的可能性一下子變成了现实, 应天棋坐在慈宁宮后殿的窗户下邊,一时有些绝望。 他甚至在想算了吧,反正事情也不会變得更坏了, 要不然干脆死这儿得了。 但最终还是求生欲占了上风,逼迫他撑着地站起身, 一步一步往外邊挪。 应天棋低着头走在路上,伤處好像比先前更疼了, 他捂着腹部, 简直寸步难行。 拖着步子在路上走走停停, 像一只在夜半时分出没的男鬼。 直到听见不远處傳来一阵脚步声, 稍微回过神朝来处望去,瞧见一隊晃动的火光。 那应当是宮里值夜的巡逻隊伍。 应天棋原本没怎么上心,反正他们看不到自己,互不打扰擦身而过也就罢了。 谁知再走出几步,他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句: “谁在那?!” “?” 应天棋懵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 可是隐身效果对自己的眼睛是无效的, 应天棋一直能看见自己,根本没法判断自己暴没暴露。 他又飞速戳开系统确认一眼。 【距技能结束时间还有0:02:59】 这是什么意思?时间不是还没过吗? “谁在那?出来回话,我看到你了!” “???” 眼见着巡逻队伍里领头的那个人已经举着火把往这邊来了,应天棋回头看看自己身后, 确认再没有其他人,心底立刻浮上一个恐怖的猜测—— 这技能生效的一个半小时, 不会也包括了失效时逐渐显形的那段过程吧? 就像电视里那样, 从完全隐身變成半透明, 然后一点一点身影越变越实,最后在技能结束的那一秒彻底暴露? 这不纯纯坑人吗?! 三更半夜皇帝一个人鬼鬼祟祟出现在慈宁宮外围,这事要怎么解释? 能在这块巡逻的侍衛必然是陈实秋自己人,按她那多疑的性子, 就算自己编出再完美的理由,也不一定能蒙混过关。 来不及思考,应天棋只能转头撒腿跑。 “站住!” 身后的侍衛举着火把追来了,应天棋根本不敢回头,也来不及认自己钻进了哪条道,只闷着头找见路就冲。 皇宮巡逻的队伍不止一队,很快,慈宁宫附近出现可疑人员的消息就傳遍了周围大小分队。 追赶搜查应天棋的侍卫越来越多,应天棋慌不择路,趁着夜色掩护不知钻进了哪宫后巷,眼瞧着身前身后都出现了摇晃的火把光芒,他心都要死了,正想着要不摆烂认栽算了,下一瞬,旁侧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扯。 应天棋毫无防备,就那样被拽了过去。 眼前画面飞速变换,脑子也跟着晕了起来,等再定神,纷乱的脚步声被关去了墙外,他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是被人拽进了某宫的角门里。 应天棋刚才心一慌整个闷着头乱跑,根本不知道自己人在哪。 现在突然被捉,他下意識想挣扎,却被捂着嘴扣着手臂动弹不得。 “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应天棋愣了一下,定睛去瞧面前的人。 竟是应瑀。 见他冷静下来,应瑀松了手中力道。 宫墙另一头乱声未歇,应瑀拉着应天棋往園中假山的方向推了一把: “去躲一躲。” 应天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误打误撞找到了舜华殿来。 侍卫们在舜华殿一带跟丢了人,自然是要进来查问一番的。 但舜华殿里住着的好歹是个王爷,他们也不敢太嚣張,只例行问过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听见可疑的动静,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带着人離开了。 等人走后,应天棋才从假山后面出来。 借着園子里的长明灯,应天棋看清了应瑀的装扮。 低调的玉冠,还有一身暗色锦袍。 这么晚了,打扮得还挺齐整。 但应天棋没空细问,他真有些站不住了,抬手扶着应瑀的手臂: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5节 “……阿兄,你这宫里可有信得过的人?” “有……”应瑀垂眸打量着他,突然皱皱眉: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应天棋看不见自己,自然不知自己现在脸色和嘴唇惨白,额角还起着细细密密的冷汗,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地死去。 “麻烦你讓信得过且口风严的宫人备轎,就说我召你去乾清宫吃酒叙旧……” 应瑀并不是个蠢笨人,他自然明白应天棋的意思是讓自己想办法在不惊动更多人的情况下送他回宫。 于是半个时辰后,等宫外的乱声散了,舜华殿备好了轎子,应瑀以陛下召见为由上了轿。 但只有他和身边一两个心腹知道,轿中除了他,还有一个应天棋。 应瑀没问应天棋为什么三更半夜出现在舜华殿后墙还引来那么多侍卫,把他送到乾清宫后,应瑀在暖阁里略坐坐、将戏演全后便带着人回了舜华殿。 而应天棋被白小卓扶回了寝殿,脱外袍时,白小荷见他状态不大对劲,上手帮了一把,而后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隔着衣裳试了一把他手臂的温度: “陛下怎么发起热了?” “啊?”白小卓吓了一跳,也顾不上什么主仆有别,一把拉住应天棋的手试了下温度。 果真是滚烫的。 “怎么了这是……快傳太医吧!” “……别。”应天棋抬手止住慌里慌張的白小卓: “别声张,我没事。” 说罢,应天棋艰难地把自己挪到床榻上,扯了把被子往身上盖了一角。 白小荷站在旁侧犹豫片刻,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上前几步,用指背试了下应天棋额角的温度。 “发高热很危险,不论陛下要做什么都得先为龙体考虑。还是传太医过来看看吧?” 白小荷从来都是顺着应天棋的意愿,很少反驳或者拒绝,若是平时,应天棋纵着她也无妨,但现在不行: “不……今晚不行。我捱一夜,等明日,若无好转,你们再帮我传太医。但切记,来的一定要是何朗生,只能是何朗生,低调点,勿要惊动太多人。” 二人各退一步,白小荷虽然依然觉得不妥,却也没有继续坚持。 她只抿抿唇角,低声同白小卓道: “哥哥去将殿里殿外值守的人换批可信的,陛下病了的事暂时不要同其他人说。” “哦哦,好。” 白小卓虽然没心眼子,脑子也时常转不过弯,但他有个听话的优点,尤其听陛下和妹妹的话。 得了指令,他立馬出去安排了,白小荷也没闲着,去后面打了盆冷水,泡了布巾贴在应天棋额头上。 应天棋半合着眼睛任她忙活,还有空笑一句: “不用这么紧张,发热而已,死不了人的。” “会死的。”白小荷皱着眉,帮他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 而后抿抿唇,犹豫道: “……奴婢家里以前有过一个小弟弟,就是有天半夜突然发了高热,只过一夜,就那么夭折了。” “……” 白小荷说了这话,应天棋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安慰。 他闭了闭眼睛,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应天棋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他前几天断了肋骨没病倒,拖着伤在见不到光还又脏又臭的地牢里待了四天没病倒,每天吃不饱也没病倒,说白了是因为计划还没走到最后一步、还有一口气吊着。 只要想着馬上能抓到郑秉燭的把柄了,就算是死了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但现在一切全毁了,连丁点希望都没有了,撑着那口气还有什么意义?压力和绝望一起来临,人也就这么垮了。 谢慈当时告诉他的办法其实很实用,也是目前的最优解。 瓦解二人联盟,挑拨離间,联合弱的先干掉强的。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二人间只有纯粹的利益勾连。 只要和利益有关,那么就算再坚固的联盟也能找见插针的缝隙。 可是相反,如果一段关系里掺进了感情,那外人就再没有精准操控的余地。 尤其这个人是郑秉燭。 陈实秋和郑秉燭的这段关系,就地位和权力来说,陈实秋是绝对的上位者。如果郑秉烛是为了金钱地位不得不讨她欢心逢场作戏,那一切都还好说。 可郑秉烛不是。 因为应天棋见识过瑞鹤园里那间屋子。 当时他脑子没转过弯来,现在得到答案后回头再看,才发现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勾缠在身上的女子披帛、不停在掌心摩挲的金镯、满屋子盛放的牡丹……陈实秋宫殿的园子里便种着大片大片的牡丹花,这似乎是她最钟爱的一种花。 再说,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人到了郑秉烛这个位置,有个三妻四妾都是常事,可郑秉烛没有,三十多的人了连正妻也无,根本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到了有点离谱的程度。 应天棋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那方面有点问题,或者取向比较小众。 却没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心里有个深爱的人。 他没法将那人明媒正娶进门,甚至没法与她光明正大相爱,只能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传暗号进宫私会。注定没有善果,却还是甘愿为她守着心,在家里布置出一间屋子,没法见面的日子里就看着她最喜欢的花摩挲着她的物件以消磨思念。 他深情、偏执,在应天棋看来,这份感情都深到了有点病态的程度。 这份感情充满戏剧冲突,为世人所不容,如果换个情况,应天棋真的会为此感慨一下。 但现在他实在没心情。 因为这令他意识到,郑秉烛绝不会背叛陈实秋。 比绝望更绝望的事,是你有两个敌人,那两个敌人不仅全方位压制你,还是一对爱侣,让你想挑拨离间都没有可能性。 这么一想,当时倒还不如死在慈宁宫算了。 应天棋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只记得梦里时热时冷,很累很困,很想醒来,却怎么也无法脱离梦境。 白小荷一夜没睡,她守在应天棋床边,给他换了一夜冷布巾,但他的体温始终没有降低的迹象。 第二日一早,白小卓在白小荷的指导下以陛下睡懒觉起不来为名推了早朝,之后立马去了太医院,守在附近,在何朗生刚刚进宫上值、连东西都没放下的时候二话不说拉着人就走。 何朗生人是懵的,等被拉进乾清宫,才知道是应天棋病了,点名要他来诊。 “陛下……” 何朗生原本只以为是皇爷打着看诊的名儿有别的吩咐,或者只是普通风寒,但进了寝殿一瞧见应天棋的状态,他立马变了脸色。 他快步走过去跪在床边,指腹搭上应天棋的手腕,眉皱得更紧了些: “怎么病得如此严重?” 既然是应天棋点名要的人,又没有特别吩咐,那应该信得过。 白小荷便也没瞒他,大概道: “陛下昨天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这个样子了。” “那你们怎么不早传太医?万一拖出个好歹来,谁担待得起?”何朗生从药箱中拿出个布包,从里边抽了三根针,找准穴位给应天棋扎了下去。 “……本来说是要请的,”白小卓在旁边忍不住道: “但陛下不让声张,只让我们明日一早去请您过来……” 说着,白小卓又强调一句: “点名要您,只要您。” “……”听见这话,何朗生神色微微一动。 他垂眸瞧着应天棋,片刻,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掀了他的被子,二话不说扯开他的寝衣。 少年的身材清瘦,骨架不大,只一层薄薄的肌肉,常年养尊处优下来,养得皮肤十分白皙。 但此时此刻,何朗生却见他左上腹爬着大片大片乌黑的瘀血。 触目惊心。 第81章 六周目 应天棋做了个很长很乱的夢。 夢里, 他好像在学校埋头准备毕业答辩,一轉眼却又坐到了龙椅上,望着底下群臣参拜山呼万岁。 前一秒还在冷清的家里看书, 畫面一轉,却是烛火下方南巳一双幽深的眸子。 应天棋一时有些分不清, 到底哪邊是真实,哪邊又是虚幻。 他不安, 想逃離, 意識却在漩涡中越陷越深。 “朝苏有一种花, 叫做米苏尔达, 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夕阳下美人含笑的面孔。这种花只在傍晚时分绽放,像天邊的火烧云,一开就连成一片,像是长在地上的云海。” 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模模糊糊,听不太真切。 少女声音甜美,笑起来,像是檐下摇晃的风铃。 夢里的阳光有点刺眼, 应天棋努力转开视线,却没有看见说话的人, 只瞧见花园里大片大片的芍藥花。 “这花也生得好看, 叫什么名字?” “芍藥。” 应天棋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仔细辨认, 才意識到是自己: “也叫将離。”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6节 “将離?”少女携了丝疑惑: “即将离别的意思吗?” “是。所以,向故人赠予此花,为依依惜别之意。” “那倒是不舍长情之花呢。” 少女轻笑一声: “我喜欢。” 这句话没有被回应。 但应天棋看见有人从花枝上摘下一朵盛放的芍藥,伸手递了出去。 可是很快, 畫面摇晃着破碎成片,托着芍藥的那只手也散成飛尘消失在了风中。 芍药花瓣落下,最终轻轻砸在了纸面上。 应天棋看见一片浅青色的裙角。 烛火摇曳下,不知什么东西滴落在纸面上,洇开一片淡淡的水渍。 “蟬蟬……” 应天棋的心好像随着花瓣一起沉了下去。 灵魂好像在某一刻与另一人重叠,他分不清那究竟是何种感受,更不知道那情绪究竟属不属于自己。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那一刻几乎没顶的慌乱。 “……蟬蟬!” 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下意识伸出手,下一刻,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攥住: “陛下。” 应天棋猛地惊醒。 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和记忆瞬间如海潮般退去,应天棋大口大口呼吸着,过了片刻,突然意识到手中感受到的溫热并非梦境,方才落在耳邊的声音也极其陌生。 应天棋愣了一下,侧目望去。 便见自己床榻边跪坐着一个姿容清丽的女子,素钗淡妆,水色衣裙,如出水芙蓉,溫婉柔和。 “……是你?” 其实应天棋并不知道她是谁。 他默默抽回手,先敷衍一句,一边强迫自己开机,去思考身边这陌生女子的身份。 应天棋知道自己病了。 他猜自己这次病得不轻,应该昏迷了很久,因为现在刚刚清醒过来就覺腰酸背痛。 不仅如此,他记得在他昏迷之前曾经嘱咐过白家兄妹不要声张此事。白小荷懂自己的意思,自然会安排好一切,将他病倒的消息尽量瞒住。 但这最多也只能瞒个一两天,皇帝久不露面必然令人起疑,一旦消息传出去了,麻烦事儿也就来了。 比如嬪妃侍疾。 大宣皇宮中,一般只有高位嬪妃有资格侍疾,放眼应弈如今的后宮,也就出连昭、顺貴嬪和徐昭仪有资格。 出连昭和顺貴嫔都是应天棋见过且对得上号的,只有徐昭仪,除了润谷夜宴那遥遥一眼就再没见过,至今都不记得她具体长什么样子,只听说是个性格如水般溫和不争不抢的美人。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徐婉卿】 【解锁信息】 【后宮嫔妃,位分昭仪】 “陛下病了,高烧不退,昏睡整整三日,臣妾奉命前来侍疾。” 徐婉卿说话语气也温温柔柔,让人听着很舒服。 停顿片刻,她抬手用丝帕拭了拭应天棋额角的细汗: “陛下梦见什么了?” 应天棋有些不习惯这种接触,偏头躲了一下。 他没回答徐婉卿的问题,只反问: “你想听朕答什么?” 应天棋跟应弈的后宮不大熟,但大致情况还是了解过的。 比如顺贵嫔和徐昭仪平分春色,是后宫中最得宠的两个女人。 应弈与徐婉卿的关系当十分亲近,不然徐婉卿也没胆子问这种问题。 “臣妾不敢。” 徐婉卿见应天棋躲开她的手,倒也没说什么,只弯唇轻轻一笑,温温柔柔道: “臣妾只知道,陛下傷心了。” 应天棋愣住。 听见这话,他几乎瞬间回忆起了梦境里那大片大片的芍药花。 但他没有表露出一丝不自然,只道: “病成这样,自然是高兴不起来的。” “陛下别瞒着臣妾了。” 徐婉卿从一旁端起一碗清水,用汤匙舀着送到应天棋唇边: “臣妾听见,陛下唤了皇后娘娘的小字。” “……” ……皇后? 应天棋微微皱起眉。 他没有理会徐婉卿,只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边脑子飛转思考着这句信息量巨大的话。 应弈……的确有过一个皇后,只是命不长,封后才一年就病逝了,去世那年还不到十七岁。 因为活得不久、在位时也没出过什么大事,所以此女在史书中存在感极低,基本无笔墨提及,以至于后世连她的出身、名讳都不知晓,只以其谥号“令安皇后”一笔带过。 当时半梦半醒间,应天棋听见自己在唤“蝉蝉”。 现在听徐婉卿的意思,这位“蝉蝉”,也就是他在书房暗格中发现的那只画卷里穿着浅青色衣裙的女子,竟是令安皇后?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应天棋没有尽信,他还是覺得这点存疑,不过不管是真是假,有线索和方向就是好事,回头再找其他人确认就是。 “愈发放肆了。” 应天棋低头轻咳两声。 身上的傷好像好了些,只是用力时还会扯出些疼。 应天棋醒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殿外,在外殿候着的太医拎着箱子走了进来,行完礼后便上前为应天棋诊脉。 应天棋有气无力地在床上靠着。 大病了一场,虽然体热已经退了,但人还是难有什么精神。 他瞥了眼侯在一旁的徐婉卿: “爱妃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是。” 徐婉卿也没再说什么,同应天棋行了礼,便带着自己的婢女离开了乾清宫。 今日给应天棋诊脉的是太医院院判,他说应天棋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太虚郁气太重,得好好养着,开了些调养的方子便退下了。 白小荷按太医的方子去煎了药来,应天棋一看那发黑的药汁就覺得头疼。 他盯着碗里的药看了一会儿,而后默默把它放到一旁,改问: “我这病了多久?” “五日了。” 白小荷看看被他放到一旁的药碗,又抬眸看看他,还是选择先答他的话: “那夜陛下回宫后便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第二日一早,哥哥就去请了何太医来,何太医先为陛下处理了身上的傷,两日后,确认其他太医察觉不到端倪、我们也瞒不住消息了,才对外称陛下病了。之后来的太医果然只道陛下高热诡异,却没发现陛下身上还有其他伤处。” 白小荷大概将情况说给应天棋听: “何太医说,陛下身上的伤是外力击打所致,骨头断了两根,没有及时处理,体内淤血散不出去,加上心气郁结,才拖成了这个样子。何太医要您静养,万不可再随意活动加重伤势。” “知道了……” 伤势跟自己猜的大差不差,应天棋拉了拉被角,滑着重新躺回床上: “你下去吧,我再睡会儿。” 白小荷瞧着他已安详闭上的眼睛,哪里不知他这是想逃过这碗苦药? “陛下喝了药再歇吧,药凉了,药性就散了。” “……” 应天棋紧闭眼睛,一声不吭,仿佛已经入睡。 见状,白小荷默默从袖口里掏出一小只油纸包,打开,里面躺着两枚蜜饯。 “陛下怕苦,可以吃颗果子。” “……谁怕苦?!” 应天棋仿佛被踩了尾巴的鸟,扑腾着翅膀就要飞起来。 他坐起来一把夺过桌上的碗,仰头一口闷了,用行动表示自己根本没在怕的,而后一掀被子,背对着白小荷重新躺下。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7节 白小荷瞧着他的背影,什么话也没说,端着空碗离开了。 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应天棋才皱着脸悄悄爬起来。 转头一看,蜜饯没被白小荷带走,还静静地在桌上躺着。 于是赶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了一颗进嘴里,紧皱的眉头这才终于舒展了些。 一连几天,应天棋都在寝宫里躺着养病养伤。 撞破慈宁宫那档子事儿后,他是真觉得前路黑暗没了斗志,但是想想蝉蝉这条线索,又觉得说不定还有一丝生机,不大愿意就这么摆烂放弃。 如此一边养病,一边陷入了挣扎之中。 在他身体好全之前,都需要召嫔妃侍疾,有其他人在边上守着也不方便,应天棋索性就麻烦出连昭天天过来值班,也不需要她做什么,有个人坐那儿就成。 于是出连昭每日吃着应天棋的点心坐着应天棋的椅子看着应天棋的话本,好不舒坦,却还是嫌自己被日日拘在这宫里,没个自由。 应天棋也觉得自己这是供了个姑奶奶在身边,天天在床上困着还要挨骂听人发牢骚,他也难受不舒坦。 好在应弈年轻,这身体底子好,喝了几天药再修养几天便也没什么大事了,下床走动走动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扯着伤口疼得人脑子都发蒙。 他这边好得差不多了,出连昭自然也不用继续被困在乾清宫“侍疾”。 应天棋感谢她告诉她可以回长阳宫自由活动的那个夜晚,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 她没有一点留恋转头就走,但在离开前,有只喜鹊自寝殿半开的窗飞了进来,径直落到了出连昭的肩头。 出连昭知道,这是妙音阁那边传来的新消息。 一路回长阳宫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带着只鸟大摇大摆走出去实在太招摇。 出连昭短暂思量片刻,还是决定把消息看了回了鸟放飞了再走。 在她拆信息的时候,应天棋就坐在床上,一边喝粥一边瞪着眼睛盯着她瞧,试图听一耳朵八卦。 而后,他见出连昭面色似有些困惑的样子,又久久没有动静,实在忍不住问: “怎么了?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算好,也不算坏……” 出连昭不知该怎样形容,索性跟他直说了: “郑秉烛身边有个心腹护卫,半个时辰前,死在了繁楼众目睽睽之下。” “?” 应天棋微微一愣。 他下意识追问: “暗杀?” “明杀。他得罪了人,被捅了三刀,拧了脖子,从繁楼赌场二层丢下去,死得透透的。” 出连昭面无表情地说了这番话,而后也没动作,像是等着应天棋接着往下问。 应天棋也不负她的期待。 他心中好像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却又不大敢信,只问: “……谁这么大胆子,敢明着开罪郑秉烛?” “还有谁呢?放眼整个京城,怕是也就那一个人了吧。” 出连昭耸耸肩,终于给了应天棋一个痛快: “是方南巳。” 第82章 六周目 “方南巳……?” 虽然早有预料, 但等应天棋真的确定了这个答案,还是不免怔住。 “是,他亲自动的手。” 出連昭语气平淡, 并不怎么在意。 畢竟这事儿跟她没什么关系,妙音閣听见这消息也只当是京城晚报头版头条, 例行公事与她知会一声罢了。 应天棋表面同她一般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心里已起了多大的波澜: “……他, 他和鄭秉烛不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是啊, 谁知道呢。说是那个不长眼的护卫冒犯了他, 还仗着有鄭秉烛撑腰,态度十分嚣张跋扈。你这位方大将军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几下就结果了,直接拎着人从楼上丢了下去,吓到了不少人。” 出連昭一邊同他解释, 一邊从袖中拿出一枚小玩意,充当画笔在信条背面勾画两下,之后叠好信条重新藏回喜鹊腹下。 她抬手摸摸喜鹊的羽毛,停顿片刻, 突然抬眸看向了应天棋。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 她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片刻, 在应天棋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的时候,才道: “你说……你跟方南巳翻了臉,若被他寻到機会,不会终也落得这么个下场吧?” “……” 被戳到了痛处, 应天棋皮笑肉不笑: “我谢谢你的关心。” 出連昭将喜鹊放飞后便離开了,应天棋披着外袍一个人坐在书桌后面,手里转着核桃,目光不知落在哪里,一时有些出神。 方南巳是个孤傲性子,虽说他谁也看不上、不与任何人深交,却也不会刻意去与谁作对。 不招惹旁人,旁人也不招惹他,以一己之力孤立整个世界,名声很大,手里又没多少兵权,就算陈实秋和鄭秉烛看他不爽想整治他,也得先找个理由、掂量掂量代价。 如此这般,方南巳才能在陈实秋眼皮子底下作为一个不受她掌控的“武将之首”,在朝堂安安稳稳地过这么多年。 那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大张旗鼓地开罪鄭秉烛? 他在京城最热鬧的繁楼、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亲自动手,殺了郑秉烛的心腹。 把事情鬧这么大,几乎已经把“我要跟郑秉烛作对”几个大字写在了臉上。 为什么? 应天棋覺得自己应該在出連昭在时多问一句,死了的那个护卫叫什么名字。 又覺得没必要,因为妙音閣的探子也不一定知道那么多细节。 而且,事情应該也不是他想的那样。 应天棋摇摇头把脑子里不切实际的猜测先推到一邊,逼迫自己理智一点去分析方南巳的动機。 比如,今天这事到底是挑衅还是威慑? 方南巳是真的打算正式自立门户向郑秉烛宣战,还是警告郑秉烛没事别来招惹自己? 又或者说是殺鸡儆猴? 应天棋手里核桃越转越快,起了一身冷汗。 难不成真像出连昭说的那样,方南巳是在给自己展示他的愤怒,自己就是他儆的那只猴,只为告诉自己这就是得罪他的下场,然后等下一次,被捅三刀拧脖子当垃圾一样扔到楼下的人就变成了自己? 应天棋想不通,索性不为难自己了。 反正方南巳的思路也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说不定他真就是觉得那人碍眼,管你是郑家的还是谁家的顺手就殺了呢?就像他未来懒得给应弈打工索性起兵造反那样。 比起方南巳,应天棋现在更在意的其实是令安皇后。 徐婉卿说,“蟬蟬”是令安皇后的小字。 可如果画卷上的女子真是令安皇后,为何会被应弈藏在书房的暗格里? 应天棋以为,被藏在那种旮旯拐角里的人一般都带着秘密,比如隐秘不能见光的情感,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所以一直觉得“蝉蝉”或许是某种关键线索,能顺带着扯出更多人更多事助他找空隙以破此局。 可如果“蝉蝉”真的是令安皇后,那事情就变得有点奇怪了。 令安皇后可是应弈明媒正娶的正妻原配,他如果爱她思念她,完全可以把她的画像大大方方挂在寝殿里,谁也不会为此说什么,说不定还能混个深情名声流传千古。 他干嘛把人家塞到地下暗格里? 但这事儿,应天棋也不好求证,畢竟随便拉个人过来问自己原配妻子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实在是太诡异了。 不会对这事感到诧异并且问东问西的人,除了白家兄妹就只剩了那位不管事情多離谱都能泰然自若坦然面对的方大将军,但显然,应天棋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方南巳不用说了,现在指望不上,而白小荷进宮的时间跟应天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应天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白小卓身上。 白小卓被叫过来的时候还乐呵呵的,进来瞧见应天棋一脸凝重,呲着的大牙又收了回去。 他小心翼翼问: “陛下……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吩咐。”应天棋斟酌着要如何自然地带起这个话题: “就是想问问,你是哪年入宮,有没有见过皇后?” 皇后? 白小卓对这个词可太陌生了。 “奴才入宮虽早,但前几年都在做杂役,没机会见皇后娘娘。等奴才被调来乾清宮……皇后娘娘已经不在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应天棋却还是不死心: “那……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曾听别人说起过?” 白小卓真的很努力地幫他回忆了一下: “很少有人提起皇后娘娘,只记得说……她人很好。” 她人很好…… 白小荷在旁边听着,估计是知道白小卓说的这些并不是应天棋想要的信息,又或者实在看不下去应天棋略显无语的表情,实在没忍住插了一句: “令安皇后是李喆大将军唯一的孙女,闺名李江铃。” 懂应天棋者,小荷也。 应天棋朝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继续追问: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8节 “那,她长相如何、为何入宫、与……我关系如何、怎么死的,你可知晓?” “……”白小荷抿抿唇,没有给应天棋否定的答案,也没有追问应天棋为什么突然像打听陌生人一般好奇着自己已经过世的妻子,只道: “奴婢会幫陛下留心。” 这便是不知道了。 但也没关系,有了名字,对于应天棋来说已是意外之喜。 李喆…… 应天棋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李家当年帮宣太祖打下江山,算是大宣的开国功臣。他家世代簪缨,一代代传下来,却在李喆这辈没落了。 主要是因为李喆的子嗣缘甚浅,老来得了个独子李舒,但李舒体弱多病,没能继承李家衣钵,还是个短命早亡的,不到二十岁就離世了。 李喆失了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伤痛过度,大病一场后又撑了几年,等武将中出现新秀人才后便自视完成了使命,辞官离京,将战场留给了年轻人。 史料就把李家人记到这里,却没提过李舒还有个孩子。 算算时间,那或许是个遗腹子,便是白小荷口中李喆唯一的孙女,李江铃。 那么事情便又出现了新的疑点。 李江铃作为李家最后的孩子,李喆不应该舍得让她进宫才对。而且,说白了,皇家婚姻不论感情只论利益,李家一个已经没落的武将世家,家中女儿怎么可能够得上后位?就算应弈不在乎,陈实秋也不在乎吗? 这么想也不对……说不定陈实秋就是要给应弈找个无权无势的妻子,好一并拿捏他们夫妻二人,那也说不准。 实在太烧脑,信息又太少,应天棋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待日后再深究。 养病的日子其实很无聊,对于应天棋来说却是难得的休假。毕竟他也知道,等自己伤好了,就又要打起精神想办法破身处的死局。 说是休假,应天棋其实也没闲着。 不管方南巳那日闹事的动机是何,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与郑秉烛正式结下了梁子。 但这事儿虽然郑秉烛占理,却也没法像郑秉星那案子一样闹那么大,毕竟护卫再是心腹也只是家奴,奴籍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本就不值钱,若郑秉烛因此和方南巳闹起来,反倒显得斤斤计较飞扬跋扈。 可话又说回来,方南巳在大庭广众下杀人,影响实在不好,应天棋谁也不想得罪,就意思意思罚了点俸禄,让他自己思个过,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至于两个人暗地里要如何较劲,那都是他们的事,左右和应天棋无关。 除此之外,应天棋还托宫外的紫芸帮忙去查了与李江铃相关的事。 但李家人早已离京,在京中查故皇后的背景也不好张扬,只能悄悄做,注定要将战线拉得很长。 果然,事情拜托出去后,紫芸许久也没给出连昭回话。应天棋知道这事儿难度大,所以也没催,本想着让紫芸慢慢来,谁想某夜,出连昭突然气冲冲杀到了他宫里。 “紫芸失踪了。” 出连昭开门见山,倒把应天棋吓了一跳。 他差点被茶水呛着: “怎么了?” 紫芸出宫后也没有走远,而是继续隐姓埋名在妙音閣当打杂小女工,一边帮宫里这两位搜集并传递情报,有时几天联系不上人也很正常。 但这次,紫芸消失了整整七日。 “她平时做什么事就不爱跟人打招呼,续芳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所以这次她一声不吭消失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她是接了新的任务顾不上回妙音閣,直到今夜,续芳在妙音阁雅阁的案几上看见了一只沾血的玉镯。 “那玉镯是紫芸贴身之物,有一模一样的两只,她们姐妹俩一人一只。这是她们的母亲留下的念想之物,意义非同一般,从不离身。她肯定是出了事,对方摆出这玉镯,就是明晃晃的威胁!” 出连昭跟蓝苏紫芸一起长大,感情不可谓不深,现在紫芸出了事,除了蓝苏,她是最着急的那个。 “你先冷静一下,别急,我想想……” 应天棋听她说了前因后果,却一点头绪也无。 如出连昭所说,紫芸定是被人盯上掳了去,摆出来的那只玉镯明显是一种威胁的信号,告诉他们,人在他手里,接下来怎么做你们自己看着办。 可应天棋没叫紫芸杀人,也没叫紫芸继续盯梢,只是暗中打探消息而已,能碍了谁的眼,以至于遭如此横祸? 应天棋第一反应就是郑秉烛。 他想郑秉烛会不会是在暗中追查妙音阁疑案,锲而不舍翻出来了点不得了的东西。 ……可那也不对,毕竟,如果真如他猜测,郑秉烛发现了紫芸乃至整个妙音阁都是杀他弟弟的凶手,阵仗可就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了。 “还想什么?肯定是方南巳!” 出连昭咬牙,已然变了神色: “之前他就处处同你作对,连带着针对紫芸,这次又搞这种动作,真是有够阴险!你最好祈祷紫芸没事,否则,你,和那姓方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 应天棋感情上觉得方南巳不至于如此,理智上搜刮一圈后,却不得不承认出连昭的猜测是目前最合理的一个。 “总之……你别着急,先回去吧,此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 无论如何,紫芸出事时是在替应天棋办事,应天棋得对她负责。 现在他远在皇宫,有什么线索什么细节都是二手消息,不好判断,短暂衡量过后,应天棋还是选择亲自跑一趟。 他上一次用嘻嘻嘻传送去妙音阁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以至于他这次清醒后看着周身幽暗的巷子,还有些发懵。 回忆一番后才想起来,自己上一次在官兵的包围下被方南巳拎着突出重围,方南巳带他一路跑到这里,之后他为了避开方南巳的注目隐藏自己的超自然能力,特意绕到附近的小楼后寻了个狭小巷子结束技能传回皇宫。 自己现在应该就在那巷子里,离妙音阁还有段距离,需得步行过去。 应天棋查案的时候见过妙音阁很多人,尤其是续芳,现在他们应该都知道了皇帝长什么样子。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应天棋一边往巷子外走,一边摸向自己怀里的易容胡须,打算把它戴上再行事。 可他的手才刚探进怀中,不等把东西取出来,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不大明显的脚步声。 他警惕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可下一秒,那人先发制人,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抵着他的肩膀,将他制着按在了小巷冰冷的石墙上。 那一瞬间,应天棋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潮湿青苔的味道。 他知道眼前这人是谁。 可巷子里没有一丝光亮,应天棋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洒在耳尖。 距离太近,压迫感太强,应天棋尝试挣扎了一下,却被锢得更紧。 下一瞬,好像听见谁冷冷地嗤笑一声,语调携着惯常的嘲讽。 “终于肯出现了?” 他说。 第83章 六周目 听见这句话, 应天棋微微一愣。 脑子一转,瞬间理清了前因后果。 他先是茫然,而后那点情绪逐渐被愤怒取代, 等到气急上头的那一刻,他咬咬牙, 用力推了一把方南巳的肩膀: “你故意的?!” 好。 好好好。 好你个方南巳! 原来真是出连昭想的那样,紫芸果真是被他方南巳掳去了!难为自己还给方南巳保留了一点信任, 覺得他虽然幼稚但也不至于如此下狠手……真是大错特错! 他装神弄鬼地搞这么一遭, 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把自己困着按在这里是嗎?! “你难道不是故意?” 方南巳没有回答应天棋的質问, 而是沉着声调,如此反问道。 什么故意不故意,应天棋听不懂,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你把紫芸怎么样了?” 比起其他,应天棋此刻更在意的还是这件事。 谁想, 听见这话后,方南巳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覺,这人身上的压迫感好像比先前更强了些。 “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有空想别人?” 方南巳的力气很大, 把应天棋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应天棋挣扎无用,索性放棄。 他抬眸直直盯着方南巳的眼睛: “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 方南巳一把扣住应天棋的脖颈, 逼迫他仰起头: “可以試試。” 话是这样说, 动作也很有侵略性, 但方南巳手上其实并没有用力。 至少应天棋没感受到窒息。 但他身上的傷本就没好全,刚才被方南巳按着往墙上怼了两次,傷處又泛上丝丝缕缕的疼。 应天棋皱了皱眉,其实并不是很想在这种对峙的场景下讓自己显得太窘迫, 但他最终也没忍住喉间一声闷哼。 声音不大,甚至极輕,但还是被方南巳听见了。 方南巳鬆开了掐着应天棋的那只手,但也没有放他自由。 他的手一路向下,最终按住了应天棋未好全的那處傷。 停顿片刻,他用拇指指腹按着应天棋的侧腹,一点点用力。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09节 如果说刚才只是撞着了扯着了所以有一点点疼,尚且算作无心之失,那现在这人就是在故意给他找罪受了。 “卧槽……” 应天棋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他疼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用两手握住方南巳的手腕: “你有病嗎方南巳……疼!” “还知道疼?” 方南巳控制着力道,讓应天棋疼,却又不至于真的弄傷他: “伤的时候不知道会疼,现在快好了倒忍不了了?” 方南巳的声音有点哑,听得应天棋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想逃,却被牢牢困在方南巳的阴影里,无处可躲,只能用力贴紧墙壁,恨不得把自己镶进墙里。 “你别发疯!伤不伤还是我能控制的……?” “你不能嗎?” 方南巳沉着语气,语速不快,淡淡撂出四字,却令应天棋一怔。 ……方南巳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什么吗? 难不成他知道了自己这伤的来历?是在嘲讽他人脆还爱去boss面前蹦跶? 不可能啊……自己去郑秉烛面前演戏时是戴了易容道具的,既然技能介绍里写了“无人能记住你的样貌、无人能识破你的真实身份”,那方南巳就不可能認出那是他。 难不成他有火眼金睛、从何朗生那里了解了自己的伤势之后推理出了真相? 好恐怖。 应天棋不能明着質疑,只能装傻嘴硬,但气势微妙地弱了下来: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难道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方南巳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只垂眸观察着应天棋的反应,另道: “臣今日出现在这里,让陛下覺得意外吗?” “废话……” “臣觉得不是。” 方南巳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伤后高热不退,点名要何朗生诊治,对于臣来说,难道不是一种逼迫?” “……你少自作多情!” “哦?” 方南巳微一挑眉,垂眸看向自己按在应天棋身上的那只手,稍微用了点力,又惹得应天棋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伤来得蹊跷,若被旁人发现,又得掀起一番不必要的麻烦。可是陛下在太医院没有可信之人,伤病又拖不得,所以只能找上何朗生。因为陛下知道何朗生不是太后的人,反倒与臣颇有来往,所以,他知道你的秘密后并不会跟太后通传,反而会向臣透露。” “……”方南巳分析得十分从容,仿佛已经料定了自己所说就是事实。 应天棋很想反驳他,打打他的脸,却又无从下口。 因为方南巳说的这些的确是他当时的思路,一字不差。 他抿抿唇,彻底放弃挣扎: “然后呢?” “然后,陛下开了一场赌局。” 方南巳好像已经摸清了应天棋的赌狗特质,每句话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一是陛下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了,二,是陛下想试探臣的态度。陛下自己把自己的把柄递到了臣手中,如果臣将此事透露给陈郑二人,说明臣的确不会再管陛下死活,从此,臣就是陛下的敌人。但如果臣没有,就说明臣还愿意袒护陛下,对陛下来说,还有利用价值。陛下在赌,在试探,自己在臣心里,到底分量几何。” 方南巳此生二十余载,第一次被人如此明晃晃地算計。 可恨的是他明明知道此人的所有心思,痛恨被人琢磨设局,却又没有一点办法。 他恨不得就这么把应天棋掐死在这暗巷里,但手中力道迟迟落不下去。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比如,他让苏言去给应天棋添麻烦、搅局、赶走紫芸,不过是为了告诉应天棋,没了自己,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要应天棋低头回来求他,要应天棋認错,说那天不該同他说那样的话,更不該为了应瑀放棄他。 毕竟此人的認错速度向来很快,一吃瘪,就会乖乖回头。 可是这人偏偏与他较上了劲,像一头倔驴,闷着头往前走,根本不打算回头。 方南巳逼他低头认错,他偏不,不仅不,还要犟着告诉方南巳,你针对我的人,我就自己上,没了你,我也一样能做成我想做的事,有没有你对我来说,只是付出代价大小的区别而已。 这个人,在小事上会认怂认错低头服输,可一旦牵扯到他真正在意的人或事,什么利益什么輕重便全都不顾了,什么都能抛弃,哪怕全部谋划化成空,哪怕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就算付出全部,就算脱一层皮,就算伤痕累累,也要放弃他。 方南巳厭恶极了他的性子、他的算計。 又或许只是厭恶被在意的另有其人,被轻易抛弃的才是自己。 正如此时,方南巳第一次觉得应天棋眼中那分狡黠如此碍眼。 “你说的都对。” 应天棋不闪不避,直视着方南巳的眼睛: “那么,我赌赢了吗?” 应天棋的手还握着方南巳的手腕,指腹下是方南巳微凉的体温,还有跳动的脉搏。 许久,方南巳才像是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如他所愿扔下一句: “你赢了。” 听见这三字的那一瞬间,应天棋其实鬆了一口气。 方南巳知道自己太多事,如果真闹掰了,他会是个很棘手很难缠的敌人。 应天棋自然不希望事情变成那个样子,毕竟他和方南巳的利益并不冲突,别人分手了还能继续当朋友,而自己和方南巳只是理念不合而已,就算分道扬镳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但抬眸看见方南巳的眼神,应天棋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再次紧绷。 他很难形容那一瞬间方南巳眸底的情绪。 好像一头战无不胜的狼,落进了旁人准备的陷阱里,布置陷阱的猎人在欢欣雀跃,但只有狼自己知道,它其实有一百种方式避开陷阱咬死猎人,现在束手就擒,只是因为心甘情愿。 他不甘心这个结局,却又没有其他办法,因为他不想伤害他。 可是,什么也不在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嗜血成性……这才是方南巳。 手起刀落杀了他告诉他敢算计老子的人都该死,这才是方南巳。 方南巳不服输,但却主动向他低了头。 所以说,应天棋讨厌赌、也讨厌算计人的感情。 这种赌局没有赢家。 方南巳松开了应天棋,转身朝着巷子深处去了。 应天棋靠着墙站稳,看看离自己不远的小巷出口,又抬眸望着他的背影。 夜风骤起,带起方南巳的发丝和袍角,显得人影有几分寂寥。 等应天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口唤出一句: “方南巳。” 方南巳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只道: “那女人没事,半个时辰后,苏言会送她回妙音阁。” 应天棋愣了一下: “我不是问紫芸。” 方南巳身形这才顿住。 应天棋小跑几步,追到他身邊。 “我觉得你好像有点误会了。” 应天棋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拉过来面对自己: “不管你是不是误会了,也不管你能不能听懂,我都再跟你说一遍吧。我那天生你的气,不是因为你针对应瑀烧了他家房子……虽然也有这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点不在这里。你听好了,我气的是你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就献祭我身邊的人,我还要跟在后面着急,急得团团转,结果最后才知道真相发现幕后主使是你。 “因为我们两个是合作关系,是朋友,我不想你瞒着我,同样,我谋算什么事的时候也不会瞒着你。如果你不能理解我在气什么,你就想想你刚才的感觉,被我算计之后你是不是生气又难过? “我不喜欢把我身边的人扯进危险里,也不喜欢动不动就拿无辜人命去铺路走捷径达到目的。 “……算了,这么说吧,如果上一次被算计的人是你,我也会这么生气。我不是针对你,只是不认可你做的事,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和你闹得太难看,因为你是我的友人,勉强也能算个知己。” 方南巳原本只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他微一挑眉,终于出了声: “这么勉强?” “不是……”应天棋没忍住笑了: “你能不能关注一下重点?” “什么?” “重点是,我那天说那些话的目的其实从来就不是和你断绝关系,我想要的是我们达成共识。我知道上次那事你是为我好,但我希望你能换个方式或者提前和我商量,如果我说的话做的事让你觉得伤心难过了,我跟你道歉。” 应天棋想了想,抬手朝方南巳伸出小拇指: “你答应我,以后要做什么事先和我说,不能瞒着我,咱俩的矛盾到此结束,这页翻篇,以后该怎样怎样。行吗?” 方南巳垂眸盯着他,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应天棋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好了不少。 只有嘴依旧不饶人: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0节 “凭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对你来说应该还挺重要的。” 应天棋坦坦荡荡,主动拉起方南巳的手,勾住他的小拇指朝他晃晃: “你对我来说也一样。” 第84章 六周目 方南巳任他摆弄着自己的手, 看看二人勾缠在一起的小指,又抬眸看看应天棋的眼睛。 而后挪开视线,輕嗤一声, 将应天棋方才的话奉还给他: “少自作多情。” “那你就是不答应了?”应天棋故意这么说,而后作势要撤回手。 方南巳一挑眉, 在他即将彻底离开自己的前一瞬间反手握住他的指尖,如此短暂地僵持片刻后, 鬆开了手: “知道了。” 应天棋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委屈自己向别人妥协。 当然, 方南巳那么骄傲的人, 眼睛向来长在头顶上, 脸比什么都重要,也绝不可能跟别人道歉认错。 先前一句“你赢了”,现在别别扭扭说“知道了”,就已经是向应天棋低了头。 两个人各让一步,各下一级台阶, 也算是結束了两头倔驴幼稚斗气打擂的局面。 应天棋也终于鬆了口气。 但等冷静下来后,他突然发现这整件事里有一个点稍微有些奇怪—— 今日这一遭对于自己和方南巳来说,不像是“恢复結盟”,倒像是“和好”。 二者唯一的区别在于, 前者为利益,后者为感情。 对于应天棋来说, 方南巳是个很大的助力, 身邊没有方南巳, 他的确做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但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大问題,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主动跟方南巳重提这事儿,主要还是放不下面子, 不想让方南巳覺得自己是混不下去了所以来个二次谈判,这样一来,从今往后他将彻底被方南巳用这种方式拿捏。 方南巳今日用紫芸做了个局把自己引过来,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跟他求和。 应天棋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犟着劲儿偏不如他所愿。 本来事情应该結束在方南巳轉身离开时,二人从此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碍着誰。 但应天棋被方南巳眼中那一瞬间流露的情绪触动了,所以犹豫了,主动开口挽留了。 虽然事情皆大欢喜,但应天棋总覺得自己好像也被算計了。 在应天棋试探自己在方南巳那里的分量时,方南巳何尝不是在试探? 好一招以退为进。 而应天棋脑子一热,给了他滿意的答案。 应天棋到现在才算是轉过弯儿来。 但无所谓了,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好的结局,今日之后,他应当可以放心大胆地信任方南巳了。 这局双赢。 应天棋没再纠结这事儿,他只回头看了眼妙音阁的方向,多问一句: “紫芸真的没事儿嗎?我听出连昭说你往妙音阁丢了只帶血的玉镯,那镯子是紫芸她母亲的遗物,要是弄坏了,她是要和你拼命的。” 听见这话,方南巳垂眸瞥了他一眼,之后意味不明地輕嗤一声: “臣给陛下的红玉也是亡母遗物,陛下托旁人轉交,就不怕中间出点什么差错,臣也要跟陛下拼命?” 说一句怼一句,这熟悉的感觉。 真是…… 有必要这么记仇嗎! “这能一样吗?我那本来就是跟你借的,只是忘还了而已。何朗生本来就是你的人,托他转交,自然出不了什么问題,何必計较?” “……” 方南巳却没有应这话,只默默望着他。 片刻,才收回视线,语气平淡道出一句: “我的东西,不会外借。” 方南巳的声音不大,又被夜风帶走一些,应天棋没能听清。 他看向方南巳: “什么?” 方南巳却没再重复。 只在略一停頓后,续上了他上一个问題: “血是鸡血,人在凌松居厢房。臣不苛待人质,至少一日三餐的份例是足的,饿不死,渴不着,也不挨打,反倒苏言送饭时挨了一簪,至今伤口还未结痂。陛下大可以放心。” “。”这话说的。 应天棋很难不想起自己当阶下囚的那几日。 惨淡的青菜豆腐和泛着那么点酸味的隔夜米饭好像就在眼前,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应天棋含泪道: “……那就好。” 既然紫芸的事情是方南巳所为,方南巳也说了紫芸稍后便会完好无损地被送回妙音阁,那应天棋就没必要多跑这一趟了。 但出都出来了,现在结束技能相当于浪费五天冷却期,正好现在他和方南巳矛盾解决再次达成共识,不如就趁这一晚跟方南巳叙叙旧,当然,主要是互换一下这段时间新得的信息。 陈实秋和鄭秉烛二人的私情事关紧要,应天棋得向方南巳知会一声,毕竟他们刚才约定过要坦诚相待,绝不隐瞒。 话自然是不能在外头说的,于是应天棋默默跟在方南巳身后,他没吭声,方南巳也没问,二人就那么沉默地行在夜晚的京城,散步似的到了凌松居正门。 等方南巳推开府门,正抬步欲迈过门槛,才像是发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陛下还在,进来喝杯茶?” 应天棋心说你装什么装。 但还是笑眯眯地答了一句: “却之不恭,不负大将军美意。” 掰着指头算一算,这好像还是应天棋进游戏以来,第一次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进凌松居。 也是第一次喝方南巳亲手泡的待客茶。 方南巳看着孤冷殺伐,阴森森像一条盘踞在洞穴里的毒蛇,但其实沾上茶道之后,有那么几个瞬间还真有点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样。 应天棋坐在邊上瞧着他,一直等他把茶盏放到自己面前,才回过神来。 方南巳微一挑眉: “出什么神?” “没什么……” 应天棋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差点烫到自己,咳嗽两声才转移话題道: “我听说你前几天殺了鄭秉烛家一个护卫?为什么?” “没有理由。”方南巳拽得很依旧: “想杀就杀了。” “是谁啊?” “陛下连鄭大人的家奴都认得姓名?” “……” 问得好。 应天棋成功被噎住了。 正在他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要怎么接这句话的时候,方南巳自己先开口略过了这个话题: “人死了才知道是鄭秉烛的家奴。臣杀人从不问名,多余。” 也是。 谁杀人前还做背调呢。 应天棋释然了。 他问这个问题其实有一点小心思,具体便是想印证一下自己心里某个隐隐约约的猜测。 但自己那天扮做神棍拦住郑秉烛的马车恰好被方南巳看见还被方南巳认出并且事后此人专门为自己报仇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出现这种想法就已经够矫情了,问出来多半又会得到一句“自作多情”。 所以还是算了。 应天棋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另道: “我这段时间有了个新发现。” 说完,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方南巳,却见方南巳只是点了点头: “嗯。” “?”应天棋对他这反应十分不滿意,耐心引导道: “你就不好奇是什么新发现吗?” “什么新发现?”方南巳如他所愿。 “……” 依旧不是自己想要的捧场方式,但在方南巳身上找情绪价值无异于在撒哈拉沙漠寻找海岸线。 应天棋不跟他計较,大方地宣布了自己的秘密: “陈实秋和郑秉烛,有私情。”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1节 应天棋頓了顿,接着道: “之前我以为流云酥是他们互通信息的方式,结果大错特错。流云酥对他们来说,其实是私会的暗号。祥云斋白天通知郑秉烛去买糕点,晚上,郑秉烛就会乔装打扮成祥云斋的伙计,以送糕点为由,秘密进宫与陈实秋私会。所以郑秉烛买到流云酥的日子和其他客人不一样,所以,陈实秋明明不爱糕点,慈宁宫中却会频繁出现宫外的流云酥。” 听见应天棋这番话,方南巳动作一顿,像是终于有些意外。 不过他这点惊讶并不明显,也没有持续太久,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还像是顺势理清了一些事,因为应天棋从他的微表情里看出那么一丝类似恍然大悟的痕迹。 “那你的计划几乎不可能实现了。” 最后,方南巳淡淡评价一句。 “什么计划?” 应天棋一愣。 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跟方南巳聊过这部分话题。 “抓住郑秉烛的把柄,想办法做点手脚挑拨两个人的关系,联合郑秉烛扳倒陈实秋,并不难猜。” 好吧。 确实不难猜。 “所以我现在改了策略。” 应天棋弯起眼睛,摇摇手指,笑得狡黠,像一只小狐狸: “我去……我用了那么一点小小的计谋,算计了一下诸葛问云,想办法让陈实秋和郑秉烛的注意力暂时转去了他身上。他俩现在估计正忙着满世界找人呢,把难题抛给他们,咱就不用费劲吧啦大海捞针了,只要盯住他们两个的动向,自有人能带我们找到诸葛问云。所谓坐享其成。” 话说到这,方南巳怎么还能不明白? 他点点头: “这是陛下给臣的新任务?” 被发现了。 应天棋干咳两声,强调道: “合作,共赢!”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 “知道了。” “嗯——” 应天棋拖长了声调,缓慢地点着头。 方南巳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这是还有话没说完正酝酿着,因此催促道: “陛下有话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应天棋跟人玩心眼飙演技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但心里装着事儿跟身边亲近的人吐的时候就从头到脚写着不自然,一定要兜好几个弯子铺垫老半天才能说到重点: “你看,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月亮却一点都不圆。看得我心里实在难受。” 应天棋说着,话锋一转,生硬地另起一个话题: “大将军,你爱过什么人吗?” 方南巳手里的茶盏原本都端到唇边了,闻言一顿,又放下。 “……朕爱过。” “?” 应天棋没等他回答,自顾自抬手扶住额头,作惆怅状: “世人都说朕后宫佳丽三千,风流多情,可只有朕自己知道,朕的心始终缺了一块,就像是今晚的月亮。可是月亮到了十五总还能圆一回,朕的心却永远缺了一角,一到这种时候,就疼入骨髓,连呼吸都困难。” 应天棋透过指缝偷偷观察着方南巳的表情。 意料之中,什么都看不出来: “朕实在找不到倾诉的人,这种感觉,没人能懂,可堵在心里实在难受,只好说与你听……” 应天棋深深地叹了口气。 感情到位了,直接点明主题: “今晚夜色真美……我想她了。” 方南巳微一挑眉,确定自己方才递给应天棋的是茶,不是酒。 停顿片刻,他选择配合发问: “臣愚钝,不知陛下在思念……?” “朕的妻子。” 方南巳很轻地眯了下眼。 直到下一句,应天棋图穷匕见: “朕的,令安皇后。” 第85章 六周目 方南巳稍稍揚起眉梢, 而后抬起手,把方才被他端起又放下的茶盏重新举到唇邊,啜饮一口。 这茶放得稍微有些久, 已然不是原本的味道了。 应天棋瞧他这姿态,不像是能接茬的样子, 于是主动问: “你见过她吗?” 跟人打听自己老婆,怎么看怎么诡异, 想不讓人起疑心都难。 雖说按以往的经验来看, 无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有多离谱、理由编得有多牵强, 方南巳都会大方地相信, 但为保万一,也为免听到方南巳的冷嘲热讽,应天棋覺得自己还是侧面试探一下比较好,打打游击,能问出来皆大欢喜, 问不出来就算了。 而听过他的问题后,方南巳淡淡答了一句: “宮宴遥遥见过一面,臣惶恐,不敢私自窥探娘娘容颜。” 意料之中。 方南巳雖说早早就入了入京当了官, 但他终归是个外臣,如果他对后宮中人了如指掌, 那应天棋才該为应弈愁一愁哭一哭。 “在你看来, 她是怎样一个人?” 好哥倆凑在一块就該这样, 聊聊理想聊聊爱情聊聊人生,应天棋覺得很合理。 唯一有点不足的就是他倆面前放着的不該是茶,而该是酒。 但应天棋努力把茶喝出了酒的感覺,他端起茶盏, 一饮而尽: “她在朕心中,美好如九天神女一般。善行不怠曰令,好和不争曰安,失去她,是朕这一生,最悔恨最遗憾之事。往后数十年人生……朕都再不可能遇见如此深爱之人了。” 听见这话,方南巳很輕地抿了下唇角,替应天棋續了一盏茶,好讓他繼續以茶浇愁,邊道: “皇后娘娘的德行善举,臣亦有所耳闻。” “哦?” 应天棋竖起耳朵,立刻来了精神: “说来听听?” 方南巳朝后靠了靠,倚在座椅里,一副准备开口讲故事的模样。 应天棋就眼巴巴地在旁邊期待着,但等来等去,终于等到方南巳开口,说的却是一句: “臣私下议论中宮,陛下不会问臣大不敬之罪?” 应天棋真是服了。 他摆摆手: “咱俩谁跟谁?好哥俩私下聊聊天而已,我问谁的罪也不会问你方南巳的罪啊!” “是吗?” 方南巳揚了扬下巴,用指尖輕轻点点桌子: “陛下前不久才以扰乱治安滥用私刑为名罰了臣半年俸禄,讓臣好好思过,陛下忘了吗?” “……” 好。 应天棋懂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方南巳还真是有够记仇的,这短短一晚上,已经摆了多少委屈出来问他要说法了? “那是你干的那事儿影响实在太恶劣了,朕也没办法。朕已经很袒护你了,要换个人,那就远没有罰俸思过那么简单了。朕连你职都没降,要再不表示表示,不好跟郑秉烛交代。不过我说你的确得改一改这动不动就动手杀人的臭毛病,那个人到底怎么惹你了?有什么话咱不能好好说非要取人性命,当然如果他真的很嚣张很冒犯你让你很生气的话……就当朕没说吧。” 应天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浑水摸鱼把这个话题绕过去,好像也的确成功了,因为方南巳下一句是: “陛下觉得这茶如何?” 应天棋没太懂为什么突然问茶,但只要话题转移成功就是好事。 他端起茶盏细细品一品。 他一个现代人,对茶道真的没什么研究,喝不出什么名堂,只能评一句:“挺好。” “这是年初的龙井,放得有些久了,味道要逊色许多。陛下亲临寒舍,臣本该拿最好的茶叶来招待,可是臣受了罚,府中也跟着拮据起来,还请陛下恕臣招待不周。” 方南巳邊说,边抬手端起茶壶,给应天棋重新续上一盏。 应天棋的脑子已经不转了。 他是真为这种每句话都藏着坑等自己往里跳的感觉着迷。 他认输了。 应天棋气笑了,点点头,抬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一番,最后把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配饰全解了下来,放到桌上推给方南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2节 “都给你,算朕補偿你的,你全都拿去贴補家用,好不好?要是不够的话,朕下次再给你带,求你别再卖惨了,方南巳,你才是你府里最醇厚浓香的那壶茶。”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瞧他这吃瘪的模样,方南巳没忍住一声轻笑。 应天棋见多了方南巳的笑,但大多是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像这种真真身心愉悦发自内心的笑容,在这人身上并不多见,绝大多数还是在成功戏耍了自己之后。 应天棋气得磨牙,再看方南巳,他竟当真对着桌上一堆杂物精挑细选起来了。 方南巳看看那枚玉佩,再看看这枚香囊,边检阅,边开口道: “皇后将门虎女,性子率真纯良,总是和颜悦色,从不责罚宫人。提起皇后,不论宫里宫外,皆是赞颂之词。” “哦,那她……” 中间被方南巳打了个岔,应天棋差点忘了入戏。 他酝酿一下情绪,点点头: “……她的确担得起。” “哦?”方南巳听见这话,却是微一挑眉,语调也跟着有些许上扬。 听他这动静,应天棋就知道事情不对,果然,这人下一句就是: “陛下今日倒是对皇后感慨颇多。” “怎样?” “臣记得,陛下起先对这门婚事,可是颇为不满。” “……” 不满? 怎么会不满? 应天棋大脑飞速运转。 梦里大片的芍药、砸在画卷上的泪珠,还有被藏在书房暗格里的画像……都能够看出应弈用情之深。 “是……” 应天棋感觉自己像是在玩扫雷游戏。 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试探、不知道走出去一步脚底下会是炸雷还是安全区。 “……吗?” 应天棋绞尽脑汁在想下一句话应该怎么接,好在方南巳没让他为难太久,自顾自说了下去: “皇后是镇北侯府独女,镇北侯一家为大宣出生入死,功不可没。李老侯爷老来失了爱子,太后为了安抚他,亲封他唯一的孙女为公主,作为自己的义女,接进宫来亲自教养。” “……” 应天棋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是安抚呢,还是糟践呢? 知道人老爷子就这么唯一一个孙女了,看似富贵尊荣都给了,实际却让人家爷孙骨肉分离。 陈实秋,真乃神人也。 那这么说的话,李喆在儿子死后,眼见着镇北侯一脉没了传承,自己年纪又大了,就该辞官离京了才对,可在那之后,他又在朝中坚持了几年,一直等方南巳冒出尖才退场让贤。 后人评价老爷子这是忠肝义胆一心为国、不忍朝中无武将可用,但现在听方南巳这么一说,应天棋就觉得事情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忍朝中无将可用的是陈实秋,所以她把李江铃接到自己身边,就是为了困住李喆,榨干老头子的利用价值,让他最后再为大宣卖几年命? 应天棋心里琢磨着这事儿,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 应天棋没忍住拍了一下桌子: “公主?!” 陈实秋收李江铃为义女,封她为公主,那她就是应弈名份上的姐姐或者妹妹啊! 那她怎么当皇后?怎么跟应弈成亲?! 这不那啥吗,全乱套了吧?!! “嗯。”方南巳却点点头,有意无意地问了句: “陛下很意外吗?” “当然没有。”应天棋轻咳两声,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听到的八卦来自“自己”和“自己的妻子”,忙找补道: “朕就是……忘了,忘了。哎不是郡主吗……哦哦是公主没错。” 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在方南巳没有深究,只繼续往下说: “这么说来,陛下和娘娘,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是啊。”应天棋心虚地附和一声。 可是紧接着,方南巳又话锋一转: “但臣却听说,在娘娘还是公主的时候,陛下便与她不睦,后来太后动了取了公主封号转立她为后的念头,陛下听过后更是闹了好几日,不肯吃不肯喝,不知后来,怎么又肯了?” “……” 应弈的情感经历还真是跌宕起伏反转一个接着一个,应天棋是真没招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死对头变情人……先婚后爱日久生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要是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自己就真的要露馅了。 于是他假装很感兴趣的模样看着方南巳的手: “瞧你盘这玩意儿半天了,你在看什么?” 方南巳微一挑眉,顺着应天棋的目光瞧一眼,才知他是在问自己手里一枚玉佩。 这是他从应天棋推给他的那一堆“补偿”中翻出来的小玩意,玉佩就是普通的雪玉盘龙佩,没什么稀奇,让方南巳感兴趣的是玉佩下面的墜子。 那墜子挺特别,一圈绳結中间挂着一颗紫玉珠,再往下连着流苏,不像是宫中绣院惯用的样式。 “没见过的绳結。”方南巳随口问: “尚宫局的新花样?” “哦……不是。”应天棋托着脑袋: “这种结叫相生结,好看不?” 方南巳似乎有些意外,又打量一眼手里的墜子。 应天棋生怕他再续上刚才的问题,因此立马展开这个话题以转移方南巳的注意: “玉佩原本的坠子被御花园的狸猫咬坏了,我嫌送尚宫局修补太麻烦,小荷就说她有点手艺,直接帮我重新弄一个,就不会麻烦了。” 方南巳听得索然无味,正想随手将那玉佩扔去一边捡下一个看。 “……然后我看她在那编来编去也不满意,就说我来给你露一手吧!这是我爷……” 应天棋本来想说“这是我爷爷教我的绳结”,蹦出来一个字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改口: “这是我夜……里辗转反侧自己琢磨出来的花样,怎么样?” 方南巳扬扬眉梢,即将被他丢到一旁的玉佩又重新得了关注。 他握着玉佩仔细打量着下边的坠子,抬眸看向应天棋,再次确认: “这是你做的?” “是啊。” 应天棋合理怀疑方南巳这是在质疑他的手艺: “不像?” 方南巳没有回答。 只随手将坠子扯了下来,把玉佩扔回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物件里。 应天棋看见他这动作,反应甚大: “你干什么?!” “?” “虽然就是一个不值钱的坠子,虽然这堆东西我赔给你了就是你的随你处理,但你也不至于当着我的面把它拆了吧?你就算嫌弃我的手艺,等我走了再悄悄剪下来扔了不行吗?你这么做不是打我的脸吗,方南巳你这个人情商怎么这么低……” “苏言。” 方南巳打断了应天棋的碎碎念,抿了下唇角,抬眸时疑似浅浅翻了个白眼,起身就走。 “送客。” 第86章 六周目 乾清宮书房常点龙涎香, 那味道清清淡淡,和屋里一堆木制陈设的味道混在一起,的確有种古朴清雅之感。 应天棋披着外袍横躺在椅子上。 从方南巳那儿回来后睡不着, 心里总想着应弈和李江铃的事儿,索性翻身起来把自己关进书房里, 重新把那张畫像从地下暗格中撬出来,在夜深人静时借着烛火细细打量。 从方南巳那儿吃了两口瓜, 现在, 应天棋好像有点明白史书里有关令安皇后的记载为何那么少了。 开国大功臣镇北侯传到这一代, 老侯爷死了儿子没人袭爵, 宮里还要以恩赏为名把人家唯一的孙女接走当公主。当了公主还不够,等姑娘长大了再撤了公主封号嫁给皇帝。若能如此荣华富贵恩爱一生也就罢了,偏偏令安封后才一年左右就香消玉殒,这事儿,誰敢打听誰敢写? 应天棋都能想象到, 若这段故事原原本本地被史官记载下来流传到后世,应弈和陈实秋会在文人笔墨下被骂成什么德行。 镇北侯就像是给应家拉磨的驴,从套上工具的那一刻就再没了卸下担子的指望,直到驴子被吸干最后一滴血, 彻底咽气的那一刻,才是它一生最安稳闲逸的时光。 应天棋覺得有些悲哀。 再看手里这被尘封許久的畫卷。 畫中少女眉眼清丽, 笑得明媚, 比之身邊的芍藥花也毫不逊色。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3节 “叩叩叩——” 书房的门被人敲响, 而后传来白小荷的声音: “陛下,奴婢做了宵夜,可要用些?” 这一晚上,又累身又烧脑, 应天棋的確饿了。 他喚白小荷进来,把画卷放去一旁,随手拿起一块甜酥饼送到嘴邊。 “嗯——”刚吃一口,应天棋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甚好!” “陛下不嫌弃就好。” 白小荷看看他,目光又落向了桌上那幅女子画像。 她上次就看过这幅画,现在见应天棋把它重新拿了出来,她便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陛下有新发现?” “算是吧。” 应天棋有点出神地点点头,片刻又问: “对了,小荷,皇后走得早,她的坤寧宮后来可有修整过?原来的東西还在吗?” 自上次应天棋问了皇后之事后,白小荷一直帮他暗中留意着,这么些天,多少也打听到了点東西,足够回答应天棋的问题。 “皇后离世后,坤寧宮便封了宫,除了日常洒扫,已許久无人入内了。” “那就是说……皇后的東西也都还在坤寧宫里封着?” “是。” 应天棋心里有了主意: “那如果我过去看看……?” “恐怕不太方便。” 白小荷在应天棋停顿时,温声接上了他未出口的话。 应天棋一愣: “为何?” “按奴婢从旁人口里听到的说法……陛下与皇后,不睦已久。” 不睦? 这倒是和方南巳先前同他说的那些话对应上了。 应天棋正正坐姿:“外边怎么说?我听听。” “……”白小荷瞧着应天棋,目光略微有些复杂,欲言又止,像是想问什么,最終却也没开口,只默默把问题咽进了肚里,转而道: “当年太后赐婚时,陛下便为此大闹了一场,不吃不喝,不肯与娘娘大婚。但太后懿旨无法违拗,这桩婚事終究是成了,婚后,陛下对娘娘始终淡淡的,只在每月初一十五与节庆之日去皇后宫中过夜,其他时间,都在乾清宫,或其他嫔妃处。陛下于皇后,尊重是有的,寵爱却……娘娘过世之后,陛下再未踏足坤宁宫一步,若陛下此时突然过去,被旁人知晓,怕是不妥,恐生猜疑。” 小荷现在跟着应天棋算是越来越精了,已经学会为他打算、忧他忧虑之事了。 应天棋点点头: “你说得也是,是朕思虑不周……对了,皇后的死因,外界是如何传说?” 应天棋耍了个心眼子,没直接问皇后怎么死的,而是转个弯换个问法,假装打听江湖传言,实际只是想掩盖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实。 “病逝。” “病逝?” 应天棋真是怕了这两个字。 想当初自己二周目被人活活毒死在床榻上,那也是“病逝”。 听见他的疑问,白小荷点点头,又补充道: “对外称病逝,但私下传言……” 说到一半,白小荷意识到这话不合适,忙改口道: “皇后娘娘的病来得突然。听皇宫里的老人说,娘娘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平时爱说爱笑的,结果那年初冬,突然就病倒了,虽然太医院一直给用着最好的藥,但身体还是每况愈下,终也没能熬到来年春日。” 应天棋自然懂白小荷这话的意思。 这病来得蹊跷,或许不是病,而是毒。 可是李江铃的母家虽不说有多大的权势,但镇北侯世代功臣的名头摆在那里,誰会去害她? 应天棋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要么是李喆自己结了仇家,别人看他死了儿子还不够,还要算计死他的孙女,讓他彻底断子絕孙失去念想。 要么就是谁觊觎后位,想毒死李江铃给自己讓路。 可这样也说不通,因为应弈后宫至今还空悬着后位,连唯一的妃位还是自己给提拔上去的,哪有什么继后预备役? “陛下。” “嗯?” 在应天棋琢磨的时候,白小荷喚他一声,让他回了神。 “有些事情,奴婢只能暗中从下人口中打听,他们听来的也大多是传言,并未亲眼见证过,或许会有不尽不实之处。” 两个聪明人凑在一起说话,很多事都不用说得太明白。 应天棋皱了下眉: “你的意思是,要想知道更多真相,还是要先找个知晓内情的人。” 白小荷点了点头: “皇后娘娘自小在宫里长大,这些年伺候过她的宫女嬷嬷大多不在了,只有一人,能够確定目前还在宫中。” 听白小荷这么说,应天棋直覺她要来个大的,于是配合发问: “是谁?” 果然,白小荷垂了下眼,道: “皇后娘娘曾经的伴读,姓徐。” 应天棋愣了一下,脑子里立刻跳出来个名字: “徐婉卿?” “是。翠微宫,徐昭仪。” 又是没想到的设定和发展。 应天棋缓缓叹出口气,靠回椅子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们两个人关系很好吗?” “是。”白小荷应道: “少女时期便形影不离,大婚后,陛下封了徐姑娘为才人。皇后与徐才人也未生嫌隙,依旧亲密,时常在一起。” 那是真的关系很好了。 应天棋在心里感慨一句。 不过这么一来,有些事倒是能对上了。 比如徐婉卿一听他梦里那句“蝉蝉”,就知道他是在唤皇后小字,且敢跟皇帝直接提起。原来不仅仅是因为恃寵而骄,还有着与李江铃的情分在。 可是将目前已知的各种信息拼凑起来,应天棋还是觉得剧情有些扑朔迷离。 在他的梦境和书房藏画这两点来看,应弈应该是十分喜爱李江铃的。 可是其他所有人却都说,应弈不喜李江铃,在这门婚事刚被提起时便极尽反对,婚后对她也只有尊重没有宠爱。 这又是怎么回事? 应天棋并不怀疑应弈不爱李江铃。 因为他很明确病时那段梦境和感情不属于自己,既然不属于自己,那就只能属于应弈本人。从第一视角感受到的剧情和情感,应天棋不信是假的,毕竟人不可能欺骗自己的潜意识。 所以他还是倾向于这份感情是真实且深刻的。 ……难不成是应弈情深似海却不能表露出来,表面上与李江铃两看生厌实际爱她爱到了骨子里? 可是应弈图什么呢,他和李江铃是合法夫妻,根本没必要啊!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李江铃”和“蝉蝉”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毕竟他之所以把这二人联想到一起,全是因为徐婉卿那句话,说他唤了皇后小字。 但徐婉卿误认重音,比如李江铃小字恰巧是“婵”,那也有可能, 应天棋觉得,还是得先把最核心的这一点确认了,之后再做推测才有意义。 于是他朝白小荷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问: “坤宁宫日常打扫是多久一次?” “每月朔望。” 朔为初一,望为满月,也就是十五左右。 应天棋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八月十一,离满月已经不远了。 “你现在在宫里可有能信任且手脚麻利的人能用?” “有,需要奴婢做什么,陛下吩咐便是。” “下一次坤宁宫开宫洒扫日时,我希望能在里边混进一个自己人,顺便再带点东西出来。” 皇宫每个角落都是眼睛和嘴巴,应天棋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亲自去坤宁宫太过招摇惹人生疑,但让底下人不显眼的人悄摸做点什么应当还算安全: “重点放在寝殿和书房,一来要对于女儿家来说稍微私密一些的东西,比如贴身的玉佩、香囊一类,二来要书信,有批注的书籍、保存下来的信纸,都可以。” 应天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蝉蝉和李江铃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古代没有照相机,画像更是一个画师一张脸,根本没有参考价值,只能从她本人的贴身物上找找线索。 至于徐婉卿那条线,应天棋暂时不打算碰。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4节 他是真被前几周目踩的坑吓怕了,皇宫内危机四伏遍地是狼,在明确某人立场前,他絕对绝对不会再贸然接近谁拉拢谁了,以免哪日转过身去又被人在背后捅一刀子。 应天棋走一步看一步,只全心全意等着白小荷那边,而白小荷这次依旧没有让他失望。 八月十六,晚,白小荷端着茶点进了寝殿,同她对视一眼,应天棋就知道她有话要说。 果然,遣走其他人后,白小荷放下茶点,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放在了应天棋手边案几上。 那是一枚荷包,还有一个泛黄的信封。 东西不多,但能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令安皇后很多贴身物都随她一起葬入皇陵了,坤宁宫的东西拿不了太多,只这两样,对陛下来说或许有用。” “谢谢。” 应天棋同白小荷道了谢,迫不及待拎起那两样物件瞧瞧。 他先看的是那只荷包。 天水碧的颜色,上面绣了一对鸳鸯,打开瞧瞧,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片干枯的花瓣。 这花瓣放了太久,碰都碰不得,指尖轻轻一触就要碎了。 应天棋小心翼翼寻了一片相对完整的花瓣,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是什么花。 白小荷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开口为他解答: “这是芍药花瓣。” 应天棋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尽显敬佩之色: “干成这样了你也能分辨?” “……”白小荷听见这话,似乎在某个瞬间稍稍有丝无语。 不过很快便解释道: “皇后娘娘喜爱芍药,坤宁宫内外多种此花。” ……行吧。 信息重合到这一步,应天棋觉得蝉蝉的身份已经能确定大半了。 他又拆开了那封信。 拆开之后才发现,最外层空白信封里面还有一层信封。 其上用娟秀小楷写着五字—— [何明遠親啟] 何明远? 何明远是谁? 应天棋带着疑惑打开了里面的信纸。 同样的字迹,也只有短短两句—— [心乎愛矣 遐不謂矣] [中心藏之 何日忘之] 落款署名二字—— [阿蝉] 应天棋缓缓皱了眉。 还不等他细想,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响在耳畔。 【叮——】 【解锁支线任务(6)】 【帝后旧事】 【任务目标】 【请宿主查清帝后旧事】 【达成条件】 【1/还原帝后感情走向及所有相关人物与事件始末】 【2/**********】 【任务奖励】 【600积分】 第87章 六周目 从在书房发现暗格那时起, 应天棋就有种预感,感覺新的支線任务就要来了。 可他从知晓“蟬蟬”这个名字到现在,零零散散收集了这么多信息, 任务却迟迟没有出现,直到现在才“叮咚”一声。想来这任务的触发条件不是画卷也不是蟬蝉, 而是明确蝉蝉与李江铃是同一人。 应天棋随手关掉系统提示,目光重新落向手中信紙。 心乎愛矣, 遐不谓矣? 心中藏之, 何日忘之! 没记错的话, 这两句来自《诗经·小雅·隰桑》, 大意是暗恋中的女子不知如何诉说、却也无法忘却自己的情意。 这是李江铃写给何明远的信。 李江铃给何明远没头没尾地写这么两句诗,意思并不難猜,不是表达愛意还是什么? 可是这何明远是谁? 而且,李江铃写给何明远的信不应该在何明远本人手里吗?为什么会在坤宁宮,難道没送出去? 疑点太多, 应天棋实在发愁,抬手揉揉太阳穴,闭着眼睛整理这一团乱的線索。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应弈喜欢李江铃, 李江铃喜欢何明远,何明远还没见影。 可是李江铃嫁给了应弈, 不能再喜欢何明远, 应弈或许知道李江铃喜欢何明远, 所以他假装自己不喜欢李江铃。 绕来绕去的,应天棋都快晕了。 应弈当年不吃不喝极力反对这门亲事,難不成是因为知道李江铃心有所属,所以想成全心上人? 不太符合人设吧, 应弈能有那么豁达? 就算成亲前可以大方一下,那成亲后呢?喜欢的人成了自己正儿八经的皇后,他也能忍住不靠近,还刻意疏远? 这还是应弈吗。 应天棋还是覺得没理由,没必要。 这整件事情都透着一点淡淡的诡异感,怎么推都很牵强。 应天棋覺得,自己或许应该先找见这段三角恋情中的第三个人,也就是何明远。 毕竟如今这事儿的三位当事人,一个被自己顶号了,一个已经埋在土里了,如果这位何明远还在人世,那他就是最大的突破口,应天棋能直接从他的叙述中得到事情全貌也不是不可能。 琢磨半天,应天棋把信紙一层层塞回信封里,連着那装有芍药花瓣的荷包一起,放进了地砖下的暗格之中,待日后再提。 如今系统任务列表里未完成的支線任务并不多,除了达成大半的南域娜姬,就只剩了鄭秉燭秘事和帝后旧事。 雖然它俩名头上是支線任务,但应天棋觉得这两个任务牵扯到的角色和剧情也都跟主线差不离了,完全可以同时进行。 可目前主线那边也毫无头绪和进展,一連几天,应天棋陷入了一种无事可做的状态,就在皇宮中混吃等死,偶爾从出連昭那里听点京城后宮的八卦。 大概是閑得太久了,无正事可做、无线索可推的状态让应天棋有些焦虑,但他在皇宮里又没什么解闷的活动,于是出連昭就成了最大受害者,三天两头就得接驾、陪他喝茶吃宵夜、下棋聊閑天。 出连昭偶爾会亲自下厨做些南域菜,南域人爱吃辣,倒是比较合应天棋这个现代人的口味,尤其今夜的辣汁焖鸡,香得应天棋下了两碗饭。 对于厨子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客人爱吃自己做的菜,还吃得很香。 应天棋的情绪价值给到位了,出连昭的心情很难不好,她搖着团扇靠在椅子里,瞧着应天棋的第二碗饭也见了底,便大发慈悲地多问一句: “吃饱没,再给你盛一碗?” “不了不了。”应天棋摆摆手: “今天来也不是纯蹭饭的,我还有点事儿想问你。” 出连昭微一挑眉,搖扇子的动作一顿,示意一旁的侍女将饭菜撤下,换上了消食的花茶,边道: “你这段时日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还以为,你大病一场之后想通了,被陈实秋和鄭秉燭的手段吓破了胆,已经把你那些宏图大业放弃了呢。” “哪的话?”应天棋搖摇手指: “我只是在等一个时机,顺便静下心来,思考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你想通了吗?”出连昭斜睨他一眼: “想通了就赶紧走,少隔三岔五跑我这来烦我。” “……你一不用早起给皇后请安,二不用早起给太后请安,三不用分床榻给我,怨气这么大作甚?我又没给你添麻烦。” 应天棋是真被出连昭这嫌弃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伤着心了。 但这一刻的他显然没想到更令人伤心的话还在后面,是一句冷冰冰的: “说什么呢,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麻烦。” “……”话糙理不糙。 应弈做的腌臜事,应天棋用着他的壳子也赖不掉。 这个话题不宜继续,应天棋迅速跳过: “话又说回来了,其实我是想问问你,你觉得徐婉卿这个人怎么样?” “徐婉卿?”出连昭皱起眉,摇摇扇子: “翠微宫的徐昭仪?” “是。”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5节 出连昭并没有回忆太久,很快便答: “没什么交集,只记得是位很有书卷气的女子,知书达理,礼数周全,挺好的一个姑娘。” 这倒是和应天棋听到的传闻没什么差别。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 “那她在后宫人缘如何?” “和你那位娇蛮跋扈的贵嫔不对付,话雖如此,但多是贵嫔闹,她忍让着,没主动起过冲突。” “那和其他人呢?” “一般。她好像不太喜欢和人来往,也不爱出门,与世无争,偶尔听旁人提起她,评价倒都还不错。” “哦……如果她不爱跟人来往,平时都做点什么?” “……” 出连昭张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默默闭上嘴巴,转而用一种十分微妙且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应天棋。 应天棋被她这眼神看得瘆得慌: “……干什么?” 出连昭双手抱臂: “她不是你自己纳的妃嫔吗?没记错的话,还是最早入宫的几位之一,怎么也陪了你两三年了,难道你连你自己的枕边人都不了解,何苦要来问我?倒像是打听什么陌生人一般。” “当然,我就是……”应天棋被她问得噎住,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答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就是问问你。” “好奇别人,就去人家宫里自己问,从我这儿打听算什么事儿?” 出连昭摇着扇子站起身: “我累了,要休息,您自便。” 出连昭单方面结束会谈,带着蓝苏等一众侍女进了内殿。 应天棋自然知道她这是又把自己当成了薄情渣男,却也没办法解释,只能叹口气,理理衣袍,自己躺到了外间角落里的小软榻上。 虽说软榻已经比最开始的木制躺椅好很多了,但依然远远没有床舒服。 而且离窗太近,外面的蝉一个劲叫着吵个没完,还又闷又热,地方又窄,想把自己摆个“大”字形散散热都很难做到。 应天棋叹了口气,从边上捞了把折扇,展开给自己扇扇风。 片刻,他突然想起了点什么,抬手摸摸怀里,从里面摸出一张被叠成几折的白紙,展开。 神奇紙片虽然方便,但还是有一定的使用限制,比如必须由应天棋的上阙先发起对话,方南巳的下阕才能进行回应。这导致方南巳那边如果有急事,很难在第一时间联络上他。 不过上有规定下有对策,应天棋从神奇纸片的使用规则中找了个bug,便是自己在神奇纸片每日使用次数刷新后先随便写点什么東西,开启对话,一直卡着神奇纸片的状态为“未完成”,这样方南巳有事就可以直接回复,不用耽误时间等应天棋想起他再例行询问。 所以应天棋得时不时就把纸片摸出来看一眼,毕竟如果方南巳写了東西但他忘了看,那也全部白搭。 反正应天棋已经养成了习惯,想起来了就把纸片瞅一瞅,正如此时,他歪着身子躺在软榻上,展开纸片。 他卡bug一般只写个问号,而现在,问号下面多了几字,正是下阕的回复。 方南巳的字迹散漫但有风骨,倒和他武将的气质相符合,虽算不上多规整,但也另有一番风味,是好看的。 应天棋大致扫了一眼。 见方南巳只写了三字,是一人的名字—— [鄭秉燭] 鄭秉燭? 郑秉烛怎么了? 纸上字迹被查阅后逐渐淡去了,应天棋想追问,但他现在不在自己宫里,一时也不方便找神奇毛笔。 这人写个東西也不写全,具体什么意思还得自己来猜。 应天棋摸摸下巴,在上阙彻底变回空白的那一瞬收起纸片,放弃凭空推理,转而调出系统页面,打开技能“嘻嘻嘻”,锁定“凌松居”,确认传送。 应天棋近期交给方南巳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继续盯着郑秉烛。 前段时间,他往陈实秋和郑秉烛的心里埋下了一个怀疑的种子,且种子在被进一步确认之前就凭空消失了,让人连追查都没有机会。 有些东西半真半假才最吊人胃口磨人心志,所以,陈郑二人短时间内绝不会放弃这条线,就算诸葛问云现在是个死人,他们也一定得挖出尸骨才能安心。 “寻找诸葛问云”如今成了那两位的主线任务,今晚方南巳没头没尾地给他来一句“郑秉烛”,很可能就是为着这事。 反正应天棋没带笔没法追问,躺在长阳宫的软榻里听蝉鸣也是一种折磨,不如溜出去放放风。 八月,夜,天气闷热,蝉鸣不绝。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确认自己所在的地点是凌松居的后巷。 他并没有多耽搁,等传送带来的眩晕感过去后便抬步朝着记忆中凌松居后门的方向走去。 但刚走出两步,应天棋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砸了下他的脑袋。 那玩意不大,也不重,砸着不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没注意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应天棋抬手摸摸被砸到的位置,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空。 原本还想着是不是路过的鸟干了坏事,但应天棋睁大眼睛往天上瞅了半天也没能看见除了星星和月亮以外的东西。 他眨眨眼睛,收回视线,正想着不再计较了,可再迈一步,脑袋就又“咚”一声被砸了个正着。 这次应天棋能感觉出来东西是从自己身后上方来的,他愤怒地回望过去,下一瞬,却和另一人对上了视线。 今夜天空晴朗,月亮只剩一半,光芒缱绻温柔。 月光下,方南巳以一个十分慵懒的姿势坐在自家后墙上,一身深紫色道袍,头发用发绳松松绑着,发丝随衣摆一起垂落下来。 见应天棋终于发现了自己,他像是轻轻牵了下唇角,而后一扬手,应天棋便又见有什么东西朝自己飞了过来。 应天棋自然不会被同样的招数砸中第三次。 他下意识抬手接住,之后松开手指,垂眸看去,便见一物静静躺在自己掌心。 ……是枚樱桃。 第88章 六周目 櫻桃饱满圆润, 去了蒂,是被人用心清洗过的,颜色干净, 果皮光滑,浅浅映着月色, 看起来就很甜。 应天棋也没客气,随手把櫻桃丟进口中。 果然香甜。 他嚼吧嚼吧, 弄得一邊脸颊微微鼓起, 邊质问着: “你拿果子丟我干什么?” 方南巳垂眸瞧着他, 像是很轻地笑了一下: “陛下深更半夜如小贼一般偷偷摸摸出现在臣的后巷, 臣还没说什么,陛下倒先告起状了?” “……” 是哦。 应天棋差点忘了,自己才是理亏的那一个。 “你也说了,我是陛下,这天下都是朕的, 朕想去哪儿去哪儿,谁也拦不住!什么叫‘如小贼一般偷偷摸摸’?这种大不敬的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方南巳你真是飘了,越来越放肆,这次朕不跟你计较, 下次可不许了啊!”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乱七八糟地说很多话,方南巳也不驳他, 就那么淡淡地瞧着他, 在他一大段话快说完时, 又漫不经心地朝他丢了顆櫻桃。 应天棋沉浸在自己的语言艺术里,以至于没来得及躲开,讓这顆小果子正正好好砸到了自己鼻子上。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应天棋这回是真的恼了。 他低头在脚邊寻找武器, 锁定目标后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就朝方南巳脸上砸: “没完没了了你?!” 方南巳朝一侧稍稍歪过身子,躲开了那块大到应天棋必须用上两只手才能抛得出去的石头。 眼见着没砸中,应天棋哪里能甘心?他直接把嘴里的櫻桃核吐进手心里朝方南巳丢过去。 这次倒是中了,樱桃核在方南巳的袖摆上沾了一下,骨碌碌从墙头滚到了地上。 方南巳可能是想不到应天棋还能琢磨出这种不体面的攻击手段,人似乎有点石化,眼睛一直盯着樱桃核沾过的位置,一动不动,像一尊坚毅冷酷的雕像。 直到又一块石头砸到腿上,雕像才变回活人。 不过他没还手,而是从墙头跳了下来,大步走向应天棋。 应天棋还沉浸在得手的喜悦里,但现在一看方南巳如此有压迫感地向他靠近,也不免发怵,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 “你干什么……?你别……唔!!” 应天棋被方南巳揪住衣领一把扯过去,根本没有挣扎和躲避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南巳朝自己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强硬地往自己口中塞了点什么東西。 “唔唔唔!!” 应天棋本以为方南巳是要杀人灭口了,求生欲令他反抗得異常激烈,直到挣扎的时候牙齿咬碎了嘴里的東西,嘗到一点点酸酸甜甜的汁水,他这才反应过来口中含着的原来还是樱桃。 是方南巳一次性把手里没用完的“弹药”全塞到了他的嘴里。 应天棋像一只在嘴里囤食物的仓鼠,含着難受,吐又不舍得,只好艰難地嚼着嘴里好几颗樱桃,连话都说不清楚: “里……干忍么?” 神奇的是方南巳也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江南运来的樱桃,嘗嘗?” 应天棋费了老大功夫才把果肉吃完,之后又像豌豆炮似的把果核吐干净,才终于恢复了吐字清晰的能力: “那你不能好好讓我尝啊?用它砸我几个意思?讓我后脑勺尝还是让我鼻子尝?要么就给人塞那么一大把,那架势,我还以为你要一巴掌把我闷死呢。”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在应天棋巴拉巴拉讲道理的时候,方南巳双手抱臂,就默默看着他,等他说完才问出这么一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6节 应天棋有点懵,下意识问:“什么?” 方南巳微一挑眉,评价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应天棋恼了,非要和他辩论清楚: “什么叫卖乖?我哪卖乖了?!哪有人请人吃东西这么请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方南巳点点头,不知道是真心还是敷衍: “那陛下想怎样?” “好歹把我请进去,让我坐下,把樱桃放进盘子里,然后让我吃啊。直接塞人嘴里算怎么个事儿?” 听完他的话,方南巳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几个字。 应天棋自覺这场辩论赛是自己取得了初步胜利,但还不等他为此欣慰一下,先想起了自己今日来此的正事。 于是他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所以你在纸上写个郑秉烛是什么意思?” 方南巳挪开视线,迈步朝前去,边淡淡答:“字面意思。” 应天棋跟了上去: “前因后果呢?你就写郑秉燭三个字,其他事儿让我纯靠猜吗?这玩意儿又不限制字数,你往上面写篇策论也没人说你不是?” 方南巳没看他,只很轻地嗤了一声: “脾气越来越大。” “……什么?” 方南巳声音不大,应天棋没能听清。 “没什么。” 如应天棋所愿,他被方南巳请进了凌松居。 他们两个已经是在同一张床上聊过天的交情了,自然不必再弄那些客套,方南巳也没把应天棋当外人,左右后巷偏门离主居私院比较近,便直接把他帶进了自己的卧房。 “所以郑秉燭到底怎么了?” 刚坐上茶桌边的椅子,应天棋便忍不住开口问。 他实在好奇,一颗心都被方南巳这没头没尾的三个字钓得痒痒。 “……” 方南巳却只悠哉地喝了杯茶: “为什么不在纸上问?” “哦……”应天棋打了个哈欠: “我在阿昭宫里呢,没帶笔。” “阿昭?”方南巳在这两个字中间微妙地停頓一瞬。 “嗯啊。”应天棋并没有注意这点小细节,只顺着他的话道: “出连昭嘛。” “陛下近段时间对昭妃娘娘颇为宠愛,臣亦有所耳闻。”方南巳意味不明地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后宫人太多,事儿也太多,我不方便掺和,索性让她帮着管管。” “陛下有软玉温香在怀,还肯分出时间到臣这里来,倒是臣的荣幸。” 这话说的,应天棋真是越听越奇怪了: “停停,什么软玉温香,什么在怀,都什么跟什么?你这话听着怎么让人那么别扭呢?” 方南巳盯着他,微一挑眉,意思是“难道不是吗”? 应天棋被他那眼神瞧得有些瘆得慌。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总有种自己成了什么薄情负心汉的错覺。 于是解释道: “我跟阿昭清清白白,纯友谊,合作关系。” 自己跟出连昭是名分上的夫妻,现在跟另外一个男人力证自己跟自己老婆清清白白纯友谊属实是有些诡異了,但应天棋懒得想那么多: “她睡里面我睡外面,睡一个巴掌大的软榻,靠着窗又热又闷,没有软玉,没有温香,只有窗户外面吵得人睡不着覺的蝉,为了做戏我容易吗?哎对了……” 应天棋不自觉在话中带了那么点儿抱怨的味道,刚说完就想起另一件事,于是话锋一转。 “什么?”方南巳闲闲倚在椅子里,顺着他的话问。 “你认识一个叫何明远的人吗?” 方南巳虽然不怎么结交京城官宦,但他入京多年,在消息丰富程度这一块应该是绝对不输妙音阁的。 果然,听见他的问題后,方南巳点了点头。 应天棋的眼睛“唰”一下亮了,就等着他的后文。 但方南巳却是淡淡答了一个与问題不相干的名字: “何朗生。” “扯他干什么,我问何明远!” “何朗生。” 应天棋觉得方南巳是不是出bug了,他再强调一遍: “何、明、远!” 停頓片刻,方南巳学着他的语速,一字一顿一点头: “何、朗、生。” “你……” 应天棋疑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马冬梅的循坏,正自我怀疑着,抬眸时却突然对上了对面方南巳那看傻子一般的目光,仿佛就等着瞧他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某一瞬间,应天棋头顶的灯泡好像“叮”一下亮了。 “……何朗生。”应天棋空咽一口。 “嗯。”方南巳鼓励一般给他一声回应。 “姓何,名朗生。”应天棋真是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 “字,明远?” 方南巳捧场却敷衍地拍了两下手: “陛下聪慧。” 应天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答案一直在谜面上。 朗生,明远,完全能对上。 宣朝对文人取字这一习俗比较淡,应天棋进游戏以来也没见过几个取字的人,绝大多数都只有名,有字的也是名与字混着叫,这导致他陷入了思维盲区,忘了这一茬。 所以说,应弈的情敌其实一直在他身边。 难怪,难怪。 难怪何朗生一个八品太医还有自己的人物角色卡,原来是为着这一出。 一切早有迹可循,现在应天棋算是知道了,角色卡图鉴里没有一位是白来的,每位都得注意着点。 那应弈知道这事儿吗? 揭开“何明远”的庐山真面目后,应天棋一点没觉得事情变得清晰,反倒更觉诡异了。 如果应弈知道李江铃有心上人且是何朗生,那他会容忍何朗生在自己眼前晃这么久吗?如果是愛屋及乌,为何不提拔他,如果厌恶他,为何又留他一条命? 何朗生又是为什么要为方南巳做事,因为恨应弈霸占了自己的爱人所以要帮别人视奸应弈一边默默等待着方南巳崛起杀了应弈为自己死去的爱情报仇? ……越来越离谱了。 应天棋痛苦地揉揉太阳穴。 恰好那时有人敲门进来,是苏言。 他端了一只白瓷碗,走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把白瓷碗放到应天棋面前。 应天棋正闭目养神着,听见动静,他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眼,见白瓷碗里装着的竟全是红彤彤的樱桃。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拈起一颗,察觉触感冰冰凉凉的,再看,才发现樱桃底下还放了许多冰块。 方才的愁闷一扫而空,应天棋把冰镇樱桃扔进口中,果子酸酸甜甜的,弄得人心情都好了不少。 方南巳没有好气应天棋为什么突然问起何明远,应天棋也没再主动提。 他只回归正题: “所以,郑秉烛到底怎么了?别卖关子了大将军,是不是他又有动静了?找见诸葛问云了?” 方南巳点了点头,为他揭晓了答案: “郑秉烛的死士,带着几队锦衣卫,乔装改扮,在今日傍晚时分批出了城。” 锦衣卫? 应天棋皱了皱眉。 如果只有死士,那或许是去探信,可如果还带着锦衣卫,那多半就是已经找到了人,准备动手做点什么了。 应天棋立马问:“去哪?能查到吗?” 方南巳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只用目光示意桌上那只白瓷碗: “江南运来的樱桃,尝尝?”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7节 “咱不是说正事儿呢吗,怎么又提……” 说着,应天棋吐了果核,再拎起一颗樱桃准备丢进嘴里。 但嘴巴都张开了,他动作突然一顿,后知后觉地垂眸看了看手里的樱桃,又看看方南巳。 二人对视片刻,应天棋扬了扬眉。 江南? 第89章 六周目 “诸葛问雲在江南?” 应天棋没忍住拔高了声调。 方南巳瞧着他, 点点头。 兀自思索片刻,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 “你已经找见他了是不是?” 就算鄭秉燭的探子眼线遍布整个大宣国土,也是近日才得到消息、今日才派人出城。 可方南巳这一来一回的, 连江南的櫻桃都给他带回来了,至少得早鄭秉燭半个月就確定了诸葛问雲的踪迹。 应天棋还在这眼巴巴地等一出黄雀在后呢, 谁想方南巳这么有本事,讓他再不必指望别人。 果然, 方南巳又点点头。 应天棋实在没忍住, 笑得眼睛弯弯: “你也太厉害了吧?” 方南巳瞧着他那眼睛里落星星一般的模样, 片刻, 稍稍扬起眉尾: “能听陛下夸臣一句,实在难得。” “这是什么话!方南巳方大将军在我心里是什么地位啊?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就崇拜你,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强大果敢威风潇洒的男子,简直吾辈楷模!” 应天棋一高兴了,什么话都能往外蹦, 再者今日方南巳的確立了大功,吹他两句也是应該的。 但方南巳显然把他的话当狗屁,听完就完了,一点反应都不给。 应天棋不跟他计较, 只顺着话头再问: “诸葛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方南巳没吭声,只用目光再次示意应天棋面前那只白瓷碗。 应天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有些不确定: “……种櫻桃啊?” “是。” 在朝堂搅弄风雲的一代首辅辞官離京后居然隐姓埋名去江南当櫻桃果农了? 应天棋覺得有点魔幻, 总感覺事情没这么简单: “在你看来, 他可是真的归隐、无心旁事了?” “臣不敢妄言。” “你跟我装什么装?快点的!” 敢拿果子丢皇帝,敢拿手捂皇帝嘴巴,应天棋都不记得这人除早朝以外有多久没朝自己行过礼了,现在讓他说个诸葛问雲倒是假惺惺地不敢妄言。 “既然陛下这么说, 那臣便斗胆多言一句。” 方南巳瞧着应天棋那无语凝噎的眼神和表情,没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也不再逗他: “不像。” “为什么?”应天棋忍不住问。 方南巳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 “诸葛问云为什么要选择隐居在江南?” “可能因为……” 应天棋原本想说“可能因为是他的家乡吧”,但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不对。 诸葛问云是岭北人,岭北干燥,且夏季短冬季长,气候与终年湿润无寒无雪的江南简直是两模两样。 就像应天棋一个在北方出生长大的人,高考肯定优先考虑北方的大学,毕业后也一定会优先考虑北方的工作,因为南北气候和生活习惯还有口味差异都相差太多,对于交通发达设施便捷的现代人来说,一南一北跨越这么远的距離去另一个城市发展定居都需要慎重考虑,更别提车馬慢还恋家的古代人。 那么诸葛问云为什么要选择留在江南? 江南…… 应天棋琢磨着这二字,半晌突然反应过来: “鄭秉燭是江南人啊。他们一家不是江南商贾出身吗?” 说着,应天棋自己想通了,明白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诸葛问云大老远跑到江南去,可能是为了暗中调查鄭秉燭的老底?” 方南巳应了一声,意思是他的思路正确。 应天棋默默往嘴里丢了一颗櫻桃,靠回椅背里,喃喃道: “那……坏了呀。” “嗯?” “如果诸葛问云那邊也在搞事儿,那我不就相当于给他惹了个大麻煩吗?” 方南巳听着这话,像是觉得有些好笑: “你一开始为的难道不就是给他惹麻煩,好跟着郑秉烛找到他?” “不一样!” “哪不一样?” “小麻烦和大麻烦当然不一样!”应天棋认真跟方南巳掰扯: “你看啊,如果你是郑秉烛,你发现了诸葛问云的阴謀,然后找见了他人,是会直接把他杀了呢,还是先暗中观察一段时间等着把他的计謀弄清楚然后把他和他的同伙一网打尽?肯定是后面这种对吧?所以,如果诸葛问云就只是在安安分分地种地,那至少在郑秉烛查他但查不出东西的这段时间里,他都是安全的,我们的时间也比较宽裕。 “但如果诸葛问云的确在暗中谋算,郑秉烛过去刚好查出了点什么,这不仅坏了诸葛问云的事,还让我们的时间变得很紧迫,得不偿失。” 应天棋闹这一出的本意是找到诸葛问云并笼络,但如果最后不仅搞砸了诸葛问云的事还害了诸葛问云,那可就太不划算了。 “你担心诸葛问云死了?” 方南巳瞧他一脸愁样,问。 “显然是。” 因为历史上的诸葛问云离开京城之后就像是石头沉进大海,别提给郑秉烛和陈实秋闹事,就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应天棋自然没想到他还没放弃,更没想到他正隐姓埋名蛰伏于郑秉烛的家乡默默谋划。 现在这么一闹,倒是弄巧成拙了。 不管后面做什么,应天棋现在都得优先保证诸葛问云的安全,现在郑秉烛的人已经出发了,能比他们快的只有“嘻嘻嘻”。 可一来解锁传送点的价格太昂贵,应天棋手里没多少余粮了,经不起这么挥霍。二来嘻嘻嘻只能传自己,他这身子比纸还脆,上次被无常踹了一脚就又是吐血又是断肋骨,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好一点。 如果他一个人去支援诸葛问云,那也就是樱桃园里多一具尸体的区别而已。 应天棋有点苦恼要怎样才能追上这个时间差,旁邊的方南巳却淡淡来了一句: “死不了。”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应天棋可能会以为他是在冷嘲热讽,但现在说话的是方南巳。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任,但应天棋就是觉得方南巳说死不了那就是真死不了。 但他还是要多问一下: “为什么?” 方南巳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应天棋发现了,这人很不爱好好说话,一定要似是而非地说点谜语,让人自己猜。 正如此时,方南巳瞧着他手里的樱桃: “味道怎么样?” “很好啊。” “方南辰摘的。” “……” 应天棋嚼樱桃的动作一顿,下一瞬立刻睁大了眼睛:“!” 他连人带椅子整个往方南巳那邊挪了段距离,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 “辰姐在江南?” “辰姐?”方南巳微一挑眉,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意见,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是。” 那诸葛问云确实死不了了,应天棋算是彻底放了心。 毕竟他对沉龙寨辰大当家的武力值有着绝对信任。 一桩心事落地,接下来,应天棋該思考一下后面的事了。 对这点,他早有打算,只等打通方南巳这关。 于是他直接拎起椅子并到方南巳旁边坐下,人几乎要贴上他的手臂,扬唇冲他笑着: “我有一点小小的想法,需要大将军配合一下。” 方南巳看他这谄媚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没给自己谋什么好差事: “有话就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8节 “这样,明日早朝时我给你找个由头,把你外派到河东那块去怎么样?” 应天棋从碗里拿出一颗樱桃,殷勤地用指腹擦擦樱桃表皮,把它放进方南巳手心里: “原本河东旱灾就是指派给你负责的,前段时间你又杀了郑秉烛的家奴,我正好可以拿这两件事当个由头,把你打发到河东那块去做点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旁人会觉得我是在为郑秉烛出气故意磋磨你,郑秉烛自己也不会太留心,你正好可以多带些自己人,然后……” 说到这里,应天棋故意顿了顿,方南巳顺势接上后半句: “去江南?” “不。”应天棋神神秘秘地冲他笑笑: “先去河东,等到了黄山崖,再改道往南边走。” 河东和江南是两个方向,闲着无事绕这么大的圈子作甚? 方南巳没懂应天棋在想什么,只道: “没必要。” “有必要!” “为何?” “我……” 应天棋一噎,片刻苦口婆心道: “一出京城就改道,很容易被发现的。” “不会。”方南巳答得干脆利索。 “万一呢?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杀干净。” “那很容易打草惊蛇!” “臣自有分寸。” “……” 方南巳油盐不进,应天棋没招了。 正在他绞尽脑汁想着要用各种理由劝方南巳绕远路时,方南巳睨着他,开了口: “陛下与其试图编理由说服臣,不如直接告诉臣一定要去黄山崖的原因。” 好主意。 还是不跟方南巳玩花的了。 应天棋立馬改口: “好吧我其实是想让你去黄山驿站接个人。” 听见这话,方南巳微一挑眉: “何人?” “呃,一个……” 应天棋一时半会儿还没编好自己的马甲,只能勉强道: “……友人。” 应天棋的技能现在一共只有三个传送点,分别是凌松居妙音阁和黄山驿站。 他是一定要亲自去一趟江南见见诸葛问云的,但他不可能大喇喇地用原貌跟着方南巳走,到时候皇宫內外两个皇帝就够方南巳凌乱的了。用上易容胡须倒是可行,但就在应天棋前几天思考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悲伤地在“嘻嘻嘻”的补充条款里发现了一个巨大限制。 事情的起因是那天应天棋打开嘻嘻嘻想看一眼地图,结果意外发现京城內外的传送点是两个价格。 当初他兑换黄山驿站时花了整整500积分,可京城内传送点居然只需要100积分。 研究了一下才明白,原来对于这个技能来说,城墙算是一道屏障,内外是两套系統,无法互通。比如他现在传到凌松居来,看似可以自由活动,但实际他的活动范围只能在京城内,无法出城,一旦系統检测到他离开京城范围,就会强行结束技能送他回宫。 难怪系统舍得在送自己一个这么方便的技能同时还加赠两个传送点。 意思就是先给你体验一下我们的产品,要想使用完整服务,那必须得氪金。 所以,现在应天棋如果想跑一趟江南,又不想多花一份巨额积分开传送点,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麻烦他的大将军绕点远路去黄山驿站接他。 之前他纠结的点就在这里,这么一绕路,他们势必会比郑秉烛那边晚到江南好几天。自己一个人行动的话,不仅容易迷路还无法保障安全。 现在问题解决了,江南那边有方南辰,一时半会儿不用担心,正好解放了时间问题,给应天棋争取到了让方南巳当运货物流的机会。 该省省该花花,能用人力解决的事情,还是不必用钱了。 “是何友人?”方南巳轻嗤一声: “臣对多带一个累赘不感兴趣。” “什么话?” 应天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为一句“累赘”的评价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但反驳完,磕磕巴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早该知道方南巳这小心眼一定会对这种事追问到底,没提前给易容版自己编好身份是自己的失误: “总之……他很了解局势,肯定能帮上你的忙就是了。不会拖你后腿,你放心。” “……” 方南巳盯着应天棋瞧了半晌,微微眯了下眼睛,而后挪开了视线: “知道了。” 这是答应了? 终于蒙混过关,应天棋松了口气。 一切安排妥当,樱桃吃完了,碗里的冰块也化成了水,再待下去也是无话可说,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各回各家,各睡各觉。 但应天棋还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一会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玩玩手指,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可能方南巳也看穿了应天棋这磨磨唧唧想说什么又没话说的状态,因此主动问: “陛下还有事?” “有……当然有!” 应天棋厚着一张脸皮,左看看右看看,好像第一次来方南巳卧房一般,超经意暗示: “你这儿还挺凉快。” “是。”方南巳却一点没有要接茬的意思: “冰块纳凉,窗外通风,自然会凉爽些。” “那你……” 夜还很长,溜都溜出来了,应天棋是真不想回长阳宫遭罪了,一时半会儿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直说。 他衣服里好像有刺,别扭半天,索性一把搂过方南巳的肩膀,绕着弯子用一句只有他自己不知道有多糟糕的玩笑话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你今晚侍个寝怎么样?” 方南巳与他对视片刻,缓缓地挑起眉: “?” 第90章 六周目 应天棋很难形容方南巳听完这话之后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 簡单概括一下, 意思大概是“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应天棋与方南巳对视片刻,最终,方南巳淡淡然收回视线, 开口回他一句: “臣无名无分,陛下这样做, 怕是不大妥当。” “好说。” 应天棋摆摆手,随口跟着瞎扯: “封你个巳妃当一当, 还能委屈了你吗。” “与昭妃娘娘平起平坐?”方南巳微一挑眉。 “怎么, 你想当贵妃不成?” 应天棋说完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又提出連昭?” “臣占了陛下雨露, 今夜更是夺了本属于娘娘的恩宠, 唯恐以下犯上,自然不能不提。” 方南巳这话说得平静又从容,像是在沙盘推演兵法,当然,得是在没听见他口里出着何等狂言的前提下。 眼见着话题越跑越偏越听越离谱, 应天棋赶紧叫了停。 不管怎样,扯这么多,应天棋就当方南巳是答应了。他自顾自站起来走到床邊脱了外袍踢了鞋子,往床上趴。 伸展自己的手和腿的那一刻, 他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舒坦——” 应天棋闭着眼睛享受片刻,而后便听见一声瓷杯底与木桌碰撞的轻微响动, 是方南巳把茶杯放到了桌上, 起身朝这邊走了过来。 其实方南巳走路没什么声音, 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再加上那么一点点微不可察的脚步声,之所以知道他来了,是因为他人还没靠近,身上那股湿漉漉的青苔味道便先袭了过来。 应天棋感覺着方南巳应該是走到床邊站住了, 但之后没再有什么动静,便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瞧一眼,结果就对上了方南巳的视线。 方南巳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目光里没什么情绪,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应天棋就是感覺他正在拿目光驱逐自己。 “哎呦——” 应天棋抬腿踢了一脚空气,摊牌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不想回宮。我今天住长陽宮,演戏给外邊人看,还得顾着里边人的感受和清白,出不去也进不去,就只能缩在窗边那窄窄一張软榻上过夜,又吵又闷还伸不开腿,簡直就是酷刑。你行行好,让我在这儿赖一夜,我明早再回去。” 方南巳扬扬眉梢: “臣的感受和清白,陛下难道不用顾忌?”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19节 “……” 这话说的。 “行了你别演了,话说得跟个黃花大闺女似的。方南巳,你有的我都有,我有的你也有,谁也占不了谁便宜,咱俩光着身子睡一張床都坏不了你的清白。再说了,你洗澡我都看过了,还差这点吗?” 之后,应天棋维持着“大”字形霸占整个床榻的姿势,大方地自退一步: “给我弄间客房,不然不起来。” 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做“拆屋效应”,简单来说就是在提出自己的真正诉求前,先提出一个更大更令人难以接受的要求,对方便会因为不能接受大要求而接受你真正的要求。 方南巳看起来并不像是愿意跟人擠同一场床榻的人,比起瞧着自己霸占他的房间,他肯定更乐意让自己滚去客房。 应天棋美滋滋等着方南巳的安排,但等了半天,方南巳还是没说话。 再等一会儿,应天棋突然闻到方南巳身上的香味似乎变得更浓郁了。 他没忍住又偷看一眼,下一秒,瞳孔地震。 “你干什么……哎!” 应天棋一睁眼就看见方南巳弯腰朝自己靠过来,这姿势太危险了,但还不等应天棋挣扎,他便感覺方南巳一手穿过自己腋下一手捞起自己腿弯,把他整个铲了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 两个要求都不想实现所以要把他打包丢出去吗?! 应天棋在方南巳的掌控下陷入了短暂的凌乱,但方南巳并没有把他扔出去。 而是像扔麻袋似的,把他往床榻里边一丢。 应天棋的身体由不得自己控制,打了个滚,人贴到了床榻屏栏上。 还没等他爬起来,方南巳便已经躺到了他身边。 “睡觉。” 应天棋愣了一下,没想到方南巳还真肯跟自己分享枕席: “……你家没客房吗,非要跟我擠一起?” 方南巳双手抱臂躺着,闻言像是冷冷地笑了一声: “臣倒是没见过有人没受到邀请就赖在旁人家里不走还提要求想睡哪睡哪儿的。” “……” 这话戳到了应天棋的肺管子。 行吧。 一起睡就一起睡吧。 反正这床大,怎么着都要比回长陽宮幸福些。 应天棋往方南巳那边挪了挪,用肩膀挤挤他: “给我分点枕头。” 方南巳配合地稍微往外面挪挪,下一瞬,边上就凑过来一只毛茸茸的脑袋。 很快,旁边人又往他身上搭了片被角: “来,蓋着点。” 方南巳微一挑眉: “不是嫌热?” “热归热,被子还是要蓋的,别的位置可以不盖,但一定得把肚子盖上,不然着凉。” 应天棋打了个哈欠,語气也顯得懒洋洋。 方南巳对他的理论不予评价。 这一行为被应天棋解读为“不屑”,但方南巳倒也没有把他盖上去的被子拨开。 应天棋便安心地闭上眼睛准备酝酿睡意。 可是明明刚才还困得要死,现在闭上眼睛却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不是,这方南巳怎么这么香啊? 他老婆每天躺他旁边不会香得睡不着吗? 这味道跟他屋里的熏香也不一样啊? 到底是哪来的味道? 不对,方南巳好像没有老婆。 不应該啊,这人也二十好几了,上一个这么大年纪不成亲的还是郑秉烛。 郑秉烛是因为跟太后有一段不可言说的禁忌之恋,那方南巳是为什么? 人一旦失去困意就容易颅内蹦迪,应天棋的思绪越飘越远,最终没忍住用胳膊肘怼怼方南巳: “哎,你睡着了吗?” 刚陷入困倦就被一胳膊肘怼清醒的方南巳:“?” “睡着了吗?” 应天棋看不见方南巳睁没睁眼,但能感觉到他好像动了一下,所以追问道。 方南巳語气十分之差: “有话就说。” “哦……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不娶媳妇?” “?” 方南巳偏过头盯着应天棋,光线太暗,应天棋看不清他的眼神,更瞧不出什么名堂,就清澈地问了一句: “咋啦?” “我朝律法没有规定男子一定要娶亲。” “对啊,谁强制这个啊?” “那陛下问什么问?” “。” 你这话是該对陛下说的吗? “陛下”本该是个尊称,但到了方南巳嘴里,在许多语境下都顯得无比嘲讽。 “嗐。” 应天棋挠挠脸颊: “好奇嘛。” 等半天没等到方南巳接话,应天棋冒着一定风险鼓起勇气追问: “所以为什么???” “……”方南巳真是被他烦透了: “没興趣。” “对女人没興趣,还是对感情没兴趣?”应天棋一个人絮絮叨叨: “郑秉烛也没娶妻,还从不沾花惹草,我本来以为他是对女人不感兴趣,直到我发现他爱陈实秋爱得死去活来,一切都顺理成章,然后我就释然了。所以我就好奇,你不成亲是不是也有类似的原因?毕竟你条件这么好,京城应该多的是好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你吧?年轻有为,长得又好,一身战功,封侯指日可待,放眼京城一众未婚男子,你在里边也是很有竞争力的,就是想娶公主也不是配不上啊。” 好像有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叫,说的还都是人不爱听的话,任再困的人也睡不着了。 方南巳没好气道: “诸葛问云也没娶妻。” “……所以呢?”应天棋愣了一下,没懂方南巳这是什么意思。 方南巳冷冷回他一句: “这话留着去问他。” 这拒绝回答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应天棋感觉今天是得不到答案了,便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但安静一会儿,他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 “你要哪天想娶了,我给你夫人封个诰……” 应天棋这话没能说完。 因为下一瞬,方南巳翻身起来,按着他的肩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每个字都是威胁: “多谢陛下的关心,臣不清楚这府上未来会不会有主母,但臣知道若是陛下今夜再多说一个字,明日奉先殿便会多一尊牌位,陛下懂吗?” 这好好聊着天怎么还急眼了呢! 说给你老婆封诰命还不满意! 应天棋深吸一口气,在这个颇具压迫感的姿势下悲愤地点了点头。 方南巳都用变牌位来威胁了,应天棋自然不是那不识趣闷头找削的人。 如果不算酒后闲谈的那次,这应该是应天棋第一次跟方南巳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或者说,这是他十五岁后第一次和其他人躺在一块过夜。 体验下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半夜睡着翻身踢腿伸胳膊的时候总会碰到旁边的人,那一瞬间脑袋会突然清醒一下质问自己“卧槽旁边为什么有人这人是谁”,等找回记忆发现是虚惊一场的时候再安稳继续睡。 如此反复,应天棋觉得自己的睡相应该不是很好,因为这一夜他不记得自己踹了方南巳多少脚,只记得方南巳家的枕头实在是不舒服,导致他后半夜转换阵地枕上了方南巳的手臂。 第二日醒来也是因为他察觉到自己的“枕头”要逃,艰难地睁开眼,果然见方南巳已经醒了,看样子是想起身。 “你去哪?” 应天棋还迷糊着,没打算起来,反倒下意识抓住了方南巳腰侧的衣料。 而后他便听方南巳答: “上朝。”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0节 “……” 应天棋的大脑艰难启动,总算是清醒了。 他撑着身子起来一点,放了方南巳自由,在他收回手臂后自己一头栽回床上。 方南巳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穿戴好朝服,临走了回头看他一眼: “陛下还不起?” 起自然是要起的。 虽说皇宫里的替身能替应天棋上朝,但不能替应天棋做想做的事。 因此,在方南巳离开后,应天棋眯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结束了技能,出现在了去向金銮殿的轿辇上。 昨日已经跟方南巳通过气了,今日早朝,应天棋借着河东先前的灾情,给了方南巳一个去河东巡察、监督灾民安置的差事。 这是个苦差,不需要太多准备更没有太多油水,自然没人跟方南巳争抢,加上应天棋催得急,次日,方南巳便带着人离了京。 数日后,某个傍晚,应天棋又去了趟长阳宫。 应天棋在长阳宫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吃饭就是下棋,但今日没有佳肴也没有棋局,出連昭接了驾之后就回内殿歇着了,应天棋瞧她这恹恹的样子,便在她睡下后拉着轮值的藍苏问了一句: “她怎么瞧着没什么精神?” 藍苏朝他一礼,简单解释: “殿下这两日染了风寒,身子懒些,还望见谅。” 蓝苏在外人面前唤出连昭“娘娘”,私底下唤的却一直是“殿下”。 应天棋没太在意,想到方才的确听出连昭咳嗽了两声,便点点头,没再多问。 京城四季分明,这快换季了,昼夜温差大,确实容易着凉。 蓝苏离开了,应天棋躺回属于自己的窗边软榻,刷手机似的习惯性在睡前摸出神奇纸片看了眼。 方南巳这些日子都在赶路,不怎么给他写东西,但应天棋提前和他说过,让他到了黃山驿站后知会自己一声,他那边吭了声,自己这边就准备传送。 算算日子,方南巳也差不多该到了,为了方便随时脱身,应天棋今日来长阳宫还特意穿了套低调的常服。 果然,他的预感正确。 展开神奇纸片后,空白许多日的纸张多了“已达”二字。 见此,应天棋没耽搁时间,将纸片折一折塞回怀里,立刻打开技能页面,点击黄山驿站传送点。 考虑到出连昭刚睡下,应天棋缩在软榻上,很有公德心地用气音小小声道: “我要使用‘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 【叮咚——】 【宿主使用技能“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 【叮——】 【锁定地点——“黄山驿站”】 第91章 六周目 应天棋从沉龙寨回来的那次, 是从黄山驿站的客房离开,这次的落地点自然也与此一致。 现在看来,自己上次考虑得还是不够全面, 主要是没想到自己未来还有使用这个传送点的机会,否则他一定不会选择在房间里結束技能。 毕竟黄山驿站这一天天的客流量也不小, 屋子随时都有可能住进客人,要是应天棋落了地刚好跟屋里客人来个脸对脸, 那还真是尴尬又惊悚。 但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 应天棋只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等传送。 好在, 等技能后摇的晕眩感缓缓散去之后, 应天棋没听见周围有什么声音,眼睛也没感受到任何光线。 他试探着缓缓睁开眼睛,便看见一片幽深的暗色。 还好还好,看来他运气还不错,这还是间空房。 应天棋松了口气, 整整衣袍,打算从这空屋子里溜出去找方南巳会合。 他抬步朝门口方向走去,边走边摸着自己的袖袋,打算在出去前先把易容胡须摸出来戴上。 自己平时随机出现在方南巳家后墙、卧房、浴房……那至少还在京城的范围, 单靠人力也不是不可能实现,随便编个理由打个哈哈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 方南巳也懒得追问, 一般不会太同他计较。 但这次不一样, 这可是方南巳骑着快马都要跑好几天才能到的黄山崖,应天棋在这里萬萬用不得原貌,不然就算方南巳不在乎不深究,他身边以蘇言为首的那几个见过自己的近卫也得凌乱好一阵。 可是, 就在应天棋努力摸道具的时候,他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腳步声。 腳步很重,走路时还携着有规律的、重物碰撞的声音。 是武器。 “朝蘇那边怎么说?”应天棋听见一个模模糊糊的粗犷男声问。 “朝蘇可汗没给明确答复,意思是,还要考虑一段时间。” “考虑?”那男子冷嗤一声: “主子给出的條件,谁听了不眼热?朝蘇这位新可汗,野心不小啊。” “谁说不是呢?” “……” 应天棋准备推门的手默默收了回来。 他感覺,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朝苏,可汗? 條件?什么条件? 朝苏与南域都是与大宣接壤的边疆部落,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区别是南域比较封闭,自给自足不怎么与外界来往,与大宣井水不犯河水。而朝苏野心勃勃,自视兵强马壮,每任可汗都有一颗吞并大宣国土的心,多年来不断骚扰边境城镇,但基本没怎么成功过,来一次就被定北侯李家一脉打回去一次,却也从未放弃过。 如今定北侯李家已然没落,朝苏前两年又上了位年轻力壮的新可汗,对大宣这块肥肉自然是又多了些想法。 而历史上,朝苏也的确在宣末大闹了一场,算算时间,也就是未来两三年的事儿了,和方南巳的掷燭之乱差不多是同期进行。 这么一看,宣末还真是一场世纪大混战。 内有方南巳造反,外有朝苏来犯,虽说最后应瑀勤王救驾殺了方南巳平了掷燭之乱,但之后却陷入了无武将可用的局面,导致朝苏連破数关直逼皇城。但最后的赢家也不是朝苏,因为还没等朝苏軍队殺穿边境,岭南那块突然起了一支义軍,颇有天命之子的气勢,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抢先殺入皇城取了应弈狗头,自立为帝。 应弈的统治太过黑暗,朝中早已腐朽破败,赋税徭役压得民间叫苦不迭,百姓们自然视这支义军如天神一般。 他们有了民心,迅速整顿前朝余孽,带兵抵抗朝苏,連连大胜,最终将朝苏逼退回漠安以北,算是結束了这场乱局。 这便是宣朝的结局。 再往后,便是白姓澧朝的故事了。 这些事情发生在引熙15年末,距现在还有三年。 所以应天棋一直覺得这些问題还不急,至少优先级远不如拆散郑秉烛和陳实秋的小团伙,因此一直没有急着去思索对策。 再说,应天棋从来也不觉得这事儿有焦虑的必要,毕竟朝苏可汗起兵与否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他能做的也就只有提前个一年半载练兵囤粮、努力按照史书里写的朝苏进攻方位做好准备而已。 但现在看来……事情好像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刚才门外那几个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中原有什么条件需要和朝苏提,有什么交易需要和朝苏做? 就算有,也轮不着这位“主子”吧? 应天棋心里顿时冒出了个可怕的猜想。 ……难不成,朝苏动乱并非可汗单方面试图称王称霸攻城略地,而是有人与他里应外合共謀利益? 那事情就很恐怖了。 说明什么?说明应天棋身边又多了一头暗狼。 那男人口中的“主子”是什么人? 不可能是陳实秋或者郑秉烛,因为他们两个人能得到的已经不会比现在拥有的更多了。 但此人的地位必然不会低,否则也不可能与朝苏可汗通信談条件。 那他们能談什么条件? 自然是携手图謀应家江山,一个在外骚扰,把局勢整得危险了紧张了,里面的暗狼才好浑水摸鱼,最后事成了大家一起分。 这样一来,如果倒着去推……历史上最终是谁得利?自然是澧太祖白尧。 但这不可能,因为白尧是应弈他爹应崇华发落的一位罪臣的后代。 家族没落之后,白尧自己进了军营当大头兵,算算时间,现在他还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呢,根本不可能培养出足够与朝苏可汗谈判的势力。而且他上位后一度对朝苏穷追猛打,除非是卸磨杀驴,否则根本不像穿过同条裤子的样子。 这样一来,应天棋能想到的可能性,又都说不通了。 应天棋本来高高兴兴来找方南巳,结果一下子被这么大个噩耗砸了脑袋,一时有些无法接受,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哭的是从今天开始,他不仅要愁怎么对付陈实秋,还要愁怎么揪出与朝苏可汗联系的那位暗狼。 笑的是,至少这事被他提前知道了,不至于临了被人捅一刀。 ……想想就头痛。 应天棋一门心思都在这事儿上,却没注意方才谈论此事的那些人何时走到了门外。 眼见着乌泱泱几道影子投到了门窗上,应天棋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推门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说幸运,他传送到了一个没人的房间,还刚好听见了有关剧情的关键信息。 说不幸运,密谋坏事的这群人即将进入这间屋子跟应天棋来个脸对脸。 电光石火间,应天棋以自己都没想到的反应速度朝旁边撤了几步,躲到了房门边用作装饰的花盆后面。 这门是朝里推的,很少有人有进屋后朝门后面看一眼的习惯,就算有,这屋里乌漆嘛黑一根蜡烛都没点,应天棋躲在盆栽后面也不一定能被看见。 等这些人进门绕过屏风进了屋里,应天棋就算是安全一半了。 果然,几乎在他藏进花盆后的下一秒,旁边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还有一股马臭与草屑交织的味道,专属于风尘仆仆的赶路人。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1节 “哥,那咱们怎么跟主子回禀?” “如实说就行,之后就不是咱该关心的事了。主子筹谋那么久,总不可能坏在那朝苏蛮子头上。” 那群人进了屋就点起了烛火,在廉价屏风上映出几道黑影。 事情发展到这里,应天棋其实已经想跑了。 但赌狗的天性又困住了他的脚步。 多在这儿藏一会儿,虽然危险,容易出现突发事件……但万一呢? 万一里边这群人再就着这事儿往深处聊聊,比如聊到“主子”的身份,暗狼变明狼,那自己不就赚大发了吗? “哈哈哈……”在应天棋要命还是要赌的激烈挣扎之下,又有一人冒出了声: “哎,哥几个,你们说,主子事成之日,咱是不是也能算个头功啊?” “那还用说?” 粗犷男声也跟着笑了: “到时候入了京城加了功勋,那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有花不完的钱,还有看不完的小女娘,岂不快活?” “就是,咱跟着主子搏一回,以后都做人上人!要我说,这皇位啊,还是得有能耐的人来坐,如今顶头那位,算个屁?” “?”应天棋不太认可。 他等着那群汉子再多说点东西,但这个话題好像就结束在了对他的这句嘲讽,因为很快,他听见了倒酒的声音: “来,哥几个,走一个!” 剧情快进到狂饮烂醉一醉方休,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多半是听不到有效信息了。 应天棋慢腾腾挪着脚步,打算从花盆后面钻出去。 而后,他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客官,下酒菜来喽!” “进来。” “好嘞!” 好机会! 店小二端着菜进来后没关门,应天棋立刻起身要溜。 但就在他踉跄着迈步跨过门槛时,他突然听见身侧传来一道沉沉的声调: “你是何人?” 听见这声质问,应天棋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呆滞两秒。 而后转头就跑。 他能说什么? 对方问出这种问题,肯定是知道屋里是谁且清楚他不是自己人,自己当着人家的面从人家屋里溜出来,里边外边两拨人把信息一对,发现自己藏在屋里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下一步就是杀人灭口。 应天棋只恨自己今天穿得不像个店小二,连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有。 “站住!”那人呵斥一句,而后立刻朝屋里喊道: “大哥!有小贼听墙角!” 这话之后,应天棋只听屋里“叮呤咣啷”一阵起身的动静,是那几个喝酒大汉追了出来,中间还夹杂着店小二的惊声尖叫。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管不要命地往外跑。 客房在驿站二楼,应天棋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期间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几个汉子已经杀了出来。 驿站大堂的客人不算多,在江湖混迹的人已经对这种打打杀杀见怪不怪,听见动静,他们立刻起身退至角落,不打算加入也不打算搭救,意思很明显,并不愿意被这场争斗波及。 应天棋也没招,只能闷着头往外跑。 他听着身后的脚步越追越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可什么都还没看清,后肩先被重物砸了一记,人一时失去重心,踉跄着朝前跌去。 好像有什么人直接从二楼跃了下来,因为应天棋感受到了身前压下来的影子,还有衣摆翻飞的声响。 前后夹击的敌人,即将摔倒的自己。 在那无比漫长的一瞬间,应天棋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地面,脑子里只有四个大字—— 吾命休矣! 可下一刻,就在应天棋即将跌倒之时,一只手拦住了他的腰,一把将他捞了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应天棋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他被人用力一捞,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到了那人怀中。 他下意识抓着那人的衣衫勉强借力站稳,等稍微回过神,他从这人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应天棋微微一愣,抬眸瞧了一眼。 他看见一只宽檐斗笠。 还有斗笠阴影下一双森冷的眸子。 第92章 六周目 外面好像下过雨, 因为应天棋从方南巳身上闻到了一股带着清新泥土味的水汽。 方南巳长发梳成马尾,头上一顶斗笠,一身低调的布衣短打, 外面系着一件深紫近黑的斗篷。 看着不像个京城贵公子、冷血大将军了,倒像个行走江湖的游侠。 “这位兄弟。” 身后传来先前听过的那粗犷男声, 应天棋下意識回头看了眼,这才终于瞧见了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和他声音给人的感觉大差不差, 此人人高马大, 衣衫被肌肉撑得紧绷, 看着就很能打。 “我们和这小子有点事儿要谈谈, 只是他不肯配合,劳驾你将他拦住。把他交给我们吧?” 这话是试探,也算是在给方南巳机会。 意思是这小子我们要了,識相的就把他交出来,现在交人, 我们不找你的事,你尚可全身而退。 但现在需要考虑能否全身而退的可不该是应天棋或者方南巳了。 应天棋自視有了靠山,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默默挺直了腰杆, 从来没这么有底气过。 谁想下一秒他就听见身邊人略显愉悦的一声: “好啊。” “?” 应天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方南巳。 他有点凌乱,那一瞬间脑子里如弹幕海一般“轰隆隆”刮过了无数种可能。 我靠。 ……和朝蘇可汗联系的不会是方南巳吧? 好像也说得通毕竟朝蘇来犯和掷烛之乱也算是同期进行, 虽然方南巳明面上没怎么和朝蘇打过交道但是他的名声应该也是响当当的, 掏出去跟人说走走咱俩合伙儿幹个大事把那狗皇帝踹下来自己坐龙椅那也是很靠谱很令人心动的。 那自己今天岂不是掉狼窝里了? 天哪这是什么识人不清猪油蒙心遇人不淑方南巳你骗得朕好…… 应天棋心里一場大戏还没演完, 人就被拎着后领朝后一撇。 方南巳把他丢到了身后,自己上前半步,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 “先和我谈。” “……” 原是虚惊一場。 应天棋这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 都怪方南巳说话大喘气。 他被方南巳那么一撂,人险些又没站稳, 还好后邊又冒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过来扶了他一把,应天棋这才稳住身形。 他抬眸看了一眼,是蘇言。 苏言与他对視,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应天棋好像从苏言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么一瞬间的呆滞迷茫错乱和疑惑,但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 他回头瞅瞅,见方南巳已经跟那七八个大汉打起来了,但以苏言为首的这帮人一点没有要上去帮忙的意思,因此没忍住问: “你们不过去帮帮他吗?” “不必。”苏言神智还有些恍惚。 他自个儿想不明白,又不敢开口问,一邊混乱着,一边分出最后的神智回答应天棋的问题: “大人一般不动手,动起手来,这种場面,一个人足够了。” 这么自信? 听苏言这么说,应天棋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同旁人一起退避至角落,安安心心瞧着驛站里那场打戏。 没記错的话,这还是应天棋第一次看方南巳正儿八经跟人打架。 方南巳平时的姿态散漫隨性,多给人阴森凉寒的侵袭感,那种威胁是一点一点缠上来的,像是夜里悄无声息凝结的霜。 但如今他一把弯刀战于人群间,攻势幹脆利落,身形犹如鬼魅,那种压迫感叫人无法直视亦无法抗拒,应天棋都还没看清,那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便挨个儿倒了下去,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我的妈呀。” 应天棋真情实感感慨一句,又转头看看苏言: “原来他这么厉害?” 应天棋知道,既然有方南辰这样的姐姐、苏言这样的护卫,还是一点一点从大头兵拼杀到如今这个地位,那方南巳本人的身手定然不会差,但他没想到能强得这么超过,还这么美观,手长脚长动作漂亮,说句赏心悦目也不为过,跟大导的武打戏比着也不差。 眼见着那边结束了,最后一人被方南巳一刀刺穿肩膀,抽刀时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2节 方南巳抬手擦擦脸上喷溅的血迹,苏言身后的人也上前去准備收拾残局,应天棋忙嘱咐一句: “留点活口,我还有话要问!” 苏言在旁边应了声“好”,便前去加入了善后行列。 方南巳则从那堆横横竖竖的人里迈步走出来,收刀入鞘,过来时,他上下打量应天棋一眼。 应天棋看着他那目光,就觉得他没憋好屁。 他朝后退了半步,警惕道: “你幹什么?” 方南巳什么都没干,只盯着应天棋,淡淡道出一句: “一根藤上七个瓜。” “?”应天棋磕巴两声,对出自己为驿站接头设置的幼稚暗号: “風,風吹雨打都不怕。” “啊。”方南巳微一挑眉,点点头,稍稍倾身,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参见陛下。” 说着,还作势往应天棋身后看了一眼: “陛下的友人何在?还需陛下亲自来送,想来也是位金贵人物。” “……” 卧槽。 被尘封的記忆缓缓打开,应天棋后知后觉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难怪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好像少了点什么……听了点墙角,跑了场酷,看了场打戏,怎么还把最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他没易容!!! “他……” 应天棋真是硬着头皮在编: “他有事儿不来了。” “嗯。” “所以我亲自来顶上。” “哦——” 方南巳稍稍拉长声调,表示自己明白了,而后话锋一转: “那宫里怎么辦?” “哎呀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宫里怎么样自然有宫里的人操心着,你少问,对了你刚留手没啊?要是‘唰唰’几刀都被你砍死了那我可没人能问话了……” 应天棋作势要往那边走,他是真的迫切地想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方南巳却一把拦住他: “都还有气,陛下要问什么?” 虽然方南巳声音不大,但他这一口一个“陛下”还是听得应天棋心里直突突。 他拽了一把方南巳的袖子: “你……在外面就别叫陛下了!” “那陛下想被唤作什么?”方南巳微微歪着头瞧着应天棋的表情。 “什么公子少爷兄弟伙計嘿哎喂……直接用‘你’代称也行啊……哎呀隨你,这不是重点。” 应天棋瞅了一圈,见周围没什么人,就又凑近几步,抬手遮掩一下,悄悄同方南巳说: “我无意中听见了,这些人是为他们‘主子’辦事,私自联络朝苏可汗,说什么条件什么交易的,还说要把皇帝从龙椅上踹下去……都已经开始畅想加官进爵后的美好未来了!” 方南巳轻轻扬了下眉梢,似是有些意外: “陛下还听见什么?” “没什么了……就这些,所以才要问。”应天棋说完,又随手拍了一把方南巳: “不是说好不叫陛下了吗?!” 方南巳没在意,只点点头: “所以,他们要灭口。” “是啊。” 应天棋应道,之后却听方南巳像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应天棋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没。” 方南巳瞥了应天棋一眼,眸底还藏着未散尽的笑意: “你真是,无论在哪都能惹上点祸事。” “……” 这话说的…… 好吧应天棋承认自己无法反驳。 那他能有什么辦法?! 应天棋狠狠瞪了方南巳一眼。 看在他刚刚救了自己的份上,暂不与他計较。 倒地的那几个男人被苏言和其他几人捆起来拖了出去,留了一地歪倒的桌椅和凌乱的血迹。 驛站老板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知道这群人惹不起,便也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指挥店里的伙计收拾残局。 苏言给老板留了一锭银子作为赔偿,其他桌的客人见冲突止歇,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方才的大场面压根没有发生过。 应天棋也随方南巳一起离开了黃山驿站。 方南巳给应天棋准備了一匹蛮俊俏的白马,他骑着小马跟在队伍后面溜溜达达,一路听苏言大致说着,也弄清了眼下的情况。 方南巳此次前来河東一共带了七十人,跟朝廷报备的名册上记的都是普通底层官吏,但实际都已经被方南巳暗中替换成了心腹精锐。等到了黃山崖,一队人马兵分两路,三十人继续往河東去,黄山崖中自会有提前预备的另一队人接应,补全其余四十人的空缺继续前往河东,而脱身的四十人则会同方南巳一道走陆路至江南。 这出金蝉脱壳倒是可行,应天棋便也没太担心,只一门心思想着那七名汉子的事儿。 方南巳带着他们进了黄山崖,一帮人寻了个偏僻平坦的位置扎营帐,另一帮人将那七个汉子排一排捆着手吊了起来,一人赐一盆冷水,挨个给他们泼清醒。 应天棋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借着四周火把瞧向那个领头的粗犷汉子: “你们身上有伤,又在这吊着,想必是挺难受,那我也不多说废话浪费大家时间。你们为谁做事,口中的主子是谁,与朝苏可汗密谋何事,具体计划是什么,统统招来。说了就饶你们一命,不说就丢进山里喂狼。” “……呸!” 那汉子攒够身上全部力气朝应天棋啐了一口: “听人墙角的腌臜玩意,今日栽在你手里,算我们哥几个时运不济,要杀要剐随你!想要我们行那叛主苟活的不仁不义之事,不可能!” “弟兄几个倒是忠义。” 应天棋就知道这事不可能轻易被自己办妥了,但之前逃命时被这群人拿酒盏砸的那一下还在痛呢,再看眼前这一排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他也懒得好声好气去想办法攻心撬话,索性直说了: “我是个好说话的,你们现在对着我,还有机会无痛解放自己,我还能好心给你们治伤、花钱想办法安置你们,让你们好好过完下半辈子,若是现在不识相,一会儿换了我身边这位活阎王,可就要遭老罪咯,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一旁方姓活阎王闻言,朝他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应天棋其实感受到了,但没跟他对视,就假装看不到。 “还有什么手段,尽管放马过来!老子混迹江湖十多年,真以为老子怕你这毛头小子不成?!” 大概是有了必死的决心,那汉子竟嘶哑着嗓子大笑出了声: “你指望我今日将主子供出去、让你去给那狗皇帝通风报信斩草除根吗?做梦去吧!你们这群助纣为虐的贱种,就等着大厦倾颓的那天吧!老子日后不论在天上地下,就等着这一天,我就看着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的确忠义。 应天棋没招了。 他私心其实挺敬佩这种忠诚,如果不是事情威胁到了自己,他说不定真会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但可惜有些忠心只要摆出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怨,应天棋还保留着一份仁心,但不至于蠢到给自己埋雷。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眸朝瞧了一眼方南巳。 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方南巳与他对视一瞬,懂了他的意思,主动接过话头,淡淡开口道: “来人,衣服扒了,拿马鞭和浓盐水来。” “……” 单听这几句话,应天棋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方南巳手底下的人都很利索,很快就将他要的东西呈了上来。 他握住马鞭扬手一挥,鞭子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对此,方南巳应当还算满意,因为他很快便持着鞭子蘸进了盐水里。 又有几人拿着刀上前去打算扒衣服,但在动手前,方南巳先叫了停,而后回头瞥向应天棋,将他上下打量一眼: “你还坐这干什么?” “?”应天棋有点茫然:“我为什么不能坐这?” “回去等着,结束再给你回话。” 方南巳微一挑眉,解了身上的披风扔到一旁: “后面的事就别看了,脏眼睛。” 第93章 六周目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3节 时隔一月, 应天棋再次住进了黄山崖。 跟上次孤立无援四面楚歌担惊受怕的境遇不同,这次身邊都是自己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靠山。 入秋了, 山里的夜晚比应天棋之前感受过的要凉上许多,蚊虫一点没少, 吵人睡觉的狼嗥倒是没有了,当然也可能是被营帳外不远處的惨叫声盖住了, 反正应天棋这会儿是没听到。 他躺在獸皮毯子里, 盯着身邊的烛火出神。 方南巳这小分队支起来的帳篷质量还挺好, 钻进去几乎听不见外邊的风声, 又大又宽敞,什么獸皮毯子绒布床单铺了三层,又软又暖和,旁的被子枕头甚至茶桌都一应俱全,不像是赶路的临时歇脚地, 倒像个隨身的度假小房子。 其实还挺惬意的,如果外邊那惹人起鸡皮疙瘩的惨叫声能稍微小点的话。 到现在,应天棋开始有点明白方南巳为什么不讓自己旁观了。 方南巳的冷血无情心狠手辣都是应天棋从旁人嘴里听来的,或从文字里看来的, 但其实他还从没有亲眼见识过此人的手段。 他只在城外庄子的地窖里看见过一些五花八门的刑具,虽然现在出门在外工具不够齐全, 但应天棋瞧着旁人送过去的什么馬鞭盐水火钳……反正能上的是都上了, 现在听着这背景音再稍微想象一下, 心里都有点发怵。 无论如何,应天棋都是个生长在温室里的现代人,虽然他进游戏这么久,已经勉强能对发生在眼前的死亡接受良好, 但他仔细想了想,直接死和虐待死是两码事,就目前来说,他恐怕还做不到对血淋淋的严刑逼供心如止水。 方南巳讓他回避,实乃为他着想。 应天棋在兽皮毯子里翻来覆去,外面的动靜闹得他靜不下心,索性翻身坐起来活动活动。 只是先前在黄山驿站时,那几个汉子一酒盏砸中他后肩,用的力气真不小,弄得现在他稍微动动手臂,后面那块筋骨就扯着发疼。 应弈这身体嬌生惯养的,也有点太脆了。 疼痛的存在感稍微有点强,应天棋三下五除二扒了上衣,坐在烛火边努力朝后扭着伸长脖子想看看自己的傷,但脖子都快别断了也没瞅着一点。 营帳里又没有铜镜,应天棋一个人在这努力半天毫无作用,正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外边突然有人掀帘子走了进来,还带了一身呛人的血腥味。 应天棋这才意识到,外面的乱声似乎已经止歇了。 营帐里昏暗一片,只内里支着几根蜡烛。 方南巳进来时没大注意里面的人,只低头瞧着自己衣衫上几道喷溅的血迹,抬手掸掸灰尘,解开最外面那层外衫隨手丢到角落,才抬眸朝营帐内望过去。 而后就见应天棋坐在烛灯边,里衣半挂,露出手臂和左半边肩膀,正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努力朝自己背后望。 “?”方南巳微一挑眉,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在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应天棋没好气回了一句。 方南巳便大胆猜测: “想扭断自己脖子?” “你……!” 方南巳话里这嘲讽都快要溢出来了,应天棋正准备小发雷霆,結果猛地一开口一扭头,还当真扭着了脖子。 这下可就不止肩膀在疼了。 应天棋哀嚎一声,捂着脖子倒在了毯子上。 方南巳闲闲踱步过来,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应天棋气得狠踹他一脚: “都怪你,问什么问?!” 闻言,方南巳退了半步: “那走了。” “哎——” 应天棋忙撑着地坐起身来: “先别走,帮我看看肩上这傷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能这么疼?” 方南巳原本也没打算真走。 闻言,他弯腰拿起桌上烛台,半跪下身,将手中光亮靠近应天棋后肩。 应天棋就乖乖盘腿坐着,边问: “外边怎么样了?” “不怎样,没吐出一句有用的东西。”方南巳语气无甚波澜。 “哦……” 意料之中。 瞧那几个人的架势就是宁可服毒自尽也不肯出卖主上的角色,应天棋本也没报太多希望,方南巳若是问出真东西来就算意外之喜,问不出来,那也没关系。 大概是应天棋的反应太过平淡,惹得方南巳稍稍抬眸瞧了他一眼。 但应天棋背对着他,从他这个角度,看不见这人任何表情。 眼见着应天棋是真不打算计较、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了,方南巳自己道出了下半句: “臣倒是有些别的发现。” “……?” 应天棋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正低头玩兽皮毯子上的毛毛,闻言动作一顿,立馬来了精神: “什么?” 顿了顿,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忙补充一句: “不是说好别说什么‘陛下’什么‘臣’嗎?出门在外,就别搞那些虚礼了,搞得好像你真的很在乎一样。” 方南巳没应他这话,而是答: “他们手臂上都有同样的刺青。” “刺青?” 应天棋愣了一下。 刺青在大宣可不常见,最多的用途就是…… “也就是说,他们是……” “出逃死囚。” 方南巳接道。 “……哎,那这就好辦了啊!”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应天棋一拍手: “难怪他们一个个忠心耿耿宁死不屈,原来所谓主子其实算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应天棋豁然开朗。 他想了想,接着道: “死囚一般都是有记录的,听他们是北方口音,那只要咱照着这一条件缩小范围划几个城镇,再把领头那人的样貌特征传过去,让官府在案卷里好好找找,到时候顺藤摸瓜,真能翻出点东西来也说不定?” 方南巳听过这话,却不大认可: “他那位主子能想辦法把他从死囚中捞出来,自然有办法抹去他存在的痕迹。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大海捞针般从大宣北部近十年近千万死囚案卷中找七个人,搏一个不确定的結局,不值,且动靜太大,易引人注目。” 也有道理。 应天棋就是冒个念头顺口一说,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方南巳一句话给敲清醒了。 他点点头,琢磨着: “有能力把死囚捞出来,还有能力篡改官府案卷文书,还能与朝苏可汗来往密信……这人当真不简单啊,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听到这里,方南巳打了个岔: “我能。” 应天棋便顺着他问: “是你嗎?” “若是我,你今日还有命活?” “那不就完了。” 插科打诨结束,应天棋心里又多了一件需要发愁的事,他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他又问: “对了,那几个人……你打算怎么處理?” “已经埋了。” “埋了?!” 应天棋其实有点想问是活埋了还是入土了,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两种可能的结局其实也差不多。 这太地狱了,应天棋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多嘴问这一句。 他默默闭了嘴,正想说什么,后肩的傷处却突然多出一丝柔软冰凉的触感。 应天棋几乎立刻意识到,那是方南巳的指尖。 正想着方南巳碰自己干什么,下一秒,那该死的手指突然用力往伤处按了下去,疼得应天棋“嗷”一嗓子叫出了声: “你干什么?!” “看你疼不疼。”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风輕云淡答。 说罢,他收回手指,放下烛台,站起身来: “等着。” 方南巳出了营帐,没一会儿换了身干净衣裳,还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那人,应天棋见过,正是他捡到山青的那天晚上,在凌松居给山青治过伤的那个大夫,旁人都称他为荀叔。 “哟,是你啊?”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4节 荀叔永远都是一副邋里邋遢睡不醒的样子,难得他还记得应天棋,把藥箱放下后随口问候一句,而后擦擦手,道: “伤哪了?我瞧瞧。” 应天棋便把后背亮给他看。 荀叔举着烛台走过来,弯腰靠近瞧瞧,等看清了伤势,又直起身,动静很大地倒吸一口凉气:“嘶——” 这声其实挺吓人的。 应天棋立马紧张起来,却又不敢乱问。 这是什么意思?很严重嗎? 难道那群死囚头顶还有祖传的手艺,比如一酒盏砸断人的任督二脉?让人内脏出血不治身亡? 应天棋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直到他听见荀叔一句: “血都没见,连油皮都没破一点,就这么巴掌大点的淤青也要我来治?你是生怕我睡饱了还是唯恐我没事儿干啊方大人?” “?”应天棋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 而后就见营帐烛光映衬下,方南巳眸底那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没办法,他嬌气。” “???” 谁娇气??? “好你个方南巳,你在外面就是这么宣传我是吧?!” 应天棋气得牙痒痒,谁想方南巳听见这句,还就那么瞧着他一眼无辜样地朝他点了点头。 “……” 一旁的荀叔瞧瞧方南巳,又将目光转向应天棋,期间仿佛有那么一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槽也不吐了,只默默从藥箱里拿了两贴膏药出来放到桌上: “贴两天就好了,没大事儿。你们拿着自己玩吧,我回去睡觉去了,是没睡醒啊还是梦着呢啊,嘶可真奇怪哈……” 说完,荀叔连一眼都没多看他们,自己拎着药箱一路“哒哒哒”小跑了出去。 应天棋剜了方南巳一眼,自己捡起膏药“啪”一下贴到后肩,而后草草拉上衣衫,胡乱系好腰带,倒头一躺: “睡了,不送。” 方南巳没有接这话,只安安静静走到应天棋身边: “靠边。” 应天棋睁开一只眼睛瞧着他: “作甚?” “这是我的营帐,你还要霸占不成?” “……” 应天棋想了想,默默往边上挪挪,让方南巳躺下。 外面已然安静下来了,应天棋闭着眼睛静了一会儿,蓦地开口道: “我听苏言说,赶明儿咱们走陆路去江南?” “嗯。” “为什么不走水路?水路不是会稍微快点吗?” “船舶过关需报备,引人注目,且水路有水匪,不好处理。” “哦……”应天棋表示理解,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转: “哎,说起水匪……我记得你最开始不就是在江南一带剿水匪攒下来的功勋吗?当年闽华江一代被匪帮‘江鬼帮’侵扰多年,害了无数人命夺了无数钱财,又一季度的寻常剿匪行动里,你那年应该就十七岁,单枪匹马杀进江鬼帮,直接割了他们当家的脑袋,一锅端了这窝水匪,直接从炮灰小碎催荣升为总旗,是吧?” 听应天棋说这些,方南巳有点意外。 他偏过脸看了应天棋一眼,只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 “这些事你也知道?” “当然,你的事,我知道的还多着呢。”应天棋得意地輕轻晃晃腿。 “比如?” “比如你想谋反。” 应天棋现在跟方南巳熟了,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 “我想谋反?”方南巳反问一句,但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不想吗?” “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吧’?” “就是随你怎么想。” 顿了顿,方南巳又问: “那你呢?” “什么?” “你怎么想?” “我想什么?就挺好的啊。” “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应天棋想了想,回了一句情商很高的: “我希望你成功。” 方南巳似微微一愣: “为什么?” “因为你很厉害。” 应天棋打了个哈欠,话音有些含糊,但还是足够身边人听清: “因为,你可是方南巳啊。” 第94章 六周目 应天棋这一晚睡了个好覺。 兽皮毯子又软又暖和, 身边人的味道也很助眠,睡眠质量高加上睡得早,一覺醒来神清气爽, 惹得应天棋在这个美好的清早对着山林打了一套广播体操。 从黄山崖到諸葛问雲所在的含風鎮,走小路大约需要十三日时间。 小路的好处是低调、不用过关卡、不用接受盘查, 坏处是路况差、安全没有保障,还容易迷路, 但鉴于与应天棋同行的是方南巳及其手下, 这些坏处可以暂时忽略掉。 这是应天棋第一次能静下心来好好欣赏游玩古代的野山野水。 不是被人为开发保护出的景区, 而是真正的原始風貌。 一路上, 他跟着这队人走走停停,心里把沿途景色和现代省份大致对个号,感觉这时光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谁能想象到眼前大片的草原与树林会在一千年后变成光秃秃的土地、再一点一点在战火与希望中生长起钢铁丛林。 应天棋骑着馬行在林间小路中,望着远处,略微有些出神。 直到后面傳来一阵稍快的馬蹄声, 有人行到他身侧,问: “走什么神?” 应天棋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随口答: “没……想到我家了。” 听他这样说, 方南巳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 “才出来没几天,陛下就想念京城了?” “谁说我家是……”应天棋下意识回了这么一句, 说了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 不好, 说漏嘴了! 于是踩了个急刹, 赶紧拐了个弯: “……是,是天家富贵地不如清闲山野间?我看也差不多,这又是泥又是虫的,哪里有京城待着舒坦?” 人在心虚的时候总会超经意寻求一下认可, 于是应天棋瞧了眼方南巳: “你说是吧?” “是。”方南巳点点头,应得多少有点敷衍,而后另道: “所以有听见我刚在后面说什么吗?” “……啊?” 应天棋磕巴一下: “什么?” 方南巳瞧他刚才那魂游天外的样子就知道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决定今夜在哪落脚过夜。是在天黑前寻个平整地,还是摸黑多走一个时辰进城。” 应天棋跟他们出来五天了,一路都住荒郊野岭吃随身幹粮,虽说方南巳和蘇言偶尔会打点野鸡野兔小鸭小鱼什么的给他换口味,但应天棋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现在一听能进城,自然是期待的,但终归是理智占了上風: “进城不需要盘查身份吗,咱这一行人有点風险吧?” “嗯。也是。” 方南巳淡淡应了这么一句。 应天棋本就没抱太大希望,听他这样说便也谈不上失望,只继续抬头瞧着穿过树木枝杈的橙红色夕阳,因此并没有注意到方南巳朝某处递过去的眼神。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5节 “公子放心。” 蘇言驾着马上前来,解释道: “属下提前去探过,虞城虽被称作‘城’,实际只是个规模稍大的过路鎮子,该有的都有,只未设关卡盘查。城内来往人多,风气不好,比较乱,但也无妨。” 听见这一串,应天棋死去的心又活了过来。 他看看蘇言,又看看方南巳,想了想,可能还是觉得不大妥当,因此多问一句: “顺路吗,会不会耽误时间?” 蘇言瞧着方南巳的眼色,如实解释道: “不大顺路,一来一回,大约比原计划多耽误三四个时辰。” 应天棋把眼前两个选择稍微掂量了一下。 他很想短暂离开荒山野岭住一晚正儿八经的房子,吃点热乎饭菜喝口茶水,但是四个时辰可是八个小时,四舍五入一下得多花上大半天,但现在諸葛问雲那边的情况他实在是…… “三四个时辰,”在应天棋做出抉择前,方南巳先开了口: “算了吧,除了虞城燒鸡,此地也没什么特别。” ……燒鸡? 应天棋成功被转移了注意: “什么燒鸡?” 方南巳連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看样子是不打算细说,应天棋便把求知的目光投向苏言。 “哦……”苏言解释道: “虞城最开始只是前朝一个叫做‘虞家驿站’的地方,那驿站位置不大好,平时没什么生意,原本就要歇业了,但有日南阳州知州出行时遇了强盗,逃命时误打误撞到了虞家驿站。虞老板请南阳知州留下过夜,给他做了一道燒鸡,次日又派人将知州好好送了回去。 “知州对虞老板的相助大为感动,回去之后备了厚礼相谢,虞老板却不肯收,二人自此结下深厚友谊,后来双方儿女还结了亲,两家成为世交,也算是美谈一桩。后来许多人慕名前去虞家驿站,点名要尝那道令虞老板与南阳知州结缘的烧鸡。虞老板这道烧鸡有着祖傳的秘方与手艺,深受客人喜爱,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虞家烧鸡愈发出名,引得越来越多旅人往来定居,才使虞城发展为如今的规模。” 哇哦。 应天棋听得一愣一愣。 典型的ip帶动经济发展,结合背景故事发展品牌文化利用名人效应打造美食ip,一套連招打下来,简直领先世界一千年。 要是别的东西,不尝就不尝了,也就听个乐子。 但这可是烧鸡。 还是有着祖传秘方手艺的古法烧鸡。 应天棋对其他肉类不大感冒,唯独对禽肉,其中最爱的就是鸡。 如果一頓饭菜里没有鸡肉,那这頓饭对他来说跟没吃也没什么区别。 在没有网络营销没有科技狠活的大宣就能帶动旅游业和城市推广的烧鸡…… 应天棋看向方南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们去吧!” 方南巳微一挑眉,明知故问:“去哪?” “虞城!” 应天棋的眼睛都要飘出星星来了,方南巳瞥他一眼,搬来苏言方才那句让应天棋颇为动摇的话: “一来一回要多花三四时辰。” “也没事。”应天棋挥挥手: “这难得出来一趟,来都来了,自然是要体验一下各地的美食和风土人情,成大事者也不在这三四个时辰!” 于是今夜落脚地就这么定下了。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山林间找到一泓溪水,捡了些幹柴架起篝火,打算用过晚饭后休整片刻便动身往虞城去。 他们运气不错,溪水里还有小鱼,苏言捉了几尾来,去了鳞掏干净内脏,给应天棋烤着吃。 应天棋拿着木棍,把穿好的小鱼架在火上烤着,兴致缺缺。 按理说,越往南走应该越暖和才对,但太阳下山后风一吹还是凉,尤其他们现在是在山里,天气阴寒,就算是坐在篝火边,应天棋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他自己没多在意,只默默离篝火又近了些。 手里的鱼快熟了,飘着香味滋滋冒油,应天棋正打算凑近瞧瞧烤得如何了,但下一瞬却是眼前一黑—— 有人往他头上丢了件披风。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因为应天棋闻到了衣料上的味道。 他扒拉开披风,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的方南巳:“谢谢。” 方南巳没应他的谢,只另道: “出门不帶衣裳不带饮水不带干粮,你当真是没出过远门,十三日的路程,拢共就带了颗脑袋。” “我……”应天棋有苦难言。 他是真忘了。 他只想着南巳物流能带着他这大件直达江南。 却忘了物流是需要时间的,这段路也是需要他自己跟着队伍走的,出发时光顾着带神奇纸片神奇毛笔和桀桀桀胡须等关键道具,对日常必须用品那是忘得一干二净。 以至于他身上这套换洗衣物都是捡了苏言的来穿,也幸亏苏言和他身形差不多,否则换了方南巳或者队伍里其他人高马大的汉子,应天棋穿个裤子都得拖地。 那就是真丢人了。 千错万错,还真都是自己的错。 应天棋拒绝继续这个话题,只把手里烤好的鱼递给了方南巳。 方南巳看看鱼,又看看他,微一挑眉: “作甚?” “给你吃。”应天棋把烤鱼朝他晃晃: “我不饿,没胃口,不想吃。” 方南巳瞧着他,片刻轻嗤一声,抬手从他手里接过烤鱼,意味不明道了句: “陛下脸上写着四个字。” “什么?”应天棋一时没反应过来。 便听方南巳公布了答案: “虞城烧鸡。” “……” 好吧应天棋承认确实有这一部分原因。 他把下巴垫在膝盖上,伸手烤烤火。 实在没话题了,脑门上好像有四只烧鸡在打转,应天棋忍不住问: “你吃过吗,好吃吗?” “一般。”方南巳顿了顿,又答: “你会喜欢。” “为什么?”应天棋有些意外。 方南巳什么时候还研究起自己的口味了? 可方南巳没有解释,只反问一句: “你还有不喜欢的禽肉?” “。”应天棋有点无语地抿抿唇角。 然后发现这话他确实无法反驳。 “不是?” 可他还是不服: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禽肉?” 转转脑子,应天棋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难道你在御膳房也有人?你,你研究过我的食谱?!” 方南巳没再答话,只垂眸咬了一口手中有点焦的烤鱼。 哪里需要看什么食谱。 走了这五日野路,食材有限,没调剂的时候此人一顿只垂头丧气吃半塊白饼,打到野兔吃一塊白饼,打到鸽子鸭子可吃一块半,打到野鸡,则可高高兴兴吃整整三块。 显而易见。 “大人!” 鱼真的烤焦了,味道发苦,方南巳想把那块焦黑的鱼皮剥掉,但才抬起手,苏言便面色凝重地小跑过来,开门见山: “辰姐来信了。” 方南巳没什么反应。 左右如今都是自己人,他也没避讳,直问: “说什么?” “说弟兄们至今没在含风鎮周边和闽华江渡口查到疑似鄭秉烛死士和锦衣卫探子的人。” 应天棋就坐在方南巳身边,苏言这话他自然也听见了: “什么意思?他们没过闽华江南?” “多半是。” “……不应该啊。”应天棋皱皱眉: “咱都快到了,他们就算边玩边走也不至于这么慢吧?”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6节 应天棋总觉得这事儿有哪儿不对。 他想了想,问: “方南巳,你是怎么查到諸葛问雲人在江南含风镇的?” “巧合。”方南巳答: “沉龙寨两年前在黄山崖劫过一支商队,运的是樱桃酒。方南辰察觉其酿酒工艺与寻常樱桃酒略有不同,多问了一句,得知其产自含风镇。” 应天棋听着:“然后呢?” “但她没听说过江南还有个叫含风镇的地方,便一直记着此事。一年前,她恰好去江南办事,回时想起这事,便绕道去寻了这个镇子,从含风镇一位姓雲的农户手中买到了当年那批口感不同的樱桃酒。” “那个姓云的农户,就是諸葛问云?”应天棋大概猜到了结局。 方南巳点点头: “前段时间,我给了她诸葛问云的画像和特征,要她找人。她偶然想起这茬,便动身前往含风镇,最终确认,‘云先生’多半就是归隐的诸葛问云。” “竟然是这样……?”应天棋有些意外。 方南巳瞧着他这反应,微一挑眉:“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你们是辗转找到了他的家人,打听到消息,顺藤摸瓜……之类的。” “若真可行,这人也不至于现在才被找见。” 方南巳动动手指,把烤焦的鱼皮剥了下来: “岭北诸葛家到这一代只剩了诸葛问云这一支,诸葛问云父母去得早,他入京前已是孤家寡人,离京后无牵无挂,根本无从查起。” “那这么说的话……” 应天棋有点迟疑: “连你和你姐都是靠这么一连串的巧合才找到人……那鄭秉烛是怎么找见他的?若不是也遇见了这么多巧合,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应天棋没把话说完,但方南巳懂他的意思: “你是说,郑秉烛或许根本不知道诸葛问云人在何处?” “是啊。”应天棋有点想不明白了: “陈实秋和郑秉烛搞那么大动静,又是死士又是锦衣卫,一路朝江南来,我们提前知道诸葛问云人在江南,所以瞧他那阵仗,自然而然以为他们是去调查劫杀诸葛问云。 “他比咱们早出发,从京城到闵华江最多十日,可这都十多日了,辰姐那边还连根毛都没看见。他们朝江南来却又没过闽华江,要么是警惕性够高藏得够好,把辰姐骗过去了,要么……如果像我们推测的这样,他们其实根本没查到诸葛问云的踪迹,那……” 有一阵夜风刮过,应天棋默默抓紧了身上的披风: “那他们这一遭,是冲着谁来的?” 第95章 六周目 锦衣卫一般直接受皇帝差遣, 单凭郑秉烛是不可能调得动的,想想也知道,这事儿陳实秋指定也有份参与。 但陳实秋……应天棋觉得她算是个挺凉薄的人, 事不关己就不会给眼神,比如, 她跟郑秉烛都是那种关系了,前段时间却也没参与郑秉星的命案, 前往黄山崖剿匪一事还得郑秉烛掏出自家死士去干, 她是一点忙没帮, 連问都没多问一句, 应天棋始终没把他们的关系想得更深,实际上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这次連陈实秋都出手了,说明他们所谋之事很可能已经触及了她手中最核心的利益。 应天棋先入为主,自然以为他们这浩浩荡荡的架势是要去宰诸葛问雲。 但现在这么一推,却发现那二人查到诸葛问雲踪迹的可能性竟如此之低……那他们是去做什么? 现在自个儿在这猜谜也没有意义, 应天棋默默抬手系好披风。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过闽华江,去含风镇把诸葛问云搞定。 队伍休整得差不多,天也逐渐黑透了, 大家各自收拾東西,打算出发前往虞城。 应天棋给他的小白马喂了把草, 见队伍其他人已整装待发, 便踩住马镫翻身上马。 方南巳牵着马立在一旁, 正要灭了最后一堆篝火下令出发,应天棋就那么懒懒瞧着他。 可很快,他借着月光,突然瞥见不遠处飞来了什么東西, 于是立刻出声提醒: “那是什么?” 方南巳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便见一只黑鴉乘着夜色而来。 他微一挑眉:“蘇言。” “是。”蘇言立刻应声,在马背上借力纵跃起身,抬手一接,黑鴉便稳稳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应天棋瞧着他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在心中啧啧赞叹。 心念一转,他忽又想起,乌鸦这种鸟似乎经常出现在方南巳和蘇言身邊,就自己见过的都已经有好几次了。 话说回来,随意驱策传统认知中难以被驯化的鸟类,这种能力,很难不令应天棋联想到…… 念头刚冒出一半,思绪便頓住。 因为应天棋看见蘇言抬手从乌鸦脚上摸出来一小只信筒,又从筒中抽出来一张纸条。 用乌鸦传信? 既视感更强了。 应天棋一直怀疑方家这姐弟俩是不是和南域有些关系。 现在看来,倒是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 应天棋微微抬眸,目光落向苏言,瞧着苏言的动作,看着他展开信件,而后又看他缓缓皱了眉。 显然,他的反应也落入了方南巳眼中。 方南巳直接开口问:“何事?” “只写了一个字。”苏言把纸条递给方南巳。 方南巳接过,垂眸扫了一眼: “谁的信?” 苏言将肩膀上的乌鸦抱下来检查一番,确认道: “周十五。”頓了顿,苏言解释: “他负责跟踪郑家死士与锦衣卫动向。” 应天棋听着他们说话,抬手把纸条要了来,自己也瞧瞧。 纸上只写了一个“秽”字,且字迹凌乱,不大好辨认。 “‘秽’能是什么東西?是不是没写完啊?” 应天棋试着把“秽”字组词,想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 直到邊上有个人主动出声道: “这附近有个叫秽玉山的地方,污秽的秽。因为山上有许多生着瘢痕污渍质地如玉的石头,所以得名‘秽玉’。” ……是地点? 意思是,这信是负责跟踪的人传过来报点的?那这个思路倒也合理。 “所以,这封信的意思,有可能是为了告诉咱们,那群人进了秽玉山?” 应天棋咂摸着,片刻喃喃一句: “坏了呀……” “什么?”方南巳看向他。 应天棋皱皱眉,因为担忧,语速稍微快了些: “你说,他为什么不把地名写完整,是不想写完整吗?肯定是不能写完整吧。那什么情况下,他才会着急把一份没写完的信报送出去呢?” 原本众人还在好奇这从未听说过的秽玉山,还没来得及想这么深,现在被应天棋这么一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方南巳将手中信纸揉成团丢进旁侧未灭的火堆中,道出应天棋的猜想: “他被发现了。” 苏言此时也反应了过来: “十五有危險!” 说着,他看向刚刚点出秽玉山的那人: “你可知那秽玉山在何处?” “不远!”那人匆匆道: “我记得出虞城往东五十里就是了,是一座形如狸猫的山头。” 苏言赶忙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图,展开来: “来瞧瞧,大概在哪里?” 应天棋也过去凑了一眼。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与虞城和秽玉山两点勉强能连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去这两个地方恰好是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 看来,这两个地点,今夜只能择其一。 “去秽玉山吧,现在就走。” 应天棋想也没想: “如果他们当真没查到诸葛问云的下落、一开始就是冲着秽玉山去的,那我还真有点好奇这名不见经传的山头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能让陈实秋这么忌惮。” 方南巳却没应他的话。 只抬眸看向他,片刻后挪开视线,道: “苏言。” 苏言被点名,立刻上前半步: “在。” 而后便见方南巳翻身上马,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7节 “送他去虞城。” “啊?!” 这次,应天棋和苏言异口同声发出这么一声。 应天棋不大认可方南巳这个决定,磕巴两下道: “这,这个燒雞我真不是非吃不可……” “秽玉山情况不明,多帶个你,不便行事。” “你……” 应天棋噎了一下。 情感上他很想跟方南巳争辩一下,以捍卫自己的尊严,但理智上,他不得不承认方南巳的话很有道理。 如今谁也不知道秽玉山是个什么情况,方南巳的人有危險,他们此行过去或有一场恶战。如今队内除了应天棋自己,其余人都是这么多年跟着方南巳出生入死的兄弟,武力值和默契值一个赛一个的高,自己一个打也打不了跑也跑不动的战五渣,跟过去除了添乱也没什么别的用处。 但应天棋就是不想脱离队伍,不想人家在山林间搏命,自己躺在客棧里悠闲。 于是他试着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不然到时候你在山外邊找个地儿把我放下,我在那儿等你们?” “不行。” 方南巳拒绝得干脆利落,而后又补了一句: “危险。” “不危险,要不我躲遠点,又不碍你事,也没人能想到外围还有个人藏着。” “不行。” 方南巳依然拒绝: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们提前设的局?” “……” 这下,应天棋彻底没话了。 不得不承认,方南巳说得有道理,事情走到这一步,并不是没有对方设局请君入瓮的可能性。 “那,”应天棋声音低了下去,后半句也不知是不是随口扯来的: “那你死了怎么办……?” “?”方南巳微一扬眉。 那神情也不知是觉得应天棋这话可笑,还是当真心情愉悦,反正应天棋没看清。 他只听这人嗤笑一声,不甚在意: “死就死了。” 在他俩讨价还价的时候,苏言一直瞅着他们,眼见着应天棋败了,他却还想争取一下: “大人……” 可话才刚说出两个字,就被方南巳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就这么定。” 方南巳拉了一下缰绳,瞥了应天棋一眼,而后抬手朝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准备出发: “你帶他去虞城,在虞家客棧等着。我们一来一回,最多两日,若后日入了夜还没等到人,你们就直接往南渡江,到时自有方南辰接应。” 说罢,没等苏言应声,也没等应天棋再说什么,方南巳便一扬马鞭扬长而去,走前只给苏言留了一句: “把他看好,人若是乱跑胡闹,拿你是问。” 于是应天棋和苏言只能留在原地目送着这一行人远去,直到一群黑点彻底消失在山林间,苏言才回过神,看向应天棋: “公子,我们也动身吧。” 应天棋实在没想到路上还能出这种变故,原本熱熱闹闹一群人,顿时只剩了他和苏言两人,而且离开的那群人两日后能不能回来都还不知道。 虽然应天棋基本没和除方南巳苏言以外的人说过话,但好歹是一起赶了五日路的兄弟,吃住都在一起,现在遇见这种向险而行、近似生离死别的分别,任谁心情都不会好。 放到应天棋身上,一时竟连终于摆在面前的燒雞都失了滋味。 的确如苏言所说,虞城不是城,只是个大点的过路镇子,比寻常小镇要热闹繁华不少,一条街该有的都有了,什么客棧酒楼赌坊……一个个都挂着虞家的牌子,当真是靠着家族品牌文化一步步做大做强,也难怪此地会以“虞”冠名,敢情里边稍微大些的铺子都是他们老虞家发展出的产业。 苏言带着应天棋在虞家客栈安顿下来,又带着他坐到大堂,点名要了一道他期待的虞家烧雞。 虞家客栈的前身便是虞家驿站,只是经过这许多年的发展,生意越做越大,驿站的其他功能都被分出去了,留在原址的客栈推翻重建了两次,才终于有了如今的规模。 比起客栈,这地方其实更像个大酒楼,一共三层,又干净又宽敞,各种陈设比之京城也并不逊色。 应天棋坐在大堂的木桌边,瞧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烧雞,却是兴致缺缺。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鸡失去兴趣。 “你说方南巳他们能顺利吗?” 跟烧鸡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应天棋抬手扯下一只鸡腿,放进了苏言碗里。 苏言坐得很端正,瞧他这举动,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想了想,他如实答: “属下不知。” “其实你也很不放心对吧?其实你也很想和你家方大人并肩作战对吧?” 应天棋观察着苏言的神情,在他露出动容之色的那一瞬间话锋一转: “不然咱直接去找他算了,在这也是白白担心。” “不可。”动容归动容,苏言拒绝得干脆利索: “属下奉大人之命,要护陛……公子周全。” 意料之中的答案。 应天棋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扯下另一只鸡腿,狠狠咬下一口,原本皱紧的眉在尝到味道后舒展了些。 ……嗯,味道确实不错。 闲着也是闲着,应天棋三下五除二啃完一只鸡腿,大概是觉得沉默着吃饭没什么意思,他看了苏言一眼,决定与他聊聊理想聊聊人生。 琢磨好话题,应天棋生硬地起了个头: “对了,小苏啊?” 听见他对自己的称呼,苏言愣了一下:“嗯?” “我有点事想问你。” “公子请说。” “你跟你家大人多久了?” “五年。” “五年?五年前你才十三岁吧,为什么跟着他?” “大人于属下有恩。” “哦?什么恩?” “救母之恩。” “你是哪人?” “遥东人。” “你遥东人怎么能遇见方南巳?”应天棋默默加快了提问的速度。 “大人当时在平遥东叛乱。”苏言的思路被他带着跑,也不知不觉答得快了许多。 “哦……那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你了解他吗?” “自然。” “那他是什么出身,家在何方,家里几口人,现在都在哪,这你知道吗?” 图穷匕见。 应天棋故意想靠着惯性惹苏言多说点东西,但他这点小伎俩立马就被苏言识破了。 苏言张张口,脑子比嘴巴先反应过来,只默默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瞧着应天棋道: “这是大人的私事,若公子好奇,可以直接去问大人。” 我要是方便问他我还问你干嘛! 应天棋恨恨地又塞了根鸡翅在嘴里。 计划失败,再提也没意思,他便一边吃,一边把注意力从苏言身上挪了开来,漫无目的地观察着周边人群。 客栈大堂吵吵嚷嚷,多是大口喝酒吃肉的同行旅人,本没什么特别。 直到应天棋听见某个方向炸开一句: “我他娘的就要请这小娘们喝盏酒,你有什么不乐意?!” 店中其余人的声音顿时都被这声怒吼压了下去,喧闹的大堂一时落针可闻,大家都梗着脖子想瞅热闹。 应天棋也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身高八尺的黝黑男子。 男子一身布衣短打,说话粗声粗气,瞧着二三十岁的样子,估计是吃多了酒,皮肤黑里透红,样子看起来不大清醒。 他对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瞧着文弱清瘦,像个书生,年纪不大。女的比他还要更小一点,最多十六,生得瘦小,躲在书生身后其实不大显眼。 “这位好汉,这是我家里小妹,小妹不会喝酒,胆小怕生,不如我这个当哥哥的以茶代酒,替她敬您一杯吧?” 说着,书生怯怯端起自己的茶碗,可还没等他敬向男人,手中茶碗就被男人一巴掌拍了出去摔碎在地。 “滚滚滚,谁要跟你个瘦猴似的小子喝?我就要姑娘陪着……” 说着,男人一把推开书生,作势就要将手伸向少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8节 应天棋远远瞧着这出戏,什么也没说。 只瞥了苏言一眼,苏言明白他的意思,实际上自己也有些看不下去,得了授意后便立刻飞身而出,在那男人碰到少女前,抢先一步握住了男人的手腕。 对于苏言的身手,应天棋是毫不担心的。 但让他略感意外的是,如苏言一般路见不平出手阻止的,竟还有另一人。 苏言握住了男人右手腕,那人则按住了男人另半边肩膀。 二人一左一右,叫男人动弹不得。 “这位侠士。” 那是个容貌端正凌厉的年轻男子,他按着男人的肩膀,语气微沉,略有威胁之意: “你怕是有些醉了,不如快些回屋,歇下吧?” 第96章 六周目 这三人对峙的画面其实稍微有一点点滑稽, 但显然,没人敢在这种情况下笑出声。 应天棋把另一只鸡翅也扯了下来,往后靠在椅背上, 舒舒服服吃鸡看戏。 “你算是个什么東西?!” 那黝黑醉漢上下打量男子一眼,努力挣了下肩膀, 没挣开。 又发力扯了一下手腕,依旧没能挣脱。 可能是觉得丢了臉, 有些气急败坏, 醉漢拔高嗓门, 扯着嗓子吼出一句: “敢阻你爺爺我的好事儿?!兄弟们, 抄家伙!!” 话音落下,只听“叮呤咣啷”一阵金属碰撞声,大堂東南侧一张大桌“哗啦啦”站起来一群大漢,个个目光不善地盯着男子与蘇言。 嚯。 这是单打独斗不过,开始摇人了? 那桌大汉周围的客人纷纷避让开来, 离门更近的那几桌已经有人见势不对偷偷溜了。 应天棋所在的位置离冲突区还算远,应该不至于被战火波及到,便没想着挪位置,只一双眼睛使劲瞅着那邊, 生怕错过一点精彩。 “大庭广众下仗势欺人欺凌弱小,人人得而诛之!劝你立刻给这对兄妹道歉, 我尚可给你留几分颜面。” 那男子讲话中气十足, 叫人听着十分舒服。 但显然醉汉并不这样认为: “我呸!让我道歉?!老子让这小娘们陪着喝盏酒, 是给她臉面!你又算个什么東……” 醉汉话还没说完,男子便一掌结结实实扇在了他臉颊上,把他后半句话拍了回去。 见状,醉汉的同伙叫骂着冲了过来, 蘇言反应极快上前去拦,一群人立刻开启混战。 一时桌椅饭菜碗筷摔倒碎裂一地,这場面,可比方南巳在黄山驿站那一遭震撼多了,只是远不及那次有观赏性。 店内的客人看熱鬧不嫌事儿大,还有几个混在人堆里低声助威,店外的过路人也被里邊这阵仗吸引,围在门外探头探脑。 应天棋也目不转睛地瞧着这場乱斗,而后,却忽听后邊传来一道略显崩溃的叫喊: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啊!!!——” 应天棋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后边某张大桌子上不知何时站上去个小公子。 那小公子半束长发,头戴金冠,穿着打扮高調富贵,几乎要把“我很有钱”四个大字写在脸上,手里还持着把玉扇,把扇子在掌心拍得“啪啪”响。 “别打了……消停点!别打了!!!” 小公子喊得声嘶力竭,可惜那边正打得火熱,谁敢上去劝架都得白挨两巴掌,他的崩溃根本无人在意。 这场战斗的结局毫无悬念,最终,男子押着醉汉过去给那兄妹俩道了歉,醉汉和他那一群蛮横兄弟被揍得鼻青脸肿,终于算是消停了。 摔倒的桌椅被店里伙计扶起来,店里的客人该吃的继续吃,店外看热鬧的该散的也散了。 蘇言回到了应天棋身边,刚坐下便道: “一伙九人,听口音是从北方来的,身手一般,江湖气很重,有可能是镖师,或者民间零散的小帮派。没什么特别。” “……?”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看向蘇言。 他只让苏言去帮忙,没让他去探信,结果这小孩打个架的功夫居然把那群人的老底都要翻出来了。 这么机灵? 应天棋大为震撼。 如果方南巳现在在这,他肯定得好好问问,这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想了想,他将目光投向那边还在跟兄妹二人说话的男子,问苏言: “跟你一起打架那人呢?有没有看出什么?” 苏言原本也在琢磨这个人,闻言,他微微皱起眉,如实道: “有点奇怪。说话听不出什么,穿着打扮也没什么特点,出手正气,一招一式……倒有些像军營里练出来的。” “……军營?” 应天棋有些意外: “如果真是行伍出身,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与其他朝代不同,大宣的军事制度沿用世兵制,顾名思义,就是家族世代为兵,军户家庭必須世代提供一名男丁服役,参军之后基本不可能退伍,除非到了60岁退役年龄,或者伤了残了,家里还需重新提供一名男丁补上缺口,本人才能退役离开军营。 所以这玩意基本上是一日为兵终身为兵,入了军营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基本不可能半路出来,除非像方南巳那样积累军功做大做強实现阶级跃升,否则就要家里一直送男丁参军,子子孙孙无穷盡也。 当然,这只是针对平头老百姓,如果是公侯将相家庭,想把子弟送进军营历练磋磨,练个几年再拎出来干点其他事,那也是有的。 只是不知,眼前这位兄弟是什么情况了。 应天棋一直眼瞅着那男人,瞧他安抚好那对兄妹,最后抬手拍了拍书生的肩,便转身离开了。 应天棋的视线跟着男人从一头挪到另一头,想看看他坐哪、是独行还是有其他兄弟,或许能多瞧出点什么。但让他意外的是,与那男人同桌的,竟还有方才站在桌上大喊“别打了”的那位富贵公子。 这虞家客栈虽说像极了一间大酒楼,但它的本质还在“客栈”,重点在住,因此客栈内并没有专供客人用膳的雅间,所有的桌位都在大堂。 男子与富贵公子所在的那桌,便是大堂最好的位置,通风,空间也大,还架着两扇屏风,与其他桌位对比下来,勉強能称得上一句“私密”。 “原来这两个人是一块儿的……” “什么?” 应天棋的念叨被苏言听见了。 苏言方才专心打架,自然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桌上独自崩溃劝架的小公子。 应天棋也没顾得上同他解释,眼瞧着那男人已经坐下继续喝酒了,应天棋眨眨眼睛,脑袋里顿时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他看向苏言,语速很快道: “现在咱们重新规划一下身份,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我俩是河东人,一起下江南探亲,我好读书,你好习武,我叫苏语,你叫苏言,听懂了吗?听懂点头。” 苏言被应天棋“叽里呱啦”塞了一堆话,其实根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勉强听清楚了设定,然后懵懵地点了点头。 应天棋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行,一会儿跟我行动。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希望你不会被吓到。” “……什么?” 苏言听了应天棋的预警,警惕地盯着应天棋的动作,不知他即将做出什么能吓到自己的事。 苏言自认跟了自家将军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不会被轻易吓到。 直到他看见应天棋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像胡須的东西粘在了自己了脸上。 下一瞬,应天棋的面容在他眼里开始扭曲、模糊,最后化成了一张平平无奇完全没有记忆点的面容。 其实苏言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这张脸,但他没有细想,因为显然,目前有更值得他怀疑人生的事。 “你没事吧?” 应天棋把易容胡须贴好,与苏言对视片刻,而后,他感觉这孩子的目光都开始涣散了。 果然不是什么人都拥有方南巳那么高的接受度、那么随遇而安的美好心态、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美丽精神状态……应天棋晃晃苏言的肩膀,打算努力给他一个勉强合理的理由: “如果我说我以前认識过一个江湖术士,他有着高超的易容技巧,与我一见如故后决定把他毕生心血凝成的戴上就没人能认出你是谁的易容胡须赠与我,我就得了这么一件便携小巧实用性又高的宝物恰好在今日用上……你能信吗?能信点头。” 苏言更恍惚了。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应天棋说什么他信什么就是了。 于是他艰难地点点头。 “信了就端起你的杯子跟我走。” 应天棋一手拎茶壶一手拿茶杯,二话不说开始行动。 这里离京城那么远,其实就算用原貌也没人知道他是谁。但提前晓得那男子有可能是军营出身,为保万一,应天棋还是易了容,以杜绝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穿过笑闹人群,带着苏言径直走去了屏风后那张桌子。 “打扰一下。” 里边人还不少,有男有女,年纪还都不大。 应天棋过去的时候,他们正说笑着。 听见应天棋突兀插进的开场白,那些人愣了一下,齐齐望来。 他们没见过应天棋,但都记得刚才与同伴一起见义勇为的那个少年,对他印象很好,因此都表现得十分友善。 “方才我家弟弟给侠士添麻烦了,他年纪轻,未经世事,不知轻重,在外头也这么莽撞,我实在得带他向各位赔个不是,所以冒昧前来打扰各位。只是在下不胜酒力,只好以茶代酒,谢英雄方才相救之恩。” 应天棋给自己倒了杯茶,朝桌上各位一礼,而后一饮而盡。 之后又跟苏言使了个眼色,苏言立马随他一礼,乖乖配合: “多谢英雄。”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29节 “阁下过谦了。” 男子是礼数周全之人,见状也不含糊,亦回一礼,将一盏酒一饮而尽: “这位小兄弟身手过人,哪里需要我来救?我还要谢他,助我一臂之力。” 应天棋笑笑,没接男人的客套话,只道: “我叫苏语,舍弟苏言,河东人,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我姓姚,单名一个柏字,幸会。” 姚柏? 好名字,听起来摇摇摆摆的。 “原来是姚兄弟。” 应天棋朝他点点头,这便算作认識了: “相识一场便是缘分,改日姚兄弟若往河东去,我定要请你好好喝一杯!今日就不打扰了,各位玩得尽兴!” 话是这么说,应天棋作势欲走,心里密密麻麻念叨着“留我一起留我一起”。 可他带着苏言忍痛转身走出了两步,后方还是无人吭声。 心知走出三步后再被叫住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应天棋默默叹了口气,正要以为自己的计划即将泡汤,但就在他迈第三步时,身后冒出另一道声音: “哎,说得好,天下那么大,相识一场就是缘分!小爷我什么也不好,就好交朋友,尤其好与二位这般侠义之士做朋友!两位兄弟不如干脆并到我们这桌来,今夜你二人的花销,小爷我全包了!” “?”应天棋如愿被留下,可听说话的并不是姚柏,便先回头瞧了一眼。 难怪他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叫住他们的,正是方才站在桌上的那位富贵公子。 这位爷年纪小,看着是不着調又自来熟的性子。 此时,他举着酒壶,面容神态和说话调调都有些醉意: “我姓虞,虞城的虞!我叫虞、梦、华!很高兴认识你们!认识了就是朋友!来!坐下喝一杯!不能喝酒,也要喝茶!” 听见这个名字,应天棋有些意外地同苏言对了个眼神。 虞梦华? 谁会在介绍自己时刻意强调一下自己与某个地点或某种身份的联系? 比如说,若是应天棋介绍自己姓应,京城那个应,那在座所有人都得跪下。 再看这虞小公子的穿着打扮…… 应天棋心里有了底。 这并不难猜,毕竟虞梦华原本也没想瞒。 他十有八.九,便是这虞城的少东家。 第97章 六周目 应天棋心里盘算一番, 面上却未显,只又朝虞梦華点点头: “幸会,幸会。” “客气什么?来!坐!” 看了一圈, 发现桌边并没有空座位,虞梦華大手一挥: “那个……随便谁!往这桌加两把椅子两套碗筷, 快点儿的!别让我兄弟等急了!” 客栈伙计闻言,趕忙将东西备好送了过来。 姚柏主动往旁边让让, 把自己身边的位置留给了应天棋和蘇言。 应天棋贴着姚柏坐下, 一副完全没想到事态发展的为難模样: “这……不好意思, 叨扰了。” “无碍。”姚柏笑得温和: “虞公子就是这样的性子, 爱玩爱闹,我们本也是被他这样留下来的,不用覺得打扰,坐下喝一杯,以后便是朋友了。” 听见这话, 应天棋很快从中找到了重点: “姚兄弟与虞小公子……也是刚认识?” “没错!” 虞梦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抢先答道: “能遇见姚大哥这样的妙人,是我之幸!” “哦?”应天棋弯弯眼睛,笑了一下: “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在下洗耳恭听。” “故事?我就喜欢讲故事!” 虞梦華怕是真有些醉了, 咋咋呼呼地拍拍桌: “我跟大伙儿说啊,小爷我前几日去了趟东海, 嘿, 去的时候好好的, 结果回来走到那什么玉山的时候遭了一伙无比凶猛的强盗!关键时刻,姚大哥挺身而出,带我一路杀出重围!姚大哥和他这几位兄弟,于我虞某有救命之恩啊!这不, 趕緊把哥几个带来请着吃好住好,让大哥们在未来的路上想到这段情意,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罢了,说再多也没意义,咱喝一个!” 虞梦华讲话幽默风趣,逗得众人笑开,纷纷举起酒杯。 应天棋跟着凑了杯茶,心里却在琢磨虞梦华方才的话。 “那什么玉山”是什么山? 应天棋一时只能想到穢玉山。 这么听来,如果虞梦华说的真是穢玉山,那虞梦华路过穢玉山、姚柏出手救虞梦华,差不多都是今日发生的事。 而周十五送出只写了“穢”字的信条,亦是今日之事。 这三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再结合蘇言先前那句“像军营里练出来的”…… 应天棋很難不想到一个最糟糕的可能性—— 这位姚柏,会不会是郑秉燭的人? 如果方南巳的消息不出错,那么当夜摸黑从京城潜出来的就只有“錦衣衛”和“郑秉燭死士”两种人。姚柏要是錦衣衛探子,那蘇言应该能从他的出招习惯中察覺出端倪,但蘇言并没有,所以应天棋只能猜他是郑秉烛死士。 但应天棋又覺得不像。 可能是偏见吧,应天棋觉得郑秉烛和郑秉烛的家奴都没可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遇见坏事不冲上去补两刀都算善良的。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是……秽玉山?” 过完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应天棋试探着问了一句。 毕竟这才是重点。 “哦……对对,就是秽玉山!” 虞梦华点点头,又低声念叨着: “这名字起得真晦气,何不叫美玉山?” “苏語兄弟也知道秽玉山?” 正当虞梦华想着法给秽玉山更名时,应天棋忽听身边的姚柏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应天棋本能地緊张了一下,而后如常道: “自然。” “秽玉山是虞城周边最不起眼的山头,自小在虞城长大的虞公子都没记住它的名字,苏語兄弟竟识得,当真博闻广记。” 听姚柏的語气,只像是随口一句客套的夸奖,并无其他,但大约是心里有疑,应天棋就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那么点试探的意思。 “哈哈,什么博闻广记,只是我同小弟行到附近,瞧见远处一座状如狸猫的山头,好奇那是个什么山,找了个当地人问问,才知道是秽玉山。秽玉,秽玉,听说是因山上有许多花纹斑驳质地如玉的石头,才因此得名?” 应天棋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圆着话,也不知姚柏信了没有,反正从他的表情和语气里,应天棋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倒还真不清楚。”姚柏笑着摇摇头,而后又问: “对了,苏语兄弟是河东人?如今这是打算下江南?” “是。”应天棋拿出方才准备好的说辞: “下江南探亲。” “好巧,我们此行也是下江南,不知苏语兄弟的目的地是哪里?” 越问越细了。 应天棋兀自掂量片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赌把大的,于是含着笑如实道: “含风镇。” 这三字一出,应天棋注意到姚柏握着筷子的手似微微一頓。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正常的迟疑和停顿,只是应天棋心里有疑,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有鬼。 “含风镇……倒是没听说江南还有这么个小镇。” 姚柏笑笑: “是我孤陋寡闻。” “天下这么大,怎么可能每一处都知晓、每一人都熟识?” 应天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抬眼时,他忽在远处客来客往间瞥到一抹人影。 看清那人长相后,应天棋目光连同动作一道頓住。 他直勾勾望着那个方向,直到那人的影子在视野中彻底消失。 怔然片刻,应天棋垂下眼,缓缓放下杯盏,无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 身旁人的说笑仿佛在某一瞬间退去了千里远,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数个瞬息,应天棋忽然捂住自己的腹部: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0节 “嘶——” 他这动静不大,只惊动了左右手边的苏言和姚柏。 苏言立马扶住他: “怎么了?” “没什么……”应天棋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度抬眸同他对了个眼神: “……恐是下午赶路时吃了生冷的东西,胃痛。” 虞梦华也注意到了这边,瞧见他的状态,立刻问: “怎么了这是,哪不舒服?要不要我叫个郎中过来瞧瞧?” “不必。”应天棋摆摆手: “老毛病了,我回屋歇会儿就好。抱歉扫了大家的兴,你们继续,不必管我。” “我送兄长回去。” 说着,苏言配合地扶应天棋起身,二人離开热闹大堂,走远了还听虞梦华在后面喊着: “好好休息啊苏语哥!需要郎中和药,你随时喊人,不必客气!” 应天棋拖着“病体”同虞梦华道了谢,而后加快脚步同苏言一起回了三楼的房间。 门一合上,苏言立刻问: “陛下,出什么事了?” 应天棋離席的借口实在生硬,苏言一看便知他心里另有打算。 果然,应天棋语气凝重: “……出大事了。” 顿了顿,他解释道: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谁?” “周达。” 应天棋说了个苏言没听过的名字: “你应该不知道这人。他是前段时间八王府起火时,跟在凌溯身边的一个锦衣卫百户。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只是人群中遥遥一眼瞧着很像……罢了,不管那人是不是周达,这个姚柏也多少让我有些不安。 “总之,你赶紧離开这里,去找方南巳也好,到周边找个地方猫着也罢,反正别再在这儿待了,走的时候尽量别走大路,别被人看见,唉,快走快走,现在立刻马上!” 苏言很懵,他听着应天棋的话,不知道此人叽里咕噜一通之后如何得出了个“必须得走”的结论,因此茫然发问: “为什么?陛下觉得姚柏有问题?” “姚柏此人难说,主要是周达。如果我看见的那个人真的是周达,那说明这城里很可能已经混进了更多锦衣卫,万一这群人里有谁见过你认出你是方南巳身边的护卫,又见我俩形影不離同住同行,你不就害我也一起被疑了吗?” 这么一说,苏言就懂了,也觉得有道理,但是: “那陛下呢?” “什么?” “陛下和我一起走?” “不。” 应天棋摇头: “我留在这。” “那怎么行?”苏言态度坚决: “大人的命令是让我护好陛下,现在陛下让我独自离开,恕我难从命。” “他的命令哪是让你护好我?是让你看好我,让我不要乱跑胡闹!我一不乱跑二不胡闹,他就没法说你什么,莫怕。” “属下并非怕大人怪罪……” “我知道。” 应天棋打断他: “但现在这样是最优解。你听我说,假设,假设我的猜测是真的,锦衣卫探子已经混进了虞城,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一定会优先监视离开与进入虞城的人。你一个人走还能想办法躲一躲,但我没你那些花里胡哨的功夫,你带上我,咱俩只能慢吞吞从大道离开,反倒引人注目。 “更重要的是,对于我来说,现在留在虞城要比离开更加安全。因为我能易容,他们认不出我也记不得我,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路人甲乙丙丁,就算暗处的敌人在谋划什么大事,也多半波及不到我,我自己小心就是了,说不定还能探点消息里应外合什么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说完,应天棋在苏言想出新的反驳理由前赶紧把他往窗外推: “觉得有道理就赶紧走,你在这多留一刻我就多一分危险,快快快!” 也不知苏言是真的被他说服了还是如何,总之人是如他所愿离开了。 站在窗户边从缝里瞧着苏言确确实实是走了,应天棋才算松了口气。 他换了身衣服,自己歪倒在了床榻上。 刚才同苏言说的那番话的确是应天棋心中所想,但他支开苏言的理由却不仅仅是他说出口的那些。 因为,在看见疑似周达的那道人影时,他其实还看见了一页系统弹窗。 弹窗上的提示,是他没见过的格式。 【叮咚——】 【玩家已达到隱藏任務接取条件】 【隱藏任務为单人模式,任務开启前,地点[虞城]范围内不可出现与玩家同阵营角色】 【目前[虞城]范围内与玩家同阵营角色数量:1(若角色“苏言”离开虞城,则视作玩家同意接取隐藏任務)】 【注意:隐藏任务剧情发生与否不受玩家意愿影响,若玩家在剧情开始时未能接取任务,仅视作放弃任务奖励】 应天棋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半天才明白,系统的意思是,不管你接不接这个任务,任务剧情都会进行,接了有奖励领,没接就屁都没有纯看剧情。 反正在方南巳回来前他都得待在这地方,如果不管他接不接,剧情都会发生,那这奖励不领白不领。 加上先前同苏言说的那几点,短暂权衡之后,应天棋选择支开苏言,打算自己瞧瞧这单人任务是怎么个事儿。 但直到苏言离开半个时辰之后,系统还是没给应天棋弹新的提示。 等着等着,应天棋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 可他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也不完整。 梦境纷乱,中断在某一点。 他是被屋外传来的踹门声与叫喊声惊醒的。 客栈内的乱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应天棋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屋里漆黑一片,外面的天都还没亮,只窗户透着一点点浅淡的月色。 他打开系统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2:45。 【叮——】 【解锁隐藏任务】 【今晚不是平安夜】 【任务类型】 【生存】 【任务建议】 【1/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要让其他人怀疑到你头上】 【2/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旁观者,我们没必要过于好奇】 【3/不要轻易信任任何人,保证自己的安全】 【--/活下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第98章 六周目 系统弹窗不断出现, 飞速互相覆盖着,几乎要挡尽应天棋的视线。 应天棋瞧着页面中一句比一句长的感叹号和乱码,满满的文字恐怖谷效应, 一时毛骨悚然,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生存类型”?? 什么叫“一定要活下去”???? 什么叫“今晚不是平安夜”?????? 大哥这不是权谋养成类游戏吗??不是旅行途中的隱藏任務吗??? 这突然出现的惊悚恐游副本是什么情況啊?????? 应天棋觉得自己大概……算了, 他肯定又被这破烂系统坑了。 天坑。 深吸一口气,勉強调理好自己的心情, 应天棋再将任務详情细看一遍, 发现好像少了点最重要的东西: “……任務奖勵呢?奖勵是什么?” 【回复宿主:隱藏任務通关奖励暂时保密, 玩家不必担心, 当系统检测到玩家顺利存活至隱藏任务结局时,奖励将自动触发】 ……需要自动“触发”的任务奖励。 应天棋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这个任务看起来好像很难活,听着屋子外面的乱声,应天棋内心的不安愈发強烈。 那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以至于他动了自损800找退路的念头—— 假如, 他是说假如,假如他现在立刻馬上自杀,直接舍弃六周目,是不是就可以利用七周目开启时的衔接缓冲时间避开这个诡异的隐藏生存任务……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1节 可这个想法才剛剛出现就被系统打了回去。 【隐藏任务已开启, 剧情进行期间,玩家的存读档通道暂时关闭, 若玩家在剧情进行中发生非必要性死亡, 则直接视作游戏失败, 还请玩家珍惜生命,慎重进行选择】 ……哪有这样整人的?! 应天棋的小巧思被逮了个正着,不过系统的某个用词让他觉得挺有意思。 “非必要性死亡”是什么意思?死亡还有必要不必要的? 应天棋暂时将它理解为努力一把可以活,但摆烂。 想了想, 他忍不住问: “那如果是无法避免的死亡呢?七周目重读进度后能避开这个隐藏任务吗?” 【回复宿主:在系统推算中,任务结局之前,玩家遭遇必要性死亡的可能<30%】 【回复宿主:隐藏任务为独立副本,非结局无法脱离】 “……” 行,独立副本,只要开了就得硬着头皮打到结局。 自杀摆烂直接视作游戏失败,副本中死亡只能副本中读档,把人骗进来就断了玩家所有退路。 死系统……真有你的。 应天棋愁得两眼都发黑,但情況都这样了,他也只能忍痛接受现实。 “都给我滚出来!快点的!” 在应天棋与系统讨价还价的时候,外面的乱声也越来越近了。 应天棋瞧见房间外一道人影自烛火光影中行过,停在了他房间门口,然后一腳踹开了他的房门。 木门受力猛地朝两邊弹开,外面昏暗的烛光没了遮挡直映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方形的浅色,中间勾勒出一道被拉长的幽深影子。 眼前的系统页面一页页消散了,应天棋顺着地上的影子抬眸望去,便与门口举着火把的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个人高馬大的男人,穿着一身暗色劲装,面向很凶,踹开门后只冲应天棋说了三个字: “滚出来。” 应天棋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闻言立马低着头往外走。 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够乖顺无害了,可是与那男人擦肩而过时,他还是被狠狠推了一把。 应天棋一时不防,踉跄着扑到了三樓的圍栏上,人被圍栏的雕花邊角硌得生疼。 也是那个瞬间,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有点不对劲。 应弈每天出门坐轿回家躺倒,能轮得着他亲自下地走路的情況少之又少,身体自然强壮不了。应天棋刚上号就是一种多走几步路都累得慌、话本子拿久了手都酸的状态,后来经他坚持不懈地每天锻炼身体打八段錦做广播体操,这种情况才稍微有所好转。 应天棋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应弈初始账号更差的身体。 但现在他信了,这世界上的确有。 那就是他现在的身体。 身上没劲儿、腳步虚浮、一推就倒,趴在圍栏上努力半天才勉强爬起来。 显然,人类不可能在短短两个时辰内突然退化放生四肢,如今的情况也只有一种解释—— 他被人下药了。 或许,不止他。 应天棋顺着樓梯往下走,他到一樓时,大堂里已经或站或蹲或跪了许多人。 大家脸上都是一副迷茫模样,可能是睡懵了还没清醒,也可能是喝多了酒劲还没过,总之都还傻着,稀里糊涂被一群大汉轰了下来,不知道目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闯进虞家客棧的那群人穿着差不多的暗色劲装,个个举着火把,从下往上将整个客棧清了一遍,还依次点起了客棧走廊与角落里大大小小的灯。 灯光一点点亮起,顿时映得室内明亮如白昼。 应天棋四处瞧瞧,尋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默默观察着周围人群,倒在里邊瞧见不少熟面孔。 “你们是什么人?!大半夜的闹这一出,要钱还是要命?!” 先前同苏言和姚柏交过手的那醉汉扯着嗓门喊道。 而在醉汉不远处,曾被他冒犯过的少女缩在自己哥哥身邊,像只受了惊的猫。 樓梯上,姚柏扶着楼梯扶手缓缓往下走,他身后也跟着个火把男子,二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知不知道小爷我是谁?!” 虞梦华从另一边楼梯被拎了下来,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大吼大叫,结果话音刚落,他就被一脚踹了下来,人在楼梯上打了好几个滚,根本停不下来,最终撞到柱子“哎呦”一声,才总算是停下了。 虞梦华就摔在应天棋身前几步远的位置,瞧那小孩疼得龇牙咧嘴半天没能爬起来,应天棋有些看不过眼,便过去扶了他一把。 “嘶……谢谢啊。”虞梦华艰难地扶着地板爬起来,坐稳后扶着腰看了眼应天棋,又说一句: “谢谢,苏语兄弟。” “你……?” 不是哥们你怎么知道我是苏语??? 应天棋心里惊涛骇浪翻滚不停,但这话说出来也太奇怪了,于是临时改口: “你还记得我……我以为你昨晚喝醉了。” 易容胡须的道具详情里有一句“没人能记住你的模样”,意思是这次见面认识一下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就又是新的相遇了,所以应天棋送走苏言后特意换了身衣裳,就为了出房间后能领一个全新的不起眼路人身份。 可没想到这姓虞的小孩有着鹰一样的眼睛。 “当然记得,进了我家就都是朋友,是朋友就得时刻铭记在心!虽然我昨儿确实喝醉了,但我醉了也记事,你脖子上有颗痣,好认的很呢。” 脖子上…… 是了,易容范围只有脸,管不到脖子。 甚至应天棋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脖子上还有颗痣。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是该懊悔伪装得不够到位,还是该庆幸自己在瞎编出新身份之前知晓了这个漏洞。 在他紧急撤换身份预案之时,忽听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 应天棋下意识抬头瞧了一眼,便见闯入虞家客棧的那伙火把人已然完成了各自任务,从左右两侧楼梯走了下来。 一副准备完毕、好戏即将开场的架势。 果然,左右两队共十二人,下了楼后,他们将待在大堂边角的客人都赶去了中间,几步站一人,将大堂整个围住。 之后,大开的门外又进来几人,一样着劲装,沉默着侯在了大门两侧。 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了客栈外。 有人自夜色中缓步走出,从漆黑夜色进入暖光楼阁。 那人一袭白衣,个子很高,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其下是深重的阴影,应天棋没能看清他的样貌。 进门时,那人微微低着头,而后,抬起了手。 应天棋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人的动作。 他看见那人摘下了头顶的斗笠。 影子缓缓从他面上撤离,楼内的灯光映清了他的脸。 应天棋睁大眼睛,瞳孔微颤。 原因无他。 他看见了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錦衣衛指挥使,凌溯。 他怎么会在这? 应天棋不记得自己批过准许凌溯离京的条子。 但想想也就释然了,毕竟在如今这情形下,既然能干到錦衣衛指挥使,就说明凌溯效忠的人必然不是应弈。 号称只听皇命的皇帝鹰犬锦衣衛都在皇帝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溜出去两支了,多他个凌溯也不意外。 凌溯摘了斗笠和披风往旁边递去,跟在他身边的周达立马殷勤接过,顺道还给他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凌溯也没客气,坐下后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翘起腿,扬着下巴,漠然地望着大堂里这些人。 “都在这儿了?”他问。 “是。”周达点点头: “这店今日满客,人都在这儿,不算店里伙计,共计六十八人。外边其他地方也都控制起来了,保证一只猫都出不去,一只鸟都进不来。” 都控制起来了? 听见这话,应天棋微一挑眉。 来的时候他大致瞧过这虞城,不算大,却也绝对不小,如虞家客栈一般规模的楼阁就有七八座,更别提一些小饭馆和民居。 眼下虞家客栈里布下的人手大约有二三十,要想把整个虞城全像这样控制住,不得需要大几百人? 宣朝锦衣卫的规模不大,多做仪仗、侍卫与特务之用,整个京城带编制的锦衣卫也就只有不到两千。 陈实秋可以暗地分一两支出去办事,但不可能把近半锦衣卫全部调离京城,郑秉烛更不可能养一千个死士在屋里,那么眼下这种情况就只有一种解释…… 陈郑二人此行,还尋了第三方助力。 且看这行动的规模,这第三方并非私人势力,很有可能是动用了周边城镇的驻军。 只是应天棋实在想不通,这虞城里到底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凌溯亲自出马控制整个虞城,如此大动干戈? 这对于今夜路过虞城歇脚的旅人们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卷进了这糟烂事里。 人一多,场面就容易乱,场面一乱,就会有暴脾气出来跳脚: “我说你们这是什么情况?抢钱还是寻仇?要钱我们给钱,寻仇你就去找人索命,牵扯我们这不相干的老百姓作甚?” 有了出头鸟,原本敢怒不敢言的那批人也鼓起勇气附和: “是啊,官爷,我们就是恰好路过住宿一夜,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们吧?” “就是就……”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2节 这话,应天棋一共听了两句半。 因为第三句话在说完之前,就被一道利刃刺穿血肉的闷响盖过。 说话的三人,一个是行商打扮的年轻男子,一个是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女人,最后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 这三人无一例外,全死在了火把守卫的刀下。 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大堂内寂静片刻,接着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喊声。 应天棋也懵了,只是那三人离他甚远,他什么也没看见,只能从声音和其他人的反应中去猜那边发生了何事。 看不见就少很多冲击,没太大冲击就不会崩心态,不崩心态就尚能保持清醒。 应天棋空咽一口,如此告诉自己。 客栈内一时鬼哭狼嚎声不绝,直到凌溯再次开口: “再多出一声,杀。” 仿佛一键静音开启,求生欲盖过了众人对死亡的悲伤与恐惧。 眼见着场面静下来,凌溯才仿佛满意。 他抬手揉揉太阳穴,终于道出了今夜来此的目的: “我也不想跟各位闹得如此难看,人生在世,都不容易,只是东家的命令,我也不得不从。若想活命,还望大家好好听听我接下来的话,尽量配合,各位不为难我,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各位。” 顿了顿,凌溯又道: “我的东家要我找个人。我出现在此,就是因为得了个消息,说那人今日进了这虞城。但虞城里的人真多啊,我的探子寻了大半日,半个时辰前,才勉勉强强将范围划在这虞家客栈里。 “如今,客栈里的人都在这了,但只有一个是我要找的人。听说,他很擅长伪装,我没有把握,也没工夫从六十八人里揪他出来,所以,还得劳烦各位帮帮忙。 “我的时间不多,留给你们的时间就更少,后日天亮前,我要你们交出我要的人。若是交不出人或者交错人,那很抱歉,我只能秉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原则,送各位一同下黄泉。各位,可有疑问?” 凌溯没把话说清,众人心底各有疑问。 但因着前面那句“多出一声就杀”的话,没人敢开口回应。 除了某位虎到家的小公子。 应天棋真是拉他都拉不住,就那么眼睁睁地瞧着虞梦华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扯着嗓子质问一句: “你就把我们困在这说要找人,又不说要找什么人,你故意的吧,吓唬谁呢你?!” 凌溯的目光冷冷扫来。 停顿片刻后,他并未计较虞梦华的失礼,只挪开视线,点点手指,道: “东家也只给了我两句诗,听好了。 “九天玄凤落梧桐,忽遇东来云墨浓。金鳞本欲沉渊底,骤雨惊涛锁真容。 “我要找的,便是那条从京城游出潜入渊底的……” 凌溯微微眯起眼睛,眸底晦暗不明,缓声道出最后二字: “……金、龙。” 第99章 六周目 此情此景从淩溯嘴里听见此诗, 应天棋几乎瞬间从脚心凉到了头顶。 什么意思? 什么叫来找从京城跑出来的金龙? 听见这个形容,再結合任务详情中那句“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应天棋很难不对号入座。 听起来, 像是陳实秋意识到了皇宫中的“应弈”是个替身,所以想出这么一招故意引蛇出洞, 想把他这逃離掌控的傀儡芯子截杀在宫外。 但不可能。 虽然系统喜欢跟他玩文字游戏耍心眼子,但“嘻嘻嘻”的技能详情对傀儡的描述里明确有一句“留在皇宫且不令任何人起疑”, 那游戏npc就绝无可能怀疑皇宫里那位的真假。 再说, 按照古代人的思维, 也不大可能发散到什么“真假皇帝”、“灵魂肉身”、“移形换影”、“金蝉脱壳”的层面。 淩溯剛这一番话说得模糊不清, 实际并没有指明“金龙”指代的是什么人,只是应天棋是此诗作者,他写的时候就拿金龙来暗指自己,因此现在再次听到便先入为主覺得淩溯是冲自己来的。 但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要说陳郑二人拿到这诗后多出些自己的理解和感悟, 覺得诗中“金龙”另有其人,那也说不定。 应天棋无意识地蜷起手指攥住了自己的衣料。 按现有的条件看,眼下这局面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有很亲近的人背叛了自己,把自己老底全丢给了陈实秋, 而陈实秋也信了这些远远超出认知的事。 要么他真的只是个时运不济被牵扯进这祸事里的无辜可怜人,凌溯此番前来, 要找的另有其人。 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理智上判断, 应天棋都覺得, 第二种的可能性要稍微大些。 正在应天棋思索时,那边的凌溯抬起手,懒懒打了个手势。 而后,围住大堂的那十几人开始撤離, 看样子,在最后期限到来前,凌溯并不打算过多干涉客棧里的事。 “祝你们好运。” 凌溯最后只留了这么一句话,便起身离开了客棧。 在他迈过门槛后,客棧大门“啪”一声摔合。大堂内顿时安静下来,片刻才听人群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坏人离开,客棧内的氛围显然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应天棋开始听见一些低声讨论: “那是一群什么人?” “誰知道呢,总归不是咱能惹得起的人。” …… “六郎,你醒醒啊六郎,呜……” “管他是什么人,草菅人命,难不成就没人管管吗?!” …… “他们要找的人到底是誰?不如快快自己站出来,别牵连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可怜人。” “就是,昨天那几个打架的呢?揍个臭鱼烂虾瞧着一个个那么厉害,还以为是什么盖世大侠,結果遇见真恶人就歇了气,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你他娘的说誰是臭鱼烂虾?!”醉漢就在应天棋身边不远处坐着,突然出了这么一声,还把应天棋吓了一跳。 “誰答应就说谁呗……”那人气势立马弱了下来,但嘴上还是不饶人。 “你懂个屁。”醉漢狠狠啐了一口: “老子昨夜吃的酒食有问题,他娘的遭了龟孙子暗算,一觉起来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被人下了藥了!否则就那几个鼻孔朝天的细长杆子……哼!” “谁信啊,现在的事儿谁能料到,谁会提前往你饭菜里下藥?怕不是你死要面子寻的借口吧。” 醉漢被质疑,一蹦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正想跟那人好好理论一番,开口前却听见另一声音道: “是真的。” 关注这场对话的人立刻朝声音主人望去,应天棋亦向那边挪去视线。 说话的人是姚柏。 姚柏轻咳一声,道: “身体有异样的不仅他,还有我和我那几位兄弟。不知他们是何时下的手,只知道对方用的应当是软筋散一类的藥品,暂无可解之法,只能等药力慢慢过去。” 见识过昨夜那场冲突的人都知道,醉汉是挑事的无赖,姚柏是行侠仗义的侠士,姚柏说话,自然要比那醉汉能令人信服得多。 因此这句话之后,没人再同醉汉抬杠了,只是这边静下来,另一个方向又有人冷哼一声: “你俩又不是一桌上的,可没几个人有本事把药下在相隔那么远的两桌。我看这虞家客栈跟外头那群人也是一伙儿的,都是剛那羅刹的帮凶!” “你放屁!”这话虞梦华可不爱听: “客栈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这不是砸自己招牌吗?!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说这客栈,干你屁事啊?!” “怎么不干我事?小爺我姓虞!虞城的虞!你刚没听那羅刹说吗,整个虞城都被控制起来了,我脑子坏了叫人来抄自己家?!” 虞梦华这话一出,又唬了不少人。 人群中一时再无人挑头,只剩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应天棋什么也不参与,他就默默坐在角落里悄悄竖着耳朵听。 显然,这群人现在还懵着,心里只有悲伤和抱怨,完全没有找到重点。现在只能等一个明白人,站出来把情况梳理清楚,带着大家来做主线任务。 要是换个情形,应天棋就自己上了,可现在他有嫌疑,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狼,所以还是少说少做、隐藏锋芒为妙。 “那个……大家静一静,请听我一言。” 应天棋靠在一旁闭目养神着,原本以为场面还得再乱一阵,但“明白人”的出现,比他预测的要早得多。 说话的也是一张熟面孔,正是昨夜姚柏和苏言帮过的那对兄妹中的书生哥哥。 书生长得很白净,说话也温温和和,没什么攻击性。 他撑着地面站起身,见不少人的目光已经到了自己身上,便继续往下说: “方才那位大人说,他今日将咱们困在这里,是为了找人。如果我们没法交出他要的人,就都得死在这。时间有限,我们是否应该先将各自情绪放一放,齐心协力一同将那人找出来,保住大伙性命?” 所以说,现在的情况是大家还沉浸在情绪中没找到重点。 只要有一个人跳出来强调一下“再不找人命就没了”,众人团结一心也就分分钟的事。 果然,人群安静了下来,半晌,有人叹了口气: “我说,谁是那羅刹要找的人,要是有点担当就赶紧自己站出来吧。” “呵,别做夢了,瞧罗刹的架势,人到了他手上还活得了?能多活一炷香,谁愿意主动去死?能拉大伙儿这么多人一起陪葬,谁愿意孤零零去死?我看啊,还是想办法找吧!” “你说得轻巧,罗刹就给了句诗,多的什么线索都没有,你行你来找?” “你这么急作甚?说话这么冲,难不成你就是罗刹要找的人?” “你……!”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3节 “九天玄凤落梧桐,忽遇东来雲墨浓。金鳞本欲沉渊底,骤雨惊涛锁真容。” 书生稍稍提高声调,将那二人的争执压了下去: “这是刚才那人给出来的诗,还有一句,他要找的人,是从京城来的。” “京城?京城是何等的天家富贵地,哪里是我们这些住后屋的人能沾染上的?” 书生还没开始分析,就有人急于撇干净自己,倒也是人之常情。 此话一出,人群中纷纷传来附和之声。 虞家客栈一到三楼都有房间,楼层越高,价格越贵。 一楼就是那人口中的“后屋”,从大堂两侧小道穿过去就是,屋里是大通铺,不分床位不分男女,所有人挤在一起睡觉,大概可容纳三四十人。 二楼则是单间,东西南北每个方位三间,共十二间,能住十二人。 三楼,应天棋将它理解为豪華总统套房,东西南北,一共四间。 其实应天棋住店的时候真的没想那么奢侈高调,但他和苏言到时,二楼已经住满了,苏言自然不可能允许应天棋一个天潢贵胄在自己的陪伴下去睡大通铺,所以便订了三楼最后一间房。 到了此刻,众人凑在一起,对了下房号。 原来三楼东屋住着虞夢華,西屋北屋两间是姚柏和他的四个兄弟,南屋则是苏语,也就是应天棋。 二楼十二间房,被醉汉和他另八个同伴占去九间,还有两间住着书生兄妹,最后一间始终没找到房客,书生问了一圈,大概能确定,二楼最后一位房客正是先前死在火把人刀下的那个年轻行商。 余下人都是挤后屋大通铺的普通赶路人,平头老百姓连住好一点的屋子都舍不得,能牵扯到这种事的概率也不大。 书生也没有办法,问了一圈,一点有用的信息都问不出来,最后只好先将二三楼的房客凑在一起,问问情况。 二三楼的房客在大堂中央坐成一个圈,其余人就站在外围瞧着他们谈话。 先站出来介绍自己的是书生: “我叫雲落,今年十七岁,是江南雲庄人,此行是为北上入京准备明年春闱。我妹妹叫云霞,今年十五,我们父母去得早,家中只有我二人相依为命,云霞离不开我,我也不放心她一人在家,所以带着她一同北上。” 第二个开口的是姚柏: “我姓姚,单名一个柏字,岭北人,以前做些押镖的生意,但今年这行不景气,兄弟几个没活可干,已闲了许久。都说江南富饶,我便带着几个以前一起做镖师的兄弟,下江南瞧瞧能不能找见出路。这就是我的四位兄弟,蒋文,蒋武,李二,王庆。” 第三个是与他们起过冲突的醉汉。 汉子用小拇指扣扣鼻子,懒散道: “我名字很久没用了,叫我三不知就行,我跟哥几个就是一群江湖闲散人士,走哪算哪,有钱就花没钱就抢点,京城……我们可没去过,那地方管得严,哥几个被通缉很久了,一靠近京城,就得被抓去坐牢子。” 第四个轮到应天棋: “我叫苏语,河东人。河东上半年闹了旱灾,死了好多人,我跟我弟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这次是想下江南投奔亲戚,寻条活路。” 应天棋这话说完,姚柏好像才意识到什么,四处看看,问: “怎么不见苏言兄弟?” “哎,就是。”虞夢華也后知后觉地张望一通: “你弟弟呢,去哪儿了?” 凭空少了个人确实不好解释,好在应天棋早准备好了说辞: “昨夜我胃痛的老毛病犯了,躺了很久也不见好,我弟弟看不过去,说要去给我抓药。这不,到现在也没回来。” 三不知狐疑地瞧着他: “大半夜的上哪抓药?” “我哪里知道?”应天棋叹了口气,装模作样: “我这弟弟是我养大的,最是紧张我,我让他等天亮他也不肯,非要立刻出去找药材,可能是去后山了吧……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些庆幸他没听我的话,出去了也好,不像我们一样被歹人困在这里,提心吊胆。” “唉,就是,希望苏言兄弟此刻不在城里,免得遭罪。” 虞梦华给应天棋捧了个场,而后大喇喇道: “轮到我了,我名虞梦华,今年十八,虞城那什么虞家客栈虞记酒铺,都是我家的。我这次本是去东海游历,这不,昨儿刚回来,白天经过秽玉山遇了强盗,恰好被姚大哥救了。救命之恩重如山,我请姚大哥吃酒住店,结果晚上喝得有点多,就没有回家住,想着在客栈里凑合一晚,谁想就遇见了这种事……真是倒霉透了。” 五拨人分别介绍完自己,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谁也不像什么沉渊的大金龙。 思索片刻,三不知突然一拍大腿: “这么说,现在跟京城有点关系的也就你个书生小白脸了,好啊,你是贼喊捉贼!” “什么?”云落突然被点名,有些慌乱: “……大哥说笑了,我才离家不到三日,刚过闽华江,连京城的边都还没摸到,哪里来的关系?” 想了想,云落犹豫着,又道: “其实我在想,那人给的诗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诗文,不懂不懂。”三不知打了个哈欠,随口吓唬: “反正他要京城人,到时候找不出人,老子就把你和这小娘们交出去。” 云落没有理会他,只兀自思考着: “这诗写得……不算晦涩,甚至直白,但正是因为太直白了,我反倒不敢确定。” “什么意思?”虞梦华忍不住问。 “他说要找金龙。”云落皱皱眉: “这世间,能有资格被‘金龙’二字指代的人,可还有第二位?” 这么一点,虞梦华懂了他的意思,缓缓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那罗刹要找的人是……皇爺???” “别他娘的在这儿扯淡了!”三不知很是不屑: “读点破书就真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皇爺,你这黄口小儿知道什么叫皇爺吗?皇爷去哪儿不得一群当官的围着护着奉承着,能悄摸儿来住你这破店?再说了,谁他娘的敢跟逮逃犯似的逮皇爷?九族不想要了?别在这儿招笑了小子。” “你说谁是破店?!……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我也觉得不可能是皇爷。苏语兄弟你觉得呢?” 虞梦华拍着扇子,又用胳膊肘怼了怼身边的应天棋。 应天棋真的不想参与这个话题,奈何被强行点名。 他扯扯唇角,干巴巴笑着: “哈哈……是啊,不可能吧,皇爷应该在皇宫里,怎么可能在这儿呢?” 金龙本龙皇爷本爷汗流浃背,如此这般道。 第100章 六周目 “也是……” 雲落琢磨一阵, 点点头,喃喃自语道: “可是,除了皇爷, 还有誰能被‘金龙’二字指代呢?” “那就是跟皇家沾亲帶故的人呗。” 三不知懒洋洋道: “什么东邊的公主西邊的王爷,一言不合就想谋权篡位, 皇爷那邊得了消息,这不, 派几支特務出来, 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你说有没有道理?” 这三不知随口一猜, 竟给了应天棋一个新的思路。 是啊。 你还真别说。 如果淩溯来这一趟不是为了捉自己回宫,那还有什么原因能惹陈实秋和郑秉烛搞出如此大的阵仗? 自然是有人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兜兜轉轉,得出一个先前就得出过的結论,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淩溯给的这句诗一开始就是应天棋用来祸害诸葛问雲的,所以它转一圈再被陈实秋套到诸葛问雲头上也不奇怪。 可这样一来, 淩溯要找的人又变成了诸葛问雲。 应天棋能确定的是这俩人目前一定还不知道诸葛问云人在哪,否则现在被围起来的就不是虞城而是含風镇了。那么,是京城那些人打探到消息,说诸葛问云会在今夜路过虞城入住虞家客棧? 但也不对。 首先诸葛问云今年得有四十多岁了, 目前二三楼的房客没有一个符合年龄,除非诸葛问云时刻警惕着这种突发事件、为了随时隐藏身份, 住客棧也小心谨慎地挤大通铺。 其次, 按淩溯所说, 他要找的那个人很擅长伪装。 但再擅长伪装也不至于像应天棋现在这样直接开挂改变容貌,不能改变容貌就说明,有从外貌上被认出的可能性。 应天棋没见过诸葛问云,可陈实秋见过, 京城很多老臣也见过。她大可以给張画像让凌溯看图对比着找人,再不济给一两个特征也好,怎么都不至于把一群人围在这玩剧本杀。 所以,眼下的情况就只能是…… “皇爷不会悄摸儿出来住店,难道你说的那什么谋权篡位的公主王爷就会了?”虞夢华已经躺在了地上,他撑着脑袋,另一手闲闲摇着扇子: “一看你就没读过江湖话本子,我猜啊,罗刹要找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最多,就是个给大人物传消息递信物的小喽啰吧。这信物,还得是个关键信物,罗刹才会急吼吼赶着在半路拦截。” 应天棋的猜想被虞夢华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他默默跟着点点头,但下一句又听虞夢华道: “哎,我说,咱们何必猜来猜去的这么麻烦?既然大家都是过路,那就各自把路引拿出来瞧瞧呗?咱正经人去哪肯定都是有路引的,如果没有路引,不就说明身份有疑吗?” 大宣律法规定,凡军民百姓出百里之外,必须持有官府发放的“路引”,否则就属于非法流动,有被逮捕的風险。 路引得向户籍地的州县衙门申请,需要写明出行事由和行人基础信息,行人沿途经过稍大些的关卡或城镇都要出示路引,否则就会被遣回原籍,甚至受到处罚。 “我们虞城不是什么大地方,地方也偏,并不在大道上,不需要查验文书,所以在虞城住店的一般有两种人,要么是真歇脚的过路人,要么就是身份有鬼,没有路引,想走小路偷渡的人。” 虞夢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所以说,如果身份有疑就辦不下文书,有文书就得在上面把身份证明、途径地点和路线都写清楚。咱刚刚把自己来自哪要去哪都说明白了,結果没人跟京城有关,既然没人有问题,也暂时分辨不了誰在撒谎誰是实话,那就把各自路引擺出来瞧瞧呗?” 路引这玩意不用花钱,也不难拿,出远门基本得随时随身携帶,过个关卡都得出示,上面姓名年龄家住何方一翻开全写得明明白白,谁说了实话谁撒了谎,看一眼就清清楚楚。 坏消息,应天棋没有。 好消息,不止他没有。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4节 住一楼后屋的那三十来个人倒是基本上都有的拿,唯一没有路引的是个帶着孩子的寡妇,哭哭啼啼地说自己是要回娘家,因为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没有路引。 而二三楼这些人,看一圈下来,十几个人竟只能凑出虞梦华一張路引。 “你要路引这不是为难我吗?都说了老子跟老子兄弟都是混江湖的,一年到头天涯海北到处跑,去搞路引跟自首有什么两样?”三不知擺摆手,一副要路引没有要命一条的德行。 “我跟云霞虽是从江南云庄来的,但实际户籍落在南阳州,两地间相距不足百里,所以移居也一直没有迁户,没办法在云庄办路引,这次路过虞城,正是想先去趟南阳州,把路引办下来再动身往京城。” 云霞胆子小,不爱说话,一直缩在云落身后,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话都是云落在说。 “昨日我们一行人路过秽玉山,与贼人交手时丢了两个包袱,路引……怕就在那两个布包中,我们昨日也正为此发愁,毕竟没有路引,真不知该怎么过闽华江。” 姚柏叹了口气,表情似有些为难。 而应天棋听了他这话,表情要比他更为难。 “丢了”这借口是我先想好的,你怎么还借着发言顺序先声夺人抢先占用呢?! 应天棋愁都要愁死了,但大家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身上,他只好先抬手装模作样地摸摸自己的怀中和袖袋: “……没带在身上,一般都是我弟弟收着,他现在人也不在……罢了,我回房间找找。” 似乎在应天棋说完这话之后,众人才突然反应过来,外面那群人只是把他们困在了客栈里,并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让他们待在大堂不能走。 虞梦华转过弯来,第一个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肩背: “得,要路引谁都没有,好不容易想到的辦法結果还是没用……不行了,大半夜把人吼起来吓唬……我回房补个眠,明早见各位!” “等等,你就这么走了?”三不知震撼于他的大心脏: “人呢?继續找啊,你就这么回去睡觉,不赶紧把人找出来,到时候再出点变故怎么办?” 虞梦华懒洋洋摆摆手: “放心吧,要是人丢了跑了,外边那群人指定得比咱紧张。所有人都在这屋里谁都跑不出去,反正时间还早,睡够了才有精神帮他们抓人。”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虞梦华走后,大堂里其他人也陆續活动起来,有的不敢离开一楼,要么席地而睡,要么默默找张桌子坐下倒茶喝。有的跟虞梦华一样,觉得这事与自己无关,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良好的精神状态是第一生产力,于是先行回了房间。 应天棋是刚才第一个提出要回房的人,自然不会在大堂多待。 路引是不存在的,只是个回屋的借口而已。 应天棋回房后仔细关上门,不放心还往门后添了把椅子,最后才去置物架摸摸自己不大的包袱,从里面摸出纸笔来。 临行前他特意把能带的道具都带上,就是为了出现突发状况时能有个方便。 比如此刻。 如今他身陷一个没法中途跑路的隐藏任務,限制地图限制时间,局势还是一片迷雾。 他是没办法挣扎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但他至少能给方南巳传个信。 不是让他赶紧过来救自己。 而是让他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要靠近虞城。 毕竟方南巳明面上是被派去河东巡视的,若是被凌溯瞧见他人出现在虞城,那一切可就都完了。 应天棋翻出客房配套的墨砚,随便磨一磨蘸蘸笔尖就要下笔。 可是他才写出一个“不”字,还没等继续往下写,纸上的墨迹便缓缓淡去,最终消失。 应天棋愣了一下,不信邪,再写,但结果还是一样。 【隐藏任務“今晚不是平安夜”为独立副本,任务剧情至结局前,系统将暂时关闭玩家的存读档系统,以及通讯道具使用权】 “卧槽?” 应天棋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他一把将笔摔在桌上,烦躁地揉揉自己的头发。 即便万般不情愿,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凌溯给他们的交人期限截止至后日天亮前,应天棋看了眼系统时间,现在还不到4点。 凌溯口中的后日是指从现在开始的第二个天亮,也就是明早6点左右,距离现在大约还有26小时。 26小时……方南巳给他留的等待时间比这还要多半天,应天棋只能祈祷他那一行人没这么快赶回来。 除了担心方南巳,应天棋自己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虞梦华提出的“路引”的确打到了他七寸上,原本应天棋身边莫名其妙少了个人就已经够诡异的了,现在又拿不出路引,虽说旁人也没有,但他身上值得深究的疑点显然要比别人更多。 他愈发不确定自己能否成功活到任务结局。 在房间里枯坐一会儿,应天棋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虞梦华那颗大心脏,现在这情况,前路堪忧,再困也睡不着。 应天棋起身,走到桌边轻轻推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 虞城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静默。 城内街道中全是举着火把的守卫,和先前闯入客栈的那些人一样身着暗色劲装,但应天棋往远些瞧瞧,发现还有几支穿戴甲胄的队伍,这倒是和他先前的猜测对上了号。 ……如果凌溯真的调了附近的驻军,那周围离虞城最近的,当是南阳州。 思绪至此,应天棋皱起眉,默默合上了窗。 在这场游戏里,应天棋原本只想扮演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透明人,他谁都不招惹,别人也别来招惹他。可事情走到这一步,他要是想摆脱自己的嫌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个比自己更有嫌疑的人转移注意。 只是,如果凌溯要找的真是诸葛问云的人,自己这么一搅合,就又坏了人家的事儿。 这任务,怎么看都是死局。 不交人,客栈里的人全死。 自己自爆,没法脱离隐藏任务。 找真狼,坏别人事儿。 找假狼,无辜人送命,而且交错人很可能也落得个全死的结局。 应天棋垂眸思索着,一边离开房间打算顺着楼梯下大堂先探探旁人虚实。 可就在他靠近楼梯打算下楼时,偶然抬眼,他忽然瞥见拐角处的阴影里立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正抬眸盯着自己看,下三白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一双幽黑的瞳仁映着烛火微弱的光。 应天棋吓了一跳,猛地朝后退几步,扶住围栏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画面实在太有冲击力,冷汗瞬间起了满身,没惊叫出声已经算他有涵养。 应天棋稳住狂跳的心脏,冷静下来定睛瞧瞧,才认出那人是谁—— 云霞。 “云霞?你,你怎么在这?” 应天棋勉强朝她笑笑,问出一句。 云霞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她年龄小,身材也单弱,皮肤很白,面容清秀,躲在哥哥身边时显得人畜无害像只受惊的小猫,但此刻面无表情站在这里的姿态却有种阴森森的攻击性,应天棋只觉毛骨悚然。 云霞没有应他的话。 与他对视片刻之后,她才幽幽开口,声音不大,问出意义不明的一句: “公子,今日风向如何?” “……”应天棋微微皱了下眉: “……什么?” “今日,”云霞微微眯了下眼。 她声音很轻,出口有种空灵之感。 轻轻一顿,才重复下半句: “风向如何?” 应天棋微一挑眉,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他看了眼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窗,瞧见在月色下摇晃的树影,正想借树枝摇晃的方向说个差不多的风向算作回答,可是收回视线的那一瞬,他瞳孔微颤,连带着未出口的话音也停住。 方才还站在不远处的云霞消失了。 应天棋甚至没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 第101章 六周目 不知道哪儿来的穿堂风, 将应天棋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小姑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风向如何? 那眼神那语气,实在瘆得慌,叫人心里发毛。 应天棋四处瞅瞅, 再没瞧见雲霞人影,便暂时把这事儿放去了一邊, 自己顺着楼梯回到了大堂。 留在一楼大堂的人不多,都零零散散落在四处, 互相没什么交流。 应天棋瞧了一圈, 见眼熟的那几人都不在。 他知道虞夢華是回屋睡觉去了, 雲霞方才在三楼碰见过, 余下的雲落、三不知和姚柏却也都没见人。 应天棋没多在意,他随便找了張空桌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默默坐着,透过一楼的窗纸,应天棋瞧见外面的天色逐渐由黑轉白。 天亮了。 如今外面静悄悄, 里面也没什么动静,这种大家一起摆烂的情况肯定不是凌溯愿意看到的。 天亮多半会是一个轉折点,应天棋猜,凌溯或許要有动作了。 果然, 在这个想法冒出后,没过多久, 客栈大门外突然响起了金属锁链碰撞的脆响。 那响声吸引了一楼許多人的注意, 坐着的人扭头看去, 躺下的人半撑起身,一个个脸上都是肉眼可见的紧張,皆目不轉睛地盯着大门的方向。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5节 客栈的红漆木门微微晃动两下,很快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两个身着暗色劲装的男子板着脸走进来, 目光在一楼众人面上淡淡扫过,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表示也没有,只一左一右依次灭掉了一楼大堂所有的烛灯。 而后,便是二楼、三楼。 最终,烛火全部熄灭,映亮视线的只余天光。 清晨的风顺着大门吹进来,还是很凉,带着尘土和露水的味道。 应天棋坐在桌邊撑着下巴,忍不住闭上眼睛,意识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只是还不等他彻底坠入浅眠,耳邊突然炸开一道重物坠地的闷声,吓了他一跳。 他受惊轻轻一抖,人立刻清醒,抬眸便见那两个进来熄灯的男子已经回到了一楼,但没有立刻離开,而是站在门邊板着脸盯着众人。 应天棋再望向声音来处,便见一楼中间的地板上多出了一颗拳头大的石头。 “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男子冷声开口: “好好利用,这是第二條线索。” 果然。 线索是一点一点给的,进度是一点一点推的,屋里的人就像小青蛙,一戳一蹦跶。 现在小青蛙躺倒不动了,凌溯如果不想他们一直躺到结尾,就只能伸手戳一戳。 扔完石头说完话,那两个人就转身出了门,而后大门合上,又是一阵锁链缠繞声。 他们走后,一楼才有人大着胆子上前瞧那石头。 “怎么了这是?”头顶传来一道夸张的哈欠声,应天棋抬头看了一眼,见是虞夢華。 虞夢華靠在三楼围栏边往下瞅,与应天棋对视后,他大喇喇问: “蘇语兄弟,发生什么了?” “外面刚进来两个人,把楼里灯都熄了,然后扔了塊石头,说是第二條线索。” 应天棋弯腰把那塊石头捡起来,朝虞夢華示意。 “哦?新线索?”虞梦华来了劲,转头往楼梯方向跑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应天棋视野里,应天棋收回目光,垂下眼正想好好瞧瞧手里的石头,但在那之前,旁边先冒出一只手,把石头从他手上抢了过去。 “什么新鲜玩意?” 三不知把石头握在手里瞧了一通,却啥也看不出,大概是觉得无趣,便随手抛还给了应天棋。 再瞧瞧,姚柏和雲落云霞也露面了。 云霞依旧跟在云落身后,气势很弱,是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怯懦模样。 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再想想先前在三楼的那场短暂的交流,应天棋有点恍惚,甚至有点怀疑那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短暂地错乱片刻,应天棋将注意重新挪回手中这块石头。 石头大约有成年男子一拳大小,不是普通的鹅卵石,整体呈灰白色,质地比普通石头要润很多,也更透,石头表面爬着几团深色色块,像喷溅上去的墨汁。 特征太明显,应天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没有贸然开口。 “新线索?是何物?” 正巧姚柏走过来,应天棋便又把石头递给了他。 应天棋看看石头,又看看姚柏。 过了片刻,他问: “看出什么了吗?” 应天棋悄悄观察着姚柏的神情。 却见他神色自若,只目光有某一瞬的凝滞。 而后,摇摇头: “看不出。” 于是这块石头又到了云落那里,再辗转到冲下来凑热闹的虞梦华手中。 大家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坐在边上的一个中年农夫随口说了一句: “这玩意能有什么特别?不就是秽玉山上随处可见的破石头吗?” “穢玉山上的石头?” 虞梦华用扇子敲敲掌心: “你能確定?” “当然。”农夫嗓音有些沙哑,语气带着淡淡的漠然: “前些年我来过这一带,歇脚的时候听人说什么穢玉山上有玉石,当时正好缺钱,就过去找见那山头捡了些。结果哪是什么玉石,全是这种一堆杂质的破石头,根本没人要,一整日一个也卖不出去,白白浪费我几日时间,当真晦气。” “哦——” 听完农夫的话,虞梦华拉长了声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懂了!難不成,这第二条线索的意思是,罗刹要找的人,是从穢玉山来的?” 应天棋心念一动。 或许,虞梦华这次又猜对了。 方南巳之所以没来虞城,就是因为接到了一封写着“穢”字的信报,意思是从京城出来的那拨人去了秽玉山。 如果说那群人从秽玉山查到消息然后一路追来这里……倒也確实能说得通。 “我看,不见得。” 云落在旁插了句话: “秽玉山人迹罕至,鲜有人知,而且它在的位置是一片荒山林,不可能有人住。再者说,我们方才都报过各自的起点和终点,可有人来自秽玉山?” 虞梦华的反驳十分犀利: “可问各位要路引,各位也没有啊,没有路引,从哪来到哪去还不是嘴皮一碰的事,谁知道谁说的是实话谁在撒谎?” 说着,虞梦华话锋又一转: “不过我在虞城住了这么多年,離那片山林不算远,好像确实没听说里边还住着人……那如果那人不是来自秽玉山,就只能是同秽玉山有点关系咯?” “哈,说漏嘴了吧!” 三不知突然一拍大腿,抬手指着虞梦华的鼻子: “你小子不就跟这什么玉山有关系?” “什么?怎么又是我了??” “你说你昨日在秽玉山遇见了强盗,是也不是?然后你被这小子救了,俩人一道来的虞城,好家伙,这么一说,你俩都有嫌疑!” “你少含血喷人,我被强盗打劫,我是苦主!姚大哥出手相救,是侠士!我俩都是顶顶好人,怎么到你嘴里就成嫌疑了?” “難道不是吗?” 三不知变魔术似的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地图展开来: “来,你说你是去东海游历,给老子看好了,东海在这,虞城在这,那什么玉山在这,你从东海往回走为什么不走官道?又不是没有!” “当然是因为官道比小路远啊!走官道我今晚才能回到家,但小路我昨晚就到了,是你你选哪条道?” “我?我或许会选小路,但你这种富家公子哥不会!你难道不知道闽华江一带不太平?又是水匪又是山贼的,你这种少爷老子见多了,一个个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生怕死得早花不完钱,难道你会为了早一天回到家冒着生命危险走小路?放你娘的臭狗屁!” “哎你好好说话,怎么还骂人呢?” “骂的就是你!还跟你爷爷我在这装,我看罗刹要找的人就是你!一会儿咱就把他交出去!” 两个人就这样闹起来了,像是在本就不清的水里又搅起更多泥沙。 应天棋巴不得隔岸观火撇清自己,但就在他默默后退半步打算远离战场时,忽听旁边的姚柏道: “等等。” 吵嚷的那二人一顿,应天棋也下意识看向姚柏,却见姚柏正目光淡淡地望着自己。 那一瞬间,应天棋突然冒出一点不好的预感。 “蘇语兄弟刚才没认出这块石头吗?” 姚柏微微垂下眼,好像只是随口提一句: “昨天咱们聊过秽玉山,听你似乎对秽玉山上这种特殊的石头很感兴趣,怎么,方才见到此物,竟没认出吗?” “……” 应天棋人一僵。 他自然认出来了,但他同时也意识到凌溯抛出这石头的目的,第一个说清石头的来历,必然惹人猜疑,所以没有作声,却不想在此刻变成了姚柏用来攻击他的把柄。 “什么意思?”三不知疑惑道: “是说这个姓苏的可能一开始就知道这石头来自秽玉山,但没吭声是吗?” “咳……我虽然知道秽玉山名字的来由,但实际并未见过,突然让我认石头……一时没想起来而已。” 应天棋镇定道。 可是怀疑的头已经被人挑起,那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平下的了。 云落瞧着应天棋,抬手摸摸下巴,而后问: “我记得阁下说是从河东来的,河东哪里?” “小渔城。” 云落点点头,突然又问起与前段话题毫不相干的一句: “河东今年的旱灾相当严重,我在江南都有所耳闻,听说朝廷说要拨赈灾粮下去,后来却也没了音信,不知道灾情最后可找到解决之法?” 应天棋现在只庆幸自己胡扯的地方是河东。 一来他确实了解河东更多些,二来河东旱灾放在历史上也是一场极其严重的天灾,重到在课本里单开一个小节。他大概知道情况加上也算是参与过那么一点点,现在才能有底气往外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6节 “确实严重,久旱无雨,又逢酷暑,热死的人一批批往地里埋。庄稼没了,就吃树皮树根,这些也没了,就……”应天棋微妙地停顿片刻: “易子而食。当真如人间炼狱般。朝廷顿时拨了赈灾粮款,但在半道上就没了,最后还是其他州的善人自掏腰包往河东送了粮银,我们才勉强挨过这劫难。” 大概是看他的反应自然,不似瞎编扯谎,云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应天棋稍稍放下心来,而后将目光挪向姚柏。 他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发现疑点也不发表意见,但如果有人主动坑他,那他也就不含糊了。 于是应天棋抬手把桌上三不知的那张地图往自己这边挪挪: “姚兄弟是岭北人啊?” “是。”姚柏应得坦荡。 “那,从岭北下江南,似乎也不用经过秽玉山?” 应天棋用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两下: “可以直接走水路,也可以走官道,且这两种路线都离秽玉山有相当一段距离。虞公子或许可以用心急走近路解释,可姚兄弟你……要怎么繞,才能绕到秽玉山,去救下虞公子呢?” 说着,应天棋抬眼看向姚柏。 微微弯起眼睛,笑得纯良无害。 第102章 六周目 “江湖人, 自然是不拘赶什么时间、走哪条大道的。” 姚柏姿态十分从容,語气温和,如此解释着: “左右不急那一两天, 身邊又是一起出生入死、交情深厚的兄弟,这一起一路过来, 惩奸除恶行侠仗义,游历四方, 岂不比规规矩矩行路要更自在快活?” 这理由说牽强也牽强, 说合理也算合理。 应天棋继续问: “那, 当日那伙强盜又是什么来头?哎, 这么说的话,事情好像就有点奇怪了……” 他装模作样地輕輕点点头,道: “如果真按雲小兄弟所说,秽玉山藏在一片荒山林中、人迹罕至、没人住也没人来往,强盜又为何会盘踞在那处?守株待兔也要守着撞过兔子的树桩, 强盗要想谋财,必然也要守行人较多的路线,怎么会守在一片大多数人连名都没听过、更不会经过的荒山中呢?” “……” 虞梦华愣住: “……蘇兄,你, 你这是何意?” “没有何意,合理地表达我的疑惑而已。” 顿了顿, 应天棋又帮虞梦华打了个补丁: “当然, 如果那伙强盗已经跟踪虞小公子许久、特意摸清路线等你进入秽玉山再动手劫财, 那也是有的。” 说着,应天棋又看向雲落: “雲公子说是要去京城赶明年的会试?雲公子明年也才十八歲,算下来大约十五六歲就中举了吧?想来在你们家乡也算是名动一方的天才了…… “说起来,你们云庄属哪州哪县?十五六岁就中举的少年可不多见, 个个都是当大官的料子,可不得当个宝贝疙瘩護着?你们那地方当官的也真是心大,江南到京城这么远的路,就让宝贝疙瘩自己一个人带着妹妹走?这年头流寇横行,他们就不怕路上再出点什么事儿?都没多派点人跟着護着?” 应天棋给虞梦华打了补丁,自然不会落下云落的: “不过既然云小公子是南阳州人、路引也得去南阳州办,那护送云公子进京的事也当是由南阳州那邊负责。想来南阳州那边会打点好一切,云小公子不必担心。” 应天棋无差别攻击,攻击完再各给口奶,一圈结束,就剩一旁的三不知: “三不知兄弟是江湖人,居无定所,常年被官府通缉……还敢住正规客栈吗?虽然虞城没设关卡,但隔三差五也会有官兵巡逻盘查……不过三不知兄弟如此勇猛,应当不会普通巡逻队放进眼里,是我多虑了。” 这一群人各有各的疑点,只是目前还没人想到这些细节上的逻辑。 其实深究起来每一个人说辞上的漏洞都有那么一点点耐人寻味,应天棋现在攻击这么一圈,意思应该已经摆得很明显了—— 誰都别招惹我,我不是没发现你们的小九九,只是没有提,也没想深究。 就像统子姐给他的建议那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旁观者,我们没必要过于好奇”。 说不让他好奇,其实也算是侧面给了他一点点提示,告诉他,这群人各有各的古怪,或许都不是善茬。 正好在此刻,变成应天棋制衡他们达到和平的筹码。 其他人大约是被他这一通输出震慑住了,一时竟没人再开口接话。 应天棋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便也没再和他们掰扯,转身上了楼。 他没回房间,而是顺着楼梯上到二楼。 他覺得事情现在的走向稍微有点点诡异。 好像每个人都不简单,每个人都有嫌疑,每个人做的事都不大合理,但每个人却都能为自己找出看似合理的解释。 应天棋身心俱疲,熬了这大半宿,现在天光大亮,他脑子已经有点转不动了。 虞家客栈二楼右侧走廊末端有个开放的露台,面积不大,只放得下一把椅子和一张茶桌。 应天棋走进去,坐下长舒一口气。 椅子靠背处放了软垫,窝进去十分放松,偶尔路过的晨風也凉爽,总之,怎么着都要比捂了一晚上的一楼大堂舒服。 应天棋靠在椅背上,吹着風,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休息片刻,可养着养着就坠入了碎片化的浅眠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他徘徊在现世和梦境的边缘,好像过了许久,就好像只过了短短一瞬,直到他隐隐约约听见誰说话的声音。 “……那个苏语到底是什么人?” 应天棋听到了自己的化名,大约是感受到了危机,他下意识将神智从睡梦中抽離。 他微微睁开眼睛,先看见了漏到自己指尖的一抹和煦晨光,人其实还有些恍惚,一直等听到那声音再次响起,他才确认方才听到的自己姓名并非梦境。 “不知道啊,哪跳出来这么个人,瞧着还是个不好惹的。” 客栈隔音不好,说话的两个人大概与应天棋还隔着一段距離和一堵墙,以至于应天棋只能模模糊糊听清他们对话的内容,却辨不清二人的音色。 “他真的不是……?” “不是。” “难不成真是被牵扯进来的寻常路人。” “也不像。” “怎么说?” “他很明显藏着锋芒,不想冒头。如果真是普通人,何必如此?” “没懂。” “这么说,如今外面人威胁到的是楼内所有人的性命,如果你是被无辜牵扯进这场祸事中,发现了那么多疑点,你是会选择全部说出来,还是沉默不語?” “自然是要说出来。” “为何?” “当然是因为不想死。” “是啊,清白者被无端牵连,因为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才会急着解开谜題。可他现在的表现,却像是有鬼。” 这话说完,二人皆沉默下来。 应天棋微一挑眉,默默将椅子往旁边挪挪,努力贴近墙,想听得更清楚些。 “那会不会是咱理解错了,这番事原本就是冲他来的,不是我们?” “我也想这么想。但是,他们拿出了这个东西。” “啧……” “总之,蘇语这个人有点问題是肯定的。可惜我们以前没见过他,不知他是哪边的人。” “其实吧……我覺得他给我的感覺,稍微有点熟悉。” “什么?” “可能是态度,也可能是气质,他不像什么河东灾民,说话做事……倒有点那位的影子。” “你的意思是……?” “啧,就是那种……那种从容的感觉,不是颠沛流离的普通老百姓能有的,你能懂吗?” “你想说,他身份恐怕不简单,怕是个像那位一般的大人物?” “对对,还是你小子懂我,就这个意思。” “可是那种人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谁知道呢,真没招了,反正都被困在这里,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样,护好他就是了。” 这是应天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那二人似乎离开了,因为应天棋等了一会儿,却再没能从那个方向听到丁点动静。 护好“他”? “他”是谁? 说话这两个人显然是一伙儿的,现在有嫌疑的几方人里,人数一个及以上的只有云家兄妹、三不知的江湖团伙,还有姚柏和他几个兄弟。 虽然隔着很多东西听不清那二人音色,但应天棋至少能分清男女。 他能确定刚才说话的是两个男性,所以,云落云霞的嫌疑大概可以排除。 ……这么说来,大约能将目标锁在姚柏和三不知? 应天棋没法确定。 过了这半日,事情一点也没理清,反而缠了更多迷雾。 他輕轻叹了口气,站起身,从露台绕了出去。 为了避免撞到正主,应天棋特意没靠近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7节 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想下楼瞧瞧一楼少了谁。 但还没走一段距离,应天棋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道声音: “苏语兄?” 应天棋微微一愣,抬眸望去,见叫住他的竟是姚柏。 姚柏倚在三楼围栏旁,垂眸瞧着他,并没同他绕弯子,只道: “聊聊?” 应天棋轻轻扬了扬眉梢。 他心中存疑,面上却未显,只冲姚柏笑笑: “姚兄想聊,我自然不会拒绝。去我房里吧?” 说实话,现在几个人里,应天棋觉得姚柏嫌疑最大。 倒没有什么实际证据,只是一种直觉。 此人绝不简单。 他带着姚柏回了自己房里。 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就应天棋一个装着换洗衣物和钱袋的包袱,还有桌上摊着的神奇纸片和神奇毛笔,以及没用上已经干掉的墨。 应天棋随手把东西收收,给姚柏在茶桌上腾了块地方,请他坐下喝口茶。 姚柏接过茶杯道了谢,垂眼啜饮一口。 再开口时,他直切主题: “苏语兄,应当是京城人吧?” 应天棋想到他会试探自己,却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 “什么京城,那种富贵地方,怎是我这种人能触碰的?” 应天棋未露异样,只重复道: “我是河东人。” 姚柏却没应他。 静默半晌,再次开口时,他又说了一句足够让应天棋怔愣的话: “我是京城人。” 说罢,姚柏放下茶杯,看似闲聊道: “听说京城如今有个叫祥云斋的糕点铺子十分出名,许多人越过百里去到京城,就是为了嘗一口他家的流云酥。 “可惜,我离开京城时,这铺子还没开起来。后来这么多年也没机会回去,否则,定要嘗尝那流云一酥,究竟是何种滋味。” 应天棋很快回过神,轻笑一声: “糕点罢了,出名的是这个名字,并非它的味道本身。就像虞家烧鸡,如此有名,引得我绕路也要过来尝尝,结果也就那个样子,还累得我牵连进这种祸事,实在得不偿失。” 应天棋语气淡然,意有所指: “……京城的水,可比这里要深多了。” “说得没错。”姚柏笑笑: “当今世间,不正似一滩浑水?但总要有人蹚出一条路来。” “可有人不希望这条路出现,你是这个意思?” “苏兄想多了,我什么意思也没有。聊到此处,随口一提罢了。” “那我也随口提一句。” 应天棋抬眸与姚柏对视: “路不是一个人能蹚出来的,如果能找到愿意同你们一起作为的人,或可事半功倍。” “哦?”姚柏稍稍拖长声调,停顿片刻,下一句却是与之毫不相干的: “苏兄此行去含风镇,寻的什么亲?” 虽然二人一句明白话也没说,但其实都已经给对方露了底,这是诚意。 应天棋也懒得再编瞎话,把问题抛还给姚柏: “你觉得,我是寻什么亲?” “我猜……” 姚柏话音停住,没再往下,只再次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而后,茶杯落于桌案,在瓷杯与木桌碰撞出轻响的那一瞬,应天棋听见了他的答案。 虽然句式当是疑问,可姚柏口中,却是一句几乎笃定的: “……恩师。” 第103章 六周目 “恩师?” 应天棋重复着姚柏的用词, 依旧没有回答,只继续反问: “姚兄弟覺得,什么人能称得上一声‘恩师’?” “自然是传道、授业、解惑者。” 姚柏頓了頓: “不过我想, 蘇兄要寻的,应当是位引路人。” “我什么都没说, 姚兄弟便如此笃定……难道姚兄弟下江南要寻的‘出路’就在含风镇?使得姚兄弟覺得,我此行与你, 为着同一件事?” 姚柏但笑不语。 应天棋与他相互试探, 但誰都留着一分警惕, 给自己留着退路, 不願意将话彻底说开。 不过也够了,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双方心里大约都有了底。 淩溯此行要找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姚柏,虽然还不知道姚柏和秽玉山有什么关系以及身份图谋等等细节,但能肯定的是他一定清楚含风镇里有誰, 且和那位已经搭上了线。 只是他还不清楚自己的立场,所以目前还不敢轻易交底。 “多的我也无法言明,但我能承诺的是,我与外面的人无关。我的确只是路过此地无端被牵连, 你大可放心。”应天棋大概知道姚柏找他聊这一趟是想确认什么,自己索性也与他挑明: “我也没想要害誰, 左右我与此事无关, 我只想保证自己的安全, 其他事情,并不願过多好奇干涉。只要旁的人不来招惹我,我就可以什么都不说,一直装傻到结束。” “蘇兄误会了, 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们不聊这些。” 姚柏笑得温和,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其实我是想多问一句……如今这一局,蘇兄可有解法?” “姚兄弟还想要什么解法?要人给人,这不就是外头人给出的解法?” 应天棋讲了个冷笑话,而后,又稍稍正色道: “在我看来,这一局并没有表面上如此简单。” 其实,就算姚柏不问他这一句,他也得想办法找个机会寻个聪明人暗示一下。 如果淩溯要的真是諸葛问云的人,就算与应天棋无关,应天棋也不愿看见这一切发生。毕竟说到底这一切是因他而起,所以他不希望陈实秋阴谋得逞,也不希望諸葛问云的计划乱在这一步。 比起当个明哲保身的旁观者安稳度过这一劫,如果可以,他还是更希望能找到一个两全之法。 “哦?”姚柏听他这话,微一挑眉: “怎么说?” “我从一开始就覺得这件事情哪里有些诡异,后来我意识到,此事诡异在一句‘没必要’。” 应天棋抬手,以手指骨节轻轻扣了扣桌面: “如今所有人都在……都在那位罗刹的掌控中,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要人?那个人对他是某种威胁吗,既然是,为什么不干脆把所有人都杀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错杀好过放过,瞧他也不像是个心慈手软的主,不似在乎这几十条人命的样子。 “或者就是,他需要活口,他要从那人口中问出点什么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情报。可他既然能一路追到这里、给出线索讓我们自己排查自己找,他自己难道就没有大概的猜测吗?为何一定要花上一天多的时间,陪我们在这嬉戏?有这一天时间,他何不挨个上刑逼供,他不是没这个人手也不是没这个精力,反正能打的都被他下了药,没人有力气反抗。 “我不太了解你们江湖上的事,不知道这种讓人脱力的药物时效有多久,但不持续使用的话药效应該不会太长?他不怕你们几个身体好的提前把药力代谢出去,拼个鱼死网破,或者杀出一条血路逃之夭夭?又或者说……”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姚柏顺着应天棋的话往深处想,神情愈发凝重,在应天棋语气停顿时,忍不住抢答。 应天棋瞧着他,很轻地点了下头,算是认同他的说法。 “他带了这么多人把整个虞城圍起来,动静这么大,若是再有意往外散播点消息,惹得被困者的同伙前来救援,然后再将所有目标一网打尽。所谓,圍点打援。” 应天棋之前想给方南巳传信讓他别来虞城也是这个道理,自己死了尚能读档稍微挣扎一下,但要是方南巳露了面,他们的计划甚至小联盟都会提前暴露,到时候可就很不好办了。 姚柏被应天棋这么一点,才彻底明了今日处境之凶险。 大概是有些后怕,又或是不知该如何破局,他无声地呼出口气,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如此许久,久到应天棋都发覺他的反应有些不对劲,才出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姚柏有些出神地望着地面某一点,目光都有些发直,并没有应应天棋的话。 直到应天棋又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 “哦……没什么。” 顿了顿,姚柏话锋突然一转,问了个与之前话题毫不相关的问题: “蘇兄觉得……当今圣上如何?” 应天棋愣了一下,才答: “圣上如何,岂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够評判的?” “不算評判,只当是好友间吃茶聊天,如果苏兄当姚某是朋友的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通了某些事,姚柏的状态比之先前有丝微妙的改变,应天棋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只觉此人似乎在某个瞬间释然了许多: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8节 “苏兄心细如发,聪敏过人,绝非寻常角色,想必心中也有大的谋略。如今世道并不安稳,我离京多年,许多情况并不算清楚,比如,我倒不知咱们这位皇爺,是位怎样的人?” 应天棋大概懂了。 这是在试探他是誰的人。 要是他夸皇爺,就说明他是皇爷的人,如果他评价模糊或者说皇爷坏话,就说明他是除皇帝和诸葛问云外的另一方隐藏势力。 应天棋自然没必要在这种情况下搅混水给自己使绊子: “外人是如何评判?当今圣上昏庸无能,荒唐无度,耽于酒色……世人总说耳听为虚,但我看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人有时连枕邊人都不一定能看透,旁人转了几手的形容和评价更无参考价值,若因此有了成见,反而遮蔽双目、影响你窥见真实。所以,我什么也不说,只告诉姚兄弟,且等着看着,就是了。” 应天棋这话虽然没有明着表明立场,但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我不当着你面说他好话,反正说了你也不信,只告诉你传闻不是真的,别对他有成见,很多事情都不是你听的想的那个样子,要是还不信,那你等着看就是了。 姚柏显然也明白他的用意。 “苏兄这话说得……倒是有趣,也有道理。” 姚柏想了想,下一句话,问得便直白多了: “到这一步,我不信苏兄没猜到我是何人、欲做何事,只是我好奇,既然苏兄已经知晓我的底细,也該知道你我两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算是竞争对手,既然如此,苏兄为何还愿帮我点明困局?” 应天棋想说,姚柏兄弟确实是有点高看他了。 他真的没猜出姚柏是啥人想做啥事儿,最多能确定他跟诸葛问云有关系、而诸葛问云肯定在暗中谋着点大事,不然不会惹得陈实秋炸了毛。 但既然姚柏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没必要太诚实,高深莫测与心胸宽广义薄云天的人设,该做还是得做一做。 应天棋轻轻朝姚柏扬了扬唇角: “姚兄弟懂我的意思就好。就是坐到万人之上的位置,也难免遇见身不由己的困境,如今世道很乱,有很多人都想要努力做出改变,就像你说的,蹚出一条路来。姚兄弟想,我也想。 “不管我们背后是谁、为着谁、要去做什么事,至少此时此刻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遇见的困局也是一样的,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来,既然遇见了就是朋友,能帮,就帮一把。也希望日后若真到了不得不争的境地,姚兄弟想起今日之事,能给我留一丝余地。” “……” 姚柏微微垂下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只站起身,朝应天棋一礼。 应天棋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出于礼貌,也站起来回他一礼。 “姚某领了苏兄今日善意,若来日还有机会,必当报答。” “不必这么客气。” 姚柏突然搞这么隆重,倒让应天棋有些看不懂了。 “不是客气。” 姚柏想说的说了,想知道的也知道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同应天棋告了辞。 只是,离开房间前,他脚步微微一顿,稍稍侧过臉,像是想回头看一眼,动作却停在某一瞬没再继续。 沉默到最后,他道: “希望苏兄让我等的事,不会让我失望。” 这话说完,他没等应天棋回应,便抬步离开了房间。 应天棋瞧着他的背影,略微有些怔愣。 他总觉得剛才的气氛似乎有点点凝重了。 但他并没有多想,只抬步走到窗邊,推开窗看了眼天色。 正午了。 距离任务结局,还有大半日时间。 应天棋没再下楼去掺和找人的事,反正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结束了。 他在自己房里睡了一觉,等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屋子里昏暗一片,应天棋放空片刻,从床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某个瞬间,他似乎听见房间外传来一道略显尖锐的声响。 只是那响声离他有些远,他听不太清,等静下来侧耳细查,声音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应天棋微一挑眉。 他觉得那声音稍微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找不见答案,应天棋也没为难自己,只走出房间,在围栏旁往下望了一眼。 在他睡觉的时候,楼下似乎没发生什么大事,每个人的状态都很平静,虞梦华甚至已经拉着几人打起了牌九,臉上还粘着输局后的纸条。 一派岁月静好,应天棋顺着楼梯走下去。 外面暗了,楼内自然也亮不起来。 应天棋找了张空桌,随手拉了把椅子,剛想坐下,可还没等他沾到椅子,大门外的锁链碰撞声再度响起。 上一次门开,外边来了俩人帮他们熄了灯,还给了他们第二条线索。 应天棋自然以为现在是该再把灯点起来顺便给出第三条线索的时机,好让游戏继续进行下去。 可是这次,大门打开,手持火把身穿劲装的男子鱼贯而入,就像昨夜那样,把整个一楼大堂围了起来。 应天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两支队伍全部进入客栈后,应天棋在门后看见了淩溯的身影。 凌溯身边依旧跟着他忠实的狗腿子周达,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凌溯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开口只问了两个字: “是谁?” 所有人都被他这话问懵了。 最后还是虞梦华傻愣愣地回了一句: “什么是谁?我们还没找出来呢,不是,你不是说天亮前才交人吗?这天才剛黑吧!” 凌溯没有理会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只继续道: “方才楼里有人发了支信号烟花,是谁?” 应天棋脑子里好像有个小灯泡亮了一下。 他几乎瞬间联想到剛睡醒时在房间里听到的那声古怪声响。 ……是了,原来是信号弹。 “我们哪儿知道啊?人不都在这,烟花那玩意总不可能在这地方放,要么出门要么开窗,你们一群人把这破楼围得铁桶一般,就没看见是谁?”三不知被困了一天了,瞧见凌溯这张死人脸就生气,语气自然不会好。 “看是看见了,但那人躲躲藏藏的,没看清脸。” 周达双手抱臂,也是一副高傲模样,替他家主子道: “就见是从三楼放出来的,刚才谁去过三楼,这总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坐在一旁的云落微微皱起眉,想了半天,低声道: “我们一直都在一楼,刚才在三楼的,就只有……” 应天棋心里那点不妙预感越来越重了。 靠。 冲他来的。 于是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瞧着越来越多人的视线投向自己。 也是那时,云霞躲在云落身后,从他肩膀后探出半张脸,怯生生地在众人面前说了第一句话: “这个大哥哥,刚刚才从三楼下来吧?” 虞梦华紧紧抿着唇,没说话,只望着应天棋眨巴了两下眼睛。 三不知拍了拍大腿,好像刚才反应过来,立马抬手指着应天棋: “没错,就你小子,一下午都没见人,刚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有了这些证词,凌溯带着些兴味的眼神轻飘飘落在了应天棋身上。 应天棋突然被围攻指控,大约是有点不可置信,他眨眨眼睛,抬手指了指自己: “?” 第104章 六周目 应天棋没想到自己剛睡醒就会被扣这么大一口锅。 “你早上那会儿莫名其妙说了一通话, 把我们所有人都栽赃一通,然后人就消失了,一直到剛刚才出现。这么长一段时间, 誰知道你幹什么去了?” 三不知盯着应天棋,冷冷嗤了一声。 “那既然我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这信号为什么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刚才放?放完就大摇大摆往下走, 岂不加重了自己的嫌疑?” 应天棋突然被针对, 却实在没什么力气解釋。 大概是这一天多的经历令他有点疲惫, 他叹了口气, 抬手捏捏自己的鼻梁。 “那还用问?你大白天放煙花人能瞧见吗?煙花这种东西,那必然是要等天黑了再放才显眼啊。” 三不知说的话听着还挺有道理,顿了顿,他又大手一挥: “如果你不想承認,那你不行就给自己找个證人, 看看有誰愿意给你作證,说你们一直都在一起保證你没机会放烟花的。或者你就说说在三樓有没有见过可疑人,抓到真凶也算是给你洗清嫌疑了。反正我们这几个一直都在一起互相监督,就那个姓姚的小子刚刚去了茅房, 他前脚走你后脚就下来了,但茅房在一樓啊, 算来算去, 还是只有你一直在三樓。” “证人, 自然是没有的。我总不能雇个人在我床邊守着,保证我一直在睡觉哪也没去吧?” 应天棋感觉自己一觉醒来后好像很多事情都变了,比如原本看似一盘散沙的几个人似乎突然達成了某种共识,一个个都暗暗地把嫌疑往他身上盖。 “哦?” 在二人争辯之时, 一旁的凌溯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看看三不知,又看看应天棋,而后双手抱臂,另道: “看现在这样子,还在争执……你们这是还没找出我要的人?”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39节 虞梦華撇撇嘴角,声音较先前低了不少: “你就给我们一句诗,一块石头,这樓里将近七十号人呢,不再给点具体的线索,谁能找得出人啊?实在不行,你就自己找,看哪个像就逮哪个,或者就只能我们几个合计一下,要么抓阄要么投票,选一个最像的……就只能这样咯。” “我说过了吧,要是找不出我想要的人,这楼里人就一块儿死。这一夜过去,保证连只活虫都剩不下。” 凌溯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走了。 众人诡异地沉默片刻,最后,还是三不知大喇喇开了口: “就这小子嫌疑最大,我说官爷,实在不成,你就直接把他带走吧,也别折磨我们了。” 闻言,虞梦華有点不安地看看三不知,又看看凌溯: “这……不好吧,这还有一段时间呢,万一冤了人……要不罗刹,啊不,官爷,你再多给我们点线索,天亮之前再催也不迟啊?” 凌溯却抬起手,打断了虞梦华的话: “什么叫他‘嫌疑最大’?都有哪些嫌疑?说来听听。” “唉,我这个粗人也不会说话,就跟着听一耳朵,那个……”三不知看了一圈,最后指指雲落: “这小子会说话,你来!告诉官爷他到底哪儿嫌疑最大!” 众人的注意一时又挪到了雲落身上。 云落倒也不怯,沉吟片刻后,开口道: “这位蘇语兄弟并非独身一人,据说昨夜同他一起的还有他弟弟蘇言。但昨夜蘇语旧疾复发,蘇言出门帮他寻藥,一直到客栈被封锁也没回来,苏语这才落单。还有……苏语说是河东人,下江南寻亲,但身上并无携带路引,说是被苏言带走了。 “最后是关于第二条线索,苏语知道那枚石头是秽玉山所出,却隐瞒其出处,没有第一时间告知众人。再加上他方才从三楼回来……既然你们说信号是从三楼放的,那他所处的地点和时间都很微妙……大致就是如此了。” 虞梦华张张口,直愣愣地瞧着云落,似乎有些震惊茫然: “姓云的,苏语他弟弟昨夜可还帮过你们兄妹俩,你怎么能这么害他?” 云落轻咳一声: “我只是告知实情而已,中间可有一句虚构或者诬陷诋毁?苏兄弟昨夜出手救我二人于危难之中,我自感激不尽,但一码归一码,我只是就事论事。” “就是。”三不知也帮着腔: “我说姓苏的小子,你不行就自己招認了吧,也别为难我们这些不相幹的人,早早还我们自由,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不知是这群人里哪句话给凌溯听高兴了,他抚掌而笑,看向应天棋,确認一句: “你是苏语?” “是。” “你弟弟叫苏言?” “嗯。” “人呢?” “刚不是跟你说了吗,昨夜出去给我找藥了,一直没回来。” “大半夜去哪里找药?整个虞城都在我们掌控中,没见有哪个叫苏言的。” “城里大半夜或许没药,但这地方离山林近,我弟弟認草药,着急我的病所以冒着危险摸黑往山里跑了一趟,又有什么好奇怪?” 应天棋轻笑一声: “大人这话是在怀疑我提前料到有这一劫,所以叫我弟弟先跑了?这有什么必要,若我真知会发生这种滔天祸事,何必还要留在这里,为什么不直接跟我弟弟一起跑?” 其实要较真的话,应天棋确实是能跑的,只是他没想到所谓“隐藏任务”会这么恶心人。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有多远跑多远,什么破任务,一根毛都不会沾。 不过现在比起这个,他更在乎另一件事—— 既然昨晚他远远瞥见了人群中的周達,那周達会不会也看见了他们?周達和凌溯以前有没有在方南巳身邊见过苏言、知不知道苏言的名字?会不会认出苏言这个人? 如果知道又恰好见过还被认了出来,那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不过目前从凌溯的反应看来,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想想这事儿的可能性本也不大,因为就应天棋目前看到的,苏言跟在方南巳身边似乎并没有具体的官职,他的工作更倾向于“暗卫”,大概就是特务性质,跟在大人身边神出鬼没昼伏夜出探探情报干干脏活的类型,要说凌溯和周达没见过听过他,那也合理。 应天棋稍稍安下心来,再看身边那一圈人。 到了现在这情形,他再看不清情况就是傻子了。 目前这几个人,除了虞梦华以外,虽然谁都没有很明着表态,但显然都在暗戳戳把锅往他身上扣,看起来,他们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达成了一致。 只是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应天棋想不通。 想来想去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群人本来就是一伙儿的,他们迫切地要丢一只替罪羊出去转移火力保住自己,要么就是有人跟他们说了什么、引导他们相信自己就是凌溯要找的人,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合力把他票出去。 应天棋微微皱了下眉。 “那么,苏语,你还有什么要解釋的吗?” 在应天棋思索的时候,凌溯开口问了一句。 应天棋看看他,又抬眸瞧向楼顶上最大的那一盏烛花灯。 即便光线不强,可看久了眼睛也会有点难受。 他想起了系统给他的最后一条任务建议。 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要信任任何人。 就算是有人有意引导,那人也需要先摆出点东西让旁人相信自己就是那头狼。 可从头到尾,应天棋只跟姚柏透过底、和他交换过身份、告诉过他这一计的核心。 如果真如三不知所说,他们可以互相作证,在自己下楼前只有姚柏离开……那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甚至姚柏现在都还没露面。 说失望肯定是有一点的。 交付出去那么一点点信任,结果转头就被别人卖了。 但应天棋也怪不了别人,最多只能怪自己太天真,试图在生死之事上和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掏点真心。 他叹了口气,放弃挣扎: “没什么想解释了,觉得是我就是吧。” 应天棋已经失去了生的欲望,被这么多人联手指控,再想翻身也没什么可能。 他现在只希望统子姐能对他好一点,就算下周目的读档点不能放在任务触发前,也至少放在他给别人露底裤前。 不管怎么说,能给他留点改变结局的余地就行。 这样想着,应天棋干脆朝凌溯伸出两只手,一副等待被拷的姿态,彻底摆烂: “要情报没有,要命一条,要杀要剐就快点,我赶时间。” 虞梦华瞧见他这架势,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只瞪着一双眼睛瞧着他看,空咽一口,忍了半天才低低道: “你……苏兄,你别想不开啊,要不再为自己辯几句呢?” “不必了。没意思。” 再辩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毕竟应天棋的底色不是纯白,说多错多,不如把嘴闭紧,不暴露更多就是胜利。 只是,落到凌溯手上,他这一周目的结局必然会十分惨痛,北镇抚司的手段他不是没有听过,可那也没有办法。 应天棋下定了决心,凌溯却没有立刻动作。 等了片刻之后,凌溯才给了周达一个眼神,而周达得了示意,这便从腰间取下绳子走过来。 但就在周达即将碰到他的时候,他听见另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慢着。” 应天棋微微一愣,便见姚柏从角落的楼梯走了下来,一双眼睛落在凌溯身上,话也是对凌溯说: “放了他,别牵连无辜的人,你要找的人是我。” “哈?”凌溯眼里闪过一抹戏谑: “这认罪还有抢着认的,可真是稀奇。” 顿了顿,他又道: “你说你是,他说他是,那到底谁是?想要我做决定,总得给我个理由。” “苏语是无可辩驳,被迫认罪。我不同。” 姚柏微微眯了下眼睛: “其实,你要的人究竟是谁,你心里也早已有了猜测,何必还要在这装腔作势。” 话是这样说,可姚柏还是如凌溯所愿,给了他一个理由: “你们在秽玉山上找见的营地,是我的。” “好!” 听见这话,像是一场好戏终于演到了结局,凌溯鼓起掌来,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敬你是条汉子,只是不知,我究竟该称呼你‘姚柏’,还是……” 系统提示音和凌溯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重叠,应天棋睁大眼睛,瞳孔微颤。 【叮——】 【检测到玩家已提前达成真实结局——“揭露谜底”】 【恭喜玩家通过隐藏任务“今晚不是平安夜”】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今晚是个平安夜”】 【隐藏任务最终奖励已触发,即将生效,请玩家稍等片刻——】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0节 【白尧】 第105章 六周目 ……什么? 从淩溯口中听见那个名字时应天棋就已经怔住。 他觉得事情有点过于魔幻了。 一直到係统触发新人物角色卡, 他真真切切地再次听到那两个字、确认这个事实,人却还游离天外,没有抓住哪怕一点真实感。 姚柏……白尧。 应天棋空咽一口, 将目光挪向身边那个男人,再次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 这一眼的心境, 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了。 因为这次此人在他眼中不再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人士。 澧太祖白尧。 澧朝开国皇帝。 在宣末内忧外患的乱局中杀出,短短数月剿内贼御外敌, 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最终结束了大宣数百年统治, 从此开创澧朝盛世。 那一瞬间, 应天棋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姚柏先前在楼上的时候会说“我不信你没猜到我是何人、欲做何事”,还有那句“你我两方是某种意义上的竞争对手”。只是之前应天棋以为他的意思是他俩立場不同各为其主,现在看来…… 原来白尧早在眼下这个时间点就已经在暗中谋划起义,而在白尧眼中,自己是当今皇帝心腹, 把他们这两方放在一起,说一句“竞争对手”都轻了,就是评一句“死生仇敌,不死不休”也不为过。 应天棋开始觉得事情到这一步有点恐怖了。 如果按他之前猜測的, 姚柏和諸葛问雲有点关係,那现在姚柏变成了白尧, 等量代换, 有关係的就成了白尧和諸葛问雲。 那就是说, 白尧在乱世中杀出,起兵救民灭宣兴澧,很可能与曆史的偶然必然都无关,这从一开始, 就是諸葛问雲在暗中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一場複仇。 应天棋自认把曆史上大小人物与事件节点倒背如流,却不想亲身体验一番,才发现在史书文献中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在暗中却可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很多事情,原来都不是后世记载的模样。 他们所知道的那些事,真的只是经人隱瞒省略美化过后的版本。 ……那他们刚才提到的,穢玉山的营地又是什么? 由于遭受了太大的衝击,应天棋的脑子已经有点转不动了,但现在情况太複杂,漏下一條信息就有可能跟不上剧情,他只能逼迫自己去思考。 穢玉山鲜有人知,人迹罕至,这都是他们核对信息的时候强调过许多次的特征。 如果要选择一个位置来做囤兵囤粮的据点,这里自然再合适不过。 他不知白尧是什么身份,只知白尧是应弈他爹应崇华那一朝的某白姓罪臣之子,后跟着家人被驱逐出京发配到边远地带,辗转几年后参了军当大头兵,又沉淀几年,经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之后成了皇帝。 虽然不知白尧是如何从军营中脱身的,但目前看来,这一点也能和先前苏言所推測的“行伍出身”对上。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白尧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岭北军营,一路南下,到了闽华江北的穢玉山,弄了个自己的小据点。 可能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也可能是碰巧,他们近日离开了秽玉山,或许是真如他所说要下江南谋生路,只是这條生路,名叫“諸葛问雲”。 而他们一走,淩溯衝去秽玉山便扑了空,又一路探着消息跟到了虞城,才有了今日这番事。 難怪,難怪陈实秋要动这么大的阵仗,让锦衣卫指挥使私离京城跑到这地方来封锁整个虞城。 因为他们要找的人,真的会在不久后推翻应家王朝。 对于百姓来说白尧将是救世主,但对于当今掌权者来说,却是“逆贼”。 应天棋真的没想到,自己的加入会让事情蝴蝶到这种程度。 不仅白尧出场提前了好几年,出场方式还是生死局狼人自爆。 应天棋有点不安,默默空咽一口。 他不是不知道,如果自己按照系统发布的任務兢兢业业做到千古名君,那么澧太祖白尧、甚至整个澧朝都会从历史上消失,可他能接受的是历史不再需要这个英雄,而不是失去这个英雄。 “淩指挥使想如何称呼,大可随意。” 白尧瞧着淩溯,气势丝毫不弱: “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你期待的事也不会发生。你能从我这得到的只有一条命,想要,便拿去吧。” “哦?”凌溯微微眯了下眼睛,而后,他轻轻一笑: “我如果想要你的命,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现在?怎么,刚才的信号,难道不是发给你的同伙,让他们来救你出去?” “自然不是。那枚信号的意思是,弃我这一子。所以我说,你能从我这得到的,只有我的命。”白尧沉着声,坚定道。 听见这话,凌溯诡异地沉默片刻。 “……好!白尧,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一句不知是嘲讽还是真心的夸奖。 凌溯微微侧过脸,吩咐周达: “跟他一起的那四个人呢?带过来。” “是。”周达领了命,立刻带着几个人到楼上搜查,期间凌溯就一派从容不迫的姿态瞧着白尧,直到过了一会儿,周达顶着一张面色难看的脸回来复命: “大人,跟他一起的那四个人……已经死了。” “?”凌溯眸色一变:“死了?” “是……服毒自尽。”周达回禀时连声音都在颤。 听见“服毒自尽”四字,凌溯终于再沉不住气,面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缓缓吸了口气,再看向白尧时,他的眼神像极了一只盯住腐肉的秃鹫: “那四个人……难道不是你带在身边的心腹?你连他们也舍得杀?” “我说了,我已是弃子,我今日就没想过活着走出这道门。他们的想法,也与我一样,与其变成你威胁我的筹码、落在你手上被折磨至死,不如趁早来个痛快。这份情谊我无以为报,待到黄泉路上,再慢慢叙。”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白尧身形依旧挺拔,像一棵凌风不屈的松。 听他这番话,凌溯像是低声骂了句什么。 他扯下腰间绣春刀,没脱刀鞘,猛地扬手抽向白尧。 白尧下意识抬手去挡,可身上软筋散的药力未尽,他只勉强与凌溯过了几招,很快就被凌溯踩着肩膀逼迫着跪在了地上。 “诸葛问云人在哪?!” 凌溯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居高临下地盯着白尧。 白尧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却从容向他一笑: “我是疯了还是傻了,才会告诉你诸葛先生的下落?” 凌溯目光一凛,脚下用力逼迫白尧俯得更低,口中不忘威胁: “不急……留着你这条命,试遍北镇抚司九九八十一种刑罚,总有吐出真东西的那日。” “好,凌大人。”白尧嗓音微哑: “你大可以试试。” 这种在棉花上打了一拳又一拳的不爽感凌溯狠狠磨了磨牙。 所有威胁手段都不被在意、不起作用,沉默许久,凌溯才似极不情愿地让出一步: “给我诸葛问云的下落,我留你一条命。” “谢凌大人好意,不过,不必了。” 白尧甚至没有考虑便一口回绝。 他望着凌溯,眸底映着微弱的光,像是不大明显的讥讽: “诸葛先生有救世之能,我不能继续与他同行,是我之憾。不让他被祸世走狗戕害,是白某能为诸葛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 “……不识好歹!” 凌溯的表情有些微的扭曲,他抽出手中绣春刀,刀刃抽离时发出一道尖锐的响。 刀光寒芒一闪,刃尖直冲白尧而去。 但就在血色出现前,一道人影如水蛇般游蹿而出,接着便是金属相接的利声。 凌溯连人都没看清,只觉手腕一麻,刀便脱了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先察觉自己侧颈抵上了一道冰凉。 身上多了点重量,是有人挂在了他身上。 那人双腿盘在他腰间,一手制着他肩膀,另一只手上是状如发簪的细刃。 “不想死就把人都撤干净。” 云霞俯在凌溯耳边,低声威胁: “再备几匹快马,放我们离开。” 变故突如其来,不仅凌溯,连白尧都怔愣着睁大了眼睛。 “哈哈,小子,傻了吧?” 三不知突然笑着站起了身,从桌子下面抽出了他的刀: “可不能以貌取人啊,光顾着给我们几个打架的老爷们下药,没想到吧,咱家这黄毛小丫头可比我们几个加起来还要能打,跟个牛皮糖似的难缠,这可是我们的杀手锏,好好受着吧!” “你们……” 白尧看看云霞,再看看三不知,满面都是计划被打乱的震惊意外。 三不知走过去一把拎起了他的后脖领: “得了,别傻愣着了,你是先生看中的人,若让你一个人牺牲做大英雄,我们几个奉命接引的人回去如何跟先生交代?反正今天都在这儿了,能跑出去算赚的,跑不出去,咱就一起死!” “……” 应天棋立在冲突波及不到、也无人注意得到的角落,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久久回不过神。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1节 反转来得太急太快,他根本赶不上趟。 他试图理清现在的情况,但脑子一点也转不动,彻底宣告死機。 他大概是想说点什么、想跟着做点什么,毕竟在这突然乱起来的局势中,只有他平静得像个局外人。 但应天棋张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想往前走两步,却怎样都抬不起腿。 【隱藏任務“今晚不是平安夜”已结算完毕,玩家无法继续参与剧情发展】 【任務奖励正在加载中,完成前将会暂时限制玩家身体自主权,奖励发放后一切将恢复如常,还请玩家耐心等待】 【叮咚——】 【检测到玩家对隐藏任务剧情有疑,请问玩家是否需要花费50积分解锁任务剧情详解复盘?】 “……” 应天棋大脑真的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他实在需要一个解释: “需要。” 【“今晚不是平安夜”任务剧情详解加载中……】 【任务前情:锦衣卫指挥使凌溯带着一队人马暗中离京调查秽玉山,在此之前他们拿到了某人(白尧)囤积势力的证据,并因一句诗推测在暗中推波助澜的人是诸葛问云。因此,他们潜至白尧等人的临时据点秽玉山,*****(涉及未解锁剧情,为保证剧情沉浸感,暂时做屏蔽处理),为困住核心成员白尧、钓出此事件中更多人乃至诸葛问云,凌溯命人夜围虞家客栈,拖延时间,以给网中鱼“尚有一线生機”的假象,而玩家在机缘巧合下卷入此次事件,将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剧情,存活至事件结局】 看见这么一长段话,应天棋突然懂了,为什么系统说自己在隐藏任务中的非必要死亡概率小于30%。 系统给的前情提要中,“假象”这词用得耐人寻味。 应天棋原本觉得凌溯能杀人能用刑,根本没必要找人,做这么一局只是为了拖延时间钓大鱼。 但现在看来,任务中两位主人公的信息从一开始就不对等,因为凌溯知道白尧伪装的姚柏是狼牌,可是从白尧的视角来看,自己的身份还是隐藏状态。 两者有信息差,凌溯就坐在高处,俯瞰这一场早已知道答案的好戏。 如果有生机,没人想死,凌溯利用这一点,笃定白尧不会自爆,而是会想方设法推别人出来顶锅。 到时候,无论他们交出什么人,凌溯都会假意相信,然后“围城”危机解除,不管是同伙过来接应白尧,还是一路跟着白尧摸到更多同伙,凌溯一网打尽的目的都能达成。 这一计很高明,连应天棋都没摸到最深处的逻辑。 可是凌溯还是算差了。 因为他算的是人性的低处。 自私凉薄的人永远想不到世上有人能舍得为了旁人舍弃生命。 就像凌溯,想不到白尧的心腹会为了同伴不受胁迫而服毒自尽,更想不到,白尧会为了无辜性命与世间大义,亲自将头颅送到他眼前。 第106章 六周目 【任务剧情详解】 【任务主要角色】 【玩家、淩溯、白尧/姚柏、云落、云霞、三不知、虞梦华】 【任务中角色狼牌】 【白尧/姚柏(明狼牌)】 【云落、云霞、三不知(暗狼牌)】 【玩家(隱藏狼牌)】 【疑点(1)/拿不出的路引】 【玩家(使用技能直接传送)、云落云霞三不知等人(作为接引人分头从私渡渡江)、白尧(使用特殊办法从岭北脱身, 身份尚未补齐,目前在社会层面为无身份狀态)】 【疑点(2)/烛下密语】 【玩家在三楼拐角处曾遇见角色“云霞”,云霞曾问玩家“今日风向如何”】 【前置剧情:白尧此行是为到闽华江南与諸葛问云会面, 因为二人先前只局限于书面通信,且闽华江渡江管控较严, 所以諸葛问云提前派人至闽华江北接應。只是中间稍有差错,因为某些原因, 接引人无法第一时间確认被接引人身份, 只能暂时将目标锁定在“玩家”与“白尧/姚柏”之间】 【“今日风向如何”实际为接引人备用暗语, 因接引事件无法顺利进行, 故衍生此事件,助接引人確定玩家与其阵营无关】 【注:確认身份的同时,对方也对玩家阵营产生了新的疑惑,故引发疑点(3)】 應天棋想天想地想东想西,就是没想过三不知和云家兄妹其实是一道的, 所以刚才云霞出手、三不知附和拔刀时,他脑子里就像是突然钻进了一个老和尚疯狂撞钟,把他的脑子撞得嗡嗡响。 主要是因为,在虞家客栈的第一晚, 三不知和那兄妹俩起过冲突,这事当时闹得又大又難看, 所以應天棋先入为主, 断定这两方没关係、不认识。 但现在回过头来看, 三不知和云家兄妹闹出来的那場大戏或许就是係统口中的“接引事件”,所谓“稍有差错”,差的就是搅合进去的苏言,和半道杀出来的淩溯。 为了保护接引与被接引人, 诸葛问云恐怕没替他们双方通过身份。 應天棋猜,接引人这边最多只知道白尧一个大致侧写,比如性别年龄性格正直眼里揉不得沙等特征,而白尧那边很可能除了一句暗号什么都没得到,说不定连“含风镇”这个地点都是从应天棋口中推出来的,他只能等着接引人那边主动找上他。 三不知和云家兄妹昨夜做的那場戏,或许是考验,又或许只是確定人选的便捷方式,如果苏言不出现,他们应当能成功接上头。 可当时苏言与白尧一同出手,让他们暂时没法确定谁是被接引人。 应天棋想这事件应当只是整个接引流程的门槛、是第一步,只是还没等下一个环节开始,虞家客栈就被圍了起来,淩溯威胁到了所有人,导致他们的计划也无法如愿进行。 或许他们本想靠着任务开始的各人陈述环节进一步确定被接引人,可大概自己和白尧的各种特征太过接近了,导致他们始终无法分辨确认。 等到实在没办法、也等不起了,这才冒着极大风險把他堵在三楼问了句暗号。 这样一来,便都说得通了。 【疑点(3)/墙角密话】 【玩家在二楼望台小憩时模糊听见二人交谈声,说话的人为“三不知”和“云落”。云霞确认玩家身份的同时,云落也确定了白尧才是他们要找的被接引人,后云落与三不知互通消息,确定的同时又有了新的疑问——玩家是何身份?】 “所以,就派白尧来試探我?才有了我和白尧的那場交谈?” 应天棋微微皱了下眉,顺着系统给出的信息猜测道。 【回复宿主:白尧試探玩家为白尧个人行为,接引方众人同样有試探计划,但玩家整个下午都未露面,故未能实施】 【疑点(4)/针锋相对】 【玩家在三楼与白尧交谈过后,白尧已意识到淩溯此计的凶險之处,与接引方沟通时却出现了分歧。白尧想自爆狼牌结束闹剧,保下暗狼与隱狼以及众平民,断绝凌溯顺藤摸瓜找到诸葛问云的可能性,接引方却坚持保下他(这里白尧选择向接引方隐瞒玩家的身份立场),双方不欢而散,白尧上楼与四位同伴道明自己的选择,后燃放信号烟花,接引方知白尧意圖掀桌,故统一立场加速圍攻玩家】 怪不得…… 怪不得应天棋下楼后感觉自己突然站在了全世界的对立面,他本以为是白尧把他卖了、游说其他人把他投出去,却没想到自己向白尧说的那些事,白尧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没同旁人透露。 也正因此,在云落他们眼中,他只是个满身疑点的路人甲,于他们的大计无足轻重无关紧要,这才能把他献祭得那么痛快。 【以上是本次任务剧情详解,玩家是否还有疑问?】 疑问,暂时是没有了。 应天棋有些怔神。 系统出现期间,游戏世界时间会呈静止狀态。 应天棋站在一片被定格的画面中,看着眼前这些不知是真实还是数据的人,出神许久。 他突然想起了他和白尧在房间里说完话后、白尧临走时留给他的那句话。 白尧说,“希望苏兄让我等的事,不会让我失望”。 所以,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牺牲自己保全旁人? 可是那个时候,白尧也不一定知道凌溯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在白尧眼里,他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活路不是吗? 人没有看到未来的能力,但跟着诸葛问云赌一把,怎样也不会混得太差,历史上白尧也确实成了一朝开国皇帝,流芳百世,功名被后人传颂千百年。 人真的能放弃生命、放弃触手可及的光明未来,只为保全大局、保全身边的无辜人吗? 应天棋不知道,但白尧给应天棋的答案是,能。 【叮咚——】 【任务奖励加载完毕】 这句播报结束后,时间恢复流动,还没等应天棋反应过来,他突然看见有人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而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只看见一道身影近了又远。 片刻,他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隐藏任务奖励】 【金身保护期】 【玩家将在虞城范围内维持“不被发现”“不可选中”狀态,直至能够威胁玩家生命安全的因素远离或消失】 三不知和他另外八个兄弟纷纷抽出自己的武器,其他被困者见状,一声也不敢吭,只尽可能地往远处缩,试圖不被这场冲突波及。 虞梦华离大部队太远,在原地不安地张望一番,还是不敢穿过狼群挤过去,索性就近找了张桌子,自己缩到了下面。 凌溯那群手下纷纷变了脸色,守在客栈外的人听见乱声也围到了门口。 看清里面的状况,他们想上前帮忙,可他们老大的命就在云霞手里,一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再说一遍,” 云霞见凌溯没有表态,用力勒住他的脖子,细刃的刃尖也刺破了他的皮肤,带出了一滴殷红的血。 她很轻地眯了下眼睛: “叫你的狗都滚远点,备馬,放我们走。立刻。” “你……”凌溯咬咬牙,还想说点什么,但云霞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手上用力,刃尖立刻下落,在凌溯侧颈带出一道半寸长的伤口: “想死?” “……”凌溯闭了闭眼睛,终于放弃挣扎: “没听到吗?都滚远点!就近牵几匹馬来!” “十二匹。”云霞沉声提醒道。 言罢,她冷冷盯着旁边呆若木鸡的周达: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2节 “还愣着?想看你主子去死?” “……还不快去?!”凌溯怒目。 “哦哦……是!!”周达回过神,一边挥手一边往外跑,叫喊着: “没听到吗?!去牵馬!十二匹!快点的!!!” 凌溯既然能把整个虞城围起来,自然不会缺这十二匹馬。 底下人很快把马牵到了门口,云霞制着凌溯,没法分心朝后看,只同云落对了个视线,知道马已备齐,便挟着凌溯:“往外走。” 凌溯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一步一步往外挪。 客栈大门最近处停着凌溯骑来的那匹黑马,走到黑马近前,云霞再下命令: “上马。” 凌溯嗤了一声,语气十分不耐: “你挂在我身上,我如何能上马?” 闻言,云霞拔高了音调,无论如何都要压过凌溯一头: “没本事上马就叫人去套车,还要我教你吗?!” 凌溯长这么大、当了这么些年的官,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在京城都能横着走,这还是第一次被个乡野小姑娘骑在脖子上大声斥责。 他的脸色愈发難看,但还是依言抬步靠近了马匹。 只是,抬手摸缰绳时,他似微微抬眸,朝某个方向瞧了一眼。 那一瞬间,他眸底略略闪过了一道寒芒。 那抹凛冽寒光同样映在了云落眼中。 云落并不会武功,虽然他一直都在三不知他们的保护下,但一双眼睛始终落在云霞身上。 见状,他瞳孔微缩,只来得及喝一声: “小心!!” 云霞微一挑眉,对危险的直觉和与云落的默契令她立刻反手挥刃,险险挡开了半空射来的暗箭。 凌溯趁此机会试图挣脱,云霞立马箍紧他的脖子,挡开箭矢后猛地将细刃下刺,可刃尖落到一半,她的手腕便被凌溯死死抵住,再刺不下分毫。 “操!哥几个,干!!” 三不知本就一直警惕着,见状怒喝一声,立刻拎刀冲了上去。 场面一时乱做一团,两方人混战在一起,夜色中一时只剩了兵刃相接的声音。 软筋散的药力还未彻底过去,白尧与三不知他们都战得有些吃力,唯一不受药力影响的云霞试图再次制住凌溯,可凌溯先前是因没有防备才受了她的胁迫,现在心里有了底,如何还肯再次被她挟制? 的确如三不知所说,云霞胜在小巧灵活,身形与凌溯纠缠着战在一处,在夜色中犹如鬼魅一般。 但从云霞失去主导权的那一刻起,这一战就注定难之又难。 云霞的细刃在凌溯身上开了好几道口子,她踹开试图来给凌溯帮忙的杂鱼,而后屈膝一击撞在凌溯小腹。 凌溯闷哼一声,后退半步,却是顺势握住云霞的脚踝,将她从身上扯了下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云霞像是感觉不到痛,刚一落地就打了个滚站起身,顺手从地上捡了把绣春刀,身形猛地弹起冲向凌溯。 也是那一瞬间,她找见了凌溯的破绽,当机立断扬手劈刀砍下,可凌溯却似早有预料,在她靠近时撤步往旁一躲,边拽住云霞衣领,扯着她挡在了自己身前。 眼前的人影闪躲开来,位置互换,云霞这才看见朝自己飞来的那一抹火光。 云霞瞳孔轻颤,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抹火光映亮了她时常藏在阴影中的一双眸子。 她在世间野蛮生长十五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火銃。 但火銃会出现在先生藏书的图画里,会出现在先生的描述中。 先生说,火铳与刀啊剑啊的都不同,它使用起来很麻烦,发射的弹丸很小,但是杀伤力极强,带着火焰和黑烟的弹丸只要打到了人身上,只需要一击,再厉害的人也难活。 云霞记得自己那时同先生说,只要快些躲开它不就好了? 先生却摇摇头,告诉她,火铳的速度很快,比人要快很多很多,只要瞄准了人,便很难被避开。 她经常好奇,只京城才有的火铳,到底是怎样神奇的东西,如果有了它,是不是就能保护更多想保护的人。 可是,在云霞如愿亲眼看见火铳的这一夜,她发现永远不会出错的先生,说错了一件事。 云霞看见黑沉沉的夜溅出一道血色。 有个人,比带着火焰的弹丸跑得更快。 “哥!!!——” 第107章 六周目 应天棋好像与整个世界割裂了开来。 没人能看见他, 也没人能触碰他,谁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可是一切又好像从未远离。 因为他能感受到夜晚带着丝丝凉意的风,也能嗅见风中愈发浓郁的血腥味。 应天棋如局外人般, 怔怔然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见火铳冒着黑烟的枪口,看见云落一身白衣顷刻被鲜血染红,看见少年倒在地上,一直睁大眼睛望着某个方向, 张着口像是想说什么,但比声音先出来的是大口的鲜血。 他并没有挣扎很久, 只手臂很轻很轻地扬了一下,只一下。 而后那双墨色的眼睛就失去了光芒。 没有悲壮的配乐,也没有记忆闪回,更没有慢放镜头。 生命的逝去, 本就是如此轻易的一件事。 少女的腹部被利箭穿透, 血顺着伤口蜿蜒而下,在衣裙上染出一条深色的溪流。 拼杀的汉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三不知跪在地上将全身的重量撑在刀上, 像是喘一口气还能起身再战,可不知怎的,头低下去后就再没能抬起来。 空气中的血腥味太浓了, 呛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 等到一切止歇,凌溯以胜利者的姿态立在一旁,任随行的医士帮他简单处理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不自量力,一个个的,枉送性命。” 凌溯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满地尸体,轻飘飘地如此评价一句。 医士先帮他简单止了血。 伤在右臂,他抬手试着活动活动手臂, 扯出一道深入骨髓的疼。 这是那黄毛丫头临死前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砍出来的,原本是奔着他的脖颈去,意思是要拉他一起下黄泉,但很可惜,这刀刃最终还是差了几寸。 结果就是她死,他生。 凌溯换左臂,从旁人手里接过那把火铳,抬眸细细打量着火铳依然滚烫的枪管。 而后,他似随口一问: “活口留了吗?” “留了。”周达赶忙回禀,而后扬声吩咐下去: “把活着的那个带上来!”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重物拖地的闷声。 白尧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身上衣衫尽数被血浸湿,像只破麻袋似的被人拖行在地,身后带出一道混着尘土的血路。 说是留了活口,但实际上白尧剩的这一口气,和彻底死去也差不离了。 他被丢到了地上,只身体因呼吸轻微起伏着。 见状,凌溯上前去,用手中的火铳戳了下他的肩膀: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诸葛问云在哪?” 白尧没有回答。 他连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气音,像一只漏了气的风箱,许久才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像是一声不屑的嗤笑。 意思是,拒绝。 凌溯倒也不恼,只点点头: “跟你一伙儿的那些人都死绝了,你没了顾虑,更不会开口。是也不是?” 白尧自然不会回答他。 凌溯本也没想等他的回答。 只再次吩咐: “去那客栈里,随便拎几个人过来。” 听见这话,白尧似乎有一瞬的僵硬。 很快,有三个中年人哭爹喊娘地被拖了来,嘴里不停地求着饶,却根本没人理会。 那三个人被按着跪在了白尧身边,之后凌溯再问一句: “说不说?” “……”白尧很轻地动了下眼皮。 瞧他没什么反应,凌溯也不欲多浪费时间,风轻云淡吩咐下去: “杀了。” 手起刀落。 求饶哭喊戛然而止,地上又多了三具尸首。 那之后,凌溯连停顿都没有: “继续。”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3节 尸体被挪走、拖过来新的活人,不久后再次变成尸体被挪走。 这样的循环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周达又带过来一对母女。女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被眼前的血腥场景吓到,缩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年轻的母亲也泣不成声,她刚才见识了前几批人的下场,大概也听到了这群人在说什么,因此被拉过来之后就开始一个劲地朝白尧磕头: “英雄,求求你英雄……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吧,我孩子他爹去得早,我带着女儿在婆家一直遭欺负,这回好不容易跑出来想着回了娘家日子就好过了,只是可怜孩子在路上奔波风餐露宿的受了苦想带她住一晚好屋子,没想着掺和进你们大人物的事里,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女人怕得语无伦次,苦苦哀求着。 她并不敢哭太大声也不敢露太多情绪,声音轻得像丝,缠绕着勒得人喘不上气。 白尧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他咬着牙,紧紧闭上了眼睛,像是正忍受着巨大的折磨。 “啧啧啧……” 凌溯遗憾地摇了摇头,看向那位母亲: “怎么办,看来他不肯救你。” 说罢,他抬手向旁边人示意,边道: “可惜,你们命中本无此一劫,到了阎王殿上,记得说是他害了你。” 刀光映着烛火与月色下落。 女人与孩童的哭泣声止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白尧五指紧紧攥起,在泥土地上留下五道很深的指印。 凌溯将他的痛苦看在眼里。 他走到白尧身边蹲下身,靠近欣赏他几欲泣血的眼睛: “他们可怜吗?可怜也没用,他们是被你害死的。如果你肯早点告诉我诸葛问云人在哪,他们就不会死在今天、死在这里。后悔也没用,你错过了这母女俩,但令人欣慰的是,你还有机会救其他人。” 凌溯伸手拍拍白尧沾满泥土和鲜血的头发: “客栈里还有不到三十个人,如果你觉得不够,还有整个虞城。陪你一点一点看人杀人,我也累了,不如最后来一把大的。” 顿了顿,凌溯压低声音,语气狠绝: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诸葛问云人在哪。不说,我让这整个虞城的人都来给你陪葬!” 白尧微微睁着眼睛。 他手里握着一把泥土,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肤。 远处绝望的哭喊像是一座无形的囚牢,将他的灵魂禁锢在此处。 如果世上真有两全之法…… 可惜,世间并无两全之法。 白尧紧攥的拳头用力到颤抖。 如果筹码是自己,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死,可是,可是…… 被困在城中的每个人,或许都像刚才那对母女一样,只差一步就能拥有新的生活。 可是,可是…… 这种选择,选哪个都是剥皮抽骨的痛。 他恨自己没办法保全所有人。 但更恨逼他做出选择、让他如此痛苦的人。 白尧在某一瞬间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他五指缓缓松开,任泥土和着血渍从他指间溜走。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做的决定。 是他给凌溯的答案。 凌溯唇角那点笑意缓缓淡去了。 看白尧这个模样,他自然懂这人的选择。 “这世上不识相的人,也太多了。” 凌溯遗憾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垂眸望着脚边伤痕累累的人: “没有你,我还能找到其他人,只要愿意花时间精力,总能找见他诸葛问云的下落。你当真以为你今日的坚持有意义?我告诉你,这一文不值,到了地底下,记得偿还被你连累的这数百条人命。” 说罢,凌溯也算是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他抡起手中火铳,狠狠朝下一砸。 一道硬物碎裂的闷响。 此后再无声息。 凌溯垂眼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 之后,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擦擦火铳枪身溅到的血迹,检查过它没有被磕坏碰坏,之后身后将它递向周达: “这玩意带出来一支不容易,收好了,之后说不定还会有大用处。” “是……”周达双手捧过火铳,又试探着问一句: “那剩下的人……” “都杀了。”凌溯轻描淡写三字,一时将周达都吓住,忍不住再确认一遍: “都,都杀了?” “是啊,说到的就要做到。否则以后,我的威胁在旁人耳中可还能有力度?” 凌溯抬手碰了碰右臂的伤处,重新下令: “我说了,得不到我想要的,这虞城就一只活虫都不要想留。该杀的杀该拿的拿,你们看着办吧,明日天亮前结束就是。夜深了,给我找间屋子歇歇。” 凌溯身边其他人似乎都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得到命令后便纷纷从腰间抽出刀剑走入黑夜。 哭嚎声响彻街道,凌溯却像是根本听不见,只抬步走入客栈,就像是一个寻常过路准备歇脚的旅人。 他在血腥味的风里拎起衣摆、跨入门槛。 下一瞬,有什么人扑过来,跪在了他脚边。 凌溯扬扬眉,垂眸看去。 便见那位不可一世的虞小公子已然被吓得脸色煞白,正双手抱住他的腿,冲他讨好地笑: “大人,凌大人,您看,您要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戏也配合着您演完了,您这要屠我们虞城……也随您高兴!就是……看在我从头到尾都这么配合的份上,我和我的家人是不是……?” 凌溯瞧着他,片刻点点头: “哦……我懂。” 虞梦华似乎松了口气。 只是还没等他再扬唇朝凌溯笑笑,人就被凌溯抬腿踹到了一边。 “大人……”虞梦华瞬间变了脸色,他手脚并用想追上凌溯,可还没出一段距离,他突然被一道阴影笼罩。 虞梦华空咽一口,缓缓抬起头。 就见周达站在他面前,腰间的刀一点点出了鞘。 周达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 “土匪流寇觊觎财物,趁夜摸进虞城,不仅拿走了钱财,还杀了虞城里所有的人,你觉得,这种情况下,若是独留你虞家一支,合适吗?” 虞梦华颤抖着张了张口。 可惜他没机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声音淹没在血色的烛光中,到死也没闭上眼睛。 恍惚间,应天棋似乎从那一双因惊骇恐惧而瞪大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 他懂了。 他全都理清了。 为什么虞梦华会那么巧在秽玉山遇见强盗,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是他们的自导自演,目的就是为了提前接近白尧,探听他的动向。 为什么他们几个会莫名其妙被人下药,正如先前旁人偶然提到的那一句,没几个人有本事把药下在相隔那么远的两桌,旁人动作太大太刻意难免惹人怀疑,除非下药的是客栈自己人。 还有,为什么在全世界都想把锅扣在应天棋头上时,只有虞梦华站出来相信他劝他再辩两句…… 不是因为信任,不是因为善良,也不是因为什么一见如故的友情。 只是因为虞梦华知道他不是凌溯要找的人,只是因为,虞梦华也不知凌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交错了人牵连到自己和家人。 应天棋垂下眼,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火光摇曳,室内室外都是骇人的尖叫哭嚎。 他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用他能做到的最有安全感的姿势,蜷起腿缩在墙角的阴影里。 再低下头,闭着眼将脸埋在双膝间。 片刻,他抬起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即便只是徒劳。 ----------------------- 作者有话说:单人副本结束,44明天回来 第108章 六周目 夜半下了场雨, 雨势不大,时间不久,却足够打湿世间万物。 日光初生, 天色由深到发黑的蓝一点一点泛起鱼肚白。 晨雾朦胧,湿漉漉的空气带着山林间特有的清涩气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4节 马蹄踏过地面浅浅一层积水,泥点飞溅,水面晃过一抹一闪而逝的影子。 越往虞城方向去, 风里便多一丝古怪的腥味。 旁人或许一时半会儿认不出那气味,可方南巳对它太过熟悉, 熟悉到轻嗅一丝便知—— 那是人血在空气中飘荡一夜的味道。 昨日快入夜时,方南巳在秽玉山脚见到了匆匆赶来的苏言。 苏言脸色很差,荀叔给他把过脉,说他中了软筋散。 实际上苏言也是赶路到一半才发觉身上力气正一点点被抽离, 当时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可是他卡在路中央,继续走也不是回也不是,想来想去, 他还是决定先听皇爷的,去找他家大人,再一同折返回虞城去接应皇爷。 苏言把自己同应天棋遇见的事、以及应天棋赶自己走时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方南巳。 方南巳听过后什么话也没说, 只翻身上马,以最快速度往虞城去了。 其他人在秽玉山还有未完之事、不便与他们一起,因此此行只有方南巳与苏言两人。 他们这一路一刻也未停,半道还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虞城外围。 可是眼前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虞城作为江北江南的途经点之一,无论何时都是一副热闹繁华之景, 此刻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方南巳翻身下马,快步往里走去。 路面的颜色似乎要比寻常泥土路更深一些,见其上薄薄一片积水略显浑浊,方南巳随便扯了条白帕丢进水中,顷刻便见白帕浸出一片深红的污渍。 “大人!” 在前方探路的苏言唤他一声,语气难得慌乱。 方南巳微一挑眉,快步走去。 穿过遮蔽视线的野草树木,沿着湿漉漉的石阶走过虞城的匾额,眼前一切也终于清晰。 满目死尸。 就是称一句“尸山血海”也不为过。 这种场景,方南巳只在战后清理战场时见过。 “谁干的?” 方南巳扫了眼脚边已辨不清面目的尸体,抬步往虞城深处走去。 虞城中的建筑与死尸能看出大片的焦黑,看来罪魁祸首临走前还不忘放一把火毁尸灭迹。 可惜,在大火将一切烧干净前,天降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足够浇灭火焰,让罪证得以保全大半。 “属下不知……” “前夜你走前,可曾见过可疑之人?” “未曾。”苏言努力想了想,又补充道: “前夜属下与陛下在客栈大堂同陛下新识得的友人吃酒闲聊,之后陛下不知怎的突然称病拉属下回房,再就急急推着属下要属下离开,或许……是那时陛下看见了什么可疑之人也说不定,只是陛下没同属下道明。” 方南巳顺着苏言这话往深想了想,没应声。 二人越往里走,看见的画面便越触目惊心。 苏言心里愈发不安,他四下张望着,有个念头绕在心里久久不敢开口,最终却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了一句: “陛下他会不会……” 方南巳自然知道苏言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没怎么思考,便答出一句: “不会。他还活着。” 苏言不知道方南巳为什么如此笃定,他也不敢追问,只能默默同方南巳一起,在这座死城里寻一丝生机。 虞城不算太大,只两条主街,和若干小巷。 周围的尸体不仅属于人,还零星躺着家畜家禽,下手的人必然狠毒残忍至极,竟没给虞城留下哪怕一只活物。 方南巳踏过一地黑红,拐去了虞家客栈所在的街道。 虽然有足够的把握,但方南巳的精神还是难免有些紧绷,直到他一眼瞧见远处房檐下蜷坐着的一个人影。 方南巳肩膀微微一松,快步朝那边走过去。 靠近了,也确定了那的确是他要找的人。 那人浑身湿透,衣袍被泥水溅出一片片污渍,蜷坐在角落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 方南巳并没有刻意隐去自己的脚步声,但一直等他走近,对方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方南巳脚步微微一顿。 他原本想唤这人一声,但开口前,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没法给这人找见一个比“陛下”更合适的称呼。 于是他放弃开口,选择直接走过去碰碰应天棋的肩膀。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指尖才刚刚触上去,甚至连他自己都还没有一丝实感,那人便突然反应很大地颤了一下,而后一双手臂毫无章法地挥打着拒绝着他的触碰。 这是一段激烈却无声的挣扎。 他一边抗拒,一边把身体往后缩,即便已经背靠墙壁无处可退,还是紧绷着身体用全身力气抗拒着旁人的接近。 “是我。” 方南巳一把握住应天棋的手腕,单膝跪在他面前,另一只手用力按着他的肩膀,逼迫他冷静下来: “冷静一点,是我。” 应天棋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这个声音属于谁。 他怔怔地抬眸望了一眼,而后对上了方南巳一双瞳色幽深的眼睛。 天光稍微有些刺眼。 也是这个时候,应天棋才恍惚意识到,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原来,无论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多少事,等到了时间,天都是会亮的。 可是应天棋对时间的流逝并没有什么实感。 他只记得自己原本是在客栈里面坐着,坐到尖叫哭喊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火光与呛人的浓烟。 火烧起来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逃跑。 一直等系统弹出大红色的警告弹窗,他才艰难地找回一点点理智,把自己挪到了屋子外面。 他坐在一地尸体和废墟间,火焰的灼烫混着人血的腥味,还有将亮未亮的天空,恐怕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那片压抑的灰色化成雨水落了下来,浇灭了烈火,也将应天棋淋得湿透。 他没有躲,也没处可躲。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原处,直到有人触碰到他,在他无意义发疯时制住他,让他看清了眼前的这张脸。 应天棋一双眼睛通红,他就那样与方南巳对视许久,才从方南巳的眼睛里找见那么一丝还活在人间的真实感。 无论夜晚有多残忍荒诞,天都是会亮的。 应天棋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是,在夜晚逝去的人与物,却再不会随着太阳升起而再次苏醒了。 应天棋鼻头涌上一股浓郁的酸涩,视线也愈发模糊,模糊到他看不清方南巳的脸。 然后脸颊上多出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像是先前淋过的雨,但雨丝是凉的,眼泪是热的。 应天棋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 大概过早独立的孩子都是这样,比起哭,更愿意把流眼泪的时间和精力花在解决问题上。 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因为就算把眼睛哭瞎也不会被人帮助被人关心,哭过了擦干净眼泪,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 长大之后,就更没有哭的理由了。 都多大的人了,哭鼻子多难看啊。 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哭的时候,应天棋其实很抗拒。 他想把眼泪咽回去,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这么幼稚这么脆弱,但是眼泪越来越多,越流越凶,擦也擦不干净,索性放肆一回。 于是应天棋不再压抑,呜咽一声,嚎啕大哭。 他身上脸上都是混着血的黑灰,泪珠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看起来滑稽又狼狈,但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些。 方南巳难得有些无措。 他怔怔地看着应天棋坐在地上像个孩童一样情绪崩溃,根本不知自己该做点什么。 半晌,他才试探着问: “你……?” 但这句话并没能说出口。 因为在那之前,应天棋一把抱住了他。 方南巳微微一愣。 “你杀了我吧……” 人哭得太伤心,话也说不清楚,但方南巳还是听清了。 因为很快,那人又死死抓着他后背的衣料,哭喊着重复一句: “你杀了我吧!!!” “……什么?” 方南巳很轻地皱了下眉。 “怎么办啊,都是我害死的……这的人,那的人……怎么办啊方南巳,这所有的人,都是我害死的啊!!!” 应天棋哭喊到嗓音都嘶哑。 是他。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5节 都是他。 是他为了找诸葛问云编出那么一句诗,引得陈实秋警惕,查到白尧头上,再一路追查到这里。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白尧可以在诸葛问云的帮助下顺顺利利度过这三年,蛰伏民间养精蓄锐,然后,就像白尧自己说的那样,在乱世中为百姓、为后人蹚出一条路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凌溯是杀人凶手,但应天棋才是这惨剧的源头。 虞城数百条人命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迫切地想要寻一个转机,最后却一次次意识到……晚了。 他没有破局的办法,也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从来没感受过那种无力。 他不能自杀,因所谓“任务奖励”,谁也看不见他碰不到他,更无法达成他杀。 系统强调过很多次,隐藏任务是独立副本,这意味着,就算应天棋在任务结算后立即死亡,读档也没法回到一切开始前。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或许系统从一开始就推算出了事件结局,所以才说无论玩家是否接取任务,任务剧情都会继续进行,所谓“任务奖励”,也只是帮作为旁观者与参与者的玩家保下一条命。 只有应天棋自己知道,自己这一夜对着满城的尸体,是怎么熬过去的。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不久前那场冰凉的雨里,他眼前的画面有一瞬的闪烁。 那是隐藏任务的最终结算画面,地上每一具尸体的头顶都浮现了他们的名字,每个字都是代表死亡的灰色,就像游戏里的npc标识。 那些姓名穿透建筑,在他眼中重重叠叠,像一片死灰色的海。 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那些名字便尽数化为尘屑消散了。 后来,在几乎要洗净天地的大雨中,应天棋的眼睛曾被突兀出现的光源微微映亮。 不知为何触发,不知意义是何。 应天棋看见了一句,他在进入游戏的第一天就见过的话—— 【请注意,游戏内容绑定真实世界线,请玩家在推进剧情时,慎重进行选择】 【今晚不是平安夜 ·完】 第109章 六周目 闽华江与云墨江将大宣版图的下半部分横割为江北、江南、南域三部分。 江南是富饶地, 常年有行商旅者往来,也因此,闽华江上水匪猖獗, 惹得百姓叫苦不迭。直到数年前,闽华江上最大的匪窝“江鬼帮”被方南巳领头剿灭,其他跟着江鬼帮混饭吃的小匪寨见靠山已倒,自然不敢再嚣张。 闽华江恢复安宁, 商客来往之景自然更加繁荣,但同时也出现了另一重问题, 便是私渡增多。 闽华江从东到西共有三道官渡口,官渡手续繁琐,价格也高,以往商客忌惮水匪, 觉得走官渡有官兵护送更有保障, 自然不会再去冒险走私渡。 但近年闽华江水匪祸事减少,走私渡的人便越来越多,尽管官府抓得严罚得重, 却还是无法彻底杜绝私渡现象。 方南巳一行是从河东绕过来的,连大点的城镇关卡都过不了,自然不可能去走官渡。 好在方南辰早在江南打点好一切, 提前叫了船停在江北隐蔽渡口,供方南巳一行渡江。 大约是受的打击太大,那日,应天棋在虞城情绪崩溃大哭,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最后抱着方南巳哭到晕厥。 应天棋状态实在太差,虞城的状况也迟早会引来官兵追查, 他们不好多留,方南巳便带着人先去了渡口,把他安置在船上,边等着留在秽玉山的那批人赶来汇合。 应天棋哭晕过去就没再醒,但荀叔落在后面的队伍不知几天能见到,方南巳等不起,便先就近寻了几个郎中来瞧。 那些郎中看过后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只一个劲地摇头叹气,说这是心病,他们也束手无策。 算一算,应天棋昏迷已有两日了。 他睡得并不安稳,脸色苍白,经常起冷汗,偶尔还有意义不明的梦呓。 “大人,属下打听到离这不远的小园村有个挺有名的大夫,不若将他请来瞧瞧?属下骑快马去,一来一回,半日就够了。” 又送走一个摇头叹气的郎中,瞧着应天棋一直不醒,苏言实在心焦。 方南巳却摇摇头: “没用,就是请来,多半也是一句‘心病’了事。” “可是……”苏言帮应天棋轻轻掩上了门,随方南巳一同走去甲板上: “不知陛下这心病,因何而起,又如何能解?” 闽华江岸边种着大片大片的垂柳,风一过,柳枝随着水面的波澜一同飘摇,倒是安逸。 方南巳却似未被这美景打动。 他眸色幽深,只答: “虞城被屠,吓到了。他没见过这种场面。” 顿了顿,他又似自言自语般低声一句: “更别提……” 更别提,这惨剧源头是他自己。 虽然方南巳不知自己离开的这两日,虞城发生了什么,但也能从细枝末节中猜一个大概。 一个屠城惨案如何能与常年待在京城的应天棋有关?想必凶手也来自京城,为了某些人、某些事一路追到这里,或许是迁怒,或许是斩草除根,干脆杀了所有人。 说来说去,这和方南巳在秽玉山遇到的人和事多半源自同一件事,与他们此行下江南的目的也相关。 至于原因,答案很明显,是应天棋给郑秉烛的那句诗。 应天棋此人,方南巳愿用一句“天真”来评价。 他好像总会把人往最好的方向去想,也好像从来没见过世间残忍的人和事,像是生长在宫墙里的小树,刮风下雨都有遮挡,因为从小到大都被保护着,所以也愿意释放善意去保护别人。 就像民间神鬼传说里的圣人,只要自己的行为处事稍微有一点点瑕疵就会不停更正反思。比如,上一次他只是间接导致方南辰那一寨子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就纠结自责成那个样子,这次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更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方南巳又想起了应天棋抱着自己哭闹着“杀了我吧”的那一瞬间。 恐怕不是单纯的发泄情绪,而是真的崩溃至极无法面对,索性想以命去偿。 方南巳不知道世界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无法理解应天棋哪里来的那么高的道德标准,动不动就会自责难受。 毕竟人不是他杀的,火不是他放的,冤魂索命也索不到他身上,又何必要将旁人的罪孽往上追几道弯揽到自己怀里。 方南巳没法共情,自然也不知要如何去解他这“心病”。 他只知道,这次这个问题,怕不是喝两杯酒聊几句闲话就能够解决的了。 方南巳很轻地皱了下眉,问苏言: “你说他那夜新识的友人,叫什么名字?” “姚柏。” 姚柏…… 方南巳在心里默念这二字,很快有了答案: “白尧?” 苏言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白尧是谁、方南巳这又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方南巳也没打算跟他解释,只道: “传信问吴二六什么时候能到。催他快些。” “……是!” - 应天棋好像被困进了一场漫长的噩梦里,无论如何努力,总也醒不过来。 梦里燃着通天的火光,一具具尸骨堆成小山,满目都是“游戏失败”的红色系统弹窗。 那些警告标识让他意识到,他踩着一条条血淋淋的人命努力了这么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甚至有点恨。 恨这个游戏的开发者,为什么好端端要让人去改变已经注定的历史。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说明这是最好的安排,为什么一定要去修改,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痛苦。 那一夜的血色和哭喊好像缠住了他,就算在梦里用力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怎么办…… 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才能挽回。 要怎么努力才能偿还这笔血债。 白尧死了,如果他输了,如果他最后没能达成那个最好的结局,百姓又要怎么办? 谁来救他们,还有谁能救他们? 怎么办? 怎么办?? 问题越来越多,应天棋也愈发不安、愈发慌乱。 他再一次懂得了“慎重选择”四字之沉重。 他真的不敢想,事情走到这一步,如果再出点什么差错,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他在这种浓郁的恐慌中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层低矮的天花板,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应天棋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太晕,后来才意识到这跟他自己没关系,不停摇晃的的确是这个环境。 他隐隐约约听见外部有水声传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正睡在渡江的货船上。 应天棋长长叹了口气。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6节 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管,只翻了个身面对墙壁,稍稍缩了下身体,逃避一般重新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只记得恍惚间好像听见“吱呀”一声响,有谁轻轻推开了门。 应天棋原本想是有人要进来,但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脚步声。 船舱里闷热潮湿,大约也不会有足够把门吹开的风。 于是应天棋缓缓舒了口气,翻过身,睁开眼睛望了眼门口的方向。 船舱的房间没有窗,光线昏暗压抑,乍一睁眼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稍稍缓过劲后,再定睛,应天棋看见门外探出了一颗小脑袋。 那瞧着是个小男孩,扒在半开的门缝外悄悄打量他。 见他醒了之后,小男孩像是想跑,不知为何却又止住了动作。 犹豫一会儿,小孩最后也没离开,只继续那样静静地与他对视。 小男孩不说话,应天棋也不吭声。 二人如此这般对峙着,最终还是应天棋先开了口: “……你看什么?” 不知睡了多少天,他连嗓音都沙哑无力。 “看你。”男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奶声奶气的,见应天棋语气没什么攻击性,便大着胆子往里靠了半步: “你一直在睡觉,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 应天棋轻咳两声,撑着身子艰难地从床榻上坐起身: “我不吃人,你想进就进来。” “哦……”小男孩想了想,跨步从门缝外溜了进来。 走近了,应天棋也看清了。 男孩长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瞧着就很机灵。 走进来时,他的目光始终都黏在应天棋身上,一直等走到床边,还在眨巴着眼睛细细打量他。 应天棋被他那认真的神情逗得有些想笑: “你一直盯着我瞧什么?” “你长得很俊俏。”小男孩如此评价道。 顿了顿,他又道: “和那个冷脸叔叔一样俊俏。” 冷脸叔叔? 应天棋想了想: “谁是冷脸叔叔?” “就那个个子高高的,很威风的,其他叔叔都要听他的。” 小男孩努力形容着。 看得出来他很会抓特征,应天棋很难猜不到此人是谁: “你说方南巳?”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反正是个厉害的大人。” 小男孩自说自话地搬着小板凳在应天棋床边坐下了。 应天棋瞧他这副自来熟的模样,轻轻扯了下唇角: “你呢,你是谁家小孩?” “我谁家的也不是。” 小男孩惆怅地托着腮: “我原本是跟着另外几个叔叔婶婶,要去寻我爹爹的。可是半路杀出坏人,他们把我藏了起来,但一直没回来找我。最后是冷脸叔叔他们找见了我,说要帮我找爹爹,让我跟着他们一起走,结果走着走着就到了这,刚上了船,他们又说,我大概找不见我爹爹了,我爹爹很可能已经死了。” “……?” 是谁。 是谁这么直愣愣地把这么残忍的话说给这么小的孩子? 古怪的是孩子居然也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应天棋微微皱起眉,看着眼前的男孩: “你……也信了他们的话?” “嗯!”小孩点点头。 虽然不太合适,但应天棋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我爹爹每次走时都说自己可能会死在外面,让我别找他,自己好好生活,他要是活着就回来见我,死了就算了。” 小男孩答得大大方方。 大方到每句话都能让应天棋错乱: “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啊!”小男孩点点头: “死了就是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了,要被埋在土里了。” “……那,再也见不到了,你不会想爹爹吗?” 小男孩想了想,歪了下头,大概是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问题要问,但他还是大方地给了答案: “想啊,但我爹爹是大英雄。我爹爹告诉过我,如果是为了想保护的人和想做的事死去,我们该引以为傲才是!他离开就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完成想做的事,所以,如果他不在了,我应该为他高兴,而不是为他悲伤。如果想他了、舍不得他,就等长大以后去接替他,做他没做完的事,成为和他一样勇敢厉害的大英雄。” “……” 小孩这段话惹得应天棋出了神。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细微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霖。” 小男孩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一点点骄傲: “纯白的白,甘霖的霖。” 第110章 六周目 白霖, 字润声。 澧太祖白尧长子,后封太子,二十三岁登基, 上位后文有大刀阔斧行改革之策延续澧朝盛世,武有起兵北伐御驾亲征从朝苏手中夺回北境疆土,功绩两张纸都写不完。 应天棋一时没太能将史书中那个威风凛凛的皇帝和眼前这个滴溜转着眼睛的毛头小子联系到一起。 “你……”应天棋忍不住又确认一遍: “你叫白霖?” “嗯!”白霖点点头,抬手摆出个架势, 学着话本里的主角: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霖是也!” 应天棋却没心思欣赏他的表演: “你爹爹是白尧?” “是!” 白霖点点头: “你认识我爹爹?” “……” 应天棋哑了声,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轻轻抿了下唇角,犹豫片刻后,抬手摸了摸白霖的发顶。 白霖也不反感,就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瞧着应天棋。 应天棋如此与他静默相处片刻,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再开口时,声音轻了许多: “……你以后,会成为和你爹爹一样厉害的人。” “真的吗?” 听见这话, 白霖扬唇冲应天棋笑了,露出两颗还没长齐的漏风大门牙。 应天棋原本还有点惆怅,瞧他这模样, 一时又有点想笑。 他点点头,正想应句“真的”,但在那之前,先被一道闷闷的“咕噜”声抢了戏。 此声一出,船舱房间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白霖盯着应天棋瞧了半天,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歪着头大大方方问: “哥哥, 你饿啦?” 失去意识是在虞城,醒来是在渡江游船之上,应天棋不知道自己在这中间略过去了多少天,但时间决计不会短。 光睡觉不吃东西,饿是肯定的。 但在小孩子面前饿得咕咕叫什么的实在是有点丢人,应天棋暂时不打算承认,还想再赖一赖假装无事发生,白霖却没等他的回答,积极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我去帮你要吃食!”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7节 然后应天棋就看他“噔噔噔”跑了出去,边大喊大叫着: “叔叔叔叔,房间里的哥哥醒啦!肚子饿得咕咕叫啦!!” “……” 要换做平时,应天棋不知道该尴尬成什么样子。 但现在,他看着白霖闹腾着跑出去,心里堵着许多情绪,尴尬只排最末位。 他坐在床上,长长叹了口气,有些郁闷地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系统。” 许久,应天棋很轻地唤了一声。 【系统为您服务】 “……一定要这样吗?” 【回复宿主:请宿主说明具体问题】 ……算了。 跟冷冰冰的人工智能多辩这么几句,也实在没意思。 应天棋关了系统界面,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就那么坐了良久。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房间的门重新被推开,白霖蹦蹦跳跳地进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是方南巳。 方南巳一身紫灰色的布衣劲装,额上绑了根布条,大概是想乔装一下押运货物的伙计,但因为自身气质太盛,倒显得像个水匪头子。 他手上还端了个托盘,走到床边,将托盘放下,应天棋才看见盘中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 方南巳什么话都没说,只抬手端起碗,递给应天棋。 应天棋抬手想接。 但好几天一直躺床上睡着,一口食物也没吃过,他连起身都费力,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方南巳目光落在应天棋打着颤的指尖。 想了想,他还是把碗收了回来。 应天棋接了个空,微微一愣:“做什么?” “若你摔了碗,还得再去盛。” 方南巳拎起汤匙搅搅白粥,舀起一勺,垂眸吹吹凉气,送到应天棋唇边: “省点功夫。” 应天棋有片刻的怔愣,但也没迟疑太久,很快便低下头就着方南巳的手将那勺粥含进口中。 温度刚刚好,粥里加了点盐,带着淡淡的咸味。 应天棋把食物咽下,抽空哑着嗓子打趣一句: “喝个粥还能让方大人亲手喂,我的荣幸。” 方南巳很轻地嗤了一声,意味不明。 “……我们现在已经在闽华江上了?” 应天棋喝了几口粥,总算是缓了些精神,轻咳两声,问起正事。 “是。” “我睡了几日?” “快四日。” 这么久? 应天棋很轻地皱了下眉。 他垂眸思索片刻,正准备再说点什么,但抬眸时,他余光瞥到在场另一道人影,这才后知后觉,他们身边还坐着一位小观众。 应天棋将视线转向白霖。 见小孩还在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瞧得十分认真。 “你看什么?” 这小孩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盯着别人看的时候,存在感格外强。 “我想我娘亲了。”白霖突然伤感了起来: “以前,我娘亲也是这么喂我的。后来她说我长大了,让我自己吃饭,我不听,只想依赖娘亲,每次,只要我一撒泼打滚,娘亲就会继续依着我……直到她不在了,我才学会自己吃饭。” “……” 这话一出,空气中又弥漫起诡异的静默。 白霖却对这古怪的氛围浑然不觉,只又问: “哥哥,你也要早点学会自己吃饭啊!不然等……” “……咳咳!!” 应天棋险些被呛到,赶紧咳着打断了这危险的后半句话。 这么大个人了一直让人喂饭也确实不好看,刚才几口热粥下肚,力气也恢复了些,于是应天棋立刻抬手接过碗: “我自己来吧。” 接碗的时候,应天棋和方南巳对了个眼神。 方南巳大概懂了他的意思,于是他将目光转向白霖,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小鬼,苏言刚说要给你雕一把木剑。” “真的?!” 白霖一下子从方才的忧伤老成感中抽离,瞬间来了精神。 方南巳没应他的话,只淡淡道: “你去看看。” 白霖几乎是从小板凳上跳了起来。 跑出去的时候,方南巳还不忘瞥他一眼: “带上门。” “好嘞!” “砰”一声,门被合上,小孩跑走了,房间内一时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应天棋手里捧着粥碗,却没再喝,而是先开门见山确认一句: “他爹是白尧?” 方南巳点点头:“是。” “你们在哪找到他的?” “秽玉山。”方南巳微一挑眉,从床边站起身,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闲闲靠在椅背里。 那姿态,就像是告诉应天棋,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就是。 顿了顿,他续上了方才那个答案: “那晚的情况有些复杂。我们接到周十五的传信,赶去秽玉山,从十名死士手中救下他。据他自己所说,他原本和母亲还有妹妹一起住在岭北。数月前,白霖的妹妹白霜夜半高烧,白尧的妻子、二人的母亲沈颜送白霜去寻郎中,结果遇见山中落石,双双殒命。 “白尧一直在外未归,行踪隐秘,白霖始终联系不上他。直到前段时间,白尧派人回岭北办事,托他们顺道瞧瞧家里人是否安好,白霖才把家中祸事告知于他们,求他们带自己去见白尧。妻女双亡是大事,白霖无了依靠一直受邻居照顾,也不是办法,于是那些人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带白霖去秽玉山见白尧,但到了秽玉山,他们却没能找到人。” 应天棋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因为白尧已经离开了,他们正好扑了空?” “是。”方南巳点点头: “运气不好,没见到白尧,还正面碰上了郑秉烛的死士。带着白霖的那几人分为两路,一路带着白霖离开,一路断后,但都没能跑掉。半路一直盯梢的周十五出手帮了一把,他们便把白霖托付给了周十五,但周十五带着孩子处处不便,只能将白霖先藏在树洞里,自己去引开注意拖延时间。” “……最后呢?”应天棋皱了下眉,语气略显急切: “周十五还活着吗?” 方南巳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无声的答案,然后略过了这个话题: “白霖知晓的事就到这里,之后就遇见了我们。我猜,周十五正是在躲避追杀的途中匆匆送出信条。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山中拖了多久,总之,一直到我们赶到秽玉山,那群死士也没找到小孩。我们也是解决了人之后搜山搜了近一日,才在山南的树洞里找见这个孩子。” 一连串的巧合,才造就了如今的情形。 想想也有道理,都说得通。 应天棋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碗的边沿。 这个孩子出现在此地只能是意外,凌溯不知他的存在,白尧不知他的到来。 否则那一夜,凌溯就不会仅仅只用屠城来威胁白尧了。 “……”应天棋垂眸,犹豫片刻,又问: “你知道白尧在做什么事吗?” 方南巳点点头。 “说说看。”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答得很利落: “准备起义,谋反?” “……?” 应天棋原本想接这话,开口前却是一顿。 他突然意识到,方南巳这个答案是不是说得有些过于肯定了? 或许是应天棋目光里的疑惑太明显,方南巳与他对视片刻,稍微挪了下视线,正正身子换了个姿势靠向椅背,又停顿片刻,才略略答: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8节 “我们秽玉山上找到了点东西,很好猜。” 应天棋点点头。 他其实还有点想问,秽玉山上到底有什么,才让凌溯和方南巳都知道了白尧正在暗中预谋起义。 他觉得白尧不是这么粗心大意的人。毕竟按方南巳所说,连他亲儿子白霖都不知道他在哪,也联系不上他,如此谨慎,为何会给自己留如此致命的把柄? 疑惑在应天棋心里一闪而过,但他没有深究。 因为他有比这更重要的问题想问: “你知不知道……白尧,到底是什么身份?” 方南巳静默片刻,假装没听懂他的问题,扬了扬眉: “准备谋反起义,或许是下一任皇帝?” “……啧?” 应天棋责备地皱皱眉: 方南巳逗了这一下,心情似乎好了点,瞧他这气呼呼的样子,轻笑一声,才正色道: “看来陛下记性不大好了。” 方南巳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尾调有丝细微的上扬,像是不易觉察的戏谑: “连自己表兄也不记得?” 第111章 六周目 表, 表兄? 出人意料的身份。 应天棋确实是懵了。 他努力在脑中复习着“表兄”一词的定义。 是父亲姐妹的儿子,或母亲兄弟姐妹的儿子。 应弈的母亲身份不高,只是尚宫局一位普通宫女, 后被仁宗宠幸封为才人,生下应弈不久后就去世了。 她家中有什么兄弟姐妹……应天棋确实不知,但想也知道,若应弈母亲那边的亲戚能拐来拐去最后和诸葛问云搭上线……就巧得有点太离谱了。 答案只能在父亲那边。 白尧, 应天棋只知道他是罪臣之子,却没想过他还跟皇家有关系。 那他就是应崇华姐姐或妹妹的孩子?但应崇华有哪些姐妹、分别嫁给谁了来着……? 大概是看他想得实在艰难, 方南巳没有继续卖关子,而是好心给他铺了个台阶: “都是陈年往事了,陛下那时年纪尚幼,很多事都不知晓, 加之事发之后先帝对此态度微妙, 旁人不敢提及三缄其口,陛下不知情也属正常。我也是入京后,才偶然听人提起过一两句。” “……” 那你不早说, 还停那么久? 应天棋还以为自己又露馅了,思考白尧身份的同时还在绞尽脑汁想要如何圆上这事,结果因方南巳一句话又轻飘飘地落回了安全区。 心情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 难以形容。 轻轻抿了下唇,应天棋点点头,认真应道: “是,我确实记不清了……所以白尧他是?” “嘉阳长公主次子。”方南巳答。 嘉阳长公主。 应天棋对这位公主的封号略感耳熟,但确实没什么印象了。 这也难免,毕竟史书总是会刻意忽略公主的存在,很多时候都不会特意提及。除非拥有特殊的婚姻、生平过于跌宕, 或极受皇帝偏爱,才有可能被多提一两句,否则最多就是一句“某年嫁于某人”,潦草概括一生。 显然,嘉阳属于后者。 应天棋点点头,正在想要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引导方南巳扩展这个话题,方南巳便似知他心中烦恼一般,主动道: “嘉阳长公主当年下嫁给了裕国公幼子白同轩,二人育有两子,长子白盏九岁夭折,次子就是你认识的白尧。” “……等等。” 应天棋开口打断了他。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嘉阳长公主……也就是我的姑母,是不是和应沨关系不错?” 听见这话,方南巳点头。 见此,应天棋确定了,原来自己没有记错。 他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嘉阳长公主的名号耳熟了。 应天棋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知道的这些事,可能是哪篇文献,也可能是在哪本书里。 之所以能记到现在,是因为当时他觉得作者简直是把两个正史中毫无关系的人扯到一起,杜撰出的情节堪比小说,印象便十分深刻。 故事的主角就是嘉阳长公主和太子应沨。 说是嘉阳长公主与应崇华的第一任皇后陈容秋关系十分亲密,情同姐妹,之后陈容秋病逝,嘉阳便将感情尽数寄托在了她唯一的孩子应沨身上。 嘉阳视应沨为亲子,对他处处照拂,疼爱有加。后来应沨出事,在狱中被赐死,嘉阳得到消息之后连夜入宫,发疯般跟仁宗大闹一场,惹得仁宗生了大气。那夜,原本关系亲厚的姐弟二人闹得十分难看,嘉阳回去之后一病不起,一直到死,仁宗都没再看她一眼、问候她一句,死后也只是草草给她办了丧事,半分哀荣也没赐下。 虽说到了仁宗应崇华执政后期,“应沨”二字几乎成了他的逆鳞,朝中民间皆无人敢提应沨此人,提了便是惹火上身。但即便如此,应天棋还是觉得为了应沨让皇家姐弟反目撕破脸什么的……有些扯,所以看过就过了,没怎么在意。 但现在看来…… 应天棋皱皱眉,其实心里还有一个疑惑未明: “为防外戚干政,驸马及其近亲均不得担任官职,既如此,白家做了什么,何故会被流放到岭北?” 方南巳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 而是来了一句十分惹人恼火的: “猜猜?” “我要是能猜到,还问你作甚?” 话是这么说,但应天棋想了想,还是试探道: “……谋反?” “没。” 还好还好。 要真加上这个驸马,光他知道的想谋反的就有整整三位大能了,那应崇华应弈父子俩这皇帝当得也实在有点太惨。 再说,谋反的下场怕也没有流放那么简单。 那么,既然不是谋反…… “也差不离。” 还没等应天棋这口气松出去,方南巳又话锋一转,来了这么一句。 于是应天棋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什么意思?” 方南巳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而后淡淡公布答案: “他是太子党。” 应天棋只觉心里“噔咚”一声。 他抬手,独自消化这信息: “……等等。” “嗯。” “这个白同轩,以驸马之身参与党争?” “嗯。” “长公主知道这事吗?” “自然。” 顿了顿,方南巳又道: “倒也不算参与,但嘉阳长公主与端仪皇后交情甚深,应沨与白尧又有竹马之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站在太子一队。后来太子倒台死在狱中,长公主为此同先帝闹过一场,具体发生了什么旁人不知,但先帝在那之后就发落了他们一家,只给长公主本人留了半分情面,没问她的罪责,还准她继续留住公主府。只是,家里出事不久后,长公主一病不起,很快便撒手人寰。” 这剧情,倒是和应天棋知道的那部分对上了,还补充了更多细节进去。 懂了。 应天棋兀自点点头。 他懂了,理顺了。 白尧和应沨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母辈也颇有交情,好得就像一家人。 结果应沨出事之后,算他半个亲妈的嘉阳长公主为他出头不成,还搭进去自己一家。 白尧也被祸事牵连,大老远从京城被赶去了岭北,但心中一直记挂着自己枉死的兄弟,而同样记挂着应沨的,还有远离京城隐姓埋名的诸葛问云。 两个人不知怎么联系到了一起……是想谋反? 推到这里,应天棋开始有点迟疑了。 因为他觉得有哪里稍微有点说不通,好像不太合理。 如果把自己代入这个处境中,如果自己是白尧,那他的进度恐怕不会那么快,不会一上来就合伙谋反,中间应该还有一点循序渐进心态转变的过程。 比如,白尧和诸葛问云自身其实并没有受过皇室的直接迫害,受到迫害的是应沨,他们为的也是应沨,这么一来,他们的仇恨应该不会立刻挂在新帝身上。 如果好兄弟和挚友不明不白冤死了,应天棋觉得自己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查清当初这事背后究竟是谁动的手脚,要为他报仇、为他翻案。而在谋划这些事的途中,世道乱了,别说为前太子翻案,皇家自身都难保,家国内忧外患,百姓水深火热,在这种情况下,再将“翻案”目标转为“谋反”,就顺理成章多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49节 可方南巳又说在秽玉山找见一些东西能证明白尧确实意图谋反…… 应天棋想不通。 罢了。 反正这些都不是重点。 应天棋思索片刻,感觉到手中的粥碗的温度正一点点流失,这才想起自己还有顿饭没吃。 他将疑惑暂且放去一边,捧起碗拿起勺子,专心大口大口把食物往肚里咽。 方南巳坐在旁边,瞧他这认真炫饭的模样,有点意外地微一挑眉。 毕竟应天棋从虞城出来时状态很差,方南巳原本以为,按应天棋那拐弯担责的性子,估计得纠结自责低落好一阵,具体表现为话变少人不笑茶不思饭不想叹气变多。 但现在看他这样子…… 不知是不是方南巳的错觉,看起来,应天棋似乎并没受虞城那事太多影响,大哭过一场后,他看起来除了消瘦憔悴不少,状态和以前也没什么大的分别。 既如此,方南巳也不必避讳了。 他直接开口问: “你的疑惑我帮你答了,那现在,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聊聊我的问题?” “……”应天棋动作一顿。 他大概能猜到方南巳要问什么。 这太容易了: “你想知道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圣明。”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短暂整理过心态之后,应天棋将自己在虞城那一天两夜发生的事、认识的人,拣要紧的从头到尾同方南巳讲了一遍,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实情,唯独隐去了最后屠城时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视角,只说自己躲在了隐蔽处没被发现。 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在一碗粥见底时讲完。 “所以,你觉得这一城的枉死魂,都是因为你给郑秉烛编的那句诗?” 方南巳听过故事后,微一挑眉,问。 “是。” “现在呢?” “什么?” 方南巳瞧着应天棋: “现在还这么想?” “自然。如果我当初没搞出那些事,今日惨剧也就不会发生。” “不见得。”方南巳轻轻扯了下唇角,像是个不大愉悦的笑: “按你所说,凌溯没能从白尧口中挖到情报,一气之下屠了虞城。但中间怕是有省略的部分,比如,他拿虞城里这些人命威胁白尧,但白尧没有松口,这才有了后续之事。” “是这样。”应天棋没太懂方南巳的意思,却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 “……其实我在想,白尧为什么没有松口。明明他心存大义,明明黎民百姓在他心里那么重要,明明连多一个无辜的人都不愿牵连……凌溯的威胁对他来说其实很狠绝,可那时为何没起作用……” “很简单。”方南巳接了他的话。 “嗯?” “因为他在心里权衡过后,觉得若是自己让凌溯如愿,未来,会因此死去比眼下多千百倍的人。眼下和未来,他选未来。就像他知道自己已入死局,所以……” 说到这,方南巳似有些犹豫。 略一停顿后,他才说出后半句: “自己和你,他选你。” 第112章 六周目 这一点, 应天棋何尝不懂? 白尧知自己已落入死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想保住云落云霞他们,也想保住应天棋,所以才会选择自己站出来面对凌溯。 但应天棋一直没想通的是,自己和白尧, 说白了也就只那一两日的交情而已,阵营又属对立, 白尧何故会那么信任自己,信自己能替他行未尽之事?难道就因为自己与他聊天时那几段话说得比较好听? 按应天棋先前知道的信息,得到的故事未免有些生硬,但如果把他刚才推出来的可能性重新代入进去……也就是说, 如果白尧和自己从一开始说的就不是同一个目标, 那事情就会变得通顺很多。 把统乱世救万民的担子轻易移交给别人,看起来或许是有些不大合理。 可如果白尧对“目标”一词的理解和表达出的意思,从始至终都是‘还应沨一个公道’呢? 所以他从应天棋口中试探出对应弈的看法后很快选择了信任, 信任这个人能代替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他是应沨的挚友,而应弈是应沨的亲弟。 应沨端方持重, 是君子中的君子,对亲友手足的爱护是出了名的,而应弈一个宫女生的皇子,在外人眼里就是个连龙椅的边都摸不到的孩子,未来能得块封地远离京城当个没实权的王爷就是顶了天,幼时在宫里受到薄待,应沨或许还为他说过话、出手照拂过他。 后来应弈作为傀儡皇帝被扶上了位, 虽然明面受到太后处处挟制,暗地里却依旧念着兄长当年的恩情,故决心冒险找回诸葛问云一同为兄长翻案…… 这或许才是白尧视角看到的故事。 就身份来说,要想查清当年事为应沨洗清冤屈,皇帝自然要比他一个罪臣之子更合适。 而现在他知道了,皇帝或许并非如世人眼中那般昏庸无能,他受人钳制忍辱负重走到今日,还念着兄长的情分,如此重情重义之人,未来若能摆脱太后、能为兄长鸣不平,自然也能救万民于水火。 所以白尧不能供出诸葛问云的下落,也不能推应天棋去死。 他们一个是他求了数年的真相与公允,一个是未来触手可及的河清海晏与世间太平。 他只能那么选,即便那对于他来说比死亡更加惨烈。 应天棋心情复杂。 他就着瓷碗的边沿,喝完了最后一口粥。 “想开了?” 方南巳瞧着他这反应,也算是确定了,这人这一次并没有在牛角尖里被困太久,短暂的消沉后,已然寻见了出路。 “嗯!”应天棋点点头,嗓音还有些哑,较之先前却少了几分颓丧,多了一点坚定: “那孩子说的对。白尧的死是为了想做的事和想护的人,我若自怨自艾,反倒辜负了他的信任。既然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我和诸葛问云,那么,他没做完的事由我来做,他想救的人也由我来救。虞城中被这祸事牵连的百姓……这笔债也有我一份,我抹不掉逃不开,那便等事成之日,用凌溯的头颅来偿,虽惨剧已铸,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却也算是一个交代。” 听见这话,方南巳像是笑了一声,虽然声音很轻,但还是被应天棋听见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方南巳拿过应天棋手里的空碗: “本以为你还要在牛角尖里多住几天,现在看来,是我多虑。” “……”这话,应天棋倒是不知要如何应了。 方南巳也没想等他的回答,只默默从椅子上站起身。 眼见着他要走,应天棋赶紧叫住他: “……等等。” 方南巳脚步顿住:“还有事?” 便见应天棋一双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碗: “我……没吃饱,再来一碗。” 瞧他这又想要又不好意思的模样,方南巳微一挑眉,眸中携了丝笑意: “知道了。” 船还要两日才能靠岸,这两日应天棋没什么事干,就陪着白霖在船上到处转着玩。 他问过方南巳,打算如何安顿这个孩子。 实际上捡小孩这件事并不在任何人计划之中,方南巳也没想过要怎么解决孩子的问题,只能是先带在身边,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那日方南巳随口找了个由头支开白霖,说苏言决定给白霖雕一把木剑,轻轻松松骗走了孩子的注意力。 能这么轻易,实际是因为白霖早就看上了苏言的短剑,觉得此种兵器炫酷无比拿在手里的风采简直就是大侠临世,吵着嚷着要学,但次次被苏言婉拒。求之不得,心里简直猫抓似的痒痒。 所以方南巳这借口找得甚妙,拿捏住了孩性的脆弱之处,只是可怜了苏言,稀里糊涂被塞了件差事,还被小孩自作主张认了个师父。 那日苏言正好好坐着,突然被个团子抱住大腿,问说好要送他的木剑在哪里。 苏言一脸懵,却也大概能猜到这是谁造的谣。 否认是不成了,只能先行应下,好把孩子困在自己身边,不让他乱跑捣乱。 苏言的原则是不能说谎,尤其不能对小孩子说谎,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即便这事是旁人编了替他应下的,他也不想让小孩失望。 但船上什么都不方便,一时半会也找不见木材,苏言只能先安抚住白霖给他打个欠条,等船在中途的渡口暂停,他才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胡桃木,坐在甲板上拔出短剑开始给白霖雕他期待已久的小木剑。 白霖坐在他身边看得认真,亮着星星眼,一副期待模样。 正巧应天棋散步到甲板上,见他俩凑在一起这么认真,也晃过去瞧了一眼。 于是木工苏师傅身边很快又多了一个人与一只小板凳。 今日天晴,头顶天空湛蓝一片,阳光温暖但不灼烫,映得江水格外清澈,水面亮晶晶一片,像是坠入白日的星河。 江岸两侧是连成片的山林,一眼瞧过去便是层叠起伏的深绿,偶尔江风抚过,带着草木清新与江水湿漉漉的味道。 这种氛围难得安逸,应天棋也难得从一连串的阴谋诡计和生死危局中抽出空来感受片刻的安宁闲适、花一点时间从一双手和一截胡桃木中见证一把木剑的诞生。 应天棋也是才发现苏言如此全能,不仅文能探武能打,闲情逸趣还有木雕的手艺,一把木剑很快出了形,剑柄甚至还雕了云莲纹做装饰。 原来方南巳当时找这个借口时真的不算是刻意刁难老实人。 应天棋就那么看完了全程,最后苏言磨掉木剑上的小毛刺,确认不会再扎手,才把它递给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已久的白霖。 “哇!”白霖郑重地接过那把小木剑,立刻学着话本里的架势挥舞一番,瞧着还挺有模有样,一边不忘问身边两个观众: “哥哥,我像大侠吗?” “像!”应天棋为他鼓掌,努力扮演一位不扫兴的大人。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0节 而后,他借了白霖的小木剑拿在手里仔细瞧瞧,在心里再次为这做工赞叹后,笑着看向苏言: “真精致,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 “嗯……”大概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苏言挠挠头,解释道: “家里以前做木匠营生,跟着父母学过一些。不算什么本事。” “已经很厉害了!” 应天棋把木剑还给白霖,又问: “除了武器之类,你还会雕别的吗?” “当时没好好学,所以会的不多,陛……公子想要什么?” 应天棋只是瞧着新鲜,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努力思考半天,冒出个想法,立马大胆报出: “小鸟会吗?” 苏言想了想,有些迟疑。 看来是不太会。 没关系,应天棋还有备用方案: “小蛇呢?蛇会吗?” 苏言对着应天棋这一脸期待,正想说什么,但很快他目光微微一顿,挪至应天棋身后。 应天棋似有所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便见方南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这边,正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垂眸盯着他看: “在聊什么?” “在聊我才知道苏言还有这门手艺!”应天棋兴致勃勃地将小木剑从白霖手中要了过来,分享宝物似的把它递给方南巳: “你看,是不是很精致?跟城中铺子里卖的一两银子一个的那种比也不差吧!很厉害对吧?” 方南巳看看木剑,又看看他。 没记错的话,这还是这人从虞城出来之后第一次露出如此轻松愉悦的神色,之前那没心没肺的性子总算回来了那么点影子。 没想到一个木头玩意就能逗他这么开心。 方南巳挪开视线,把木剑抛了一把重新握回手里,点点头,算作认可。 应天棋的眼光得到了认同,对此十分满意,但方南巳紧接着又来了一句: “然后呢?” “然后?”应天棋顺着这话继续道: “然后我看着眼馋,也想要个小木头玩意。怎么?” “要什么?” “看苏言会什么了,小鸟,小蛇之类的吧。” 方南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将木剑还给白霖,结束了这个话题,另道: “快到了,准备下船。” 说罢,方南巳便转身走向别处,大概是去通知船上其他人。 应天棋应了一声,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来,想着带白霖回船舱象征性收拾收拾那半个包裹都装不满的行李,离开前还不忘再问苏言一句: “会做吗?” 苏言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被岔开了,没想到应天棋还能杀个回马枪。 他一下子被问住了。 其实他是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某种直觉,他有点不安地瞟了眼方南巳的背影,再开口就变成了: “不,不太会……吧……” “好吧。” 应天棋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却也没太在意。 几日的行程,他们乘船从江北一路南下,最终抵达江南离含风镇较近的某个私渡。 这个渡口靠山,位置十分隐蔽,只是下船后的路全是碎石,稍微有些不好走,应天棋怕白霖摔跤,索性将他抱了起来。 应天棋早就知道方南辰在江南,也提前知道方南辰的人会在江南渡口接应他们。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但应天棋对此十分心虚,因为他即将面对一个比较严肃的问题,截止目前还没有想出完美的解决办法。 他抱着白霖下了船,本以为自己在见到方南辰和她身边那几个主要角色前还能有点缓冲时间,直到他跟着方南巳前行几步放眼一望,精准瞧见了等在山拗口的宋立一行。 看来方南辰还是挺看重自己这个弟弟的,接个人都要家里二把手亲自上阵。 应天棋真是又为他们感到欣慰又为自己觉得苦恼,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他默默放慢脚步,往方南巳身后藏了藏。 方南巳注意到了他这点微妙的动作,于是微微偏过脸,有些疑惑地扬了下眉,但也没问什么,只继续往前走,与同样朝他们这边行来的宋立打了个招呼。 宋立朝队伍最前、自己唯二熟悉的两人点点头: “阿巳,小言,好久不见。” 而后他的目光看向两人身后,本只是寻常的一个扫视,想瞧瞧这一行带了多少人、带了哪些人,但打眼一望,他突然瞧见队伍里还有个孩童,再瞧瞧抱孩子的人…… “这位是……” 听见这声,方南巳顺着宋立的视线回头看了眼,确定他问的是应天棋,便没有贸然开口。 而苏言见没人接宋立的话,气氛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宋立以一种久别重逢难掩欣喜的语气道: “小卓兄弟!没想到你也来了。” 听清宋立的称呼,苏言愣住,茫然地睁大眼睛瞪着应天棋,久久没有回过神。 而方南巳在起初的意外后,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底多出了些似笑非笑,缓缓挑起眉梢。 他看向应天棋,双手抱臂,像是等一个反应,或一个解释:“……?” 第113章 六周目 “啊哈哈……宋大哥, 好久不见!” 应天棋抱着白霖,面上笑着,实际早已汗流浃背。 “好久不见。”宋立拍拍他的肩膀, 下一句就开始同他算账: “你上次一声不吭从客栈跑掉的事,做得可实在不对。就算不想麻烦我送你,也不能用这种法子,那在荒郊野岭, 又是大半夜,谁知道会遇见什么人?不过现在安安全全的就好,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应天棋上一次解决完沉龙寨的事后本想找个由头落单好悄悄回宫,结果方南辰不放心,非要宋立亲自送他跑一趟,应天棋怎么拒绝都没用, 最后索性写了张告别纸条趁半夜塞进宋立门缝里, 自己用“嘻嘻嘻”溜之大吉。 果然,他就知道下次见宋立时肯定得被唠叨。 但现在最不好解释的事儿还不是这个。 “……”应天棋脸上挂着笑容,缓缓对上来自方南巳和苏言的那两道玩味和呆滞的视线。 三人就这样静默对视着, 谁也没有先开口问什么,像是在玩某种谁先说话谁就输的游戏。 直到宋立瞧这氛围有点奇怪,主动打破这份死寂: “怎么, 有什么问题吗?怎么都不说话?” “没。”方南巳收回视线,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 “只是有些意外,你竟认得他。” 苏言看看应天棋,再看看方南巳,空咽一口,没敢说话。 “那有什么不认得的,上次云涧谷那事, 不正是这位白小卓兄弟出手相助?我们沉龙寨搬离黄山崖,他也跟着帮了不少忙,为我们耽误了好几日才往回走。” 说着,宋立却又觉出些不对来: “怎么……难道小卓兄弟上次来黄山崖的事,阿巳你竟不知道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次见面,这小兄弟明确说过此行是受方南巳所托。 应天棋喉头一哽,不免有些紧张。 却又不敢贸然向方南巳使眼色,免得这人又故意搞什么幺蛾子。 方南巳站在一旁,把他这些反应尽数收入眼底,见惹得他都有点沉不住气了,这才点点头,慢悠悠答: “哦……对,险些忘了。” 险些忘了。 险些忘了,漠安王府走水那夜,苏言收到过一条来自方南辰的信纸。 当时方南巳还有其他事要做,没兴趣管这些,问了苏言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便让苏言自己看着回了。 事后偶然问起来,苏言只说,是方南辰在打听白小卓的身份。 这两人八十竿子也打不着,方南辰好端端为何会问起白小卓? 方南巳有一瞬的疑惑,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他也不欲再花时间精力去深究。 现在看来…… 方南巳往应天棋那边退了两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见了吗?下次别让旁人担心了……小、卓。” “哈哈。”应天棋朝他干巴巴笑两声,学着他的语气,毫无感情地回应一句: “好的,阿、巳。” 听见这个称呼,方南巳似有点意外,垂眸看着应天棋的视线多了丝意味深长。 宋立没感受到这两人间的汹涌暗流,还笑着问: “这孩子是……?”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1节 “叔叔好!”白霖见话题落到了自己身上,丝毫不怯,大大方方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白霖,甘霖的霖。” 姓白? 宋立愣了一下,打量白霖一番,又看向应天棋: “他是你的……?” “我……”应天棋接到提问,稍一卡顿,立刻开始头脑风暴。 白霖的身份肯定是不能直说的,再说中间这么多故事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既然这么巧都姓白,那随口编个身份先敷衍着就是了。 可是编什么身份好?哥哥? 不行! 白霖把方南巳叫叔,要自己是哥哥,那可就跟方南巳差了整整一辈。 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应天棋笃定道: “我侄子。” “原来如此。” 宋立点点头,把该问候的人都问候完了,终于说起正事: “辰姐已经等着了,跟我来吧。” 照方南辰所说,诸葛问云现在人在含风镇,应天棋也自然而然以为方南辰会在含风镇等他们。 但跟着宋立在山中绕了半天,他们最终却到了山林间一处隐蔽的空地,那里被搭起一片营地,正是方南辰他们暂住的地方。 大概是提前知道今天会来人,他们到的时候,方南辰正叉着腰在营地外围等着,远远瞧见便朝他们走了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先上下打量一眼走在最前的方南巳。 以前分开看感觉还不是特别明显,但现在这姐弟俩站在一起,他们眉眼和气质中相似的那部分变得格外扎眼。 都是美人,都带着那么一点点特别的异域风情,也同样凌厉有攻击性,稍微不同的大概就是方南巳身上有一丝阴寒潮湿的危险感,像是盘踞在青苔上窥伺猎物的蛇。比起他,方南辰就要潇洒利落许多,不在影子里,倒像是在清风白云间。 “来了?”方南辰大致扫一眼方南巳,确认过他胳膊腿和脑袋哪都没少,才挪开视线: “怎么耽误这么些天?再晚些日子,我就要以为你死路上了。” “遇见点事。” 方南巳往旁边让了两步,露出藏在他身后的应天棋,像是提醒: “小卓。” “……”应天棋正盯着怀里的白霖吃果子。 毕竟这个马甲太久没用,现在听见方南巳唤了声“小卓”,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想叫小卓干嘛哪有小卓,等话音落下又安静了片刻后,他才垂死病中惊坐起: “到!” 他看看方南巳,见方南巳给自己递了个眼神,于是又将视线挪向方南辰: “辰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方南辰应了他的话,但实际她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本人身上。 她直直望着坐在应天棋手臂上的白霖,难得磕巴了两声: “这,这是……?” “我侄子,白霖。”应天棋赶忙拍拍白霖: “快打招呼。” “姑姑好!”白霖十分乖巧。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总觉得在自己介绍完白霖的身份之后,方南辰似松了口气的模样。 就是他实在想不通这有什么好松的就是了。 方南辰这次来江南应该没带太多人,因为应天棋瞧着这营地的规模不大,就比他当初在黄山崖口初次见他们时住过的那营地稍稍大一点,眼熟的人比如向二爷和他家乔三娘和小石头倒是都在。 小石头和白霖的年纪差不太多,互相认识后便成了好朋友,手拉着手到一边玩去了。有同龄玩伴,还有乔三娘在两个孩子身边看着,倒替应天棋省下了带娃的时间。 孩子的事情解决了,他便跟着方南巳他们进了营地中最大的帐子。 这是方南辰住的地方,平时跟伙计们开个小会也都在这里。 营帐里已经挂起了一张羊皮地图,其上画的是他们身处的这片山林。 方南辰没多浪费时间,连安顿远道而来的亲友都来不及,直接开门见山说起正事: “方南巳,是你给我安排的好差事,让我给你找诸葛问云?” 方南巳耸了下肩: “这也是顶上人安排给我的,要说找他去说。” “谁?皇帝?”方南辰嘴里一点不避讳,一句话就能听出她的怨气: “下次见到他,帮我问问他何日驾崩。” “咳……!” 应天棋突然中刀,险些被茶水呛死。 大概是这反应太突兀,他感受到了旁人投来的疑惑目光,正想摆摆手说“没事”,但在那之前,方南辰先像是想起了什么,瞧着应天棋欲言又止片刻,来了一句: “哦……抱歉。” “?”这句道歉来得稍微有点诡异了。 应天棋没懂这是什么意思,显然方南辰也没想跟他解释。 她直接略过刚才的话题,抬手点向地图上某点: “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往北走一里有条小河,顺着水流的方向再走一里,是一处碎石崖。河水在崖边下落,形成一道瀑布,再在崖底积成一片小潭。含风镇便是沿着这石崖、瀑布、小潭而建,地方不大,人也不算多,镇上人靠樱桃买卖为生,还会酿果酒,等果子过季了,就拿樱桃酒出来卖,这样一来,一年到头都有收入。” 应天棋听得认真,在方南辰话音停顿时跟着点点头。 “但是,” 应天棋头还没点完,就听方南辰来了一句转折: “目前看来,我感觉这镇子……稍微有点古怪。” 听见这话,应天棋没忍住问:“……什么意思?” “含风镇的位置很微妙,刚好夹在周边三个州城之间,看似往来必经,实际远离大路,极难寻见。我们刚找来的时候,也是几经辗转,买了不下三张地图,在周边绕了好几圈,才找见含风镇的具体位置。” 应天棋听见这话,皱了下眉: “既然这么难找……那他们每年要怎么向外售卖果子果酒?” “进城卖。”方南辰又往地图上圈了三地: “这三城,一个通官道,一个临渡口,还有一个,属江南一带最富饶之地。江南商业兴盛,某些方面的管控较北方要松很多,比如每月都会定时操办集市,供商品流通往来。” “这……倒是很方便传递情报。” 应天棋几乎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 方南辰朝他递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没错,但怪的是,含风镇的住民并不直接参与商品买卖,他们只提供果子果酒给几家大的商会,由商会售卖,抽成之后将银钱结给他们。他们几乎不接触外界的人,我们前段时间试探过,发现他们也不大欢迎外来者。为免打草惊蛇就没有细探,只装作偶然经过的旅者,在店里喝了盏茶便离开了,之后寻了这么个隐蔽地方,决定先安顿下来,等你们人到了再商量之后的事。” “原来如此。”方南巳微一挑眉。 方南辰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了一句:“什么?” 然后就听方南巳轻飘飘道: “还以为是你当惯了山匪的住不惯平地,去哪都要往山林里钻。” 这话说的。 应天棋真的很怕方南辰一拳把方南巳的头锤扁,让他痛失一位大将军。 但好在方南辰是一个有素养的姐姐,她深吸一口气,没理会方南巳的打岔: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其实还有旁的疑点……罢了,一两句说不清,等明日一早,你们随我进含风镇便会知晓。” 说着,方南辰抬眸望了眼正在营帐外不远处追蝴蝶的石头和白霖: “你们出来一趟,为何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 “这……”应天棋有些为难: “……说来话长。” 瞧着应该是不太方便说,方南辰便也没继续追问,只另道: “想你们也不怎么会带孩子,一会儿问问那男孩的意思,若可以,这段时间就让他先跟着三娘和石头住,这两个孩子年龄相仿,也聊得来。带来的其他人可以住东边那片营帐,至于你,” 方南辰盯着方南巳瞧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改了口,细听还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像是某种强调: “你们两个。” 说罢,她收回视线,语速略快: “去旁边住。” 应天棋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方南辰口中的“两个”还包括自己。 其实他不介意跟方南巳一起住,毕竟已经一起睡了那么多次了,到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好挑的,但他总感觉方南辰的态度似乎有哪里有点微妙。 他有些懵地看了眼身旁的方南巳。 可方南巳并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懒懒靠在椅子里,眉眼携着点戏谑的笑意,悠哉答了句: “好啊。”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应天棋听来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 “谢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2节 第114章 六周目 应天棋是家里独生子, 没怎么跟同龄的兄弟姐妹相处过,但照身边那少得可怜的几个例子来看,无论是兄弟、兄妹、姐弟还是姐妹, 关系一般都还行,所以他总觉得方南辰方南巳这姐弟俩的相处模式稍微有一点点奇怪。 奇怪在哪里? 大约奇怪在都盼着对方去死。 方南巳就不必说了,曾经在有关“家人离去”的话题说出“等她死了我再告诉你”此等狂言的神人一枚。 而方南辰看起来也不怎么待见这个弟弟,心态像是“来了挺好走了也行”, 面对方南巳时总有一种不明缘由的咬牙切齿,像是恨铁不成钢, 又像是恨不得直接把他生吞活剥了去。 “你和你姐姐关系算好吗?” 回营帐安顿时,应天棋实在没忍住,问了方南巳这个问题。 方南辰给方南巳安排的营帐和她自己住的是一样的,很干净很宽敞, 帐子里还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 应天棋把行李放到一旁, 一边打量营帐,一边等着方南巳的回答。 “为什么这么问?”方南巳瞥了他一眼。 “因为我总觉得辰姐恨不得两刀砍死你,却又愿意帮你做那么多麻烦的事情。”应天棋如实答。 “砍死我……” 不知哪句话戳中了方南巳的笑点, 他语气带着点笑意,重复一遍应天棋的用词,顿了顿, 又道: “帮我是因为我给她给钱给情报,至于你说的‘砍死我’……” “什么?”应天棋竖起耳朵。 “是为着别的事。” 吊足了胃口,方南巳却只给了应天棋一个敷衍又省略的答案。 别的事? 别的事是什么事? 难不成姐弟俩之间还有一出血海深仇爱恨纠葛、早已反目成仇却因利益与血缘不得不继续捆绑的剧情? 应天棋早就好奇他方大将军的身世和来历,现在听他这么说,脑子里已然上演一出大戏。 他一个人在这脑补着,竟没注意到方南巳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前来。 等回过神,抬眸看一眼, 才对上方南巳那双似乎永远都幽深晦暗的眸子。 “你,你做什么?” 压迫感太强,应天棋后退半步,警惕地盯着他。 然后他便见方南巳抬起了手。 “你……”应天棋看看方南巳的眼睛,又将视线挪去他那只手。 手指握成拳,掌心朝下,就那样停在他眼前一动不动。 应天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直到下一瞬,方南巳伸开手指,有个东西从他掌心跌落,坠在应天棋眼前。 应天棋愣了一下。 那东西是他见过且借过的。 不就是之前被他薅来与方南辰确认身份的那枚蛇缠红玉的挂坠吗? 还没等应天棋反应过来,方南巳朝他晃晃手指,示意他把东西拿去。 虽不明白为什么,但应天棋还是先照做了。 他把那枚红玉接到手里,玉石温润的表面还带着一点点方南巳的体温。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应天棋问。 “我说过了,” 方南巳淡淡撂下四字,却再没了下文。 应天棋被他弄得一头雾水:“说过什么?” 方南巳垂眸瞧着他,微挑眉梢。 片刻才挪开视线: “没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 “你不是说了,方南辰想拿刀砍我?” “嗯啊。”和挂坠有什么关系? “她不仅想砍我,还想砍你。” “为什么?” “好奇就自己去问她。” 方南巳以目光扫了眼应天棋手里的挂坠: “戴着它,或许能保你不被株连。” “……” 真的假的? 再问为什么,方南巳必然不会有耐心回答,应天棋又没胆子直接去问方南辰。 左右一个挂坠而已,挂在脖子上什么事也碍不着,就算方南巳是在胡扯八道,自己也不会损失什么。 只一个问题。 应天棋抬手把挂坠戴好: “这个东西应该很重要吧?” “还好。” “如果我把它弄坏了或者弄丢了,你会砍死我吗?” “考虑一下。” 说完这话,方南巳便出了营帐。 布帘被撩起又落下,应天棋一个人站在原地,想了想,默默把挂坠塞到了领口里。 他们到的时候时间就不早了,等应天棋换了身衣服再从营帐里出去,日头已西斜,为天地多染了些橙红色。 方南辰的计划是明日一早带他们去含风镇亲自瞧一瞧探一探,今夜便没什么别的活动,只一群人架起篝火宰了几只羊烤了吃。山里没什么别的东西,这就算是给他们接风洗尘。 应天棋满脑子都是含风镇的事,烤个肉也心不在焉,把肉往火里举了半天,听旁边的白霖喊了句“哥哥烤焦啦”才回过神来。 手里这串肉是烤给白霖吃的,没法凑合。 应天棋正琢磨着等肉凉一些后把烤焦的表皮撕掉就好,却突然听边上的方南辰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不是侄子吗,为什么叫你‘哥哥’?” “……”应天棋脑子卡了一下: “可能,” 不知道被哪路神仙支配了嘴巴: “可能因为觉得我年轻吧。” “哇,谢谢叔叔!” 身边的白霖突然兴高采烈道起谢,应天棋这才注意到右手边有条手臂越过了自己,给左手边的白霖递了串烤肉。 白霖两只手握住充当肉签的藤条,把烤肉接了过来。 而方南巳收手时顺手拿走了应天棋手里被烤糊的那串。 应天棋看看自己空了的手,又看看他。 方南辰又适时发出疑问: “偏叫你叔叔?” “嗯。”方南巳淡淡应了一声,学着应天棋的说法: “可能因为觉得我老?” “。”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方南辰看向方南巳的目光中的杀意好像更重了些。 但方南巳浑然不觉,还在帮应天棋剥烤肉烧焦的表皮。 “方南巳。” 正在应天棋为这不知为何显得无比紧张的场面紧张时,方南辰冷冰冰点了某人的名。 “嗯?” “跟我过来。” “嗯。” 方南巳好像完全没当回事,他悠哉地处理好应天棋烧焦的那块肉,把肉串塞回应天棋手里,这才站起身,跟上了已经离开的方南辰。 应天棋目送这姐弟俩离开,瞧着方南辰帐子的帘子重重落下,默默在心里为方南巳点了根蜡。 在他眼里,刚才方南辰离开时通身仿佛都燃着黑色的火焰。 也不知道方南巳一会儿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方南辰带着方南巳进了自己的帐子。 她进去之后也没有点灯,只有布帘缝隙中透进那一点点清冷浅淡的月光,能稍稍打碎帐内沉寂的深黑。 方南辰一进来先拉了把椅子坐下,她翘着腿靠在椅背里,像是烦躁至极,皱着眉抬手不断揉着太阳穴,开口冲方南巳的语气也十分恶劣: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3节 “你什么意思?” “什么?” “那个白小卓,你,他……” 方南辰一时似不知该如何开口,迟疑许久,才咬着牙问一句: “……白小卓,是皇帝身边的内官?” 方南巳扬扬眉,答得很痛快:“是。” “这样的人你也招惹?” “怎样的人?”方南巳反问。 “他……”方南辰再次被噎住。 挣扎半天,她大概是烦到了极点,自暴自弃般叹一句: “……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一双眉锁起来就再没松过: “上次他说替宫里那位带个意思,我就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帮那位传话?没想到是……啧!那个孩子,真是他侄子?” “你觉得是什么?” “他们这种身份……不是爱收义女义子?”方南辰想了想,又道: “你们为着公事跑这么远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寻常事。若不是义子,再是个皇家子弟、重臣家眷的身份,我们可招待不起,也负不起责任。” “想多了。” 方南巳用指尖轻轻挑起帘子,借着稍稍拓宽的缝隙瞧着远处那丛篝火。 月光像一条线落在他半边脸颊,随着骨骼的起伏勾勒出眉眼的轮廓; “路上捡的小鬼,碰巧姓白而已。” “这样。”方南辰松了口气。 “怎么?重臣家眷……”方南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 “怀疑是我生的?” “说不定?”方南辰冷哼一声: “他生不了,他那个年纪也没法生出这么大的孩子,但你不一样。你要是莫名其妙掏个私生子出来,也不是没可能。” “因为他是哥哥,我是叔叔?” 方南巳放下帘子,走到一旁坐下。 姐弟俩在黑暗中对峙许久,最后,方南巳耐着性子,再给方南辰喂了颗定心丸: “捡的,没必要骗你。” 骗不骗的,方南辰已经不在乎了: “没骗我……这事就罢了,旁的事,我倒希望你在骗我。” “比如?” “比如白小卓这个皇帝贴身内侍的身份。”方南辰真是每每想起就头痛。 听见这话,方南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应她的话。 方南辰自顾自说了下去: “再比如,换身衣裙其实是个姑娘……罢了,真是疯了。看得出来京城的水确实是深,惹你染得一身毛病。” “别疯。”方南巳似随口回怼一句: “日后要惊吓的地方还多,疯在这里,要如何是好?” 他们两个人从小就是这样你一刀我一剑地互相插过来的,方南辰便自然以为这一句也是方南巳惯常不饶人的嘲讽,因此也毫不留情反击一句: “你俩多大的能耐,能将我吓死不成?” 说着,她起身走到一旁,打开火折子,点起烛火: “你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自己看着办吧,最后别让鹰啄了眼就是。” 帐内的黑暗这才终于被暖光驱散,也终于让二人看清了对方与自己有着微妙相似的眉眼。 “闲话说完了,方南巳,来,聊聊正事。” …… 方南巳这一去去了很久,久到篝火熄灭,白霖跟着石头和乔三娘回去睡了,久到应天棋也回了他们帐子。 其实奔波一天下来,应天棋已经很累很困了,好像一闭眼睛就要睡着。 但他和方南巳同住,方南巳还没回来,自己先安详睡去也不太好。想着这姐弟俩总也不能彻夜长谈,只要方南巳不被方南辰捅死,今晚总得回来,那自己便大发慈悲多等他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方南巳回来时撩起帘子看见的,就是应天棋靠在毯子里闭着眼睛看话本的模样。 话本是白霖的,一直装在应天棋包袱里也没拿走,现在正好被他拿出来打发时间。 实在是困极了,眼睛彻底闭上,手指也松开了,话本“啪”一声砸在脸上,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应天棋一个激灵,差点没弹起来,睁眼发现边上多了道人影,又是一记惊吓重击,险些喊出声来。 等看清了那人是方南巳,他一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去的心才安安稳稳回到胸膛。 “在做什么?”方南巳瞥了他一眼,走过来脱了外袍。 “看话本。”应天棋打了个哈欠。 “多精彩的话本,困成那样也不撒手?” “话本没多精彩,孩子故事罢了。打发时间,提提神而已。” “半夜不睡觉,提什么神?” “当然是因为不能睡才提神。” “不能睡?”方南巳微一挑眉: “担心睡着后臣趁夜刺杀起兵谋反?次日一早杀入京城登基为皇?” “……” 应天棋真是懒得跟他说话。 他盘腿坐起身来,也真是困极了,张口打了个哈欠,结果低头时忽地失了重心,朝前靠了一下,脑袋不小心靠上了方南巳的腿。 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应天棋便没有立刻起身,就那么靠着,懒洋洋同他说: “……是啊,你这么重要,我当然得看好不是?你没回来,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呢。” 第115章 六周目 “臣倒是看陛下睡得挺香。” 方南巳垂眸瞧着应天棋的发顶, 沉默片刻后,他往后撤了半步,让应天棋没得靠: “若不是被书砸了脸, 怕是臣死在这陛下也不会发现。” “什么话?我很担心你的好不好?” 应天棋却不依,他抬手抱住方南巳的腿,非要往上贴: “方大将军,英明神武, 风姿出众,失去你, 是朕的损失,也是大宣的损失。每日,朕只有确定大将军安全才睡得着,只有躺在大将军身边才睡得安心。你不在, 朕就算睡着了也得被噩梦吓醒……” 方南巳微一挑眉, 语气淡淡打断他: “在长阳宫也是?” “?”又关长阳宫什么事? 应天棋闭着眼睛,梦到什么说什么: “什么毛病,动不动跟长阳宫过不去。长阳宫算什么, 不行我把坤宁宫挪出来给你住好不好?” 说完,应天棋才撒手,往旁边一滚, 扯着兽皮毯子把自己囫囵裹住。 快到秋末了,夜里确实挺冷,应天棋翻了个身,借着帐内微弱的烛光瞧着方南巳换衣服。 看了半天,他问: “你姐姐和你说什么了?说这么久,我真以为你死她帐子里了。” “你觉得她会说什么?”方南巳反问。 “我哪里知道?” 应天棋想了想: “公事还是私事?公事的话,大概会问你何时跟皇帝站到了同一阵营, 问你是怎么想的、未来打算怎么做?私事的话…… “想不出,但看起来你俩应该不会相互问候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那难不成是催你婚?唉,我觉得这个最有可能,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对你们这个时代……呃,传宗接代还是挺重要的,得赶紧给家里留个后啊,以后万一封爵了当皇帝了是真得有儿子继承呢,是吧叔叔?” 应天棋说这话时其实是玩笑居多,但没想到方南巳听过后回了他一句: “差不多。” “……啊?” 应天棋懵了一下: “什么差不多?真催你婚啦?” “没,”方南巳换了身衣裳,弯腰拎起毯子一角,将应天棋抖了出去,才慢悠悠解释: “她怀疑那小鬼是我的私生子。” “……”应天棋躺不住了,他重新坐起身,瞧着旁边已经安详躺下的方南巳,为他苦恼: “这还真的没得反驳,你真能生出这么大的孩子。” “?”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4节 “那然后呢,你怎么解释?” “捡的。” “她信了?” “愿意信就信,不信,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哦……但你儿子也不能姓白啊!”想了半天,应天棋觉得这事儿不是自己该关心的,于是思路拐了个弯: “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方南巳挑起一边眉梢,用一种很刻薄的目光盯着应天棋的眼睛。 “干嘛?”应天棋拍了他一把:“我就好奇。” “都不喜欢。” “为什么?” “麻烦。” “自己的孩子还嫌麻烦?” “谁的都麻烦。” “你丁克啊?” “什么?” “呃……就是不想要孩子。” “可能吧。” “那什么爵位皇位的,你打拼下来的家业,给谁继承?” “我打拼的家业,为何要给别人继承?” “……” 好问题。 乍一听还真听不出毛病。 应天棋感觉自己有点被绕进去了: “那你又不可能永远活着,等你死了,不得有人继承你的事业你的财产?你累死累活大半辈子,难道不想给后代铺铺路、让他们轻松点少努力一点无痛过上好日子?”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方南巳淡淡答: “我的家业是我的,后代想要就自己挣。有本事就活,没本事就死,不需我来帮衬。” “。”很好。 很方南巳的想法。 简直领先世界三五千年。 应天棋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他又让话题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那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你是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是吗?” “哎,我真的好奇啊。” “没想过。” “为什么不想?” “你想过?” “我当然想过。” 应天棋轻笑一声: “我喜欢女儿。” 想了想,应天棋又问: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方南巳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你又想过了?” “这还真没有。” “没娘哪来的孩子?” “谁规定我没事儿做做白日梦还得按顺序一件件进行了?” 应天棋坐累了,躺回去歪在方南巳身边: “……主要是吧,儿子女儿怎么选都只有两个选项,但是世界上人那么多,如果没有特别的偏好,也没有遇到过某个特定的人,很难用一两个词来概括你未来想要的伴侣,多半也说不准。只能等真正遇见了,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什么样子。然后儿子女儿呢,其实也没有特别重要,毕竟十月怀胎的不是我,痛的也不是我,主要还是看她的意思,她想要就要一个,不想要就算了,女儿儿子都好,现在说是喜欢哪个,但其实只要是喜欢的人的小孩,是男是女都会很爱……” 应天棋一个人在这“巴拉巴拉”半天,也没听见方南巳的回应,于是用胳膊肘怼怼方南巳: “你有没有在听?” 他还以为方南巳睡着了,但转头看一眼才发现这人还睁着眼睛,被怼了一下才不耐烦开口道: “对听人白日做梦不感兴趣。” “也是。”应天棋也觉得,跟方南巳这种没有世俗欲望也不讲人情的人说这种话题实在是无趣。 所以他换了个话题: “那聊聊你吧?” “什么?” “比起白日做梦,我其实对你更感兴趣。” 应天棋翻了个身,支着手臂趴在方南巳身边,近距离观察着他的表情: “其实我一直特别好奇……你,和你姐姐,是有南域血统吗?” “你好奇的事太多了。”方南巳无比冷漠。 “但我问了那么多,你一件都没回答我啊?”应天棋开始跟他摆事实讲道理。 “女儿。” “啊?” 应天棋懵了一下,没懂方南巳这是什么意思。 而后便听方南巳道: “答你一件,旁的少问。” “嘶……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过期不候。回答无效。” “你不是困得要死了?” “困劲过了,还不都怪你。几句话跟淬了毒似的,把我戳清醒了,现在我睡不着找你聊天,但你不想负责了,我告诉你,没门!” 这话说完,见方南巳还没反应,应天棋索性开始耍赖,两手隔着毯子放在方南巳身上,把他当擀面杖搓来滚去: “告诉我,告诉我,我保证一个字也不跟别人说……” “啧。”大约是真被烦得狠了,方南巳用力握住应天棋的手腕,没让他继续乱动。 应天棋挣了一下,没能挣脱,索性就那么让方南巳握着,边继续问: “我从刚见你就觉得你长得好看,而且好看得很眼熟,跟出连昭差不多,当然不是说你们长得像,是你们都很有异域感,但你俩给人的感觉没她那么浓,而且你们还都会用鸟传信……所以是吗?你和辰姐,你俩有南域血统?给我解个惑吧,大将军。” 应天棋絮絮叨叨实在太烦人,方南巳不堪其扰,很轻地皱了下眉; “母亲。” “……啊?” “母亲是南域出身。” 意思是,的确是混血? 应天棋想了想,又问: “可是南域不是很封闭吗,自给自足,不跟外界往来,所以南域人基本不往外跑,也不让外面人进来,更忌与外族联姻,你母亲是怎么跟你父亲认识的?” “没见过。”方南巳语气不带什么情绪:“不知道。” 应天棋一噎。 后知后觉,自己这个问题确实有些不合适。 因为他突然想起,他们曾经聊起过相关话题,当时方南巳对于家人的答案是,要么记事前就死了,要么还活着。 看来父母属于前者。 “……对不起啊。”应天棋消停了,声音也低了些。 “为什么道歉?”方南巳微一挑眉:“人都会死。” 道歉是因为揭了旁人的伤疤,可如果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这是一道疤,似乎也就没有了替他介意的必要。 毕竟方南巳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那,你是你姐姐带大的?” 应天棋拐了个弯,又问。 “不是。头顶还有个师父。” “师父?”应天棋又来了兴趣: “教你们武功的那种?” “是。” “那很厉害啊,跟武侠小……话本里写得差不多吧。” “是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5节 “是啊,你师父是谁?我见过吗?” “没。” 方南巳声调没什么起伏,淡淡撂下五字: “早被我杀了。” “……” 应天棋听见这话,头脑空白了那么一瞬。 然后他默默闭上嘴,静静躺回了方南巳身边。 瞧他这反应,方南巳大概是觉得有些好笑: “不问了?” “不问了。”应天棋的手腕还被方南巳攥着,他也没心思挣扎,就由他握着: “听起来不像是个幸福的故事,我怕听了之后被你灭口。” 方南巳没应他这话,只若有所思地稍稍垂了下眼。 大概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拇指指腹隔着应天棋袖口的布料很轻地蹭了一下腕侧的皮肤,之后便松开了他的手: “陛下,为什么突然好奇我的事?” “不是突然好奇。” 应天棋甩甩手腕,又往方南巳那边挪了挪,一直等贴到他肩膀才停下。 他强调道: “是一直很好奇!只是以前咱俩关系好像不咋地,你又凶,我怕我多问两句惹你烦,你两刀给我砍死了,所以不敢问而已。” “现在就敢问了?” “是啊。” 应天棋顺着他的话: “现在咱俩好了呗。其实说实话,不管你信不信,我都得说,其实我知道特别多你的事,而且觉得你很厉害,像一个传奇。但我知道的又不够多,就会好奇,真实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又经历过什么,才成为了今天、甚至以后的你。” “哦——” 方南巳稍稍拖长了声调,帮他总结: “欣赏我?” “是。”应天棋大大方方承认了: “相当欣赏。” 顿了顿,他又道: “那你打算告诉我吗?” “不。”方南巳拒绝得很利落。 “为什么?” “因为还不够。” “什么不够?” 应天棋等着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方南巳许久也没开口。 一直等应天棋忍不住了,转头看向方南巳,对上他一双幽暗的眸子,才意识到,自己已不知受了他多久的注视。 摇曳的烛火下,应天棋有一瞬的失神。 “有些故事若是想换……”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过了短短一刻。 他看见方南巳眨了下眼,挪开了视线,只留下一句他不大懂的: “欣赏,不够。” 第116章 六周目 欣赏不够? 这是什么意思? 应天棋没太懂。 他能理解, 一些藏得比较深的秘密,只能被分享给足够亲近的人。 可是“欣赏还不够”是什么意思? 是他们还不够亲近吗? 可是他觉得,自己跟方南巳也算是出生入死并肩作战过很多很多次了, 交予对方的信任也是绝大多数旁人都无法相比的。 那么,如果比他们现在还要再好一点点…… 又是什么呢? 应天棋没想通。 在深夜幽微的烛光下,他念着这个问题,不知何时沉入了一场不被记得的梦。 等再次睁眼已是清早, 应天棋呈“大”字形摊在毯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身边那位已经不见了。 营帐外传来山间清早独有的婉转鸟鸣,说动听挺动听,说吵也确实挺烦。 这个时间点比晚上更冷,应天棋扯着毯子把自己裹住, 正想着再争分夺秒多睡一会儿, 但才找到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他便听见后面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那脚步声即便没有刻意掩饰也显得很轻,应天棋听两下就知道是谁。 但他没有动弹, 直到那人走近,往他脑袋上丢了什么东西。 丢的是一堆布料,还挺沉, 应天棋猜那应该是一套衣裳。 “……你叫人起床就不能用温和点的方式?直接往人头上丢东西是什么毛病?” 应天棋艰难地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扒拉开那堆布,把自己的脸从底下解救出来。 “已经醒了,装什么装?” 方南巳毫不留情。 “……”应天棋还挺意外。 他又在毯子里蛄蛹两下,吸吸鼻子瞧着方南巳: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你自己醒时是什么姿势?”方南巳没有直接答应天棋的问题,而是反问一句。 之后又打量他一眼: “现在是什么姿势?” “。” 行吧。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输在睡觉的姿势太体面。 应天棋打了个哈欠,慢悠悠撑着身子坐起来, 摆弄两下方南巳撂过来的那套衣裳。 中规中矩的面料,蓝灰色绣竹纹的道袍,放量很足,是应天棋从皇宫里出来后就再没穿过的宽松制式。 这打扮一看就是为了今日的含风镇之行备下的,应天棋看看自己这身,又看看方南巳的行头。 长得好身段好就是好,穿什么像什么,昨儿还像个土匪头子,今天宽袍大袖一换,又挺像个闲散公子。 应天棋叹了口气,摇摇头: “今天咱们是什么人设?” “?”方南巳微一挑眉。 显然,他不理解应天棋的用词。 “就是,咱们去含风镇是不是得给自己编个背景故事?总不能说我是皇帝你是将军辰姐是山匪头子,我们仨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来含风镇找诸葛先生的?那么我们准备的身份是什么?”应天棋努力给他解释。 “顺雨渡商户。”方南巳明白了,给了他答案: “家中姐弟三人,去含风镇想找主事人谈谈樱桃和果酒的生意。陛下可算满意?” 合理的设定。 应天棋点点头。 只有一个问题: “姐弟三人……那我得叫你兄长了?” “陛下想当侄儿也可。” “倒也不必。”应天棋对哥哥弟弟之类的名分没什么抵触,加上方南巳本就要比应弈大好几岁,叫声兄长没什么难为情。 闻见外面飘来早餐肉汤的香味,他迅速套好外袍,爬起来踩上鞋子往外跑,路过方南巳,还不忘打趣一句: “巳哥哥。” 此行去含风镇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应天棋怕出点什么不可控的意外,就没带白霖一起。正好白霖和小石头玩得好,应天棋就把他留在了营地,拜托乔三娘好好看顾着。 如方南辰所说,含风镇离他们的营地并不远。 清早出发,就算绕了一大段路,也能在正午前抵达。 这镇子的确隐蔽,远离大路,周围又是山又是水,能抵达目的地的只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 之后是一片密集的竹林,应天棋也没看懂方南辰是怎样从大片大片长得都差不多的竹子里找出了那么一条路,总之跟着辰大当家一路往前,等竹林尽了,刻着“含风”二字的石碑就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石头形状自然,没有人工打磨过的痕迹,像是从山里随手搬来那么一块,很随意地就承载了此镇的名字。 石上的字迹也很大气,笔画间可见书者风骨。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6节 应天棋盯着石头上那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等队伍里其他人都走到了前面,方南巳回头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含风镇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人和屋子都像是生长在樱桃园里,只是现在已经过了果子成熟的季节,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片翠绿的枝叶。 这一路进来,从含风镇的门牌石到镇子里面,应天棋竟没瞧见几个本地人。 为数不多在外面活动的小镇居民,见了他们这些生面孔可能会多看两眼,但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这很反常。 不是说见到他们必须要热情迎接的意思。若是在人流量大的城县村镇,这样的情况其实很正常,但前提是含风镇四舍五入算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如果很少有外人往来,那么镇里人见到陌生面孔时或热情或好奇或反感,情绪外露,总该是有点反应的。 应天棋稍微有点在意,但也没有深究。 他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谁也没有提起,只随着方南辰他们进了镇中唯一的茶楼。 小镇里的建筑都很有江南特色,用料都是闽华江南特有的金砂木,在阳光明媚时从特定角度看去,能瞧见木材上星星点点的金色细闪。 茶楼建在镇中一泓溪水边,一共两层,楼阁的雕花十分雅致,旁侧还种了一棵不知名的花树。 空气中飘散着的香味不知源自花树还是别的什么,和茶楼里的茶叶清香混在一起,很好闻。 茶楼里人不多,只零星几个客人散落在边角,吃茶闲聊。 一楼大堂深处架着一扇踏雪红梅的屏风,屏风后亮着几盏灯,灯光在屏风上勾勒出一个坐着的人影,应天棋知道,这是茶馆茶楼的标配——说书先生。 他们进了茶楼后找了张稍大的桌子坐下,闲了许久的店小二见来了新客,忙过来招呼。 “嘿,客官吉祥!您们喝点什么?” 说着,小二打量一眼面前这三位客人。 他们这一行带的人不多,毕竟人多打眼,所以,这一队除了所谓“方家姐弟仨”,就只有宋立和苏言两个人。但这二位没跟他们进含风镇,而是照方南辰的吩咐,绕到周边去打探情况了,所以目前并不在场。 “喝什么?” 方南辰对茶不感兴趣,不发表意见,而方南巳瞥了眼应天棋,大约是想把选择权交给最金贵的这位。 “你们店里卖得最好的是什么,上就是了。”应天棋也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只随口道。 “哦……好。” 店小二点点头,又瞧了他们一眼,离开前,实在没忍住多问一句: “小的瞧三位眼生呢……冒昧问一句,您们不是我们含风镇的人吧?” “嗯,我们是从顺雨渡过来的。”方南辰接过了话头。 “顺雨渡……那是个好地方啊。我们这镇子挺难找,也没什么特色,几位怎么想着到这边来了?” “哦,我们家里是经商的,今年各行各业都不景气,便想谋些其他事做。前段时间我路过这边,打听到从你们镇子出去的樱桃和果酒卖得很好,这不,带了点回去跟家里人商议一番,得空便带着我两个弟弟过来瞧瞧,看有没有机会谈成生意。” 方南辰不愧是带着兄弟姐妹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的,成功人士的气质在这摆着,不管扮演什么角色、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种浑然天成的主导感,很容易令人信服。 “哦……”店小二点点头,倒没再说什么。 但方南辰还有事要问: “那么,你们这边的樱桃生意是谁主理?我可有幸能见到他、与他聊聊?” “这个……我还当真不清楚。” 店小二朝他们笑笑,岔开了话题: “咱店里卖得最好的是碎叶小棠,三位客官稍候,小的这就去给您们准备!” 小二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 等他走远一点,方南辰才微一挑眉,稍稍压低声音,冷哼一声,像是嘲讽: “靠樱桃和果酒赚钱营生的镇子,不清楚产业的主理人是谁。” “或许只是不想告诉你,不想跟你做这个生意。”方南巳凉凉道。 “有生意还藏着掖着不做?” “看你像土匪,危险,故选择明哲保身。” “我看你像尸体,务必速入土为安。” 应天棋一边耳朵听着方南辰和方南巳的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姐弟俩的事他不好参与,便分出一边耳朵注意着那边说书人的故事。 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像个合适说给小孩听的寓言。 主角是一头住在森林里的白玉灵鹿,大约扮演着山神的角色,本能一直守护森林,却遭了黑狼与秃鹫的暗算,最终被藤蔓困死在了泥潭里。失去了灵鹿的森林从此被黑狼与秃鹫掌控,变得不再适宜居住,成为一片叫旁人避而远之的禁土。 这故事很微妙,可以听一听就过,但要是想往深想,也可以很轻松地代入一些人和事。 可能是提前知道含风镇里有谁,带着答案去看过程,应天棋脑子里瞬间走马灯似的过了好几个名字。 他垂眸想着这事,一直等小二端了茶壶和茶点过来,笑着招呼了一声“您慢用”,他才回过神: “且慢。” “嗯?”小二动作一顿:“您还有什么吩咐?” 旁边的方家姐弟也被他这声吸引了注意,但谁也没开口说什么,只静静地瞧着他要做些什么。 应天棋没看那二人,自顾自同小二道: “没,就是觉得,你们店里说书先生讲的这故事有点意思,劳烦替我问问他,灵鹿死后,这片森林……可还有救?” 听见这话,小二面色微微一变。 迟疑片刻后,小二应了他一声,便朝幕后去了。 没一会儿就折了回来,回道: “先生说,这只是个故事而已。重要的是看客如何想,公子又如何想。” “我如何想……?”应天棋靠在椅背里,手指搭着桌沿轻轻点点: “我想,任狼与鹫横行霸道总不是长久之计,灵鹿未尽之事需要人来接替,这片森林,也总得有人来改变。不知先生如何想?” 于是小二再次离开,回来时,只带了一句: “先生说,他如何想并不重要。这只是个故事,幸得公子欣赏。” 说罢,他看看应天棋,又瞧瞧一旁的方南巳与方南辰,冲他们点了点头: “这位姑娘方才的问题我已找东家问过,东家说,含风镇的果子只交有缘人,我们的生意靠缘,不靠谈。含风镇的果子果酒要多少有多少,沿街随意一家铺子就能买到,可若是想谈更大的生意……还请免开尊口。这顿茶点算东家请的,三位自便,含风镇不留外客,镇里也未设客栈,三位得趁早动身,山林入夜危险,需趁天黑前上官道,才能赶到最近的驿站。” 应天棋听到这话,扬了扬眉梢,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语气隐隐带了丝跋扈意味: “我们才坐下不久,你们东家这是在赶客吗?谢谢他的好意,但我们也不缺这茶点的钱。” “不敢。” 店小二冲应天棋赔了个笑: “咱东家说了,人生在世,缘一字最重要。合适的人不必留,不合适的人,留不得。” “强扭的瓜不甜,”应天棋点点头,像是顺着小二的话、认同东家的看法,言末却转了一句: “但解渴。” 明确态度之后,他稍稍调整坐姿,正色道: “我们大老远跑这一趟,也不想空着手回去。谁能说清缘字在谁身,不见怎知我不是那个有缘人?鄙人生平没什么爱好,唯爱为难人。故事好听,茶好喝,我便在这等着,就等到你们东家觉得缘到了、愿意赏脸一见的那一刻。” 小二唇角抽了抽,大约没想到他是这么个难缠的刺头。 没办法,他应付不来,只得再次回去请示。 这次花的时间格外短暂,他很快就小跑回来: “东家托我给公子带句话。” 小二清清嗓子,对着他们,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君谋非我策,各向九天行。 “东家的意思,公子不必坚持,他要等的人,不是你。” 第117章 六周目 若说前面那些话还是打着哑谜彼此心知肚明互留几分颜面, 那现在这就是明晃晃地在赶人了。 包括眼前小二这态度也很明显——小店留不了您这三位大佛,慢走不送。 应天棋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依旧闲闲坐着,垂眸沉吟片刻, 意味不明地问出一句: “……那,东家要等的人,等到了吗?” “客官……”小二面色一变: “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天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继续道: “若东家要等的人, 等不到了,又要如何呢?” 应天棋这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说书先生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显得店里格外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在这样的静默间,应天棋那句音量不大不小的话,刚好够所有人听见。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那一瞬间, 他感受到了自许多方向而来的、微妙的注目。 “公子这话……倒是有意思。”茶楼内诡异地安静片刻,再有声音,便是自二楼而来。 二楼雕花木栏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影。 应天棋定睛一看, 瞧见浅白纱帘后晃着一片墨色的衣角。 下一瞬,一人自后踱出,顺着二楼的楼梯走下。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后,却很轻地皱了下眉。 那人着一身墨色道袍,瞧着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发半束玉冠,面容白皙清秀,通身气质很是儒雅。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7节 他手持一把木质折扇,缓步自屏风后踱出, 待看清应天棋的脸,他似很轻地笑了一下,而后朝他一礼: “在下云仪,是这轻云茶楼的老板,看得起的客人称在下一句云先生,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云先生。” 应天棋朝他一礼: “在下,方七。” “原来是方公子。”云仪冲他笑笑: “方公子似乎很在意我们茶楼的故事,也很在意我口中‘缘’之一字。” 应天棋听过却摇摇头: “缘不缘的,我不看那些。” “那方公子看什么?” “看眼前。”应天棋瞧着云仪那双瞳色浅淡的眼睛: “方才说了,我这人喜欢为难人。不管有没有缘分到没到时机,想见的人一定要见到,比如我好奇云先生你,即便被拒绝,那也要想方设法将人引出来一见。看来,我的小伎俩算是成功了?” 这是不打算认方才的话了? 云仪稍稍眯了下眼睛。 但这也只是一瞬的异样,很快,云仪神色如常,继续问: “那么方公子觉得,我要如何才能等到要等的人?” “这……云先生觉得何为缘、谁为有缘人,我一个外人,又要如何知晓?这世间分分秒秒都是变数,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等到某个人?所以我说,我不信这些,只看眼前。” 说罢,应天棋轻笑一声,朝云仪一礼: “碎叶小棠确实是好茶,但看来,在下跟长姐兄长与这一盏并不合适,实在遗憾。祝先生生意兴隆,早会有缘人。” 之后应天棋没等云仪的回应,这话就算作告别,自己转身走了。 方南巳和方南辰一直在旁边坐着,没吭声,却也没看懂这二人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见状才留下银钱,起身跟着应天棋一道离开。 云仪没有开口唤住应天棋,应天棋也没有继续拖延的意思。 三人出了茶楼,又往远行了一段路,方南辰才忍不住问: “小卓,这是什么意思?” 从轻云茶楼出来时应天棋脑子里就一直在倒腾这事,现在走出来这段距离,事情也差不多确定了。 他稍稍叹了口气,面色少许凝重: “若真如我猜测的那样……这整个镇子或许都是假的。” “假的?”方南辰没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镇子还能有假?” “镇子做不了假,但人可以。” 应天棋答了这么一句,却没有往深解释,只另问: “辰姐,刚那位云仪,可是你打听到的云先生?” 方南辰摇头:“不清楚。” 闻言,方南巳微一挑眉:“为何会不清楚,不是你自己说诸葛问云在含风镇?” “我说‘很可能’。” 方南辰强调道。 她一对上方南巳就好像失去了全部耐心: “这镇子有多排外你没看见?我在此前也只来过这里一次,就喝了一盏茶买了几斤樱桃,其余什么也没做成。也是在周边待了挺久,暗中打听不少小道消息,才听说这含风镇里藏了位云先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说是惊才绝艳才貌风骨并存,又说有多聪明多风雅见过的人都为之倾倒……诸葛问云不就是这样的人物?” 眼见着这姐弟二人又要开始互相攻击了,应天棋赶紧插一句: “诸葛问云在含风镇……这一点应该没错。” 应天棋一边安抚,边顺着自己的思路,道: “但这整个镇子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要说的话……就好像一群人在摆家家酒。” 首先,系统当时给应天棋的任务剧情详解里,曾明确说过与白尧联系的人是诸葛问云,派人去接引的也是诸葛问云。系统给的信息会屏蔽、会玩文字游戏,但不会有假,所以应天棋并不怀疑系统会骗自己。 但这只能说明诸葛问云确实存在且确实在谋划这一切,并不能直接肯定诸葛问云与含风镇的联系。而这条关于含风镇的信息来自方南辰,但她自己暂时也没法确定其真实性。 目前,真正让应天棋相信“诸葛问云在含风镇”的,其实还是云仪这个人。 云仪,云落,云霞。 单看名字,这三个人的关联性很强,如果真的有关系,那云仪一定也是诸葛问云的人。 加上方才方南辰说的那些有关“云先生”的特征……其实真不怪她怀疑,因为这些话套在诸葛问云身上也正正合适。以及在茶楼时,云仪托小二同他说的那些话也很微妙,总之应天棋当时是真的信了茶楼的东家就是诸葛问云,直到云仪走出来、应天棋意识到年龄对不上,才彻底否定这个猜测。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云仪或许也是这场“家家酒”的一员。 毕竟想也知道,很多时候,诸葛问云并不方便公开露面去做一些事,所以,如果要说这位云先生云仪是诸葛问云推到台前的“代言人”……那也完全合理。 应天棋深吸一口气,又抬眸瞧瞧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镇。 之前方南辰说这个镇子有古怪,应天棋其实还没有特别理解,直到他路过那块写着“含风”二字的石头,真正走进了这个地方。 无论是过路居民平淡的眼神和沉默的打量,还是茶楼里其他客人恰到好处的沉默和某瞬间略显诡异的目光……都给应天棋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换一种说法,就是没什么活人感,一个个都像是演感很重的npc,除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是沉默地监视镇子里每一个外来者。 其实他们表现得挺自然,但应天棋属于比较敏锐的那类人,加上一件事若是演得太过自然,反而会令人生疑,这才有了他眼下的结论。 “你的意思是……含风镇里这些人,其实都不是寻常的居民,是吗?”方南辰按他的思路道。 “是,但也只是猜测。具体怎样,还得再观察。” 说着,应天棋突然沉默了一下,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看方南辰,又看看方南巳,再开口时带了点试探的意思: “我现在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方南辰可能还不够了解应天棋此人,但方南巳一看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就知道他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因此方南巳轻挑起一边眉梢,语气不算很好:“说?” “我想留在含风镇,多观察几日。” “这有什么?”方南辰双手抱臂: “留就留,陪你一起就是了。” “不是……”应天棋朝她“嘿嘿”一笑,抬手指指自己: “我的意思是,我自己一个人。” 方南巳冷笑。 方南辰眼尾一跳,几乎立刻拒绝: “不可。” 大概是为了加深自己对这个计划的不赞同,她又补充一句: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是这样……” 应天棋开始走流程。 先提一个不会被赞同的想法,然后在对方表示疑惑和反对后开始跟她讲道理,慢慢掰扯: “我路上遇见过一些事,和云仪要等的人有关,我知道他在意什么,所以方才他才会被我一句话引出来。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却没有给他们一个准确的答案,他们如果想知道自己没能等到的人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就只能从我这里下手。而我也需要把真相告诉他们。” “所以呢?”方南辰顺着他的话,给他继续狡辩的机会。 “所以,我现在要守株待兔,等他们主动找上我。但是你们二位跟在我身边,他们很难制造机会,总而言之……我得落单。” “你落单?”方南辰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刚才还说了,这整个镇子可能都是伪装,也就是说,含风镇范围内所有人可能都是他们自己人。你有几条命,敢留在这虎狼窝里?” 方南巳在旁边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方南辰没有理会他。 而等道理讲完,下一步,盘一摆,应天棋开赌: “我赌他们不会伤害我。” “凭什么?” 方南辰觉得这小鬼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能还是在宫墙里待久了没遭过外界的毒打,不知道江湖上的嘴脸和规矩,连自己的命也敢随便赌。 “凭我知道他们想知道的事,凭……凭对方是诸葛问云吧。” 对史书中浓墨重彩的故人有滤镜,应天棋觉得这的确是个坏毛病,得改改。 听见这理由,方南辰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在想要如何反驳他这话。 但还没等她想出什么,一旁的方南巳先淡声开了口: “走了。” “?”方南辰循声望去,便见方南巳已然抬步往来时的路去了。 方南辰觉得这又疯了一个。 她不可置信: “你不管管?” 就这么看着他送死? “我?” 方南巳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语调似带着丝缕叹息: “我可管不住。”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8节 第118章 六周目 方南辰看看没事人似的方南巳, 又看看一旁一脸无辜的应天棋,没法劝,也懒得再劝。 连方南巳都觉得无所谓, 那她也没必要跟着瞎操心了。 但皱眉思索半天,她还是多问一句:“会吹狼哨吗?” 应天棋愣了一下,想到方南巳平时吹哨子的方式,学着抬手在唇边比了一下:“这种?” 瞧见方南辰点头, 他才道:“不大会。” “啧。”方南辰便从腰间扯下一只很小很小的香包,抬手递给应天棋, 正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先被方南巳抢了过去: “不用。” “什么不用?!”方南辰邪火一冒三丈高: “他一个人在这,若是传不出消息, 遇到点什么事我们如何能帮他?这随便那不用, 这世上哪有你这样做……” “少操心。死了有我给他收尸。” 方南巳打断了方南辰,一句话说得格外无情,言罢便抛着香包走远了。 方南辰看看他, 再回头看看应天棋。 这姐弟俩有时做的事说的话总让应天棋看不明白,但他们自己又好像心里门儿清,可能这就是一母同胞的默契。 他这个外人只能连蒙带猜, 最合理的思路便是,方南辰准备给他的香包里装着的是引牵,也就是当初出连昭借给他的那种能够助鸟类传信的南域特殊香料,想给他留个手,遇见危险可及时求援。 那为何会被方南巳拒绝?大约是因为他俩之间还有神奇纸片可用,这种实时收信实时回复的方式自然要比有时间差的传信方便得多。 但这一时半会儿肯定没法跟方南辰解释清楚,眼见着方南辰已经在暴走的边缘了, 应天棋赶紧出声安抚一句: “没事的辰姐,我跟他……有传信的手段,不必担心。” “你们……”方南辰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眼。 大约是真觉得累了、实在不想参与他们的破事,方南辰“啧”一声: “胡闹!” 言罢,她转身跟上方南巳,看样子终是被迫赞同了他们的计划。 瞧着那二人走远,应天棋抬手伸了个懒腰。 他回头望了眼轻云茶楼的方向,从他这个位置看,只能远远瞧见楼阁一角。 从虞城那夜至今,已过了近十日。 方南巳为了等同队人,还在渡口多耽误了两日,也就是说,云落他们早两日就该回含风镇了才是。 可是事情到现在,不仅没见人,连个音信也无,等他们回家的人必然早已开始着急,或许还耐着性子暂无动作,或许已经派人去暗中查探,又或许已经确定了那些人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但这场惨剧源于谁手、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是为何而死……这些真相,只有应天棋一个人知道。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些告诉他们背后的人,至少不能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去,也不能让更多人死在寻求真相的路上。 所以他今日抛出一个引子,若云仪懂他在说什么,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来。 若迟迟没有动作,那便说明,云仪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就也不必执着于在这位云先生身边打转。 有了打算,也支开了方南巳和方南辰,应天棋把自己当一个红名npc,游走在含风镇的街巷,等着旁人出手。 这行为可能是有点刻意了,但应天棋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 他就是要告诉云仪,没错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事,也很愿意和你说,我把可能让你顾虑的人都撇开了,我就等你来找我。 含风镇确实不大,应天棋买了兜樱桃边吃边逛,只花了大半日就能把整个含风镇逛过一遍。 等到傍晚时分,他已经自己摸进了含风镇的后山。 含风镇是个生长在樱桃林里的镇子,的确像轻云茶楼的小二所说,镇子里没有驿站,也没有客栈,除了街头巷尾几间小小的樱桃铺子,唯一一个稍微大点的娱乐性场所就是轻云茶楼,大路上连个早点铺子成衣铺子都难见,放眼望去几乎全都是小镇居民自己的房屋院落。 所以这镇子逛着也没什么意思,遇见的人没意思,偶尔路过养狗的人家,院里的大黄还得冲他嗷嗷叫几声,更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山山水水的瞧着舒坦。 应天棋靠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方向感找到了方南辰昨日说过的那道小瀑布,以及瀑布下积起来的潭水。 再顺着这处小崖往西走走,走到太阳西斜,天地被盖上一片昏暗的橙红色,穿过成片茂密的樱桃林,应天棋偶然寻到一处隐蔽的空地。 那里生长着脚踝高的青草,边上淌着一泓溪水,还有树林和矮山,元素齐全,或许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风水宝地。 但奇怪的是,这大片的草地中间却被人为挖出不少土坑来。 那些土坑的排列一眼望去没什么规律,还有大有小,深浅不一。 应天棋观察了半天,实在没看出这些坑是做什么用的。从周边环境来推测,最有可能的应该是为了种樱桃树挖下的坑,但应天棋觉得不像,因为这里绝大多数的坑对于樱桃树苗来说,有些过于大和深了。 于是好奇心驱使着应天棋就近选了个坑,在边缘蹲下,低头仔细观察。 土坑表面的土不潮湿也不新鲜,干巴巴的,有些甚至已经生了杂草,显然,这些坑并不是新挖的。 应天棋又伸手往下探探,试图抓把土搓一搓闻一闻。 但不知是他姿势没找对还是如何,他一时失了重心,人往下一歪,眼见着就要头朝下滚到坑底去。 好在下一秒,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将即将跌进坑底的他及时拉了回来。 突然失重,应天棋冒了一身冷汗。 他坐在地上,稍微缓了缓,才想起回头看一眼身后出手相救的侠士。 那是个一身布衣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只木桶,桶里装着钉耙铁铲剪刀等等打理树木的工具,瞧着应该是刚从樱桃园回来,衣裳和裤脚都不算干净,沾着大片大片的泥点。 男人个头比应弈高些,瞧着四十来岁的样子,身材很是清瘦,长相不算特别出挑,但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像是清晨山间缥缈的云雾。 “谢谢……”应天棋看着那人,略微有些出神,稍一停顿后,重新道了谢: “多谢阿叔出手相助,不然我现在就已经滚去底下了。” “举手之劳而已。” 男人朝他笑笑,而后认真打量他一眼: “我瞧你面生……小公子,是外乡人吧?” “是,今天刚来含风镇这边。”应天棋答。 “一个人来的?” “没,跟着阿姐和哥哥一起来的。” “那怎么只留你一个了?” “因为……”应天棋短暂地犹豫一瞬,选择说实话: “因为我有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男人点点头,没继续往深问,只道:“那也不该留这么晚,你瞧,天都黑了。这镇里也没有能落脚的店家,你此夜要如何过?” 说着,男人又望了眼眼前这片被满是坑洞的草地: “这离镇子已经很远了,你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我下午在樱桃林里闲逛,瞧见那边的潭水和小瀑布,再沿着小崖一路往西……就找到这里了。对了阿叔,你是在含风镇住吧?不知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挖了这么多大坑?我方才好奇了很久呢。” “也没什么大的用处。”看来男人并不打算同应天棋解释,只一句模模糊糊的敷衍了事。 应天棋也没太在意,他瞧着男人的装扮,继续问: “阿叔这是刚从樱桃园回来?” “是啊,树跟人一样,要好好照顾常常打理,来年才能有好收成。” “哦……”应天棋应着,又冲男人笑笑: “那就祝阿叔的努力都有回报,来年的果子又大又红又圆,吃一年也不愁。” 男人被这话逗乐了:“你这孩子……” 说着,他笑着摇摇头:“太阳要落山了,你现在找匹快马,或许还能赶到最近的客栈。” “不。我不走,我要一直在这里待着,直到完成想做的事。” 应天棋想也没想便拒绝了男人的建议: “阿叔不用担心,我在外面野惯了,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凑合过夜。再说了,这是镇里,我瞧着大家都挺友善,夜半应该也不会冲出一帮山匪来取我性命。” “这……也不是办法。” 男人看起来有些无奈,犹豫片刻,他同应天棋说: “快到暮秋了,夜里凉,虽说此地没有山匪,但万一受了风寒熬垮身体,想做的事更遥遥无期。我家离这里不远,若小友不嫌弃,可去我那儿凑合一夜。” 应天棋能说吗,他就等着这话呢。 于是他赶紧朝男人认真一礼: “真的吗?求之不得!今日遇见阿叔这么好的人,是我之幸!我名方七,不知阿叔贵姓?” “免贵姓林。” 闻言,应天棋重新朝男子一礼:“原来是林叔。” 不管这场荒山野岭中的相遇是天降贵人纯属巧合还是蓄谋已久各怀心思,应天棋都坦然接受了。 他跟着林叔回了家。 林叔家的确离此地不远,但相比含风镇其他房屋院落来说,位置就很是偏僻了。 那是樱桃园深处靠着矮山的一个小角落,被石头砌成的矮墙圈出两方院落。 这两处院落是紧挨着的,左边那院里置着一间较大的木屋,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东西了,只有贴近围墙的位置生着一棵花树,花树下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木椅。 花树的枝丫越过石墙探进了旁边的院落,那院要更大些,林叔走到那院子门口,从怀里挑了把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又从其他钥匙中翻找出一把,递给应天棋: “这是我邻家的院子,这段时间暂时没人。你可以先住在西屋,只是这屋子空了许久了,怕是得先打扫一番才能住人,还望你不要嫌弃。” “多谢林叔。有地方住已经很好了,哪还敢挑三拣四?” 应天棋双手接过钥匙。 “嗯,”林叔点点头,冲他笑得温和:“如果缺什么东西,就来隔壁问我,我随时都在。”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59节 “好。”应天棋应了他的话,而后就见林叔转身离开,打开隔壁院子的门,拎着他的工具桶走了进去。 应天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在他背过身去的那一刻略略变深了些,一直等林叔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才收回视线。 他抬步走进院中。 林叔院里的花树枝丫刚好落在此院西屋的屋顶上,掉落的花瓣叠在一起,从屋顶落到地面,像是层叠垂落的纱。 屋里只有一些基础陈设,桌椅床铺,还有一面书柜,屋子曾经的主人应当是个男子,因为应天棋并没有看见妆奁之类的摆件。 的确如林叔所说,这屋子长久没人住,灰很大。应天棋去井里打了水,又找了块布巾,略略擦过桌椅窗面,再掸干净床褥被单上的灰尘,便勉强算是打扫完毕了。 他今天可是结结实实逛了一日没闲着,这又做了半天家务,已是累极,倒头躺在床榻上就几乎困得要睡着。 但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房顶上传来一道很轻的闷响。 应天棋几乎立刻清醒。 他睁开眼睛,于沉沉夜色直勾勾瞧着天花板。 很快,那声响又出现了,一下一下,十分规律。 应天棋几乎立刻意识到—— 这是某人行在屋顶的脚步声。 应天棋空咽一口,悄无声息地撑起身子。 不是说院子已经空了很久了吗,这大半夜的,谁会到这来寻他? 难不成他晃这么大半日终于被人盯上了,要趁这月黑风高来找他动手? ……逼问?还是暗杀? 月光将屋子的窗纸映成深蓝色,而后,一道黑影自窗外闪过。 是屋顶上的人跃了下来。 应天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有些紧张地盯着窗外的影子。 而后,他看见那影子动了。 走去了门口的方向。 “咚、咚、咚。”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应天棋微一挑眉,大着胆子扬声问:“谁?” 那人没有回答。 只慢悠悠地继续敲响三下: “咚、咚、咚。” “……” 应天棋一骨碌从床上翻了下来。 这门又没锁,如果外面的人想,一脚就能踹开。 那他为什么不踹?为什么要敲门? 还怪有礼貌…… 脑子里闪过无数鬼怪异志神话传说,应天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随手捞起边上的扫帚,双手握着靠近了门口。 他尽量放慢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 “咚、咚、咚。” 磨人的敲门声又响了。 问话不答,门没锁也不进,就知道一个劲的敲门折磨人。 哪里来的臭毛病? 在心里做足了准备,应天棋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腔怨念一咬牙,一把拉开了房门。 他倒要看看这敲门鬼的庐山真面目。 今夜天晴,月光盈盈。 方南巳淋着薄纱般的月色,闲闲靠在门边,垂眸瞧着应天棋,眉眼被月光镀出几分细腻温和的颜色。 与他对视片刻,才似打招呼一般,微一扬眉。 应天棋愣在了原地。 他抱着扫把,茫然地瞧着眼前这张早该在正午就离去的熟悉的面容: “……诶?” 第119章 六周目 “你怎么在这?” 应天棋确认了好几眼, 面前这确实是方南巳没错。 他有点懵: “你,你不是走了吗?” “是。” 方南巳侧身错过应天棋,自己迈步走进了屋里: “看看你死了没有。” “哈?” 应天棋关上门, 把扫帚丢到一边: “那你来早了,这地方悠闲又自在,暂时没有坏人想取我的性命。” “是啊。”方南巳顺着他的话: “一兜樱桃一双腿,一逛大半日, 可不是悠闲又自在。这样闲适的命,换我也懒得取。” “你怎么知道……哦——” 应天棋话说到一半, 恍然大悟般拖长了音调: “好啊,方南巳,你不是折回来的,你压根儿就没走!你一直悄悄跟着我呢, 是不?” “是啊,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 “等着你死了好给你收尸,趁热带走,晚了凉了硬了, 不好挪动。” 世界上最毒最锋利的暗器原来是方南巳这张嘴。 但应天棋被这么损一通,居然一点没感觉。 他很难描述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好像还挺高兴的。 当然,这份开心不是因为有人给自己收尸, 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因为被人挂念着,可能是因为暗处一直有人给自己兜底,也可能是因为在这个陌生地方又冷又孤单的夜晚突然多了个熟悉的人在身边…… 总之,不是坏心情。 屋子常年没人住了,物件缺东少西,应天棋转了一圈也没发现烛台,现在去隔壁找林叔也不大合适, 还好今夜月光明朗,坐在屋里就算不点灯也能勉强看得清东西。 这前半段恐怖电影,后半段温情熟人相会局,算是把应天棋的困意彻底赶没了。 他踢掉鞋子爬回床上,盘腿坐在被窝里瞧着方南巳,问: “阿姐呢?” “阿姐?”方南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缓着声重复着他的用词。 而后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 “叫这么亲热?” “怎么又亲热了?”应天棋不懂方南巳的脑回路: “姐就是姐,你不爱叫,还不让我叫了?再说了,咱的设定不还是姐弟仨吗?我是方七你是方四她是方辰,我叫声阿姐怎么了?啊?怎、么、了?” 方南巳看应天棋这犟着劲儿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 “没怎么,随意吧。” 应天棋满意了: “行,那你现在回答我,我阿姐呢?” “回去了,还用问?” “苏言和宋大哥呢?” “一样。” “哦……那就你留下了?” “是。” “为什么?” “收尸还需要更多人?只臣一个就够了,陛下不必觉得被怠慢,等送陛下回了京再风光大办,也不迟。” “说什么呢,我是怕你势单力薄的,不仅没能给我收成,还稀里糊涂把自己搭进去。到时候我俩双双倒地,只能天做被地当铺,若再来几只鬣狗秃鹫什么的把咱俩啃了,那多难看啊?” 应天棋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 “那陛下属实是多想了。” 方南巳闲闲走到书柜边,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翻翻,一边悠哉答: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0节 “臣识时务,若对方人多,这尸不收也罢。若陛下因此长眠荒野被野狗啃食……臣自当为您痛哭一场。” 应天棋皮笑肉不笑:“我谢谢你。” “臣该做的。” 应天棋觉得自己真是闲疯了才会跟方南巳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拌嘴。 嘲又嘲不过打又打不死,纯纯给自己找气。 应天棋放弃了这场交流,他一头歪回床上,往里挪挪,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方南巳,自己面壁。 原意是想短暂地在脑子里整理一下思路然后酝酿睡意养精蓄锐好好准备着面对明天乃至之后的事,但安静片刻后,他突然听见有很轻的脚步声靠近。 再然后,他好像闻到了方南巳身上的味道。 像露水凝聚在冰凉的石面上,再“滴答”一声,坠进潮湿的青苔。 片刻,布料摩擦的声音隐隐传来,又在他身后静止。 应天棋以为方南巳要上床睡觉,但旁边却不像是多躺了个人。 那方南巳在干嘛? 应天棋实在好奇。 但他怕偷看被抓包,所以一直忍着没动,也没有回头看。 可身后再没有声音了,令应天棋连从蛛丝马迹猜测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再等待一会儿,应天棋终于忍不了了。 他很轻很轻、很轻很轻地缓缓转了身,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然后就跟方南巳对上了视线。 他说方南巳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静呢。 原来此人一手撑着床头的木栏,探身过来,正低头盯住他看。 眼里没什么情绪,显得阴阴的,像只鬼。 应天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腾”一下翻了个身,贴近床和墙的角落抓着被子护着自己: “你……干嘛?” 觉得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正是谋君篡位的好时机吗? 你这阴恻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方南巳也不回答,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只目光探究似的落在他眼角眉梢,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片刻才收回视线,直起身子,收回了那种让应天棋觉得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应天棋觉得此人多少有点毛病。 什么话也不说,就盯着人看是什么意思?他刚有惹到这位神仙吗? 没有吧?刚才的话题不是在方南巳那儿结束的吗?他俩互相阴阳互相嘲讽,最后还是方南巳占了上风。 那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应天棋想不通。 他脑子里重播着方才方南巳的神情,再稍作前情回顾,想到某处细节时,脑子里突然过电般闪出一个想法—— 难不成,方南巳刚才……是在观察他有没有不高兴? 因为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点过分,怕他是生了气才背过去不理人? 应天棋觉得这条最有可能,但他有点不大敢信。 ……这还是方南巳吗? “你刚是在观察我有没有生气吗?” 自己在这猜来猜去的也没意思,应天棋索性直接开口问了。 “没。”方南巳语调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你在干什么?在人身后盯着人看,悄么声地没动静。” “在想,”方南巳话音微微一顿。 “想什么?”应天棋实在好奇,忍不住追问。 “想,有人为何会叫自己方七?” 方南巳话锋一转,问。 这转移话题的手段实在太拙劣了,应天棋敢赌他刚才想的肯定不是这事儿。 但应天棋还是大方地为他解了惑: “姐弟仨不能不同姓吧?少数服从多数,小的听大的,我自然得姓方。” “那‘七’又是?” “当然……” 应天棋几乎下意识就要答“当然是应天棋的棋”,好在刚蹦出两个字他就反应过来了,自己还披着绝不能掉的关键马甲,于是赶紧拐了个弯: “当然是,喜欢七这个数字呗,随口就用了,想个假名哪有那么多理由,怎么?” 方南巳听见这话,微一挑眉: “‘田七’也是?” 田七是…… 应天棋都差点忘了。 这是他在刚认识方南辰和宋立时用过的旧马甲。 方南辰连这都跟方南巳讲了? “对啊。”应天棋硬着头皮答,努力地照着答案编过程: “朕是皇帝嘛,皇帝,自然……呃,要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百姓为重,百姓靠双手靠田地生活,所以田地是国之根本,我……我就爱姓田,又喜欢七,田七,高端大气朗朗上口,有什么问题?” 方南巳点了点头。 应天棋觉得他指定没信,或许压根没在听,但他既没有继续追问,应天棋就当自己已经安全的度过了这个话题。 “你在看什么?” 说着,应天棋注意到,方南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书架旁边翻书看。 “看书。” “我还没瞎,自然知道你在看书。你看的什么书?” 应天棋感觉方南巳也没有很认真在看,取一本翻两页就放下了,再伸手取下一本,这没一会儿,桌上已经堆了好几本旧书。 想了想,应天棋一骨碌坐了起来: “你发现什么了是吗?” 应天棋没等方南巳应声,自己爬起来跑到他身边: “我看看?” 这整个含风镇都很奇怪,应天棋自然不能对这里的任何一位原住民掉以轻心。 当然,应天棋很感谢林叔今晚的收留,可是早上他故意给云仪抛了个引子,又一个人转了大半日,就等着云仪找上自己。云仪若是大大方方来寻也就罢了,可若是想旁敲侧击,那么今日,自然是他先遇到谁、谁先跟他互动,谁就最可疑。 但到目前为止,林叔好像只是单纯地助人为乐了一下。 从头到尾,他没试探过应天棋哪怕一句,寻常问题也是点到为止,多的事一点没做,就只为他开了个门给了他一把钥匙。没有很冷漠也没有过分热情,真的就只像是一个普通的友善叔叔。 应天棋看不出疑点,原本还想着在这间旧屋子里好好瞧一瞧看一看,但人一累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念着明日一早睡起来打起精神再看也是一样的,谁想方南巳比较上道,这么主动就替他将这活儿干了。 桌上堆着的书也有些年头了,纸页发黄、边缘还落着厚厚的灰。 应天棋本没瞧出什么特别,但草草翻看几本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这些书涵盖的范围很广……儒家经典、史书、兵法、政治……甚至还有治国之策。 应天棋微一挑眉。 首先,含风此镇靠果子果酒营生,对于果农来说……这种书是否有些太过深奥了? “如果说,这屋子的主人是个书生,他若是为了考试准备这些书……倒也不奇怪。” 应天棋试图为此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方南巳却用一句话堵了他的嘴: “你今在镇里逛了大半日,可有瞧见书院?” “……” 应天棋一噎。 他仔细回忆一番。 好像确实没见。 方南巳瞧着他的表情,抬手,又将手里翻了一半的书抬手递给他。 应天棋接过,大概扫了两眼,意识到手里这是一本《贞观政要》。 可让他在意的并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书中密密麻麻的注解。 注解以朱砂手写,共有一深一浅两种颜色,深的瞧着已经有些年头了,笔迹颇有几分洒脱之感,大段大段地在书页中描述自己的想法与感受。 而那较浅的字迹出现较少,其中多是在思考深色提出的问题,以及看过深色注解后如何感悟云云。 就像,好友借阅读本? 不对。 这两种字迹明显隔着挺长时间,浅色用词给人的感觉也更像是个跟随前辈思路的后生。 所以,这么说的话,这其实更像…… 前辈与后辈,老师和……学生?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1节 第120章 六周目 “我脑子有些转不动了。” 话是这样说, 但该转还是得转: “……那么,现在的意思是,在这个没有书院、绝大多数人都靠种果子酿果酒为生的镇子里, 有一个书生。这个书生很厉害,涉猎的书目不止有考试重点,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学过治国策论。除此之外, 他还有个很厉害的老师,老师必然懂得比这更多, 才有资格教导他。” 方南巳听着他的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但,我好像不记得近年入殿试的考生里有江南人啊……” 应天棋瞎说的。 他哪知道进殿试的都是谁家小谁,只不过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之后, 没想起宣末哪位有记载、时间和年龄都对得上的文臣是江南出身罢了。 读这么多书却不考试……又或许是没考中? 到底是没考中还是不想考。 没考中的话, 他现在人在哪,为什么不在这住了? 不想考的话,为什么不想考?在这个年代, 什么人会读这么多书却不想走科举仕途? 为了避免提前知道的答案影响自己的主观判断,应天棋已经尽力避开这个可能性去推测了,但是转来转去, 结局还是只有那一种。 “……这本书的主人,或许,是诸葛问云和他的学生?” 什么人拥有满腹才华与一腔热忱却不愿入仕途? 那自然是对朝廷已经彻底失望了的人,才不愿让后生蹚入京城这滩浑水、步上自己的后尘。 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教他这些呢? 自然是在等…… 等黑暗过去,光明来临的那一刻。 等,亲手创造的太阳升起的那一天? 越猜越玄乎了。 应天棋合上那本书, 把它放到一边,犹豫着想跟方南巳说点什么。 方南巳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就那么默默等着,等应天棋纠结够了做足心理准备之后跟他开口。 其实应天棋从方南巳出现之前就在犹豫这事儿了。 但他觉得这事儿干出来实在不厚道,原本已经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无奈新线索勾得他抓心挠肝,实在是忍不住不缺这个德。 于是,短暂的挣扎后,他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坚定地问方南巳: “你会开锁吗?” “?” 林叔借给应天棋的这处院子一共有西、北、东,三间屋子。其中北屋最大,西屋和东屋相较之下就会显得稍微小一些。 林叔也只给了应天棋西屋的钥匙,北屋和东屋的门都是锁着的,按林叔所说,近日都没有人住。 如果事情真是应天棋想的那样的话…… 应天棋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披着皇帝的皮,带着一国将军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撬别人家的锁。 小镇普通人家不像京城深宅大院,有成堆的金银珠宝囤着,得时刻防着小贼偷窃,上锁不够还得请护院。就像这两间屋子,门上就挂一把锁,用的锁并不精巧,甚至有些老旧,表面都生了锈,方南巳都不必费多少功夫,抽把匕首用刀尖撬个三两下,锁就“咔哒”一声开了。 “哇,”应天棋站在旁边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操作的: “你还有这手艺?” “嗯。”应天棋不太确定方南巳是不是跟他讲了个冷笑话: “技多不压身。” ……那也行吧。 他们先开的是东屋。 东屋的陈设和应天棋住的西屋差不了多少,也有书柜,只是上面摆的书不如西屋多。且这间屋子看起来就挺有人气,不像应天棋刚进西屋时瞧见的那样,只要是个平台就积着厚厚的灰。 看得出来,这屋子的主人离开没多久,甚至桌上还摆着看了一半的书,练字的纸页也好好攒着,字迹很工整,洗干净的衣服规规整整叠着放在床边,随时等着居住在此的人回来。 应天棋拎起一件衣裳,展开瞧了眼。 男装,普普通通的布衣,尺寸不算大,应该属于一位身材清瘦的少年。 想了想,应天棋环视一圈屋内,默默把衣裳叠好放了回去,自己抬步往门外走。 “看完了?”方南巳瞧着他,跟了上去。 “我有个想法……” 应天棋没在东屋多留,直接走向了北屋: “把这门开了就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方南巳也不多耽误时间,从腰间抽出匕首便快步越过他,走去门前,三两下开了锁丢到一边,而后把门拉开瞥了他一眼,意思是门开了,请进。 应天棋向他抛去一个认可的眼神。 而后小跑着进了屋里。 北屋的确比东西两间屋子更大,里面的陈设也更多更杂,且更精致。 与另外两间屋子不同的是,这屋里没有书柜,桌上也没摆笔墨纸砚等工具,只不起眼的角落里堆着几本话本,还有基础的百家姓与千字文。 应天棋还在桌上看见了其他两个屋子没有的东西——妆奁。 这只妆奁应当是三件屋子里最精致的物件了,如果应天棋没认错,它的用料当是金砂木,上面的雕花是不知名的简朴小花纹,不华丽,但看得出制作者的用心。 应天棋又拉开妆奁的小盒看了一眼。 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钗环,多是清新素雅的颜色。 他眸色略显凝重,片刻,将盒子推了回去。 方南巳不知道在干什么,应天棋回头看了眼,见他正站在屋子角落里一只不知作何用处的木架旁。 “看出什么了吗?” 应天棋走过去,见架子上什么也没有,但见方南巳看得认真,便问: “这是干什么的架子?” “武器架。” 武器架? 应天棋刚想说这跟在你家见过的不一样,就见方南巳抬头给他比划了一下: “小型武器,短刀,鞭子,匕首,短剑之类。” “……” 应天棋点点头,原本已经沉到底的心又往下陷了点。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有了答案,也没心思在这里多待了: “走吧,我……大概知道了。” “嗯?”方南巳微一挑眉。 “住在这里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应天棋原本准备出去了,可是余光一晃,偶然抬眸,他看见了门框上挂的三只干草娃娃。 进来的时候,他竟没注意门上还有这小玩意。 那玩具娃娃不算大,也就成年男子半只手那么长,整体是由干草和细绳扎成,还被人用心地做了小衣服穿着。 这是…… 应天棋伸手,把干草娃娃取了下来。 三只干草娃娃是连在一起的,中间那只看着像个女孩,头上扎着两个小包,大概是发型的小巧思,还穿着一身橙色的衣裙。而她旁边两只娃娃比起她来就略显潦草了,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护在她身侧。 应天棋握着娃娃,又回头看了眼屋内。 屋子的主人,一看就是一个在幸福和爱中生长出的女孩子,常年练武也不耽误她有很多颜色鲜亮的衣裙和首饰,住着院里最大最宽敞的屋子,拥有很多手工制作的小摆件,什么木老虎小木马,还有挂在门上的干草娃娃。 应天棋垂下眸子,片刻,重新将娃娃挂回了原处。 夜风骤起,带着暮秋的凉意。 娃娃悬在门上轻轻晃着,很快,便被门关回了浓重的阴影里。 - 次日,应天棋难得比方南巳起得还早。 小床还是不如营地的大毯子宽敞,人家好好的一居室,让应天棋和方南巳两个男人睡一起,挤得多少有点勉强。 但应天棋没睡好倒不是因为这个。 他心里装着事,一个人对着墙壁伤感了大半夜,直到后半夜才贴着方南巳睡着,没睡一会儿,这天刚蒙蒙亮就又醒了。 隐隐约约听见有公鸡打鸣的声音,应天棋睁开眼睛瞧着天花板,出神片刻后,他缓了口气,默默从床上爬了起来。 现在时间还早,应天棋不想弄醒方南巳,便尽量放轻动作,想从床铺里面爬出去。 但他的小动作还是被发现了。 手腕突然一紧,原来是方南巳隔着衣袖握住了他,不知何时醒了,正半睁着眼睛瞧着他看: “做什么?” “起,起床啊。”应天棋不知道自己在磕巴什么。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啊?” “陛下也会早起。”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2节 “……” 应天棋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是什么话,我在宫里的时候每日上朝,天还没亮就得起,怎么着都比你们起得早吧!” 说着,应天棋拍了把方南巳,正准备光明正大跨过他,但腿伸过去怎么都碰不到底,瞧一眼才发现,原来方南巳小半边身子都在床外边。 应天棋一时失语,愣了一下,才默默收回腿,往里边让了让,又拽着方南巳的衣角往自己这边拉拉: “你……往里边来呗,悬在外边不难受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 难怪觉得这床看着窄但睡起来还行。 可惜一觉起来才知晓原因。 方南巳如他所愿,往里边挪了挪。 此人刚醒,没什么精神,嗓音带着点哑,显出点慵懒的温和,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如清醒时一般不动听: “……臣怕挤到陛下龙体,惹陛下不悦,一怒之下发落了臣。” “……” 怎么有混球睡醒一睁眼一张嘴就能惹人生气? 对着陛下随心所欲开嘲讽的时候怎么不怕陛下发落你? “起开!” 刚才那点感动瞬间跑没了影,应天棋懒得管他了。 他迅速越过方南巳,穿上外袍踩上鞋子。 方南巳微一挑眉: “去做什么?” “皇帝做事将军少管。请这位大人离陛下的私生活远一点。” 应天棋随手扯着被角盖到方南巳身上: “走了,你再睡会儿。有事叫你。” 闽华江南三面环水,气候湿润,尤其清晨,应天棋一开门就感觉自己被湿漉漉的水汽包裹住,寒意也顺着那丝丝缕缕的潮湿感贴紧皮肤。 他打了个哆嗦,一路小跑到隔壁院门口,见远门还没锁,就知林叔人还在家。 他没有贸然敲门,而是理理衣袍,坐在了门口的石头上。 一边听清晨的鸟鸣声,一边等着林叔出现。 对于山间清晨的温度来说,应天棋穿得还是有点单薄了。 他没坐一会儿,手指就已经变得冰冰凉凉,只能努力把自己缩起来,还多少能留住一点暖意。 好在林叔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他听见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便是门闩抽出的轻响。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应天棋也赶紧从石头上站起身来。 “林叔。” 他笑着朝林叔打了个招呼。 看见他,林叔微微一愣,似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出现在这里: “是你……怎么了?昨晚住得还惯吗?” “一切都好。” 应天棋略一停顿: “今日一早打扰,主要是有个疑问……” “小友有何疑惑,直言便是,我自当尽力解答。” “哦……” 应天棋心里打着鼓,语气也略显迟疑: “我是好奇,瞧隔壁这院落的布局有些特别,想问它的主人,是何人?” 林叔像是有些意外他会问起这个。 但还是答: “哦……是一家三兄妹。” “原来如此……那他们现在不在含风镇了吗?是去做什么了?何时回来?”应天棋继续追问。 “……” 林叔却没有回答这些问题。 他只瞧着应天棋的眼睛,半晌轻笑一声: “小友,倒是对他们很好奇?” “是。”应天棋随口扯了个理由: “虽然素未谋面,但他们的屋子替我遮蔽了一宿风雨,便是于我有恩。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当面同他们道谢。” “原来如此。”林叔点点头: “三兄妹的大哥早些年就不在这里住了,余下的小哥与小妹,前段时间也出去了,已走了有些日子,不知何时能归。” “这样啊……”应天棋垂眸略一思索,再抬眼时,他直勾勾望向林叔的眸底: “林叔觉得,他们何时能归?” 听见这个问题,林叔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坦然地回望着应天棋那双清澈的眸子。 半晌,他眼底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不知情绪,应天棋只觉温和而已: “归期,不是我一言能定。若小友有答案,我当请你,为我解惑才是。” 有晨风经过,带起鬓边碎发,惹得应天棋很轻地眯了下眸子。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 当山间鸟鸣再起时,他后退一步,抬手弯腰,朝林叔深深一礼: “久仰诸葛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是晚辈之幸。” 林叔听见这话,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 他只瞧着应天棋,片刻,轻叹一声: “何必如此客气?” 言罢,他亦后退半步,屈膝跪地,回了应天棋一记大礼: “草民诸葛问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21章 六周目 要说应天棋不震惊, 那肯定是假的。 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暗示过自己的身份,言行举止也自认为没露马脚,伪装应该还算是到位的。 虽说他顶着原貌, 没有易容,但当年诸葛问云离京时应弈才五六岁,就算诸葛问云见过小时候的应弈,时隔这么多年, 该忘的早就忘了,应该也认不出他长大后的样貌……吧? “先生快快请起。” 应天棋双手扶起诸葛问云, 自己想也想不通,便大方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先生怎知……?” “许多年前,我初下江南,当时闽华江水匪猖獗, 想要安全渡江难如登天, 直到一位少年单枪匹马杀入水匪寨,这才解了闽华江南北心上一颗毒瘤。那少年我曾遥遥见过一眼,样貌气质独特的人总是令人印象深刻。他便是如今的镇军大将军, 方南巳。那时我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诸葛问云语调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让人听着很是舒心。 应天棋却没有时间细细品味。 他皱了下眉。 原来暴露他的是方南巳? 但光这一点,似乎还不够。 “那先生又为何断定,与他同行的一定是我?” “本是无法确定的。”说罢,诸葛问云轻轻点了下自己脖子。 应天棋微微一怔,后知后觉,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喉结下方。 之前在虞城时他便听虞梦华说过,他喉结下的位置生了颗痣, 只是没想到,这颗痣还能坑他第二次。 可是,若是只凭一颗痣…… “这些事,陛下不知晓倒也正常。陛下诞生那年,姜才人出月不久后便虚弱而亡,之后北地风沙,南部洪涝,天灾不断。先帝请了世外高人入宫祈福做法,可那道士算出一卦,说那年天灾连连,是因宫中降了位‘灾星’。” 话说到这,应天棋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我?” 诸葛问云很轻地点了下头: “按道士所说,要想驱走这颗灾星,须得把当时不足周岁的九皇子,便是您,埋于赤沙暴晒两个时辰,此为解北地风沙。浸在符水中度化半日,此为解南部洪涝,最后以柳条鞭笞九下,便可保家国百年无虞。” 对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做这些……应天棋觉得这道士想要应弈的命完全可以直说。 不过应弈现在还好端端在这里,就说明这恶毒的计划并没能成。 应天棋想了想,试探道:“先帝……也同意了?” “先帝仁慈,宫人犯了错亦不忍责罚,却唯笃信鬼神之说。加之天灾重重,百姓民不聊生,道士又说灾星降临,不得再拖,若对外称九皇子重病早夭,瞒天过海,不是难事。” 的确。 应弈的生母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女,又是仁宗晚年意外得的幼子,所以在宫中并不受重视。他母亲早亡,父亲几日也看不了他一眼,没人能护着他。虽然这么说残忍了一些,但,若献祭他这么一个皇子真能够换得天灾停止百姓脱离苦海安居乐业……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值得,包括他的父皇。 这深宫里的人太多了,少他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什么事都不会变。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3节 “可我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应天棋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可能是身体借久了,他便更容易共情小昏君的过去,喉头有那么一瞬的哽咽: “是不是说明……当年这事,没能成?” “自然。”诸葛问云踱了两步,目光无意识落向树枝上几只挤在一起的麻雀: “在道士做法前,忽有一晴日,天蒙蒙亮时,数千鸟雀飞过皇宫上空,在九皇子暂居的清水居上方久久盘桓不去。钦天监说这是万年难遇的吉兆,又道九皇子喉下生珠,一点红痣,是福泽深厚、平安祥瑞之意,只是福星降临打破天地平衡,气运一时不稳,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但只要多等待些时间,福星定能保百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像这种宫廷秘事,尤其是差点害到皇嗣的大事,一般都会封紧消息严防外传。诸葛问云能知道如此多细枝末节,只能说明…… 他也是其中某部分的参与者。 “是太子哥哥?”应天棋眸色微动。 “是。”诸葛问云抬眸看了看天,眸中有些许怅然: “他心知天灾与神鬼传说毫无关系,更不忍看年幼的弟弟为江湖道士一句毫无根据的话被虐待至死,便联合我想法子做了这出戏。”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诸葛问云轻笑一声: “还夜半同妹妹一起将幼弟从清水居偷了出来,点着烛光找孩子身上有没有能编瞎话的印记。结果发现婴孩身上干干净净,别说胎记,连大点的痣都没有,他们没办法,只好用朱砂临时点了一个。 “所以,我能记得如此清楚,第一眼就认出陛下的身份,是因为陛下喉间这颗红痣,是陛下的六姐姐,便是沉月公主当年亲手点上去的。” “……” 沉月公主,应沉月。 宣朝为数不多在史书中留下笔墨的公主,也是历史中出了名的美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拥有与美貌不相上下的才华。她与太子很是亲密,后来,太子死于光承十九年初春,而她逝于同年盛夏。 应天棋出神许久。 他没想到这不起眼的一枚小痣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整整心情,重新朝诸葛问云一礼: “抱歉,诸葛先生……我不是有意隐瞒身份。” “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陛下不必如此客气。” 诸葛问云抬眸望向小瀑布的方向,即便树林掩映间,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什么也看不见: “含风镇很少会有生面孔出现,尤其是经过多番打探问询、坚持不懈找到这里,离开后久不离去甚至在附近安营扎寨的生面孔。从那姑娘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将来必然会有特殊的客人不请自来,却没想到,兜兜转转,来的人,会是陛下。” 听见这话,应天棋心里一惊。 所以这话的意思是,其实从方南辰第一次进含风镇,甚至第一次在周边城镇打听含风镇的信息与位置时,就已经引起了诸葛问云的注意? 诸葛问云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了又去,知道他们在哪安营住了多久……一直到昨天,应天棋正式踏入这里。 难怪他觉得这个镇子怪怪的。 原来在试探的不仅只有自己,还有幕后这双眼睛,原来他们看见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预备好的一个假象、一出戏。 应天棋并不是个蠢人,很多事情并不用诸葛问云说得太明白。 “所以,那日茶楼里的故事,也是先生特意讲给我们听的,只为瞧瞧我的态度,我与云仪的互相试探乃至云仪的出现,也是先生算好的?先生也料到我不会走,所以做了个巧合与我相遇,留我住在云家三兄妹的院子,也是为了试探我,看我究竟知不知道云落与云霞二人。 “如果我不认得他们二人,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推不出。可如果我认得,再结合先前许多细节,诸葛先生的身份,便近在眼前了。” 听到这里,诸葛问云看向应天棋的目光多出一丝类似欣赏的颜色。 但那也只是一闪即逝,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如今,陛下想找的人找见了,想知道的事,我也为陛下解答了。陛下是否可以也替我解一个疑惑?” 应天棋知道他想问什么,但还是恭谨道:“先生请讲。” 诸葛问云道出这句时似有些艰难: “我那两个孩子,还有和他们一起出去的好友……以及他们要去接的人,可还有机会回来?” “……”应天棋沉默了很久。 久到诸葛问云懂得了他的答案。 于是诸葛问云微微垂下眼,叹了口气,再开口时,他像是在问应天棋,但更像是告诉自己: “不能了……” 他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只弯腰从脚边重新拎起装满工具的木桶,转身走向院中: “含风镇没什么特别,樱桃树看来看去也就那一种模样,远不如京城热闹繁华。陛下不如趁早动身回京,还可在初雪前抵达。” 这是在赶他走了。 应天棋心里一紧,快步跟了上去: “先生,我来找你,其实是为了……” “有些事你我心如明镜,陛下不必说出口。” 诸葛问云温声打断了他: “要说的话,昨日已有人替我转达了。君谋非我策,各向九天行,陛下留我一命也好,要杀要剐也罢,全凭陛下做主。” “先生怎知我有何谋算,又怎知我们为的事不是同一桩?我知先生蛰伏多年,心有大事未成,我亦如此,或许是我唐突冒昧,但我想说的是,我看过朝堂黑暗,看过民间疾苦,我想还天下一个公道,还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说到情急处,应天棋索性绕到诸葛问云身前单膝跪下,抬手做礼,拦住他的去路。 诸葛问云脚步一顿。 他垂眸看着应天棋,片刻,他也学应天棋的模样,单膝跪在他身前,抬手扶住他的手臂: “孩子。” 他没有称呼“陛下”,而是像个亲近的长辈,叹息地唤着“孩子”。 应天棋微微一愣:“……是。” “我只问你一句。”诸葛问云话音轻顿: “白尧是怎么死的? “白尧、云霞、云落、三不知,还有和他们一起的那几位兄弟,以及虞城那千百具焦尸,他们是怎么死的,死于谁手?锦衣卫指挥使凌溯,南阳州驻军,一夜屠城,无人求真,无人追责,只以流寇为名草草掩盖……我不问你当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问这祸事为何独独避开你,更不问你如何避开众多耳目离开京城,只凭你先前那些话,我信你是一片真心,也信你并非与恶人同流合污之辈,可是孩子,我问你, “你我连救下这些人的能力都没有,又要如何救世?我连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也护不住,更保不住辗转多年才寻到的故友之子,你为何信我能助你成事?只因我名,诸葛问云?” “是。”应天棋知他是在自讽,却还是大方应下: “我生得晚,没能亲眼见过诸葛先生的风采。但是我记得白尧说过一句话,他说,诸葛先生有救世之能。他在危局中保下我,我自当带着他那一份,去做他未完成之事。” “他是这么说?” 诸葛问云眸色微动,唇角的弧度不知是自嘲还是何意,语气些许怅然: “此时此刻,我倒真有些希望你是世人眼中那无能昏庸扶不上墙的少年帝王,这样,我们之间倒能简单不少。” 应天棋没懂诸葛问云是什么意思。 直到诸葛问云再次开口,是重复先前那十字: “君谋非我策,各向九天行。你可知,我为何同你说这话? “我远没有你,和白尧想象得那般高风亮节。我蛰伏此地十数载,暗中筹谋这么些年,不是为了救民,也不是为了救世,那些悲悯与大义,早已在十三年前那个初春随着冬雪一同融去了。 “离开京城的那日,我已立誓,此生再不沾染你应家天下半分。所以我不可能帮你,孩子。 “我苟活至今,是因仇恨,是为复仇,是为了向重檐庑殿顶之下那些披着人皮满口鲜血的怪物索命!要他们给我枉死的友人,和我枉死的前半生一个说法! “……而你,陛下,你,也是其中之一。” 第122章 六周目 应天棋怔然许久。 但后来他又觉得, 确实。 确实应该如此。 如果一个人原本拥有满腔才华与抱负、拥有平坦耀眼的未来,却在人生的中程骤然失去一切,亲友俱散, 一无所有……若如此这般还能不恨,还能捧出一颗赤忱善良的心去面对世界…… 这不太符合人性的规律。 “我知当年那些事,桩桩件件你都没有参与过,你年龄那么小, 你也只是个被权力裹挟着前进的孩童。这许多年,你受的苦楚或许不比我少, 但是陛下,请原谅我无法释怀。” 诸葛问云看着应天棋的眼睛: “你被困在龙椅的牢笼中,但同时也享受着泼天的权势尊荣,你承受的与你得到的相应, 我不会怨恨你身上的龙袍、手中的玉玺, 但同样的,我也不会怜悯你的遭遇。所以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告诉旁人你的身份、你来过这里, 但我也不会帮你。 “希望陛下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应天棋当然理解。 祸不及他的前提是利不及他。 即便当年应弈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机会做,只是个被人控制着的提线傀儡, 但旁人从应沨手里夺去的东西最后轻飘飘到了他的手上,换谁能从仇怨中摘去他? 诸葛问云想创翻应家天下,应天棋却恳请他帮自己守好它。 他们谋的,确实不是同一条路。 诸葛问云把应天棋扶起来,自己错身离开了。 游戏系统像是终于睡醒,给他弹出一道延迟许久的——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诸葛问云】 马后炮。 应天棋随手关了页面,瞧着诸葛问云在院里走来走去, 把木桶放下,又出去,径直拐进了云家兄妹的院里。 方南巳正穿戴齐整、双手抱臂靠在西屋的门边。 诸葛问云肯定看见他了,但多一个眼神都没有递去,方南巳也一样,一声不吭,互把对方当空气。 应天棋跟在诸葛问云身后进来,然后默默挪到了方南巳身边。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4节 于是二人的视线又一同探向诸葛问云,见诸葛问云先后去了北屋和东屋,必然瞧见了被强行拆开的锁,但什么话也没说,进屋片刻,很快又出来,行过院门,拎着他的木桶沿着小路远去了。 等诸葛问云走远,应天棋才像是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跟方南巳说: “那是诸葛先生。” 方南巳却一点多余的反应也没有,只淡淡应了声:“哦。” “你知道?”应天棋扬扬眉。 “刚听见几句。” “……” 行吧。 站在这里,就隔了一堵墙,很难听不见。 应天棋想了想,又问: “那你刚才怎么不打个招呼?” 方南巳却像是十分不解: “为何要打招呼?”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前辈,打个招呼有礼貌啊。” “无亲无故。”方南巳漫不经心: “没必要。” 也是。 应天棋忘了。 方南巳是连皇帝也敢呼来喝去的人。 他哪知道“礼貌”两个字怎么写? 思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应天棋长长叹了口气。 方南巳瞥他一眼:“怎么?” “愁啊。” “?” “你刚不是听到了吗,没戏了,我是想邀请人回去当老师一起救国救民的,但人心里早已经没有这些了,甚至我还在他的复仇小本上,准队友变真对手,这还不能愁一愁吗?” 应天棋学着方南巳的样子。 方南巳双手抱臂靠在右边,他就一模一样往左边一靠。 “那就走?”方南巳好心地提出了解决办法。 “走哪去?”应天棋疑惑。 “回宫。” “不回。”应天棋拒绝得干脆利索: “要想回宫我还愁什么?麻溜地就走了。正是因为不想回但不知道还能怎么争取,所以才愁啊。” “你认为还有争取的余地?”方南巳微一挑眉。 “自然有。”应天棋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凭什么?” “凭我们有相同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方南巳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应天棋从他这声笑里品出几分深意,警惕道:“你笑什么?” 方南巳又看他一眼,而后目光淡淡地从他身上掠过: “陛下拉拢长阳宫的时候,也是凭这个?” “你……”应天棋真是不懂方南巳聊天的脑回路: “你怎么又提长阳宫?这又关长阳宫什么事??” 方南巳眉梢扬了扬,像是想说点什么,但应天棋抬手制止了他: “你别说了,不想听,你听我说。” 于是方南巳真的不说了。 他抬手很轻地朝应天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陛下请说。 应天棋便清清嗓子,一是给方南巳解释,二也是给自己顺思路: “当年的事情肯定是与应……与我无关,但我现在也不知道当时具体是谁搞的应沨,但按谁得利最多谁是凶手的理论来看,多半是陈实秋那边的人?那么我和诸葛先生的目标就重合了啊!他想创飞应家天下,严谨来说现在是陈家天下,所以不能帮我,但我可以帮他,他没法做我的谋士,但我可以做他的刀,与敌人的敌人站在同一战线,表明立场,就是朋友,你说对不对?至于之后的事,利益要如何瓜分,那等着大事干完再说也不迟,你觉得呢?” 应天棋把自己说服了,亮着一双眼睛瞧着方南巳。 方南巳勉强给了点情绪价值,点点头,回应:“对。” 应天棋满意了: “……那么现在,既然他已经联系白尧了……三年……肯定……” 后面的话,应天棋说时声音低了很多,方南巳一句也听不清。 显然,这部分已经不是说给他听的了。 直到方南巳注意到应天棋自说自话着,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微妙还有那么点突兀的停顿。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因为很快,应天棋一手握拳砸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行吧!” “?” 行什么? 方南巳也不问,就那么懒洋洋地盯着他瞧。 应天棋注意到了方南巳的目光,但这话,他肯定不能跟方南巳说。 因为刚才在他顺思路的时候,不知具体触发了哪个关键词,系统页面不请自来—— 【解锁支线任务(7)】 【樱桃不会说话】 【任务目标】 【******】 【达成条件】 【1/角色诸葛问云对玩家信任值≥50%】 【2/******】 【任务奖励】 【500积分】 看见这条任务卡的时候,应天棋从上往下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最终释怀地笑了。 这鬼系统,已经不满足于屏蔽达成条件了。 它现在连任务目标都要对玩家屏蔽了。 不仅屏蔽,还要给他一个如此抽象的任务名称,连让他稍微猜测一下这支线任务目标的机会都不给。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生活还是要继续。 至少应天棋尚能从那条唯一没被屏蔽的达成条件看出这任务跟诸葛问云有关。而且这任务是在他自己絮叨的时候触发的,那就说明自己的思路正确,这事儿说不定真的有希望。 于是应天棋拍了拍方南巳的肩膀:“我走了。” “?”方南巳垂眸盯着他: “走哪?” “去跟诸葛先生死皮赖脸谈判一下。” 应天棋自嘲一句,快步就往院门外走。 走了两步,他注意到身后有脚步声跟来,于是回头看了眼: “你又走哪?” “护驾。”方南巳慢悠悠答: “在诸葛先生面对死皮赖脸不堪其扰时伺机而动出手相救,定能加官进爵。” “不用,我有分寸,他不会为难我。反倒你像个煞神似的往旁边一杵,别让别人觉得我想干点什么。” 应天棋往回走几步,推着方南巳的肩膀把他送回原处,哄孩子似的: “你自己在这儿玩会儿吧,方四哥哥,乖。” 应天棋按着昨日记忆中的路线往樱桃林去。 他原本以为自己得花相当长一段时间才能从这覆盖整个含风镇的樱桃树林中找见属于诸葛问云的那一片,但当他再次路过昨日那片满是坑洞的空地时,他远远地瞧见空地中有道人影。 起先他以为那是诸葛问云。 但走近了才发现不是。 虽然身形和气质都有些微妙的相似,但那人要比诸葛问云本人年轻许多。 那是云仪。 云仪的打扮相较昨日见时要低调许多,还是一身黑衣,但没再穿不便行动的宽袍大袖,而是一身利落的窄袖布衣。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5节 应天棋看见他时,他正跪在那一地土坑中间,低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虽然觉得十分冒昧,但应天棋犹豫许久后,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云家是三兄妹,除了云落云霞,还有一位长兄。 这位长兄是诸葛问云的学生,替诸葛问云参与许多他不便露面的事,以“云先生”的身份在外行走。 这人很好猜,从“云仪”这个名字出现的那一刻就是明牌。 好歹住过人家的屋子,还是见过人家弟妹最后一面的人,应天棋觉得自己摊牌后有必要去和他打个招呼。 这是最基本的。 显然云仪也有此想法。 因为应天棋走到他身后时,是他先开口: “来了?” 应天棋脚步一顿。 云仪好像知道他会来。 笃定到,即便没转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他。 “……是。” “老师说我可以在这里等到你,你会来。老师说的话不会错。老师还说……” 云仪拍拍手上灰尘,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应天棋,与他对上了视线: “我想要的答案,只有你能给我。” 应天棋的目光越过他,这才发现他方才跪在土坑边原来是在埋土,弄了满手满身的泥。 有那么一瞬间,应天棋好像突然懂了这些坑洞的用途。 应天棋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云仪便先开口道: “你应该是来找老师的吧?可是你晚了一步,老师临时有些事要去做,已经离开了,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你愿等便等,继续住我那间旧屋就是,不愿等,也随时可以离开,若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若我答不上、解决不了,我会等老师回来转达给他。” 瞧云仪说话的意思,应天棋猜,诸葛问云或许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戳破。 那自己在云仪这里是个什么身份?帮皇帝做说客的小官? 应天棋没多纠结这一点。 毕竟这不是重点,怎样都没差。 “或许一开始是,” 应天棋走近两步,抬眸望着云仪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 “但如你所说,我还有答案没有给你,所以现在,我是来找你的,云仪。” 第123章 六周目 云仪似有些怔愣, 但那也只有一瞬。 他看着应天棋的眼睛: “那你应该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应天棋点点头。 到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云仪的眼底泛着点红,似乎前不久刚刚哭过, 只是他藏得很好,没露太多痕迹,就只像是被偶然路过的风沙迷了眼睛。 虞城除他以外无生还者,自然也只有他能给云仪一个真相。 他像是修剪枝叶一般, 将那两日虞城发生的事剪去略显尖锐的部分,好在最后留下的故事还算完整。 其实直到刚才, 云仪还抱着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想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想事情或许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 即便久久得不到他们的回音,即便派去查探的人发现虞城只留满城焦尸, 即便……即便老师把属于云落和云霞的干草娃娃放到了他的手心将他带到这里, 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他们只是暂时被挟持了,逃不出也传不出信, 万一他们只是被困在某个地方等着大家去营救,那总还有一线生机。毕竟一把火烧了那么多具尸体,谁也说不清谁是谁, 看不见尸体,那就是还有希望。 但等真正亲眼瞧见过、亲耳听见过那些事的人站到他面前亲自打碎了这些幻想,云仪心里绷紧的最后一根弦才算是真的彻底断了。 云仪其实特别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但他终是没忍住红了眼圈。 应天棋善解人意地错开眼,自己往旁侧走了几步,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云仪。 他看见了方才横在云仪面前的两个土坑。 坑底分别放着两只干草娃娃,这两只娃娃,应天棋昨夜是见过的, 一只属于云落,一只属于云霞。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身后传来很低的抽噎声,于是应天棋想,自己还是默默在这里当一团空气最合适。 他无声地望向面前大大小小的土坑。 昨天他想,对于樱桃树苗来说,这些坑好像有点太大了。 但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些坑对人来说,倒是刚刚好。 云仪在后面伤心了多久,应天棋就在这里站了多久。 一直等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天棋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云仪已经擦干净眼泪整理好情绪,回到了那两只干草娃娃身边。 他继续做着他在方才应天棋来之前做的事—— 用双手捧起泥土,一点一点将这个土坑填平。 应天棋觉得他在这种时候应该不希望被打扰,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需要帮忙吗?” “不用。”答案在意料之中。 只是很快,云仪又多添一句: “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事。” “……什么?”应天棋没听懂,下意识问了一句。 这话出口他就觉出了不合适,但已经说出来的话落在别人耳里也撤不回去,好在云仪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同他解释: “如果哪天有人先走,会由活着的人亲手送对方长眠泥土中。” “所以……” 应天棋犹豫了一下,看向地面其他土坑: “这些,也是一样的用途?” “是。”云仪大方承认了。 而后他话锋一转,又问: “既然老师留你在此,又允我来见你,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做的事?” 应天棋迟疑着点了点头。 “为太子翻案……”后半句,他找了个尽量委婉的说辞: “顺便,承天景命……鼎革?” 云仪不置可否,只又问: “那么现在,我们在你眼里是什么,逆贼?今日你在这里看见的、知晓的一切,回去可会告诉如今龙椅上那位,让他来治我们的罪?” “……”这话真真难答。 应天棋不好表明身份,也不是很想再说谎骗他,所以只道: “……你放心,我不会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至少没人能通过我,追究你们的罪责。” “真要治罪也无妨。” 云仪一捧一捧往坑里洒着土: “从老师决定要做这些事起、从所有人打算加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清楚如果不成功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所以,这就是我们给自己留的后路,生前亲手挖好居所,死后由亲友亲手葬入。” 听见这话,应天棋又看了眼面前的空地。 昨天还没发现,数量竟如此触目惊心。 “所以,这含风镇里的人都是……?” “是。”云仪大大方方承认了: “这整个含风镇,都是先生一点点建起的。里面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大家受了先生恩惠,自发留在此处,为先生做事,或改名换姓,将这里当一处桃花源,认真生活。” 这个故事倒是熟悉,与方南巳的沉龙寨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想也合理,这世道太乱,天灾人祸并行,朝廷腐朽,赋税徭役压得人直不起身,有权有势者横行,无权无势者只能瑟缩在阴影中度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日子太难,苦得太久了,总有人看不下去,愿意站出来,尽己所能为弱者庇护一方天地。信任多了,跟随者也多了,后面的事,便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应天棋想了想,索性坐在了云仪身边。 云仪有自己的承诺要守,应天棋不好帮忙,便只默默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沉默半晌,他低声道: “……抱歉。” 他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能代入自己如今的身份,再见这世间苦楚,便无法避免地自心底生长出一份愧疚。 “为何道歉?”云仪似不解。 “为……”应天棋略一停顿: “为眼前的苦难吧。” 云仪抬眸瞧了他一眼,眸色很淡,意味不明,且没被应天棋发现。 因为应天棋正垂着眼,想自己的事。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6节 犹豫半天,他问: “我可以知道你们的故事吗?” “谁?” “这镇子、诸葛先生、三不知、白尧、你、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如果不方便,可以不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云仪自嘲一笑: “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被旁人问起他们了。” 大约是气氛太重,应天棋总觉得云仪每个字都带着悲凉。 “我听诸葛先生说,你们是他的孩子。” 他至今记得诸葛问云问出那句“我那两个孩子还能回来吗”时,话语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是。我们三个都是老师带大的,虽说是兄妹,但彼此并无血缘。我们都是老师捡回来的弃婴。虽说我们称他为‘先生’或‘老师’,但在我们心里,他同父亲也无异。” 云仪再提起这些时,情绪已然稳定下来,仿佛刚才低声压抑着痛哭的人不是他: “老师教我们识文断字,教我们很多我们或许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东西,给我们读诗书讲道理,却不让我们参加科考入仕途。曾经我不知道老师的身份,只知道他我见过最博学之人,这样的人不该住在山林中,而该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后来知道了一些事才明白,原来他是不想我和云落重蹈他的覆辙,他希望我们有丰满的羽翼,却不想让我们耽误于如今的天空。他想给我们的是另外一片天地。 “云霞的心思不在读书,老师一开始还会强硬地要求她同我们一起上课,但见她实在对此不感兴趣,读书如上刑,便作罢了。后来见她老爱跟在三哥他们身后跑,拿着木刀砍得有模有样,三哥他们都说她在武学上有天赋,老师便不知从哪请了位友人,带她习了几年武。 “那丫头鬼灵精,主意大,平时就跟三哥他们玩得好。三哥和他那帮兄弟原本是在江湖上混的,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早年经手的事其实并不光彩,后来不知怎的听了老师的话,金盆洗手,带着兄弟伙一起来了这里。他身边那一帮糙老爷们,无妻无子,看着云霞长大,最疼爱的就是云霞那丫头,云霞也喜欢待在他们身边。” 云仪想到哪里说哪里: “白尧是老师旧友的孩子,也是三哥他们辗转各地寻了许久才联系上的。老师花了很多时间费了很多功夫才暗中将他从岭北那边带出来,他那边也不负老师所托,游走各地收集情报证据,拉拢人心积攒实力,虽然已经通信许久,但这却是老师离京后第一次见他。 “这次行动,是要渡到江北把白尧他们接过来面谈一些事宜。原本只有三哥他们前去接应,但云霞贪玩,听说三哥要去江北接人,也要跟着一起去。 “云霞年纪还小,虽说这次任务不算危险,但老师还是不愿意让她过早地参与进这些事里来。可是云霞主意大,原本已经说好了乖乖待在老师身边,但她不知怎的说服了云落,云落竟也任她胡闹,在三哥他们动身后趁夜半带着她悄悄跑了。” 原本云仪已经想好了,等这对调皮任性不服指挥的弟妹回来,要怎么惩罚他们。 却没想到,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他连再见他们一面、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十九岁之后就搬离了先生身边,参与进先生的谋划中,每日在镇里忙着应付各方的笑面虎,安排镇子大小事宜,若是到了收成的季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两个小鬼了。 上次见时,云落还想买下轻云茶楼今日刚收进的一块玉料,说是云霞瞧上了别家姑娘的杏花玉坠子,虽嘴上不说,但云落看得出她想要,又觉买来的太俗同旁人一样,不够特别,所以打算自己雕一个独一无二的送她。 云仪笑说怪不得小丫头近年愈发任性,脾气也愈发大了,原都是他惯的。 但云仪那次没把云落要的玉料给他。 倒不是舍不得这块上好的红白翡翠,只是想磨磨弟弟的性子,于是同他说,等下月,若下月他过了先生的考校,这块玉料便送他了。 云落说好,又说此事先别告诉云霞。 云落和云霞年纪差得不多,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倒要比他这个长兄要亲近许多,近得他都有点看不透他们的心思。 但他没有多问原因,只点头答应了。 后来,云霞从临街拎了一兜糖果子回来,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就吃了个干净,嫌茶楼里无聊、嫌云仪对她总是说教,便拉着云落要回先生那里。 不过一块玉料而已,当时应该给他的。 干草娃娃完全被泥土掩盖的那一瞬,云仪有些后悔。 他真是个吝啬的兄长。 云仪还记得那日傍晚,天空挂着很漂亮的火烧云,霞光把那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他站在楼阁上,看他的一对弟妹手拉着手,往灿烂处去了。 第124章 六周目 听了这些, 再抬眼看看面前这片满是坑洞的土地,不知是不是秋季将尽,天地都弥漫着一点悲凉萧瑟的滋味。 “抱歉。”应天棋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再次道歉。 而后,他像是给云仪承诺,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会让伤害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我也是。” 云仪一个人填了两处坟冢,淡淡应了一声后, 沉默片刻,又问应天棋: “你了解我们多少?” “……嗯?”应天棋一愣, 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云仪补充道: “老师的情况、我们整个含风镇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不太多。”应天棋实话实说: “来之前,我得到的消息只是诸葛先生隐居地点在含风镇,所以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也是在进了虞城、和白尧交流过后, 我才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如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诸葛先生很可能也在暗中布棋,直到彻底确定。” “那你为何还要过来?”云仪有点疑惑: “你就如此笃定,老师会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转助你们成事?” “也不是。”应天棋认真思考了一下云仪的问题: “来都来了,总得见一见聊一聊试一试,不过……主要还是因为, 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我与诸葛先生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不存在放弃这一说,我想争取试试。” “那现在你知道了,你和老师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你依然不打算离开?” “嗯。” “为什么?” “因为就算目标不一致,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就算无法合作, 我们还有交易可做。” “交易?”听见这二字,云仪似有些意外。 “是,交易。”应天棋点点头,解释道: “我大概知道诸葛先生蛰伏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云仪盘腿在应天棋身边坐下:“说来听听。” “当年,太子应沨有才有德,尽得民心,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下任君王的唯一人选。后来朝苏来犯,边境告急,太子亲征,连连大捷,边境百姓对其感恩戴德奉如神明,他得了民心,却也被逼入了死局。” 这段故事,应天棋几乎倒背如流。 这是所有宣史人都绕不开的一场悲剧,是大宣最重要也最惨烈的一场转折,令其与盛世擦肩而过,无人不会为其痛惜: “一纸密信被呈至先帝面前,里面是太子应沨勾结朝苏可汗的铁证,此前边境动乱竟是太子联合朝苏做的一场戏,就是为了在他功绩上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彻底坐稳储君之位。 “先帝起先没信,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知这只是一场荒唐滑稽的构陷,是有人蓄意谋害,要他们父子离心。但随着事情越查越深,他才恍然发觉原来在民间,太子的美名早已超过他这个君父,连太子以其他人之名低调救济灾民的事都被翻出,天下皆为其歌颂功德。甚至孩童的歌谣中都出现了‘双日当空’之说。 “再后来,先帝不动声色地慢慢收回太子实权,朝中表面一派祥和实际暗流汹涌,直到某夜,先帝遇刺,刺客没得手,咬舌自尽,一群人对着一具尸体查来查去,最后发现刺客竟是太子的人。” 听到这里,云仪问:“你觉得是吗?” 应天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到了这种时候,是与不是已经成了整件事中最无足轻重的部分。疑心早早就埋下了,先帝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能让他顺理成章把人发落了的契机。所以先帝震怒斥太子居心叵测弑君弑父意图谋反,废太子,将他打入天牢。 “应沨遇此变故,同样也在民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那年冬日,京城内外受过太子恩惠的百姓联名奉上一封万民书,只为给太子求情,请皇上明察,从轻发落。可这事的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太子最终也没能从天牢中走出来,他只得到了一杯毒酒。” 所以应沨做错了什么?错在太好,错在太完美。 一个如此顾全大局小心翼翼的储君,连灾年救济百姓都不敢以自己的名义,还要托他人代劳,说明他心善体恤万民,同时还很懂君王的忧虑与疑心,不肯让自己越界哪怕半步、走上风口浪尖。 背后筹谋这一切的人很高明,将人性利用到极致,在暗中推波助澜,借刀杀人,又在民间拱火带势,利用百姓对应沨的敬仰和爱戴将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最后再给皇帝递一把刀,从头到尾,自己手上滴血不沾。 这一战,诸葛问云败了。 如果对方给应沨设局、构陷应沨,说他贪赃枉法说他谋财害命,那么无论多精妙的局中局,他都能尽力在其中为应沨求一线生机。 但以上种种都不是,他们利用应沨的好给了他致命一击。 诸葛问云甚至连为应沨申辩一句求求情都不行,因为在当时,多一个人给他说好话,应沨的处境就更危险一分。 所以应天棋完全能理解诸葛问云的恨。 不仅恨在背后筹谋这一切的人,还恨疑心应沨、亲手将儿子推进深渊的那个父亲、那位皇帝,明知应沨是自己九个孩子里最优秀也是唯一可承玉玺之重的选择,却还是为所谓帝王尊严折去整个大宣的未来。 恨这凉薄的帝王家,恨这尔虞我诈的京城。 恨天下太平比不上王座风光,恨近在眼前的海晏河清的期许因为一点可笑的疑心就这样逝去,恨所有人。 大宣越走下坡路、百姓越困苦,他就越恨。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见过本该光明的那一面。 “诸葛先生在那之后就离开了京城,辗转到此地,蛰伏多年。我相信,以诸葛先生的智谋,这么多年过去,一定已经知道谁是当年那只幕后黑手,也一定默默搜集了许多信息与证据。诸葛先生说君谋非我策,那么我退一步,不强求先生的善意。 “我只想要能扳倒当今立在权力中心那人的关键信息。 “我大概知道诸葛先生与白尧联手是要做些什么,但白尧已经不在了,原本我想说我可以替白尧做他没能完成的事,可如果诸葛先生觉得我没有资格,那么替先生另找人选也好,做先生成事的阶梯也罢,我都可以。我不能托大说我一定能帮到先生什么,但先生应该知道,我的身份,能助他在某些事上方便很多很多。 “自然,如果先生的确反感我,我也不会多打扰。回去之后,有关先生与含风镇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如违此誓,便让我魂魄困于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只有应天棋知道他发的这誓对自己来说有多毒。 诸葛问云手里很可能握着关键信息,应天棋要想短时间内凭自己查到这些简直可以称一句痴人说梦。 因为想也知道,诸葛问云这十年肯定不止是在这小镇子里种樱桃。 他建起来一个小镇,收留了这么多的人,镇中的果子和果酒每年定时定量外售、被送去大宣每个大大小小的城镇州县,这不可能仅仅只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这是一张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巨大的情报网。 诸葛问云十年执着于同一件事,挖到的东西一定很深,甚至深至骨骼。 所以,哪怕诸葛问云能够给他漏那么一丁点线索,都能省去应天棋被困在深宫、或偷偷摸摸行走在外的无数烦恼和时间。 应天棋愿意称之为“泄题”。 这是他目前能找见的唯一的捷径,也是他一定要留在这里、不惜发毒誓也要求一个机会的原因。 应天棋不知道云仪有没有把他这话听进去。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7节 只知道云仪听过后看了他很久,而后又垂眸沉思许久,最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站起身来: “……你同我来。” 应天棋愣了一下,赶忙起身跟了上去。 令他意外的是,云仪没带他去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是径直带他回到了诸葛问云的住处,让他在院中稍等,自己绕到屋后去。 没一会儿,他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那东西还挺大,整体被一张沾满尘土的布料包裹着,远瞧像一只巨大的榔头。 但等云仪在他面前把包装拆开,应天棋才看见,这里面藏着的竟是一颗树苗。 “这是老师前段时间育出的新种,取名绛雪。” 应天棋是个破学文的,对着一棵树苗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能点点头,强行捧场:“看着……挺直。” 谁想云仪下一句接的却是:“给你。” “?”应天棋看看被推到自己手上的樱桃树苗,又抬手指指自己,显然不在状态: “给我?” “是。”云仪至此才道出今日见应天棋的第二个目的: “老师离开前嘱咐了我,要到答案后,可以同你聊一些旁的事。他认为这个决定由他来做不大公平,所以将选择交给了我,如果我觉得你不可靠,可以请你离开,也可放你在旁不去理会,之后自有他来处理后续之事。而若我认为你是个可信任可托付的人,就带你来到此处,将绛雪交予你。 “我不了解你,今日只是我们认识的第二天,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我感受到了你的诚意,你没有说一些花团锦簇的漂亮话,也把目的摆得清清楚楚,我见过的人不算多,但我想能说出那些话的人应该差不到哪去,所以我愿意相信你一次。 “绛雪是老师花了许多心思培育出来的树种,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一直生不出芽。 “若你能让这棵临近枯死的树生出新芽,老师的原话是,‘我知他困境,亦知其解法。我没有应他所求之事,他多半也不肯走,退而求其次,便该同我提交易了。一事换一事,他想要的,我允了’。” 第125章 六周目 和聪明人博弈就是累, 考验一环扣一环,一条路走完了回头看看才发现自己刚才只要踏错一步都得出局。 应天棋没种过树,经他手连绿萝都得掉半条命, 更别提一棵很可能根本生不出芽的枯树种。 应天棋想,诸葛问云或许是想要他知难而退,看他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好再拒绝所以给他弄个难题让他自己放弃,但应天棋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 还是打算试试再说。 他觉得诸葛问云不至于给他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只是这个任务一定是地狱难度就是了。 于是他接受了这个挑战。 种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 注定得把战线拉得很长,这意味着应天棋还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他不大想一直占着人家三兄妹的院子,便跟云仪提出了另寻个住处的想法。云仪看起来对他印象不错,再者他提出的也不是什么多难以实现的要求, 便点头应允了。 应天棋的需求是远离小镇, 离后山近点就成,原本他想说如果没有合适的房子,给他找片空地他使唤方南巳徒手创造一个也可以, 但没想到云仪直接省去了方南巳的麻烦,给他寻了一处后山里的偏僻院落。 那小院不大不小,卡在山间的一小处悬崖草地上, 临着溪水,往边上一站还能瞧见远处含风镇一片片的屋顶。 有风有山有水,很安逸,应天棋对此很满意。 他原本想等自己先安顿一下再回云家小院把方南巳这位木屋里藏的娇接过来,但没想到云仪一走,方南巳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应天棋还抱着绛雪,瞧见他愣了一下, 有点意外: “你跟来了啊?” “嗯。” “既然如此,我猜你该听的也都偷偷听见了。” “很难听不见。”方南巳似乎不太赞同他口中“偷偷”二字。 “那你会种树吗?” 应天棋小心翼翼将绛雪放在脚边,仿佛那不是一棵枯树苗,而是一大包黄金。 方南巳站在一边,看看他,再看看绛雪,视线在他俩之间过了几个来回。 也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好像从这人的眼神里看见了那么一丝不屑,还有一句很具象的质问,大约是“你莫不是疯了”。 “没必要。”方南巳淡淡撂下三字。 应天棋没听懂:“什么没必要?” “这明摆着是故意磋磨你,何必花心思做这些?”方南巳微一挑眉,说话的姿态让应天棋联想到了学生时代遇过的某些净给人出馊主意的邪修同学: “真指望这枯树发芽,不如提早移棵差不多的活树种上,至于这棵,当柴烧了罢。” “……这是诸葛先生自己培育的新种,是不是一个东西人可一眼就瞧得出来。”应天棋随口道: “再说了,你没读过那个故事吗?” “什么?” “……”应天棋被问,卡了下壳,才意识到这人是真没读过: “呃,就我家乡的一个寓言故事,讲的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国王,决定在民间挑选一个孩子,他给那些孩子每人分了一把花种,告诉他们谁种的花最好看谁就能当自己的继承人。但其实他给那些孩子的种子都是炒熟的,根本种不出花,所以验收结果的那天,他从一堆抱着漂亮花朵的孩子里选中了唯一一个抱着空花盆的孩子。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要诚实。” “那你自己诚实。”方南巳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 “祝你好运。” 有时候应天棋真的很想问村头婆婆借点针线来把这混球的嘴缝上。 于是应天棋自己当起了园丁,他在屋子边找了个有风有水的好位置,松好土,挖了个坑,把绛雪栽了进去。 种树,还是种一棵濒临死亡的树,这事急不得,得有耐心,一点一点慢慢来。 应天棋跟方南巳留在了含风镇,之后他没怎么见过方南辰,听说是还有其他事要做,便带着人一边追查凌溯踪迹,一边往南去了。 白霖和小石头两个小屁孩不便跟着大人风餐露宿,便被乔三娘带着去附近城里暂住。 总之其他人都不必应天棋担心,他只消担心手里的树。 有了绛雪,应天棋的日子变得无比充实,他开始每天往果园跑,跟着镇里的果农学果树的栽种养护知识,每天认认真真浇水,除虫,还专门去镇上买了上好的肥料。 应天棋施肥的那一天,方南巳被熏得一晚上没睡着。 他站在院里看了一夜的月亮,想不通应天棋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 直到第二天清早,天才蒙蒙亮,他就瞧着以往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人从屋里爬了出来,不知哪听来的迷信,神神叨叨地捧着个瓢非要去树林里采新鲜的露水用来浇树。 方南巳觉得他真是疯了。 他慢悠悠跟在应天棋身后,冷眼瞧着他忙活一早晨终于接到了小半瓢露水。 在他小心翼翼把露水浇灌给这破树时,方南巳终于忍不住问: “谁教你的办法?” “云仪啊。”应天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在耍你。” 方南巳无情戳穿。 但让他意外的是,应天棋在一个漫长的哈欠过后,抬手擦了擦眼角生理性的眼泪: “我知道啊。” “你知道?”方南巳微一挑眉。 “当然,露水也只是水而已,哪有那么多神奇的功效,又不是什么长白山昆仑山什么万年仙气炼化的灵露,跟小溪里舀来的水都没差,我又不傻。” 方南巳觉得应天棋这句“我又不傻”还有待商榷。 可能是看出了方南巳狐疑的目光,应天棋只好多解释一句: “我这不是为了让大家伙看看我的单纯和我的诚心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生处处是观众,每天都是现场直播,我不能不做好准备啊。” “?”奇怪的人又在说奇怪的话。 方南巳已经学会了自动省略自己听不懂的词语。 他原本想将话题停在这里,随应天棋折腾去,但犹豫许久,他终是没忍住多问一句: “为何?” “嗯?”应天棋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蹲在绛雪身边抬眸看向方南巳,就见方南巳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为何一定要在诸葛问云身上死磕?” “因为他手里有我想要的线索,我一定得拿到。”应天棋随口答。 却听方南巳又问: “一定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什么意思?”应天棋茫然地看向他。 对上这傻子的眼神,方南巳微微扬起下巴: “如果你在种这蠢树的第一日肯开口问我一句,今日,你想要的事也好,人也罢,说不定都已经在手里了。” 应天棋懵了片刻,回过味了。 这人是不是在控诉自己为什么不求助于他? 满脸写着的都是“我这么一条捷径在你眼前摆着你不走你非要去种这该死的树”,“现在我自己点明了还不快快回头是岸向我求助我心情好了就大发慈悲再帮你一把”。 应天棋觉得这方南巳有时候还真挺好玩的。 他失笑:“……我知道,我知道你手眼通天,想挖点什么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万能的方大将军。” “?” “但是吧,我在这勤勤恳恳种树,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这点线索。” 应天棋没法跟方南巳解释,自己身上还挂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支线任务。 虽然这个名为“樱桃不会说话”的抽象任务没给他任务目标也没给全达成条件,但应天棋猜它对应的就是诸葛问云托云仪转交给自己的这棵“绛雪”。 当然他耗在这里种树并不是为了那可怜的500积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8节 系统写明的达成条件虽然只有一条,但依旧是有用的。 比如倒推一下就能得出,如果应天棋完成了这个任务,就能得到诸葛问云至少百分之五十的信任。 系统虽然比较狗,但目前看来,它不会给玩家发布不可能的任务。也就是说,应天棋想得到诸葛问云的信任、拉拢这个盟友,并不是全无可能。 所以他一定得争取试试。 “我当然还是为了诸葛问云这个人。”应天棋模模糊糊回答。 “你在他的仇杀名单上。”方南巳凉飕飕地提醒。 “我知道,但就算不能做朋友,让他知道了我是一个如此单纯无害重诺守信真诚朴实的皇帝,总能让他对我的观感好一点,下手轻一点,是不是?” 这话不是敷衍,倒是应天棋的真心话。 诸葛问云如果做为敌人,定然会无比棘手,而目前看来,虽然他心里藏着仇恨,却并未被恨意支配,并不是个不分黑白是非的人,否则应天棋今日怕是没机会站在这里种树了。 而给这样的人尽量留下点好印象,总是有用的。 也不知道方南巳有没有把他这话听进心里去。 总之应天棋余光瞧着他又在自己身边待了一会儿,很快就转身走了,也没评价是否认可自己这做法,连句惯常的嘲讽都没留下。 应天棋没理会他。 他们二人这段时间的相处模式总是如此,应天棋忙着种树,方南巳就在边上瞧着他忙活,可能还是觉得这行为太过愚蠢,连忙都不愿意上手帮。 更多时候应天棋白日里都见不到方南巳人,这人仗着身手好总是悄悄到处跑,白日在外面转够了晚上准时回来睡觉,有的时候回来的比较晚,应天棋已经睡下了,还得被他带进来的寒意冷得浑身一激灵。 秋末如北风般带着枯叶匆匆离去,冬日正式开启,日子一天天过,气温也一天天冷了下去。 应天棋觉得这闽华江南的气候怪得很。 明明树和草都绿油油的,天也湛蓝晴朗,温度却降得比北方还要冷。 这是他在大宣过的第一个冬日。 这地方没有手机也没有日历,日子数着数着就数忘了,应天棋总不记得日子过到了具体哪一天,只知道年末比说好“十天半个月”就回的诸葛问云来得更早。 一直等云仪过来给他送讨彩头的灯笼和对联,他才意识到,竟是要过年了。 除夕那日,应天棋早早起了床。 方南巳又不知道去哪了,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应天棋也没太在意。 他从桌上拿了块红绸布,自己穿好御寒的斗篷跑到屋子外面去,把红绸系在了绛雪的枝丫上,给它也讨个好彩。 希望来年风调雨顺,百姓能有好收成。 应天棋对着绛雪许了个愿。 即便绛雪和他刚拿到它时完全没有变化,枝杈光秃秃一点没有有生命的迹象,但应天棋还是希望它能起死回生,茁壮成长。 许愿总要有点仪式感,应天棋闭上了眼睛。 还希望…… 这个愿望该轮到自己了。 但应天棋没能许成。 因为在冒出想法之前,他先察觉鼻尖落上了一点冰凉。 他茫然地睁开眼,抬手,指尖从鼻尖触到了一点点水渍。 于是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眼向天空望去。 浅灰色的云层往下洒着碎屑。 除夕。 这是江南的第一场雪。 ----------------------- 作者有话说:小小过渡一下 第126章 六周目 应天棋没想到江南还会下雪。 虽然闽华江以南这块在大宣版图上还不算特别南, 但体感已经差不多了,空气温润,草木终年常青, 除了降温后真的很冷,根本没有其他缺点,十分宜居。 在应天棋的印象里,这种地方是不会下雪的。 所以他某个瞬间还有点恍惚, 直到伸出手,看见片片松散的雪花在他掌心融化成水, 他才发觉这真的是雪。 他又抬眸看了看远处。 他没想到,原来绿叶和白雪,是能够同时出现的。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其实那人走路基本没有声音,但草叶受力弯腰时总会发出些许窸窣的音节。 于是应天棋转头看去, 眼里亮晶晶的, 还带着点见雪时未散的、惊喜的笑意。 “哎,方南巳,下雪了。” 说着, 又抬头看看天上乘风晃晃悠悠飘落的雪花,像是叹息: “江南也会下雪啊?” 方南巳脚步顿住。 他抬眸望着应天棋的眼睛,又很轻地偏了下头, 瞧他被冷风冻得通红的耳尖。 有些人活得很简单,落点雪也能让他这么新奇。 方南巳看应天棋那模样,原本想说的话含在舌尖,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不该继续提。 “愣着干什么?”应天棋见方南巳半天没反应,便小跑两步主动去到他身边: “你不觉得惊讶吗?” “什么?”方南巳似才回过神,很轻地扬了下眉尾。 于是应天棋摊开手掌给他看,即便里面已经没有雪花了, 只有一小点冰凉的水渍。 “江南,下雪,雪!” 雪? 方南巳看久了应天棋的眼睛,又抬头看看天。 对他来说,雪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与之相关的感受和回忆也算不上美好,自然生不出类似激动喜悦的感情。 “嗯。”所以他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然后说出了刚才某一瞬间犹豫过要不要开口的话: “我们得走了。” “……啊?”应天棋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有点懵: “走?走哪去?” “离开这里。”方南巳简单解释: “有脏东西靠近,保险起见,你需要先离开。” “我?”应天棋愣了一下,又下意识转头看看远处含风镇的方向。 上次的事,他真是被搞怕了: “脏东西……什么脏东西?那这里的人怎么办,云仪怎么办?他们可没处逃。” “你就算留在这里,他们也一样没处逃。”方南巳的话虽然残忍,但勉强也有点道理。 之后,他语气缓和了些,补充道: “这里的事,方南辰会处理。但此事多半和他们没关系,那些人是顺着小鬼查过来的。” 小鬼? 应天棋想了想,能被方南巳这样称呼的就只有: “白霖?” “是,我的人从秽玉山救走那小鬼,此事不知怎的被凌溯察觉,顺藤摸瓜疑到了我身上。河东那边留守的人已经杀了两批暗探,我留不得了,需即刻回京。” 方南巳微微一顿,大约是觉得应天棋下一句肯定会说“那你走吧我在这多留一会儿”,于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添上一句: “还有你。陛下。” “我……”应天棋的确有自己留下的想法没错,毕竟他的事还没有做完,诸葛问云还没回来。 毕竟他不用在路上耽搁时间,一句口号喊出来上一秒在江南下一秒就能回乾清宫。 但不知怎的,他犹豫着没能说出口。 可能是知道这话说了一定会被方南巳拒绝。 但更重要的是,他听方南巳说的情况还挺严重,凌溯能派暗探去河东,就说明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开始怀疑方南巳演了这么一出金蝉脱壳,他有点担心这人路上会出事。 当然无所不能的方大将军暂时还用不着他来关心,主要是自己多留在含风镇若是被藏在暗处的眼睛瞧见了这张脸,反倒坏事。 权衡再三,应天棋在心里点点头,又看了眼身边的绛雪,应下: “好。” 又问: “什么时候走?” 方南巳似有点意外,这头倔驴这次竟难得地没有跟他死犟。 他很轻地扬了下下巴:“放弃了?” “什么?” “诸葛问云。”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69节 “肯定是不想放弃的,毕竟我都辛苦这么久了,这不半途而废吗?”应天棋叹了口气: “但若我一定要留下来,你、我、辰姐,甚至云仪他们都可能有危险,我总不能什么都不顾吧。比起一个不一定能成的可能性,当然还是命重要。” 应天棋犟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一旦想通也能断得利利索索。 他等着方南巳的指令,这就准备去收拾东西跟云仪告别动身回京,但看向方南巳时,却发觉此人的注意力不知何时落在了旁侧的绛雪身上。 方南巳对绛雪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他就觉得那是一棵愚蠢的枯树,就像一个漏了底的破罐子,旁人说把这罐子填满它就能吐金子,实际一切都是徒劳,任凭如何努力也没法将它填满,只有应天棋会每天起早贪黑地为一棵已经枯死的树浇水修枝施肥,还给它起个爱称叫“小雪”,故每次应天棋与小雪培养感情的时候他都不屑于在旁观看。 那他今日何故会被绛雪吸引注意? 难不成是觉得他们要走了,所以打算在临走前把这棵早就该死的枯树一掰两半,以泄心头怨气? 也不至于吧。 应天棋悄悄观察方南巳片刻,才发现,原来他的目光是在绛雪枝丫绑着的那根红绸上落着。 注意到这点,应天棋原本想多问一句“怎么了”,但在他开口前,方南巳先淡淡转回目光,问: “今日是什么日子?” “除夕,怎么?” 得到这个答案,方南巳盯着应天棋瞧了一会儿,看见他发丝眉梢和眼睫上挂着的一点点白色的雪花。 扫了眼树枝上的红绸,又望向木屋那边、被应天棋一早挂起来的灯笼和窗花。 看得出来是认真准备过的,有人好像有点期待这个节日。 于是,片刻,方南巳收回视线: “明日出发。” “诶?”应天棋以为,以方南巳这效率至上的性子,该恨不得话音一落就立马带着他弹射起步才是,没想到还能给自己留一日缓冲时间。 “意思是……我们可以过完年再走?” 应天棋忍不住又确认一遍。 “今日不是除夕?”方南巳反问一句。 “是啊。” “明日是初一?” “是啊。” “过了这一夜便叫过年?” 应天棋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是啊。” “那不就是了?” “……” 应天棋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大好的日子,他不跟这混球计较。 虽然游戏内外时间线不同,但怎么说这也是应天棋在大宣过的第一个除夕,如果可以,他还是不想把这一天浪费在赶路上。 事情的转折发生得很突然,原本他以为含风镇这样安逸的日子还能再过一段时间,没想到会匆匆结束在今日。 应天棋是真的很喜欢在含风镇的这段时光。 就像是步步为营需要不断谋略厮杀的游戏单开了一个种田副本,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一点都没有变好,等从这里走出去还得面对更残酷的现实,但还是会忍不住贪恋这点点安稳。 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风有光。 一间木屋两个人住,闲的时候各干各的,偶尔拌几句嘴,就算冬天屋里没有暖气也有另一个人的体温,睡着永远不会冷。 应天棋想,自己大概知道为什么古代那么多名家都向往归隐田园了。 他有点遗憾故事这个突然到来的句号,但只有一点点。 因为他知道前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不过他至少可以把这个句号画得再完美一些。 短暂思考后,他拉了一下方南巳的衣袖: “咱们去镇上买些东西吧?” 应天棋住得偏、大半时间还用在了种树上,但这几月他也没少往镇上跑。 毕竟木屋简陋,位置又在山里,干什么都麻烦,他和方南巳日常需要的许多物资,比如食物水果和茶叶,都得去镇上采购。所以这小小的含风镇哪里卖什么,应天棋了如指掌。 他拉着方南巳下了山,把小小的市集从头逛到尾,买了一兜糖果子,又乱七八糟地买了些肉蛋菜,打发方南巳拎着,自己小跑两步,奔着糖葫芦去了。 等应天棋拿着串糖葫芦心满意足叼进嘴里,方南巳才瞥他一眼: “你买这些做什么?” “你猜猜?”应天棋把问题抛还给他。 方南巳扫了眼手上拎着的各色食材,似笑非笑: “陛下还担心臣会将您饿死在回京路上?” “……” 说什么呢? 应天棋费劲地嚼完嘴里的山楂,把果核吐在手心里,故意叹口气摇摇头: “真是那啥嘴里吐不出象牙。” “?” “这不是储备物资。等着,我今儿给你露一手。” 听见这话,方南巳再看一眼手里的食材,又听应天棋说: “这大好的日子,我给你包点饺子吃吃。” 方南巳微一挑眉:“什么?” “饺……呃,”应天棋紧急拐了个弯,冲他笑笑: “扁食,我今儿给你做点扁食吃吃!方大将军贴身守了我这么长时间了,委屈自己陪我住破屋种枯树,我总不能一点好处也不让你享着不是?” 其实应天棋是会做饭的,但他们此行住得偏僻,古代又没有燃气灶和自来水,做个饭前前后后工序太多,应天棋嫌麻烦,从没有动手做过。平时和方南巳要么生火烤他从山里打回来的野味,要么去镇上买点包子馒头凑合,再不济就去轻云茶楼问云仪蹭饭吃。 所以,他突然说要自己动手做东西,方南巳还挺意外。 “你会下厨?” “嗯!不像吗?” 离开皇宫太久太久了,久到应天棋时常忘了自己皮上是皇帝。 此时对上方南巳胜过万语千言的目光才回过味来——不对。 于是赶紧自己给自己打个圆场: “好吧,可能是不太像,嗐,我……我天赋异禀,那什么,只要尝一口食物就能推理出它用的食材和烹制手法与工序,你羡不羡慕?” 应天棋梦到哪句说哪句,编得无名火起,立刻变脸: “……烦死了,问问问,一天就知道问,你就说你乐不乐意吃完事了!” “嗯,”方南巳压下唇角那点应天棋看了又得跳脚的笑意,状似认真地点了点头: “臣的荣幸。” 话音落下,略一停顿后,他又意味不明地问出一句: “长阳宫也尝过吗?” “?” 你小子就跟长阳宫过不去了是吧? 这是什么奇怪的规则怪谈吗,方南巳只要不提长阳宫就抓心挠肝有如万蚁噬心? 长阳宫到底怎么招惹他了?! “没有,”应天棋没好气地道: “你将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有幸品尝我厨艺的碳基生物,荣幸吗?” 说罢,应天棋也懒得跟方南巳解释碳基生物是什么意思,自己到市集的小摊上又买了块生姜。 菜摊的阿婆替他将生姜用油纸包好,又用细绳系了才递给他。 方南巳手里已经拎了很多东西了,应天棋便没想着让他再拿,自己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拎着纸包就要往前走。 但才走出两步,他忽觉有道陌生的触感贴上了他的指背。 应天棋愣了一下,垂眸,便见方南巳十分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纸包。 方南巳的手指贴着应天棋的指背,将细绳勾了过去。 应天棋的手藏在斗篷里,始终是暖的。 而那匆匆掠过的温度,却是存在感极为强烈的冰凉。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他落后半步,瞧着方南巳自顾自往前走去才回过神,跟上的同时,无意识地默默蜷起了藏在斗篷里的手指。 第127章 六周目 应天棋觉得自己的厨艺算不上多好, 比不上什么米其林大厨新东方厨师,但就在家常菜的范畴里应该还算是可以的。 毕竟总是没人管,外卖吃腻了, 要是自己没点手艺就只能吃泡面泡馒头。 久而久之,就什么都会点,什么都能做点。 古代物资匮乏,缺东少西的, 食材和调料买不全,应天棋只能凑合着做, 好在饺子这玩意本身就不需要多么华丽的调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0节 他挑了把趁手的刀,打算把菜和肉洗好剁了调馅料,但还没等动手,方南巳先抱了个盆进来, 放在桌上挽起袖口。 应天棋奇怪地瞧着他:“你做什么?”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 没说话。 一直等这人把手伸进盆里,应天棋凑过去看了眼,才发现他竟是在和面。 瞧方南巳这熟练的手法, 做这事儿指定不是第一次了。 应天棋还真挺意外的:“你会做饭?” 毕竟所谓“君子远庖厨”,要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拎出来个会做饭的男人,其实还是有点难度的。 没想到这一间小破木屋里就住了俩。 既然如此, 应天棋便也不跟他客气了。 他把洗了一半的菜丢回水盆里,拿湿漉漉的爪子拍了拍方南巳的肩: “那你把面和好之后顺便把菜也一道洗了吧,然后把肉和菜切成小丁放那儿,对了能把面分好擀好皮最好……” 说着他还在案台上四处望望,好像在努力寻找能够一并丢给方南巳的新活。 方南巳瞧他这理所当然的样子,微一挑眉: “今日是臣自告奋勇要下厨?” 应天棋已足够了解方南巳此人,自然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你说要做饭的吗怎么到头来活都是我干”。 于是他语重心长道: “做菜的灵魂, 是调味,是火候,真正的大厨只管颠勺就行,像这什么备菜的工序都是不用大厨来操心的。本来我想着你负责吃然后把碗洗了就行了,但既然你会,那前面这些事儿也交给你好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真为你骄傲,方大将军。” “?”方南巳觉得自己从出生到现在这二十来年做得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在刚才动了那么一点恻隐之心觉得应天棋需要做的事太多所以好心帮了他一件最费力的。 而应天棋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悠哉地放下袖子出了门: “你先好好干,我一会儿来验收。” 说完像是生怕方南巳拒绝,应天棋不等方南巳答应就一溜烟跑了,出门连斗篷都忘了穿。 他径直去了绛雪身边。 他抬手扯扯绛雪枝上被风吹歪的红绸。 早晨的雪一直下到现在也没停,绿叶和枯枝上积了一层白白的雪,看起来松松软软,一踩一个湿乎乎的脚印。 应天棋站到绛雪边,四下瞧瞧,而后朝着一个方向丈量似的走出去三步,站定后蹲下身,用手拨开地上积雪,从边上拿了把小铲子,挖开了脚边冻硬的土地。 他忘了穿斗篷,雪落在身上湿乎乎的也没在意,只专注地拿铲子挖地,直到铲尖碰上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应天棋便丢了铲子拿手扒拉两下,从土里刨出个小罐子。 这是传说中含风镇的特产,樱桃果酒,是应天棋刚在这儿住下时云仪送的,听说是取一年中质量最好的一批果子酿出的酒里品质最高的一批,还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叫醉胭脂,有价无市一坛难求。 应天棋一时半会儿没舍得喝,就学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寻了个地方把酒坛子埋进去,本来想着是多藏一会儿等着任务圆满完成后开给自己庆功,但现在瞧着是难了,正好今儿除夕,今晚开了,饺子配酒,天长地久,倒也没差。 罐子在地底冻久了,有点冰手。 应天棋把它放到脚边,自己往被冻得通红的手上吹吹气,正想一鼓作气抱起罐子跑回屋里烤火,但抬眸间,他余光忽然瞥到了什么东西。 应天棋愣了一下,抬眸朝那个方向望去。 却只看见一片被冬日冷风吹得微微摇曳的植物枝叶。 看起来一派岁月静好,除了有雪,看起来和以往每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应天棋心里就是有点不安。 他也不知道那不安从何而来,找不见源头,却又无法忽略。 应天棋抱着坛子蹲在原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远处植物层叠的深处。 身后突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应天棋耳尖微动,心脏猛地提起,下意识回头看去。 他的反应有点大,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这模样,倒把方南巳吓了一跳。 “?”方南巳手里拎着应天棋的斗篷,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像看呆子一样瞧着应天棋。 看清方南巳的脸后,应天棋才回过神来,松了口气:“你,你怎么出来了?” 方南巳没答,只抬手把斗篷抛给他。 被柔软的斗篷砸了脑袋,应天棋愣了一下,默默抬手将它穿好系紧。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方南巳在旁瞧着,看出这人状态不对,像是正紧绷着。 于是他抬眸扫了眼四周,可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能让这人紧张的东西。 “谢谢,走吧。”应天棋理理斗篷下摆,抱着酒坛子站起身来。 刚才大概是自己的错觉,他不想让方南巳为自己这点没有根据的直觉瞎操心,就什么也没提,只如常站起身来,掸了掸袍摆的雪,边碎碎念: “这可是云仪先前送的胭脂醉,今儿刚好挖出来喝了,尝尝这风靡江南的樱桃果酒究竟是个什么滋……” 话还没说完,应天棋抬眸看向方南巳,却见他正微微皱着眉望向自己身后。 那瞬间,应天棋突然升起点不妙的预感:“……怎么?” 他这话的尾音还没落下,方南巳先动了。 眼前人迎着纷飞的雪花靠近,一把将他捞进了怀里。 应天棋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撞上另一个人的身体,而后一阵天旋地转,脖颈一凉。 是方南巳带着他滚进了雪地中,草叶上堆积的雪花探进他领口,瞬间化成了水。 应天棋被那温度刺得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攥紧了方南巳身上的衣料,还没等问出一句“怎么了”,忽听耳畔一道利风划过,接着便是一道闷响。 应天棋侧眸望去,瞳孔微缩—— 方才他们站过的位置,闪着寒芒的箭矢斜插进草地中,配着一片殷红的雪,格外扎眼。 应天棋没感觉到有哪痛,所以他看见那片被染红的雪花,第一反应是抬手摸摸方南巳的肩背。 方南巳被他捋了两把,也没躲,之后才提醒: “是酒。” “……”听见这话,应天棋再定睛看过去。 果真,是方才混乱间他的手没抱稳,酒坛子滑下去砸在地上摔碎了,红色的果酒伴着四分五裂的瓷片洒了一地。 应天棋松了口气。 他将心放回肚子里,还没来得及遗憾这刚挖出来还一口都没尝到的佳酿,人就被方南巳一把捞了起来。 他几乎是被半拖半抱着冲向了木屋。 看样子形势挺严峻,方南巳先前的思路是对的,刚才应天棋的对危险的直觉也是正确的。 应天棋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乱动只会给方南巳添麻烦,便一动不动任他摆弄。 绛雪离木屋并不远,中途也没冒出什么奇怪的箭或者人,但应天棋知道他们已经被盯上了。 他和方南巳回了木屋,方南巳确定暂时安全才松开他,而后没有一瞬停顿,立刻伸手摸向床底。 很快,他从底下拿出一物,应天棋定睛一看,是一只半脸面具。 他竟不知道这是方南巳何时准备的。 方南巳什么话也没说,动作利索地直接将面具戴在应天棋脸上,又转身去拿挂在床头的弯刀。 “走。” 方南巳把刀抛到左手,空出右手一把握住应天棋的手腕,拉着他往屋外去。 应天棋知道是方南巳口中的“脏东西”来了,瞧刚才那架势,对方明显是来灭口的。 不确定对方来了多少人,留在此地不免太过被动,他们的确只能先跑,但应天棋实在不知他们还能跑去哪。 下山是不可能了,目前看来,那群人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不能将危险往旁人身上引。 那就只有进山。 但这片山很大,植物很多,云仪特别叮嘱过他没事儿别往山里跑,万一绕进去了很可能找不见出路,虽然这地形很适合摆脱追杀,但显然他们自己也将面临着迷路被困深山的危险。 应天棋心里打着鼓,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一下方南巳沿路做点记号,可若是记号被后面的人发现,反而坏事儿。 不过他很快就不纠结了。 因为他发现,完全是自己多虑了。 进山后,方南巳带着他一路往深处去,走哪条小路穿哪条缝隙都轻车熟路,好像完全没有思考的过程,就像是在走一条最最熟悉的回家路。 于是应天棋才意识到一个事实——此人似乎是认路的。 他想起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方南巳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开始应天棋还以为他是不想陪自己种树所以下山玩去了,也没多问,却没想到此人是兢兢业业在山林里探路,这才能在今日带他一路畅通无阻。 方南巳早就知道他们会有今日这一遭? 情况紧急,应天棋也来不及问。 他只能任方南巳带着往更深处跑。 应弈这身子养尊处优惯了,即便有他每日运动着,身体素质较一开始有了些许提升,可跑了这么长一段山路,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应天棋有点跟不上了,但不想拖了方南巳的脚步,所以没吭声。 最后还是方南巳自己察觉身边人状态有点不好了,才慢下脚步,回眸瞥了他一眼,问: “跑不动了?” “是,要死了……” 没发现就还能再坚持一下,被发现了,应天棋就不打算再为难自己了。 他喘得有些费劲: “咱这是去哪?”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1节 “……” 方南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握住他的手臂,往自己这边带了一把。 应天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眼前画面晃了几晃,人就被捞到了方南巳的背上。 方南巳托着他的膝弯往上带了带,应天棋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闻见了方南巳发丝和脖颈间那股湿漉漉的青苔味道。 虽然相处这么久,应天棋已经很熟悉这个气味了,但气味是很私人的东西,突然这么近距离地嗅见,就像是贸然侵犯了旁人的领地,他还是有点不自在。 不过他也没能纠结太久。 因为很快,他听见方南巳沉着声嘱咐一句,微哑的嗓音伴着山林远处清冷婉转的鸟鸣: “抱紧。” 第128章 六周目 应天棋以前总是看方南巳和苏言他们在屋顶围墙上跳来跳去, 嗖嗖的,怎一个酷字了得?原本还想着有时间偷学几招,但现在第一视角体验过, 才发现这玩意不仅需要功夫,还需要很多胆识。 很遗憾,他驾驭不了。 方南巳把他挂在身上,行动时就不用考虑他的能力了, 于是乎开始疯狂寻找奇形怪状的近道小路,多陡的坡都敢上, 连断崖都敢跳。 好几次应天棋觉得完了方南巳要带着他一起跳崖粉身碎骨了,但最后又稳稳落地无事发生。 这实在是有点刺激过头了,应天棋又不敢叫,生怕吵着方南巳人家一烦再把自己扔下去喂秃鹫, 就只能用力抱紧他, 闭着眼睛把头埋在他颈窝,什么都看不见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也不知道方南巳具体把他带到了哪里,一时只能感受到方南巳身上的气味、和耳畔刮过的刺骨的风。 直到后来, 风好像停了,应天棋听见方南巳的声音好像就贴在他耳边:“到了。” 到了?到哪了? 应天棋有点茫然地抬起脸。 见他们竟是在一处山洞前。 应天棋抬眸打量着这处洞口。 这位置还挺巧妙,在背阴处, 入口被巨石挤压着,只有小小一点,刚好够一个成年人弯腰通过,周围草木茂盛,遮挡在洞口附近,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还有这么个地方。 应天棋看得挺认真,认真到方南巳说了句“下来”, 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人背上挂着把人当坐骑。 于是他有点尴尬地从方南巳身上跳了下来。 这才得空问出自己从刚才就在疑惑的事情: “你对这片山很了解?” “还行。”方南巳答。 还挺谦虚。 明明进了山跟进了自己家似的。 但应天棋只是想一想,没把这话说出口。 顿了顿,他继续问: “所以,你之前三天两头不见人,其实是提前进来打探地形了?” “算是。”方南巳说完,先进了山洞里。 应天棋赶紧跟上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山洞妙的地方还不仅仅是他在外面看到的那些。 虽然洞口小,但进去后,里面还别有一番天地,倒有点陶渊明笔下“豁然开朗”的意思,不过里面没有什么桃花源,只有一处格外空旷的山洞。 应天棋借着洞口探进的那点微弱的天光打量着里面,其实看不太清,直到某处突然亮起了光——是方南巳手中的火折子。 方南巳用火点亮了洞中各角落备下的烛灯,应天棋这才发现,这山洞里面竟还用干草和毯子备好了一处简易的床铺。 除此之外,旁边还落着两只大木箱,应天棋凑近看了眼,见里面是成堆的蜡烛和干粮。 大致算算,这些物资供两个人在此地生活半月都绰绰有余。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他又抬眸看看方南巳。 这种突发意外生死逃亡山穷水复疑无路以为即将面对完全未知的下一步、转头却发现已经有人铺好后路建起安全岛的感觉,实在是…… 难以形容。 “你,早知道我们会遇到这么一天?” 应天棋望着方南巳,很轻地歪了下头,问。 虽然他在含风镇这边留了挺久,从初秋待到了除夕,但这片山林这么大,想找到这么个隐蔽的地方,还备好这么多物资,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应天棋想想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不知道。”方南巳将灯点亮,吹灭了手里的火折子,将它收进了怀里。 “那你……” “你觉得,诸葛问云很可信?” 方南巳在应天棋迟疑措辞时开口打断了他。 应天棋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只有点茫然地应了一声:“啊……” “我不觉得。” 方南巳接上他的话: “所以,有些准备,我必须做。” “什么意思?”应天棋其实没太懂。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好像不太想跟他解释太多,但停顿片刻后,还是道: “你说过,诸葛问云在此地待了近十年,很可能借樱桃和果酒的贸易织出了一张巨大的情报网。” “是,那又如何?” “也就是说,近含风镇的三城很可能都在他的掌控中,除此之外,还有附近所有私渡口。他知道方南辰的营地在哪、知道我们何时抵达江南、何时会来含风镇,说明他的消息比我们想的还要灵通,到处都是他的耳目。” 方南巳声音有点冷: “你认为此地安全,是建立在你认为诸葛问云和那个姓云的小子不会对你不利的基础上,但若他们想对你动手,在这种情况下,你能有几成活命的可能?” 应天棋听到这才明白方南巳的意思。 的确,他现在的所有安全感都源自他笃定诸葛问云和云仪是明事理的好人,不会轻易伤害他。 但现在他们人在对方的地盘,若对方想对他们做点什么,那也就是心念一转动动手指的事而已。 “逃也没用,”方南巳再次开口: “私渡在他的掌控中,你和我的身份注定走不了官渡,所以,如果你信错了人,我们都会死在江南,我不想把命托付给虚无缥缈的信任,所以不能不留点后手。” 应天棋听完这话,诚恳地点头认错: “是我考虑不周。抱歉。” “无碍,”方南巳像是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突然道歉。 默默盯着应天棋瞧了片刻后,他才答: “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你选择信,我选择不信,仅此而已。” 应天棋看人全看眼缘,若对哪个人有成见,那他将会化身一只刺猬,小心翼翼防备此人的每句话每件事。可若哪个人让他舒服了有滤镜了,他会把此人的一言一行全往好处想。 这是个坏毛病,应天棋觉得自己得改一改。 而方南巳就不同了,这人会平等地把所有人都按阴暗大坏蛋处理,然后默默留好后手,等待被背刺的那一瞬间反手一刀先把对方捅死。 应天棋理智上觉得他这样挺好的,但感情上觉得,这种处处防备的姿态未免有点太过孤单。 可能这也是他在京中不站队不结交、不交付信任、独自一人随心所欲走在悬崖峭壁的原因。 那,在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方南巳也会留好后路吗? 应天棋忍不住想。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以前都是应天棋自己安排好一切、等到危机来临时临危不乱指挥所有人,现在轮到他问“怎么办”,这感受还挺新奇。 “等着。” 方南巳言简意赅: “凌溯此人精明至极,能在外动手,必然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封锁了外面所有生路。此地隐蔽,他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 “那我们就在这儿跟他耗着?耗到他们放弃?”应天棋问。 “不必,他也不会放弃,等方南辰就是。” 方南巳话没说全,但应天棋猜也能猜到,他们是要等方南辰里应外合。 方南辰在外,能做的事比他们要多太多,等那边探好情况开出路来,确认安全后,他们再过去汇合就是。 应天棋点点头,发现方南巳将一切盘算得很周全,计划中并没有需要自己补充的部分。 他没有能帮上忙的,想了半天,只能叹口气,语气轻松,说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 “就是可惜,你尝不到我的手艺了。” 方南巳微一挑眉,回眸瞧了他一眼。 的确。 这趟回去,他们确实不大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2节 在这里他们可以是方四和方七,住一间屋子睡一张床,买点食材还能自己动手做些东西吃。 但等回到京城,他们就是皇帝和将军的关系,处处都要顾着旁人视线、受着规矩,实在拘束得很。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在忧伤什么。 可能是在忧伤他们这么感人的同吃同住的友谊即将被阶级残忍割裂,忧伤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让他们的友情不够纯粹。 但说到底不过是一顿没吃上的年夜饺子而已,未免有些太矫情。 应天棋在心里又叹口气,不纠结了。 热气腾腾的饭是没了,现在躲在这荒山野岭的,要求也不能太高。等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应天棋终于啃了一只冻得发硬的白馍,没什么滋味还费牙,权当维持生命体征保存体力。 方南巳没有跟他一起,而是一直守在洞口,隔一段时间出去晃一圈,但也不会走远,一般应天棋喊一句“方南巳”,没一会儿这人就会回来,问他有什么事。 只得到一句“没事就是叫叫你”也不会恼,大概是知道他不安,所以会陪他坐一会儿,再去做自己的事。 等待的时间漫长又无聊,尤其是在被追杀时,头顶就像是悬着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应天棋有点焦虑,但方南巳的存在又削减去一些不安,以至于他在这种环境下还能睡得着。 天色慢慢暗了,洞外漆黑一片,为了不引人注意,方南巳早早就将洞中的烛灯灭了。 应天棋原本不想睡觉来着,他蜷腿靠墙坐着,不躺下,就是为了提神。 但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他坚持不了多久就败给了困意,坐着也能睡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只知道,记不清的梦境中途,他是被远处一声模模糊糊的巨响惊醒的。 应天棋一抖,睁开眼睛,看见的却还是一片漆黑。 他回忆着方才半梦半醒间听见的响动,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它。 与之相伴而来的是比以往都要浓烈的不安。 “方南巳?” 他忍不住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不安愈发强烈,像是谁给他的心脏点了把火,应天棋撑着毯子站起身,想去洞口看一眼。 但他还没走两步,就有人先走了进来。 来人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 是方南巳。 应天棋松了口气,同时却又敏锐地察觉到方南巳的状态有点不对。 要说的话,他的气压好像低了不少,有些凝重的样子。 “怎么了?” 应天棋忍不住问。 方南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同他道: “你在这等着,发生什么都别出去。” 起先应天棋还觉得这种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的情况还挺轻松。 但现在他又有点讨厌这种明明有危险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无措感。 而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方南巳便又转身要走。 应天棋只能借洞外幽暗的月色看清方南巳身上一点点暗淡模糊的轮廓。 他心里一跳。 那一瞬间,他的反应比脑子更快。 他伸手,下意识拉住了方南巳冰凉的手指。 第129章 六周目 方南巳有时很像某种冷血动物, 体温会随着环境变化,在被窝里时是暖的,走到外面又会变凉。 和外面的雪花一样冷。 方南巳的脚步顿住了。 他很轻地蜷了下手指, 像是虚虚握了一下应天棋的手。 而后他回眸看去,望着应天棋的眼睛,稍稍扬了下眉。 意思是,怎么了? “……” 其实应天棋有些话想说。 但临了又觉得说哪句都不合适, 显得怪矫情,所以犹豫半天, 还是放开了方南巳的手,只给了他一点点余留的温度。 “没什么,你小心些。” 方南巳很深地看了他一眼。 而后收回视线。 “知道了。” 方南巳走了,漆黑的山洞里一时又只剩了应天棋一个人。 他坐回毯子上, 这回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就那样靠着冰冷的山壁、望着眼前的漆黑出神。 不知过去多久,应天棋听见山洞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方南巳回来了, 但很快他意识到,那动静并不属于方南巳。 听声音远近,对方明显是朝这边来的。 应天棋左右瞧瞧, 默默从手边找了只烛台握在手里,勉强当个防身工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应天棋爬起身来,抱着烛台贴着山壁躲在洞口旁。 先前的天空短暂地晴了一会儿,露出一点淡淡的月色,但很快月亮又被厚重的乌云重新遮蔽,再次飘起了雪。 因为应天棋看见了从洞外乘着风打着旋飘进来的雪花。 后来,有道影子打在了地面上。 应天棋看着那道被拉长的黑影, 见那人立在洞口许久没有动作,便默默空咽一口,将手中烛台举过头顶,紧绷着等待蓄力一击。 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眼瞧着视线里多出半只脚和一片衣角,应天棋算好时机猛地将烛台往那人头顶抡去。 但下一秒,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陛下?” “?!” 应天棋紧急收回一个暴击。 苏言只感觉头顶掠过了一点凉意,好像有什么东西原本该来但临时又扭头走了。 但山洞里光线太暗,他什么都看不见,只下意识觉得自己旁边好像站着个人。 扭头望一眼才发现是应天棋,对方正背着手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苏言的错觉,他总觉得应天棋此时的笑容僵硬又心虚。 “陛下。” 虽然不知道应天棋为什么是这种状态,但苏言看见他,还是先松了口气: “在这就好,快,我们走。” “……”听见这话,应天棋稍微有一点犹豫,因为他记得: “方南巳让我在这等着,发生什么都别出去。” 虽然他知道这游戏除了他自己以外都是落地历史设定,没有什么改头换面的新奇法术,但万一呢? 万一这俩人没通好气,他自己跟着苏言走了,一会儿方南巳回来找不到他着急上火再冲进敌人窝里寻他该怎么办? 苏言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 “陛下放心,是大人叫属下来此地接你的。” 既然这么说了,应天棋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他点点头,悄悄丢了手里的烛台,同苏言说: “走吧。” 苏言带着应天棋从另一头绕出这座山。 他照顾着应天棋的速度,走得不算快,应天棋便也有时间去想一些别的事: “你刚遇见方南巳了?” “是。” “他去做什么了?” “凌溯在附近,大人去引开他,让我来接陛下去跟辰姐他们会合。” “……”应天棋想了想: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方南巳找的地方应该还挺隐蔽的,如果不是从前来过,单凭口述方位,应天棋不太信有人能这么轻松地找到那里。 果然,苏言答: “之前大人带属下认过位置。” 方南巳连这手准备都做过?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3节 要不是知道这游戏是单机模式,应天棋真的会怀疑方南巳也有什么预知的外挂: “他这打算得也太细太全了……” “大人是这样没错。”苏言忍不住附和一句,应天棋品得出他对方南巳的崇拜。 “……所以,凌溯真的是冲方南巳来的?” 应天棋更关心这事。 他觉得完全没有道理。 “是。”苏言点点头: “凌溯不知从哪得的消息,往河东放了数批暗探,确定大人没在河东,又一路查下来,找到了这里。” 这样的话,方南巳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方南巳没去河东,而是暗中来了江南,其实这事被发现也无所谓,只要保证方南巳能够按时回京就不是大问题。因为凌溯没有证据,回京之后最多只能给陈实秋和郑秉烛报一句,明面上也做不了什么。 毕竟古代没有监控没有照相机,空口白话的,谁能证明谁去了哪里? 再说凌溯自己也不干净,如果他要自己指认方南巳,那首先得解释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不好好待在京城,为何会出现在江南。 那凌溯会做什么? 应天棋想,如果自己是他,会选择先不惜一切代价将方南巳按死在这里。 不管方南巳在这地方是来见谁、来做什么,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没有能证明方南巳人在江南的证据,那只能拿人头当证据。 按陈实秋那疑心病重、露头就秒的性子,应该将方南巳当了许多年的眼中钉肉中刺。 虽说这人无家世无爵位,只有一身功勋和一个没什么实权的职位,碍不到陈实秋什么,但不受掌控的棋子在她那里一律该死。问题是方南巳本人又挑不出什么错处,在京城里朝堂上无法发落,如果有悄无声息解决他的机会,陈实秋一定会很高兴。 凌溯也清楚这点,如果不懂揣摩顶头上司的心意,他就没法在这个位置上待这么久。 所以,这次抓住了机会,凌溯一定会使尽一切手段置方南巳于死地。 应天棋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他想问问苏言,方南巳不会有事吧,但显然,这个问题除了浪费时间制造焦虑,并没有其他意义。 他跟着苏言沿着小道一路往西去。 到现在,应天棋终于想起问句正事: “我们去哪?” “西边山道口,辰姐会在那边……” 苏言话音倏然一顿。 应天棋从他戛然而止的话音中敏锐地觉出些不同寻常。 果然,下一瞬,苏言猛地拽了他一把,一只长箭几乎擦着应天棋的发丝钉到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来人了。”苏言声音有些沉,一把握住了应天棋的手腕: “陛下,得罪。” 应天棋还没来得及回话,人就被拖着飞了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能在短短一天内把同样的刺激感受两次。 很快,苏言改拖为捞,应天棋觉得自己像一只麻袋,被苏言架在臂弯里,脑子都被混成了浆糊。 应天棋一时只能听见耳边呼呼刮过的风声。 而后,不知哪一刻,金属相接的声音响起,前路飞出一道黑影,当头一刀朝苏言劈来。 也是苏言反应快,见势不对立马从腰间抽出短剑迎击,却还是被来人的力道震得后退数步,同时松了捞着应天棋的手。 应天棋就这样被丢在了雪地上,等他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抬眸看去,苏言已经和那人打在了一起。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苏言的手臂好像挨了一刀,不过很快苏言的短剑也刺进了那人的侧颈。 黑夜里血色掠过,刺客软软倒地,苏言快步向应天棋走来,边警惕地朝身后望了眼。 “这人是来拖延时间的,后面的人要追来了,陛下你先走。” 苏言扶起应天棋,将他往小路上带了几步: “这里已经离西侧山口不远了,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就能找见辰姐,属下在这里拦着他们,陛下放心去。” “你……”应天棋本来想问“你怎么办”,但这话问出来太傻,所以出口时变成了一句: “你当心些。” 苏言微微一愣:“……是。” 多的话,应天棋没说,说了也没意义,所以他只管按苏言所说的往前跑。 这种情况下,他照顾好自己不给旁人添麻烦不让他们担心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关心和帮助。 于是应天棋沿着这条路往前、往前。 寒风吸进喉咙,有些刺痛感,但应天棋顾不上那些。 虽然苏言说离西侧山口已不远了,可应天棋却觉得这条路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直到不知哪个瞬间,他听见远处又传来一道巨响。 那声音太过突兀,以至于应天棋被吓到,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恰好脚尖碰到一颗石头,应天棋一时失去重心,朝前扑着摔在了地上。 地上也不知有什么,应天棋用手撑地时感受到一阵刺痛,再抬手,已是满掌温热的血。 应天棋顾不上疼。 他把手掌往衣裳上蹭了蹭,正想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但下一瞬,有人靠近,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应天棋愣了一下,闻到了熟悉的香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香味是方南巳的,血味是自己的。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发现来人是方南巳的瞬间,他竟松了口气: “你没事。” “嗯。” 方南巳握住他的手: “别往前了。” “为什么?”应天棋愣了一下。 “有埋伏。”方南巳呼吸好像有些重,言简意赅: “跟我走。” 应天棋回头看了眼:“苏言还在后面……” “我知道。”方南巳打断了他,拉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应天棋觉得方南巳的状态不太对劲,但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好问什么。 方南巳带着他绕到另一侧的小路,中间有一小段路需要爬上一块巨石,方南巳便先将应天棋托了上去,自己落在了后面。 应天棋努力从石头上翻过去,穿过山壁的缝隙,便是一条格外陡峭的山间小路。 而后,他听见身后人嗓音有些低哑,说: “……顺这条路下去,去……找方南辰。” 应天棋心里升起一丝异样。 他在想,明明方南巳就在自己身边,为何还要同他嘱咐这么一句。 就像…… 应天棋回头看去。 瞳孔微颤,睁大了眼睛。 “方南巳!” 方南巳低头撑着石壁,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要跌跪在地。 他也的确脱力倒下了,只是应天棋在他跪地之前冲上去抱住了他。 “你……” 应天棋承着那人的重量,抱着他跪坐在雪地上,原本想问,你怎么了。 但话音却哑在了嗓子里。 因为他在方南巳的后肩处摸到一把冰凉湿透的衣料。 ……是血。 应天棋想, 原来,不仅香味不是他的,连血腥味也不是他的。 应天棋颤着抬起手,雪地的反光映亮他的眼睛。 他看见雪花落在掌心,融化后变成和血一样的颜色。 方南巳的血和他手上的伤口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你……”应天棋顿时漫上一股巨大的恐慌。 “你受伤了?” 留这么多血,是刀伤,还是箭伤……? 应天棋知道,其实都不是。 因为他没有摸到刀口。 方南巳身上也没有遗留的箭簇。 应天棋想到了他见到方南巳前,听见的那声熟悉的巨响。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4节 一个答案浮上心头: “……是火铳?” 方南巳没有回答。 雪夜里,他的脸色却比雪还苍白: “……凌溯会来找我的尸体,你……尽快走,回京城,按谋逆判我……后面的事,让方南辰……她会帮你……” “你别说了……” 应天棋低下头。 明明受伤流血的是方南巳,可自己却像是与他共感一般,感受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疼。 “你疼不疼?方南巳……你疼不疼?” 应天棋抬手摸摸方南巳的脸,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刀伤箭伤尚有转圜的可能。 可是火铳,热武器,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被伤到就是必死无疑。 应天棋没法接受。 他不接受。 他已经见过太多死亡了,他厌恶那种面临悲剧的无力感,他没法接受方南巳死在自己面前。 “我,我带你走……我救你……” 应天棋半拖半抱着想将方南巳拉起来,但任他用尽浑身力气,脚下的雪地却好像变成了泥潭,牢牢抓着他们两个人,无法移动半分。 他没法将方南巳从中拖出来。 “没用,白费力气……” 方南巳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线血色: “……走。” “不……我要是想走我早就在皇宫里吃香喝辣了,要不是挂念着你谁想在这深山老林里玩逃杀游戏?你管我走不走,我堂堂皇帝还能听你指挥?……他大爷的死凌溯不讲武德,拿把步枪了不起……” 应天棋重新跪在雪地里,吸吸鼻子,睁大酸涩的眼睛,碎碎念着,边徒劳地用手拢住他肩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来,又落在地上染红了一片雪。 应天棋被那血色晃了眼。 恍惚间,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似乎比方才坚定了一丝: “方南巳……我赌一次,你可能要欠我一个天大的恩情了。” 说罢,他没有一丝犹豫,抬手摸向方南巳腿侧的绑带。 方南巳随身的弯刀不知丢哪去了,从刚才开始就没见。 不过他知道,这人习惯在这里藏把匕首。 他不费多少力气就将匕首抽了出来。 雪白的刃尖反射着森白的光,在应天棋眼里落了几分寒芒。 应天棋抱着方南巳。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人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却还是虚虚拽着他的衣袖。 应天棋知道,他在试图阻止。 但应天棋不会听他的。 不管方南巳对他来说是一个得力的盟友、顺手的棋子,还是欣赏的友人,应天棋都不会让他死。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了。 所以他不允许。 现在,他能回溯时间,他的命在自己手里,没他允许,谁也不准死。 他不知道再次读档的时间点会落在哪里,会落在方南巳伤前还是伤后、事情能否有转圜的余地。 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的读档机会就剩四次。 为方南巳赌掉一条, 值。 拽着他衣袖的那只手缓缓滑落了。 那双惯常淡漠幽深的眸子彻底化在了阴影里。 远处的炸出鞭炮声,有烟火飞上天空短暂绚烂一瞬。 应天棋眨眨眼,用一双被水色浸湿的眼睛,抬头望向那片天空。 新的一年到了。 阖家欢乐,其乐融融。 在一年开头最热闹的时刻,应天棋却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间,抱着一人快冷下去的身体,颤着手,用力,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脖颈。 这很疼,也需要很大勇气。 但比起死,他更怕失去方南巳。 又一团烟花炸开了。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就算以身相殉,挚友也只能是挚友啊】 第130章 六周目 “……” 应天棋感受到一道格外炫目的光, 与之相伴的是晒在皮肤上略显滚烫的温度。 骤然从寒冷的冬夜回到刺目的初夏,应天棋下意识眯起了眼睛,抬手挡了下光。 轻微耳鸣短暂地夺取了他的听觉, 他皱了下眉,待稍微适应了环境的转变,他空咽一口,喉结随着动作很轻地滚动了下。 他杀和自杀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应天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做上死亡测评。 被别人捅和被自己捅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前者只是一瞬间的事, 完全反应不过来,可能痛一痛就结束了。 但后者在死亡前还要做半天思想准备, 刀尖对准自己时是很难刺下的,恐惧和痛苦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勇气,那种感觉对于一个并非完全失去求生欲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应天棋一点也不想回忆。 侧颈被穿透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好像还没散, 痛觉好像烙印在了灵魂里,应天棋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颈,确定好几次那块皮肤还是完整的, 才终于有了些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他缓缓松了口气。 眼睛终于适应了刺眼的阳光,应天棋抬眸打量了一眼自己身处的环境。 前几次游戏结束后,他的重生点都在寝室, 这次怎么换到了室外来? 这是…… 应天棋听见周围人的笑闹声,和篮球拍地的“怦怦”闷响。 ……篮球场? 他怎么会到篮球场来? “棋总!” 正在应天棋疑惑时,他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唤他。 他循声望去,见白晓骁穿着身红白球衣,拍着篮球朝他走来: “我刚那个灌篮帅不帅?” “……啊?”应天棋愣了一下。 为了不显得太奇怪,他并没有迟疑太久,点点头: “帅。” 跟其他朝气蓬勃热爱运动的男大学生不太一样, 应天棋不喜欢篮球这种带有肢体碰撞的运动,平时不写论文不看书的时候最多一个人在操场听着歌跑跑圈,篮球场这种地方连经过都懒得多看一眼。 所以,他是陪白晓骁来的?还是…… “嘿嘿,我也觉得帅爆了!我手机呢?” “手……” 手机?什么手机? 应天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兜里装着两部手机,一部是自己的,另一部自然就是白晓骁的。 “谢谢!出来打球忘带手机了,你说说这事儿闹的。” 白晓骁把手机装回裤兜里,拍着篮球问: “你是要去图书馆吧?中午吃了没?” “没。” “那走,要不要一起吃点?” “不了,我不饿。”说完,应天棋站起身,认了下方向,往宿舍区的方向去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5节 白晓骁愣了一下: “哎,棋总,图书馆在另一边。” “嗯啊。”应天棋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 “我不去图书馆了,回去躺会儿。” 按照应天棋发现的规律,这次他在现世的滞留时间应该会有160分钟,也就是将近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他能干什么呢? 前几周目应天棋总觉得在现世的时间太短,什么都还没做就要结束了,至少该放他吃好喝好做好攻略,再送他进游戏里上刑才是。 但现在他又觉得时间太长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三小时。 下周目的落点会在哪里? 他能救回方南巳吗? 如果落点太靠后,方南巳还是会流血受伤,还是会死,他该怎么办? 应天棋实在焦虑,以至于这三小时的空闲对他来说都成了一种煎熬和折磨。 他直接回了寝室,也没心情再看电脑和资料。 他爬到床上躺下,身心俱疲。 这周目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方南巳死了,应弈死了,澧太祖也死了。 应天棋猜,结局多半还是应旭继位,至于再往后的事,就是诸葛问云和陈实秋打擂台了。 ……不对。 应天棋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忘了一个人。 发生的事太多,过去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应天棋遗落了另一个重要人物—— 他在黄山驿站的房间里听到的、那个暗中与朝苏可汗来往交易的神秘人物,是谁? 这周目明面上的几个参赛选手都死光了,那么藏在暗处的这一位,是不是就有机会露面? 想到这里,应天棋立刻打开手机搜索引擎,填了几个与宣幽帝应弈沾边的关联词,去复盘这次被自己改变的历史。 但百科记载的历史发展却令他有些意外。 应弈死后,的确还是应旭被陈实秋拎上皇位,之后朝苏来犯的时间点也与之前大差不差。后来国家经历了将近十年的混战期,各方势力混杂,其中具体有哪些人、哪几方势力已不可考,应天棋只知道,宣朝还是结束在了陈实秋手上,之后衔接的,依旧是澧朝。 只是登基的帝王不是白尧,而是白霖。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安排着所有人的人生,该变的随风去,不该变的兜兜转转还是原来的样子。 “系统?” 应天棋不确定在现世的这段时间系统还会不会工作。 【系统为您服务】 看来十周目结束前,系统并没有休眠时间。 “这些历史,是你们出手干预过的吗?” 【回复宿主:系统无此权限,但为保证玩家参与过的历史剧情不与真实时间线偏差过大导致时空紊乱,世界线会进行一定程度的自我修正】 “自我修正?什么意思?” 【回复宿主:举例,原世界线a与b结婚生下c,即便新世界线a遭遇变故并未能在原定时间点与b相遇,无论过去多少年,a也会再次遇见b,且生下的孩子一定是c。世界线人物数量太过庞大,重新排序组合成本太高,系统无法负荷,只能进行上述修正,以减负运行】 应天棋好像懂了。 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改,只要人活着,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不然,几千年的蝴蝶效应发展下来,应天棋能不能出生都还不一定。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每次结束游戏,历史改变那么多,他却总能回到与游戏前差不多的情况与时间点,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合理。 “那如果新世界线中,b死亡了呢?”应天棋又问。 【回复宿主:死亡与新生无法干预。如果b死亡导致a再不可能与b相遇,a可能孤独终老,也可能遇见d,与d生下e,具体如何,需看角色a自己的选择】 应天棋大概懂了。 也就是说,命运被改变的只有本该死亡却被救下的人,以及本能活下去却因他干预而死亡的人,其他人的人生基本不会被改变,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你说的只是姻缘,那事业呢?比如澧太祖他儿子,澧高宗白霖,本身在原世界线就是皇帝,新世界线澧太祖没能继续原本的人生轨迹,但白霖替他父亲开创了澧朝。这也是你们修正后的结果?” 【回复宿主:世界线修正能力有限,无法干预朝代更迭等大事】 应天棋觉得这话说得挺微妙,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又跟他玩文字游戏。 但如果这事系统真没有干预,倒也说得通,合理。 因为含风镇还住着一位诸葛问云。 如果是他找见白霖、带着小孩蛰伏十年一朝势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应天棋已无从得知,自己在这里琢磨也没什么意义,毕竟已无法求证。 他也不想再去求助场外观众想什么解法了,因为千年后所知的事情与千年前的事实差得太大,自作聪明与信息差会导致许多意料之外的状况,虞城那场惨剧就是最好的例子。 靠谁都没用,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 应天棋躺在床上,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太累了。 他应该做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 他能救方南巳吗? 上周目遗留的困境又要如何才能解。 “叮——” 正在应天棋焦虑的时候,身边的手机突然响起一道提示音。 应天棋愣了一下,按开手机看了眼。 是一个游戏app的推送消息。 [你的小岛发现新版本更新,快回岛上瞧一瞧吧!] 小岛? 应天棋愣了一下。 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叫做《云上岛》的小游戏。 这游戏很多年前曾大火过一段时间,不过在这个快流量时代,它的爆红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被更多玩法更新颖的游戏盖了过去,到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在玩了。 但应天棋是个长情的人,这游戏他从高中玩到了研究生毕业,不过后期玩得也不怎么勤,想起来就上去看一眼做做任务,想不起来就放在角落里吃灰。 正好看见了消息推送,左右应天棋没事干,便点进去看了一眼。 更新结束,小岛开始加载。 这是个可单机可联机的治愈基建小游戏,玩家可以在里面建造属于自己的小岛,自由度很高,应天棋无聊的时候曾经在里面搭了个大宣皇宫,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回来再看,岛上还有他几年前没建完的京城,界面里写着他上一次回岛的时间,是三个月前。 应天棋控制着游戏小人在城里逛了一圈,觉得没意思,又打开游戏好友列表。 游戏好友可以互相参观对方的小岛,应天棋的皇宫曾经在社交平台上小火过一把,有许多游客慕名而来,他自己倒是很少去别人的岛,除了零星几个聊得来的朋友。 这游戏热度消失很久了,加上玩法比较单一,流失了很多老玩家,应天棋好友列表望下去全是代表离线的灰色头像。 他看向列表顶端的人。 那个人没起游戏id,玩了这么多年了,名字还是一串系统初始乱码,应天棋一般就叫他“乱码”。 他想了想,点进了乱码的小岛。 乱码跟应天棋这种爱好搭房子的和平基建玩家不一样,乱码的岛上只有一座小木屋,其他空地都是他养的怪物。 应天棋以前问乱码为什么要在岛上养这么多怪物,乱码给他的答案是,集图鉴。 怪物都是他从游戏各种秘境小副本里捉出来的,应天棋是没想过有人能把治愈基建游戏玩成战斗rpg,对此表示敬佩,而乱码跟他说不用谢,然后慷慨地送了他三只大怪。 后来大怪在应天棋的岛上大吃特吃,吃了他城里一半的居民,应天棋气得要死,自己去挑战那三只怪物,结果也被怪物吞进了肚子里。 最后还是乱码拿着一把像素小剑,剖开怪物的肚子把应天棋救了出来。 现在想想,那都是应天棋高中时的事了。 他和乱码是在游戏刚开服时那会儿认识的,断断续续地一起玩了很多年。应天棋现实生活中没什么好朋友,熟悉了之后,有什么话基本上都跟乱码说。 应天棋算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但乱码不是。 乱码总会给他出一些馊主意,比如高中时告诉他,刷太多题没意义且浪费时间,知道解法就行,不想写的寒暑期练习册就拿胶把其中几页粘住,老师翻的时候也不会发现。比如大学时和他说,课可以挑着听挑着上,一些水课翘了也无所谓,期末考得够高就行。 乱码好像比他大一两岁,生活多姿多彩,翘课去网吧,晚自习玩游戏,在教导主任办公室罚站趁主任不在站窗边抽了根烟惨被发现警告变小过,高考前一天晚上在海边喝着小酒熬了一夜等着看日出,被寻衅滋事后打断了对方肋骨不小心进了趟局,最后算正当防卫无事发生……等等等等。 应天棋一直以为这人应该在学习上不怎么上心,但后来偶然间知道他居然是重高出身top在读,内心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因此记了很久。 他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很久,但应天棋读研之后上游戏的频率少了,和乱码的联系便也少了。 但每次登陆,他都能看见小岛上的记录,某年某月某日,乱码上了他的岛,给他除了草,又搭了几座房子。 但这些记录停在半年前。 再次上乱码的岛,他的岛上已经长满杂草,他抓的怪物跑的跑了饿死的饿死了,岛上显示,岛主上次登录也是在半年前。 他是不玩这个游戏了吗? 应天棋觉得有点遗憾。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来了又走,都留不长。 应天棋自认不是个释怀不了离别的人。 【检测到宿主未达成true end,游戏重启中】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6节 【七周目即将开启】 【系统载入中】 熟悉的前摇感袭来,在那之前,应天棋刚好点开乱码的私聊界面。 里面躺着两条他忘记查收的留言。 [小7,后面可能不上线了,你记得帮我打理小岛。] [忙就算了,也不重要。] 第131章 七周目 应天棋感受到指尖的一点点凉意。 他生怕那是落在手上来不及感受就已经融化的雪。 很快, 他察觉指尖微凉的温度溜走了。 也是那时,应天棋的意识彻底清晰,恢复了对身体的感知。 他第一时间就去看身边的环境。 他看见一片深黑。 还有一人模糊的轮廓。 应天棋知道方才恍惚间感受到的那一丝冰凉是什么了。 是前一瞬才被他放开的、方南巳的手。 应天棋心里一跳。 几乎是本能反应, 应天棋重新拉住了他。 山洞里很安静,几乎只能听见洞外呼啸的风。 悬了许久的心脏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赢了。 赌赢了。 想救的人救下了。 应天棋到了这时真正触碰到方南巳,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天知道他有多怕,怕自己回到这个雪夜, 一睁眼,还是一手刺目的血。 那种焦虑和恐惧折磨他太久, 久到他一时半会儿都还无法释怀。 大概是怕自己稍微恍惚一下方南巳就会溜走,于是停顿片刻后,应天棋将他用力重新握紧。 方南巳好像没什么反应。 片刻后,他才慢慢回过头, 看了应天棋一眼。 光线太暗, 应天棋看不清方南巳的眼神。 但他能感觉到,那一眼很深,像是试图穿过肉.体, 直接看透他的灵魂。 “……不行。” 应天棋其实不记得自己在这里都跟方南巳说了什么,他也懒得回忆去努力衔接话题,他只想告诉方南巳: “你别走。” 像是想表达自己的决心, 应天棋一手扣着方南巳的手指,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要么带着我,要么跟我留在这里。要是你执意自己行动,那……” 话音停顿,应天棋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威胁方南巳,想了半天,只能说: “那我就冲出去, 哪儿人多往哪儿跑,找不到人,我就在山里唱歌,唱到被发现、被刀砍死被火铳崩死被箭捅死为止!” “……” 方南巳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应天棋只听他很轻地嗤笑一声: “我不在乎。” 应天棋愣了一下。 下一瞬,他握着的人突然挣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大力推到了山壁上。 山壁冰凉坚硬,磕得应天棋有点疼。 他闷哼一声,而后,冰凉攀上脖颈,是方南巳扣住了他的脖子。 话是这样说,但方南巳实际并没有用多少力,应天棋甚至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丝窒息感,对方只是用了个比较有压迫感和威胁感的姿势将他按在了石壁上,仅此而已。 “你以为你是谁?” 应天棋抬起眼,对上方南巳的视线。 他看见方南巳很轻地眯了下眼,像是强调什么一般,重复一遍: “……我不在乎。” 虽然姿态和眼神都带着狠绝,但应天棋能听出方南巳话音里那丝不易觉察的颤。 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威胁是有用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但他没有继续利用这点优势逼迫方南巳,而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在乎。” 应天棋看着方南巳的眼睛,坚定地告诉他: “方南巳,你要是出事,我接受不了。我想你活着,我在乎。” 方南巳指尖的冰凉逐渐被应天棋的体温同化,它早已不如刚触上来时那般寒凉。 “咱俩谁都别单独行动,行吗?要么你去哪都把我带着,要么咱俩就好好待在这,你想做什么可以跟我说,咱俩一起想办法。” 应天棋是真怕了。 他都不敢想,如果上周目他没有在小路上遇见方南巳,如果方南巳静悄悄地死在了这荒山野岭某个角落,而他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才知道,他要怎么办。 所以,在这种一切未知的危险处境中,他一定要和方南巳贴在一起,活就一起活,如果出现什么突发状况,读档修改起来也更保险。 “……”方南巳陷入了沉默。 那一点时间内,他眼中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应天棋读不太懂。 “随你。” 最后,方南巳撂下两字,转身离开了山洞。 “哎……”应天棋忙快步跟上去,但方南巳好像不太爱搭理他。 什么意思? 这人生气了? 这是在生什么气? 不就是要求他把自己捎在身边吗,这是很过分的要求吗?这有什么好气的? 又在发什么癫? “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虽然觉得自己完全没错,觉得方南巳完全是在无理取闹,但应天棋还是决定大度一点,不跟他计较。 不仅不计较,还小跑两步去安抚两句,主动卖个乖: “真的,你放心。” 但方南巳一点不领情,依旧不打算理他,只自己一个人闷着头往山林深处去。 ……好。 好你个方南巳。 本大爷捅了自己一刀喉咙漏风救了你的命,你还不知好歹跟我摆脸色! 应天棋在心里打了方南巳一套左右勾拳,但他知道方南巳只是游戏世界里一个可怜的npc,没有回溯的记忆,不可能知道上周目经历了什么、自己又为他付出了什么。 应天棋自然不可能认真跟他掰扯,这只会让方南巳觉得自己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于是他只能深藏功与名,忍受方南巳的糟糕态度,好脾气地跟他说: “你要小心一点,方南巳,凌溯他们手里有火铳。” 就大宣这个年代,火铳这种东西虽然有,但并不算多,一般只有中央和地方的部分军队会配备,且管理十分严苛,要想带出来一支扛着到处跑,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但方南巳好像对此没有很惊讶,只问: “你怎么知道?” “我……”应天棋噎了一下: “我在虞城就见他们拿出来过。这玩意不多见,他们肯定费了不少功夫才带出来,自然会随身携带着,等重要行动开始后、尤其是遇见打不过的人,随时拿出来火力压制。”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但应天棋要告诉他: “他们是冲你来的。凌溯已经知道你在这儿了,此行肯定会不惜一切手段要你的命,就算我们逃了这一次,回京路上也随时会遇见危险,所以……” “所以什么?” 方南巳打断了应天棋的话。 应天棋也适时地沉默下来。 垂眼短暂思索片刻后,他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坚定道: “……逃没有用,我们得想办法宰了他。”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7节 应天棋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如此轻飘飘地去审判一条人命。 即便此人罪大恶极不得不死,他出口的时候也依旧有一瞬的不适: “不能让他回京,他,和他带来的那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在这……不然我们以后的日子,会相当不好过。” 方南巳听见这话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他只停下脚步,看着应天棋,问: “说得容易,打算怎么做?” 凌溯手里有火铳,带的人也比他们多至少一倍,虽说他们现在占了天气和地形的优势,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特别被动,但山就这么大,天总会亮也总会晴,现在不跑,被逮住只是迟早的事。 可站在凌溯的角度想一想,这大约是他距离拿下方南巳人头最近的一次。 近在咫尺的成功会驱使人孤注一掷赌一把大的,而人只要一急,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应天棋很轻地皱了下眉,再开口时,他声音沉了些许: “你信我吗?” 方南巳望着他的眼睛,没有答信或不信,而是稍稍扬了下下巴: “说说看。” 应天棋也没有立刻回答,他摸了摸自己怀中,取出一支烟花。 这是他早晨去含风镇市集里顺手买的,原本还想在除夕夜来点氛围感,吃点饺子放点烟花,但现在看来氛围感是添不上了,他的烟花只能放给凌溯看。 “赌一把吗?”应天棋拿着烟花,问方南巳。 方南巳微一挑眉。 而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抬手将烟花从应天棋手里拿了过来,一瞬也没有犹豫,直接拉了引线。 之后应天棋就听烟花筒里传出一道略显尖锐的声响,一点火光随之飞上高空,在他们头顶炸出了万千光点。 应天棋懵了,他抬头呆愣愣地望着天空,一直等烟花在落雪的乌云下绽开又消失,他才回过神来,瞧着方南巳: “你……你把它放了干嘛?” “?”方南巳随手丢了空掉的烟花筒: “你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俩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放,谢谢你的信任但你好像有点太信任了……” “那现在怎么办?”方南巳双手抱臂。 “能怎么办?” 应天棋在他成功抱起臂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还装呢?跑啊!!” 三更半夜的在山林大逃杀途中放个烟花,无异于给敌人踩脸报点“来啊来抓我啊”。 应天棋已经能想象到了,四面八方的敌人都在朝他们这赶来。 “怎么办?” 被方南巳拉着奔跑在山林间时,应天棋竟无端有种荒诞的自由感。 他迎着夜半静谧的落雪,没忍住轻笑一声: “我觉得这烟火还不够引人注目。” 那方南巳便问他: “你想要多少人看见?” “越多越好吧?” 应天棋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里带着点咕噜冒泡的坏劲儿: “有人坑了咱一把,礼尚往来,不能白挨,总得给他添点麻烦。” “行。” 听了这话,方南巳一句也没多问,直接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开随手丢到草木茂盛处。 火舌卷起草叶,慢慢攀到高处,橙红色的火光通天,照亮眼前一方天地,像是一朵永生的焰火: “那就让它烧。” 第132章 七周目 冬夜, 天上还飘着雪,山林中的这丛火焰便格外夺目,比除夕任何一朵焰火都耀眼。 应天棋和方南巳进了一处小山谷, 山谷三面环山,只有一处出路,好像终于走投无路、被逼入了死局。 应天棋坐在石头上,望着不远处燃起来的那片火光, 拢着斗篷扣着手指,仰头问方南巳: “坏了, 火不会烧到咱们这儿来吧?” 方南巳不甚在意:“不知道。” “不能不知道啊,万一咱被凌溯堵在这烧死怎么办?那可就真是一身招数无处施展了。” “那就死。” “……” 行吧。 但应天棋觉得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如果他是凌溯的话, 一定更希望亲眼看方南巳断气。一把火把人堵在这儿, 万一人跑了呢?变数太多,凌溯肯定不敢赌。 果然,很快, 应天棋听见了一片微妙的窸窣声,他猜,是有人先行一步潜伏在四周, 确保没有埋伏一切安全后,再让后面的人跟上。 事情跟应天棋猜的大差不差,没一会儿,他便听见了杂乱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真能跑啊,方大将军。” 什么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应天棋还没找见凌溯人在哪,就先听见他那欠揍的声音从队伍里冒出来。 他确实没想到凌溯此人还是个能装的。 在京城时看着还挺像个人,装得正正经经的闷包一个, 公事公办话不多,坏也只是规规矩矩的坏,除了不在自己阵营,没什么其他问题。谁能想到一出来就放飞自我,一言不合就化身变态罗刹屠人满城。 倒是挺符合一些影视文艺作品中对锦衣卫头子的刻板印象。 凌溯从一众护卫身后走了出来。 他头戴一顶黑色斗笠,手里拎着那杆火铳,姿态十分悠闲,像是准备去捉一只被骗进笼中已无处可逃的鸟雀。 “……哦?还有一个?” 看清应天棋,凌溯似有点意外: “没人跟我说啊。” 应天棋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面具,没吭声。 一旁有人上前,附在凌溯耳边低语几句,凌溯眸里便划过几分了然。 而后他重新打量应天棋一眼: “听闻诸葛问云有个很优秀的学生,想必就是这位了吧?” “……?” 应天棋有些诧异地跟方南巳对了个眼神。 凌溯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能这么猜? 应天棋不大确定。 所以他没有出声,就静静地等着看凌溯还能作什么妖。 “我还是很仰慕方大将军的,到了这地步,我也不愿太过为难你。这样,只要将军愿意告诉我你此行目的、诸葛问云的藏身地,还有,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我可以自作主张留你个全尸。当然,若将军临时改变主意觉得太后娘娘是个不错的依靠,我回京后也可为您美言几句,我想娘娘也一定很欣赏将军你。” 方南巳微一挑眉,显然没把他这话听进心里,只道: “做梦。” “如此气定神闲,我当真会以为你还留着后手。” 凌溯用衣袖擦擦火铳的枪管,低头吹了一下上面的灰尘: “去,先把旁边那个抓起来。方南巳是个硬骨头,旁边的可不一定。” 左右两边的护卫闻言就要上前,而方南巳很轻地眯了下眼睛,往前半步,挡在了应天棋身前,什么话也没说,只缓缓抽出手中的弯刀。 刀刃与刀鞘摩擦,发出很有威慑力的一道轻响。 护卫见状有些犹豫,大约是感受到了他们的退意,凌溯再次开口: “怕什么?去,谁先把人拿过来,算大功一件,赏银百两。” 闻言,原本还在犹豫的那群人似乎坚定不少,后来不知是谁壮胆似的怒吼一声,一马当先朝方南巳冲去。 其他人似被他鼓舞,也紧握刀剑冲上前。 一群人顿时战在一起,应天棋很有自知之明,帮不上忙就默默往方南巳身后躲。 他什么都不用操心,有不长眼的想动他,自有方南巳替他出手。 方南巳的身手,应天棋是知道的,并且十分放心。 至少打一堆眼前这种二半吊子还不在话下。 让应天棋担心的只有一个人。 当然,他也不是担心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手中的那杆枪。 他不错眼地盯着凌溯,目光穿过身前打斗的人群,落在那闪着寒芒的枪口。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被方南巳解决,遮挡视线的人全部变成了地上一片半死不活的尸体,独方南巳一人持着尚在滴血的刀立在风雪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8节 应天棋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的长发被风吹起几线,听他冷冷淡淡的声音: “再来?” ……啧。 应天棋的目光不由得染上几分欣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多想也这么装一把。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见凌溯举起了那把火铳,缓缓将枪口对准方南巳。 应天棋心里一紧,不过冷静下来,他便知道这玩意一时半会儿还喷不出火来。 火铳远没有真正的枪那么便捷,扳机一扣子弹就往外飞,前面还有装填点火等一系列步骤,而应天棋一直盯着凌溯,并没有看见他做这些。 所以他笃定这个举枪的动作只是一个威胁。 果然,凌溯将枪口朝方南巳扬了扬: “方大将军果真身手出众,可纵有绝世武功,怕也扛不住这玩意一击。你现在护着他,到时你死了,他一样得落在我手里。你想试试吗?但我劝你不要,左右不过无用功,何不体面些,对你我都是个方便。” 方南巳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翻来覆去也只会用这一句威胁人,可想而知,十分无能。” 凌溯好像没懂他的意思,看神情似乎有那么些微的疑惑。 不过他也没多在意,只朝手下打了个手势,对方立刻呈上装填火铳的火药弹丸等物。 凌溯这便不紧不慢地开始装填,像是一只已将老鼠玩弄在股掌间的猫: “无能又如何,无能,一样爬到了如今这位置。方大将军生性桀骜眼高于顶,又能怎样,还不是要死在这场雪里?” “你就这么笃定吗?” 应天棋在此时开了口。 “这是什么话?” 可能没想到他会突然吭声,凌溯有些诧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话音带着点不屑的笑意: “不然,你觉得,你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事情发生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谁能料到下一刻会生出什么变故?” 应天棋很轻地挑了下眉。 瞧他这从容自在的模样,倒真让凌溯有那么一瞬的怀疑这是不是个圈套。 于是凌溯一边稍稍加快了装填的速度,一边问: “你觉得会有什么变故,说说看?” 应天棋双手抱臂: “比如,我赌这火铳,你用不上。” “哦?”凌溯轻笑一声:“凭什么?” “凭……”应天棋抬眸望了眼远处映出的火光,似有些微出神,连带着话音也轻了些: “凭这火势小了。” “?”凌溯没懂火势和火铳有何关联: “小子,你莫不是吃醉了。” “自然没醉。” 说着,应天棋瞧着默默检查火铳的凌溯: “别瞎猜,我赌的不是你的东西坏没坏,而是你没法朝我开出这枪。要试试吗?” 说罢,在凌溯下一句疑问之前、在方南巳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应天棋抬手解了脸上的面具,抬手朝凌溯砸去: “来跟朕解释一下,你凌溯不好好在京城待着做你的锦衣卫指挥使,出现在这里是作甚?” “……” 凌溯盯着他面具后露出来的脸,陷入了长达数分钟的沉默。 应天棋想,如果现在这人的思考路线能具象化,那一定是一团乱麻。 于是他好心提醒: “愣着作甚,还不行礼?果然有太后娘娘撑腰的人就是不一样,连朕都敢无视。” 凌溯这才回过神。 他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落在应天棋身上的目光携着浓郁的狐疑: “若不是我知道皇爷尚在京城,我真的会信你的把戏。方大人,从哪儿找了这么像的替身?” “替身?”应天棋替方南巳接了这话,轻笑一声: “朕记得火烧漠安王府的那夜,你身边有个爱流冷汗畏畏缩缩的跟班,怎么,今儿没带在身边?说来你离京至今也有数月了,相隔千里,你怎么确定朕还在京城?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京城那个才是你所谓的‘替身’?” 如果眼前的小子说的是谁人都能打听到的大事,凌溯可能还不会信。 但他竟能把时间和事件精确到火烧漠安王府、人物精确到周达,凌溯再坚定的心也不免恍惚半分。 他明知道根本不可能。 但面前的人,又的确长着一张与皇爷一般无二的脸。 应天棋就抓住他这点恍惚,继续逼问: “是朕带方大将军一路下到江南,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哦……刚说是为了诸葛问云?难不成你知道诸葛问云在哪?” “卑职……”凌溯脑子太乱,不自觉连自称都一并改了: “卑职听闻江南一带不太平,恐有小人动摇陛下江山,故……一路追查至此。” “哦——”应天棋拖长了声音: “原来是这样!那朕该嘉奖你忠君爱国才是?” “……” 凌溯暗自咬牙。 其实他并不是很敬重这位皇帝。 身为在权力中心打转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实权握在谁手里,而眼前的小子不过是命好生在了帝王家,更是命好被人推举上皇位,空有个皇帝的虚名,可偏偏是这点虚名,令他不得不低头称奴。 皇帝离京到了江南。 京里没跟他通气,便只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眼前是个冒牌货,要么这人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瞒过了所有人包括太后。 现在皇帝身边只有一个方南巳,又是在深山老林里,如果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谁也不会发现。 太后手眼通天,失去一个皇帝对她来说只是折损一只傀儡,并非无可替代。如果她当真不知皇帝去向,就说明傀儡已不完全在她掌控之中,自己替她解决一个烦恼,许是一个难得的表忠心的机会…… 赌,还是不赌? 凌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火铳。 他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围剿方南巳的行动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屠龙。 他内心略有些挣扎,而就在他握着火铳的手逐渐发白之时,应天棋再次开口: “母后也没跟朕说啊!要早跟朕知会一声,说你也在江南,那今日咱们就不必弄出这么多惊心动魄了,是也不是?” 凌溯指尖一顿。 “我想,咱俩的任务应该是一样的,查清诸葛问云到底在暗中搞什么鬼,是不是?” 应天棋看见了他的那点小动作,心里默默骂一句“见鬼”,明面上清了清嗓子,用上自己最大的音量,声情并茂道: “既然咱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也不必威胁来威胁去、你死我活争个高低了!情报自然是要分享的,这些日子我已摸清了大概,我同你讲,诸葛问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刚说他还有个学生?没错他是有个学生,名字叫……” “咻——” 应天棋一句话还没说完,忽有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衣角飞过,正正好钉在了他脚尖前的那寸地面,同时打断了他后半句话。 那箭再偏一寸就要刺穿他的小腿,应天棋却没有一点后怕,反而终于松了口气。 而方南巳略显诧异,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便在夜色中瞧见藏身于高处巨石后的某人。 诸葛问云一身深灰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持一把连弩,扶着巨石立在高处: “陛下,后面的话可以停了。我如你所愿就是。” “……终于现身了,诸葛先生。” 应天棋后退两步,心里堵着一口气,在此时全化成苦笑: “您可真是,害得我好苦啊。” 第133章 七周目 诸葛问云没有回应天棋的话。 他只从怀中摸出一只信号烟花, 单手拆开,信号弹直升上空,不过几个瞬息, 甚至半空中的烟尘都还未完全消散,忽有数支箭矢自暗处破出,直冲凌溯及其部下! 顿时数人中箭倒地不起,有人大喊一声“有埋伏”, 护卫纷纷上前护在凌溯身周。 凌溯那把火铳,以多制少时无解, 单打独斗时亦无解,但要是想在这种极度被动的情况下反杀致胜? 不好意思,那得搬出加特林才行。 应天棋拉着方南巳的衣袖,把他往后面拽: “后面的事儿不必咱们掺和了, 咱们在这儿苟着, 等打完了再出去。” 画面太残忍,应天棋不想看,不如找个安全的位置悄悄猫着, 顺便理理思路。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没表态,应天棋说什么就是什么, 便沉默地跟着他躲在了石头后面。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79节 等应天棋小心翼翼抬头偷看一眼战场时,他才冷不丁问: “什么意思?” “?”旁边突然冒出个声音,倒把应天棋吓了一跳。 “什、什么?” 应天棋没懂方南巳在问什么。 直到方南巳若有所指地朝凌溯那边望了一眼,应天棋才福至心灵: “哦,你问诸葛问云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 应天棋叹了口气,恨得牙都痒痒: “因为咱今天落到这境地,就是他坑的!可别把他当救命恩人, 我一会儿还得想法儿跟他算账呢……” 应天棋碎碎念一段,才发现自己还没说到重点,于是清清嗓子,认真跟方南巳掰扯: “话要从这说,我之前就很奇怪,凌溯怎么知道你人没在河东,那就算知道你不在河东,又怎么知道你在江南?你说他往河东放了三批暗探,说明他人不在河东,那他肯定得先得到消息,放暗探是为了求证。这样的话,消息又是谁透露给他的? “还有,大宣版图这么大,你不在河东还有可能在河西岭南岭北,他怎么能那么利索地找到你的具体位置?一定是有了解咱们行踪的人给他放信了,但咱们都快住到山里了,见的人也不多,知道你身份的除了诸葛问云就只有辰姐他们,辰姐肯定不能出卖你,那答案就很明显了。” 其实当时推到这一步时,应天棋还不能完全怀疑到诸葛问云头上。 六周目结束前一切太慌乱,他没法静下心来思考,还是在现世时他躺在宿舍的小床上冷静下来细细倒推,疑点才缓缓浮出水面: “我们之前聊过,诸葛问云布下了一张很大的信息网。辰姐第一次到含风镇,他就知道了她的来意和目的,后来更是对辰姐的据点以及咱俩的行踪了如指掌,他能不知道家附近来了不速之客?就算不知道,凌溯他们动静大得又是围山又是火铳,他还不知道?他肯定知道,而且这正是他一手布下的局,他一直在暗处观察我们。” 方南巳听着他的话,微一挑眉:“理由呢?” “……我猜,是因为,这才是他真正的考验吧。” 其实应天棋也没法完全确定。 或许绛雪只是个幌子,也不是什么花种国王的寓言故事,枯树发不了芽也换不来奇迹,诸葛问云只是想拖延时间。 至于拖延时间去做了什么……诸葛问云消失的这段日子,可能去了京城,也可能去了其他什么地方,总之肯定是对应天棋的身份存疑、或许还会怀疑这是否是他和陈实秋联手做的一场戏。 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想办法求证两点—— 自己见到的的确是应弈本人、应弈与陈实秋的确在暗中较劲。 只有当这两件事都得到肯定的结果后,诸葛问云才能放心地考虑与应天棋合作或者交易。 所以应天棋猜,诸葛问云盯上了为陈实秋卖命奔波在外的凌溯,将他变成了试金的刀。 故意透露方南巳的消息、故意放纵凌溯在江南一带行事,放任事态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做螳螂背后那只随时准备接管一切的鸟雀。 应天棋相信诸葛问云不是一心置他们于死地,但这点的前提是诸葛问云想求证的事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毕竟他应该不会希望失去一个能够制衡陈实秋的角色。 所以应天棋推了他一把。 放烟花、放火把凌溯引来,借凌溯的反应,给他看看自己到底是谁。 诸葛问云那么聪明敏锐的一个人,不可能看不出凌溯在某一瞬间对自己的杀心。 这就足够证明很多事情,也够换他一个安心。 但应天棋觉得光这些这还不够逼诸葛问云露面。 毕竟这是一场考验,诸葛问云或许更想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不能从这绝境中谋出一条生路来。 但显然不能。 他们被逼入了死角,凌溯手里还有把热武器,宰了他们就是砰砰两枪的事。那边都已经开始装弹了,应天棋当然不敢再拖。 应天棋的能耐就这点,诸葛问云就是他的生路。 跟凌溯兜诸葛问云底裤也不是真要翻脸,而是告诉诸葛问云,我知道是你搞的鬼,赶紧出来吧我顶不住了。不然我就把你老底都兜出来,你最好能在我死后把这群人都干掉,不然漏掉一个人传出消息你就跟我一起玩完。 这是一种逼迫,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诸葛问云不为所动,等凌溯把他和方南巳崩了,诸葛问云再出来收渔翁之利。 要么诸葛问云出手救他。 基于“不希望失去能够在明面上制衡陈实秋的人”的可能性,诸葛问云一定会救他。 那应天棋就赌赢了。 虽说应天棋有滤镜,也很感谢诸葛问云出手相救,但他还是很生气。 因为这次试探差点害了方南巳。 实际上方南巳也真的被害到了,只是应天棋拿一条命把他救了回来,谁也不知道。 “谁能有诸葛问云了解这里的地形?他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培养的肯定不止情报网,防身反制之类的手段一定也有,左右是他给咱们找的麻烦,让他自己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倒也不算为难他。” 的确如应天棋所料,诸葛问云才是站在背后纵观全局的人,既然他敢这么玩,自然也有把握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应天棋不知道暗处藏着多少把连弩,只觉山谷里似乎下了一场箭雨,利箭刺穿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轮箭雨之后,不知从哪杀出无数黑衣暗卫,拎刀直冲凌溯一行。其中有道身影格外夺目,如一道墨色的闪电,持一把唐刀当头朝凌溯劈砍而去。 凌溯与那人过了几招,明显不敌。 当再次露出致命破绽眼看着就要硬接那人一刀时,凌溯眼疾手快拽过身边一名护卫,让他替自己挡下了这一劫。 被拉来的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就已被一刀了结了性命,喉咙破出一道深深的刀口,血飞溅三尺高,瞪着一双眼睛,就这样被撇到一旁,沉沉坠地。 凌溯从中抓到了一丝喘.息的时间,他立刻发动火铳,引线迅速燃到末尾,漆黑的枪管喷射出火焰,随着一道巨响,弹丸从火焰中破出,直冲那唐刀男子而去。 想来是形势太乱,凌溯并没有时间仔细瞄准,弹丸的轨迹也因此偏移了一点,加之男子闪躲及时,弹丸擦着他的手臂飞过,“砰”一声嵌进了山壁中。 “掩护大人离开!” 凌溯的几个贴身护卫立刻脱战,带着凌溯朝防守最薄弱的方向杀出一条生路。 “哎……千万别让他跑了!” 眼瞧着要赢了,应天棋的胆子也大了,从石头后冒出来大喊一句。 这事自然不必他嘱咐,唐刀男子短暂地查看一番自己手臂的伤口,随手从衣摆上扯下一条,两三下将伤口绑住便带人追去凌溯逃离的方向。 凌溯走了,余下的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乱声逐渐止歇,一场围剿到了清扫战场的收尾部分。 没有其他威胁,应天棋自然不必再躲。 他从石头后面出来,目标明确,直冲诸葛问云而去: “诸葛先生,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诸葛问云正半跪在一具尸体旁翻看其穿着和随身物品,闻言也没有太多情绪,只道: “陛下想知道的,怕是自己已经猜到了大半,何必要我再重复一次?” 说着,诸葛问云站起身,用手帕擦了擦手指。 应天棋眼尖地看见,他手帕一角有一朵刺绣的云纹,绣工不算精致,甚至略显笨拙,勉强能够入眼而已。 “这是我十年的心血谋划,自然不可随随便便透给旁人。交易自然是在对彼此足够了解的情况下才称得上公平,此前我并未对陛下承诺过什么,自然也算不上背叛,简简单单的试探,希望陛下能够理解。” “……理解?” 原本应天棋还是打算好好说话的,但现在听着这话,他心里无端窜上一股无名火。 即便他对诸葛问云此人有滤镜,也无法抵消此时此刻心里的怒气: “我没法理解!!” 他这动静让身边几人微微一愣,大概都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突然发个脾气。 尤其方南巳,微一挑眉,有些诧异地看向应天棋。 他觉得这人此时的姿态有些许眼熟。 上一次见,似乎还是在为火烧漠安王府那事同他翻脸时。 “和你做交易的人是我,与旁人无关,你要试探,要找些乱七八糟的人来给我找麻烦,那就朝我一个人来,为何要为难我身边的人?!” 应天棋越说越气,说懵了所有人: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你想查清我的底细,但这关方南巳什么事?你坑我就算了,你坑他作甚?!你去跟凌溯说我其实在江南,让他来杀我,我就是伤了残了、死了,那都没事!这是我给自己找的人,找的事儿,我他娘的认!但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把我的人置在如此险境?! “我是个皇帝尚且在京城步履维艰,在这深山老林里凌溯那狗屎玩意都有胆子对我起杀心,他一个为人臣子的,万一这事儿真被传回京城,那群恶狼想杀他不就是翻翻手掌的事?我连自己都保不住,我怎么保他?我保不住他怎么办?!他死了怎么办?!! “凌溯手里有火铳,那玩意你不是不知道有多危险,往人身上打那么个窟窿,神仙也难救!是,这次是我把你逼出来了你救了我们无人伤亡,但万一呢?你知不知道……万一他伤了死了,我找谁要说法?!我就一个方南巳,要是他没了,你能救吗,你能赔吗?!你凭什么这么害他?!! “我在这儿浪费了这几个月的时间,是因为我信诸葛先生是个端方君子,我愿意为诸葛先生付出些代价,你要是要我的命也不是不能商量,可这不代表你就能随意伤害他,用他的命换来的东西,我不用!也不稀罕!” 应天棋撒了顿泼,气得嗓子都喊哑。 都骂到这个份上了,应天棋也不指望对方还能给自己摆好脸。 他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下心情: “要将话说回来,我还应该多谢诸葛先生今日出手相救,但今日这场祸事本就是因你而起,这谢便也不必了!诸葛先生的高枝我攀不起,还望您理解,我二人在此要杀要剐随你,你若是觉得有那么一丁点愧疚肯放我们回京,那我道声谢。有关云仪和你的事我不会向旁人透露半分,权当感谢这段时间的收留和照顾,若未来成为敌手不得不兵戈相向,我便不会再顾今日情分了。 “我将先生当初送我的话回赠予你,咱们各向九天行!先生,多谢指教,晚辈告辞,后会有期!” 第134章 七周目 大概谁都没想到应天棋好端端地说着话会发这么大的火, 也都不大理解他这突然上头的情绪。 无所谓,应天棋原本也没想让旁人理解。 他一把拉住方南巳的手腕: “咱们走。” 方南巳垂眸看看被握住的手腕,又瞥了眼一旁的诸葛问云, 抬眸间,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应天棋自然没看见他这点小情绪,他只顾闷着头往山谷外走,心里还恶狠狠地想着诸葛问云最好不要为难他们两个, 否则他就不客气了。 但具体要怎么不客气他还没想好,左不过是让方南巳带他杀出去, 能出去皆大欢喜,出不去就一起死在这里,下周目再另想办法…… “慢着。”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0节 应天棋脑子乱糟糟地还没理清个思路,忽听诸葛问云开口叫住了他。 应天棋脚步顿住, 心里一紧, 第一个念头是—— 他不会真要斩草除根吧? 这么狠? 应天棋空咽一口,转头看去。 却见诸葛问云将手中连弩交给旁人,自己走向他, 抬手朝他一礼。 这礼行得很深,应天棋有点懵,不太懂他这一礼从何而来。 而后他就听诸葛问云道: “的确是我没有思虑周全, 将二位置于如此险境之中。陛下刚那番话说得有理,是我不对在先,这次的事,我向二位道歉,实在抱歉。” “你……” 应天棋没想到诸葛问云的态度会这么好。 他想到诸葛问云可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但没想到诸葛问云会直接同他们认错。 毕竟如方南巳所说,自己还在诸葛问云的仇杀小本上记着, 对方不趁机借凌溯的手把他变成一具尸体就算仁义了,出手相救还要挨顿骂,心里估计已经咬牙切齿了,怎么还会顺势反思自己的错误真诚道歉呢? 这真的让应天棋有些不会了。 但就算道了歉,应天棋也没有接受的资格,毕竟上周目被崩了一枪惨死在雪夜里的是方南巳。 所以他松开了方南巳的手,道: “这次无辜受难的是他,不是我……那方南巳,诸葛先生同你道歉了,你接受吗?看你自己,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就算了,你有生气的资格。” 这话说得好像一个幼儿园园长。 应天棋以为,按照方南巳的气性,应当是不大可能就这么轻飘飘接受道歉的。 他的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应天棋猜他应当会冷笑一声嘲讽两句然后转头就走。 果真,方南巳尾音微微上扬:“……道歉?” 但让应天棋意外的是,停顿一瞬,再开口时,下一句却是转折: “行,原谅。” “?” 应天棋睁大眼睛看向他,但其实心里还浅浅松了口气。 毕竟他真的很怕方南巳口不择言嘲讽狠了把人弄得恼羞成怒气疯再将他们两箭捅死曝尸荒野。 “那么,”应天棋脑子里的小剧场还没演完,方南巳紧接着又道: “道歉总不能不拿出点诚意,你哄他种了这么久的枯树,又整这么一出,现在一切结束,你答应他的事,是否也该兑现了?” 诸葛问云瞧着方南巳,似很轻地扬了下眉。 很快,他意味不明地轻笑着摇摇头: “那是自然。一事换一事,我没忘。” 闻言,方南巳没应声,只点点头,瞧向应天棋: “接受吗?” 应天棋看看诸葛问云,又看看他。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竟把他都给安排好了。 那他还能说什么? “接受吧。” “还走吗?” “都这么说了,那,那就不走了。”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莫名显得他刚那顿脾气很像是无理取闹。 他总感觉眼前这两人有种哄小孩的意思。 但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毕竟这两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是结了生死之仇,按方南巳的性子不直接宰了故意泄露自己行踪的人都算是仁慈了,这次也是看在他的份上、为了他的计划才能这么轻飘飘地放下,还不忘为他谋一波福利。 这么说来,方南巳倒成了整件事中委屈最大的那一个。 应天棋莫名觉出点内疚来。 可大事在前,他还是得先将这点情绪放到一边,方南巳受的委屈,只能待日后再好好偿。 他垂眼安静片刻,目光扫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回忆着方才的乱象,思路跳到了别的方向: “这些人不是凌溯一开始带的那批吧?” “是。”诸葛问云自然地接过话头: “就我拿到的消息,只有凌溯身边那几个近卫出自锦衣卫,其余都是从南阳州临时调出来的府兵。” “府兵……”应天棋点点头: “虞城被屠那夜,凌溯带的也是南阳州的府兵……这南阳州是什么情况,我之前还听人说,南阳州和虞城关系不错,为何灭起门来也一点不手软?” “据我所知,南阳州那边事先跟虞城虞家通了气,两边联手帮着凌溯做了一出戏,只是凌溯卸磨杀驴,没达到目的便屠了满城,连虞家也没放过。如今局势下,不仅朝堂站队分明,各个州县也是一样,能向头顶上的主子表忠心的机会,谁也不愿放过,利益,自然也要比感情重要得多。为这点交钱同大人物反目,不值当。” 诸葛问云听了他的疑惑,淡淡解释。 “……”应天棋心里一惊。 诸葛问云连这都能打听到? 连他也是屠城那夜看虞梦华求凌溯饶命时才惊觉虞家也是这场大戏的主演之一,但现在相关事件中人除了他和凶手,余下所有人已然随着一把火化为了焦尸,诸葛问云竟还能将此事挖这么深? 应天棋有点庆幸自己没给诸葛问云编瞎话。 尽管他从没有这个打算,也没有这个必要,更没有编的余地。 他忍不住在想,诸葛问云到底还知道多少事,又是怎么看待他这位明明稳在京中却同时出现在江南的皇帝。 “咔——” 正在他思索时,耳边忽地传来靴子踩断枯枝的轻响。 应天棋循声望去,见是方才与凌溯过招的那位唐刀男子。 到此时,应天棋才看清那人的长相。 那人瞧着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身墨色劲装,额上绑着一根黑色布条,头发有些凌乱,梳着短短的马尾,容貌俊朗,下巴蓄着点泛青的胡茬,左脸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疤,有点显凶。 他走过来,一手拎着刀,另一只手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等近了、他把那物往地上一抛,应天棋才看清,那竟是一根断臂。 “……”断臂正正好掉到他脚前,还滴着血,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盯着那玩意,有些迟疑:“这是……?” “拿火铳那小子的。”唐刀男子言简意赅。 “只有手,人呢?”诸葛问云问。 “没逮住,跑了,滑得跟条泥鳅似的。身边人都死净了,那小子断了条手臂也跑不远,已经叫人去追了。” 男子语调有些散漫: “事儿净了吗?净了我回去吃扁食了,出来时瞧云仪案板上个个儿皮薄馅大,我还饿着呢。” “没什么事了,去吧。”诸葛问云冲那男子笑笑,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再次将他叫住: “稍等,介绍一下。” 说着,他看向应天棋: “这是我们新加入的朋友,方七,方四。这是我们含风镇一带的暗卫统领,二刀流。” ……暗卫统领?? 就这么个小地方,诸葛问云连这种组织都攒起来了? 说不震撼是假的,应天棋刚想礼节性地拱个手认识一下,就见二刀流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吊儿郎当地道: “什么朋友?刚听着不是又是皇帝又是什么的吗?……罢了,不重要,对了,西山那边还有一窝人,要我顺道儿过去捣了不?但瞧着跟方才那不是同批人,是你们带的?” 后半句话明显是朝着应天棋和方南巳问的。 西山……应天棋记得上周目自己被苏言带着去找方南辰时就是一直在往西侧山口走,那么除了方南辰,估计也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于是他看向方南巳。 方南巳便朝二刀流点了下头: “是。” “哦……那我就知会一声,让兄弟伙别为难他们。这大过年的,叫人别在山里窝着了呗,多难受呢,走着,一起去尝尝云仪那皮薄馅大的扁食?” 没想到二刀流还是个热情好客的。 闻言,诸葛问云也点点头: “一起去吧?” “……”应天棋抬眼望着方南巳,征求他的意见:“去吗?” 方南巳微一挑眉:“想去就去。” “那去吧。我饿了。” “行。” 山中一场乱,等到了夜半才终于止歇,那把火也没烧太大,在变成一场祸事前就及时被人发现扑灭,应天棋再次路过时,只瞧见几棵被烧得焦黑的枯树。 二刀流说的“皮薄馅大的扁食”在轻云茶楼的后院。 应天棋这段时间来了轻云茶楼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进这里。 院子很大很空,只在中央摆了一只大圆桌,他们到时,云仪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听见动静才惊醒: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1节 “……老师,二哥,你们终于来了?晚上到底有什么事,拖到这么晚……嗯?小七你们也在?” 看起来,云仪似乎并不知道今晚发生在含风镇后山的那场惊心动魄。 那也无妨。 “云仪,你这桌子摆少了,后面还有一堆人,你赶紧着,多摆几桌,但扁食得先给我来一盆,饿着呢!” 二刀流像一只饿死鬼,闻着味就往后厨去了。 云仪听过这话却有些茫然: “还有人?不就咱们几个,还哪来的人?” “还有上次跟他二人一起来的那位姑娘,以及其他一些朋友。” 诸葛问云替他们答道。 云仪点点头,表示了解,也没有多问,这便招呼着茶楼还没睡的伙计们去堂屋搬桌子包扁食了。 这一日,前半截生死交织,没想到到了末尾,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变回一个其乐融融的年夜。 应天棋感觉有点梦幻。 他抬头看了看天,直到冰凉的雪花提醒自己这不是梦。 夜空忽地炸开一朵烟花。 应天棋愣了一下,便见漆黑天空瞬间化为花海绚烂。 应天棋前不久也看过这么一场烟花。 不过上一次他站在远处遥望着,这次却是站在了天空与烟花之下。 此时的心境已然不同了。 其他人忙忙碌碌,包饺子煮饺子的人在后厨,准备桌椅板凳的人在堂屋后院来来回回忙活。 只有他们两个是客人,云仪不让他们动手,把他们安排在一旁等着。 于是应天棋成了一个只用看烟花等饭吃的闲人。 他仰头瞧着烟花与落雪,片刻,又看了眼身边的方南巳,朝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具体几时了,但这氛围值得同他说一句: “新年快乐。” “……”方南巳原本顺着应天棋的视线正盯着夜空的烟花,闻言疑惑地朝应天棋挑了下眉。 “我的意思是……” 于是应天棋改了口,看着方南巳的眼睛,认真地重复一遍: “祝方南巳吉祥安康,万事顺遂,年年如意,岁岁平安。” 方南巳这便听懂了。 他点点头: “好。” “……什么好?我都祝你了,你不能也说点吉祥话给我?” 应天棋有些不满地拐了方南巳一胳膊。 “行。” 方南巳很轻地笑了一声,连唇角也牵着点浅浅淡淡的笑意: “你也是。” “什么也是?能不能别那么敷衍,好好说!” “顺遂,平安。” “祝谁?你是小青蛙吗,一戳一蹦哒?” “祝……” 方南巳略一停顿,像是有些迟疑,而后才道: “……方七吧。” 第135章 七周目 送方七? 应天棋愣了一下: “为什么是送方七?” “……” 方南巳没有回答, 只垂眸静静地看着他,而后微一挑眉。 应天棋还是没懂他的意思,于是很轻地歪了下头, 表示疑惑,与他对视片刻。 只是,在他得到答案之前,先有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走了进来, 引去了应天棋的注意,让他暂时抛下了这个问题。 “大人, 陛……公子,可有受伤?” 苏言第一个过来询问他们的情况: “我瞧山里燃着火光,但没得到大人指令,不敢贸然靠近。” “问什么问, 一眼扫过去脑袋胳膊腿哪儿都没少, 就知好得不能再好。净让咱做又苦又累的活儿,死了多好,紧张他做什么?”方南辰双手抱臂站在一旁, 凉凉道。 “辰姐!”应天棋瞧见方南辰,高高兴兴凑过去: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大家伙可都还好?” 方南辰对上他, 面色便要比方才念叨方南巳时好上不少: “还行,该活的都还活着。” 说着,她往身后瞥一眼: “你的小侄儿,我也给你带着。” 应天棋顺着她的视线瞧一眼,果真看着向二爷乔三娘一家子带着他们家石头和白霖进了后院。 “哥哥!叔叔!” 白霖个小机灵鬼儿,一眼就瞧见了他们两个,撒了小石头的手朝他们这边跑来。 应天棋半蹲下身, 顺势抱起他: “这是谁呀?我看看……长高了是吧,也胖了?” “可不是吗?乔嬢嬢手艺可好呢,我一顿饭能吃两大碗!” “吹吧你。” “嘿嘿……” 笑闹几句,白霖又认真地瞧瞧应天棋,同他说: “哥哥瘦了。” 应天棋一怔。 不知名的感受涌上心头,竟让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才好。 “……有吗?”最后他也只笑着略过了这个话题,又问方南辰: “我们过两日便打算启程回京了,辰姐,你们之后可有打算?” 方南辰张张口,原本想答,但话音微顿,她又与应天棋对视一瞬,好像突然懂了什么,于是略显无奈地轻笑一声: “是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也没什么……” 应天棋失笑,回忆究竟是自己那个问句的目的性真的太过明显,还是方南辰对自己太过了解: “就是想问问,可有计划去京城一带?” “京城?”方南辰似有些意外: “那一带管得很严,想混到周边并不容易,你是打算做什么?” “目前还没想好。”这话应天棋自己说着也心虚: “就是直觉,会有大事发生了。” “……”应天棋承认,这话确实挺令人无语的。 方南辰也确实沉默了半晌,然后点点头,居然应下了: “行,知道了。” 说着,她想了想,又道: “那你这小鬼怎么办?带回京?” 应天棋朝她很浅地笑了笑,算作回答。 而后用手掌轻轻揉了下白霖冰凉通红的脸颊。 云仪准备的饺子确实个个儿皮薄馅大,除了饺子,他还搬出了珍藏的醉胭脂。 白日没吃到的饺子和洒在雪地里的酒,终是在夜半得到了圆满。 醉胭脂同时带着樱桃的酸甜果香和酒的清苦味道,的确是好酒,但应天棋不敢多喝。 他酒量不好,才两杯下肚脑袋就有些晕乎,虽然这玩意酸酸甜甜的像饮料,喝着挺爽,但还是少喝为妙,恐误正事。 院里的氛围很好,即便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半个时辰前才刚认识的陌生人,但几锅饺子几轮酒下肚后,倒也热热闹闹打成了一片。 应天棋坐在方南巳和白霖中间,托着腮,微微弯着眼睛,笑看着这格外温馨的年夜。 无论游戏内外,这还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么热闹的除夕。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桌上盛饺子的瓷盘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久到热腾腾的饺子摆在桌上没有人动,久到每个人身上都染上了醉胭脂的酒香,一旁的诸葛问云忽然起身离席,离开前,他遥遥同应天棋对了下视线。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2节 应天棋原本都快趴在桌上了,见状,又慢腾腾坐起身来。 他知道,诸葛问云刚刚那个眼神的意思是,有事要同他讲。 于是,待诸葛问云离开片刻后,应天棋也起身称去更衣。 他顺着方才诸葛问云离开的方向,沿着小路从后院进了茶楼后门。 夜很深了,茶楼的伙计们都在后院,楼内便没有点灯,瞧着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但应天棋瞧见大堂那里还亮着一点点橘黄色的光。 他寻着灯光而去,见光源竟是他到含风镇第一日就见过的、那扇踏雪红梅的屏风。 屏风后点着几盏烛灯,光温温柔柔,为诸葛问云勾勒出一圈暖色的轮廓,又将他的影子映在屏风上,与红梅和雪纠缠在一起。 应天棋到时,诸葛问云正坐在藤椅里,把玩着一只翠色茶杯。 应天棋瞧着他这模样,再回忆一番当日初来含风镇的情形,惊觉原来自己那么早就已听过诸葛问云的声音—— 当日讲述白玉灵鹿故事的说书人,回忆起来,声线与诸葛问云似乎有些微妙的相似。 不过这些事情如今求证起来已没什么意思,所以应天棋没有提起,只规规矩矩冲诸葛问云行了一礼: “先生唤我来,可是有事相商?” 诸葛问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将身边的藤椅拉到对面: “你坐。” 应天棋这便坐下。 而后,他看诸葛问云微微垂着眸子,修长的手指转这那只瓷杯。 “我换陛下来,是想给陛下讲个故事。” 即便岁月在诸葛问云眼角眉梢留下了细纹,即便他容颜已满是岁月的痕迹,却依然不难看出他年轻时是位谪仙一般如松如月的人物。 应天棋眸色微微一顿。 “岭北是贫瘠之地,没有能供养生命的水源,也没有肥沃的土地,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活不下去,死的死,逃的逃,一代代下来,人就越来越少。 “二十多年前,入京赶考的那一日,我第一次望见京城的繁华富饶。那一日,我心里多出了一个愿望。 ”我不想浪费我多年苦读积累的学识,我想将它们用到实处,我要入朝堂,我要用我这一身才学,换大宣版图的每一处都同京城一般,百姓安居乐业,安定富饶。” 诸葛问云讲述往事时,语气淡淡,无甚波澜,平静得仿佛不是在倾诉自己的过往,而是在说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闲人某某的人生: “当时年少,无知轻狂,我坚信我能做到。后来我认识了太子殿下,他的品行、学识,还有那一分恰到好处的仁慈……没人不想与这样的人相交,说句大逆不道的,也没人不想效忠这样的君王。 “不过后面的事,你应当听过很多遍了。应沨被有心人设计陷害,他们利用帝王的疑心和应沨的名声德行,将他推入了必死之局。 “我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失去原本坦荡光明的未来,在昏暗腥臭的牢狱里,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甚至连该有的丧仪都被剥去,草草入殓。 ”沉月公主和殿下最是要好,从殿下出事那时起,沉月的身子便不好了,后来殿下身亡,沉月积郁成疾,一病不起。她打小就爱黏着兄长,兄长去哪都要跟在身边打转,这次也一样。 “我也什么都没有了,名字前再多的前缀都成了空,入京那日我许下的愿望,我半分也没能完成。于是离京那日,对着那年京城的第一场雪,我又生出一个愿望—— “凡事有因有果,无辜者骨枯黄土,害人者享尽荣华名垂千古,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有,我也不允许。 “我立誓要将当年那一桩桩一件件全部翻出,我要背后那群人受着比应沨和沉月多千百倍的痛苦,我要他们将原本属于应沨的东西尽数吐出来,我要他们还应沨一个公道。应沨不是逆贼,后世也绝不能将他当成一个不安分的自大狂妄无君无父的太子,我要天下人、要后世几百几千年每一代人都知道,他本该是大宣最优秀的一代帝王。 “如果大宣可以没有应沨,那么大宣从此结束也无妨。 “但我为此苦心谋划十数载,又在今日成了一场空。 “我要说的故事就是这些,这也是我要同你做的交易,陛下。” 应天棋微微一愣,他原本真的只当这是诸葛问云的故事,现在调整思路,很快明白过来: “……先生的意思是,要我来替你完成你两个未成的愿望?” “是。”诸葛问云毫不客气。 “好,我答应你。” 应天棋点点头,立刻应下。 他答应得过于干脆利索,倒让诸葛问云有一瞬的怔神。 “让大宣版图每一处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被贪官污吏所扰。让当初陷害应沨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为应沨正名,不必被后世曲解丑化。还有,让大宣的时代结束。我都答应你。” 应天棋语气认真,不似玩笑。 如果他只说前两条,诸葛问云大约还不会如此惊讶,可这最后一事……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可知,我口中‘让大宣结束’是什么意思?” 诸葛问云看向应天棋的眼神多了一分不解。 “我自然知道,就是让这天下从此不姓应。” 事实上,这龙椅早早就已经被应天棋许出去了。 应天棋分得很清。 应弈没有孩子,自己披上他的皮替他受苦受难替他绞尽脑汁盘这盘死局,这天下拿不回来就算了,拿回来了也是他应天棋的功劳,姓的是他应天棋的应,自己完全有资格支配。 他答应了方南巳,等一切尘埃落定,就让方南巳来做这个皇帝。但现在看来方南巳好像对此也不是很稀罕的样子,总之他爱要就要,不爱要,应天棋就顺应原本的剧情,把它交给白霖就是。 “好。” 既然应天棋都这么说了,诸葛问云也没什么好继续犹豫的。 他点了点头。 【叮——】 【解锁支线任务(8)】 【旧案疑云】 【任务目标】 【请玩家还原当年太子应沨死亡的真相】 【达成条件】 【1/************】 【任务奖励】 【900积分】 【叮咚——】 【支线任务(7)“樱桃不会说话”已完成】 【获得奖励500积分】 【任务奖励将于2个工作日内发送至系统邮箱,请宿主及时查收】 …… “我要陛下做的事,陛下已经承诺。那么陛下想知道的事,我也当双手奉上。” 诸葛问云说着,从袖口中摸出一张纸条: “我知道陛下所遇难题,纸上便是解法。若陛下能够查清此人,那么如今眼前困局,尽数可解。” “……?” 应天棋微一挑眉,抬手接过纸条,展开。 垂眸扫过一眼,他眸中疑惑不减反增,抬眸重新看向诸葛问云,却只见诸葛问云朝他很轻地点了下头。 应天棋便再次打量一眼纸上字迹。 薄薄一张纸条,其上只写二字—— [宁竹] 第136章 七周目 宁竹? 应天棋回忆一番, 并不记得这个名字关联过什么大事,也没想起京中有哪家达官世家姓宁。 要想从人山人海中翻出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角色,无疑于大海捞针, 想来又将是一场苦战。 应天棋心里发愁,但诸葛问云已经把线索给他了,他也不好撒泼打滚说您好人做到底知道什么统统倒给我吧不要客气。 总不能显得自己太无能、太习惯依赖旁人补给。 毕竟他还有话没说。 他将纸条收进怀里,另提一事: “……对了, 先生,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 “你说。” “今夜我们同行人中有个穿白色衣裳的小男孩, 他是方南巳从凌溯手中救下的白尧遗孤,名唤白霖。他失去了父亲,此事多少与我有关,我本该对他负责到底, 可京城水深, 我自顾不暇,恐没有心力去安顿这个孩子,所以我想将他留在含风镇, 还请诸葛先生悉心教导。” 听见“白尧遗孤”四字,诸葛问云有一瞬明显动容。 “教导?”不过他很快整理好情绪,没有立刻应下, 而是在短暂思考片刻后,问: “无论育树还是育人,总要有个方向,我需要先问问,陛下想让他成为什么?贤才、良臣、勇将,还是……” “储君。” 应天棋在诸葛问云停顿那短暂时间里开口给了他一个答案: “我想诸葛先生为白霖传授帝王之策,让他拥有一个帝王应该具备的胸襟与素养。未来尚有许多变数, 具体如何我不敢保证,我只能说,他是可能性之一。” 话说到这个份上,诸葛问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很深地看了应天棋一眼,而后点头,答应了应天棋的请求。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继续留在含风镇难免再生其他变故,应天棋临时决定明日下午、最晚后日就要动身启程回京。 既如此,今晚该好好休息才是,但今日一遭,应天棋心里装着太多事,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完全散去。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3节 于是,与诸葛问云谈完,他回席后又忍不住多喝了两盏酒,结果便是还没等聚会散场就先趴在桌上沉沉睡了一觉,连大家伙儿何时散了都没有记忆,只记得最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平静的梦中唤醒。 “……” 应天棋艰难地睁开眼睛。 方南巳抬指很轻地弹了一下他垂在脸颊边的发丝:“回去休息。” “哦……”应天棋找回一丝清醒。 他慢吞吞撑着桌面起身,边打了个哈欠,但不知道是酒劲儿没过还是什么原因,他起身时踉跄了下,险些摔倒。 还好方南巳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手臂。 而后,他扶应天棋站稳,微一挑眉,问: “站都站不住?” “困。”应天棋抬手揉了揉脑袋: “还晕。” “果酒也能喝成这样。” 方南巳这句话也不知是嘲笑还是责怪,不过应天棋觉得都不像。 “开心啊。” 应天棋挣开他的手: “没事儿,我能走。走慢点就好。” 于是应天棋像个刚学步的孩子,晃晃悠悠走在雪地里。 夜很深了,几乎到了黎明来临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刻。 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他们行过寂静的街道,慢慢离开小镇中心,穿过落了满梢白雪的樱桃园,应天棋的确走得很慢,方南巳却也愿意配合他的速度,同他一起浪费这漫漫长夜。 只是,上山时,应天棋装出来的平稳原形毕露。 他脚下一滑,身子歪歪扭扭,眼见着就要在山道上摔个大马趴。 这次又是被方南巳及时捞住。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总感觉方南巳握他手臂的力道似乎比上次用力了些。 所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方南巳。 便见方南巳垂眸盯着他,问: “逞什么强?” “我没有……哎!” 应天棋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捞着手臂,被动地挂到了方南巳的身上。 醉意总是与迟钝相伴,等应天棋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方南巳背了起来。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用方南巳代步了。 一回生二回熟,应天棋顺势环住了方南巳的脖颈,低头时没忍住在他耳边轻笑一声。 “什么?”那点笑意被方南巳成功捕捉。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会背我。”应天棋实话实说。 “我没背过你?” “背过啊。” “那你还说什么。” “不一样嘛。”应天棋困歪歪地用脑袋靠着方南巳: “上次情况紧急,这次这么悠闲,你还背我。你怕我摔了,是不?” “自作多情。”方南巳轻嗤一声: “是嫌你太过悠闲,等你慢腾腾挪回窝,天都该亮了。”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方南巳的速度也没比刚才的应天棋快多少。 依旧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慢,只是脚印从两行变成了一行。 “好吧。”应天棋没跟他纠结到底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的事。 他只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 “我想问你个人。” “问。” “宁竹,你认识吗?安宁的宁,竹子的竹。” “是谁?” “就是不知道是谁我才问你啊。” “臣当真神通广大,记得天底下每个人的名字,哪个都认识。” “……” 应天棋没忍住笑了。 他没跟方南巳计较这点刻薄,好脾气地解释: “是诸葛问云跟我做的交易,我答应了他一些事,他就给了我个名字。” “一些?”方南巳微一挑眉。 “嗯啊。” “哪些?” “……不告诉你。” “你答应了他‘一些’事,他只告诉你一个名字?” “嗯啊。” “奸商。” 方南巳评价道。 “我也觉得,但这也没办法。他说,只要我查清这个人,眼前的难题就可迎刃而解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应天棋微微合了下眼,困意卷上心头,声音也慢了下来。 而后他听方南巳语气淡淡应了句: “知道了。” “嗯?你知道什么?”应天棋睁开一只眼睛。 “我去查。这个意思,对吧?” 于是应天棋又笑了: “真有觉悟,方大将军。” 听见这话,方南巳微一停顿,之后又道: “还你的。” “还什么?”应天棋有些茫然。 “你帮我讨公道,不应该还?” 应天棋努力地提起精神回忆了下,才意识到方南巳是说今天他为了方南巳把诸葛问云臭骂一顿的事。 “哦……不用谢,咱俩谁跟谁?我保护你,天经地义。” “谁?” “什么?” “咱俩,谁跟谁。” 这是一句反问。 “是……好朋友吧。很重要的朋友。”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判定没错,应天棋满意地点点头: “反正是很重要的人,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在我眼前,我就当场替你讨,如果我不在场,你也要告诉我,我事后替你讨,总之不会让你憋闷难过。如果有人想伤害你……” 这次停顿得有点久,久到方南巳忍不住追问:“怎么?” “我就,杀了他吧。”想了想,应天棋又改口: “不过我没杀过人,不敢杀,我给你创造机会,你亲手来杀。” “……”方南巳垂了下眼,沉默片刻,又问: “替应瑀出头时也是一样?” “应瑀?”应天棋有点奇怪: “又关他什么事?” “回答。” “你这人怎么这样?”嘴里抱怨,但应天棋还是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因为我和应瑀又不熟。”脑子迷糊,应天棋说着说着就忘了很多设定,比如应弈和应瑀是很亲的兄弟云云,但他自己目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想到哪句说哪句: “我怎么会为了应瑀和你生气呢,方南巳? “我那次生气,主要是因为你做事儿不和我商量,还拿我身边的人当消耗品随意利用,我觉得你很危险,不好掌控,怕以后还会出更严重的事。所以,没法完全信任的人,我宁愿不要。这是为事。 “虽说这次也是为事,但更是为你,为你就是为你,我不想你死,方南巳。也不想有人害你死,所以我保护你,不让你委屈。” 应天棋稍稍用力,抱紧方南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4节 “好好活着,好不好?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我眼前,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会努力的,努力让所有人都有个好结局,因为他们值得,你也值得。” “为什么要死在你眼前?”方南巳显然更关心这一句。 “因为……”应天棋话音停顿一瞬,慢吞吞答: “要你管?我喜欢。” 这次方南巳沉默的时间长了点。 终于,他像是做了某种决定,声音稍稍沉了一丝: “因为确定我可被掌控了,所以,要留住我,继续用?” 方南巳并没有等到回答,因为他感觉肩膀一沉。 他知道,是应天棋彻底睡着了,连带着搂着他的力道都松了些。 于是,沉吟良久,他在这场静谧的雪中,给已经陷入梦中的人一句回答: “……好。” 蜿蜒的山路重新变得安静,一时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方南巳背着应天棋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世界上,除了两个人,大概就只有这片山与风知晓,夜晚处理完一切、众人离开山林时,方南巳曾路过诸葛问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同他说了句“谢了”。 应天棋有时还算机灵,有时却像天底下最蠢的蠢货,蠢到能对着一棵枯树忙活几月,像是根本意识不到这件事不可能有结果。 他不在乎,但方南巳不想看蠢货犯蠢。 所以他在应天棋不知道的时候,曾悄悄找过诸葛问云一次。 诸葛问云许久没有露面,看似出了远门,实际一直藏身在附近。方南巳一直都知道。 方南巳不清楚他想做什么,但左不过与应天棋有关。 “你让他种一棵枯树,看他好耍?” 那日方南巳持着一把未出鞘的弯刀,越过众人护卫,背对数把刀剑,一把拽住诸葛问云的衣领。 他无所顾忌,自然也不必对诸葛问云客气。 诸葛问云也没有介意他的无礼,反倒示意旁人放下武器,不必过于警惕: “求人做事,若这点磋磨都受不得,我何必看他?” “磋磨?你愿意磋磨他,他愿意被你磋磨,我却不愿陪你们在这儿耗着。” 方南巳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微微眯了下眼: “少装,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哦?”诸葛问云很轻地牵了下唇角: “说说看?” “不欲与你多言。” 方南巳丢开诸葛问云的衣领,直接抽刀出鞘,果真什么也没有多说,只用刀尖从鞘上撬下一小颗紫色玉石,抛给对面人: “想办法让它到凌溯手上,同他透露我的行踪,说我不在河东,在江南。之后的事,你不必管。” 说完这些,方南巳当真像是不想再多跟诸葛问云浪费一秒,转头就走。 只是在他离开前,诸葛问云唤住他: “你违抗圣旨私自离开河东,若是此事被太后知晓,你会很不好过。凌溯,他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方南巳却不带什么情绪地轻嗤一声,背对着诸葛问云停下脚步,稍稍偏过头: “你觉得,我会在乎?” 于是诸葛问云便将话说得再明白些: “你会死。” “死就死了。” “那他怎么办?” “……” 方南巳微一挑眉,再开口时,语气似缓了一丝: “自不必我来操心。” 说罢,他微微扬了下下巴: “好好利用我,看清你想看清的。 “我不想为他说话,但他确实不会让你失望。 “告辞。” 第137章 七周目 “轰隆——” 天边一声闷雷炸响。 床边的纱帐无风自动, 被轻轻带起一角。 陈实秋睁开了眼睛,借着帐外幽暗的烛火,看清了绘着牡丹花样的帐顶。 “太后。” 陈实秋并没有发出太大动静, 但守在床边的星疏及时发觉她已醒来。 星疏往床畔膝行着靠近,熟练地禀报: “现下方至丑时,离天亮尚早,太后可有吩咐?” “……”陈实秋没有回答, 只缓缓撑着身子坐起身。 见状,星疏立刻从旁搬出凭几置在她身后, 让她舒服靠着。 陈实秋的发丝黑亮顺滑,一路垂到肩膀和胸口。 她抬眸,静静地望着窗户的方向,半晌, 开口问: “我方才, 听见外头有雷声?” “是。”星疏低头应答: “今夜大雪。” “冬雷震动,万物不成。” 陈实秋轻笑一声,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看来, 又将是个多事灾年。” 说着,陈实秋抬手,用食指绕起自己一缕发丝。 她指尖染着大红的丹蔻, 乌黑发丝与肤色缠绕,反差明显。 夜里不似白日,她不需要佩戴华丽的服饰与精美的钗环,她素发素服,手腕上也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戴,浑身上下,唯食指上一只木制指环未摘。 发丝缓缓自指间滑落, 发梢轻飘飘扫过指环表面,陈实秋盯着它瞧了许久,末了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指环的表面。 这只指环十分简朴,与她常佩的那些工艺繁琐奢华至极的首饰都不相同,仅仅只是一只梨花木素环。因为戴了太多年,指环表面变得十分光滑,还稍稍映着烛火的光。 一直等陈实秋的体温将指环烘得微微发烫,她才挪开指腹,问星疏: “今日几何?” “正月廿二。” “同祥云斋知会一声,入夜叫郑秉烛过来。” “是。” “凭几撤了,我再睡会儿。” “是。” 星疏这便从她榻上撤下案几,但在落纱帐时,陈实秋忽听殿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乱声。 “什么声音?” 星疏愣了一下,侧耳细听,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她不会质疑陈实秋的问话,只道: “奴婢出去瞧瞧。” 星疏这一走,隔了许久才回来。 陈实秋便也耐心地等着她,直到她快步走回、跪在床边,低头禀报: “回太后,是长阳宫那边出事了。” “哦?” 陈实秋微一挑眉,连半句都没有多问,只轻笑一声躺回枕上,再开口时,语气像是带了丝满足的喟叹: “冬雷震动……真是好兆头。” - 应天棋是在自己寝殿里醒来的。 除夕那夜他多喝了两盏酒,又熬得太晚,导致初一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启程回京的计划只好拖到了初二一早。 他把白霖留在了含风镇,托付给诸葛问云照顾。 白霖是个懂事的孩子,自没有抱怨什么,高高兴兴接受了应天棋的安排,还答应他要好好跟着云仪哥哥和诸葛问云学知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5节 而凌溯除夕夜断臂逃跑,至今也没有抓住。 二刀流一直带人追查他的行踪,正月十五时在河西一带逮住了凌溯和护送凌溯的周达一行,两拨人你逃你追耗了近三日,最后其余人包括周达都被二刀流解决,最初从京城出来的那批人,除了凌溯,算是一个不剩。 只是,周达他们最后演了一出调虎离山,以命掩护凌溯撤离。按二刀流的话说,凌溯此人比泥鳅还滑溜,一旦脱手,想再找见再抓住就太难了,至少目前二刀流还没查到凌溯具体行踪,但按先前动向来看,他很有可能杀回京城。 知道太多必须要死但没死成的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放在心里始终叫人不安。 但这也没有办法,应天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快回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因为害怕再生其他变故,他回京前根本没想过用“嘻嘻嘻”直接传回,就硬扛着赶路的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坚持和方南巳他们一起回到黄山客栈,与河东那批人会合,再一同往京城去。 这一套下来又绕了好大一圈,不过这次路上还算顺利,没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紧赶慢赶,成功赶着月底前回到了京城。 他们是正月廿一一早进的城门,原本应天棋打算进了城门就立刻回宫,但一想,他这边结束技能就又要被困进高高的宫墙里,凡事被盯着拘着,太不自在,便又打起退堂鼓来。 于是最终决定在京城多留半日,在方南巳府上洗了澡换了衣裳,拉着方南巳去繁楼吃了顿好的,再回家补上一觉,想着等明日早朝前回去就是。 但可能是晚上睡得太早,应天棋天没亮就被天边一道闷雷吵醒了,一睁眼就没能再睡着。 反正在床上躺着也无聊,翻来覆去一阵,他终于认命,恋恋不舍地唤醒系统,结束了技能,传送回宫。 于是丑时,也就是凌晨两点,应天棋在乾清宫的寝殿中醒来。 闻见宫殿中熟悉的龙涎香味,他着实怀念,怀念之余,却又有点惆怅。 怀念宫里的吃食、干净整洁的环境、便捷的生活、养尊处优的日子,还有就算私底下看不上他明面上也要恭谨温顺给他赔笑脸说陛下万岁的人。 惆怅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方南巳。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从含风镇出来后,方南巳对待他的态度有了那么一丝微妙的改变。 至于哪里变了……应天棋也说不上来,大约就是,从说一句怼一句变成了说五句怼一句,说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气人了,顺着他的时候越来越多,把应天棋气得恨不得一拳打扁他的时候越来越少。 应天棋跟方南巳的关系原本就挺好了,现在又被顺了一路,一想到以后自己想找方南巳玩还得等五天的技能冷却,应天棋就有点舍不得。 但舍不得也没有办法,毕竟大大小小的boss和任务不会等他。 寝殿里很安静,床帐外可见殿里摇曳的烛光。 今夜值夜的不知是白小荷还是白小卓,说实话,应天棋离开这么久,还挺想他们两个。 他抬起两手垫在自己后脑勺下面,又大喇喇踢开被子翘着二郎腿,在一片昏暗中盯着床帐布料被光映出的纹路出神。 闲着也是闲着,睡又睡不着,现在起床太不划算,应天棋便趁这时间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 宁竹,这个人安排给了方南巳,自己暂时不必管。 凌溯,这个人必须要抓住必须要死,不能让他回京更不能让他接触陈实秋和郑秉烛手底下的人,虽说现在由二刀流和方南辰盯着,但自己也不能闲着,得想些措施以防他顺利回京复命。 除此之外,他任务栏还躺着四个未完成的支线任务,关联人物分别是出连昭、郑秉烛、应弈李江玲,以及应沨。 出连昭只差信任值,这事儿他没得急,郑秉烛和应沨的进度都与陈实秋挂钩,一时半会儿也无处下手,那么,他或许可以尝试着继续翻翻应弈李江玲和何朗生这段神秘的三角关系? 感情线,爱情剧,解起来或许要比旁的硬核权谋更轻松些。 这样想着,应天棋忽觉主线还算有盼头,于是心情颇好地换了条腿翘。 但还没等他高兴够,他忽听宫殿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那人停在殿门口,安静片刻后,应天棋听见寝殿门被人推开,发出很轻地一声响,之后守在自己床边的人起身快步走了过去,二人低语几句,应天棋终于忍不住了,坐起身抬手撩开床帐: “怎么了?” 那二人一愣,之后从他身边离开的人又快步走了回来,是白小荷: “吵醒陛下了?” “没,本就醒着。”应天棋扫一眼面前已许久未见的小姑娘。 白小荷性子沉稳,情绪从不外露,他也没法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于是直接问: “是出事了吗?” “是。”白小荷点头: “御药房的小太监来报,说长阳宫娘娘突发急症,情况不好了。” “什么?!” 应天棋没想到自己刚回来,床都还没焐热,就得到了这么一个大噩耗。 怎么就不好了??? 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 “摆驾长阳宫!我去瞧瞧。” 虽然是深夜,但是宫人效率很高,应天棋很快坐着歩辇摇摇晃晃地到了长阳宫。 如今后宫里没有皇后,除了太后,最大的就是长阳宫这位昭妃娘娘,应天棋又把打理后宫的事也一并交给了她,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出连昭已是有实无名的后宫之主,出了事自然不敢怠慢。 内殿里,太医院当值的几个太医都守在出连昭床边,应天棋远远地瞧了眼,只觉出连昭比上次见时苍白消瘦不少,躺在床上单薄得像一张纸片,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化开。 应天棋皱皱眉,瞥见了侍候在旁的蓝苏,便同她使个眼色,将她带到一旁,直接问: “这什么情况?出连昭怎么突然病成这样?究竟发生什么了?” 殿中人又多又杂,一些场面事蓝苏不得不做,她向来比她妹妹紫芸稳重得多。 她朝应天棋一礼,答: “今夜奴婢如常伺候娘娘睡下,谁想夜半娘娘突然惊醒,糊里糊涂说了好些梦话,最后竟……竟吐出口血来,之后便昏迷到现在。” 突然吐血? “太医呢?太医查出什么没有?” “尚未。” “……” 应天棋皱紧眉头,压低声音,问: “在此之前,她可有什么旁的异样?好端端的人,怎的会突然吐血昏迷?我见她憔悴清瘦不少,是从何时开始的,你可有印象?” 顺着他的话,蓝苏仔细想想,眸色一时凝重不少: “娘娘近来确实清瘦很多,也没什么精神。先前隔三差五受过几次风寒,但都不重,喝两贴药便好了。小病磨人,娘娘这个样子,让太医瞧过几次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就说是被断断续续的风寒磨虚了身子,可是补药一直喂着也不见好……” 蓝苏虽然外表看着还算冷静,可娜姬出事,她到底还是慌的,说话多少有些语无伦次。 应天棋听了个大概,打断了她: “从何时开始的?” “陛下说什么?” “阿昭生病、身子虚、没精神,是从何时开始的?” 蓝苏想了想,最后笃定地说出一个日期: “八月廿九。” “……”应天棋微一挑眉。 这种事情想个大概就差不多了,怎么还能说出具体的日期? “八月廿九,为何这么确定?” “因为那日是陛下最后一次来长阳宫过夜,奴婢做过记档。” 蓝苏解释: “且当时陛下还问过奴婢一句,为何娘娘瞧着没什么精神,那也是娘娘入京以来第一次生病,所以,奴婢记得格外清楚。” 第138章 七周目 被蓝苏这么一提, 应天棋就能想起来了。 没错,八月末自己离开皇宫去黄山崖与方南巳会合那夜,出连昭的确早早就歇在了内殿, 因为那天她话很少,又没精神,应天棋有点在意,就多问了蓝苏一句, 当时蓝苏也确实答,是出连昭染了风寒精神不佳。 天气转凉, 得点小感冒很正常,加之当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应天棋便没太在意这边。 之后他一直在外面飞着,没什么与宫内通信的手段, 本想着替身在皇宫会替他料理一切不会让剧情飞得太离谱, 却没想到回来后自己倒是一切正常,但大问题出在了旁人身上。 替身只能保证剧情的合理性,不会替他去嫔妃宫里耗着做戏、不会替他关心小病不断的嫔妃, 这都正常。 应天棋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太过依赖技能的替身傀儡,明知道要出去这么久也没有留点手段时不时与宫里通个消息了解情况及时应对, 以至于事情拖到了今天这样。 八月末到一月末,五个月的时间,期间小感冒断断续续,身子虚弱没精神却也没旁的大问题,偏偏就在今夜吐血病重成了这样。 真的只是急病吗?应天棋不信。 他靠回椅子里,闭上眼,长叹口气, 烦躁地抬手捏捏山根。 他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 只知道最后内殿领头的太医出来颤颤巍巍地跪在了他面前。 “如何了?昭妃娘娘急症是因何而起,她何时能醒,何时能痊愈?”应天棋没跟他兜圈子,直接问。 太医连声音都在颤,滴着冷汗向他回禀: “回,回陛下……微臣无能,实在……实在瞧不出什么,只能瞧出昭妃娘娘身子太过虚弱,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待微臣开几剂温补的汤药,慢慢养着……” “她这身子虚了多久了,补药喝了多久了,有点用吗?连这么点小病也治不好,拖拖拖,拖到今日这么严重,还在这补补补?越补越虚,越补越糟,朕养你们这太医院干什么吃的?!” 应天棋随手扫了桌案上的茶具,瓷杯摔落在地发出巨响,四分五裂,吓得太医整个人都一抖。 “滚!滚下去!都给我滚!!要什么药去拿,缺什么就去买,她要是有事,朕要你们整个太医院为她陪葬!!” “是……!!” 太医磕了两个头,一刻也不敢多留,爬起身逃也似的踉踉跄跄跑了。 应天棋又摔摔打打地把其他宫人一并骂走,终于清出个清净的内殿。 太医院那边个个儿惦记着自己的脑袋,自然不敢怠慢,效率奇高无比,没一会儿就将药煎好了送来。 这时长阳宫内殿已只余应天棋和出连昭身边的亲信,都是信得过的人,应天棋便也不必摆什么架子。 他瞧着蓝苏和另一个侍女小心翼翼地喂昏迷的出连昭喝药,看了一会儿,冷不丁道: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6节 “别喂了吧,多半是没什么用的。” 蓝苏听见这话,皱了皱眉: “不喂药,难道就要我这么看着殿下去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应天棋想了想,一两句解释不清,索性闭了嘴,转而去问白小荷: “今日太医院轮值的太医方才都在这儿了?” “是。”白小荷点头。 应天棋微一挑眉。 因为他回忆起,他刚才似乎并没在殿中瞧见他唯一能信的那名太医。 于是他从怀中拿出一直随身带着的神奇纸片和神奇毛笔,展开纸张低头迅速写下几字。 这么个天亮前不尴不尬的时间点,应天棋只能抱着那么点侥幸心理,希望方南巳没睡觉或者醒得早,能及时给他个信儿就行。 而方南巳竟真的没让他失望。 他这边落笔还不到半炷香时间,就盼来了下阕那边的回复。 他大概扫了一眼,一直紧锁的眉总算是舒展了些。 他将神奇纸片折一折收回怀里,一边同身边的白小荷说: “小荷,一会儿带人去东筒子的偏门接两个人,低调隐蔽些,不要引旁人注意。人会由苏言送来,便是方南巳身边那个近卫少年,你是见过的,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白小荷顺着这话回忆一番,很快从记忆中扒拉出这么个人来,点了点头。 应天棋要白小荷接的人是荀叔和何朗生。 这两人一个是方南巳用了许多年的医士,另一个虽是太医,却明确了是与方南巳同个阵营。 方南巳的人就是应天棋的人,他们两个,他很放心。 方南巳办事的效率从不用应天棋操心,在天刚蒙蒙亮时,白小荷就带着荀叔和何朗生从角门进了长阳宫。 今晨应天棋以爱妃病重为由推了早朝,就守着两名医生大驾光临。 为掩人耳目,那两人到的时候,身上穿得还是宫中低等杂役的衣裳,瞧着灰头土脸的,想来这一路走得定不容易。 但应天棋一时还没精力关心他们两个。 他看了眼床榻上还昏睡着的出连昭: “她入秋以来身子一直不好,瞧着没多严重,太医院说是身子虚,补药也一直喝着,可就是没什么起色,直到昨夜吐了血,人突然病重成了这样,一直昏迷不醒到现在,还请二位瞧瞧她,究竟是何病症?” 荀叔虽然瞧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进门时还是一副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样子,但一听应天棋这形容、隔着纱帘再瞧瞧榻上的人,他立刻正色,二话不说从手里作遮掩用的竹篓中拎出自己的药箱,快步过去坐到了床边。 而何朗生闻言,先是深深地、意味不明地瞧了应天棋一眼,垂眸思索一瞬,才跟着荀叔去了出连昭身边。 郎中瞧病,闲杂人等不便打扰,应天棋便自觉退至一旁,还抽空安抚蓝苏一句“放心是自己人”。 说实话,太医院的诊断,应天棋并不信。 宫里水深,按陈实秋的性子,定然会将太医院这等重地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管那群太医是医术不精真什么毛病也瞧不出来,还是太过精明什么都看出来了但什么都不敢说,对于应天棋来说都是差不多的—— 他们救不了、或者不敢救出连昭的命。 太医院用不了,那应天棋就得想办法从外面找能救敢救且能信的过来顶上。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出连昭病死。 荀叔和何朗生在内殿待了挺久,应天棋坐在外面,时不时能听见两个人低声讨论的动静。 又过了许久,他俩终于从内殿出来,二人面上写着一般无二的凝重,由荀叔开口: “她这确实不是病,是毒。很精细的工夫,具体如何我暂时不敢妄言,得等回去验证过后再同你说。至于是何种毒……我目前能确定个七八分,总之我先出一份药方,你照方子抓药一日两次喂给她,喝上三日,等她醒了,你再联系我,我会在那之前将下毒手法和后期解毒调理的方子整理出来,一并告知于你。” 荀叔说着,大概是怕应天棋心里没底,于是又加了一句安抚: “你放心,人在我手里,阎王爷想带她走也得先拉扯几个来回。” 荀叔说这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都能让应天棋安心。 他认真谢过荀叔,之后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同面前二人道: “快到宫人轮值的时间了,我让人送二位出宫?” “多谢陛下。”何朗生接过应天棋的话: “只是微臣来前告了假,白日不必回太医院,傍晚直接换官服走小道过去值夜就好,在此之前,微臣想留在长阳宫,好及时观察昭妃娘娘的情况。” “……”应天棋微一挑眉,似有些意外。 但何朗生自己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再说出连昭身边也的确需要有人守着,他便只让白小荷先送荀叔出了宫,许何朗生先留在此处。 荀叔给的药方,用药算不上多名贵,宫里的御药房就能配齐。 但怎么不引人注目地将药配出来是个大问题,应天棋为此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按方顺利将药煮进药罐里。 可能是今日起得太早,等忙完一切、看着人将药煮进罐里后,应天棋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闻着长阳宫里甜腻的香料味,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他斜斜窝在椅子里,用手支着太阳穴,睡得一点一点,直到某个瞬间,他手一滑没能撑住脑袋,那一刻的失重感令他立刻强制开机。 他身子一颤,茫然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抬眸望去,却在下一瞬对上了另一人的目光。 此时虽是正午,但内殿光线昏暗,显得屋里阴沉沉没什么生气。 而何朗生立在屏风旁的角落里,身上蒙着一层阴影,浑身上下只一双眼睛是亮的。 他明明该是温润儒雅的长相与气质,可应天棋却从他那一瞬露出的眼神中窥见一丝丝阴郁。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更不知道何朗生在那站了多久、又看了自己多久。 “你……” 应天棋面上未露异样,可一颗心早已被吓得在胸膛中“砰砰”跳个不停。 他空咽一口: “你看着我做什么?” “……” 何朗生没有回答,只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些,人终于显得不那么阴郁,表露出的更偏向一些窥不破看不懂的迷茫不解。 应天棋不知他这情绪从何而来。 直到何朗生终于开口说话,是一个问题: “你很爱她吗?” 应天棋注意到,何朗生并没有称呼他为“陛下”。 “……谁?” “你身边的人。” 应天棋下意识往旁边瞧了眼,隔着纱帘看见了床上睡得不怎么安稳的出连昭。 问出连昭? 何朗生干嘛突然问这个? 自己爱不爱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你该管的吗? 更重要的是,这其中弯弯绕太多,应天棋该怎么跟他解释? 想不通,于是应天棋打了个马虎眼: “爱如何,不爱又如何?” 这话之后,何朗生又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似乎从这笑意中听到了那么一点点的自嘲。 “还请陛下恕微臣失礼僭越之罪。” 说着,何朗生跪地朝应天棋一礼。 这短短一段时间,他又变回了之前应天棋熟悉的、那个小心翼翼儒雅温和的何朗生: “微臣……只是想告诉陛下一件事。” “……什么?”应天棋下意识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大事。 于是他坐直了身子。 “回陛下,” 何朗生这一礼很深,两手交叠在地、额头抵着手背,久久未起。 也正因此,显得他的声音很沉很闷: “昭妃娘娘如今病症,与当年皇后娘娘崩逝前……一般无二。” 第139章 七周目 “……” 应天棋略显诧异地微一挑眉。 何朗生这短短一句话, 信息量实在太大。 是了…… 应天棋差点忘记,令安皇后李江铃的死也是一句欲盖弥彰的“病逝”。 也差点忘记,太医院八品医官何朗生, 曾在令安皇后手书中拥有过一首“何明远亲启”的《隰桑》。 那么应天棋好像有点明白何朗生刚刚问的那句“你很爱她吗”是出于什么心态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7节 同样的病症,大差不差的处境,能让人发出这句疑问的,只有自己这个变量。 所以现在的意思是, 如果出连昭真的是被人谋害中毒,那么当初李江铃的死也绝不简单, 且这两桩毒杀案,极有可能源自同一名凶手。 如果现在应天棋对出连昭的病情如此上心、为她忙前忙后打点一切……那当初应弈在李江铃病重时是什么态度,以至于这种反差刺痛了何朗生这旁观者的心? 奇怪,奇怪。 应天棋觉得事情有点说不通。 他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但就他了解到的这小小一部分来看, 李江铃给何朗生写了一首情意绵绵的诗,现在看何朗生的态度,应该对李江铃的感情也很深, 先不论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情,总之是重要的、会为她受到的不公而怜惜的感情。 可是……这份不公又从何而来? 毕竟,应天棋见过那张被藏在暗格中的画, 也在梦境中感受过属于应弈的心动和哀恸。 应弈是很爱李江铃的,应天棋相信这点,但显然,何朗生好像不信。 ……越来越绕了。 应天棋其实对爱情这种东西的了解远不够深刻,此时掺和进这些弯弯绕里,实在头疼。 原来感情线解起来并不比硬核权谋容易,如果他能联系到应弈本人就好了。 他一定会抓住应弈的衣领疯狂质问他到底在这段三角关系里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陛下。” 正在应天棋头脑风暴时, 他从内殿的屏风外听到了白小卓的声音: “方南巳方大将军求见。” 应天棋一愣:“他来做什么?” “将军自河东归京,向陛下述职。” “哦……” 应天棋差点忘了这茬。 他想了想: “让他去乾清宫西暖阁等着。” “是。” 白小卓应声后便退下了,应天棋又抬眸瞥了眼何朗生,暂时把方才的难题放到了一边,只如常道: “朕还有事,那就劳你先在这看着。” “是。” 何朗生依旧在地上跪着,应天棋起身路过他时才想起同他说: “别跪着了,平身吧。” 坐着步辇回乾清宫时,应天棋一直在想,如果真的是下毒,那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又杀皇后又杀宠妃,还用着同一种手法,是笃定没人能发现,还是有恃无恐过分嚣张? 这种自信从容的态度,应天棋只能想到一个人,那就是陈实秋。 可是目的呢? 应天棋不觉得后宫两个地位稍微高一点的姑娘能碍着她太后娘娘什么事儿,陈实秋缘何容不下她俩?再说,李江铃甚至是陈实秋养过的姑娘,也是陈实秋亲自为应弈挑选的妻子。 如果不是陈实秋…… 应天棋也不觉得陈实秋能容得下一个在她眼皮底下搞这种小动作的人。 事情越想越扑朔迷离,应天棋叹了口气,下了步辇后,往西暖阁去时,步子不自觉快了许多。 他进殿时没让其他人跟着。 殿里只有方南巳一个人。 隔着屏风瞧一眼,应天棋就觉得方南巳这人的影子看起来不大安分。果然,绕过屏风,他看清方南巳居然大胆包天到坐在他的书桌上,正兴致缺缺地把玩着他的青玉镇纸。 “不想活了,龙桌都坐?若是让旁人瞧见,我看你要怎么补这个篓子。” 应天棋瞥了他一眼,没坐主座,而是就近找了张客座坐下。 “那杀了我。”方南巳微一挑眉,一副爱杀不杀不杀受着的嚣张样。 不过,顿了顿,他又问: “龙桌是?” “皇爷坐的椅子叫龙椅,皇爷睡的床叫龙床,那皇爷用的桌子自然就叫龙桌。” 应天棋边给方南巳解释自己的自造词,边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方南巳见他这动作,便放下手里的镇纸,从桌上下来,走到应天棋身边的椅子坐下,问: “长阳宫那位如何?” “……病情应该算是稳住了。是有人下毒,但具体是谁、什么手法,尚不清楚。荀叔说人会没事,我已经让小荷安排人把他送出去了,这次谢谢你啊,帮了大忙了。 “唉……她被针对肯定有我的原因,如果出了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应天棋叹了口气,说到后半句,声音有些低。 “陛下不必言谢。” 方南巳微微扬了下下巴: “能帮到昭妃娘娘,是臣的荣幸,若还要劳陛下向臣道谢,臣万不敢受。” “?” 这是又抽了哪根筋? 应天棋懒得搭理他。 顿了顿,他想到刚才的事,另问: “对了,何朗生此人,你了解他多少?” 听见这问题,方南巳答得干脆利索:“不了解。” “什么意思?”应天棋以为他这是玩笑话: “他不是你的人吗?不了解的人你敢用?别闹了。” “?”这次表示疑惑的变成了方南巳: “我何时说过他是我的人?” “你上次……”应天棋话说到一半,突然一卡。 是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方南巳的确没说过自己跟何朗生有什么关系。 他能得出这个结论,还是因为上次何朗生在书房的桌上瞧见了“蝉蝉”的画像,而转头方南巳就知道了这件事,他愤怒质问原来何朗生是方南巳的眼线,方南巳没否认,却也没承认。 “你……” 把立场不明的人物当自己人,现在复盘一圈发现无人可怪,应天棋恨得咬牙切齿: “那你怎么不在一开始反驳我?你害惨我了!” “什么?”方南巳瞧他这个反应,觉得好笑,于是又慢悠悠补充一句: “不是我的人,但可信,也可用。你放心。” ……好吧那话又说回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可以。 心情大起大落,应天棋磕巴两声: “那,那他是谁的人?” “你不知道?”方南巳问。 见他摇头,又道: “那我也不知道。” 应天棋觉得方南巳是在故意逗自己玩,但他没有证据。 可现在他也没心力纠结这些事,只长长叹了口气,言归正题: “你来述什么职?” “陛下想听什么?” “你出去这一趟,干了什么还有我不知道的?有何可述?” “嗯,所以只是走过场。” “我又没召你,巡河东灾情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差事也要往御书房跑一趟吗?” “臣严谨。” 你严谨个屁。 应天棋在心里吐槽一句,整整思绪: “来都来了,不能白来,总得干点正事儿。凌溯有消息了吗?” “没有。”方南巳瞥了应天棋一眼,又挪开视线: “你要做好他或许即将回京的准备。” 的确。 现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算算日子,凌溯就算不用代步工具,纯用两条腿走,也差不多该到京城附近了。 但是…… “嘶……” 应天棋稍微正正身子,问方南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8节 “你觉得,凌溯像那种忠诚到断了一条手臂、冒着随时被抓被杀的风险也要爬回京城给主子报信的人吗?” 方南巳想了想,诚实地给了个“不”字。 于是应天棋道: “我也觉得不像。” 其实他这两天一闲下来就在琢磨这事: “他那种狠辣心性,虽把利益看得重,但再重也重不过自己的命,他跟陈实秋不过是利益共同体,目前看来也没什么感情恩仇上的牵扯…… “那如果我是他的话,在明知道有人追杀自己的情况下,我肯定会先找个其他什么地方躲起来,先保命重要,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毕竟他肯定知道我们不希望他回到京城和陈实秋联系,离京城越近,他就越危险。” 应天棋思考的时候喜欢盘手里的东西玩,他转着手里两只精致小巧的核桃,垂眸思索道。 而在他说的时候,方南巳就在一旁盯着他瞧,目光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他既然没那么忠诚,也没那么愚蠢,为何还一直往京城的方向来呢?” 应天棋沉默片刻,有了答案,微微睁大眸子抬头看向方南巳: “或许是因为,京城有他放不下的事,或者人,所以他必须要回来?” 方南巳突然同他对视,有那么短短一瞬的怔愣,不过很快,他微微扬眉,点了点头,算作认可。 “那得尽快了。” 应天棋从椅子上站起来: “陈实秋和郑秉烛派出去的人都死完了,失联太久,他俩一定会怀疑。到时如果让他们察觉外头人出了事就难办了,我们得在那之前抓到凌溯。可是如果不是真的忠义,对凌溯来说,又有什么能比他的命还重要呢……他结婚了吗?” 最后一句是问方南巳,但显然,方南巳没有听懂。 于是应天棋改口: “娶妻,他娶妻了吗?” 这种牵绊,最俗的自然是妻与子。 “没有。” “他也没成亲?”应天棋有些意外,毕竟凌溯看着也有二十来岁了,是个该有家室的年纪。 于是喃喃着吐槽: “京城老光棍还挺多……” “你说什么?”方南巳很轻地眯了下眼。 “没什么。” 应天棋冲方南巳笑笑: “我过几天可能还得向你借荀叔一次,等出连昭情况稳定下来就还给你。至于凌溯那边的事……” 方南巳听他前半句就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他整整衣袍下摆,自木椅上起身: “我去查?” “不。” 谁想这次,应天棋却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而后话音一转: “这事暂时不用你操心。” 应天棋没注意到方南巳疑惑的目光,只弯唇笑笑,眸里有丝狡黠的光: “我还有山青。” “?” ----------------------- 作者有话说:《竞品》 第140章 七周目 山青这段时间在北镇抚司也不是白待的, 应天棋不会让手里任何一颗棋待机过长。 “你今儿从皇宫出去之后直接找山青就行。他也不笨,如果凌溯身边真有咱们想知道的这种人或者事,他会告诉你的。” 应天棋这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看得方南巳轻挑了下眉梢。 “为何?”他问。 “什么为何?”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这是我交给他的任务啊!” “何时?” “就,你八月跟我说有几队锦衣卫出城那次之后。” “……?”方南巳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们一直有联系?” “嗯啊!也不算一直吧。” 应天棋从头到尾每一根发丝每一颗毛孔都写满了对自己聪明才智的欣赏: “也就那次,你跟我说完后,我就想, 锦衣卫里也有我的人啊!能出这种任务的锦衣卫一定是陈实秋或者凌溯的心腹,现在他们出去了, 北镇抚司多多少少会空些,岂不是个好机会? “你看,山青是从你手里过去的,他在凌溯手底下没什么上升空间, 我要想让他爬上去, 肯定得先把凌溯干掉。有这么个好机会,我就托阿昭,又让她托紫芸往北镇抚司跑了一趟, 跟山青说,‘青啊,你好好干, 咱现在职位低没关系,不引人注目正好可以偷偷摸摸做些大事,你帮我盯着北镇抚司头子们的一举一动,最好把他们老底都查清,说不定哪天拿到了有用的消息,咱就扶摇直上称大王了’!” 应天棋觉得自己这声嘱咐真是明智至极,这不就用上了: “看, 我是不是特有远见?你是不是特佩服我?” 方南巳冷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别高兴太早,若他什么都没能查到,你现在的盘算还是一场空。” “那不会,我相信他。” “?” 方南巳看向应天棋的目光多了那么丝意味深长,而后,他抿了下唇角,点点头,总结: “不信我,但信他。” “你这人怎么老爱拿自己比来比去的?” 应天棋觉得方南巳可真奇怪。 方南巳没理他,转身朝门口去: “那你找他。走了。” “哎,”应天棋赶忙小跑两步过去拉住他: “别发神经!” “什么?” “……”应天棋抬手顺着他脊背往下捋了两把: “意思是你别给我闹脾气。我说你这人怎么一天到晚跟个醋坛子似的,你娘子的醋你吃吃也就罢了,我的醋你也吃?没见过你这样的!” “那我走。” “别。” 拉不动人,应天棋索性两手环着他的腰把他往后拖: “你这人怎么还抢活干呢?我不是想着你还要查宁竹那事儿,再给你交代个凌溯的任务怕你两头忙吗?山青那里有现成的情报,身手也不错,有他帮忙你不是能省很多功夫?” 应天棋想了想,觉得方南巳可能是不满山青一个小卒得到如此器重、能接到如此紧要的任务,不服他重山青而轻南巳。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于是应天棋笃定道: “你的任务最重要,真的!说实话,凌溯一死,我跟陈实秋也就差不多到了要摊牌翻脸的时候了,所以我们得快点拿到能反制他们陈郑小联盟的把柄,有底气才不会太被动,不被动就不会死得太难看,这么一说,哇,原来你才是整件事中最重要的那一个!其他什么谁家的甲乙丙丁,跟你一比都排不上号,都得看你方大将军的鞋底!你说是……” 应天棋还在这歌颂方大将军那不可撼动的重要地位,那边方大将军自己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转了个身,应天棋便从背后拖行变成了正面拥抱,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方南巳捏住了下颌: “陛下。” “啊……?” 应天棋被迫抬头,有点茫然地抬眼看他。 与方南巳对视片刻,应天棋看他眉梢轻轻扬了一下,残忍地对他说出两字: “奇蠢。” “?”这话应天棋可不爱听。 他愤怒地握起拳,趁方南巳转身时冲过去赏他肩胛骨一个大拳头,但他错误地估计了两方悬殊的武力差距,一拳下去应该没能对方南巳造成任何伤害,反倒砸痛了自己的手指骨。 方南巳可能觉得自己是被哪来的鸟啄了一下,疑惑转头。 应天棋努力做好表情管理,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狰狞: “……没事儿,跟你玩呢。” “那还玩吗?”方南巳扫了眼被应天棋背到身后的手。 “不玩了,你去吧,记得我交代的事。” “是。臣告退。” 转身时,方南巳听见了后面那人偷偷吸气跳脚的声音,唇角扬起丝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方南巳走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89节 书房里便只剩了应天棋,还有他过于用力导致通红一片疼了很久的手指关节。 出连昭的情况还没稳定下来,应天棋闲着也是闲着,等到批完奏折瞧着没什么事儿了,就摆驾去了长阳宫。 一连三日,他除了公务时间,其余都在长阳宫守着。 毕竟,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为何下毒、下的什么毒……但至少有件事应天棋可以确定—— 出连昭今日这桩祸事全是因他而起。 他想,背后那人的本意应该不是针对出连昭本人。 出连昭都入宫一年多了,要真容不下她,早该在她还是小透明时期就动手,用不着拖到现在。 那人针对的,是她这“宠妃”的身份,至于这身份之下是出连昭还是其他家的小谁,那都不重要。 所以,如果出连昭一直当她的昭美人,就会一直平安。 可是应天棋让她做了这个出头鸟。 所以他不能不为此负责。 当初做这个决定时,应天棋不是没想过有这种风险,但他想着出连昭身为南域娜姬,身边高手众多,还培养着自己的情报网,应该能够应付后宫这些争风吃醋尔虞我诈。 可没想到,防不胜防,最擅长用毒的南域人折在了毒上,足可见背后人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 荀叔的医术,应天棋是很信任的,毕竟是方南巳去哪儿都要带在身边的医生,换到玛丽苏言情小说里,大概就是霸总身边那种随叫随到的神奇医生朋友。 按荀叔给的方子喝了三日,第四日下午,应天棋在书房批奏折,批完一沓抬手伸懒腰时,白小卓突然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行礼时面上难掩喜色: “陛下!长阳宫……昭妃娘娘醒了!” 有这种好消息,应天棋一时连奏折也顾不上了。 他立马丢了毛笔,想了想,又把神奇纸片掏出来写画一阵,等待片刻,他同一旁的白小荷道: “小荷,去接荀叔。” “是。”白小荷知道此事越快越好不得怠慢,应声后便快步离开去安排人了,而在她走后,应天棋坐着步辇摇摇晃晃去了长阳宫的方向。 他连着几日往长阳宫跑,这地方哪个门外是哪些宫人在轮班他都记了个脸熟,哪些人能信、哪些人是外边人塞的,他也跟蓝苏了解了个大概。但今日去时,长阳宫里多了些他没见过的生面孔,瞧着像其他宫的宫人。 应天棋的视线在那些人脸上扫过一轮,微一挑眉,低声问前来接驾的蓝苏: “这是哪来的人?” “回陛下。”蓝苏垂眸答:“是清芳殿的人。” 清芳殿? 应天棋回忆一番: “顺贵嫔?” “是。” 她来做什么? 应天棋有些意外。 说实话,他对这位顺贵嫔的印象并不算好。 记忆里,这是个骄纵任性嚣张跋扈的姑娘,喜欢挑事生事,恃宠而骄,仗着应弈的宠爱在后宫横着走,还因为在自己顶号后受的那些冷待一状告去了陈实秋那里,让自己受了陈实秋一通敲打。之后自己提了出连昭的位分,她气愤之下对出连昭口不择言,还受了出连昭的罚。 这是应天棋对于顺贵嫔此人的全部记忆。 应天棋这两天闲来无事把宫里所有有动机有可能下手的人都列了一遍,其中就有这位顺贵嫔。应天棋还顺势查了下这姑娘,知她本名姚阿楠,是地方一个富商家的独女,家世倒是挑不出什么疑点。 但现在看来…… 昭妃病倒,这几日后宫有许多嫔妃递了帖子想来探望,但出连昭还没醒,应天棋又怕走动的人一多一乱会再出点什么事,就全让蓝苏拒了,一个也没让来。 那姚阿楠私自跑来作甚? 应天棋皱皱眉,快步走入殿中,好巧不巧,正看见姚阿楠挽着袖子从食盒中端什么东西。 二人四目相对,姚阿楠愣住,一时不知该先端东西还是先行礼。 应天棋看出了她的为难,索性抬手免了她的礼。 还不等她谢恩,他先问: “你来做什么?” “我……臣妾……” 姚阿楠愣了一下: “听说昭妃姐姐病重,臣妾是来探望的。” 顿了顿,她望着应天棋,像是被突然到来的惊喜砸懵了脑袋,完完整整看了应天棋好几遍,下意识靠近一步: “臣妾许久不见陛下,陛下都瘦了……” 见状,应天棋忙后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你手里拿的什么?” 姚阿楠大概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句话。 她看着应天棋对自己的反应,像是有些怔愣,而后才道: “是臣妾给昭妃姐姐做的银耳羹。” “那你先放下吧。”应天棋对外人送来的吃食比较警惕,不敢让出连昭冒这个险,却也没有拒绝得太难看,对姚阿楠的语气还算温和: “她的病刚有些起色,身子虚着,不便见客。你今儿先回去,等改日她好些了再来看她。银耳羹朕一会儿端给她,会说明你已来过,也会告诉她是你亲手做的。” “……是。” 来都来了,没想到碗都端出来了还会被赶走。 姚阿楠在旁人面前骄纵是一回事,但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皇帝本人面前嚣张,闻言只默默应下,低头将银耳羹放在桌上。 应天棋便没再管她,正欲往内殿里去,抬步时却听见一道极轻的抽泣。 应天棋愣了一下,转头看去,见是姚阿楠低头滴着眼泪。 “你,你哭甚?” 应天棋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一点也不凶,应该还不至于把她吓着吧? “二百六十七日。” “……什么?” 姚阿楠哭得伤心,往地上一跪,语气满是委屈: “臣妾有二百六十七日没有见过陛下、好好同陛下说过话了。臣妾知道陛下现在一心只有昭妃姐姐,担心昭妃姐姐安危,臣妾也没资格争什么,可是,可是臣妾就是难过……请陛下恕臣妾失仪之罪。” 应天棋有些茫然。 甚至有些想跑。 他实在太害怕了。 他真的不懂怎么处理这种场面。 “你……”应天棋卡顿许久,生锈的脑子才终于从小姑娘的眼泪里抽出一丝清醒。 正巧那时有侍女从内殿出来,朝他二人一礼: “陛下,贵嫔娘娘,昭妃娘娘命奴婢恭请您二位入内一叙。” 既然出连昭自己都来请了,应天棋也不好再替她拒绝。 他想了想,同姚阿楠道: “……那便一同进去吧。” 说着,应天棋瞥了眼身边的白小卓: “端杯端碗这种事就别劳贵嫔亲自做了,小卓?” 白小卓心领神会,快步过去从桌上端起那碗温热的银耳羹。 姚阿楠擦擦眼泪,谢了恩,从地上站起身,嘱咐下人在外侯着,抽抽搭搭地走到应天棋身边,陪他一起进内殿。 而在她转身时,白小卓动作麻利地从袖中掏出银针往银耳羹里探去,片刻后取出。 应天棋一直不动声色地瞧着他的动作,片刻后才收回目光,同姚阿楠一同朝内殿去。 银针未变色。 此羹无毒。 第141章 七周目 即便银针没有反应, 应天棋也没掉以轻心。 毕竟这世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毒是银针测不出来的,应天棋就在这上面吃过亏,比如三周目的他觉得皇帝宫里的东西不会有问题所以大胆地吃了一块梅香酪, 然后不出一炷香就被毒死在了寝殿冰凉的地板上。 应天棋瞥了眼白小卓手里那碗银耳羹,收回视线时又顺道瞧了身边还眼圈通红着的姚阿楠。 他觉得下毒的人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一听出连昭人没事儿就火急火燎地带着亲手做的毒羮过来补刀。 ……但也说不定呢? 进内殿的时候,出连昭正靠在榻上倚着凭几坐着, 瞧着瘦了些,也没什么精神, 姿态倒有些像她宫里养的那几枝覆了雪的白梅花。 “咳……”瞧见人进来,出连昭轻咳两声,抬眸扫了二人一眼,浅笑道: “哟, 稀客啊, 贵嫔怎么也来了?” “我听说你病了……”姚阿楠说这话时还习惯性扬着声调,显得有点傲慢,之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个皇爷在, 语气立马缓了下来,声音也低了: “……特,特意来探望的。” “哦, ”出连昭点点头: “贵嫔娘娘好全的礼数,来探病还空着手?” “?”应天棋离宫几个月,这期间后宫发生了何事他一概不知,对这几个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0节 可现在看来,虽然听着这话是在阴阳怪气,但他怎么觉着…… “谁空手了?”姚阿楠不满地回头找自己带来的银耳羹。 白小卓见状,连忙将手中瓷碗呈给出连昭: “这儿呢, 娘娘,这是贵嫔娘娘亲手……” “什么亲手?休要多嘴!”姚阿楠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时连自己在哪旁边有谁都顾不上了,扬着声道: “打发下人做的!吃不下了随便给娘娘盛了点带过来,娘娘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介意。” 出连昭含着笑,抬手接过银耳羹,边瞥了眼姚阿楠,问: “贵嫔不会在羹里下毒,顺势毒死我这枚眼中钉吧?” 应天棋微一挑眉,正想说什么。 却见出连昭虽然说了这话,但好像一点不在乎这是什么羹、羹里又可能有什么。 她没等任何人的回答,连汤匙也没用,仰头像那些糙汉子喝酒一般,干了那碗羹。 “你……” 姚阿楠听着她前一句话,原本还想闹两句,但看见她的动作,又默默闭了嘴巴,只暗自嘟哝一句: “真粗鲁……” 姚阿楠并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她和出连昭本身也没什么要紧话要说,只略坐坐就告退离开了。 离开前,还恋恋不舍地关心着应天棋的身体情况,嘱咐他吃好睡好不要太操劳,让他照顾好自己,当然其中最最重要的是暗示一下她一直想着他等着他。 这话应天棋可不敢应,只疏离客套几句,便目送着她离开了。 她走后,应天棋也终于不用再装了。 他伸了个懒腰,换了个懒散的姿势靠在椅子里,上下打量出连昭一眼,问: “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出连昭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来试试,吐口血再在榻上躺上三四天,看你感觉好不好?” “我就问一句,娘娘也太凶了。”说着,应天棋犹豫了下: “你不是一直跟顺贵嫔不合吗?她送来的汤羹,你连验都不验,直接就喝了?心也太大了。若里面添了什么穿肠剧毒,那可就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我心里有数。她不会下毒。她没那个心性,也没那个胆量。” 听见应天棋的问题,出连昭正了正神色,答。 如此笃定? 应天棋有些意外。 “你作甚一副惊讶模样?她是你的枕边人,什么心性什么品性有几分聪明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她那么愚蠢轻狂被娇纵惯了的姑娘,可以在明处口不择言耍脾气按着打人板子,但用这种下作手段暗害?她没这个脑子。” 出连昭似乎很不满应天棋对姚阿楠的怀疑: “她方才在外边还为你哭了吧?眼睛红得像兔子。说实话,她以往有什么错处,一多半都赖你,你惯的,你逼的,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回过头来不喜欢了还要怀疑她的心意,嫌她恶毒。你们男人……当真该死。” “?”应天棋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十分冤枉。 但他又没法为自己解释个一句半句。 他只能点点头,含泪咽下这些指控: “时,我不该怀疑她,我该死。” 接着,他略过这个话题,又问: “那你可知,你今日这番祸事,正是因毒而起?” “我猜到了。” 出连昭抿抿唇角,低头看了眼自己因过分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的腕骨: “我的身体如何,我自己心里清楚,早前便察觉了异样。但背后用毒之人心机深沉,无知无觉间就已中了招,可至今,我连是什么毒、怎么下到我身上都没有察觉,说来也是惭愧。” “想害一个人有千万种方法,防是防不住的。你是南域人,对方想用毒对付你,自然得用上更隐蔽更精细的功夫。直接下在吃食香料之类的东西里也不现实,这样的毒,应当需要温水煮青蛙、日积月累才能发挥效用,你不如想想,这段时间你最常接触、接触最多的人或物都有哪些?” “……”出连昭顺着他的话略作沉吟。 还没等她找到答案,守在屏风外的白小卓先快步带了两人进来: “陛下,荀大夫到了。” 应天棋抬眸看了一眼,果然是白小荷与荀叔。 想混进宫里可真不太容易,荀叔还是一副低等杂役的装扮,与那日不同的是,这次他还带了一只分量不轻的包袱。 荀叔进来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先把包袱从肩上取下、摊开来。 应天棋凑到跟前瞅了一眼,见那竟是一大包糊着泥巴的、看起来跟树根也差不了多少的玩意。 “这是何物?” 应天棋好奇就要发问。 “给这美人救命的药方子。” 荀叔弯腰抓起一根“树根”,边道: “听着,回头用红枣、桂圆、枸杞子、当归、党参等药材拟个温补的方子,不会拟就找你们太医院,随便什么方子都可以,回来炖了,再加一两这个,瞧好,” 荀叔一说,蓝苏立马凑过去认真瞧着。 “这玩意叫‘鬼抓手’,一般生长在山中阴寒潮湿的泥土里。用时掐一寸头,去一寸尾,取中间部分,把外边这层皮剥了,再把中间这层绿色薄膜剥了,瞧见中间白色的肉了吗?丢掉它,不用这个。就把一两鬼抓手中间这一点点绿膜剥下来跟药材一起炖了,一日两顿,过七七四十九天,弱症尽清。清不了你来找我,我老荀头这条命都赔给你!” “好了好了。”应天棋在话题越飞越歪即将快进到荀叔吹嘘自己医术时及时叫了停: “荀叔,不知阿昭她中的究竟是何种毒?为何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么细致的功夫,要是她发现了,我才得称一声奇!” 荀叔捋捋胡须,道: “准确来说,让她病成这样的玩意,不是毒。 “北地,北到朝苏那边,有一种花,叫做米苏尔达,意思是‘晚霞’,只在傍晚云霞漫天时开放,其他时间花瓣都合着,但会发出一种十分浓烈的香味。所以米苏尔达常被朝苏女子做成香料带在身上,这没什么问题,但很少有人知道,米苏尔达不能和一种叫做‘云姜’的玩意一同出现。” ……米苏尔达? 应天棋觉得这名字有那么一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云姜产自江南,那边的人喜欢以云姜入茶,江南有道很有名的茶就是添了云姜的,叫‘碎叶小棠’。米苏尔达的香味有清心宁神之效,云姜对人体亦有百利无一害,但这两样东西若是凑在一起,效用相冲,会令人神思恍惚、困倦不安、身体虚弱。 “人身子一虚,再加上天寒换季,得个小病小灾的,顺理成章。 “那么治风寒的常用药里,有一味叫做‘麻黄’。麻黄药劲猛烈,禁忌极多,尤其虚弱者绝不可服用,很容易损伤人体,导致虚的更虚寒的更寒、心悸多梦盗汗……长此以往,云姜、风寒、麻黄……身子虚症看似不起眼,可这玩意从内向外把人蛀空,别说你个单弱的小女子,就是成日在外边风吹日晒强壮如牛的汉子,也扛不住这么几轮!等身子彻底被掏空,脏器精神一并透支,一倒下可就再起不来了! “更狠的是,这种手法,绝大多数人看不出其中异样,因为它的本质不是毒,这世上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听过米苏尔达这种花,更别提它与云姜药性相冲之事。所以,要换个人来,再好的郎中也只能给你一句‘身子虚弱多补补’,但不管怎么补,只要人一直接触着米苏尔达和云姜,就都没用。” 说着,荀叔还有些感慨,他瞧着出连昭: “姑娘,要我说,还是你年轻,身体底子好,运气也好,遇见了我,哦,还有那天那个姓何的小太医,否则……唉。” 听见关键词,应天棋微一挑眉: “荀叔,你说何朗生?” “是啊。那小子,不错。”荀叔语气里带着那么点欣赏。 “那这里面这些弯弯绕绕……是何朗生发现的?” “哦,那倒没有。” 荀叔砸吧砸吧嘴: “就那天,其实我探着脉象也是一头雾水,说毒又不像,但症状实在诡异。这时候那个小太医就说了,说他以前见过同样的病症,之后他自己私底下一直在琢磨,也翻看过那位病患以往的药方,怀疑是麻黄药性太猛伤了身,但又实在无法解释那没来由的弱症。然后我顺着他这说法想了想,回去再研究一番,便能确定个八/九不离十。” 说着,荀叔又问出连昭: “姑娘,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到底是谁那么恨你,要用这种办法灭你的口?云姜这玩意没什么味道,不一定添进茶里,放到你日常的饭食中你一样发现不了,这个难找,你只需想想,在谁身上闻到过米苏尔达的味道?” “……” 出连昭从方才开始就蹙眉思索着,现在听荀叔问到了自己,她才道: “米苏尔达……是种什么样的花?气味如何?我从未见过,更别提认得它的气味。” 听见这个问题,荀叔张张口,正想答,可在那之前,先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橙红色的,开放时花瓣舒展,像傍晚的火烧云。闭合时花苞是垂下的,形状像个铜铃。” 应天棋微微皱着眉,答。 “你怎么知道?” 荀叔与出连昭齐齐一愣,瞧向应天棋,异口同声。 “我……” 其实应天棋不知道。 但他好像梦到过。 梦里有个人很喜欢这种花,说它名字的意思是“夕阳下美人含笑的面孔”。 “这种花……奴婢晓得。” 静默时,又有一人开了口。 应天棋循声看去,见是一直默立在旁的白小荷。 他立马打起精神: “小荷,你说。” “米苏尔达是先皇后钟爱的花。” 之前应天棋有段时间比较留意皇后的事,白小荷便没闲着,一直在暗中打听着,收集了不少细碎的信息,终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中原是没有米苏尔达的,但老侯爷知道孙女喜欢,便从朝苏带了包花种送进宫里。坤宁宫宫殿后面有片大园子,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那片园子里全是米苏尔达,后来皇后娘娘崩逝,那些米苏尔达无人照料,便被娘娘的好姐妹以寄托思念为由移栽去了自己宫里。”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1节 “好姐妹”…… 应天棋依稀记得这两人姐妹情深的故事。 徐才人,徐昭仪。 应天棋心里有了一个名字。 他与出连昭对视一眼: “……徐婉卿。” ----------------------- 作者有话说:有关米苏尔达的梦在81章 太久远了以后回收信息的时候我都标一下吧 第142章 七周目 应天棋其实没见过徐婉卿几次。 但对她的印象还挺深刻, 记得她是个温柔娴静人淡如水不争不抢的性子,像是夏夜天空中明亮却不刺目的月光。 还记得,在自己睡梦中无意识唤出“蝉蝉”时, 是她告诉自己,蝉蝉是先皇后的小字。 而后来,他也从白小荷那里了解到,徐婉卿和李江铃是多年好友, 就算同为皇帝妃嫔共同分享皇帝的宠爱,也没能影响她们的亲密。 既然如此, 李江铃死后,徐婉卿移种她心爱的花,似乎完全在情理之中。 只是…… 那么事情到现在,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徐婉卿是蓄意为之, 或是无心成了旁人的刀。 具体如何, 若是直接去问徐婉卿,打草惊蛇不说,徐婉卿也一定不会跟他说实话。 还得再查。 应天棋要发愁操心的事便又多了一件。 他叹了口气, 同出连昭说: “不知道是不是她干的,总之你先防着她,这段时间别见她。不确定完全能信的人也尽量不要接触, 你的安危最重要。” 出连昭意味不明地看了应天棋一眼,而后默默地点了下头。 也是那时,应天棋听见身边传来了一声十分耐人寻味的: “哟……啧啧啧……” 是荀叔站在一旁捋着胡子,视线在应天棋和出连昭二人之间转来转去,一边转一边“啧”,脸上的表情是应天棋看不懂的复杂。 应天棋被他这诡异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 “怎,怎么了?” “没怎么, 我可不敢怎么。” 荀叔扁了扁嘴,站直身子: “唉,我就是在想,若是这对话这画面被某人听去瞧见……我都不敢想。这样吧,不行明儿我在京城哪个旮旯拐角里盘个铺子开个陈醋坊,到时候大家伙儿都来给我捧捧场哈!” “?”荀叔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应天棋完全没能从他的语言中找见逻辑。 某人是谁?有什么不敢想?为什么郎中要去开醋坊? 但显然荀叔原本也没打算让他听懂,很快就略过了这个话题: “对了,小皇爷,我今儿来还是帮人带了话的。姓方的让我告诉你,你要找的人有答案了,让你抽空往他那儿去一趟。” 于是应天棋更疑惑了。 荀叔口中“姓方的”显然是指方南巳。 可是他跟方南巳之间显然有着比荀叔更便捷私密的通讯联络方式。 所以干嘛不用神奇纸片,还托第三人转告一下? 瞧着屋里其他几人对他们这二位谜语人投来的疑惑目光,应天棋只道“知道了知道了”,接着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没给旁人表达疑惑的机会。 待到入了夜,应天棋回到寝殿,让白小荷给自己找了一身低调的衣裳,扮寻常公子模样,屏退其他人后在自己宫里启动了刚刚才过了技能cd的“嘻嘻嘻”,目的地直奔“凌松居”。 距离上一次传送凌松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实在太过久远,应天棋是真的不太记得自己上次是从哪儿结束了技能。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技能后摇结束后,他跌进了一人温热的怀里。 其实应天棋传送过来时,时间还不算晚,毕竟天才刚黑了没一会儿,都还不到宫人夜班轮值的时间。 之所以这么早,就是图一个万一。 因为应天棋依稀记得自己上次离开是在跟方南巳一起睡了一觉之后,也就是在方南巳的卧房里。这种情况下,他在方南巳睡前偷偷摸摸出现在此人房中再偷偷摸摸出去然后再回来找见此人来一个惊喜亮相的出场方式会变得体面很多。 可能也并没有体面到哪去。 但至少比现在紧贴在人家怀里体面一些。 方南巳今晚的打扮很休闲。 他穿了一身暗紫色的宽松道袍,长发用发带在脑后束了个高马尾,人正靠在床上看书。 看清他在干什么的那一刻,应天棋有很多槽想吐。 比如这是你方南巳睡觉的点吗你就躺床上? 比如你是没有书桌吗看书为什么要躺在床上看? 再比如如果这是你的睡前阅读,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这么齐整连鞋都没脱像是下一刻就准备起身出去约会? 太奇怪了。 但应天棋一句也没问出口。 因为显然突然凭空出现在人家床上贴在人家怀里和人家交换温度的自己才是最奇怪的那个。 还因为近在耳畔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有力心跳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再抬眸,他在暖色烛光映衬下对上了方南巳一双幽深的眸子。 离得也太近了。 近到应天棋能仔细观察他右眉下那颗小痣。 还能从他深色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这种感觉真是十分奇怪。 于是心跳声毫无征兆地混在了一起。 “你……” 应天棋挪开视线。 他的手从方南巳腹部一路试探着摸到旁边,最终撑着他身侧的床面艰难地爬起了身。 方南巳动也没动,仿佛对他的降临一点不好奇也不意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微一挑眉,状似认真地翻了页书,慢悠悠道: “参见陛下。” 很好。 看他没表示出任何惊讶,应天棋也继续秉持自己的原则—— 他不问,我不说。 他一问,我惊讶。 所以只自己默默坐起来,对着眼前根本没礼的人淡淡然一句: “免礼吧。” 于是方南巳挪了挪手中书本,看了眼应天棋。 而后趁应天棋尴尬望着别处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书掉了个个儿。 “陛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方南巳在床上倚着的位置很微妙,那么长一条,斜着轻轻松松占了整张床,说话时更是不动声色地靠近着,弄得应天棋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和床栏墙壁间那一点点拮据的空处,后腰抵着坚硬的雕花床栏,硌得慌。 但他当然不能要求方南巳在自己床上躺得规规矩矩还给自己留出空位随时恭候自己的到来。 事实上,不知道为什么,应天棋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紧张。 可能是因为屋子里与乾清宫不同的、令他陌生的熏香味。 可能是因为方南巳身上太过浓郁的青苔清苦的味道。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方南巳现下盯着自己靠近的姿态让他感受到了很强的压迫感,无端令他联想到了丛林中盯着猎物吐着信子缓缓靠近的蛇。 应天棋把自己今晚显得格外跳跃和纷乱的思绪及时叫停,说起正事。 “不是你让荀叔转告我,说我托你办的事有眉目了?” 应天棋抬手,用手掌轻轻抵住方南巳锁骨中间的位置,把他稍稍推远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应天棋一直垂着眼,在这光线温暖昏暗的房间里,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没太敢直视方南巳的眼睛。 “哦,想起来了。” 方南巳任他把自己往远推,但也仅限于微倾的上半身。 他完全没有改动自己令应天棋显得无比局促的这个倚靠姿势。 “但你也没让荀叔说清楚,你说的是哪件事?是宁竹,还是凌溯?” 方南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陛下希望是哪个?” “哪个都好,两件事都全了我自然更开心。”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2节 “那臣可能要让陛下失望了。” 方南巳微一挑眉: “陛下托给臣的宁竹还没有消息,托给另一位的凌溯倒是差不多了。左右是臣无能,没那位有本事,没法帮陛下分忧。” “你……”应天棋发现方南巳这病真是说犯就犯: “你是喝绿茶长大的吗?” “什么?” “没什么……” 没来由的,方南巳这种从容不迫好整以暇、猎手一般试图围猎什么东西的姿态让应天棋稍微有些不舒服,当然主要是对未知感受的恐慌和无措。 在自己的、或者完全陌生的地方都还好,但现在是在方南巳的地盘。 应天棋有种类似不知该如何应对局面的窘迫。 明明他们以前也在这张床上一起睡过,以前也在这种环境下靠这么近过,但不知为什么,他这次就是感觉有点不一样。 应天棋抿抿唇,看着方南巳越看越气,索性狠狠扇了一把他的大腿,选择龙颜小怒: “哪有你这样的,躺也没个躺相,书是在床上看的吗?你家没桌子没椅子吗?来人也不懂让让客人吗?你挤,挤死我得了,把我挤进这墙壁里,一路挤回乾清宫去!” 应天棋一边抱怨一边越过方南巳从床里边爬了出去,主动忽略了方才氛围下那丝异样的感受。 瞧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方南巳才没带什么情绪地轻嗤一声: “脾气真大。” “大大大,脾气就大!赶紧的,逮着什么人了就带我去见,查到什么事儿了就跟我说!随便什么都好,把人圈在床上算怎么个事儿,指望我给你侍寝吗?!” 越说越来劲了。 方南巳便没再招惹他,只让苏言备了三匹马,一同往京城边缘处去了。 路上,方南巳问:“出连昭如何?” 应天棋有些心不在焉:“荀叔早跟你说过了吧?” 方南巳不在意:“我要听你说。” “……” 应天棋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但还是答了: “没大问题了,荀叔给了药,让好好养着。但此事种种证据指向的那个凶手……说实话有点出人意料。” “谁?” “徐婉卿。就是翠微宫的徐昭仪,你记得她吗?” “不记得。” “那你还问。” “不能问?” “是是是,你只记得长阳宫,后宫其他人哪能入得了您方大将军的眼。平时说个话就长阳宫长长阳宫短的,别是暗恋我们阿昭吧?” 今晚的应天棋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我们’阿昭?”方南巳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而是轻夹马腹,小黑马“哒哒哒”地走到了应天棋前面去。 应天棋完全没在乎他这随时随地随机发作的神经,只自顾自低了声音: “其实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难受……” 于是小黑马的速度又慢了下来,离开的人重新回到了应天棋身边。 “什么?” “不知道,就是心里难受,闷闷的,不舒服。”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其实应天棋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就,听见米苏尔达的那一刻起吧,然后等所有证据指向徐婉卿,就更难受。” “为什么?”方南巳扫了眼应天棋,语气有些冷: “心疼她?不愿相信是她下的手?” “当然不是,我才见了她几次……” 这话说完应天棋才意识到,明面上徐婉卿还是“自己”的宠妃,于是及时转移话题: “你这是带我去哪……?” “荒山野岭。” “去荒山野岭干嘛?” “屠龙弑君。” “?” 屠龙弑君自然是玩笑话,方南巳最终带着应天棋到了京城边角处一个不大起眼的小院。 小院的门半开着,进去时,应天棋看见了一身便装的山青。 他和山青许久未见了,在繁华迷人眼的京城、在藏纳了最多脏污的官场摸爬滚打这好几月,这小孩还是一副清澈单纯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被浮华欲望和阴谋沾染半分。 “恩公!陛下!” 山青一见应天棋,眼睛都亮了,连称呼都不知该用哪个。 他小跑着朝应天棋来,但还没到近前,先被方南巳提一把未出鞘的弯刀挡住了路。 “时间有限,别做多余的事。” 时间哪里有限了? 应天棋疑惑地看了眼方南巳。 而山青也真被他唬住了,于是赶紧整理思路,同应天棋汇报: “报告!先前陛下要我在北镇抚司搜集情报,不久后我发现凌指挥使许久未露面,暗中查证后发现他带了一批人暗自离京。他离开后,我继续潜伏在北镇抚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终于发现镇抚使孙大人隔三差五会从公账划一笔银两出去,记的是公务,实际用途不明!我觉得这不对劲,就多盯了一段时间,发现孙大人的银两是被送来了这里。” 听到这里,应天棋点点头,重新打量了一番这小院: “这是什么地方?住着什么人吗?” “住着一位女子,不会说话,耳朵也听不见。人就在屋里,由紫芸姑娘陪着。” 说着,山青带他往院中唯一的屋子走去。 靠近后,隔着半开的窗户,应天棋果然看见烛火旁坐了位年轻女子。 她看起来二十左右的样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一边,打扮得很朴素,脸上未施粉黛,但眼睛很大很亮,此时正低着头,像是在给谁缝衣服。 紫芸正双手抱臂立在桌边陪着她,瞧见应天棋,她隔着窗子不情不愿地朝他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因为这姑娘听不见,山青就没什么好避着的,说话时一点没压声音: “很多事情我一个人也查不到,多亏了紫芸姑娘。她们妙音阁神通广大,很快便查清,这姑娘叫赵霜凝,是凌大人的……外室。” 第143章 七周目 凌溯的外室? 听见这个名头, 应天棋重新打量了一眼屋里那个女子。 说实话,今天之前,应天棋不是没想过“凌溯回京是为了妻小”这种可能性, 但是后来他又自己否了。 打听到凌溯没有成亲光棍至今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应天棋觉得凌溯实在不像是这种人。 凌溯此人,心狠手辣,会装会演, 凉薄至极,应天棋觉得这种自私自利为了利益为了向上爬什么事儿都做得出的人, 爱自己肯定要比爱旁人多。 应天棋并不觉得他会为了妻子或者儿女,冒着丧命的风险躲躲藏藏一路归京。 所以他觉得,如果是为了某个具体的物件,凌溯此行在他这或许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而且…… 烛光下的那女子很美, 没什么攻击性, 眉毛很黑很浓,眼睛又大又亮,因为听不见这世间的聒噪, 她低头做事时显得格外认真,整个人像是在温暖窝巢中整理羽毛的鸟类,或是江南春日随微风摇曳的翠色柳枝。 她和凌溯…… 虽然这么说会有些冒犯, 但是应天棋还是想说, 他们,真真是极不般配的一对。 “所以说,在凌溯离京的这段日子里,一直由北镇抚使代为照顾她?”应天棋问。 “也不算照顾吧……”山青回忆一番: “其实我查到赵姑娘之后,还在附近观察过一阵。这屋子里除了她什么都没有,连个能帮着端茶送水洗衣做饭的下人也无, 她平时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孙大人划走的银钱的确是给了她,但不会明着给。 “陛下你瞧她在那缝补衣裳,其实她平时更多的是做些刺绣的小活儿拿出去卖钱,那些买她绣品的人其实都是孙大人派来唱大戏的,会出比市面上高很多的价格。再就是叫人伪装成信差、把银两装在布袋子里装作是谁捎寄给她这样……其实我也没弄懂。平时也会有人人藏在周边暗中保护她的安全,但今夜都被我打发了,陛下不必担心。” 应天棋听着,点了点头。 这事儿……的确奇怪。 于是他又问: “这些事,你们没有问过她吗?” “谁?赵姑娘?”得到肯定的回应,山青摇摇头: “我和紫芸姑娘都怕一个不小心问岔了坏了陛下的事儿,所以还什么都没说呢。我嘴笨,不大会撒谎,紫芸姑娘懂手语,她说她告诉赵姑娘,自己是受家里大人所托过来询问绣品的,可能陛下你就是那位大人吧。” 紫芸聪明。 应天棋心里夸奖一句,多少有了数。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3节 他往窗边又靠近两步,抬手轻轻敲了敲小屋的木制窗框。 紫芸与他对了个眼神,懂了他的意思,这便拍了一下赵霜凝的肩膀,算作提醒,又在她看向自己时,指了指窗外的应天棋。 赵霜凝愣了一下,与应天棋对视片刻后,露出一个十分温柔无害的笑。 小屋里的陈设很简朴,里外如一,看得出这不是一个富裕的家庭。 所以应天棋心里一直有个疑影,毕竟他觉得凌溯好歹是个正三品大员,应当不至于对外室如此抠搜,连一处好点的院落都不愿安置。 “你好……” 无论现世还是游戏,应天棋这都是第一次和聋哑人交流,难免有些无措。 简单打了个招呼,意识到赵霜凝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应天棋有点尴尬地看了眼身边的紫芸。 紫芸却没帮他翻译,而是告诉他: “说点有用的。” “……” 于是应天棋记着自己的人设,冲赵霜凝笑了笑: “我是在好友那里看见了一幅合心意的绣品,问过后才知道是出自赵姑娘之手,于是冒昧找了来,希望没有吓到赵姑娘。” 说到这话,紫芸才开始帮应天棋翻译。 赵霜凝听过后很惊喜的样子,朝紫芸打几个手势,再由紫芸告诉他: “她说没问题,很荣幸。问你想要什么图,做什么用。” 应天棋想了想,随口编了一句: “准备娶妻,想托姑娘帮我绣一床鸳鸯、或者和合二仙的被面,讨个好彩头。” 靠在窗外等着的方南巳闻言朝屋里瞥了一眼。 “她说当然可以,祝你和妻子白头偕老。” “谢谢。需要我提供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用,丝线和布料她会自己准备,如果有特殊要求也可以告诉她。” “好,价格呢?” 这次,紫芸和她多交流了一会儿,才道: “她说看着给就好,不用给太多,你能看上她的手艺她就很高兴了,这算是她的祝福。” “……”眼前姑娘的眼神清澈又真诚,倒弄得带着目的接近的应天棋有点不自在。 他抿唇笑笑:“姑娘真是心地善良,如仙女一般。”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钱袋,摸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朝她推过去: “这是定金,先给姑娘一部分,余下的等我拿到物件再结。” 赵霜凝看见那些银子,却像有些犹豫的样子。 “她说你给得太多了,不用这么多,一锭银子就够付全部的价格了。” “无妨。赵姑娘的辛苦与心意都值得这个价钱。”应天棋说着,转头看看这简单得有些过分的小屋,又看看赵霜凝朴素的打扮。 前面铺垫得够多,他此刻才终于开始表露自己今日到此的目的: “赵姑娘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这里位置偏远,周围也有点乱,姑娘家独自住在这种地方……怕是不太安全的。” 紫芸替应天棋转达了他的关心。 之后赵霜凝笑得有些羞赧。 紫芸盯着她打的手势,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稍微收敛了一丝,语气也变得有些迟疑: “她说,不必担心。她和她的夫君一起生活。” “……夫君?” 大概是从应天棋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疑惑,这次,赵霜凝没等紫芸提问,便主动解释。 “她的夫君……是个生意人,大多数时间都在京城陪她,偶尔会去周边其他城镇,运货、做买卖之类的。” “这段时间不在吗?” “说是不在。” “……”听见这话,应天棋状似有些犹豫,停顿片刻才同赵霜凝说: “是这样,赵姑娘,不瞒你说……我同大理寺那边有些往来。今日清晨天未亮时,离此地不远的街道出了些不大好的事,因为影响恶劣,所以暂时封禁了消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抓到凶手。你一人在这……我实在不太放心,不如这样,” 大概是某种天赋,应天棋很擅长拟出一种很容易令人交付信任的气质,看起来真诚又温柔,让人不自觉就想接受他的提议: “赵姑娘如果信任我……不如先搬到我那里小住几日,期间也可专心完成我托给姑娘的事情,等到凶手落网,这片安定下来,我随时可送姑娘回来。” 紫芸就看着应天棋睁眼说瞎话。 他们妙音阁的消息遍布京城大大小小的街巷角落,哪里出了什么事,她还能不知道? 但她没有表露出异样,只照应天棋所说,将话原原本本地告知赵霜凝。 赵霜凝明白他的意思后,像是有些为难。 这倒也在应天棋的意料之中。 毕竟,谁会听信一个才认识半个时辰的陌生男人的话,还跟着瞎跑? 所以应天棋又放低姿态道: “当然,也不止这一种办法,我可以多派点人手在暗处保护赵姑娘,一样能保证赵姑娘的安全。只是若真出了问题……后期同大理寺那边交代会有些麻烦,但也无妨,只看赵姑娘您自己的意愿。” 赵霜凝又沉默了很久,才给出答案。 “她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她自己也可以。” 应天棋看着她的眼睛,温温柔柔地弯起唇角: “但我瞧赵姑娘面善,赵姑娘总让我想起我还未过门的妻子,我很爱她,我想赵姑娘的夫君也一定像我爱她一样爱你,我不想让他回来后发现心爱之人受了哪怕一点伤痛。赵姑娘祝我和妻子白首偕老,我也希望赵姑娘能够安乐无虞。” 紫芸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咬牙狠狠剜了应天棋一眼。 她想告诉这个混球,以后再说这种长难句,他就自己比划去。 可能这个说法打动了赵霜凝,也可能是应天棋某一瞬间的神态,让她相信他真的不是坏人。 当然应天棋本来也不是。 “她说可以和你一起回去,只是她怕她夫君回来后找不到她会着急。”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应天棋提议她可以留下一样能证明她身份的物品,他会派人拿着它留在这里等她夫君回来。 赵霜凝却摇头表示不必,自己从屋里找出了笔墨纸砚,自己研墨留了封信。 她识字,而且会写? 展纸研墨持笔的模样看起来也十分熟练。 这让应天棋十分意外。 毕竟这个年代认字识字的平民女子可真不多。 惊讶归惊讶,应天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他收下了赵霜凝的信,当着她的面把它交给山青,嘱咐山青留在此处等她夫君回来,临了才想起问: “对了赵姑娘,还不知你夫君该如何称呼。” 于是赵霜凝又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朔] 应天棋含笑应是。 但实际上,交给山青的那封信又被山青按应天棋的暗示,趁赵霜凝不注意时塞回了应天棋手里。 应天棋把它藏进袖中,一直等托苏言备好马车、他同方南巳一起坐上车,他才长舒一口气,舒舒服服坐在软垫上,从袖口里拿出那份被他折得有些皱的信,很不道德地拆开准备阅读。 但在那之前,马车外的苏言撩开帘子,有些为难问: “大人……咱们去哪儿?” 方南巳双手抱臂靠在一边,瞧着应天棋,把问题抛还给他: “去哪?” “我……”应天棋心虚:“我哪知道……” “?”方南巳微一挑眉: “是你骗来的人。” “……什么话?读书人的事哪里叫骗?这是筹谋!” 应天棋才不信方南巳在京城只有一处房产: “你在京里就没有别院什么的吗?藏娇的金屋,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不行的话,就只能去你的凌松居了。” 这话说得好自然,像是把人安顿去了自己家。 说罢就慢吞吞展开信纸,像是已经不打算继续管这件事了。 方南巳也拿他没办法,偏过头吩咐: “去竹园。” “是。” 于是马车缓缓行驶向前,应天棋也终于展开了手里的信,打开火折子借光细看一番。 让他眼前一亮的是,赵霜凝的字迹干净又漂亮。 [朔郎 妾一切安好 不必憂心挂念] 就这么一句? 应天棋把纸翻来覆去地瞧,也没有看见第二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4节 “哎。”确定信上没有任何有效的信息,应天棋把信纸折一折,原封不动放回信封里,边用胳膊肘怼一怼方南巳: “你觉得凌溯回来是为了赵姑娘吗?” 方南巳眼都没抬:“我哪里知道?” “我觉得多半是,如果不是重要的人,他也没必要托人在他离京时用如此麻烦的方法接济她的生活。” “陛下圣明。” 应天棋觉得方南巳未免有些过于敷衍了。 不过他没同此人计较。 “哎。”消停没一会儿,他又怼怼方南巳: “你觉得,一个男人,面对心爱的女子,为何不把她明媒正娶回家做夫人,而是要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让她没名没分地陪自己玩过家家?” “我哪里知道?”方南巳还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倒也不是不想思考,只是太过了解应天棋,知道他发出这样的疑问,一定是已经有了答案,需要踩一个继续往下说的台阶。 所以他给的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给个回应,让他自说自话就好。 “……因为,凌溯骗了她,瞒了她。” 果然,应天棋自顾自说了下去。 尽管这乍一听像一句废话: “而且,他瞒的,多半是一件说出来后就要天崩地裂不得善果的……”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对自己的猜测颇为认可地点点头: “……大、事。” 那这背后,可挖可拿捏的事,就太多了。 【叮——】 【解锁支线任务(9)】 【不溯】 【任务目标】 【请玩家还原角色凌溯与赵霜凝的往事】 【达成条件】 【1/角色“凌溯”探索度≥80%】 【注意】 【!此任务为多结局!请玩家注意剧情推进与结局选择!】 【任务奖励】 【true end——300积分】 【normal end——200积分】 【bad end——150积分】 【open end——0积分】 第144章 七周目 多结局任务? 每次他死后统子姐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主线结局判定就不提了, 应天棋这还是第一次遇见多结局支线任务。 他仔细研究了一下这张任务通告。 可能因为凌溯不是主线核心人物,他的角色卡探索度奖励给得少,关联任务给的奖励更少, 最高一档也才300分,而且…… 应天棋一眼扫过去。 te、ne、be、oe……结局种类挺全,唯独少了一个he。 当然,应天棋也不觉得凌溯此人配得一个he就是了。 这任务不难, 比起其他的甚至称得上一句“简单”,属于在应天棋的原计划里顺手捎带着就能做的那种, 所以他并没有为此纠结太久。 关闭任务详情,应天棋抬手撩起帘子一角,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看见了窗外京城沉寂的夜色。 “咱们这是去哪?”应天棋问,想到之前方南巳给苏言报的地名, 又问: “竹园是哪?” 方南巳原本正闭目养神, 闻言睁开一边眼睛看他,用他先前的话回答: “藏娇的金屋。” 应天棋愣了一下,知他是玩笑话, 却也是真有点好奇: “哎,你说,郑秉烛三十好几不成亲, 是因为他跟陈实秋有……那个。凌溯二十好几不成亲,是因为他在外面跟喜欢的人玩角色扮演。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方南巳记得,这个话题已经被应天棋盘过很多次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人好像比他自己还要更操心他的婚事。 应天棋的确操心。 已知有京城老光棍f3,但实际其中两个人都是假光棍,就剩一个方南巳。 与其说好奇, 不如说应天棋是隐隐有点害怕,怕方南巳哪天也给他爆个类似的设定,比如其实方南巳也藏着什么深宫禁忌恋,或者什么北已西己的角色扮演。 “啊,”其实应天棋没期待着方南巳真能回答自己的问题,但谁想这人竟真淡淡应了一声,然后告诉他: “是吧。” “???” 应天棋瞪大了眼睛,连声音都在无意识时变了调: “什么?” “陛下觉得是什么?” “我……”应天棋顿了顿,试探道: “你也有外室……之类的?” “没。” “你有婚约,但一直没能履行所以拖到现在?” “没。” “那……”应天棋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 “总不会是也跟郑秉烛一样,喜欢一个没法娶回家的人吧?” “……” 这话说完,方南巳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让应天棋察觉出一丝丝的不同寻常,难免有些紧张。 果然,在他的注视下,方南巳点点头,叹息似的淡淡一句: “是吧。” 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坐在行进中的马车里,应天棋觉得自己一定会找个空地跑两圈。 他有点不好形容自己听见这个答案的心情,可能是没想到答案当真如此,也可能是觉得以前怎么没看出此人身上还有这种桃色痕迹。 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这世界上,还有你娶不回家的姑娘?” “我算什么?为什么没有?”方南巳轻笑一声。 “你是方南巳啊!谁能拒绝方南巳?”应天棋想了想,虽然觉得有点不道德,但还是说: “不如你悄悄告诉我是谁,我给你赐个婚,成全你,如何?” “算了。” “为什么?” “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应天棋有点奇怪,很快,他脑袋里冒出一个可怕但或许最接近真相的可能性,连表情也变了变: “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了?” 方南巳微一挑眉,瞧向他,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在应天棋眼里变成了一种默认。 他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还是个大情种。 “好吧。”应天棋点点头,换了个问题: “她是哪儿的人?” “不知道。” “长什么模样,年龄多大了?”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 你网恋啊? “叫什么名字总知道吧?”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5节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他感觉方南巳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略微深了那么一些。 而后,目光挪开,方南巳答: “不知道。” “你是在逗我玩吗?”应天棋觉得像,但又觉得方南巳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没。” “那你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多大了长什么模样家在何方……你还喜欢她?” 真是网恋吧? 还是连照片都不发的那种网恋。 “是啊。”方南巳却好像一点不在乎,只耸耸肩: “真奇怪。” “……”应天棋抿抿唇,不问了。 他很好奇,但好像又不那么想知道。 确实,真奇怪。 得到一直以来都好奇的答案,他算是消停了,但车里安静半晌,方南巳又问: “陛下呢?” “什么?” “陛下那未过门的妻子?” 应天棋被问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方南巳是在说自己哄骗赵霜凝的那套说辞,难免有些尴尬: “我随口找的理由而已,我有没有未婚妻、是不是最近打算结婚,你还不知道吗?” 方南巳点点头:“那陛下打算把买来的锦被送给谁,和谁白头偕老?”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应天棋发现方南巳的关注点总会歪到一些奇怪的地方去。 像什么长阳宫,什么应瑀,什么随口一扯的鸳鸯锦被。 “虽然付了钱,但最后也不一定真能拿到手里。如果真有,那你喜欢就送给你呗。” 应天棋冲方南巳笑笑: “我大方点,祝你和你喜欢的人白头偕老,如何呢?” 方南巳那座叫“竹园”的别院不算大,但很是雅致,园子里种着大片大片的墨竹,地上是未及时清扫的积雪,雪上,竹影在似水月光中漂浮。 应天棋摆出主人的派头,把赵霜凝安排去了西面的客居,由紫芸在旁陪着,自己却没什么睡意,便裹着大氅吹着夜风坐在小亭的台阶上,半张脸埋在大氅的毛领里,瞧着院里交错的竹影。 应天棋原本是一个人,后来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认出是方南巳,便没有回头。 “她要在这住多久?” 应天棋听见方南巳问。 “住到咱逮着凌溯吧。” “若凌溯一直不出现,又要如何?” “不会的。”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 “他舍不得。” 方南巳便没再答话,只贴着应天棋身边坐下。 应天棋闻着他身上清清淡淡的青苔味,安静片刻,问: “赵霜凝……你觉不觉得,她不像平民百姓家的姑娘?” “什么?”方南巳微一挑眉。 “她字写得那么好,精通绣艺,举止得体,气质也出众……我感觉,如果没有很多钱和很多爱,很难养出这样的姑娘。” 应天棋这次出门特意带了核桃,他把核桃握在手里慢慢转着,过了一会儿,看向方南巳: “你了解凌溯多少?” “不了解。”方南巳答。 “好吧。”应天棋也没太纠结,只从台阶上站起身来。 方南巳看着他:“作甚?” “找山青啊。” 应天棋答得很自然: “你不了解他们锦衣卫的事也正常。山青在北镇抚司待了那么久,知道得应当会比你多些,说不定能问到点有用的呢?” “?”方南巳盯着他的背影,见他像是当真要走,眉梢轻挑,稍稍扬起声调,再开口时语速比方才快了一丝: “凌溯以前有个诨名,叫‘滚地泥’。” 果然,应天棋脚步顿住,转了回来:“什么意思?” “挖苦讽刺,道他卑贱,似草似泥。” “为什么?他出身不好?” 方南巳用一句话又把应天棋勾了回来,重新坐到他身边,比方才贴得更近了些。 “听说是杂役出身,后来攀了高枝一路爬到如今的位置。这之前常有人拿这三字挖苦他,后来,这些人都死了。”方南巳以余光瞧着应天棋的反应: “如何?” “倒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从杂役爬到指挥使……还挺励志,就是不知,这中间有多少人都化成了他踏脚的尸体。”应天棋点点头: “还有呢?” “没了。” “没了?你再想想?” “有何好想?” “你俩多少算个同僚,什么风言风语,背景经历,你没打听过?” 方南巳的回答很嚣张: “有何好查?看不上他。” 行吧。 应天棋撑着膝盖再次起身: “那我还是去问问山……” “别问了。”方南巳一把拽住他大氅的下摆,把他又拽了回来: “太晚了,去睡觉。” “不行,我睡不着,我好奇,我要问。” “消息过一晚上也跑不了。”方南巳很轻地磨了下牙: “你想查的人和事,明日一早我告诉你。” 顿了顿,方南巳又补充一句: “别找他。” 应天棋不理解,冒了一脑袋问号:“为什么?山青怎么着你了?” “你……” “陛下!” 这回,方南巳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循声望去,便见山青趴在小院墙头,动作利落地翻了进来。 方南巳微微眯起眼睛,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只是声音很轻,没被应天棋听到。 “你怎么来了?”应天棋眼睛亮了亮: “我正打算去找你,你便来了,咱俩真真心有灵犀。” “是吗?”山青抬手摸摸后脑,模样有些憨气: “嘿,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也不是很重要,唉总之我心里感觉这事儿或许和陛下在查的事情有关,就贸然找来了,当然我也不是很确定……” 应天棋正色:“你说?” 山青这才从自己的一堆碎碎念中找到重点: “就是,在凌溯之前,锦衣卫上一任指挥使姓赵,赵忠存,赵大人。凌溯最先就是从赵大人手底下冒出头的,后来赵大人犯了事儿,一家子死光了,指挥使的位置空了出来,凌溯这才爬上来。” “犯事?”应天棋抓住关键词: “犯了什么事?” 其实应天棋身为一个皇帝,问出这种问题挺奇怪的,但他自己没反应过来,山青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认真同他解释: “具体不知道,北镇抚司没人敢提这些。我只听说当年赵府本来是要抄家下狱的,但锦衣卫进去之后,门一关,再开时一大家子百十来口人就都死了。我想凌溯是赵忠存手下的,赵姑娘又正好姓赵,这其中会不会有点什么联系……” 顺着他的话一琢磨,应天棋心里炸开了烟花。 他几乎跳起来到山青身边,伸手握住他双肩晃晃: “简直是及时雨!好有用的消息,你太聪明了山青!!” 山青有点愣地瞧着应天棋的眼睛,受宠若惊。 不过他很快回神,想起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要同应天棋讲,赶紧抬手摸摸怀中。 但在他将怀中物拿出之前,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目光飘去更远处: “那里怎么……?”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6节 应天棋一怔,顺着他视线望去。 便见小院墙后竟隐隐燃起火光,依稀有仆役慌乱的喊声乘风而来: “走水了!东院走水了!!” 方南巳这别院在这好端端放了几年都没事,何故今夜一住人就走水? 应天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好样的,来得够快。” 言罢,他便转身小跑着往火光所在的方向去了。 山青还留在原地,瞧着应天棋跑远,又瞧着方南巳慢悠悠起身。 转身跟上去前,方南巳像是先抬眸瞥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 京城的冬夜,寒风路过。 山青抬手摸摸后颈。 嘶…… 怪冷的。 第145章 七周目 烛火将室内映出片片暖色, 偶尔发出一道极轻的“噼啪”声。 西院虽是客院,但装潢和陈设比之主院并无差别。 这里的侍从也很好,给赵霜凝准备了消夜和干净的换洗衣物, 希望她能在这里住得舒适安稳。 时间不早了,但赵霜凝安顿下来后,并没有立刻休息。 匆匆从旧屋搬离,她带的东西并不多, 包裹里大半空间还都被一件旧衣占去。 夜已深,屋里能听见外面寒风过路的声响, 屋内烧着炭火,温暖得像是京城三月的春日。 赵霜凝坐在桌边,借着烛火低头缝补手中那件旧衣。 紫芸奉命看着她,她不睡, 紫芸也没法休息, 便坐在她身边撑着下巴看她缝缝补补。 紫芸是南域人,生长在马背上,会使刀剑, 却奈何不了这小小一根绣花针,现在瞧着赵霜凝如此心灵手巧,她个旁观者也不算无聊。 看了一会儿, 紫芸好奇问赵霜凝:这是在做什么衣裳? 赵霜凝放下针线,将手里的衣裳展开给紫芸看,是一件棉衣。 她打着手势向紫芸解释:这是夫君去年的旧衣裳,棉花跑了,面料也破了,我拿出来修补一下,补厚一些, 好让他过个暖和的冬日。 紫芸扬扬眉梢,看了眼窗外:可这冬日都快过了。 赵霜凝笑笑:那就给他明年穿。每年都有冬日。 可是…… 紫芸微一挑眉。 正想说什么,她先听见屋外远远传来些乱声,像是有人在大喊“走水”,还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好在赵霜凝听不见,而她自己的任务只有看好赵霜凝,其他事,她没必要理会。 于是紫芸打了个哈欠,继续看赵霜凝干针线活,一边关注着外头的动静何时止歇。 身为杀手与近卫,紫芸的五感向来比常人要敏锐一些,更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有着惊人的直觉。 她下意识看向门外,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道极轻的响动传进她耳中,她几乎立刻认出,那是鞋底踩断枯枝的声音。 紫芸不动神色地将手探向腰间的短刃。 赵霜凝完全没有察觉紫芸的异样。 事实上,她的世界从来都是安静无声的,所以,在她正认真做着某件事时,除非她主动抽离或肢体接触,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引起她的注意。 所以她并没看见窗纸映上的那道影子。 紫芸几乎握住了刀柄。 她警惕地盯着窗纸上面积越来越大的黑影,可下一瞬,她忽然被身边人轻拍了下手腕。 紫芸愣了一下,转眸看去,见是赵霜凝终于完成了手中那件冬衣,正笑着展示给她,还问她好不好看。 紫芸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她看看赵霜凝,又看看门口的方向,这样不安游移着的目光让赵霜凝察觉出些许异样。 因此,赵霜凝笑意微敛,正要转头看去。 也是那一瞬,几乎下一刻就要推门而入的人影瞬间消失,在赵霜凝看过去时化为一片寻常。 赵霜凝盯着门外瞧了片刻,问:出事了吗? 没事。 紫芸回道。 她松了口气,对着赵霜凝的冬衣夸赞一句“好看”,又同她提议“时间太晚了,不如歇下”。 赵霜凝熬到现在原本也是为了在今夜结束这件衣裳的缝补,明日好早早开工制作应天棋要的鸳鸯锦被。 那位公子给得太多了,人也很好,她一定要拿出最好的状态,好好用心去做才行。 她点点头,将冬衣好好收进了箱中。 而紫芸在她整理好一切后吹熄了烛火,最后看了眼映出淡淡月光的窗纸。 眼瞧着房中烛火熄灭,应天棋算是松了口气。 他躲在西院的角落里,看了眼身后被方南巳踩着肩膀按在地上的凌溯。 短短一月不见,凌溯变了许多。 以前的他还算是眉眼端正身高腿长,加上他那睥睨一切的嚣张气焰,怎么着也能称一句“意气风发”。 但如今的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头发沾满灰尘草屑,脸也脏兮兮的,露出来的皮肤长着大片大片的冻疮,下巴上是乱糟糟的胡茬,还断了一只手臂,像是一只流浪惯了的野狗,若是钻进乞丐堆里,应天棋都不一定能一眼认出。 “你可真坏。”应天棋叹了口气,蹲在凌溯身前: “在东院放火,趁乱跑来西院,想干什么?我可不允许你伤害赵姑娘。” “你将她带到这来是想做什么?!”凌溯的嗓音嘶哑,盯着应天棋的目光像是一只陷入绝境的鹫。 “你关心她作甚?你有什么资格关心她?” 应天棋悠哉地转着手里的核桃: “人赵姑娘说了,她的夫君叫‘朔郎’,跟你凌溯有什么关系?” “你……!” 尽管应天棋和凌溯之间是一段十分安全的距离,但方南巳还是在凌溯无用挣扎时一脚将他踩到了地上。 即便如此狼狈,凌溯还是不服,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撑着地面,试图爬起身,用力到手背青筋都清晰可见,用嘶哑的声音唾骂一句: “狗皇帝……!” “啧啧……” 若换个其他什么人,应天棋看他沦落至此,可能还会动点恻隐之心。 但眼前这个人是凌溯。 一想到虞城那千百具尸体和被大雨浇灭的烈火、想到雪夜在自己怀中失去心跳和温度的方南巳,应天棋只会觉得此人现在的下场还不够凄惨,根本配不上他那恶毒的前半生。 所以应天棋只不带情绪地轻笑一声: “你装什么装?” 说罢,他站起身来: “换个清净些的地方吧,别吵着紫芸睡觉。” 方南巳把人带去了竹园后院一处隐蔽的柴房。 说好听点是柴房,但应天棋一瞧里边那些奇形怪状的铁家伙就知道这是方南巳用来处私刑的地方,一进去浑身都不大自在。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瞧着方南巳把人丢给山青,再由山青将凌溯双手捆好、拿铁链缚在墙上,像一块烂肉一样。 在这期间,凌溯一直盯着山青的脸。 他像是想通了什么,蓦地自嘲一笑: “……原来这么早,原来你们一直是一伙儿的?倒是……倒是我,小瞧了你这草包!若太后娘娘知道……” “都到这时候了就先别感慨了。” 应天棋打断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你大老远一个人从含风镇跑回京城来,应该也挺不容易的。那你也应该能猜到,现在你落在我手上,已经没有活路了,对此我深表遗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不然你可能会得到一个比死还痛苦的结局。” “是吗?”凌溯的目光从他沾着泥屑的发丝间直射出来,落在应天棋身上: “你凭什么觉得,这世上有比死更痛苦的结局?” 这个问题,应天棋没有立刻回答,凌溯便意味不明地低笑两声,问: “你想用她的命来威胁我?” “我自然不会。我不像你,做不出这种事来。” 应天棋朝他温温柔柔地笑着。 柴房里没有点灯,甚至连窗纸都没糊,只有屋外月光能照亮屋内众人的视野,月光自背后而来洒在应天棋的发丝和肩膀,令他看起来就像正月的夜风一样凉薄。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凌溯。是我把你害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为了恶心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愿透露,我问你什么,你也绝不会如实告知于我,所以,如果我用赵霜凝的命威胁你,也多半起不到什么作用,你只想和她一起死去,到了地底再同她继续做一对恩爱夫妻?爱人的命对你来说不重要,至少远没有恶心我这事儿重要。 “但我很好奇一件事,凌溯。” 应天棋笑得轻轻弯起眼睛,像今夜空中悬着的月亮: “如果我是你的话,发现赵霜凝被我拐去了别的地方,第一反应应该是求助旁人。比如,你手里握着我这么多把柄,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去找太后或者国师?你完全可以拿你知道的这些事,去换他们来对付我,你知道现在的我还无法与他们抗衡,他们完全可以帮你从我手里救下赵霜凝,这对你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7节 “你是个聪明人,一定也想到了这条路,但你为什么没选择向旁人求助,而是自己孤注一掷,来这里搏了一次?” 应天棋语速不快,显出几分从容。 他观察着凌溯的神情,从某一个瞬间捕捉到他瞳孔微微颤动的幅度,目里划过几分了然: “因为你不想让他们知晓赵霜凝的存在。” 这句话并不是疑问。 “是不信任他们,怕他们反过来拿赵霜凝威胁你、到时候你成为弃子依然落一个双死的结局,还是……因为某些更深的原因?比如,赵霜凝的身份,不能被他们知道?” 应天棋需要的信息并不多,只要零碎几个人物加上一点点设定,他就能大致推出整件事的走向,比如山青刚才告诉他的那些,已经完全足够。 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试图站在凌溯的角度去想,此人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你曾经是赵忠存的人,从他手下一步步爬上来,顶着个‘滚地泥’的诨名,人人瞧不起你的出身,轻贱你,但你生性好强,你要往上爬,可是待在别人手底下走一步看一步实在太慢了,你需要找别的出路,所以你选择向陈实秋示好。 “赵忠存是陈实秋的眼中钉,陈实秋若想把锦衣卫握在手里,势必要先除掉他,而你作为赵忠存手底下的人,应该与他挺亲近,还深得他信任,有你和陈实秋联手做个死局,自然十分容易。就这样,陈实秋顺理成章除掉了赵忠存一大家子,你也顺势爬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但陈实秋不知道,你并不是全心全意忠于他,因为你在这事中把她也算计进去了,你利用了她,瞒了她一件事……” 应天棋微一挑眉: “陈实秋生性多疑,谨慎至极,斩草定要除根,赵忠存家连一条狗都不该活。 “而你,凌溯,你在她眼皮子底下,留了一个赵霜凝。 “当然,我觉得这还不足以让你不敢求助陈实秋。所以你肯定还瞒了其他事,只是这部分我暂时还不知道。 “你说说,这么一看,这次回京,摆在你面前的条条都是死路。但你还是回来了,我就好奇啊,你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呢?说你爱她,你杀了她全家。说你不爱她,你又托人照顾她、跑大老远回京城自投罗网。” 人性难猜。 比如应天棋笃定凌溯会以情报为筹码求助陈郑二人,所以提前让方南巳在赵霜凝旧屋、瑞鹤园、祥云斋甚至皇宫偏门布下人手,守着凌溯出现。 但凌溯哪也没去,直接跟着他们来了竹园。 应天棋实在没法共情凌溯,只能试着去猜: “这些年你藏着自己锦衣卫的身份,在外边用着假名字假身份与赵霜凝成了亲,有了个小家,在赵霜凝眼中,你是对她温柔至极关怀备至的夫君。可实际你凌溯是踩着她赵家人的骨血爬到如今这位置的,你说,如果她知道是她夫君冤死了她的母家,她眼中的良人其实一直在骗她……她会如何?” 应天棋想,连死都不怕,那凌溯会怕什么? 凌溯这种人,最爱的始终是自己。 他费尽心思在赵霜凝那里营造出一个假象、一个不存在的完美的“朔郎”,享受着赵霜凝的依赖和爱慕。对他来说,赵霜凝为他而死并不算是一种痛苦,反倒是一种“奖励”,一种“圆满”,甚至是给这段虚假的爱情画上一个以殉情为名的完美句号。 他真正怕的,是谎言被戳穿,怕自己偷来的、辛苦经营这么些年的感情终化为泡影。 所以应天棋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用两指夹着,朝凌溯晃晃: “这封信里是你的名字、画像,当初你陷害赵忠存的证据和过程,还有这些年你诓骗赵霜凝、欺骗她感情的桩桩件件。我知道赵霜凝识字,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我很期待她看见这些的表情和反应。你说……她会不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噙着泪水看着你,温柔和爱慕全变成恨,然后狠狠地、亲手用刀插进你的胸口?她不会说话,但我想她一定很想告诉你,你令她恶心,这么多年,是她瞎了眼。” 应天棋说得很慢,慢到有些残忍。 其实他手里什么都没有,纸上仅仅只是赵霜凝写给凌溯的一句“安好”。 他在赌,赌自己猜对了,赌凌溯真的在乎。 而当他看到凌溯微微睁大的眼睛与肩膀轻颤的幅度,他就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于是应天棋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重新靠回椅背上: “那么,方才我提议的事,考虑考虑吧? “朔郎?” 第146章 七周目 凌溯生来就是个不信命也不信神明的人。 如果世上当真有掌控命运的神, 他一定会死死掐住祂的脖子,质问他,为何有人住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 有人阖家美满一生顺遂幸福,而他却只配在泥坑里打滚,拖着一个破碎的家庭,按部就班地过好满目黑暗的人生。 记忆里, 旁人看见他,眼里总有掩饰不住的嫌恶, 他听见的言语也总是恶声恶气,众生视他如蛇虫鼠蚁。 只有一个人不同。 那是凌溯来到京城的第一日,他摆脱了自己病重的母亲和痴傻的妹妹,离家一路北上, 等终于来到了京城, 他已饿得几近昏厥。 城门口聚着很多人,是有富人在施粥。 他顶着烈日排着长队,等终于轮到他,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粥碗就喝,却因为太急呛到了自己。 抬眼时,他终于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眼睛笑得弯弯, 拉拉旁边人的衣袖冲那人打了个手势,而后便有人告诉他: “小姐说,不急,慢慢喝,不够的话这里还有很多。” 这是凌溯第一次见到赵霜凝。 赵霜凝对他来说,就像是饿了三日后拿到手的那碗粥。 温暖,香甜, 从口腔慢慢滑落到胃部,帮助他延续这条破破烂烂的生命。 但很明显,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赵霜凝是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千金,凌溯只是一个泥巴里打滚的穷小子。 凌溯很努力才混进赵府,起先只是在外院帮着打打杂,后来他用了点手段把自己亮到了赵忠存面前,因为够狠,够疯,做事够干净,够敢拼命,慢慢便成了赵忠存最信任的副手。 但他知道自己到这个位置还不够。 还是有很多人看不起他、暗地嘲讽他的出身,和他为了往上爬不惜一切手段的贪婪嘴脸,虽然穿上了新衣裳有了新的名号,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城门口衣衫褴褛的少年,和那个像活菩萨一般善良美好的姑娘隔着天堑。 他还得往上爬。 尤其是在听说赵忠存打算给幺女议亲的消息之后。 赵霜凝是个残缺的人,她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没有高门愿意娶这样的姑娘,她只能低嫁。 但凌溯心里知道,再怎么低嫁,也低不到自己手上。 但没关系。 如果他没有时间继续往上爬,那就伸出手,把赵霜凝拉到与自己同等的高度。 这样一来,也算般配。 京城之中,局势、门第……瞬息万变,只要他站对了位置,总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太后厌烦赵忠存已久,赵家这场劫难,就是凌溯给太后的投名状。 他轻而易举获得了太后的赏识,接替赵忠存指挥使一职,将所有嘲笑过他看不起他的人尽数赶尽杀绝,同时,也终于得到了自己觊觎多年的月亮。 赵家一案,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一场漏洞百出的栽赃,至于凶手是谁……自然是那唯一一个亲近赵忠存,不仅没死反倒获利最多的人。 只是碍于太后和国师的威势,无人敢妄言半句。 凌溯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接近赵霜凝时,他并没有用自己真实的身份。 他把毕生的温柔与耐心都用来编写一个虚假的爱情故事,他在赵霜凝最低谷时与她相遇,就像当年她递给落魄的自己一碗粥时那样。 然后倾听她的伤痛,治愈她破碎的过往,成为她最信任最依赖的人,然后和她有一个温馨的小家。 白日他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皇家鹰犬,晚上脱去锦袍如普通人一样在朴素的小屋中享受一刻温馨。 这是凌溯此生做得最令自己满意的一件事。 他从赵霜凝身上获得的成就感,比起他从泥坑一步步爬到如今万人敬仰万人惧怕的锦衣卫指挥使,还要多得多。 所以他绝对不允许他一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故事烂在生命的末尾。 而应天棋从他缓缓起伏的肩膀,与他那有着微妙变化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一点。 “看来你的答案是‘是’。” 应天棋冲他笑笑,将手里那封信放回了怀中: “那么,第一个问题,” 其实凌溯早就该死了,应天棋设这么一个局引他出来只是防止他联系陈实秋卖掉关于自己方南巳和诸葛问云等等的关键情报,他并没有期待着真能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东西,如今的情况完全在原计划之外。 现在应天棋有耐心与他周旋着浪费这么多时间,不过是想尽可能地试探着挖一挖这个人物的背景与内核,好完成那个与他关联的任务。 应天棋并不觉得凌溯能掌握多重要、能够助自己直接扳倒太后党的情报,因为陈实秋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但所谓“交换”已经提出,应天棋想了想,选择让他为自己答疑解惑: “你带着心腹和郑秉烛那些死士一路离京,是去做什么?你们为什么能找到秽玉山,又在秽玉山上发现了什么?” “……” 凌溯像是还有些挣扎,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 于是应天棋瞥了山青一眼: “阿青,去看看赵姑娘睡了没,没睡的话,我想她应该会乐意看这场好戏。” 听见“阿青”一词,山青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他只觉得在某个瞬间,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先看看方南巳,再看看应天棋,应了一声正准备小跑着去西院,却听身后传来凌溯一声嘶哑的: “慢着……!” 于是应天棋抬手,示意山青止步。 凌溯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自暴自弃般闭上了眼睛。 他为这群生来就含着金汤匙的人卖命大半辈子,多脏多累的活儿都干过,成日做小伏低赔着笑脸讨生活,自以为站对了队从此呼风唤雨顺风顺水,没想到最后却败给了一个扮猪吃老虎的草包。 草包让他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他自然不希望让对方如意,可是他难道就希望那个眼高于顶对他呼来喝去的太后娘娘继续好过吗? 这么想的话,若能在最后退场前丢点筹码让这群人继续狗咬狗……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想到这里,凌溯低哑地笑了。 “江南江北一代不大安稳,有人潜在水底不动声色地布局走棋,太后早前就疑心。后来郑秉烛呈上两句诗,兜兜转转这差事就到了我手里,他们让我去江南查诸葛问云,我也只能从命。秽玉山上有动静是虞家人说的,半年前虞城进了一伙儿流寇,是白尧手下的人帮的忙,虞家人自己暗地里查过他们,知道他们在秽玉山上,所以后来我过来一查一问,还没等用点手段,他们生怕牵扯到自己,便什么都招了。” 可能是觉得有趣,或者好笑,说到这里时,凌溯笑个不停: “……秽玉山上也没什么东西,就一个破破烂烂被毁得差不多的营地,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无。但白尧是嘉阳长公主次子,嘉阳长公主向来亲近应沨,应沨又和诸葛问云过从甚密,白尧与谁是盟友,并不难猜。也正因有这几层关系在,只要拿住白尧,诸葛问云也不难找,不管是白尧自己招,还是诸葛问云来救,我的任务都能完成,谁想……” 凌溯冷笑一声,没继续往下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8节 应天棋皱了皱眉。 事情和他猜的倒是大差不差,凌溯只是在此基础上为他补充了一些令人作呕的细节。 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有再多不平都已经被火焰烧进了地底,应天棋并没有为此耽误太久。 他略显随意地继续问: “第二个问题。前朝后宫,除了你,还有哪些人在帮陈实秋郑秉烛敛财做事?” “这可就多了,陛下,可别难为我。”凌溯低头呛咳出两口血: “除了你身边这位大将军、张华殊那老东西,还有跟在老东西身后跑的那些个言官……除了这些人看不清局势维持着自己可笑的忠心和坚持……余下的人,应该都知道站在哪里是正确吧?当然,他们是没看见陛下如今的模样,否则……” 凌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弯了弯眼睛: “不若陛下放我一马吧?我会编个很好的理由应付太后他们,陛下想要什么情报,我都帮陛下去找,陛下想除掉什么人,我去帮陛下杀。郑秉烛痴迷太后这个老女人,痴迷得像一条狗,为了太后,他什么都愿意做,这事陛下知道吗?当然,如果陛下需要,我也可以给陛下当狗,陛下如今应该很需要这种角色吧?我最擅长。今后从太后那里得知的全部计划我会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从此为陛下肝脑涂地……” “……好啊。” 应天棋打断他,冲他笑笑,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语气有些遗憾: “其实我也不想杀你,你不明不白地死了,难免令陈实秋起疑,我如今羽翼未丰,还不好与她抗衡。你若是能站到我身边,的确能免了我很多麻烦,但是否得先拿出点诚意?” “陛下想要什么诚意?” 凌溯显然不信应天棋能如此轻易地认可自己这个提议,看向他的目光中多出几分警惕。 “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我在问,你在答。而且你回答个问题都模棱两可找不见重点,让我很难信任你。” 应天棋转转手里的核桃。 凌溯的利用价值还是能榨则榨,否则万一错过什么重要信息,真真可惜,只是应天棋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看凌溯自己是否愿意双手奉上: “你自己难道没什么想告诉我的吗?比如什么前朝后宫不为人知的秘闻?我可能会感兴趣的人或事?唉,诚意这种东西,自然要有求于人的那一个自己摆出来。你这么一个精明至极步步为营的人,我不信你为陈实秋卖命时没留什么后手。” “原来陛下说的是这种事。” 凌溯缓慢地点了点头。 可他是如何难缠的一个人,就像是往兜里的泥鳅,滑溜溜,抓不住,只留一手黏腻: “我的确有,并且陛下绝对会对它感兴趣。只是,这种保命符,我怎么可能轻易交出?自然是要等陛下保住我的命,也做到了答应我的事,我才能安心告诉陛下。否则若我早早将价值耗尽,不是自己把自己走成了一步死棋?” 果然够狡猾。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 凌溯还想和他周旋,但他可不想掉进此人的节奏里,他觉得恶心。 左右故事了解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添头舍了也罢,应天棋冷笑一声,掀了棋盘: “什么货色,也配跟我讲条件?看来他还是看不清局势。 “既然不想说,就让他永远闭嘴吧。” 这边话音刚落,旁边弯刀出鞘的声音就起。 发现是动真格的,凌溯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等等!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在算计我,而我讨厌被算计。” “我没有!” 凌溯在方南巳快步靠近时飞速做出决定,咬牙喊出一个名字: “郑秉烛!……郑秉烛,这条狗,你猜他气急败坏时会不会咬主人?” 这话是在暗示。 应天棋重新抬眼看向他: “什么意思?” 凌溯便知道自己成功勾起了应天棋的好奇心。 见事情似乎还有转机,方南巳拎着刀,没有下一步动作,凌溯也稍显从容,语速慢了下来: “再忠诚的狗也有软肋,他是陈实秋的狗,是陈实秋的刀,只要有他在,陛下的路就万般难走。可是,若我知道如何让这条狗与他主人反目……” 凌溯的话音很刻意地停在这里。 而在他说话时,应天棋一直皱着眉,把每句话每个字拆开了掰碎了听。 直到他手中核桃卡在某个点,他微微睁大眼睛,一时竟笑出了声。 他这个反应令所有人一愣。 他也没有解释,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靠近凌溯几步。 而后,只听“咔嚓”一声,应天棋握碎了手里那两只核桃,他单手搓碎核桃薄薄的皮,任它们从指尖溜走,只留两颗果肉,像丢垃圾似的丢到了凌溯面前: “谢谢你,这是你的断头饭。” 听见这话,凌溯一愣,寒意从皮肤钻进骨血。 “永别了,祝你噩梦,凌大人。” 第147章 七周目 应天棋和方南巳对了一个眼神, 之后便转身离开了那间小屋。 山青跟着他出去,木门虚虚掩上,应天棋抬步离开。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叫骂声, 应天棋能听出那攻击的对象是自己,之后那声音戛然而止,转瞬变成了谁嘶哑的悲鸣。 又一阵寒风过去,应天棋将脸往大氅的毛领中埋了埋。 恍惚间, 应天棋好像回到了数月前虞城那个血色的夜晚。 只是如今角色颠倒,他站在干净的月色下, 布局的丝线都在他手指间缠绕,死亡与血腥不沾染他分毫。 应天棋让山青先回去了,自己散步似的慢悠悠回了主居。 他站在院子薄薄的积雪间,任月色下的竹影淋了自己满身。 他也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他听见身后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才回神。 应天棋垂眸看着脚下缓缓靠近的第二道影子。 等那人走到自己身边, 才稍稍挪步,试图靠近他。 可是方南巳觉察他的动作,立刻沉默着往远撤了一步, 连他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作甚?”应天棋注意到他的闪躲,微一挑眉,抬眸看向他: “怕我吗?” 方南巳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轻嗤一声, 语调上挑: “怕你?” 顿了顿,他才解释一句: “身上都是血,离远点。” 之后,方南巳在应天棋看不到的角度上下打量他一眼,问: “你受伤了?” “我?”应天棋愣了一下:“我没有啊?” “手拿出来。” 应天棋不明所以地伸出一只手。 “右手。” “哦……” 于是默默换掉。 之前捏过核桃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来,展开。 应天棋微微一怔,果然见掌心一片刺目的血色。 “哎……真受伤了。” 应该是刚才捏核桃时太过用力, 被核桃皮划破了。 好奇怪,应天棋其实挺怕疼的,但这次手掌破了这么多口子,他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 “过来。” 方南巳瞥了应天棋一眼,引他往主居寝屋去。 竹园只是一个别院,平时没人住,院里的女使小厮不多,这个点也都各自休息了。 方南巳让应天棋去屋里坐下,自己解了沾满鲜血的外袍,洗干净手上脸上的血痕,才打了盆清水、带着药箱回到了应天棋身边。 身边有炭盆,烧得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应天棋就脱下了大氅,坐在檀木椅里等着。 屋里没有熏香,只有淡淡的、木头的香味。 应天棋深吸一口气,让那味道沁入肺腑,再一点一点舒出来。 很快他注意到有人去而复返,方南巳挽着袖子,拿着被清水浸湿的布巾,单膝跪在了应天棋身边,动作很轻地拉过他受伤的那只手。 看见他的动作和姿态,应天棋愣了一下,下意识蜷了下手指。 方南巳没注意他这点异样。 只垂眸细细替他擦拭掌心的血渍。 “……” 应天棋抿了抿唇。 借着身边暖融融的烛火,他看方南巳低着头,从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完美得像一尊雕塑,很有距离感,但垂眸时下落的纤长睫毛又中和了这种特质。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199节 “看什么?” 正在应天棋出神时,方南巳冷不丁问出一句。 “你……” 应天棋本想夸一句“挺好看”,但很快声音一顿,意识到方南巳方才根本没抬眼,哪里能发现自己在看他? 于是嘴硬道: “看什么?什么也没看。” “是吗?”方南巳像是轻笑了一声。 可能是觉得尴尬,应天棋急于转移话题,便问: “凌溯死了?” “嗯。” 原本还想多问一句“怎么死的”,但从方南巳身上的血迹来看,这个答案一定不会太温和,只好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过后,应天棋垂眸安静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了声: “……我觉得我像个反派。” “什么?” “就是坏人,总做坏事的人。” 方南巳对此并不认可: “轮得着你?” 这话把应天棋逗乐了。 “怎么轮不着我了?”他声音很低,带着微微上扬的尾音,像是鸟雀跳跃时摇摆的尾羽: “我刚跟凌溯对峙的时候、告别的时候不可怕吗?我都想不到我还能说出那种话……其实一开始我是很敬畏生命的,真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动用私刑以命偿命以恶制恶在我这里变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应天棋叹了口气,略微有些出神: “其实,我在想,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如果我真的习惯了这一切,那等我……” 应天棋并没有把话说完,他在那之前就抿抿唇,隐去了之后的音节。 方南巳微一挑眉,抬眸看他: “等你什么?” 应天棋沉默着摇摇头。 思索片刻,他换了个话题: “哎,方南巳,如果我有天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你会怎么样?” “怎么变?”方南巳问。 “就,把这段时间咱们一起经历过的事都忘了,不认识你了,不和你说话了,也不会骑马了,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会吗?” “……” 应天棋没有回答。 方南巳也没有继续问。 他沉默地处理着应天棋掌心的伤口,轻轻洒上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好。 “好了。” 用布条首尾在他手上打好一个漂亮的结,方南巳才站起身。 应天棋垂着眸子,缓缓蜷起手指。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说出来无端惹人猜疑,但在那一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喉头,他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不管怎样,我会记得你的,方南巳。不管在哪里。” 方南巳动作一顿。 大概是在思索着什么,就那样停顿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对于他们二人身份来说极其大胆的事—— 他站在檀木椅边,伸手扣住应天棋的下颌,逼迫他抬起脸来正视自己: “你怎么回事?” 应天棋竟也难得地没有反抗。 因为前不久才碰过冷水,方南巳的指腹带着不亚于雪花的冰凉,应天棋被那温度刺着,却并不反感,反而轻轻扯了一下唇角,弯起眼睛笑了: “不知道……可能是天太晚了,无端伤感。” 听见这话,方南巳垂眸看了他一会儿,喉结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却松开了手。 他整理着自己的衣袖,边问: “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从刚才的问题里跳出来,应天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皇宫。”方南巳道: “出来是为了逮凌溯,现在凌溯死了,你何时回?” “不知道……”这事应天棋也发愁。 他抬手用指腹揉揉太阳穴,抱怨似的小声道: “不想回去……” “你是皇帝。”方南巳提醒。 “不是就好了。” 说来奇怪,明明应天棋今天一滴酒都没沾,但此时此刻在这种氛围下就是有种疑似醉意的朦胧感。 他努力从那错觉中抽离: “还有事情没做完……凌溯还藏着有事,指望他自己说是不可能了,干脆早早把他杀了免得再生变故。但我不能任这秘密继续藏着,还得想办法挖……还有赵霜凝那边……赵霜凝要怎么办?咱们弄死了她夫君,要如何跟她交代?” “还要交代?”方南巳不大理解。 “是啊……”应天棋想到这就只想叹气: “自己爱着信任着的丈夫其实是毁了自己全家的仇人,这事不好接受吧?你说咱们该不该跟她说实话?说的话,她能不能信是一回事……如若信了,那对她来说真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我要是她,我的人生我的信念都会崩塌的,此后半生该怎么过呢…… “可要是不说,一直瞒着,让她一直深爱着思念着自己的灭门仇人直到死去……对她来说又太不公平了。” 掌握真相的人总是最难做的那一个。 应天棋现在算是知道这个任务为什么要分那么多结局了。 他看看方南巳: “你觉得呢?” “?”方南巳微一挑眉,表示疑惑。 “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他对你很好,你很爱他,可是你过了好些年才发现对方是你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死敌,你会怎么做?你是会庆幸自己有及时止损的机会,还是会痛苦觉得不如被瞒一辈子?” “没有这种如果。” “万一呢?” 见着方南巳像是想走,应天棋抬手扯住了他的胳膊,用两只手环抱着: “你想象一下,你不是有个喜欢的人吗?如果她做了伤害你的事还骗你瞒你,被你知道了之后,你是会恨她,还是继续爱她?还是爱恨交织痛苦纠缠?” 方南巳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 世界上所有的假设都无聊透顶。 他想走,但应天棋抱他手臂抱得很紧,不想伤到这人的前提下,他挣不开。 于是他抬起空着的右手,从应天棋的后脑一路抚下,威胁似的握住他的后颈。 应天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睁大眼睛望着方南巳,愣愣地感受着对方的指腹在自己脖颈间缓缓用力,而后朝自己很轻地眯了下眼睛: “我会杀了他,然后自杀,我们,一、起、死。” “……” 应天棋早该知道让方南巳回答这种问题根本没有参考价值。 这人多少沾点反社会人格,顺他心意都不一定能世界和平呢,要是让他不痛快了,那还了得? 应天棋空咽一口。 他觉得,在如此具有压迫感的姿势下,自己应该明智一点,早早挣脱早早开溜才是。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着方南巳的视线,一时竟出了神。 他总有种方南巳这话是说给自己的错觉。 虽然这话本来就是说给他的,但是……不……不对…… “你……” 应天棋缓缓蜷起手指,指腹陷进方南巳柔软的衣料里。 “叩叩——” 在气氛几乎凝滞之时,一阵轻微的敲窗声打破了这古怪的沉默。 “陛下——” 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窗缝外传来。 应天棋认得出,这是山青。 他条件反射般松开了方南巳的手。 而方南巳很轻地皱了下眉,不耐烦地大步走向门口,出去逮了个衣衫不整的人回来,一把将他丢进屋内,之后用脚狠狠带上门,双手抱臂: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0节 “你最好有事。” “我……” 山青看起来有点懵。 他一身衣裳穿得歪歪扭扭,像是随便往身上一套就冲了出来。 可能是没想到这二位爷这么晚还没睡,也可能是没想到这二位爷不仅这么晚没睡还凑在一起。 他眨巴着一双眼睛,从方南巳那边感受到了杀意,又赶紧靠近更温和更安全的应天棋,边伸手去掏怀里: “就,就,陛下,我在赵姑娘的旧屋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感觉可能有用,刚就想给你来着,但那边一着火我就给忘了……刚都快睡着了突然想起来……” 听他这么说,应天棋来了点精神: “什么东西?” “就,一些书信。” 山青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交给应天棋: “我不认字,啥也看不懂,但这些书信都藏在床底很深的一个木匣里,我想会不会是什么重要物件,就揣着带来了。” “……哦,好,谢谢,你好细心。” 应天棋诚心夸奖一句,边接过那几张信纸。 其实展开前,应天棋真没觉得这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以为是年轻夫妻诉说想念的家书一类。 但快速扫过几行字,应天棋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 “这是在赵霜凝旧屋发现的?”应天棋确认道。 “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应天棋立马摸向自己怀中。 他拿出赵霜凝的手书,与山青拿来的信件放在一起仔细对比。 见状,方南巳扬扬眉梢,走过去:“怎么?” “你看,” 应天棋往旁边让了点,给他让出位置: “阿青拿来的信。先看这几张。” 方南巳在听到某个称呼时很轻地眯了下眼,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拿过信纸扫了几眼。 信的内容的确是家人的日常问候,但信件两端的人却不是夫妻,而是姐妹。 应天棋给他看的这几页信都是姐姐给妹妹的信,落款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但却是个与此事件中两位主角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婉卿] 徐婉卿? 什么意思? 方南巳不确定地抬眸看向应天棋的眼睛,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赵霜凝是赵忠存的女儿,这点应该不会错,赵霜凝和妹妹的字迹也不同,可见不是同一人。那赵霜凝和凌溯为什么会有徐婉卿写给自己妹妹的信?” 应天棋说着,又取一张信纸展开给方南巳: “你再看这个。那几张都是徐婉卿的来信,只有这一张是回信,但没有写完。” 这封信的内容一样是些琐碎的百姓日常,和对亲人的关心与问候,但信只写了一半,而且没有落款,导致应天棋无从得知写信人所代表的身份与姓名。 “赵霜凝不仅有徐婉卿的来信,还有徐家妹妹给徐婉卿的半封回信……但她手里为什么会有这些?妹妹没写完的半封信为什么会落到赵霜凝手里?” 疑点太多,应天棋一时理不清。 直到方南巳皱皱眉,开口道: “不,这两封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什么意思?” 应天棋微微一愣,便见方南巳将赵霜凝手书与妹妹回信摆在了一起,用手指给他在两封信中点出同一字。 “念?” 应天棋下意识念了出来。 赵霜凝的字迹细瘦清秀,而妹妹的字更加大气舒展,盯着相同的单字来看,这种差距便更加明显。 但不同之中亦有相似之处。 比如“念”字下面的心字底,最后两点间有个微妙的连笔,收笔时还往里带出一个小小的弯钩,仔细看,连笔和弯钩的幅度几乎一模一样。 字迹可以刻意模仿,但书写人自己一些无意识的小习惯是无法避免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 应天棋皱了下眉: “这徐家妹妹的回信,是赵霜凝代笔?” 第148章 七周目 如果这两封信真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们又能确定现在认识的赵霜凝的确是赵霜凝……那事情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赵霜凝一直在模仿徐家妹妹的笔迹,假装徐家妹妹给徐婉卿写信。 可是,为什么呢? 单论这件事, 应天棋不是很懂。 可要是结合别的事件和信息,比如徐婉卿涉嫌毒杀出连昭和李江铃……事情就有些细思极恐了。 “看来我们明日有必要找赵姑娘聊一聊了。” 应天棋将手中几张信纸对折收好,之后同山青道: “阿青你先回去吧,我交给你个新任务。你明日想法子混到凌府去, 寻些凌溯的手书来,一两封就好, 不要惊动旁人。” 山青听了,立刻正色点头:“是!” 时间太晚,应天棋便让山青先回去休息了。 等山青离开,方南巳瞥了他一眼: “这种事交给苏言就好, 给他作甚?” “?”应天棋古怪地瞧着他: “他正好在, 我就把事交给他办,有什么问题?再说他本来就有个锦衣卫的名头,行走起来也方便……不是我说方南巳, 我怎么感觉你那么不喜欢他呢?阿青也没得罪你吧?还是说你热衷于抢活儿干,可是你也不是给自己抢活,你给苏言揽活, 有没有问过苏言的意见?人家把你当大人,你把人家当牛马,万恶的资本家!” 方南巳冷笑一声,听不懂他在发什么神经,不予置评。 应天棋也懒得搭理他,自己叉着腰环视一圈屋内,问: “我住哪儿呀?” “住这。”方南巳冷酷答。 “这?这不是主居吗?我住了你住哪, 没有客院之类的?” 征用了人家的地盘还占主人的屋子,应天棋觉得这事儿不太厚道。 “竹园长久不住人,没那么多干净客房。你娇贵,你住这。”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转身欲走。 应天棋赶紧叫住他: “哎,那你睡哪儿?” 方南巳头也没回: “去睡杂物堆。” “……” 征用人家地盘占主人屋子还把主人赶去垃圾堆。 更不厚道了。 应天棋实在过意不去,他看着慢悠悠晃走的方南巳,开口道: “你别走啊……” 应天棋过去从后面抱住方南巳,然后把人往屋里拖: “一起睡一起睡,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这么生分干嘛?” 方南巳微一挑眉,提醒道: “我身上都是血腥味。” 虽然该洗的都洗干净了,但是味道沾在身上,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 “我不嫌弃你。” “凌溯也不嫌弃?” “……”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应天棋呛咳一声: “虽然他不是人,但你也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南巳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主居的床挺大,两个人完全够睡。 应天棋睡在里面,悄悄靠近嗅一下方南巳身上的味道,果然,除了青苔的清新苦涩,还夹带一丝呛人的血腥气。 “你这枕头也太难受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1节 看得出这地方确实没人住,连枕头都是新的,硌脖子。 应天棋像条虫一样扭来扭去,最后索性枕到了方南巳身上。 反正方南巳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辱骂他,那他就当方南巳同意了。 “哎,对了。” 趁方南巳睡着前,应天棋又开口同他说: “宁竹不必你查了。” “怎么?”方南巳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 “也想交给你的阿青?” 还特意给“阿青”加了个重音。 “什么跟什么啊?”应天棋被逗乐了: “咱们在这费劲巴拉地查,没意思。凌溯给了我一个新思路,所以我要把这个名字交给最在乎他的人。” 应天棋这话说得模模糊糊,方南巳没大听懂: “别讲谜语。” 这话把应天棋逗乐了。 他闷着声笑着,等笑够了,他更靠近方南巳一点,附在他耳边,低声跟他说了些话。 方南巳静静听着,等他说完,似笑非笑道: “你很懂?” “一般一般。你知道怎么做就好。”应天棋不大谦虚。 躺着还是有些难受,他挪了挪脑袋,在方南巳肩膀上努力找着舒服的位置。 大概是被他弄得烦了,方南巳索性伸开胳膊,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 应天棋这才满意。 之后屋子陷入短暂的沉默,应天棋本以为这个话题就要结束了,可蓦地又听方南巳道: “……那你的任务呢?” “我的任务?我自然是要美美隐身当那个纵观全局的执棋者最后跳出来惊艳所有人了哼哼哼。” “不是说这个。” 方南巳大概有点出神,他的手无意识地绕起应天棋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着: “小任务交给我们,那你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你的目标是什么?你布这么多局,最终要做什么?” 应天棋记得,早在最初结盟的时候,自己应该就跟方南巳讨论过类似的问题了。 他不知道方南巳为什么要再问一遍,但还是配合地答: “我?我要努力活下去,努力让你们也活下去,把烂摊子收拾好,让人能勉勉强强评我一句好皇帝,让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海晏河清。如何呢?” “我也要活下去?”方南巳微一挑眉。 “嗯!”应天棋用力地应了一声: “你必须要活下去,我的大将军。” 一月末尾,即将步入二月,温度渐渐回升。 夜半,屋檐上的雪融了些,化成水积到边缘落下,给应天棋带来一场滴滴答答的琐碎梦境。 昨天睡得晚,应天棋便没能早起,在屋里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可谓不舒坦。 等到迷迷糊糊醒了,他也不愿意立刻起床,而是听着屋外的鸟鸣声,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扭着身体伸着懒腰。 床上没有别人,方南巳应该早早就起了床…… 思路一顿,应天棋睁开眼睛爬起身。 他看了眼被自己枕在脑袋下的东西。 昨夜自己嫌枕头难受,枕着方南巳的胳膊就睡了。 一觉睡醒,方南巳走了,也带走了让他一夜好梦的那只手臂,现在自己脖子下面只有一件叠整齐的软乎乎的大氅,充作枕头。 坐都坐起来了,应天棋打了个哈欠,下了床。 侯在门外的女使闻声走进来,侍奉他穿衣梳洗。 应天棋还是不习惯被旁人这样伺候,因此婉拒了女使,自己从衣架上捞起她们准备好的干净衣裳,边问: “方南巳人呢?” 被拨来侍奉他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闻言,她们对视一眼,又偷偷打量着应天棋,答: “回公子,大人在前院呢。需要我们去通报一声吗?” “哦,不用了。”应天棋慢悠悠穿好外袍,打了个哈欠: “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 小女使这便从旁端来一盘点心。 应天棋坐到桌边,随手拿了一块,等糕点进口他尝到味道,立刻睁大眼睛,发出一声赞叹的: “嗯——!” 两个小女使被他这反应逗笑了。 大概是看应天棋性子温和,她们胆子便大了些,笑着答: “这是大人一早起来去城南糕点铺子买的,让备着等公子醒了吃。公子您果然喜欢呢。” “他自己去买的?”应天棋听着这话,有点诧异。 “是呀是呀。” “这么好?” 两个小女使相视一笑: “大人不对您好对谁好呀?” “?” 应天棋觉得这话说得忒怪。 于是皱眉细细品味了一下。 更怪了。 他耸耸肩,没往深想,只把那块糕点叼进嘴里,又拿了两块在手中,站起身出了屋子。 小女使跟在他身后: “公子,是要去哪?” “哦,我去西院瞧瞧,你们不必跟着。去忙自己的事吧。” 说罢应天棋便跳过门槛,溜溜达达地朝西院去了。 他方向感还行,记得西院怎么走。 一路过去,他没见到什么人,这竹园里挺冷清的,女使小厮也没几个,今日估计都在东院那边收拾昨夜火后的残局。 应天棋没大在意,直到走过连廊时,他听见有人叫他: “陛下。” “嗯?”应天棋看过去,果然是方南巳。 “这个点才起,若不是见您好端端站着,臣都要以为您是悄悄死在了屋里,正要叫人将陛下挪去乱葬岗,毁尸灭迹。” “一大早的就不能说点人爱听的?” 应天棋翻了个白眼。 方南巳从旁边的屋顶上跃下来,快步到了他身边,先上下打量他一眼: “去做什么?” “我去试探一下赵霜凝。” 应天棋如实道,又问: “跟我一起去吗?” “去。” “走。” 应天棋点点头,想了想,把手里的糕点分了方南巳一个: “这个真好吃,你尝一个。” “不。” “尝一个。” “我说,不。” “尝一个尝一个尝一个……就一口。” 应天棋也不是非要强人所难,就是单纯地觉得逗他好玩,于是扒着他的肩膀把糕点怼到他唇边去。 而方南巳拗不过他,皱皱眉,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应天棋目的达成,偷偷笑了下,而后很自然地将方南巳咬过的那半块送进嘴里。 方南巳看见他这动作,微一挑眉。 “好吃吗?”应天棋弯起眼睛问。 “难吃。”方南巳一点不给面子。 “难吃你还大老远去给我买?”应天棋故意道。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2节 “谁说……?”方南巳话音一顿,而后轻嗤一声: “恶心你。” 应天棋真的要笑出声了。 他把手里最后一块糕点也解决了,不跟方南巳计较。 应天棋睡得晚,觉又多,没人喊他起床,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等梳洗了吃了点心再溜溜达达到西院去,午饭点都过了。 西院的人手比旁的院落都要多些,毕竟这里面还住了个赵霜凝。 应天棋到的时候,赵霜凝正在屋里准备制作绣品。 让他意外的是,这才短短半天时间,赵霜凝竟已备好了被面与丝线,连图纸都画好了,眼见着就要开工。这效率,比起宫中御用的绣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他来了,赵霜凝愣了一下,行了个礼,算作问好。 紫芸正靠在一旁吃果子,见了他俩来了也没起身,只随口问: “来做什么?” “问些要紧事,烦请姑娘帮忙译着。” “……” 紫芸翻了个白眼,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 但还是三两下解决了手里的果子,把果核一丢,起身打着手势告诉赵霜凝,说公子要问她些事。 赵霜凝见此,立刻正色,点点头,一副问什么说什么的真诚姿态。 应天棋便没同她绕圈子。 他直接从房中找了笔墨,随便磨了些墨水,提笔写了三个字—— [徐婉卿] 应天棋昨夜想过,赵霜凝会不会是和凌溯一伙儿的,他们都被这姑娘纯良无害的外表骗了。 但后来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凌溯离京后还要找那么一堆群众演员给赵霜凝创造用劳动换取报酬的条件,想着法儿让她自力更生勤劳致富。如果他俩真有着一般的心机,那这些安排就显得很多余,除非凌溯谨慎到为了帮赵霜凝立人设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到的程度。 但应天棋知道这不可能。 能看得出,赵霜凝就像是凌溯养在笼子里的花,明明能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却只能在规定的空间里打转,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就像活在楚门的世界。 她生活在一场巨大的骗局里,却因为太迟钝或者说太单纯,至今都没有发现问题。 应天棋直觉这样的姑娘,她的身上,应当再不会有太大的反转。 于是他没有设计多精细的话术,没有伪装得多不经意,他直接把问题摆在了赵霜凝面前。 而赵霜凝也没有让他失望。 “她说她知道这个姑娘,问你想问什么?”紫芸道。 “我想问,她了解这姑娘多少。” “并不多。她只知道这姑娘是宫里的贵人,有个妹妹。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妹妹?”应天棋捕获关键词: “麻烦问问,徐婉卿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得到问题后,赵霜凝点点头,立刻提笔,飞快在纸上写下三字,递给应天棋。 紫芸并没有关心他们这些神神叨叨的大事,多一眼都不想看,直到她听见应天棋念出一个名字: “徐婉宁?” “……谁??”紫芸动作一顿,再开口时,没忍住提了音调。 “徐,徐婉宁,温婉的婉,安宁的宁……你认识?” “……” 应天棋注意到,紫芸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岂止认识。” 应天棋有点茫然。 他看看紫芸,再看看方南巳。 便见方南巳也轻轻皱着眉,像在思索着什么。 而注意到应天棋的目光后,他扬了下眉梢,提醒道: “妙音阁。” 妙音阁? 应天棋顺着这三字搜寻信息,再结合紫芸的反应,很快,一个都快被他遗忘了的名字缓缓浮上脑海: “……婉娘?” ----------------------- 作者有话说:婉娘是妙音阁疑案中被郑秉烛弟弟郑秉星害死的那个乐女,帮大家回忆一下~ 第149章 七周目 是夜。 慈宁宫。 屏风后传来咿咿呀呀的江南唱曲, 女子低柔的嗓音配着琵琶弦音,显得气氛格外安逸。 陈实秋靠在郑秉烛怀中睡着,长发垂下, 叠着身上轻薄的绯色细纱,层层叠叠垂落,轻轻躺在地上,开出大片大片金线绣成的牡丹花。 郑秉烛指间亦夹着一朵牡丹, 他动作轻缓地转着那花朵,时不时送到鼻底, 轻嗅一下。 天色将亮,正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刻。 郑秉烛用指背轻轻抚过柔软的纱,沿着它,滑到女人细腻的腕部。 上面只戴着一只清透的玉镯, 镯子被人的体温烘得温热。 片刻, 陈实秋皱皱眉,似从梦境中挣扎着醒转。 郑秉烛垂眸看着她,轻声问: “醒了?” 陈实秋懒懒地应了一声, 嗓音有些哑,远不似平日那般凌厉: “……我梦到你了,阿烛。” “哦?”郑秉烛尾音带着一丝明显的愉悦: “梦到我什么?” 陈实秋靠在郑秉烛怀里, 似是在回忆,微微眯起眼睛,语速很轻很慢: “梦到你站在初春的墙角下,头顶梅花树上的积雪融成水滴落下,带着梅香的水砸在你的发顶,不知是惊吓还是被寒意所染,你缩了缩脖子。” 郑秉烛安静地、认真地听着陈实秋的描述, 自己构思出一副与之相符的画面: “你喜欢梅花?” 陈实秋似微微一愣,有那么一瞬的出神。 “嗯。” 片刻,她轻笑一声,抬手整了整颊边略显凌乱的发丝,话锋一转: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不急。” 郑秉烛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又落下一吻: “怎么不戴我送你的镯子?金比玉更衬你。” “重。”陈实秋抬手看看腕上透光的玉镯: “再说,金雕成的牡丹花,也只能求个形似。可形似又有什么意思,它没有生命,也没有香味,只是相似的躯壳。园里又不是没有真的牡丹,把它戴在手上,没有意义。” 郑秉烛听见她的话,轻笑一声:“戴个首饰也要意义?” “自然。” “那……这有什么意义?” 说着,郑秉烛顺着陈实秋的手腕抚到她的手指,用指腹蹭蹭她食指那只木质指环: “瞧你戴了好些年了,从不离手……很重要吗?” 他捏着那指环,轻轻转了一圈: “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 陈实秋没有答话。 只像是不带情绪地笑了一声,将手从郑秉烛手中抽了回来,自己坐起身,再次道: “天要亮了,回去吧。” “怎么急着赶我走?” 郑秉烛拉住她绯色的纱衣袖摆,用的力气稍微有些大,衣领自她肩膀滑落: “何时,何时我们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话音一顿,可能是郑秉烛无法为他们的关系找见一个准确且体面的词来形容。 “只要我还当着这太后娘娘,我们就只能这样。你也不想在史书里落个难听的名头吧?” 陈实秋的语调冷漠得有些残酷。 “你还在乎这些?”郑秉烛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只又贴了上去: “一定要做这万人之上的太后吗?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宫里,实在无趣。不如我们想办法脱身,去看塞北的大漠,去看江南的桃花……做一对自由自在的飞鸟,不好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3节 “你都说了,万人之上。为何不做?” 陈实秋抬手将滑落的衣领重新整理至原位。 郑秉烛弯唇笑笑,没再坚持,只道: “走前,再唤我一声阿烛,可好?我喜欢听你这样唤我。” 于是陈实秋回眸瞥了他一眼,红唇弯起,笑意蛊人: “不如,留在下次吧。” 郑秉烛在天亮前走出了慈宁宫。 他坐着低调的小轿,等出了宫,又换成普通马车,在京中绕了几个弯,终在太阳升起前回到了瑞鹤园。 是同平常一般无二的一天。 郑秉烛进了暖阁,换下衣裳,边问身边的近侍: “凌溯那边还没有消息?” 近侍低下头:“回家主,尚未。” “没用的东西。”郑秉烛冷笑一声: “可别是回不来了……对了,前些日子让金阁打的那套牡丹金盏,不用继续了。” “是……那要换成旁的什么吗?” “……”郑秉烛微微眯起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轻轻摩挲着: “不如,换成木……” 话音未落,他目光一凛,转头看向窗外:“何人?” 却见窗外鸟类挥着翅膀一闪而过,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 郑秉烛微微皱了下眉,抬步靠近窗边,待他一把拉开窗,贴近他身边的不止初春料峭的寒凉,还有一张被折得很小的、轻飘飘的信纸。 郑秉烛止住身边护卫的动作,亲自弯腰捡起那张纸,缓缓展开。 纸上只写了两个名字—— [陳實秋 甯竹] - “徐婉宁,年十八,户部侍郎徐纯家中幺女,四年前徐纯获罪抄家,徐婉宁被连累,入贱籍。” 应天棋坐在妙音阁雅间,皱着眉瞧着手中被续芳费劲翻出来的、徐婉宁的记档。 应天棋几个月前才跟妙音阁这群人打过交道,当时因为演戏需要,他同妙音阁这位鸨母续芳闹得十分难看,以至于现在续芳瞧见他还没个好脸,那脾气,和紫芸一模一样。 不过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她们多少知道当初的事是应天棋设计中的一环,也知是应天棋保下了妙音阁,想来出连昭也跟她们打过招呼,说已与应天棋达成了合作。 自家娜姬的决定她们不愿违拗,所以平时应天棋要做什么事儿、打听什么人,她们也就捏着鼻子帮忙办了。 但间接帮忙和直接见本人还是不大一样的,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应天棋已经偷偷瞥见续芳对自己翻了三个白眼。 但他没吭声,只当不知道。 合上薄薄的档案本,应天棋看了眼身边的方南巳,先来了个无关紧要的前摇: “哎我有些记不清了……徐纯当初犯了什么事儿来着?” 方南巳垂眸盯着他:“贪污。” “哦,贪官啊。” 应天棋对这罪名不予评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把重要部门的人安个罪名踹了然后扶自己人上位,这样的案子应天棋不久前才刚见识过一桩。 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贪污是重罪啊,这样的情况,家中男丁流放,女眷则要被收入教坊司……可为什么徐婉宁到了妙音阁?” 教坊司和普通的青楼乐坊完全是两套不同的体系,简单来说,教坊司属于官方机构,隶属礼部,具有刑罚功能,并且不对外开放,只接待皇室成员、文武百官。 而普通青楼乐坊属于私营企业,只要有钱,谁都能来取乐消费。 显然,妙音阁属于后者。 这事儿紫芸不大清楚,妙音阁内姑娘们的入驻和脱籍赎身都由续芳来管。 于是续芳皱了皱眉,回忆道: “徐姑娘性子清冷,沉默寡言,不大与人往来,这些事她没同我们说过。认识她时我们也是刚到京城不久,说实话不太清楚你们京城这什么大大小小的规矩,就没有细问。我只知道她是从京郊沣河边的镇子上来的,走投无路了,小姑娘家也没什么生存的本事,又顶着贱籍,很多事做不了,干什么都不方便,只能到我们这来唱唱曲。” 其实听了续芳的话后,应天棋心里有很多疑惑,但他感觉这种问题问出来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思,因此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也没出口。 他想了想,只问: “妙音阁里可有徐姑娘的画像,以及能证明她身份的物件之类的?” 这些东西还是有的,续芳很快找来一张画像,以及徐婉宁本人的身契,交给应天棋。 应天棋把那些收好,同方南巳一起坐马车回了竹园。 这事的疑点太多,实在蹊跷,应天棋靠在马车软垫里唉声叹气,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方南巳。” “嗯。” “你了解徐婉卿多少?” 方南巳微一挑眉: “总不如陛下您了解。” “什么意思?” “臣哪敢查陛下的枕边人?” “哪有枕边人,这段时日我枕边除了你哪儿还有人?” “数月前,陛下大病那次。”方南巳瞥向应天棋: “不是徐昭仪辛苦为陛下侍疾一夜?” “哪……”他不提这话,应天棋真的都要忘了: “不是方南巳,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接着,他叹了口气: “我那会儿病得自己是谁在哪儿都不知道,哪个嫔妃侍疾是我能决定的?哎你别扯开话题,我直接问了,当时徐家出事为何徐婉卿没被牵连,是因为她当时已经是我的妃嫔了?” 说罢,应天棋自己算了算时间,觉得不对。 因为徐家出事是四年前,四年前应弈还不到十五岁,李江铃这皇后都是他十六岁娶来的,怎么可能越过皇后先纳妃嫔?再说,当时白小荷也明确告诉过他,徐婉卿是在帝后大婚后封的位分。 听他开始认真提问了,方南巳便也没继续逗他,而是答: “徐婉卿是李江铃的伴读,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徐家获罪,徐婉卿本也逃不开,但当时还是公主的李江铃求了太后,看在徐婉卿从小进宫陪她一起长大的份上,免了她的株连。” “哦……”应天棋点点头,想了想,又道: “那你说,徐婉宁没进教坊司,是不是也跟李江铃有关?” “不知道。” 也是。 要方南巳连这都知道,那就真有点恐怖了。 应天棋便放下了这件事,一直等马车载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回了竹园,刚下车进门,苏言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朝他二人一礼: “陛下,大人。” 方南巳瞧着他,随口问:“有事?” 苏言这便从怀中摸出几张纸: “天未亮时,山青曾来过一趟,来寻陛下。但当时陛下已与大人出了门,他便将这些东西交给属下,托属下转交。” “可以啊,这小山青,动作真利索。” 应天棋心情挺好。 前天半夜交代的任务,这才过了一天就圆满完成了,这效率,没的说。 应天棋展开那几张纸瞧瞧,都是凌溯的私人信件没错。 想了想,他从一沓信件中,挑出几封能够明显看出凌溯锦衣卫指挥使身份的书信,把其他的还给苏言: “我就要这几页,余下的你替我处理了吧,烧了埋了都可,不留痕迹就行。” “是。” 应天棋把留下来的几张纸折一折拿到手里,原本是想回主居补个觉的,但还是放弃了,选择先和紫芸一起去西院找赵霜凝。 昨天下午他们震撼得知徐婉卿的妹妹徐婉宁竟就是妙音阁疑案中那位被郑秉星害死的乐女婉娘,惊讶之余本想亲自跟着紫芸去妙音阁求证,但下午至夜半正是妙音阁最热闹的时候。 之前查案时应天棋在妙音阁附近晃悠好几天,已经露过脸了,而易容胡须当着紫芸他们的面使用也不大好解释,便不适合再出现在那人多眼杂的时间段,只等天亮前最安静的时刻,低调地去低调地回。 起得太早,人便容易犯困。 应天棋打了一路哈欠,但还是在进西院前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以他这拜访赵霜凝的频率,已经不像是甲方乙方的正常交流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骚扰了。 但没办法,他是真的很需要。 “我想请你帮我做两件事。” 好在赵霜凝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又或者是应天棋真的给得太多了,让她不好意思拒绝他附带的其他要求。 “我想请你帮我写两封信。” 应天棋冲她笑笑: “第一封是写给徐婉卿徐姑娘的,不瞒你说,徐姑娘是我的好友,她前段时日跟我说,她妹妹已经很久没给她写过信了,有些担心妹妹的安危。我一直在替她找婉宁姑娘的下落,但始终没有消息,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赵姑娘身上。我不知道婉宁姑娘遇见了什么,但我不想徐姑娘为此担心,所以想请你再模仿婉宁姑娘笔迹,写一封信给她。” 这并不是多难的要求,事实上赵霜凝之前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因此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甚至一句都没有多问。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4节 “多谢,至于这第二封信……” 应天棋将手里属于凌溯的那几张信纸交给赵霜凝: “赵姑娘似乎很会模仿旁人笔迹,所以我想请你按这纸上的字迹,按照我说的内容,帮我拟一封信。” 说这话时,应天棋一直在观察赵霜凝的神色。 赵霜凝从紫芸那里了解到他的要求时,表情还挺正常,但等她展开信纸、仔细查看其上字迹…… 应天棋发现她瞳孔有一瞬的轻颤。 捏着信纸的手,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抖。 ----------------------- 作者有话说:续芳姑姑是四周目刀了7的那位 本章说的77与续芳闹得难看的那场对峙在28章 第150章 七周目 这点异样或许只有两个人知道。 因为一个没说, 而另一个没问。 “……” 赵霜凝好像盯着那手书看了很久很久,又或许是应天棋一直观察着她细微的反应,所以显得这段时间格外漫长。 最终赵霜凝放下那几张纸页, 勉强朝紫芸打了几个手势。 “她问,这些信的主人是谁?” 应天棋不懂手语,但他想职位和人名应当是不容易用手势表达的。 因此他找了张白纸,提笔在其上写了几个字。 [錦衣衛指揮使 淩溯] 之后, 应天棋注意到赵霜凝垂眸沉默了片刻。 等她再抬眼,将想说的话告知紫芸, 紫芸很轻地皱了下眉,双手抱臂: “你要让她代这人写什么?写在纸上交给她,她会帮你临摹字迹。” 应天棋点点头,这便另找一张纸, 提笔迅速写下几行字。 应天棋一直在想, 有关凌溯的真实身份,自己究竟该不该如实告知赵霜凝。 说与不说好像都很残忍,只是一个残忍在痛苦, 一个残忍在无知。 应天棋做不了这个决定,所以思索再三,在心里做了下一步计划后, 他也将此事放在计划里,顺水推舟。 赵霜凝会模仿字迹,那也一定会辨认字迹。 与凌溯做了数年亲密夫妻,凌溯可能会在旁的事上隐瞒欺骗,但不大可能专门修饰字迹做到如此周全。 如果赵霜凝足够聪明细心,那等她看到与自家夫君“朔郎”字迹一模一样的凌溯,应当就能将事情猜个大概。 有些事情, 点到为止,最佳。 赵霜凝低头替应天棋拟着信件,先写徐婉宁,再写凌溯。 待第二封信落了款,她的笔尖于“凌溯”二字旁顿了许久,一直等笔尖滴下一滴墨水在白纸上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又有些抱歉的样子。 “无碍。” 应天棋冲她笑笑,抬手接过那封信,大致扫过一眼确认无误,便将它们折好,分别放进了一早准备好的信封中。 做完这些,他同徐婉卿告辞,转身欲走,可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应天棋回头看向赵霜凝,便见赵霜凝脸色有些白,神色少许着急,抬手不停地朝他比划着手势。 应天棋看着她,不懂,便将目光挪向了一旁的紫芸。 紫芸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只道: “她想问……这些信的主人,也就是凌溯,如今在何处?” “……” 她会问这个问题,其实在应天棋的意料之中。 应天棋垂眸想了想,最终还是冲她很轻地扬了扬唇角,是个温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有些残忍: “他死了。” 应天棋从赵霜凝瞳中捕捉到一瞬明显的颤抖。 应天棋原本还想和赵霜凝说点什么,但又想起,无论他说什么,赵霜凝都听不到,而用手势转述,终也达不到语言原本的情绪和意义。 于是他只又冲赵霜凝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应天棋不太忍心再回头去看赵霜凝的表情。 所以,出了房间后,他深深地舒了口气。 方南巳在旁边观看了全程,见状,他微一挑眉,问应天棋: “怎么不直接告诉她?” “那也太残忍了吧?”应天棋皱皱眉。 “你这样就不残忍?” “多少温和一点吧……” 应天棋叹了口气: “给她种个怀疑的种子,但不彻底判决死刑,把战线拉长,让她在未来的日子里带着些侥幸一点点接受这件事,如何呢?” 方南巳评价得毫不留情: “磨磨蹭蹭。” “就你不磨蹭!你最利索!” 应天棋翻了个白眼,从怀中取出方才那两封信,从中挑出凌溯那封,然后伸手戳戳方南巳: “你帮我吧苏言叫来。” “作甚?”方南巳瞥他一眼。 “你叫来嘛。” 于是方南巳有点不耐烦地抬手吹了一记哨音,片刻,苏言如召唤兽般从墙头冒出,然后跃下: “陛下,大人,有何吩咐?” “你帮我想想办法,怎么能按他们锦衣卫密信的方式,将这封信交到郑秉烛手上。别让郑秉烛起疑。” “是。”苏言一句也不多问,接过信便退下了。 他走后,方南巳轻嗤一声: “这是我的人,陛下用着可还顺手?” “那是自然,苏言又机灵身手又好,帮了我不少忙。”应天棋随口答。 “比之陛下的‘阿青’呢?” “……?” “锦衣卫的信,为何不让锦衣卫去送?陛下不是很看重他?” “方南巳你真的病很重。” 应天棋真是受不了了,被方南巳念叨的角色从长阳宫出连昭拓展到山青再拓展到徐婉卿…… 这些人到底哪儿招惹他了? “什么?” “小心眼!吃醋精!”应天棋叹了口气: “对我都这样,那以后你媳妇出门买菜跟卖菜小哥多说一句话,你还不得从白天念叨到黑夜?真为她感到担忧,这么令人窒息的爱情……” 说着,应天棋夸张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我走了,回宫去了,还有事要做。这边劳你看着点。回见!” 应天棋的落地点在凌松居,现在所在的竹园已经离开传送点范围了,他自然不必再考虑什么落地点,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回了宫中。 好巧不巧,他回去时,宫里那位替身正准备吃午餐,因此他刚一落地便接管了筷子,对着一桌好菜大快朵颐。 “对了,”先将几个喜欢的菜尝个遍,应天棋瞧瞧身边的白小卓: “昭妃这两天情况如何了?” 虽说应天棋这次离开不到三日,但出连昭那边还病着,他实在不放心。 白小卓立刻道: “回陛下,昭妃娘娘有所好转,这两日已经开始待客了。” 待客…… 应天棋微一挑眉: “太后关心过么?” “这是自然。太后身边的月缺亲自去探望了昭妃娘娘,还赐了一对和田玉如意呢。” 听见这话,应天棋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白小卓。 可以啊,这种事都知道,心够细的。 应天棋莫名生出些欣慰来。 他感觉他的小卓真是长大了,聪明了,心细了,也稳重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5节 “行,知道了。”应天棋应天棋点点头,想了想,又道: “一会儿你去跟内务府说一声,今夜,我去翠微宫。” 翠微宫,徐昭仪? 没记错的话,陛下这还是第一次去昭妃以外的妃嫔处过夜。 白小卓有些意外,但没多说什么,低头应是。 于是等入了夜,应天棋摆驾去了翠微宫。 这是他第一次去这座宫殿,意外地发现其位置十分偏僻,几乎到了后宫的边角,地方又小,根本不像个正经昭仪的住处。 应天棋坐着摇摇晃晃的步辇,边打量翠微宫的景象。 徐婉卿此刻正在宫殿门口接驾,待他到了,她领着众宫人同他道了句“万岁”。 “起来吧。” 应天棋从步辇上下来,垂眼看向宫中的小园。 的确如白小荷所说,这里种着大片大片的花,只是冬日刚刚过去,花也未醒,这传闻中的米苏尔达,应天棋一时半刻还无法亲眼瞧见。 不过他也没多在意,只默默收回目光,同徐婉卿一起进了殿里。 徐婉卿为他备了些糕点,但应天棋来前用过晚膳了,也怕这女子给自己下毒,便没碰这些吃食,连茶水也未沾。 他只同徐婉卿一起坐在暖融融的内殿中,看着她弯唇笑了笑: “昭仪入宫也有些年头了吧,如今住处与你的位分并不相配,住得不舒服,怎么不开口同朕说?” “多谢陛下关心。”徐婉卿说话的语调让人听了很舒服,像是二月的春风,温柔轻缓: “臣妾没有不舒服,翠微宫虽小,却很是温馨雅致,臣妾很喜欢。” “是吗?你总是这样不争不抢,朕总怕你委屈了自己。” 应天棋轻轻叹了口气: “你同蝉蝉关系亲密,以前她在时你还能与她作伴,如今她走了,你也孤单起来。方才你园子里的花有些眼熟……那是什么花?” “回陛下。”徐婉卿垂眸答: “是米苏尔达,从坤宁宫移种来的,当时臣妾请了您的准许,怕是过去太久,陛下忘了。” “哦……有点印象。”应天棋点点头: “你心细,总是最在乎她。” “臣妾与皇后娘娘自小一起长大,她……是我唯一的好友。” “是吗?” 应天棋很轻地扬了下眉。 再开口时,他声音沉了些: “那你为什么要害她呢?” 徐婉卿闻言一愣。 她似乎没想到应天棋会突然说起这个,有些诧异地抬眸。 这是她今夜第一次直视面前的年轻帝王。 “陛下……在说什么,臣妾怎么听不懂?” “米苏尔达的香气,加上一点云姜,再加上一味麻黄……这难道不是令李江铃病逝,令出连昭病重的手段吗?怎么,昭仪觉得陌生?” “……” 徐婉卿张了张口,没有答话。 应天棋也不介意跟她说得再明白些: “李江铃的事,如今已无从查起。可是出连昭……你曾于乞巧节送过她一只亲手制作的香囊,香囊里存着米苏尔达的花瓣和花粉,这一点,你总无从抵赖。” 应天棋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残忍。 “陛下,在陛下心里,臣妾是如此恶毒之人吗……?” 徐婉卿皱皱眉,垂下眸子: “陛下的意思是,我用米苏尔达下毒,谋害昭妃娘娘?可米苏尔达的香味无毒,否则臣妾这一园子的花,到了春夏香气满溢,臣妾如何活得下去?请陛下明鉴,臣妾从无害人之心……再者说,臣妾也没有谋害昭妃娘娘的理由。” 这的确也是令应天棋疑惑之处—— 理由,徐婉卿要出连昭去死的理由。 她存在感很低,不争不抢,人淡如菊,说为了名利?不像。说为了争宠?也不像。 所以应天棋一直很放心她,在他心里,性子张扬喜欢蹦跶的顺贵嫔姚阿楠,嫌疑要比她大得多得多。 并且徐婉卿说得也在情在理。她是李江铃的好友,移种爱花怀念亡友无可厚非,这花很香,做成香囊送人也完全没有问题。 毕竟这算是个连环套,而她占的是其中最基础的那一环,如果无法证明她亲手下了云姜,那要说她无心成了其中推手也没问题。应天棋想来想去也没找见能把她捶死的证据和动机。 直到他得知徐婉卿还有个妹妹。 就像是搭上了最关键的锁扣,一切变得清晰、顺理成章。 他从怀里拿出托赵霜凝写的那封信: “是为了她吧?” 说着,他将信推向徐婉卿。 徐婉卿微微一愣,抬手接过,拆开信封的动作略略有些慌张。 待展开信纸,她扫视纸上字迹,面色微变。 这封信,应天棋也看过,里面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妹妹同姐姐分享的日常小事,俗称家书。 显然,让徐婉卿脸色不好的也并不是信的内容,而是带给她这封信的人。 她艰难地将视线从纸上挪开,看向对面的应天棋: “陛下,为何会……?” “朕为何会有你妹妹写给你的信?朕拿住了你妹妹,或者朕截下了信件,你觉得是哪一种?” 应天棋问出了她的疑惑,然后给了她答案: “很遗憾,都不是。这封信是我看着它主人写下的,但写下它的并不是你妹妹徐婉宁。” 说着,应天棋顿了顿: “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说他们救了你的妹妹,只要你乖乖听话配合,你的妹妹就能平安顺遂,你隔上一段时间,还能收到妹妹的来信?那‘他们’是谁,太后,还是郑秉烛?” 应天棋猜测道: “现在不愿意告诉我、继续嘴硬也没关系。可你还不知道他们骗了你。你收到的所有信,都不是你妹妹写的,而你写的信,其实一封也没到你妹妹手上。” 说着,应天棋又从袖中掏出那些略微泛黄的信纸,那都是徐婉卿这些年写给徐婉宁的关心和思念: “和你通信的人是凌溯的妻子,她很会模仿笔迹,你这些年也的确没有察觉。至于你的妹妹……” 应天棋皱皱眉,还是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太过残忍。 但没办法,这是诛心必要的一环。 于是他闭了闭眼睛,按照预设,缓缓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闻数月前郑秉烛幼弟郑秉星被刺一案?其实郑秉星的死,是因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妙音阁一名乐女,而那位乐女……” “不可能!” 徐婉卿脸色苍白地打断了应天棋的话。 但应天棋并没有如她所愿。 他又从怀中取出两物,是从续芳那里拿来的、徐婉宁的身契和身份记档。 同时,他将话说到完整: “那位乐女化名婉娘,本名徐婉宁,是前户部侍郎徐纯家的……四小姐。 “徐婉卿,那才是你的亲妹妹。” 第151章 七周目 应天棋看见, 徐婉卿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是一震。 她像是突然被初春的寒意穿透了骨骼,那些温柔的表象、平淡的伪装, 统统在那一瞬碎裂,又被人艰难地拾起、拼补。 她很轻地皱了下眉,虽然从头到脚都写满拒绝,却还是颤抖着伸出手, 拿过了应天棋递来的身契和记档。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页页白纸黑字,手颤抖的幅度愈发明显, 最终,她像是连手里轻飘飘的纸本也拿不动了,随着很轻一声响,它们掉在了桌上。 而到了这种时候, 徐婉卿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她甚至冲应天棋很轻地笑了一下: “陛下……是编来哄骗臣妾的……对吗?” 应天棋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也有些不忍心: “我很想告诉你, 是的没错,但很可惜,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不相信, 我甚至可以把这些年模仿徐婉宁笔迹与你通信的那位姑娘带来见你,还有在你妹妹生前照顾过她的姐妹和鸨母……这些人都在,我随时可以让他们亲口对你复述一遍真相。” “……” 这就够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应天棋说得那么麻烦, 当他平静镇定地告诉她这些自证方式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何为真相了。 她的心便也彻底死了。 于是徐婉卿笑了。 她的肩膀小幅度地颤抖着,到后来,笑声越来越清晰,再抬起脸,应天棋看到了她眸中明显的泪光。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6节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臣妾?” 徐婉卿问: “还能有什么刑罚,比这更残忍?” “的确没有了。” 以亲妹为要挟, 逼迫她为某人卖命甚久,等到手上沾了脏污与血迹,再告诉她,她所求其实从未得到、其实尽是虚假,甚至早已化为一堆枯骨。 应天棋想,这世上可能的确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我不会处置你,处置你是受害者才有的权利力。这话你可以留着对出连昭说。” 应天棋看着徐婉卿脸颊划过的那道泪滴: “我只想问问你,你这些年,都帮他们做过哪些事,他们都跟你说过什么,你又了解他们多少?” 能在宫中蛰伏这么多年,徐婉卿也不是个蠢人。 今日应天棋带着如此齐全的证据找到她头上,想做什么,她不是不知道。 左右不过天家那些权力名位上的明争暗斗,眼前这个人想做的,也不是拯救她,而是把她这枚棋子从敌对阵营中抠下攥在自己手里。 只是这皇帝演得一手好戏,这么多年,她竟没察觉一丝端倪。 “陛下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徐婉卿唇角扬起一个略显凄凉的弧度: “就因为,你拨开迷雾,告诉了我妹妹的死讯?你们这些争斗实在无趣,我厌倦了,也恨你们所有人,现在我唯一的挂念也无,陛下凭什么觉得,比起看你们狗咬狗,我更倾向于投靠你?” 看得出,这姑娘当真没有一丝留恋了,狗咬狗这种话都敢当着皇帝的面说。 不过应天棋自然不会同她计较这些: “凭你恨他们吧,还凭……虽然现在说这话有点挟功图报的意思,但我还是想说,凭当初是我替你妹妹讨回公道,让作恶之人血债血偿。也凭我未来要扳倒的,是今日欺骗你伤害你的人,这么看起来,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 徐婉卿垂眸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真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应天棋点点头,肩膀松了松,靠到了椅背上: “请,我洗耳恭听。” “……”大概是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徐婉卿很轻地皱了下眉,最后,她自嘲地轻笑一声: “我真是恨透了你们……” 徐婉卿父亲的官职不大不小,做人又谨小慎微,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徐家本可以一直过那样安定富足的生活。 但意外还是来了。 父亲被控贪污一罪,与案子相关的证据在三日内被尽数扒出连成线将他钉死在原地,之后抄家落狱流放一气呵成,没给任何人留喘.息的时间,又或者是说背后布局之人担心多耽误一日、就会有人跳出来翻案再生变数,所以如此雷厉风行。 更可恨的是,所有人都看出这案子有端倪,但碍于威势,谁也不敢说。 徐婉卿恨透了这皇权富贵,恨他们这些人命如草芥,生死都在天家一念间。 “我打小就进了宫,做公主伴读,与蝉蝉同吃同住,情如姐妹。宁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们的母亲于多年前便过世了,两个哥哥也被流放,所以父亲出事后,宁儿成了我在京中唯一的亲人。 “我比宁儿要幸运一些,家里出事的时候,蝉蝉护住我,让我免于牵连,但从那之后我都活得很痛苦。我的家人,要么死了,要么远在天边荒凉之处,要么进了教坊司受尽苦楚……我享受的荣华富贵,我的安稳顺遂,都好像是偷来的……但我没有骨气结束这一切,就像夹缝中偷油吃的老鼠,苟且偷生。” 徐婉卿好像真的累了,她声调有些软,不着边际地同应天棋讲着自己的过去,仿佛时隔多年,第一次找见可以倾诉的人: “后来蝉蝉从公主成了皇后,我也不必继续留在宫中伴读……可我能去哪儿呢?我的家没了,出去便是罪臣之女,哪能嫁得什么好人家……可能蝉蝉看出了我的窘迫,她跟我说,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向陛下引荐我,若我得了您的青睐,就能一直留在宫里。 “我不该留下的,陛下。” 徐婉卿闭了闭眼睛: “可当时的我没有依靠了,我身份尴尬,出去又要怎么活呢?所以我点头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陛下。 “后来我想,留在宫里当女官、侍女也好,出去嫁个庄稼汉也罢……怎么样都比现在这条路要自在,但就算再后悔,我也回不了头了。 “于是我留在宫里,成为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的妾室,与我视为姐妹的人分享她爱人的枕席……我是什么人?自私自利胆小如鼠,我自己都厌弃我自己……我不想面对你,陛下,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去侍奉太后。太后也不拿我当一回事,我晓得,但我不在乎。 “那时太后宫里常喝一道江南名茶,叫碎叶小棠,这茶在北方不多见,只有太后宫里有,我去侍奉得勤,她便常用那茶赏我。 “我对蝉蝉心有愧疚,有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给她,所以她每每到我宫里来,我都会拿碎叶小棠招待她。但后来,后来我才知道……” 说到这里,徐婉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应天棋替她说完: “碎叶小棠里有一道云姜,和米苏尔达的香味相冲,会使人体虚弱。等蝉蝉病了,太医院那边动点手脚往药里多添点麻黄,就能一点一点、慢慢拖垮她的身子,最终虚弱而死。” “……是。” 徐婉卿艰难地应下一句。 “之后呢?”应天棋微一挑眉,看着她: “太后威胁你,说你是杀人凶手?” “是啊,”徐婉卿笑得苦涩: “我成了旁人手中的刀,我害死了蝉蝉,害死了家破人亡后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我本想随她去了……可是太后又问我,还记不记得宁儿。她说她可以帮我救出宁儿,让宁儿离开教坊司,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甚至还给我看了她给宁儿的脱籍文书……” “条件呢?”应天棋问。 “条件,条件就是,让我继续待在陛下身边,讨陛下欢心,看着陛下的一举一动,再告知给她,然后在必要时,替她做事。比如,乞巧节,我送给昭妃娘娘的那只装有米苏尔达的香囊。” 徐婉卿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气,她撑在桌边,低着头: “我知道,我谁也对不起,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等等,”应天棋打断了她: “你说你看过徐婉宁的脱籍文书?” “是。” “太后还答应你救她出教坊司?” “是。” “可是据我所知,徐婉宁根本没有进过教坊司。” “什……” 徐婉卿愣住。 应天棋冲她点点头。 这话,他并不是在骗她。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被郑秉星害死的那个乐女就是徐婉宁。所以我很奇怪,徐婉宁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有没有人保她,如果没有,那她为什么不在教坊司而在妙音阁,如果有,她为何还没脱籍,以至于走投无路只能当乐女。 “所以我让人去调了教坊司的记档,结果发现,徐婉宁从没进过教坊司。因为当年太医在例行检查时说她染了重病,原本重病也是无法赦免的,但太医文书中说此病有极强的传染性,很可能将病染及一室,当时负责的官员忌惮是瘟疫,便没有收人。” 这一套操作下来,不合规矩的地方太多,可做手脚的地方也多,应天棋自己也解释不清,便扬声唤: “小卓?” “在。”白小卓从殿外快步走进来,隔着屏风应答。 “昭仪头痛难忍,去太医院请何朗生何太医。” “是。” 待白小卓离开,应天棋解释: “当时下重病文书的太医就是何朗生,旁的我也不大清楚,一会儿你自己问他。” 比起这个,应天棋其实更在意另一件事。 徐婉卿看过徐婉宁的脱籍文书? 这也是她坚信陈实秋会帮自己救出妹妹的原因。 陈实秋既然真有救人的心,那就不可能不知道徐婉宁根本不在教坊司。 当初太医院开的文书是何朗生写的,与何朗生相熟、还能让他帮忙救人的人,应天棋想不到第二个,多半就是李江铃。 捋一捋时间线,李江铃一早将徐婉宁救出并安顿在某处,但因为种种原因,她没能助徐婉宁脱籍。后来李江铃死了,陈实秋露出真面目,以徐婉宁为筹码换徐婉卿为自己所用。 陈实秋答应徐婉卿救出徐婉宁,可是徐婉宁不在教坊司,陈实秋顺藤摸瓜查到李江铃头上,又查到徐婉宁的现状与所在地,既然徐婉宁不在教坊司,那陈实秋便给她脱籍。 甚至脱籍文书也是存在的,但最后却没能用到徐婉宁身上。 为什么呢? 陈实秋虽然狠辣,但应天棋觉得她不像一个不守承诺、用谎言愚弄棋子的人,这对她并没有好处。 那问题只能出在底下。 应天棋抬手揉着太阳穴,在等待何朗生的时间里,他在脑海中将事件里每个人物摆放出来、各自相连。 ……凌溯。 他很快找见了其中的关键点。 都是家中遭逢变故,女眷被连累。 都是从抄家中被解救出来的女子。 徐婉宁和赵霜凝不仅名字有一字同音,连命运都如此相似。 赵霜凝是凌溯私自保下来的人,虽然人活着,但却落入贱籍。 她也需要这份脱籍文书。 所以应天棋猜,当初徐婉宁这事,陈实秋交给了凌溯去办,但凌溯胆大包天,自己又动了些手脚,瞒过所有人,将文书上的徐婉宁改成赵霜凝,救了他自己的爱人。 这才是凌溯瞒下来的事。 如果赵霜凝的存在被发现,不仅凌溯留赵家活口的事藏不住,还会顺势扯出他这出偷梁换柱。 陈实秋不可能继续信任一枚私自搞小动作、违抗更改她命令的棋子,所以凌溯回京后发现赵霜凝在方南巳手里才不敢求助陈实秋,因为他早已走了一步险棋堵死自己今后的路。 应天棋豁然开朗。 “陛下。” 屏风后传来何朗生的声音,应天棋允他入了内殿。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7节 进来后,何朗生朝应天棋与徐婉卿行过礼,之后看徐婉卿并不似有病痛的模样,多少有些讶异。 而徐婉卿看着何朗生,一刻也等不及: “何太医……请问,请问您是否记得四年前我徐家获罪,您曾为我家小妹开过一纸文书,说她重病难愈,免她入教坊司受苦?” 闻言,何朗生一愣。 不知为何,他看了眼应天棋,才点点头: “我记得。” “那请问,”徐婉卿有些哽咽,甚至难以开口将话说全: “请问当初,是谁救了宁儿……宁儿没进教坊司,这些年又是在哪儿……” 应天棋靠在椅背里,闭目养神。 其实,如果徐婉卿和李江铃关系好,就应该多少知晓李江铃和何朗生不同寻常的情愫。毕竟少女间的青涩心事总会跟关系要好的姐妹分享,那么猜到那个名字也顺理成章,何必还多问一句…… 应天棋思绪一顿。 因为他听见何朗生下一句说: “是陛下。” “?” 他“腾”地从椅子上坐直了身板,不可思议地看向何朗生。 而何朗生没注意他的失态,只垂眸道: “当初让微臣写那纸文书的人,是陛下。” 第152章 七周目 是陛…… 哪个陛下??? 事情再一次挣脱了应天棋的想象力, 飞去了新的可能与新的高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的震惊,默默靠回了椅子里。 他听何朗生继续道: “徐姑娘得了赦免后, 微臣安排人手将她送去了京郊沣河边的一座小镇安顿,之后一直微臣一直关注着徐姑娘的状况。她在小镇的日子虽清苦了些,却还算安稳,常帮人做些缝补清洗的活计。镇上民风淳朴, 也不会有人轻视为难她…… “只是,大概一年多前, 徐姑娘突然离开了小镇,微臣问过镇中与徐姑娘相熟的居民,他们也不知徐姑娘去了哪里,只说是匆匆搬走, 旁的一概不知。” 这…… 突然搬离? 如果应天棋的猜想没错, 那这其中应当也有凌溯的参与。 只是事情过去这么久,知情人都已经死了,他也再无从查证。 啧…… 凌溯还是杀早了。 徐婉卿已泣不成声, 应天棋也不想将她逼得太紧,只坐在一旁默默等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一下下叩着座椅的扶手。 待她情绪缓过来些, 他才问: “那么,你想问的事如今都明了了,事实证明,太后没能帮你办成任何事。现在,如果你信我,便将你这些年知晓的有关太后的事都告知与我,比如……她为何要杀蝉蝉, 又为何要杀出连昭?” 听见“蝉蝉”二字,一旁的何朗生一愣。 “太后的事,又怎是我一小小妃嫔能够知晓的……太后的性子有多缜密狠辣,陛下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只在蝉蝉还在时去太后那里侍奉得多一些,后来我为太后做成了想做之事,我不想去、她也不让我去了。关于她的事,我只知道,她手上有一只木质指环,那似乎是她的钟爱之物,还有……她好像与国师大人……” 徐婉卿犹豫片刻,找了个还算合适的词: “关系匪浅。” 这些都是应天棋知道的事,至于指环,他也有些印象。 他叹了口气。 想从陈实秋手下棋子的身上下手打听陈实秋秘事,实在太难。 “那她针对皇后和昭妃的原因呢?” “……”徐婉卿再次陷入了沉默。 片刻,她摇摇头: “没有原因。” “怎么可能?”应天棋皱皱眉。 杀人怎么可能没有原因? “就是没有原因。” 徐婉卿似乎十分疲惫,她垂着眸子: “蝉蝉出事之后,我曾经问过太后,我说,蝉蝉是在太后膝下长大的姑娘,她为何要如此狠心,非要蝉蝉的命。但太后她说…… “她说蝉蝉太美好了,像御花园里的芍药,像坤宁宫的米苏尔达,她也舍不得把她从枝头折下,但是……”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徐婉卿皱皱眉,抬眸看向了应天棋。 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让应天棋有些茫然: “什么?” “……但是,她见不得陛下你拥有她。” “?” 什么玩意? “什么叫见不得我拥有?” 应天棋真的有点无法理解: “既然见不得,当初又为何非要为我指这门婚?” 徐婉卿却是摇了摇头。 可能正常人真的无法理解疯子的想法。 应天棋叹了口气,感觉再待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带着何朗生离开了翠微宫,回了乾清宫。 他没让何朗生回太医院值夜,而是一路将他捎回了乾清宫暖阁书房。 此事还有许多不明之处,应天棋对着一堆疑点也实在憋不下去了。若事情是现在进行时,他尚可慢慢查证,但这种私密往事,他无从查起,便只能亲自问见证往事之人。 “你方才对徐婉卿说,当初让你救下徐婉宁的人是我?” 安静的书房里,应天棋亲自点了龙涎香,于客位与何朗生坐在一处,边抬手给他斟了壶茶。 何朗生却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道一声“谢陛下”,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他这姿态,多少让应天棋有些意外,但也只多看了两眼,并未开口说什么。 “我为何会让你救徐婉宁?” 应天棋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掏出浑水摸鱼大法,抬手揉揉太阳穴: “不瞒你说,我近段时日神思恍惚,忘了许多人,也忘了许多事,记忆有缺失。很多事我都不大记得,如果你知道,还劳你如实告知于我。” “陛下近来确实举止怪异,有些时候,微臣甚至觉得,陛下已经不是原来的陛下了。” 何朗生接的这话让应天棋冒了一身冷汗,好在他并没有继续纠结这些事,而是道: “陛下为何会救徐家姑娘……是因为蝉蝉。” “蝉……” 先皇后的小字也是你能叫的吗?还当着皇帝的面?是真的嫌脑袋太重了吗? 应天棋真是为何朗生捏了把汗。 他轻咳一声: “我不记得了。” “陛下连这也不记得了?” 何朗生意味不明地轻笑一下,让应天棋摸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当时徐家出事,蝉蝉向太后求情保下徐昭仪,得知昭仪家中还有个未及笄的小妹,不好再向太后开口,便来恳求陛下赦免。陛下大怒,斥责她不懂规矩,竟为了区区伴读家的妹妹来求他赦免,实在不知轻重。蝉蝉为此顶撞了陛下,说徐家有冤,旁的不论至少救救孩子,陛下气急,罚蝉蝉回宫禁足思过,整两月有余。 “但在与蝉蝉争执后的第二天,陛下便唤来微臣,将徐家姑娘一事托付给微臣,且三令五申不许微臣将此事透露给蝉蝉。 “微臣实在不懂陛下究竟是何想法,故今日在此,除了解答陛下的疑惑,微臣还想陛下解臣一个疑惑。 “为何陛下一日对蝉蝉气极恨极,多看一眼都厌弃,转日又将蝉蝉说的话与想做之事尽数放在心里。为何陛下要在书房中藏匿蝉蝉的画像。为何……陛下在皇后生前连姓名都不愿称呼,在她死去后却肯唤她一声‘蝉蝉’?” 说到这,何朗生起身撩起衣袍下摆,直接跪在了应天棋面前,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就算陛下要赐死微臣,要微臣受千刀万剐之刑,臣也要大逆不道、拎着脑袋问陛下一句…… “陛下,你究竟当蝉蝉是什么?你究竟……爱不爱她?” 我…… 我哪里知道…… 应天棋被何朗生一通连环问给问懵了。 他就是个局外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拼凑着这些往事,自己猜出来一套,旁人告诉他另一套,所有的可能性撞在一起,脑子都是一团浆糊。 情情爱爱对他来说已经超纲了,现在这又是什么新的情况? 他艰难地理着思路。 首先,这小小八品太医敢叫皇后小字、敢问皇帝家事,皇帝还把救老婆姐妹的小妹这种事托付给他,就证明他跟这二人的关系绝不一般。 其次,何朗生为什么觉得应弈不爱李江铃?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8节 应弈从来没有叫过李江铃的小字,怎么可能? 应天棋头有点痛:“你先起来。” 他懒得再跟何朗生绕弯子解谜语了,等何朗生起身,他直接问: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爱她?” 应天棋以前从方南巳口中听过这个设定,说应弈很抗拒与李江铃的婚事,这倒与何朗生的质疑重合了。 可是很矛盾的是,无论是应天棋的梦境还是地砖下的画像,都证明着小皇帝的爱意。 “陛下从一开始就十分抗拒与蝉蝉的婚事,成婚后除了每月朔望与重大节日,从不去蝉蝉宫中。陛下冷待皇后,全宫都知晓,甚至京城百姓都知帝后不和。微臣把这些看在眼里,把蝉蝉的孤单哀愁也看在眼里,微臣凭何不能如此认为?” 何朗生算是个温和儒雅的性子,但提到帝后的感情事,他声调越来越高,高得应天棋都有点害怕。 他知道何朗生是把自己刚才的问题理解成了一句质疑,因此先安抚: “我知道你很在乎她,但你先冷静一点兄弟……” “……兄弟?” 谁知何朗生听见这个词,似是一愣。 而后他当真安静了,垂眸片刻,他失魂落魄地坐回了椅子上: “陛下,还当我是兄弟?” “……”应天棋空白一瞬,而后利索地点了头: “没错,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兄弟。我信任你,也想你信任我。” 这话之后,应天棋察觉何朗生很轻地笑了: “你这样,倒让我无地自容了。阿弈。” 听见这个称呼,应天棋懵了。 啊? 真让他蒙对了? 这两人关系有这么好? 所以这三个人其实是青梅竹马三角恋? 如此俗套的剧情。 “我原是觉得,我应该恨你的。你娶了蝉蝉,却又辜负她。但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苦衷,你自小受制于太后,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我想信你有苦衷,可我实在看不透你。如果真的不得已,你为何不同我说?为何不同蝉蝉言明?为什么要用软刀子割她的心,又为何把我当成外人什么都不同我讲? “我原以为你早已忘了少时情分,所以决心也要冷待你,同你止于君臣,可是你又说……你拿我当兄弟。” 何朗生像是极为痛苦,他攥着自己的衣袍: “如果你真拿我当兄弟,你就给我一个准话,你为什么要那么对蝉蝉?蝉蝉那么喜爱你,你为何要将她弃在冰冷的坤宁宫里,又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死去?你知不知道她死前唤的是你的名字,可一直等她咽了气,你都没过来看她一眼……” “……什么?” 应天棋实在没忍住,他听着何朗生的话,皱眉确认: “蝉蝉,爱我?” “你难道不知道?”何朗生也是满脸的疑惑。 “可是,”应天棋试着找个委婉些的说法,无果: “可是蝉蝉喜欢的人不是你吗?” “什……” “我曾偶然看过她写给你的信,何明远亲启,信的内容是一首《隰桑》,你应该知道这首诗写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向你表明心意?” 听见这话,何朗生似乎愣住了。 他思索片刻,像是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应天棋所说之事。 最终,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他叹了口气,又沉默半晌,才道: “原来……终是命运弄人。” “嗯?”应天棋微一挑眉:“什么?” 何朗生抿抿唇,叹道: “蝉蝉的人生从来由不得自己,她幼时被接到宫里,当了十多年的公主,看似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这皇宫是个冷漠的牢笼,她不喜欢这里,我看得出来。我视她如天上月,也知我二人有如云泥,从未肖想过什么,但还是不免替她忧愁她的未来。 “我总是想着,若她未来,能找到一个与她相配的夫君,那也好,或许她的日子会比现在幸福自由很多。可是等她到了嫁龄,太后却有心给你和她指婚,何其荒唐? “你与她虽是一同长大,可是你对她向来冷漠,避而远之,这并不是一门好亲事,你也的确对这桩婚事颇为抵触。但太后之命不可违,蝉蝉去了公主封号,以定北侯府独女的身份,成为了你的皇后。 “当时多是你对婚事不满,在闹。蝉蝉从未发表意见,她也没资格发表意见,就如此平静地接受了。 “可我无法接受,我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我问她,她难道甘心吗,甘心被锁在宫里一辈子。我知道她不喜欢这四四方方的宫殿,我问她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为什么愿意留在这里,哪怕她去求一句,说不定……即使希望渺茫,可万一呢,万一太后肯听她心意放弃这门婚事呢?” 应天棋听着何朗生平静中带着哀恸的叙述,不知为何,他心脏处漫起一片钝痛。 他有点不舒服。 “当时她没有回答我,她说我不懂,可她见我坚持,便说要静一静,之后再告诉我缘由…… “你说的那封信我没见过,我想,那就是她给我的答复。只是不知怎的,到了你的手里。” 何朗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为何会觉得她心悦于我?她对你的情意,你难道一点也没感受到吗? “她曾跟我说,这偌大的皇宫,不止她一人无助,也不止她一人孤单。无论外人眼中的你是如何,如何荒唐,如何昏庸……可她只看见一个被皇权裹挟着、只能伪装自己尽力保全的少年。她看出你的孤单,看出你的悲伤,所以想留下来,陪着你。 “她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应弈。” 何朗生艰难地说出这些字眼,却久没得到身旁人的回应。 直到他抬眸看向应天棋,才发现这人的脸色不知何时已一片煞白。 “陛下……你……” “我,我怎么了,我好疼啊。” 应天棋攥着自己心口处的衣料,疼得气都喘不上来: “我太疼了……为什么这么疼……要死了……” 应天棋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努力深吸一口气,撑着桌子想站起身来,但腿一软,直接摔去了地上。 【叮咚——】 【支线任务(6)“帝后旧事”已完成!】 【获得奖励600积分】 【任务奖励将于2个工作日内发送至系统邮箱,请宿主及时查收】 【宿主已解锁支线任务(6)“帝后旧事”核心隐藏信息,是否需要通过购买dlc(downloadable content,又称追加下载内容)解锁游戏隐藏剧情玩法与拓展设定】 【系统向您推荐商城道具】 【绝赞推荐——《明君养成计划》豪华升级包】 【售价:998积分】 你…… 应天棋疼得眼睛都发黑,破系统还在那推荐狗屁dlc,难不成折磨宿主也是你的推销手段吗? 晕过去之前,应天棋心里只有六个大字—— 你大爷的奸商…… 买还不行吗。 第153章 七周目 【叮叮咚咚叮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明君养成计划》豪华升级包, 游戏完整玩法等你来探索~】 【即将开启支线任务(6)隐藏拓展剧情体验】 【系统载入中……】 …… “我是应弈。宣仁宗应崇华第九子,大宣第五位皇帝。” 应天棋的记忆停在倒地的下一秒。 控诉奸商、屈辱购买、黑屏断感……剧情导入,一气呵成。 恢复五感的第一瞬间, 应天棋便听见这个声音。 他来这个世界已有大半年了,对这具身体适应良好,这副嗓音日日听在耳边,本该颇为熟悉, 可现在它落在耳里,却让应天棋有种十分诡异的陌生感。 因为, 虽然嗓音相似,可是那人说话的语气、声调、情绪……再无一处与自己重合。 这感觉也太奇怪了。 应天棋皱皱眉。 而在此期间,他眼前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就像是电影以全息形式呈现, 他沉浸在故事里, 却始终是个戏外人。 “我的母亲是尚仪局司乐司一名女官,姓姜,后被父皇看中, 封为才人。 “我诞生于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母妃生我时难产,出月后不久便病逝。道士说我是灾星, 要以我命驱邪祟,我本该死在那年春日,幸得兄姐垂怜,救我一命。” 应弈的语调平静,不带感情地叙述着自己的过往。 而应天棋透过他的眼睛和记忆,从第一视角感知着这一切。 所以,他刚才购买的拓展包, 是应弈的记忆? 不……好像不止于此,因为应天棋方才听见,系统加载的,仅仅是支线任务“帝后旧事”的拓展剧情。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09节 游戏玩到现在,应天棋遇见最大的困难之一,就是他没有继承原身记忆,导致凡事全靠猜,两眼一黑就是干。 现在有回顾往事的机会,即便剧情只限这一个支线任务,对他来说也十分难得。 因此,他在短暂的错愕后平复好心情,借应弈的双眼去看这些已被尘封的故事。 像是一部沉浸式体验的纪录片。 “我是宫里最小的孩子,不得父皇爱重,没有母亲依靠,这偌大皇宫,凉薄至极,几个哥哥间明争暗斗,唯太子、六姐与八兄真心待我。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不被注目地、作为一个不碍事的皇室子弟活到最后、闲散一生,可朝堂波谲云诡,瞬息间,局势大变,太子落狱、六姐早逝、首辅被贬离京、父皇驾崩……皇城一片混乱,一滩浑水间,竟是我被推上了那个位置。” 应天棋看见了一身华服的陈实秋。 那时的她看起来要比现在年轻些,眉眼间是极具野心的美艳。 她的手被保养得极好,指甲涂着大红的丹蔻,食指戴着一只木质指环,然后,那双手穿过男孩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应天棋近距离看见了陈实秋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的眸子。 她替他整理了一下代表帝王的十二珠旒,不顾那头冠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大、也太重。 而后,她抱着他走出宫殿,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男孩坐上了步辇,又在老太监的引导下,于金銮殿坐上了那象征最高权力的金龙王座。 放眼望去,文武百官队列整齐,跪地行礼,山呼万岁。 这是引熙元年,应弈登基。 这是旧王朝的落幕,亦是新时代的开始。 黑暗在角落无声地生长蔓延,应天棋听见孩童稚嫩的音色: “平身。” “我是大宣的第五代帝王,可是,从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做一个好皇帝。 “坐在这个位置,我并不需要懂太多事,母后会帮我打理好一切。我什么也不用关心,也不必用心去学什么东西,每日只需要像一具傀儡一般,做被人安排好的事、吃规定好的膳食、活在旁人的监督下,半点由不得自己。 “有一条线束缚着我的举止,我尝试过去越过它。 “但我想,大约没人想体会这尝试的结局。” 画面如走马灯般一帧帧闪过,最终停在了御花园一角。 在假山旁、桃树下,应天棋看见了一只毛色纯白的波斯猫。 那日天气晴好,男孩在御花园里散步,周围跟着不少侍卫太监宫女,将他保护得像只易碎的瓷器。 “陛下,这狸猫也不知是从哪儿跑来的,当心伤着您的龙体……”老太监一脸谄媚地凑在一旁,试图驱赶那只小狸猫。 男孩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之后,他从一旁侍女奉着的茶点中挑了一块自己最爱吃的点心,掰下一小块,放在了狸猫身前。 小猫很有礼貌,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男孩投喂的食物,温顺又乖巧。 而男孩试探地摸了摸它的毛发。 温暖又柔软。 小猫吃完一块点心,翘着尾巴亲昵地蹭着男孩的袍角。 男孩弯腰抱起它,不顾老奴的劝说阻拦,将它带回了寝殿。 他是皇帝,是世间最尊贵的人,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身边的人是这样告诉他的,是这样教导他的,是这样尊敬他的。好像只要他一皱眉、一不顺心,他们就能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 但男孩不想要他们的命,也对那些奉承、那些华贵珠宝精美膳食兴致缺缺。 他得到的太多了,他没什么想要的。 但此时此刻,他想要这只小狸猫。 男孩的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在这宫中,他很少见到动物,除了捉不住的、自由的鸟,就是御花园中那几尾离开水就会死去的红鲤。 小狸猫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它会用温暖的舌头舔他的手指,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脚踝,会轻声细语地朝他撒娇。 小狸猫还喜欢他投喂的那块点心。 那么男孩便决定,等晚上再让人去小厨房多拿些点心,自己可以一块也不吃,全都让给小狸猫。 他想,他们的友谊应该可以持续很多很多年。 却从没想过,会于那个夜晚戛然而止。 男孩没能等到那盘点心,也没能用点心招待他的新朋友。 比点心来得更早的,是母后。 陈实秋身后总是跟着很多人,陈实秋的衣裙总是最繁琐也最华丽。 她拖着袍摆上那被金线赋予生命的牡丹花,像神明一般,不容拒绝地降临在这座宫殿。 母后不喜热闹,她很少会出现在慈宁宫以外的地方。 所以男孩本能地对她的到来感到心慌。 男孩行了跪拜大礼,而后抬头望着陈实秋,看她的目光越过自己: “那是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男孩看见了身后的小狸猫。 然后,他听见她的声音: “拿来瞧瞧。” 于是她身边的侍女上前来拎起了那只猫,送到陈实秋身边。 陈实秋掩着口鼻,眼中难掩嫌恶: “脏死了。处理掉。” “母后……”男孩张了张口,原本有很多话要说,对上陈实秋居高临下的目光,却又哑了声。 “谁让你将这种东西带回宫的?”陈实秋问。 “是孩儿自己想要。”男孩答。 “想要?” 女子一声轻笑。 不久后,乾清宫外多了个燃着火焰的铜盆,当着男孩的面,侍女将那只纯白的猫丢了进去。 猫儿凄厉的尖叫、剧烈的挣扎溅起一片片火星,男孩想逃,可陈实秋蹲在他的身边,捧着他的脸,逼他直视这一切。 然后在铜盆安静下来后,命人用铁钳捞出狸猫的尸体,丢在他面前,温声问: “还想要吗?” 男孩摇头,终于挣脱了她的手,后退几步,再不看那团漆黑。 那夜过去,乾清宫少了很多人。 除了男孩身边那个老太监,当日接触过那狸猫的宫人都消失了,又换了一批新的顶上。 听说,他们都死了。 还听说,那小狸猫是太妃养的玩物,不知怎的跑了出来,才被他瞧见。 然后小狸猫死了,太妃也死了。 “我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我想要什么……就得不到什么。 “不仅得不到,他们还会以极其凄惨的方式离开我身边。 “我不可以养狸猫,不可以有爱吃的茶点,一盘菜只能吃三口,不能更多。 “我也不能有亲近的人。有个爱笑的宫女,前一天同我说,树上的花叫桃花。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再后来,我无师自通,若想不失去,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得到。 “我好像拥有很多东西,很多人都羡慕我。可我拥有的其实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王座。 “我以为我再也喜欢不上任何东西了。 “因为我的喜欢是一种诅咒,连我自己都退避三舍。 “可我,控制不了这诅咒的发生。”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可能是第一视角的代入感太强,他觉得窒息。 而等应弈不带情绪的叙述到了这一句,应天棋也大概能猜到接下来是什么剧情。 画面在加速过后,又缓缓放慢,最终回到正常的流速。 是初春,在宫中特设的课室。 这里总是冷冷清清的,点着颇有距离感的檀香,除了在旁侍候的奴仆,就只有一个夫子,一个皇帝,和皇帝的伴读。 皇帝已是一个小小少年,他的伴读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模样端正,气质儒雅。 这是太医院院判何大人家的孙儿,何朗生。这是从官家子弟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已陪伴少年许久,但少年性子阴郁孤僻,喜怒无常,同他交流很少,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那一日,少年如以往一般,低头敷衍夫子要的文章。 可在淡淡的檀香味里,他闻到了另一丝味道。 “公主殿下,怎的来得这样晚?”他听到夫子的质问。 公主? 少年是九皇子,也是父皇最小的孩子,只有两个姐姐。如今二姐嫁人,六姐早夭,这皇宫里哪还有能同他一起念书的公主? 不过很快,少年就有了答案。 他想起,母后似从刚回京的定北侯身边讨了个女孩过来,封了公主,养在膝下。 这样重要的事,他竟有点忘了。 但也没关系,他从来不关心这些。 少年的笔尖仅有一瞬的停顿。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0节 很快便续上了方才没写完的文章。 他听见女孩在身后不远处轻笑: “夫子莫怪,学生刚入宫,今日第一次来课堂,不小心迷了路。不是有心的。” 而后,有一片浅青色衣角掠过余光。 少年清晰地闻见一丝花香。 “见过陛下。” 少年微微一愣,抬眸看去,瞧见女孩含笑的眼睛。 而后,女孩又朝夫子一礼: “见过夫子。” 她咬字很轻,笑容很明媚,好像生来就该活在春夏里。 这样的生命力,令少年想到了御花园中流连与花朵间的蝴蝶。 女孩是长欢公主,比少年要大一岁,自小在边关长大,性子活泼好动,常惹得夫子吹胡子,但却十分聪明,夫子的问题和布置的文章总能拿到甲等,因此就算她犯了错,比如迟到、打瞌睡、上课走神……夫子也不忍苛责。 少年与长欢公主的交集并不多,除了课堂,再无其他。 这小课堂一共四位学生,除了少年自己、长欢公主、何朗生,还有公主伴读,一个姓徐的姑娘。 徐家姑娘性子安静,不爱笑闹,少年对她印象不深,倒是长欢,一天到晚在耳边聒噪个没完,要人不记得她都不行。 后来,少年知道,长欢与何朗生家中是世交,二人幼时便见过,此时于宫中再见,自然更聊得来些。 “我不喜欢她。” 剧情中,突然听见应弈的声音,令应天棋一愣。 “她很吵,爱笑爱闹,像聒噪的鸟雀,像飞舞的蝴蝶。我不愿看见她,也不愿听见她的声音。可是她似乎有种能力,就算我万般不愿,也不得不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又或者说,我怕她。 “我怕她靠近、怕她冲我笑、怕她唤我陛下。 “课堂变得很煎熬,有她在身边、闻见她味道的每个瞬间,都变得很漫长。” “你看起来怎么总是不开心,陛下?” 又一日课堂结束,少年起身准备离开,却被少女拽了下袖角。 她笑得很好看,浅青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雪白: “你总是不参与我们的闲聊,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同我说话,也不同我笑一笑呢?” “大胆!” 少年声调严厉,从她手中挣开袖角,少女却一点也不怕: “别生气嘛,陛下,陛下生得这么好看,怎么不笑一笑呀?” 这边关长大的野蛮丫头,胆大包天,平时在耳边叽叽喳喳没规矩也就罢了,现在竟不知死活地同天子说这种话,还敢拉拽他的衣裳? 少年觉得,自己当就地发落了她,让人拖她下去,打五十大棍,打得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显然旁边两个伴读也的确怕他会这么做,他们瞧着这二人,满脸担忧。 但少年咬咬牙,最终也没开口。 他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旁人觉得他是被气走的。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叫做“落荒而逃”。 长欢像个梦魇,任他越想甩开,就被缠得越紧。 他不想见到她,甚至连课堂都不想再去。 可世事不遂人意,当天下午,少年便在御花园再次见到了她。 彼时她着一袭浅青衣裙,蹲在一片芍药花丛间。 少年本不想靠近,想绕路走开,可却似控制不住腿脚,违背意愿,朝她走去。 长欢看见他,竟也不觉意外,只冲他笑了笑,说: “朝苏有一种花,叫做米苏尔达,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夕阳下美人含笑的面孔。这种花只在傍晚时分绽放,像天边的火烧云,一开就连成一片,像是长在地上的云海。” 长欢捧着开得正盛的芍药花朵,问: “这花也生得好看,不知叫什么名字?” “芍药。” 少年的声音很冷,似有些许不耐烦,顿了顿,才补充道: “也叫将离。” “将离?”少女携了丝疑惑: “即将离别的意思吗?” “是。”其实少年不欲与她说太多。 但可能是那场景太过安逸,他来前屏退了下人,长欢身边也没人跟着,便有种世界上只有他二人的错觉。 他便也多了丝没来由的松懈,驱使他同她说: “所以,向故人赠予此花,为依依惜别之意。” 像是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这些,少女微微一愣。 “那倒是不舍长情之花呢。” 很快,她笑了: “我喜欢。” 少年看见她从地上捡起一朵坠落枝头的花。 “明明开得很漂亮,怎么掉下来了?” 她将它捧在掌心片刻,又伸手,送给了少年: “送给你吧,陛下。” 少年皱眉:“你送朕一朵落花?”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少女眼睛清澈明亮,很轻地歪了下头: “只是觉得,好看的花,该配好看的人啊。” 第154章 七周目 “长欢公主, 李江铃,蝉蝉……她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总是看不透她。 “我是个糟糕的皇帝, 旁人唤我昏君、暴君……性子也糟糕,喜怒无常,阴郁难测,让身边人过得提心吊胆。所有人都厌恶我、惧怕我, 只有她不怕。 “我的气焰、我身为皇帝的威严,在她那里好像起不到一点作用。即便被我拒绝许多次, 她也会重新靠近,同我说话,对我笑,和我讲她在边关的见闻。 “我讨厌她, 可慢慢的……我的心里全是她。 “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因为她总会让我想到儿时遇见的那只狸猫。 “我想,如果我对她好,她也会像那只狸猫一样, 离我而去吧。 “我只能讨厌她,每日都要比前一日,更讨厌她一点。 “我不参与她的话题, 我只同何朗生与徐姑娘说话。 “我不冲她笑,对她总是板着脸,想把她推远一点、再远一点。 “不出意外的话,等到了合适的年龄,她会以我义妹的身份嫁给与他般配的儿郎,然后彻底离开这牢笼一般的皇宫。 “我想,到那时, 我就能松一口气了。 “可是意外还是来了。” 李江铃真的是个很纯粹很热烈的姑娘。 应天棋感受的是应弈的第一视角,李江铃注视着他时,眼里流转着星星般璀璨的光芒,真诚温暖,好像任这天地万千生灵,她的眼里只有你。 应弈身为皇帝,身边有很多人,但那些人在他面前大多唯唯诺诺闪闪躲躲,惧他怕他。旁人面前,他是个不怎么好相处的皇帝,是一只不知何时就会要人性命的恶虎。 而在李江铃眼里,他只是应弈。 会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会捕捉到他所有不同寻常的情绪,会冲他笑,对他好,会避开他的伪装,触碰到他内心孤寂冷漠的灵魂。 没人能不为这种眼神动容,应弈爱上李江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感受到这一切、再结合自己所知的那些故事…… 应天棋有很多想说的话,最终却只余一声叹息。 后来,他看见所有人都来到了自己命运的转折点。 陈实秋撤去了李江铃的公主封号,要将她嫁给应弈为妻。 应弈反应极大,他不吃不喝,甚至去慈宁宫外跪了一天一夜,还淋了半日的雪,浑身上下都写满对这婚事的抗拒。 期间李江铃来看过他一次,却被他用很难听的话斥了回去。 但他的反抗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婚期已定,他与李江铃,终将成为一对怨侣。 “我不能娶她,我知道,我不能娶她。 “她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若不嫁给我,她能得到自由,而我从此只用继续被困锁在皇宫里,过着这傀儡一般没有魂魄的一生。 “我明明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我的每个选择,都由不得我自己。 “我永远得不到我喜欢的东西,点心也好,人也罢,只要我表露一点善意,第二日,他们就会离我而去,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1节 “我只能尽力表现得厌恶她、再厌恶一点。 “我不敢对她好,不敢对她温柔,在这皇宫的滔天权势下,我与她都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部分,她随时会像我儿时遇过的那只狸猫,被人掷入火焰,烧成一把焦骨。 “我连自保都很艰难,更保不住她。 “我对我这一生,原本并没有什么期待。活便活,死就死。可她让我感受到一丝难得的恐慌。 “若想活下去……我只有一个选择。” 画面一转,应天棋看见面前摆着红底绣金龙的衣袍。 那是一套喜服。 “陛下。” 身前有人说话,他的视线随着戏中人缓缓上移,看见了何朗生的脸。 “明远。” 应弈很少这样称呼他。 但在这个夜晚,他似乎放下了横在他们之间的君臣之别,只当对方是从小伴自己一同长大的兄弟: “朕要向你讨一种药。” “陛下龙体康健并无病症,何须用药?” “……朕不想要孩子。”应弈声音略显低沉: “朕不能有孩子。可有哪种药,能够彻底断了这种可能性?” “……”何朗生似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陛,陛下,你……你就这么……” “我懂他没说出口的话,他当时应当想问,难道,我就这么厌恶李江铃,厌恶到甚至不想要一个与她一起生育的孩子。 “他不懂我的难处,我对于太后来说,已经有些不好掌控了。我的年岁大了,已不是幼童,我反抗婚事的行为触怒了她,我能感觉到。 “如果我在这个节骨眼与李江铃有了孩子,而那又恰好是个男孩……我便会成为一枚随时可被抛弃的棋子,而作为孩子的生母、未来名正言顺的太后,李江铃,亦无活路。 “如果没有孩子,无论如何,太后多少会有些顾忌,只要我继续昏庸下去、听话下去,她便不会轻易对我动手。 “多么可笑,我,大宣第五代皇帝,竟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全我自己,苟活下去。 “我不想再伤害旁人,那么,就只能伤害我自己。” 应天棋心里震撼久不平息。 应弈,一个被后世唾弃了千百年的窝囊废、亡国君……原来,竟也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想来也是。 这世上,看似光鲜亮丽的表象下,又有谁是容易的呢? 何朗生为应弈提供了他需要的药物,按何朗生所说,服下之后,应弈便永远也不可能有子嗣了。 他的身体也因此变得羸弱许多,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不仅日日宴饮,还纳了许多妃妾,花天酒地,颓废度日。 坊间传,帝后不合。 皇帝厌弃皇后,厌弃至极,除了每月朔望与重大节日,其余时间,他连皇后一面都不肯见,常常宿在其他妃妾那里。 除此之外,应弈还听到许多旁的谣言。 比如皇后与和何太医原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但皇家横插一脚,生生断了这桩好姻缘。 还说二人在坤宁宫内举止亲密,借请脉为名拉拉扯扯,全然不顾皇帝颜面。 “李江铃与何朗生关系亲近,我是知晓的。 “他们祖上有亲,又是幼时玩伴,有青梅竹马之谊。我原以为,李江铃嫁给何朗生是顺理成章,可是太后横插一脚,让我夹在他二人中间,同时伤害了他们两个人。” 那年,太后前去行宫避暑,帝后因需主持宫中祭祀,未能同行。 那夜,应弈睡不着,便坐在坤宁宫的书房,随手勾画坤宁宫外那片开得正盛的米苏尔达。 “陛下在画花朵?”李江铃走过来,问。 应弈并未应声。 “陛下最善丹青,可以画画臣妾吗?” 无论应弈如何冷淡,李江铃待他数年如一日。 只是在宫中蹉跎数载,少女早已没有当初那样活泼明媚,取而代之的是被规训出的温婉柔和。 李江铃的请求被应弈冷言拒绝,很快,书房内又只剩了应弈一人。 可画着米苏尔达的白纸被撤下,笔尖在下一张纸勾勒片刻,竟是浅青衣裙的少女坐在芍药花丛中的盈盈笑脸。 应弈想,自己约莫是疯魔了。 他随手将那张画折起,想烧毁又不舍得,便想随便寻本书夹进去,明日随身带走便是。 可翻找片刻,一封信贴着他的手滑落,信封上是他熟悉的、另一个人的名字。 “再后来,李江铃病了。病得不那么爱笑了。 “我很担心她,可我很少去看她。 “她心悦之人不是我,她只有在她病时才能常常见到他,我又何必去讨嫌。 “可她病得越来越频繁,也愈发严重,终在那年冬日,撒手人寰。 “何朗生告诉我,她不像中毒,却也不似寻常病症,具体如何,他暂时不知,但不论花费多少时间精力,他都一定会找到真相。 “我知道,是我害了她。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一定是我害了她。 “是我毁了她原本平安幸福顺遂的人生,让她的生命早早夭折在了如米苏尔达一般美的年纪。 “于这世间,我着实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可我好不甘心。 “我不甘心受人摆布至此,也不甘心桩桩件件事与愿违,更不甘心我已如此小心翼翼,却还是保不住想保全的人。” 最后一个画面,应天棋看见了烛火摇曳的乾清宫。 应弈与何朗生如他们今夜那般并排坐着,应弈脸色苍白: “明远,朕能信的唯有你一人。我知你恨我,可若我是为了她,若我是想为她一搏、讨个公道、痴心妄想为她偿还这笔血债……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何朗生垂眸思索许久。 最终,他跪在应弈身前: “微臣,万死不辞。” 难怪…… 难怪应天棋一直觉得何朗生的立场很奇怪,难怪应天棋一直捉摸不透何朗生究竟是哪方势力。 ……原来他是应弈的人。 所以何朗生区区一个八品太医,却偶尔能行走于乾清宫为皇帝请脉。 所以何朗生对待应弈的态度如此微妙,因为他们是自小相伴的竹马,爱着同一个姑娘,他们之间误解重重,本应该憎恨彼此,却为了一个真相、一份不甘,顶着权势滔天无法战胜的敌人,纠缠着在这吃人的深宫挣扎出一点出路。 他们不像敌人,却也不像朋友。 他们只是执念相同的同路人。 “这世上,人人畏惧我的权力,惧我怕我,却无一人真心敬我爱我。 “我想,李江铃一定恨我入骨,恨我这样一个不速之客闯进她的人生,只会给她带来悲伤与痛苦。厌我性情恶劣,对她不好,总是说难听的话,惹她伤心。 “可今日我才知道,她竟是爱着我的。 “我实在想不懂,我这人,究竟有何可取之处。 “这份爱,没有缘由,不合时宜,甚至不该存在……可它就是发生了。我却浑然不觉,让她的爱变成了划破她血肉的尖刀。 “我想说,若有来生, “可是我从降生那日,便身不由己,无论再重演多少次,结局都会是如此。 “故而,若真有来生,我还是想她永远不要遇见我。 “我也不愿再要这天家富贵,如果可以,我更想做那只被丢进火盆中的狸猫。 “我是应弈。宣仁宗应崇华第九子,大宣第五位皇帝。 “我的人生荒诞可笑,我自己昏庸无能,放眼十余年人生,无一处可圈可点,唯此痛楚,刻骨铭心。” 这是应天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像是电影谢幕,所有画面飞速掠过,又归于一片黑暗。 他好像从虚空之中重新被人拽回了现世,五感逐渐清晰,身体很暖和,心脏却还是很难受。 好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捏紧了,胸膛中那只不可缺少的器官跳动得很艰难。 应天棋不久前才以第一视角感受了应弈的那段经历。 所以他理解他的恨、他的苦、他的遗憾、他的悲哀,还有他的心痛、他从未见过天日的无疾而终的爱。 可是…… 可是他真的好难受。 应天棋不自觉皱紧了眉。 但很快,他察觉一道略显冰凉的触感抚上了他的眉心。 那像是谁的指腹,轻揉了下他的眉心,又顺着他的眉骨往一侧描摹。 “皱什么眉?” 应天棋听见有人在他身边问。 声调有些冷。 应天棋觉得自己真是疼魔怔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2节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晕倒前在乾清宫,自然也该在乾清宫醒来。 可乾清宫,不该出现这声音的主人。 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还是努力地从混沌中找见一丝清醒。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然后下意识地、抬手握住了那人即将撤离的指尖。 只要握得够紧,梦就不会溜走。 应天棋这样想着,然后借着宫殿里摇曳的烛火,看见了方南巳低垂的眉眼。 心脏的钝痛还没完全消散,惹得应天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而等到呼吸再无法静止下去,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睛,稍稍侧过脑袋,用额头贴了下那人冰凉的指背,喃喃: “真是电影看多了,做梦都醒不过来了……” “什么?” 应天棋本以为这只是半梦半醒间一句只有自己知晓的低语。 可没想到,话音刚落,就有人接了他的话。 应天棋这才彻底清醒。 他重新睁开眼睛望去。 便见方南巳坐在他的床榻边,维持着被他拉住手的动作,垂眸不带什么情绪地瞧着他。 “真的啊……” 应天棋倒吸一口气。 “什么真的?”方南巳微一挑眉。 “你……你怎么会在这?” “不可以?” “自然……” 应天棋将目光从方南巳脸上挪开,环视一圈,确定这真是自己的乾清宫没错: “你怎么进来的?” “何朗生能光天化日混进长阳宫,郑秉烛能夜半三更潜入慈宁宫,乾清宫而已,臣如何进不得?” 方南巳轻轻挣了一下被应天棋握住的那只手,但没能挣脱。 应天棋感受到了,但他不肯放: “你说的这二位,一个进来救命,一个进来偷情,你来作甚?” “臣光明磊落,不救人,不偷情,只是瞧瞧陛下死了没。” “死了怎么办?” “帮陛下身边那不中用的小太监喊句驾崩。” “没死呢?” “补两刀。” 应天棋没忍住笑了。 天知道,刚从沉浸式be剧情中脱身,再看见方南巳、闻见方南巳身上的味道、听见他的声音……这种熟悉的感觉,有多令人安心。 他轻轻蜷起手指,任自己的体温将那只微冷的手变得温暖一些。 应天棋叹了口气: “……你的话,一刀就够了。” 第155章 七周目 应天棋闭了闭眼睛, 片刻后,他才轻叹口气,松开了方南巳的手。 他撑着身子, 坐起身来: “我这是晕过去了?晕了多久,怎么连你都惊动了?” 心脏处的痛感还未散尽,应天棋皱皱眉,抬手揉揉心口, 企图让它变得舒坦些。 “六日。” 方南巳不带情绪地报出一个数字。 “六……”应天棋懵了:“六日???” 那难怪方南巳要进宫亲眼瞧他一眼呢。 要换成他自己,他也得不信邪来瞧上一眼, 看看是假晕还是真死。 “所以,到底怎么了?” 方南巳的目光在他揉心口的手上停顿一瞬: “心疼?” “嗯……” “疼晕了?” “我也不知道……” “现在还疼?” “好多了。”应天棋叹了口气。 进剧情之前,和何朗生说话那会儿,那才是真的疼得要死了, 就是系统下一秒嘎巴给他来个死亡通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的那种。 应天棋放下手, 左看看右看看,没瞧见除自己和方南巳以外的活人。 他想了想,问: “我躺了这么久, 太医如何诊断的?今夜无人侍疾吗?” 这话说完,应天棋听见方南巳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 “陛下想哪位娘娘侍疾?” “……” 又来了。 应天棋挽起他的手臂,语气做作: “提旁的人作甚, 旁的都不重要!朕只知道现在只有巳妃在朕身边,朕只要巳妃娘娘侍疾——” 方南巳抽回了被应天棋挽着的手臂。 用魔法打败魔法,应天棋知道自己成功了。 “太医说陛下是疲劳忧思过度,导致晕厥不醒,昼夜不安。而且……”方南巳拖慢了音调。 “而且什么?”应天棋忍不住问。 于是方南巳稍稍低下头,离应天棋近了些。 应天棋瞧见那双眼睛盯住自己缓缓逼近,莫名有些紧张。 他空咽一口, 下意识朝后躲去。 好在方南巳只靠近了一小段距离,很快便停了下来,极轻地眯了下眼,道: “而且,陛下睡梦中时不时会唤先皇后小字,何太医认为嫔妃不便侍疾,乾清宫便只有太医与宫人侍候。” “那,那太医呢?”应天棋磕巴了一下。 然后,他看见方南巳朝他使了个眼神,他被那眼神引得望向皇宫一角,便瞧见了置物架后、角落里横七竖八的一堆太医。 应天棋倒吸一口凉气。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方南巳及时道: “没死。” “哦……那就好。” “所以,究竟是何事引得陛下‘忧思过度’,算算时间,陛下难道不该在处理徐婉卿之事?” “?”听见这话,应天棋一愣。 什么意思,自己是在问及与李江铃往事时突然心悸昏迷,这事,何朗生没告诉方南巳? ……想来也是,何朗生并不是方南巳的人,至于方南巳为何使唤得动他……他们之间应当有某种联系,但关系又不是太近,也就只停在通风报信的程度,至于具体如何……暂时不知。 应天棋总不能说是听了李江铃的故事把自己给心疼晕了,便随口找借口敷衍着: “是,唉,我就是,呃也没什么……可能最近确实太累了吧,我做了个很长的梦,睡得久了些。” 方南巳只淡淡地瞧着他。 而后,他挪开视线: “梦见什么?皇后娘娘?” 当然不止皇后娘娘,还有应弈。 系统拿了应天棋998积分,还了他一部沉浸式电影。原本应天棋觉得系统奸商、觉得自己一定会为这998捶胸顿足很久,但现在一切结束,他居然诡异地觉得这dlc买得还挺值。 因为他在这场体验里得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信息—— 应弈此人,似乎,大概,并非一个完全没脑子的昏君。 此人与应天棋隔得太久太久,经过后世的杜撰描绘,真实情况如何,应天棋早已不知。 但现在借他的视角、他的记忆体会一番,应天棋才发现他的痛苦、他的无奈。 从小到大,他喜欢的东西都会消失,所以养成了一副恶劣性子,不敢对任何人任何事表露真实的善意。 为了活下去,为了守住想保护的人,他只能窝窝囊囊地苟且偷生。喝药断自己子嗣、成日花天酒地扮演一个无能昏聩贪酒好色的帝王,好降低背后人的戒心。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3节 可卑微至此,他终还是什么都没能守住。 那么他会怎么做? 会想报仇吗,会想抗争吗,会想用尽一切办法……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吗? 在自己到来之前,他是否也计划过什么,是否在暗中布过棋子,是否留过后路? 这样一想,另一件事也终有了答案。 此事应天棋早有怀疑,但如今才真正确定,原来当初出连昭入宫为妃却受尽冷待……也属应弈的刻意为之。 他猜得没错,应弈做此举,不是被美色糊了脑袋,他的确是想找个合理的理由,从陈实秋手中保下南域那群人。 如果电影能多看一会儿就好了,可惜它与支线任务绑定,应天棋只能从少年帝后这段感情中窥得主线的蛛丝马迹。 应天棋觉得,自己要查的方向又多了一条,只是这事他无法借旁人之手,只能自己摸索。 如果应弈当真有过谋算,那这偌大朝堂,谁是应弈的暗棋、谁与他有关?若能找见,那这些棋,都可为应天棋所用,倒省了他不少麻烦。 想到这,应天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他看了眼方南巳,倒又想起一节: “哎。” 方南巳不理会他:“哎是谁?” “方南巳!” “嗯?” “你今日来,就是为看看我?” 方南巳微一挑眉:“不然?” “没有什么新消息要带给我吗?”应天棋学苍蝇搓搓手,疯狂暗示。 见他这姿态,方南巳眼里似闪过一丝笑意: “你想要什么?” “比如,郑秉烛?”应天棋扬扬眉: “郑秉烛的效率,我是很信任的,从你给他传信那日到现在,已有六七日过去了,他有没有查到宁竹?” 应天棋不觉得方南巳会特意来乾清宫看他。 只能是在外面得了有用的消息、一时联系不上人,才会出此下下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大老远跑过来打晕一堆太医守着他醒过来。 所以,他笃定方南巳此行一定带着他需要的消息。 果真,方南巳点点头:“算有。” “‘算有’是什么意思?” “因为还无法确定那是否与你想要的有关——郑秉烛派人去华南县寻了一名老妇。” “老妇?”应天棋皱皱眉: “什么老妇?” “普通老妇。” “……” 应天棋望向方南巳的视线变得幽怨且阴森。 见状,方南巳弯唇笑了,终于不再逗他: “查了,忠国公府旧奴。” 六个字落在应天棋耳里,可他全部注意力全都落在了方南巳方才那抹笑意。 他微微一愣,片刻才回神,不自觉也弯唇笑了,没忍住一句: “怎么越来越皮了。” 闻言,方南巳微一挑眉:“什么?” “……没什么。” 应天棋飞速挪开眼,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他轻咳两声以掩饰尴尬: “那什么,忠国公府旧奴是吧……” 他迅速在脑子里给这几个字对了个号,而后一怔: “忠国公府,陈实秋的母家?” 方南巳淡淡瞧着他,没有追问上一个话题,只点点头。 得到答案,应天棋睁大眼睛,小小声骂了句脏话。 事情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 “那人呢?郑秉烛已经带回去了?” “还没。我让方南辰跟着,进京前寻机会将人截下,成了会传信给我。你要见她,是吗?” “也不用。”应天棋想了想,抬手拍拍他的手腕: “如果可以,我想亲自带她去郑秉烛眼前。” 方南巳上下打量他一眼:“你?” “……” 应天棋从这一眼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怀疑与鄙夷。 他磨磨牙:“我怎么了?我就要去。” 而后推了下方南巳的肩膀: “你先走吧,等人逮到了你再同我说,就写在纸上就好,我会去找你。” “嗯。” 方南巳应下,起身本欲离开,但走出几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折了回来。 应天棋望着他,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瞧着那走路带风的姿态,下意识往后蹭了蹭,用手撑着床榻柔软的表面。 他看见方南巳朝他伸出了手。 脑后高高竖起的马尾顺着肩头散落,方南巳稍稍俯下身,隔着应天棋身上一层薄薄的寝衣,用两指指背贴上了他的心口。 应天棋怔住,不大敢动。 他不知道方南巳在做什么,只感受着从他手上传来的、微凉的体温。 昏暗慵懒的烛火下,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很用力、很迅速地跳动着。 “你……” 应天棋一句话还没说完,方南巳便撤了手。 似乎只是在确认这人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感受到了,便收回了触碰。 “走了。” 方南巳并未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半句解释,他像一道影子,快步从偏门离了乾清宫。 而应天棋坐在床榻上,愣神许久。 不知道为什么,方南巳手上的温度好像穿过衣料、穿过血肉,扎进了他的骨骼里。 一直等角落里那堆太医发出微弱的呼救声、直到殿外传来脚步声,应天棋才似恍然回神,一头栽回床榻上,扯着被子按在自己的胸口。 什么玩意。 ……什么玩意!!! 大胆方南巳,有他这么对待皇帝的吗?!! 这是大不敬,大不敬!! 更恐怖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应天棋忽然发觉自己在某一瞬间的心情有些熟悉。 似乎前不久才在哪里感受过一般。 但他没有往深想,不知为何,他有种直觉,这个问题对应的,一定是一个他完全未知且暂时不大愿意接受的答案。 应天棋已经睡了六日,再躺下去也睡不着了。 在众太医面前表演一出悠悠醒转的大戏之后、再接受太医们的诊脉喂药问东问西,等那群闲杂人等都走了,应天棋才彻底清闲下来。 太医嘱咐要他好好修养不能再操劳,应天棋不能下床,闲着也是闲着,便打开了游戏系统,将该领的奖励都领了,该消的红点消一消。 他很久没开过人物角色卡界面了,页面里,放在第一位的仍然是一张灰扑扑的、未被解锁的隐藏角色卡,其余已解锁人物中,多多少少推了些探索度,挨个将探索度奖励领取下来,倒也是个颇为可观的数字。 这么一算,买了个天价dlc之后,他辛苦攒下来的小金库其实也没有损失太多。 商城的道具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卖的还是一些可以但没必要且死贵的玩意,应天棋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兜兜转转,他还是点开了目前为止最实用的技能。 但让他意外的是,这次点开“嘻嘻嘻”,统子姐先给他炸了一片烟花。 【检测到玩家已安装“明君养成计划”豪华升级包,现宿主可体验游戏完整剧情与隐藏玩法!】 【已自动为玩家更新“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焕新升级2.0版本!】 【更新公告】 【优化玩法、修复数处已知bug】 【全面取消技能cd,令玩家实现技能自由,随时随地想用就用!】 【推出全新功能,传送点不再局限于某个地点,而扩展至具体的某个人身边(可传送人物条件为角色卡图鉴中探索度≥20%)】 【全面降价,传送地图中,京城内外可解锁传送点统一开启五折优惠】 这…… 这这这!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4节 这真的是应天棋认识的系统吗? 更新公告里的三个功能一个赛一个的有用,破游戏真的会对玩家这么好吗?! 更重要的是,这次更新,居然!免费!! 应天棋感动得都要掉眼泪了。 他迫不及待想试试新版“嘻嘻嘻”,因此立刻打开传送地图,果真在地图旁边看见一列可传送人物,顶格就是“方南巳”三个大字,左边还有一张高清官服正面照充作头像。 养病什么的实在是太枯燥无趣了,能逃离这里换替身来代他熬过自然是上上策,只是以前应天棋顾念着这技能漫长的五日冷却,生怕中途出点什么事来不及使用,所以非必要不传送。 现在连冷却都砍了,不用白不用! 因此应天棋没多犹豫,干脆利索地锁定方南巳的头像,设置传送点为“离目标人物1-20米隐蔽处”,朗读口令,准备传送。 传之前,应天棋特意看了眼系统时间。 北京时间5:03,天才刚刚亮。 皇帝病的这些日子里,文武百官不必上朝,方南巳自然也不必早起。 宣朝重文抑武,方南巳又受陈实秋忌惮,手里没有实权,就空有一个大将军的名头,自然也不必到处去巡逻坐班。 再加上昨夜他凌晨快两点才从乾清宫离开,所以应天棋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时间点他还没起床。 那么自己降临在这人卧房的隐蔽处,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再闹任何乌龙—— 真正落地前,应天棋都抱着这样美好的想法。 可是等他的口令刚刚说完,甚至还没感受到后摇开始,他先呛进一大口水,整个人瞬间清醒。 应天棋挣扎着想从水里站起来,但溺水的感觉实在令他太过慌乱,他努力去找身边任何能借力的东西,然后握紧、带着一身温热的水脱离水面。 重获空气的那一瞬间,应天棋也看见了自己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方南巳的手腕。 同时他也看清了自己在哪里。 在方南巳家的浴房。 “离角色1-20米隐蔽处”,的确很隐蔽,隐蔽地把他塞进了水底。 应天棋心里鬼火“腾腾”往外冒。 没法骂系统,那就只能骂人了。 “你神经病啊方南巳,天都没亮透你在这洗什么鬼澡……” 应天棋话音未落,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而后,有人揽着他的腰,将他往自己那边带了一下。 下一瞬,应天棋撞进一个被热水衬得温热的怀抱。 第156章 七周目 应天棋来时就穿了薄薄一层寝衣, 现在又泡了水,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上,又与另一人贴在一起。 这是个很温和缱绻的拥抱, 像是对待珍视许久的藏宝。 出神时,感受到有人用下巴蹭蹭自己的颈窝,应天棋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筋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泛着酥麻。 他忍不住轻颤一下。 想逃, 但方南巳抱得很紧,又或者说他不敢再做更多挣扎的动作, 只觉灵魂在天上转着,身体僵在另一个人怀里。 “方,方南巳……” 连声音都轻不可闻。 方南巳没有回应他,应天棋只听见一道低哑的音节, 像是呼吸时带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之后, 有什么东西蹭过他湿透的发丝和烧烫的耳廓。 是方南巳微凉的鼻尖。 其实要让应天棋平心静气来说,他们两个男人抱一抱也很正常,谁都没有占谁的便宜, 谁也没有少块肉。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个氛围这个态度,应天棋就是觉得不对, 就是觉得奇怪,就是觉得……反正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合适!!! 应天棋觉得这屋里的温度也太高了,水烧得也太热了,弄得他整个人都在发烫。 “你,你清醒一点!” 应天棋小声反抗: “你放开我,方南巳,你看看我是谁???” 这动作实在太暧昧, 应天棋再骗不了自己。 这厮不是酒后发疯出了幻觉,把他当成什么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了吧? 听见这话,方南巳果真将他放开了些,但手依旧搭在他腰侧,没有彻底还他自由。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他看见方南巳离他很近,眼睛好像有点红,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显得那双以往幽暗如湖水的眼睛也明亮了些,里面倒映着他的影子。 而后,方南巳竟很轻地弯唇笑了,露出他唇侧的尖牙,学着应天棋的话: “你是谁。” 这三个字咬字极轻,轻得像是随时会随着蒸腾的水雾飘进空气里。 而后,方南巳微微低下头,不错眼地看着应天棋的眸子: “你是陛下,还是谁……” 说着,方南巳稍稍垂下眼,目光似乎凝成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从应天棋的眉骨扫到鼻梁,再落到嘴唇。 凝视片刻,方南巳皱眉,眯了下眼睛,声音很低很沉,说出的却是一句: “……我真恨你。” 应天棋愣住。 还没从那句恨中回过神,属于方南巳的阴影覆盖下来,伴着他身上被热水蒸得暖烘烘的清涩气味。 他…… 他他他…… 他想????? 这个充满暗示的靠近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 应天棋心里一紧,下意识偏过头,在错乱的心跳声中,错开了方南巳下倾的动作。 而方南巳顺势倒在了他肩膀上,应天棋只感觉有沉甸甸的重量压下来。 这是……睡着了? 发生的事情太猛太多,应天棋到这时才想起来分析方南巳身上那股诡异的酒香味。 他往浴池边瞧一眼,果然见边上歪着不少空酒瓶,应天棋扫一眼大致数一数,竟不下十数个!! 他知道方南巳酒量不错,不会轻易醉倒,但这十几瓶酒喝下去,大象都得被放倒吧?? 遇见什么事儿要把自己灌成这样,失恋了?不至于吧??这得是受了多大的打击??? 而且,这人这是边喝酒边泡澡,泡着泡着还睡着了是吗?! 这很危险吧,哪有他这样的?自己的命不当命啊! 应天棋心头无名火起。 他用力推了方南巳一把:“你起来!” 肩膀上的人睡得很沉,一动也不动。 “起来!!!” 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应天棋真的很想把这人一把推开不管了,但又怕他摔到水里沉睡着不懂挣扎把自己呛死。 没办法,他只能艰难地托着方南巳,先把人靠去浴池边让他不至于溜着滑到水底,再艰难地把自己和他剥离开,先手脚并用地爬上浴池,再拖着他的胳膊把人往上拽。 方南巳个头都快一米九了,还是个武将,虽然看着不至于多壮,但人家是精瘦薄肌那挂,虽然穿衣服显瘦,但身上都是实打实的肌肉,平时不觉得,现在失去意识了落到他头上了才发觉此人重得没边儿。 碰巧应弈这身子又是个废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换做以前,应天棋还能骂两句,但现在他知道了应弈这副虚弱身子的原因,也不忍心吐槽了,只能把所有的苦和累往自己肚子里咽。 天知道他废了多大的劲才把方南巳从水里拖上来。 但光拖上来也不是个事,让他湿乎乎地睡在冰凉的地板上,岂不是更糟心? 应天棋没招了。 他跑到门口去,看了眼,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想叫苏言过来帮忙,手指头在嘴唇边怼了半天也学不出方南巳那哨子,半个音都吹不出。 实在没办法,应天棋只能把浴房里能用的东西都利用上,什么靠垫软枕什么兽皮毯子,有形的折吧折吧垫在方南巳脑袋下面,没型的软的厚的就往身上盖别着凉。 应天棋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这一套工序下来,他嗬哧嗬哧把自己累得够呛。 “方南巳!” 等终于把这人安顿好,应天棋跪在他身边,毫不留情地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真是不让人省心!” 说着,可能是觉得跟个醉鬼说话实在没意义还幼稚,应天棋自己先笑了。 他身上也只穿了件湿乎乎的寝衣,如果就这样跑到外面去,带着春寒的风一吹,这身子肯定得病倒。 反正哪也去不了,应天棋就掀开方南巳身上的兽皮毯子,自己钻了进去,打算先在这暖烘烘的浴房里耗一会儿,等来帮手了再说其他事。 可不知为何,这种暖融融的、被另一个人的体温与气味包裹的感觉令应天棋十分安心。 他靠在方南巳身边,竟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等再醒,是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喂。”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5节 应天棋这一觉睡得很好,没做乱七八糟的梦,也没想乱七八糟的人,睡得很沉很安心。 所以,被拍醒的时候,他还有些迷糊。 等到睁开眼睛看见方南巳的脸,他才逐渐找回丢失的记忆,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自己还在方南巳的浴房里。 应天棋打了个哈欠,抬手揉揉眼睛,之后便看见了面前方南巳一张表情不怎么好的、欲言又止的脸。 “你怎么在这?”方南巳问。 “我?我怎么不能在这?”应天棋睡醒了,有精神了,火也起来了,开始跟方南巳算账: “我还没说你呢,方南巳,你这么大个人了,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你喝酒就喝酒,泡澡就泡澡,睡觉就睡觉,分开干都没什么问题,但你一起干是什么意思??你泡着水喝着酒把自己灌醉,万一失去意识滑到水底怎么办,反应迟钝溺水死了怎么办,万一脚一滑重心不稳一头磕死怎么办?多大人了,你有点轻重行不行?!” 方南巳就淡淡地看着他发脾气,然后在他一段话发泄完,接他一句: “死就死了。” “你……” 应天棋真是被他这态度堵得无话可说。 他气笑了,点点头: “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是吗?” “那你呢?” 意识清醒的方南巳好像永远是冰冷淡漠的,就像盘踞在潮湿石洞里的蛇,远没有醉酒时那样温暖,笑容也没有一丝真心。 他盯着应天棋的眼睛: “你在在乎什么?” “我……”应天棋咬咬牙: “你管我在乎什么?” 方南巳没接这话,他只错开眼睛看向别处,抬手揉揉自己的后颈: “我不记得我有给你写信。” 应天棋知道这话的意思。 意思是我又没叫你你来干嘛。 “没给我写怎么了,我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这天下都是我的,我想去哪去哪,你管得着么?!”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气什么,反正就是炸毛,就是想骂人。 看他这样,方南巳微一挑眉:“发什么脾气?” 应天棋越说越来劲:“就发就发,你管得着吗?!” 方南巳不想跟他争辩。 他叹了口气,抬手揉揉鼻梁,可能是头痛,他闭了闭眼睛,皱眉问: “我昨夜做了什么?” “你……” 应天棋下意识想答,但刚开口,画面就闪回到交换体温的拥抱、方南巳逼近的脸、在自己身上蔓延生长的阴影,还有几乎要和自己融在一起的温热的气息。 于是一时又哑了声。 “你说你恨我。” 最终,应天棋也只挑了其中不痛不痒的部分,问: “你到底恨我什么?都说酒后吐真言,可我对你也不坏吧方南巳,你为什么要恨我?” “……” 听见这话,方南巳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看着应天棋,目光变得稍微有些古怪。 最后,他像是有些烦躁,脸色难看地皱皱眉,什么话也没说,只从地上站了起来,随便捞了件外袍往身上一披就离开了。 应天棋留在原地,顶着一脑袋问号。 这是怎么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又抽了哪根筋? 难道是因为把恨意说漏了嘴,无法再与他维持表面的和平,所以干脆暴露真面目? 那自己还能继续留在这里吗? 方南巳不会气急败坏干脆把他杀了吧? 脑子里这样天马行空地想着,理智却告诉应天棋,方南巳在意的点并不在这。 因为方南巳刚才的反应并不像气急败坏翻脸不认人,倒有些像什么事儿被戳穿之后那一点点微妙的别扭,与其说是被气走,倒不如说是放不下脸面所以选择逃避。 应天棋觉得自己应该趁这个话题没过去,赶紧追上去问问清楚。 但他又不大想,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也很奇怪,让他自己都想不通。 应天棋盘腿坐在地上,许久后,手无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里其实已经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感觉。 那让应天棋很不安,原本想忽略它,但是从他意识到它开始,它便出现地愈发频繁,叫人无法忽视,只能正视—— 他的心脏,好像不大受控了。 无论是昨夜方南巳的触碰,还是清晨水中的拥抱,都让它格外躁动。 如果要较起真来,这种感觉其实从很早以前就有了。 只是当时没这么明显,应天棋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所以从未在意过。 但现在,应天棋知道了,懂了,也再无法劝说自己忽视它,因为它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代表的意义也实在太令人惊讶,甚至难以接受。 那是他前不久才借另一人的视角带着标准答案真切感受过的东西—— 升温的躁动、加速跳动的频率、仿佛静止的时间、被遗忘的呼吸…… 就像故事里的应弈,带着别扭的期待与隐藏的爱意,面对李江铃。 第157章 七周目 方南巳并没有离开太久, 他很快折返回来,手里还拎着几件衣裳。 但他进来后什么话也没说,只随手把衣袍丢给应天棋, 自己转身又走了。 从头到尾,连多一眼都没有分给他。 应天棋恼火于他的态度,但又不欲与他争辩什么。 因为他自己心里还有事情没想通,不好先跟方南巳掰扯。 方南巳来了又走, 浴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应天棋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屋外独属于白日的婉转鸟鸣。 他叹了口气, 扒了身上那半湿不干的寝衣,换上方南巳丢给他的干净衣服。 以前应天棋在他身边都是捡苏言的衣裳穿,毕竟方南巳身边的护卫一个顶一个的高挑壮实,把整个凌松居倒过来一个个瞧也只有苏言和他身量相仿。 但等漫不经心把衣裳穿整齐, 应天棋才发觉这套格外合身, 是件浅灰色的道袍,布料绣着流云暗纹,并不是苏言常穿的暗色系窄袖劲装。 这是…… 应天棋摸摸衣裳的布料, 触感柔软顺滑,连暗纹都是手工刺绣,一瞧就不是便宜料子, 而这种名贵衣料,一般不做成衣,只做定制。 所以,这不是问谁借来的,而是专门给他准备的? 应天棋愣了一下,抬眸看向方南巳离开的方向。 但人都走了一会儿了,早没影了。 收拾整齐出去前, 应天棋特意查了眼系统时间。 快要中午12点,该吃午饭了。 应天棋摸摸腹部,推门走出了浴房,原本想直接去找方南巳,但一开门,先看见在旁边等待的苏言。 苏言侯在檐下,看见他,立刻正色朝他一礼: “陛下。” “嗯。”应天棋点头应下,又问: “方南巳人呢?” “大人……” 应天棋敏锐地捕捉到,说这话时,苏言下意识挪了下视线: “大人有公务在身,已经出去了。” “公务?”应天棋嗤笑一声,不惯他这拙劣的借口: “顶着荣誉虚衔的闲人一个,他哪来的公务?” 话是这么说,应天棋也没打算逼问苏言,为难一个打工人,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只抿抿唇:“知道了。” 苏言见状,像是松了口气,又赶紧补充: “大人吩咐厨房备了饭菜,陛下可要用些?” “用,为什么不用?” 应天棋心里还憋着气,他沿着连廊右拐,一脚踹开了方南巳的卧房: “我在他这吃。”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6节 方南巳明显是在躲着自己,应天棋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 但他没想通方南巳躲他的理由。 什么事儿能让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方南巳收敛锋芒躲着人走?不就是一句“我真恨你”吗? 又不是被戳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他那么心虚作甚? 应天棋想不通。 但让他更想不通的是自己。 他那破心脏没事跳什么跳??? 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恐怖??? 首先,应弈爱李江铃,应弈面对李江铃时那心跳加速的生理反应暂且称之为“坠入爱河”,那么应天棋现在有了与应弈相同的感受,可是…… 可是他面对的人是方南巳啊! 不是说方南巳不好,但方南巳是个个头比他还高的男人! 虽然方南巳长得好身段好性子拽还能打,除了有时候格外会惹人生气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缺点,但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游戏npc!就算不是npc,他也是个跟自己跨了两千年的祖宗辈! 跨性别跨次元跨时光,应天棋觉得自己这爱河坠得并不合理。 而且,他活了二十来年,从来没有过度关注过自己身边的同性,当然异性也没关注过就是了……虽说他在理智上认为,在没有实际案例之前不能武断地认为自己到底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但情感上他真的没有想象过这种可能性所以现在显得格外难以接受。 应天棋心里纠结成一团麻,无意识地用碗里的筷子把好好一碗米饭戳得千疮百孔。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在全息电影里对应弈的心动印象太深,所以这种反应延迟映射到了现实,令他处于一个稍微暧昧些的场合时就条件反射心跳一下…… 越想越离谱了,这已经是在狡辩了吧? 应天棋自认为自己不是个玩不起的、没有担当、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但是…… 他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总之,在弄清楚这事之前,应天棋不打算回宫。 他就赖在方南巳这儿,等那人回来再想办法认真验证一次,必要时,可以把此事告知第二位当事人,大家一起想办法就是。 可是方南巳这“公务”实在有些忒忙,从在浴房给他撂了套衣服之后,应天棋就再没见过他。 为了守株待兔,应天棋几乎没出过他卧房的门,每日吃了睡睡了醒醒了看书看饿了再吃,就这样过了两日,他还是连方南巳一根头发丝都没见到。 气急败坏的应天棋还尝试用神奇纸片联系他,愤怒地质问他死哪儿去了,但消息就如石沉大海,再没回音。 应天棋自然也可以先结束嘻嘻嘻传回宫,再把传送点锁定到方南巳身上直接给他来个大变活人,反正现在嘻嘻嘻没有冷却时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但应天棋觉得这有点太上赶着了,他也怕方南巳真是有什么正事在做,自己突然出现万一坏了什么事儿反倒麻烦。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应天棋此人比较犟驴,他就要跟方南巳斗气,方南巳越不来他越要守着,他就不信方南巳这厮还能一辈子躲着他、一辈子不回家。 抱着这样的心态,应天棋在方南巳卧房守到了第三日,期间一直由苏言来给他送餐食送话本。 应天棋饿了吃方南巳的饭,困了睡方南巳的床,脏了泡方南巳的浴房,好不快活。 等到第三日夜晚,应天棋在床上翘着腿啃着桃子看话本时,他守的人才终于露面。 方南巳那日离开时穿的是件黑色的道袍,他进来时,应天棋立刻发现他的衣裳换成了一件暗紫色贴里。 好啊,躲着他不露面,连家都不回了,倒是有时间有地方换衣裳。 应天棋瞥了他一眼,恶狠狠啃了口桃子: “瞧瞧,瞧瞧,这谁啊,还知道回家?” 方南巳没应他,只快步走过来,一手抢了话本,一手抢了桃子,站在床边拎着这两样东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郑秉烛的人到京郊了,去不去?” 其实应天棋有一肚子的话等着方南巳,但听见这事,又把那些模模糊糊尚无定数的东西咽了回去。 他一骨碌爬起身:“去。” 郑秉烛暗中派人去华南县接了一名老妇回京,此人乃当初忠国公府旧奴,这是方南巳先前给过他的信息。 在这游戏里待了这么久,应天棋早已学会走一步算十步,比如,这名妇人他一定得比郑秉烛先见到。 比起主线,其他事情一时仿佛都不那么重要了。 应天棋立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同方南巳一起出了京。 虽说二人的心思看起来都在正事上,但方南巳身上那点微妙的怪异和与以往的不同像根刺一样隐隐扎着应天棋,让他心里没底,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应对。 算起来,方南巳从今夜见面到现在也就跟应天棋说了那一句话,其余时间都沉默地走在前面,多一眼都没看他。 这种近似冷暴力的态度,让应天棋十分不爽。 但大事在即,他不想因这种事跟方南巳起冲突。 方南巳带他一路从偏门出城,去到京郊一处荒僻的野山上。 山下有条土路,这是华南县到京城的必经之路。 方南巳的护卫早已埋伏暗处,应天棋被他带到一处巨石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山下的小路。 “人手都布下了,一炷香后,郑秉烛的人会带着那老奴经过此处,你想怎么做?” 方南巳双手抱臂背对着应天棋靠在石块旁,问。 “他们人多吗?” “不多,加上老奴,一共五人。此事本就不便张扬。” “那就把郑秉烛的人先绑了撂一边,我先见见那妇人。如果事情真像我猜测的那样,主动权从此在我。” “行。” 方南巳朝不远处一名护卫打了几个手势,将临时部署的计划传达下去。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应天棋就默默地盯着他瞧。 等方南巳忙完,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才忍不住问: “你为什么躲着我?” “?”方南巳像是想回头瞥他一眼,但动作刚起就被他止住了。 那点将转未转的幅度落进了应天棋的眼里。 “谁躲你?”声音听起来不带一点情绪,理不直气也壮。 “谁躲我谁知道。” “那就去问知道的人,问我作甚?” “因为有些人三天没回家,还没有自知之明。” “……” 之后,应天棋听见方南巳一声轻笑。 “我若是那样闲,谁替你盯着这些人?” 这话说完,方南巳才终于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应天棋: “就算我没有事要做,陛下又凭何认为,世界上所有人所有事,都要围着陛下转?” 他说这话时话音有点冷,惹得应天棋一愣。 他实在不知道这人又抽了哪根筋,怎么突然怼天怼地怼自己,什么时候…… 思路过半,应天棋却转念一想,突然又意识到,其实,方南巳原本不就是这样的性子吗? 有什么说什么,谁都不在乎,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挨两句骂再走。 这是他原本就知晓的事实,那现在自己心里这莫名其妙的落差感又是怎么回事? 方南巳以前是怎样对待他的?他希望方南巳怎样回答他? 有些事情,以前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意识到时还不觉得,但一旦出现了明确的方向,从此任何念头都好像指向了那清晰且唯一的答案,无端干扰人的思绪。 应天棋抿抿唇,没再接话,只默默走到石头另一边,蹲下身垂眸瞧着山下那条小路。 但其实这月黑风高的,连个鬼影也没有,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应天棋只是单纯在出神。 而听他沉默下去,方南巳无声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烦躁地皱了下眉,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所以,方南巳……” 正在方南巳犹豫时,应天棋重新开了口。 他说: “我想了三日,想也想不明白,你究竟恨我什么?我应该什么都没做吧,跟你发脾气也只是不想让你对自己那么不上心,结果你一声不吭走了,我等不来你,你也不给我回音,我多问一句,你还要嘲讽我自作多情。我真挺讨厌这样的,这叫什么?冷暴力。你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弄得我一个人在这七上八下。” 应天棋随手拿了根树枝,漫不经心地挖着地上的泥土,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 “更别提,在这个节骨眼上……” “什么?”大概是某种直觉,方南巳微一挑眉,问。 “啊?” “什么节骨眼?” “就……”真要说的话,应天棋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这纠结着也没什么意义,索性一闭眼一咬牙: “就是,虽然我觉得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很不公平,毕竟……呃……但有那么一天,或者那么一个瞬间,我突然发现,你对我来说,好像有点……” 应天棋话音一顿。 方南巳下意识看向他,正想开口问他没说完的那句话,却察觉到应天棋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落向了山下那小路的入口。 山路很窄,都是土石,其上颠簸着一驾小小的驴车。 驴子拉着个十分朴素的车轿,前边坐了两个穿着简朴的男人,时不时用鞭子抽一下驴子的屁股。 驴车走得不快,且车轮陷入了山路潮湿的泥土,在车后留下两道很深的压痕。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7节 看得出来,这车轿并不轻,里面还坐了至少两个人。 “来人了……是这车吗?” 应天棋的话题跳得很快,尤其是遇上正事的情况下,能把刚酝酿起来的情绪一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方南巳只得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想应答,却又听应天棋道: “等等。” “什么?”方南巳觉出他语气中那丝警惕。 “对面矮山上也有你们的人吗?”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在闪?” 听见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方南巳眸光一凛,立刻顺着应天棋所指望去,果真瞧见幽暗山林间有什么东西映着月色闪着微弱的光! 方南巳反应极快,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摸出一架连弩,当机立断按下机关,弩箭这便淋着清冷月色,直冲夜空而去。 但那支箭并未落地,也未刺中任何人。 因为才飞到半空,它便与另一个方向飞来的箭矢撞在了一起。 一切发生在瞬息间,应天棋见证了这一切,一时目瞪口呆。 在他意识到那闪光的东西是弩箭前,方南巳就已经预判了对方弩箭轨迹并且出手打断? 好恐怖。 理论知识果真比不上扎扎实实的实战经验。 应天棋心里如此惊叹。 下方小路上赶驴车的车夫显然已被惊动,应天棋看清了,虽然他没做什么大动作,手却已经摸向了车下,怕是武器藏匿之处。 “看来打算在此拦截他们的不止我们一拨人。” 应天棋立刻意识到了眼下形势: “我这位母后果真手眼通天,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出她的法眼。” 他轻笑一声,掷了手里木枝,拍拍手上尘土,站起身来: “也好,布了这么久的棋,也该正儿八经下一盘了。” 第158章 七周目 如果事情真如应天棋所猜测的那样, 那么宁竹此人就是陈实秋的逆鳞,她决不会允许任何人触碰。 应天棋给郑秉烛透底的时候也有意往这方面引导着,所以, 如果郑秉烛要查宁竹,就绝对会瞒着陈实秋。 郑秉烛在京中待了这么些年,自己的人手是有的,谨慎与瞒天过海的手段也是有的。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 陈实秋竟还能知晓此事,并埋伏在此准备截杀, 足以见她堪称恐怖的情报网。 “你的意思是,对面是陈实秋的人?” 一箭被拦截,也是打草惊蛇引起了赶车人的警惕,对方便再未轻举妄动, 一切还维持着表面的虚假平和。 方南巳微微眯起眼睛, 看向方才山林中弩箭射出的方向。 “是,除了她以外,应该也没有别人了吧?只是我还没想通, 她究竟是冲他们来的,还是冲我们来的?” 说要截杀忠国公府旧奴合理,说要引蛇出洞揪出幕后人也合理, 但其实…… “如果我是她的话,”方南巳替应天棋未尽的想法: “那就先杀了下面的,再杀了藏着的,然后把一切推到后者身上,自己干干净净,一箭双雕。” “……” 应天棋没话了,他给方南巳比了个大拇指: “天赋异禀。” 方南巳轻嗤一声, 也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 他没理会应天棋给他的褒奖,拉住他比拇指的手腕一把按下: “下面的事交给方南辰,你立刻走。” 说着,方南巳吹一记哨音,苏言立刻从暗处冒了出来待命。 方南巳将应天棋丢给他: “带他走。” “是……” “喂!”应天棋不满他的安排:“我不走。” 方南巳皱眉:“你闹什么?” “谁闹了?如果陈实秋存着引蛇出洞一石二鸟的心思,今日一定会用上所有手段让我们死在这里,那你让我走是什么意思,你留这儿想干什么?我跟你还有账没算完,我跟你说过,方南巳,你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 应天棋眼里的认真不作伪,方南巳也知道这人认定的事情要么成事要么一头在南墙撞死,没有更改的余地。 因此片刻后,他磨了下牙齿: “麻烦。” 却也没再坚持,而是拉着应天棋走向马匹,边吩咐苏言:“去找方南辰。” 苏言应是,转头重新没入黑暗里。 应天棋翻身上马,瞥了眼方南巳:“你应该早有准备吧,不然也不用带这么多人。” “我带了多少人?”方南巳反问。 “反正出门的时候我看你家里冷冷清清的,你府上那些家丁护卫小厮什么的少了好多,更别提还有辰姐那边带的人。你今夜究竟想干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方南巳有时候会厌烦,烦应天棋此人过于聪慧,令他做事是连动点手脚的余地也无,好像一眼就能被看穿。 他没有回答应天棋的话,只在翻身上马时道: “把人引去山北,那边有埋伏,来多少死多少。” 呵。 以身诱敌。 应天棋就知道他又要整这死出。 他们的藏身地周围除了苏言连半个人也没有,而截杀驴车是方南辰的任务,说明方南巳带的主力军都在其他地方。又出手打断对方攻势主动暴露位置,还在之后立刻叫待命已久的苏言带他转移。 方南巳安排好了每一步,就是为了把自己推出去然后回头孤身涉险。 “你做你的事,不用管我,我不会拖你后腿。” 应天棋抬头辨一眼方向,驾马朝山北而去。 其实应天棋有点生气。 气方南巳又这样不跟他商量就做计划做决定,只不过区别是上一次他献祭的是应瑀,这一次献祭的是他自己。 方南巳今日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最危险的位置,毕竟这偌大京城,除了应天棋,他是最容易被陈实秋怀疑的人。 因为无论怎样,应天棋都还有个替身傀儡在皇宫里待着,在没有实证之前,陈实秋轻易不会动他,毕竟换个皇帝也是麻烦事。可是方南巳不一样,他早是陈实秋的眼中钉,这次若有机会将背后搅局之人揪出,陈实秋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置他于死地。 而方南巳也知道这点,所以故意暴露,以死局对死局。 管他怎么想怎么做,反正应天棋打定主意,方南巳去哪他去哪,方南巳活着他就活,方南巳死了他也死。 这注定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这种生死逃亡,让应天棋想起了在含风镇后山的那一夜。 “虽说明面上只有五人,但这一路都有郑秉烛暗卫在暗处护送着。所以,今夜在这山中,我们要面对的人马可能有两批,若你后悔,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已有暗箭飞来,方南巳压低身子躲开,边持连弩对准箭矢来处,一箭射出。 “谁会后悔?!” 应天棋扬声回他一句: “我说了,我还有账没跟你算完,等这夜过去,你把你耳朵洗干净了好好等着,我们细细谈过!” 呼啸而过的夜风里,应天棋听见方南巳意味不明地一声笑。 而后,他听方南巳的声音乘着风来: “过来。” 应天棋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就见方南巳不知何时靠近了他,朝他伸出手。 于是他想也没想,将手交去。 方南巳握紧他的小臂,用力将他从飞驰的马上捞了过来,让他坐到自己身前,将他护进自己怀中。 一路暗箭无数,但明处的敌人一个也没见,应天棋很快就明白: “这一路都有你布下的人?” “是。” 他们这一路充当活靶,支援都在暗处,只要敌人露面、或出手暴露位置,就会有支援迅速到位绞杀。 “哦,所以……”应天棋点点头,这时才意识到: “这件事,其实也没我想得那么危险?” “嗯。”方南巳按着他的肩膀要他俯身,一支箭从他二人身间穿过。 躲开箭矢,方南巳又低声补充一句: “不然你又寻死觅活。” “?”应天棋愣了下,下意识觉得这句“寻死觅活”用得有点奇怪,但他没有时间细想。 因为下一瞬,他心中有某种预感一闪而过,驱使他回头看了眼后方。 也是那一眼,他看见有支箭从他们正后方而来,直冲方南巳后心! “小心!!”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8节 意识到其他应对已来不及,应天棋心里一紧,用力推了方南巳一把。 而方南巳一时没有防备,就那样和他一起从马上摔了下去。 落地是一段斜坡,应天棋不记得自己打了几个滚。 但身上好像并没有多疼,因为有人把他按在怀里护着。 直到…… 直到终于停下来,应天棋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方南巳留下一句“别靠近”,立刻放开他起身迎敌。 应天棋心知那几人还不是方南巳的对手,比起方南巳,他更担心自己。 几个身影缠斗在一起,然后挨个儿倒下,应天棋躺在地上,闻见了愈发浓重的血腥味。 他看见方南巳提着刀朝他走来。 可能是疑惑他为什么还在地上躺着,方南巳微一挑眉,作势要伸手拉他起来: “快走,就要结束了。” “你,你别碰我。”应天棋声音都在颤: “我确实要结束了……” 听见这话,大概是终于察觉应天棋状态不对,他眸色一凛,单膝跪下身,原本想摸应天棋的脸,却正好接了一手他吐出的血。 方南巳盯着掌心的鲜血,扒开草叶,才发现应天棋腹部的衣料已经被血色洇透—— 地上有半截突出的枯木,应天棋的运气实在不佳,明明带着他躲开了暗箭,摔落翻滚时却正正好撞在了上面。 枯木尖锐的截面穿透了他的腹部,疼得应天棋眼前阵阵发黑。 方南巳脸色很难看,他沉默不语,只从自己衣摆上扯下一块布料,试图给应天棋止血。 但应天棋心知这种程度的贯穿伤在这个时代已无救治的必要,现在的时间只是等死而已: “你杀了我吧……太疼了,给个痛快。” 应天棋闭了闭眼睛。 鼻子好像也流了血,令他连呼吸都艰难。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听见他的话,方南巳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犹豫,便撩开衣摆从大腿外侧拔出一把匕首。 他一手以刃尖抵着应天棋的喉咙,另一只手扶着他的下颌,指腹用力地蹭过他的脸颊。 这,这么果断? 这是真恨他吧,如果犹豫一下挣扎一下拒绝一下表示舍不得他要带他去找郎中骂他告诉他他不会死……应天棋可能还会感动一下。 但他真的没有力气吐槽了。 温度随着血液一同流逝,应天棋听见方南巳问了他一句话。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凉得像喉咙处紧贴的刀刃: “……后悔吗?” 他没说全,但应天棋知道他是在问自己是否后悔选择陪他涉险。 如果不坚持一起,可能就不会这么倒霉从马上摔下来把自己戳死。 “不后悔。” 应天棋甚至弯唇笑了,血液便从他唇边溢出,又染红了方南巳的袖口。 反正要死了,这周目也要结束了,应天棋难得大方地说了句真心话: “不然就是你了……我才……舍不得……” ……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这是哪来的倒霉蛋???】 是啊。 应天棋也想问。 这是哪来的倒霉蛋。 这死法,实在太荒诞可笑太憋屈了,应天棋死亡测评博主本主觉得当属目前“最令人无语”死法top1。 还不如把方南巳踹下去自己挡一箭呢!!! 至少看起来会壮烈一些。 这次还是从宿舍的桌上醒来,应天棋慢腾腾捂着腹部爬起身。 他皱眉闭闭眼睛,低头缓过片刻,等到精神上余留的痛感消散,才缓了口气,直起身子,抬手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 “哟,棋总醒了?” 刚坐起来,应天棋听见室友周未的声音。 循声看去,周未打扮得格外精致帅气朝气蓬勃,穿着身应天棋没见过的新衣服,看样子像是准备出门。 应天棋便多问一句: “去哪儿啊?” “找我对象去。”周未对着门上的镜子拨弄一下自己的发型: “两天没见,想死她了。” “女朋友?”应天棋问出这句才觉得自己脑子真是抽了。 而周未明显也愣了一下,而后笑道: “你论文写懵了?对象当然是女朋友啊,你又不是没见过,不然还是男朋友?” 应天棋心说那也不一定。 犹豫半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看着周未孔雀开屏的背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可能是从镜子里看见了他格外炽热的目光,周未转头看了他一眼: “咋了这是,有话说?” “是……”应天棋点点头,感觉稍微有那么点难以启齿: “……我就是想请教个问题。” “哟,棋总也有请教我的时候?我够格儿给您答吗哈哈?说吧,想问什么?” “就是想问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周未原本还在精心设计自己刘海发丝的走向,闻言人都懵了,就这样在镜子前呆滞着。 然后下一秒,宿舍门突然被打开,门板结结实实拍到了周未脸上。 “卧槽!”听见“咚”一声,推门进来的白晓骁吓了一跳: “你照镜子呢?干嘛站着不躲啊?没事吧没事吧?” “没事……”周未扶着额头:“我被棋总一句话砸晕了,忘记躲了。” “什么什么?”白晓骁睁大眼睛,看看周未再看看应天棋,倒把应天棋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实在后悔问这一句。 “他问我喜欢是什么感觉。” “啥???”白晓骁的声调几乎要刺破穹顶: “棋总开花了???你终于放弃跟宣史过一辈子了???但你每天除了寝室就是图书馆你上哪儿认识女朋友去,网友???你们一起讨论宣史你觉得她知识格外渊博对宣史见解独到为你指点了迷津够格成为您研究道路上的引路人所以坠入爱河了是吗???” “什么跟什么啊……”应天棋听得头都大了: “我就随便问问。” 但这话倒真给了应天棋新的思路。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默默摸出手机,打开手机里那个叫做《云上岛》的游戏。 “……好吧,喜欢啊,喜欢就是觉得她哪儿都好呗,反正我对象干什么我都觉得她可爱,就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自己吃咸菜配馒头也想攒钱请她吃漂亮饭给她买她喜欢的东西。” 周未首先回归正题。 应天棋听在耳里,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他想了想,又问: “那……那如果她遇见了危险,你会想替她死吗?” 这话又成功问懵了两个人。 周未磕磕巴巴:“这,法治社会,我遇见这事儿的几率有点低吧?” “你想象一下。”应天棋不死心。 “想象也想象不出来啊。这事儿得等真遇到了、到那关头了才知道吧,我如果现在说我愿意替她死,我自己都觉得假。”周未耸耸肩。 应天棋觉得也有道理。 于是他换了个问法: “那如果一个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死一次,死的时候还庆幸死的是自己不是他,这算喜欢吗?” 真不是应天棋故意扯什么死不死的,但他好像没别的部分能说了,而且他真觉得自己临死时那个庆幸挺恐怖的。 “这,这不是喜欢吧……”周未说。 “哦?”应天棋睁大眼睛,愣了一下。 然后就见周未和白晓骁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是爱啊!” “……” “行了我真要走了,晚上回来再跟你讨论,拜拜!”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19节 周未风风火火走了,白晓骁拉开自己的椅子,边打趣问: “咋了棋总,你不会是看了什么你死我活的爱情电视剧吧?” “嗐……我就随便问问。” 应天棋抬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边点开云上岛的好友列表,打开置顶的聊天框。 乱码不在线。 而且,点进去之后他才发现,聊天框里还有两条来自乱码的留言。 [小7,后面可能不上线了,你记得帮我打理小岛。] [忙就算了,也不重要。] 应天棋微一挑眉,唤醒键盘。 1t7:怎么了吗? 1t7:抱歉最近没怎么上线,我才看见,你捉的怪物都跑光了。 留言在半年前,时间是乱码最后一次上线。 其实说来很巧,乱码也学历史,和他同专业同方向,甚至就在对面学校读博,去年应天棋写论文的时候和他吐槽了一句才偶然知道此事,那之后,乱码还抽空帮他看了眼论文。 那篇论文被乱码指点过后拿了个很不错的分数,这之后应天棋才发现自己这位看起来吊儿郎当很不靠谱的网友当真有些真材实料。 所以,这次打开云上岛,应天棋其实是想问问乱码对应弈此人的看法,但打开之后才想起,这人已经很久不上线了。 【检测到宿主于现世缓冲时间已叠加至3小时以上】 【请问宿主是否选择跳过本段时间,直接开启下周目】 突然听见系统通报,应天棋还愣了一下。 说实话,他在现世也确实没什么事儿能干了,闲着也是闲着,比起在这熬时间,他更担心方南巳,想赶紧回去陪他完成这一局。 “是只有这一次跳过机会,还是随时可以选择结束滞留?”应天棋想了想,问。 【回复宿主:下周目手动开启功能已解锁,玩家唤醒系统即可进行操作】 “哦,那等一会儿吧。” 应天棋放下手机,按了按鼠标,唤醒自己的电脑屏幕。 之后他把自己桌上的资料推到一边,关掉了已经变得完全陌生的论文文档,转而打开搜索引擎。 应天棋的手在键盘上停顿一会儿,之后怀着沉重又忐忑的心情输入一句话,点击搜索。 如此重复几遍,历史搜索栏里的词条被一句句覆盖 [怎么辨别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喜欢上男生了怎么办?] [喜欢上游戏npc了怎么办?] [男生喜欢上男性游戏npc还有救吗?] …… [如果现实没有牵挂,你愿意永远留在游戏里吗?] ----------------------- 作者有话说:乱码和云上岛游戏在六周目最后一章 第159章 八周目 问来问去一大圈, 应天棋还是什么都没能确定。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而且他们口中描述的“喜欢”实在是太抽象,应天棋无法共情。而他自己的情况又太特殊太小众, 连个能参考的标准答案也无。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应天棋难就难在连个旁观的都找不见。 而且…… 而且,如果他对方南巳真的是喜欢,一生一世一双人、要和他谈恋爱在一起一辈子非他不可的那种喜欢, 他们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应天棋现在还不知道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究竟是游戏数据,还是真实的那段历史。 可无论哪一种情况, 他和方南巳都没有可能。 他是要留在游戏里和数据npc谈恋爱,还是穿越到两千年前在古代待一辈子?又或者说方南巳此人能突然活过来,脱离npc的队伍,穿到现代来, 和他一起当个遵纪守法的五好公民? 好离谱。 应天棋又觉得有点可笑。 他自己都想到这么远了, 事实却是这些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自娱自乐,就算他真弯了,能心安理得当个男同, 方南巳也不一定是,人家有喜欢的人,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除此之外, 还有一件事,令应天棋十分在意。 如果,他说如果,如果他真的要和方南巳谈恋爱,又要用什么样的身份与他在一起呢? 难不成,他要穿一辈子应弈的马甲,当一辈子应弈, 也让方南巳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吗? 先不说后宫那一堆妃嫔要怎么办、方南巳要用什么样的身份和他在一起,单说这段感情本身就已经太不公平了。 他了解方南巳那么多,方南巳哪年生哪年死哪年立功哪年造反都知道,方南巳却连他真实的姓名都不知晓。 这样的爱情太不平等,也太不尊重人。 问题实在太多,就像是一道难题,应天棋试过所有的解法,却每次都会落入新的死局。 注定算不出答案的错题,还有列过程的必要吗? 应天棋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顶着鸡窝似的头发,靠在椅子上。 出神许久,他才唤醒系统,手动开启下周目。 什么爱不爱情的,当务之急,是保下他们两个人的命。 【叮——】 【检测到宿主未达成true end,游戏重启中】 【八周目即将开启】 【系统载入中】 …… 被拉至无限漫长的眩晕感缓缓散去,五感一点一点恢复,应天棋漂泊的灵魂重新回到躯壳,再次掌握身体的控制权。 他先感觉到的是迎面扑来的、山间带着草木清涩味道的风,除此之外,还有马儿身上特有的臭味。 应天棋大脑宕机一瞬。 然后,就是马背上特有的颠簸感,他意识到自己正与另一人共乘,那人坐在他身后,像是将他护在怀里,他甚至能感受到耳畔刮过的温热呼吸。 这是…… 应天棋心脏几乎停跳一瞬。 以前新一周目开启时,重生点都会比较靠前,至少会落在一个应天棋能够改变结局重写走向的节点。所以这周目开启后,应天棋自然以为重生点会落在他和方南巳躲在矮山上观察山下小路的那段时间,因此状态还比较松懈。 谁想后摇结束,他竟已经上了方南巳的马。 这系统什么意思?考验他反应速度?故意玩他呢?? 这怎么可能来得及逆天改命! 重生点太过刁钻,应天棋都已经看见七周目他摔下去的那处斜坡了,想来对准方南巳的那支暗箭也已经在来的路上。 应天棋闭紧眼睛,正想再咬牙推方南巳一次。 这是一场豪赌,他只能赌自己不会跟上周目一样倒霉、再撞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枯枝碎叶一命呜呼。 可这次,就在他准备动作时,他先听见一道刀刃出鞘的锐响。 应天棋一愣,连带着自己临时计划的赌徒行动也忘了。 之后他只以余光见刀光一闪,方南巳抽出弯刀,挽个刀花,向后劈砍去。 只听“铮”一声响,暗箭被刀刃挡开,斜着划去了旁侧。 而方南巳收刀入鞘,猛地以刀鞘抽击马臀:“驾!” 应天棋睁大眼睛。 他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夜色中已掠去他们身后的那处斜坡,心里已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他,他们就这样度过了这个节点? 应天棋难以置信,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那支间接导致他死亡的箭,就在这种危急关头被轻飘飘挡去了,还不是他自己做出的修改,而是……方南巳? 难不成,自己上周目是做了一件十分多余的事,他根本不必将方南巳推下马,因为方南巳自己也察觉到了后方暗箭、完全可以做出应对? 不,不对。 应天棋可以肯定,方南巳抽刀回击的时间点在他们上周目摔下马之前。 因为上周目他回头发现暗箭时,曾被路边大树下垂的枝叶扫过肩膀,记忆深刻,可这次,他先听见刀刃出鞘,下一秒,肩膀才落下树枝的抚摸。 也就是说,这一次,方南巳及时发觉了暗箭来袭,并且反手回击。 这与上次不同了。 所以说,也不是“及时发觉”…… 而是他提前知道有这一劫。 应天棋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突然从胸膛中跌落,坠入了万丈深渊。 许多以前未曾发觉、或者说根本没细想过的细节呼啸着闯入了应天棋的脑海。 为什么方南巳从没有怀疑过自己能够随时离开皇宫、随机刷新在各种各样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他的卧房、他的浴池、甚至相隔数百里的黄山驿站?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0节 为什么方南巳从没有多问过自己手里那张可以隔空传信的纸片? 以前应天棋觉得是方南巳好骗,可是事实当真如此吗? 还有,还有在含风镇后山那次,重读游戏进度后他不让方南巳单独行动,方南巳却突然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山壁上,应天棋至今都记得方南巳那时的神情,那人的眸子里流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那是什么?是因为方南巳不是会随着游戏重启清除记忆的npc,因为他知道自己曾经为了他舍弃了性命,所以动了气? 还有……上周目结束前,自己提出给个了断时对方毫不犹豫的动作。 或许不是因为方南巳太冷漠也不是因为不在乎他的死活,而是因为知道他不会真的死,所以认为与其让他受漫长的折磨还不如给个痛快。 以及,方南巳给他的那句“不然你又寻死觅活”。 当时应天棋没时间细想这句话的含义。 但现在好像解题过程被添上最关键的一环,所有疑惑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这次方南巳的计划远没有应天棋想象得那么危险? 因为方南巳知道,如果自己出了事,应天棋也不会独活,所以才为自己、或者说为应天棋留了一分余地。 是这样。 居然是这样…… 方南巳并非寻常npc,他保留了记忆,至少保留了上周目的记忆。 或者说再大胆一点,方南巳从一开始就发觉了这世界时光倒退重读的异常,所以也对应天棋身上那些超出认知的行为和道具接受良好,从不多问。 甚至…… 甚至方南巳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应弈。 应天棋的呼吸都几乎凝滞。 没来由地,他突然想到了前段时间,自己提问方南巳有关“喜欢”的话题,方南巳给他的那些答案。 不知道喜欢的人是何方人士、不知道他的长相年龄甚至姓名…… 或许,不是因为“网恋”,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其他原因,而是因为那人披着马甲,不方便说,而方南巳不方便问。 应天棋心里太乱了。 乱到甚至忘了他们还在危机四伏的山林中逃亡。 直到马儿渐渐放慢速度,方南巳翻身下马,边同他说: “安全了。” “啊?……哦。” 应天棋这才攥攥自己冰凉的手指,止住混乱飞舞的心绪,踩着马鞍从马上下来。 但不知是不是心神过于恍惚,他一时没踩稳,身子一歪,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好在方南巳及时扶了他一把,他撞在方南巳身上,堪堪稳住身形。 “阿巳!” 应天棋站稳后才来得及打量身边环境。 大概在他胡思乱想的时间里,他们已经离开了小路,到了这片山林的边缘处。他们站在崖边,抬眸可览京郊全貌、皇城巍峨。 而宋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这群人都是这么神出鬼没。 “辰姐那边已经得手了,驴车上两个男的三个女的,你要的妇人先安置去京郊的院子,其他四个人怎么说?今夜这山里比我们想象得要热闹太多,但放心,一个都跑不了,需要留活口吗?” 应天棋漫不经心地听着,发现方南巳在看自己才回过神。 意识到方南巳是在问自己的意思,他愣了一下,迅速在脑子里重播一遍宋立的话,然后皱眉道: “都杀了吧,除了老仆,余下那些一个活口都不留。尸体也不用特别处理,死在哪儿放在哪儿就好。” “行,我去跟他们说一声。”宋立冲应天棋笑笑: “这多大点事,那位还不放心,非让你跑一趟?下次交给阿巳就好了,这皇宫皇城,你出一趟进一趟可不容易吧?” “啊,是……”应天棋这才想起自己在他们面前还套了层“皇爷使者白小卓”的马甲,于是点点头,勉强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宋立匆匆走了,今夜时间已不早,山里还有烂摊子要收拾,而事情超出预料,与应天棋的计划有所偏差,接下来的事还需再布几步棋,忠国公府旧仆至少要等明日再动,左右他们留在这已无事可做,应天棋便和方南巳先回了安顿之处。 这一路上他们没怎么交流,方南巳近日本身就在抽风,而应天棋心里憋着事儿,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棋局还没收尾,在京城进进出出恐节外生枝,方南巳便将他带去了京郊某处庄子。 这地方应天棋来过,查妙音阁的案子时,他曾托方南巳捉了个人,那人就被方南巳塞在这院子的地窖里。 现在想想,那次来,应天棋一门心思都挂在地窖暗改的牢狱里,还没好好看过地面上的屋子。 这屋子瞧着居然还挺雅致,地方挺大,整个院子藏在竹林里,风一吹,只听竹叶沙沙作响。 “你住主屋。” 这是方南巳从山里出来后和应天棋说的第一句话。 应天棋听见这四个字、看他转身又要走,心里一时无名火起。 反正旁边没其他人,他也不用顾有的没的,毫不客气冲方南巳喊一句: “想走?你给我滚过来!” “?”方南巳没想到他会突然爆发,疑惑地转头瞥向他,将他上下打量一眼: “又发什么脾气?” 应天棋才不理他。 他一脚踹开主屋的门:“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方南巳没动。 他站在院子中间,静默着跟应天棋对视,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但最后,他还是认输似的,先挪开视线,抬步按应天棋所说,走进了屋子里。 应天棋跟在他身后进去,顺便用脚带上了门: “坐那儿。” 他指着屋里茶桌旁的椅子。 方南巳便应他安排端端正正坐下,还悠闲地拿出火折子点了桌上的灯。 “方南巳。” 风声被拦在门外,屋里安静下来。 应天棋站在方南巳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点了他的名字。 “嗯。”方南巳淡淡应声。 应天棋微微眯了下眸子: “你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谁知方南巳听见这话却笑了。 他的眸子在昏暗烛火下显得格外幽深: “陛下指什么?” 好家伙,还能挑,那意思就是瞒了不少?? 应天棋讨厌弯弯绕绕,既然有怀疑了,他就开门见山: “指什么?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能及时挡下那一箭?” 听见这话,方南巳神色未变,但应天棋注意到他放下火折子的手有那么一瞬间难以捕捉的停顿。 不过很快,他语气如常,淡淡道: “挡箭是一件很难的事?今天臣挡下的箭可不少,陛下说的是哪一支?” “你还跟我装傻是吧,就咱俩坐在马背上,从后面飞过来的那一支!” 应天棋没再给方南巳狡辩的机会,没等他回答,自己便接着道: “别想着跟我打马虎眼,你上次就没能挡下、甚至没发现这支箭!上次我把你从马背上推下去了,然后咱俩滚地,我倒霉被树枝戳死了,时间回溯,再次回到那个节点,我还懵着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没有转头看,你就先于我提前做出了反应。 “方南巳,你知道那一箭从哪个角度来、何时来,才能及时修改走向出手挡箭,因为你已经经历过一次。 “你有记忆,对不对?” 应天棋把话都说完了,方南巳垂眸听着,而后微一挑眉。 大概是不知从何反驳起,他将那神情维持片刻,最后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是。” “你……”应天棋没想到他会就这么松口,反倒愣住。 “然后呢?”方南巳扬眉,接了他的话,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陛下知道了,然后呢?想怎么做?” “……” 是啊。 这问题还真把应天棋问住了。 是啊,他知道方南巳不是普通npc了,然后呢? 对他来说,不是普通npc又能怎样呢? 暂时想不通,应天棋便不继续浪费时间了。 他换了个更重要的问题: “你……” 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应天棋一时竟有些难以开口,犹豫片刻才找到勉强合适的问法: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既然秘密已经被戳破了,方南巳索性全都摊开了聊: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1节 “左右,不是原来那位。” “……” 果然。 应天棋抿抿唇角,方才的气焰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声调也弱了下来: “那,那你是何时察觉不对劲的?” 他感觉自己演得也还算可以吧? 可方南巳的回答却是: “从你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 应天棋愣住。 但他其实有点想不通。 就算方南巳从一周目他撞柱开始就保留了记忆,他那行为也勉强可以解释为皇帝被压迫久了发疯了。 毕竟方南巳一个手无实权的将军,和皇帝的交集其实并不多,除了公务早朝,就是偶尔的宫廷夜宴,私下里应该更说不上几句话。毕竟方南巳是个眼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一定看不上一个窝窝囊囊的小皇帝,不然也不会大逆不道起兵造反。 应天棋正是断定他不会太了解应弈为人,才放心在他眼前展露自己本身的性格。 反正自己的人设是个扮猪吃老虎表面昏君实际忍辱负重的皇帝,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状态与私下不同很正常。 可是他还是被方南巳看穿了? 而且从一开始就掉了马甲? “为什么?” 应天棋怀疑方南巳这话有夸张的成分。 方南巳听见他的问题,闲闲靠在椅背上,抬眸望着他,却没再直接回答,而是戏谑地扬了下眉梢: “很简单的原因,陛下不妨猜猜看?” “呃……”应天棋不知不觉就被带进了他的节奏里,还真猜了起来,完全忘了一开始是自己让方南巳滚进来开小会答问题。 “因为我自戕?” “不。” “因为我太聪明?” “?” “因为我说要给你让位?” “不。” “……那还有什么?” 应天棋两手叉腰,皱眉思索片刻,选择认输: “想不到了,你公布答案吧?” 在他猜测的时候,方南巳拎起桌上的剪刀,将刀刃探进了烛火里。 应天棋听见他轻笑一声。 而后,随着一声微弱的“咔嚓”,烛芯被剪断,烛火摇晃一下,在方南巳眼里落下一瞬的阴影。 “因为……” 方南巳话音微顿。 而听见后半句话,应天棋的瞳孔随着烛火一起颤了—— “因为,我是应弈的人。” 第160章 八周目 “你……” 应天棋懵了。 他与方南巳对视许久, 人僵硬得像是结了冰,只余大脑疯狂运转,尽力理解着方南巳这话的意思。 “你是……” 他尝试了两次也没能把这话说完。 他机械地迈步, 去到茶桌另一边坐下,又呆滞一会儿,才惊醒: “你是应弈的人?!” 方南巳瞧着应天棋的反应,微一挑眉, 看见他这反应,似乎心情不错:“嗯。” “你在帮他做事?!”应天棋不可置信地又确认一遍。 “嗯。”方南巳淡淡答。 “卧槽……” 应天棋没忍住爆了个粗口, 人像一张煎饼,摊在了椅子上。 难怪,那难怪方南巳一眼就能看穿他的马甲! 如果方南巳是应弈的人,那肯定和应弈私下有来往, 早知道应弈是什么样的人, 也早与应弈达成共识……自己开头还装得跟真的一样邀请他合作要给他让位…… 方南巳岂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看他表演?现在想想都觉得尴尬。 可是方南巳怎么会跟应弈扯上关系呢? 应天棋都进游戏这么久了,遇见这么多人和事,猜出了这么多秘密……猜来猜去, 他唯独没猜过这种可能性。 一是方南巳的个性,应天棋始终觉得他不会服气任何人,更不可能甘心只做人臣, 比起暗中站一方参与博弈,应天棋觉得他更乐意做一个中立者,或者随机下场搅混水的散人。 二是方南巳在历史上的结局也的确符合第一条的人设。 至于三……应天棋也是才知道应弈非自甘堕落的庸懦帝王。 他只知道应弈暗中筹谋有意抗争,却还来不及摸清他到底为此做到了哪一步,现在看来……方南巳都能驾驭,这小皇帝好像比自己想得还要有本事得多。 不过这么一来,应天棋也算是解了个疑惑—— “所以你和何朗生也有联系, 你们算是盟友??” “嗯。” 有些事情并不用说得太明白,应天棋自己能猜到: “我懂了……何朗生是应弈的伴读,陈实秋不可能重用他,但何朗生出身医学世家,勤勤恳恳好几代人,从没犯过什么大的过错,不像文臣武将之流好解决,却也翻不出大的风浪,陈实秋便也没对他下手。他自己也低调行事在宫中当个憋屈的八品小虾米,官职低就不会引人注目,也方便在陈实秋眼皮子底下做些小动作,比如帮应弈传信? “应弈在宫里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好走动,他如果想联系你,只能找人传信。何朗生就是你们的信使,他一个小太医行走在皇宫内外……难怪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在我面前磨磨蹭蹭地好像一直在暗示我什么,我还以为他这张牌带刀,一直没想通他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原来他那会儿是在问我的意思,问我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他等着给我传信?!” 应天棋脑子在转,手也停不下来,一直在按自己的手指骨节。 可能是听他手指“咔咔咔”的太吓人,方南巳从怀里摸出两颗核桃,塞到他手里。 应天棋一接过核桃就毫不客气地开始盘,他茫然地眨眨眼睛: “那他没发现我状态不对吗?” “发现了。” “你让他别管是吧?” “嗯。” “……” 应天棋抿抿唇,实在想不通: “那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应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还跟我装了这么久?” “没怎么装吧。”方南巳轻飘飘道: “你又没问。” “你……” 应天棋无语凝噎。 好吧。 代入方南巳的视角,如果自己活得好好的,结果突然有天顶头上司换了个芯子,老说一些怪话做一些怪事还拥有超出古代人认知的超能力,更可怕的是别人都没发现就自己发现了,别人都是npc就自己醒着……那他也不敢贸然暴露自己。 应天棋深深叹了口气,想了想,他又问: “为什么?” “嗯?” 虽然这话说着实在不大好听,但应天棋还是硬着头皮问: “你为什么肯帮应弈做事?不好意思,但我感觉你不太像是一心拥护正统有正统情怀的那种人。是应弈许诺你什么了吗?” 还是……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是应天棋没能问出口的后半句。 他实在在意。 方南巳听笑了。 他轻轻扬着唇: “不知道啊。” “啊?” “可能日子太无趣,想找些厉害的人作对吧。所以他邀我共谋,我同意了。” “……好吧。”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2节 很方南巳的回答。 应天棋服了。 “……那,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能不能给我解答了,我真的很好奇。” 应天棋把两颗核桃放在掌心,纠结地用两手滚一滚,悄悄抬眸观察着方南巳。 “问。”方南巳看起来十分大方,一派有问必答的从容。 “就……既然你是在帮应弈做事,那最后你起兵造反又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出来,应天棋又觉得自己脑子抽了。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就算方南巳留着每周目的记忆,也无法预知未来的事。毕竟他眼前的方南巳应该没有经历过他所知的那些后续。 所以应天棋又摆摆手: “呃,算了,你……” “不是造反。” 方南巳淡声打断了应天棋的话。 “……?” 应天棋愣住,下意识看向方南巳,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当时朝廷内忧外患,外有朝苏蠢蠢欲动,内有奸佞把控朝政,应弈筹谋许久,认为情况危急不能再等,需尽快整顿朝纲收回皇权,所以要我起兵造势助他脱身。他在被困在皇宫里,生死与否都在陈实秋一念之间,暂时不能暴露,我起兵只能以清君侧之名。 “相对的,在效忠正统的那些老古板眼里,我越过皇命私自起兵就是逆贼。他们或是陈实秋走狗,或被陈实秋蒙蔽,对我万般阻拦,本就不易的行动难上加难。原本已经杀进了皇宫,成了是勤王救驾,败了是谋权篡位,可最后,还是差一点。” 方南巳扬了下眉梢,看着应天棋: “所以,后世也是以‘逆贼’评判我,那场动乱,被你们称作‘掷烛之乱’?” 应天棋默默空咽一口,没回答他的问题。 今晚他受的震撼太多了,原本他以为,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他感到震惊了。 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太有限了,他完全可以再大胆一点。 “你……你知道?不是……你怎么会知道?你经历过??” 应天棋下意识握住了方南巳的手腕: “你不是从一周目……你不是从我撞柱那次觉醒的?!” 方南巳垂眸看了眼应天棋的手,之后视线缓缓上挪,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你是……”应天棋哑声,片刻才找回声音: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 “从……” 方南巳话音顿了顿,或许是在回忆。 这个过程稍微有些漫长,屋内安静片刻,才听他道: “从我第一次被万箭穿心的那一刻。” 可是,那是多久之前了? 方南巳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这一生过得实在无趣,他杀了无数的人,手上沾了无数鲜血,人生近三十年,却始终没有找到活着的意义。 所以,被箭矢穿透心脏的那一刻,他看着椒红色的宫墙,心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他想,死亡是解脱。 可是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三年前某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他一身朝服站在众朝臣间,等在金銮殿外,恍惚地抬起头,头顶是未大亮的天光,正在和同僚一起预备今日早朝。 身边一切皆如常,所有人与事都在按原定的轨迹向前,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必死的结局。 何其荒谬?他死了一次,却又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方南巳原本以为这是恩赐,所以也尝试过做出改变,试着绕开原本的结局。但无论他怎么做都没用,所有人的命运都像是被下了某种诅咒一般,殊途同归,满盘皆输,一次又一次。 他曾经单枪匹马杀入皇宫,也曾夜半潜入瑞鹤园割下郑秉烛的头颅,到后来累了倦了,索性辞官归隐,独自游遍大宣版图每个角落,觉得无趣便站在悬崖边纵身一跃,在风里的时候,总能感受到片刻的自由。 可无论他何时死去、以何种方式死去,再睁眼,还是会回到那个清晨,回到一切的起点。 总听人说,生前若做了太多恶事,便会落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模样,但想来,也不过如此。 方南巳自认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所以,落得这么个结局,他也毫无不甘。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死过多少次,又活过多少次。 次数多了,他甚至有种虚幻感,好像身边都是梦中人,这偌大世间,只有他活着,清醒地被困在这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 后来,他便也麻木了。 他不知道这荒诞的一切要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又或者他直到时间末尾都摆脱不了这个诅咒。 转机是从哪一刻开始的? 还是那个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清晨,他同朝臣走入金銮殿,一起山呼万岁拜见陛下,正神游天外思索这次该做点什么,却突然听见龙椅上那位点了他的名字。 他已经历过这段时光无数次,所有人都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方南巳甚至记得这场早朝谁站出来说了什么话、甚至连停顿与情绪都记得分毫不差…… 可这次,一切都不同了。 那人叫他出来,说要把皇位给他,然后又说了些奇怪的话,之后突然起步,把自己撞死在了九龙玉柱上。 金銮殿里乱成一锅粥,尖叫、哭喊、疯跑……只有方南巳静静立在原地,看着那人像片黄色叶片飘然落地。 下一瞬,五感暂失、魂魄好像被人从身体里拎出又回落…… 视觉恢复之后,他再次站在了金銮殿外。 方南巳原本以为是自己终于被这诅咒逼疯,疯到出现了幻觉。 可重来一次,一切又不同了。 这位和应弈长得一模一样的新皇帝好像完全不知自己处于何种境地,他露尽锋芒,短短一个早朝搬出无数改革,将那群死脑筋的言官文臣感动得涕泗横流。 方南巳知道,他活不久了。 果然,不过三日,方南巳于梦中再次迎来神魂恍惚,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在循环不断无尽枯燥的时间里,方南巳等待着、等待着……终于迎来了一丝乐趣、一点改变。 回溯时间的条件依旧是死亡,不过决定者从自己,变成了那个人。 第四次回溯的时候,方南巳发现重生点也与以前不同了。 他终于离开了那个困住他无数次的清晨。 这是方南巳第一次看见结束一切的希望。 那个人,那个顶替了应弈的人,或许能助他离开这无望苦海,让他离开这漫无止境的枯燥折磨。 不过方南巳不习惯将希望押给除自己以外的人。 所以他还在想,如果自己死在那人的回溯点之前会如何? 他死后,是会离开那人、回到属于自己的清晨,还是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终于摆脱这些沉重的轮回? 死亡对方南巳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方南巳很想尝试,毕竟,无论如何,事情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可比死亡先来到他身边的,另有其人。 方南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所以无论在口中还是在心里,都称他为陛下。 这位陛下和应弈,真的很不一样。 方南巳一直觉得应弈和自己是一类人,应弈冰冷、沉默、阴郁……让人很难心生好感,所以他们除公事外交流很少,互相认可对方的为人,却并不欣赏。 方南巳是冰冷石洞里盘踞的毒蛇,而应弈是阴暗处生长、结网的蛛。 但那人不一样。 他和方南巳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如果要形容,他就像一只鸟,不是被困在笼子里靠人施舍而存活的玩物,而是淋着阳光自由展翅飞在风里的、真正的飞鸟——就像曾经某次方南巳从悬崖跃下时感受过的一样。 他活泼、闹腾、尤其话多。 方南巳从来没见过那么吵的人。 吵就罢了,还总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他做的事方南巳也很难懂,明明都已经在万人之上了,却还是存着几分善心,在乎底下微尘草芥的生死。 方南巳其实早就应该死了。 但陛下出现之后,这个计划被他一拖再拖。 因为他总想看看这个人还能做出什么事、还能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手段、还能掏出多少出人意料的小诡计、还能死多少次……还有,在这吃人的、处处都是锁链的皇宫里,应弈没能做到的事,他是否能寻见一丝生机。 他这位陛下,善良、机灵、勇敢……还带着一种很少见的生命力。为了达成目标、好像无论被打倒多少次,都能鼓起干劲重新再来。 有些事情,方南巳实在不想承认。 但事实是,这个人让方南巳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独属于“活着”的真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枯槁与麻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期待,就像荒原上破土而出的一点绿意。 期待这个人还能怎么做、期待他的选择、期待他改变的每个人每件事,甚至……期待他的出现,期待看见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如果算上那些无望的循环,方南巳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很多年,但其中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一具行尸走肉,死了挺好,活着也行,找不见生存的意义,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牵动他的心绪。 他甚至连口味都没有特别的偏好,“喜欢”对他来说,是个抽象的、遥不可及的词。 “喜欢”,或者“爱”,通常被他理解成“想要”和“占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人有了这种念头。 厌烦他和旁人说话、厌烦他将目光落向其他人、厌烦他对别人好。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3节 更厌恶,旁人在他那里,比自己更重要。 方南巳想,他对自己来说,就像那把陪了自己很多年的那把弯刀。 这把刀只能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能握、只有自己能让它出鞘。旁人只能看见它精致华丽的外表,看不见它锋利苍白的刀刃,上一秒眼里映进刀尖的寒芒,下一秒迎来的就是死亡。 可是,人要比刀复杂多了。 方南巳可以将刀随身带着,想拿就拿,想放就放。他可以把它藏起来,也可以选择性地展示给别人看,觊觎它的人就让他们都去死。 但人不一样。 他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想法,方南巳没法完全掌控他,也没法让旁人不看他。 所以,在方南巳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试着让自己对他来说更重要一点、更有用一点,让他更依赖自己一点,这是他换取比旁人更多关注的方式,也是他“占有”的方式。 方南巳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什么道德、人命、伦理……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舍弃什么都没关系。 可显然,那人并不认同他的想法。 为了让那人的棋去到一个更方便的位置,方南巳一把火烧掉了应瑀的王府,而那人罕见地跟他动了气。 和以前小打小闹的玩笑都不同,那人跟方南巳说,他不要他了。 这句话让方南巳觉得可笑。 自己给他卖命,帮他捉人,为他刺探情报,帮他救他那么多次,结果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应瑀。 不要他了?他把自己当什么?棋子?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随时丢弃的狗? 不要他了?这人哪来的底气跟他说这种话? 那是方南巳第一次为旁人出现不可控的情绪。 他恨得发疯,他要那人知道,这京城,没了他方南巳,谁都帮不上他,他做不了任何事。 方南巳像个跟人赌气的孩童,报复一般堵住那人所有的路,幼稚地砸了他所有场子,目的很简单,就要他回来给自己道歉。 要他回来求自己,然后自己会不吝用世上最难听的话,将他带给自己的那些负面情绪悉数奉还。 但方南巳没等到那一天。 因为,即便方南巳用上了所有手段也没有用。 他还是低估了那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诡计,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决心。 那人是个犟种,是块说到做到绝不服输的硬骨头,旁人越逼他越来劲,认定的事情,就算在南墙上撞死也不回头。 那天清早,方南巳看见他乔装改扮,不知死活地去拦郑秉烛的车驾。也不知那人打着什么鬼主意、又神神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总之,郑秉烛身边的护卫在他身上狠踹一脚。 他几乎飞了出去,当即吐出一口血,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折断死去。 方南巳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只觉得,那人可能有什么转移疼痛的古怪本事,因为,那一脚虽然落在那人身上,自己的心脏与魂魄却好像也受了同等的一击。 同时,他意识到,那人宁愿以身入局、宁愿伤害自己、宁愿用一条命做赌注,都不肯回来向他低头。 方南巳恨自己在那人心里不值一丝分量,恨自己可有可无,也恨那个将他弃如敝履的人。 可等这些情绪过去,他更恨的是伤害了那人的人,甚至恨自己。 多么可笑的想法,真是一条贱命、一副贱骨头。 方南巳厌恶这种情绪与感情都不受控的感觉,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知道,在那人面前,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筹码和主动权。 他本是旁观者,在漫长的无望的循环中终于等到了一个有点特别的人,所以以玩乐的心态参与局中。 他自以为掌控一切,随时可抽身,却不知何时已经落进了网里,牵住他的却不是性命也不是利益。 是感情。 是这世上最可怕,也最不可控的东西。 方南巳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南域最顶尖的杀手,后来她私渡云墨江来到中原,爱上了江南小镇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本就体弱多病,后来又被杀手的仇家盯上,最终血染云墨江。而杀手痛失爱人,果断留下年幼的女儿和刚出生的儿子,身体未痊愈便孤身一人去为所爱报仇,也白白葬送了性命。 方南巳讨厌这个故事。 也自小就对爱情不屑一顾。 旁人说,爱是成就,是托举,是燃烧自己求他顺遂安宁,得不到回报有没有关系。 可对方南巳来说,没有爱与不爱。 想要的东西就握在手里,人与物的区别只是人有自己的想法,那么想要的人愿意顺从最好,如果不愿…… 那么得不到的人、不属于他的人,变成死物也可以,或者毁了也无妨。 方南巳一直如此坚信着。 可是,那一刻,当方南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是让那人去死,而是后悔自己将那人逼得太紧令他不得不亲自涉险…… 他就知道, 他彻底完了。 ----------------------- 作者有话说:成功日六!!真的燃尽了 第161章 八周目 方南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人。 小时候他忙着活命, 长大了忙着往上爬,忙着忙着,家门口前来说亲的媒人被赶走了一批又一批, 他的府邸越来越大,主居却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再往后,等真正死过一次,他便没那么忙了。 但在往复轮回不断重叠的时间里, 想办法破局、想办法死亡、想办法消磨时间……哪件事都比情情爱爱更重要。 由于从来没有设想过类似的人和事,所以对方南巳来说, 他喜欢的是女人还是男人、是鸟还是蛇、是箱子还是坛子……统统不重要。 因为他很清楚一件事—— 这份感情不可能有结果,那么注定没有结果的事,不如不开始。 比如,他不知道那个人从哪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也不知道他何时会走。 再比如, 对于方南巳来说,至少到目前为止,所谓情爱, 远没有结束这一切重要。 他已经在这个无望的循环里停留了太久太久了,也太累太疲倦了,一份不知所起不知归处的感情, 不足以让他提起活下去的兴致。 如果可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而方南巳也的确那样做了。 他对那人的感情,不多也不少。 他不至于因为这些感情留在人世,却也不会轻易寻死。 想来想去,方南巳能找见的最合适的方式,就是在死前多少为那人做点事, 留下一点点意义,也算是成全了这一点点计划外的情分。 方南巳和那人在含风镇待了数月,那里像是世外桃源一般,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方南巳无数次轮回中过得最安逸的一段时光,没有之一。 方南巳原本已经安顿好了一切。他暗中联系诸葛问云,以身设局换取诸葛问云对那人的信任。他还联系好了方南辰,要方南辰答应自己,无论那个人要求她做什么事,她都要帮着尽力完成。也嘱咐好了苏言,此后那人的命令就是自己的命令,无论何时何地,苏言的第一要务都是护那人周全。 这样,就算自己不在了,也有其他人能帮那个人做他想做的事、帮他完成那些计划、助他在波谲云诡的局势中杀出一条生路。 而他自己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去死。 方南巳也的确成功了。 江南的雪夜,寒意满山间。 方南巳知道凌溯是冲自己而来,也知道凌溯这次出来带着火铳。 他是从军营里拼杀出来的人,自然知晓那物件的威能。那东西非人力可挡,但对于方南巳来说却也无所谓,因为他原本就没想过要活。 他的任务只是引开凌溯、把那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的路,自有人代替他陪那人走。 可方南巳算好了一切,唯独没算到,那个人会为他死一次。 方南巳从不觉得自己的性命有多重要。 他情感淡薄,性子恶劣,在谁那儿都占不上太多分量,仅有的那些也是因着利益勾结。 他已经把自己身上能给的、能榨的利益都留给那个人了,他想,他应当可以毫无负担地迎接死亡了。无论即将等待他的是虚无,还是那个无比熟悉的清晨,他与这人一别,都将是永别。 可是那人没给他这个机会。 那个人用自己的死,再次将他从近在咫尺的死亡拉回,近乎偏执地要将他留在人世。 那人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失去了梦寐以求的死亡与解脱。 方南巳觉得,自己应该觉得愤恨,应该恨不得将这个捣乱的人杀之而后快,可是他明明已经掐着那人的脖子将其按在了山壁上,咬牙许久,手指却始终虚虚按着,终也舍不得用力、舍不得伤他。 因为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所以才会无比意外。 方南巳想不通那人非要留下自己的原因。 毕竟自己对他来说,也并非不可代替吧。 这世上,有人会为了自己献出性命。 若放在以前,方南巳听见这话只会嗤笑。 可是现在这变成了现实。 即便这死亡对那人来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可是人恐惧疼痛与死亡是本能,更别提是亲手用利刃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为方南巳尝试过、体验过,所以知道那有多难。 可那人还是那么做了。 方南巳总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并不那么重要,毕竟那个人可以为了应瑀抛弃他,也可以用随便什么人代替他。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4节 可是那次之后,方南巳又改变了看法。 如果,如果那个人真的那么想要自己留下来、陪着他…… 那么,为他在这枯燥乏味的世间多停留片刻,也未尝不可。 但这个决定还有一些并不那么美好的副作用。 比如,那之后,每当方南巳看见那人望向自己的眼睛,都会多出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妄想。 好像那种时候,至少在某一个瞬间,那个人的眼里只有他。 而他也会因那一丝丝错觉,不受控地去想一些不大可能的可能性。 感情就好像夏日攀附在心墙上的爬山虎,慢慢脱离了所有者的掌控,不知不觉将绿意蔓延去每个角落,用柔软的叶片占满每个缝隙,一点点剥离人所剩无几的清醒,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留。 这总让方南巳觉得痛苦。 比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生看不见来处寻不到尽头……还要更痛苦。 痛苦自己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控制。 痛苦明知不可能的妄想。 痛苦某些瞬间跳出来占据头脑的错觉。 痛苦他只能这样清醒着沉沦,在漩涡里下陷、下陷……玩着一个人的游戏,心里喊得再大声也没有任何人听见,只能随波逐流,流向全然未知的结局,又或者,就一直这样漂流下去。 而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会笑着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自告奋勇要为他做媒赐婚。 会叫别人阿昭、阿青、蝉蝉……对谁都温和礼貌,唯独对他没什么耐心,任何时候都一板一眼地叫他“方南巳”。 在那人身边的日子,好像比先前那人不存在的许多许多年还要更难熬、更漫长。 方南巳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挣扎着走到尽头。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此是无比期待的,可等到何朗生传信说陛下突然昏迷不醒、他实在不安潜入皇宫站在那人床头、垂眸看着那人不安的睡颜、看他脸色苍白地呢喃着唤着“蝉蝉”…… 方南巳好像又不那么期待了。 那人是厚重乌云后偶然探进的一缕光,是一遍遍既定发展中闯入的一个错误,方南巳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不知道他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更不知道他何时会离开。 或许他只是一缕游魂,静悄悄地来,某日又会毫无预兆地走。 “蝉蝉”是令安皇后的小字,那人只见过令安的画像,对令安本人毫不了解,连帝后的往事都要旁敲侧击地同他打探,又如何会引她入自己梦中? 方南巳只能想到一个可能。 或许,真正梦到令安的,是应弈本人。 方南巳并没有在乾清宫待太久,可那段时间对他来说依旧无比煎熬。 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 比如眼前的人再次睁眼,是属于应弈的那双阴沉淡漠的眸子。 直到那人握住了他的手,缓缓睁开眼睛。 说的还是方南巳听不懂的怪话,方南巳的心却随之落回了胸膛里。 那夜,方南巳回府时已经很晚了。 他很累,可他没有休息。 他把自己泡进热水里,麻木地给自己灌酒,空酒瓶摆了一排又一排。 方南巳酒量很好,所以,若想沉进醉意,过程注定漫长。 但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些痛苦的方法。 他不知道如今夜这般的煎熬还要进行多少次,他将在未知的未来一次次感受着如今夜一般的焦躁不安与挣扎,直到他真正失去那人为止。 那之后,也不知道这份不受他控制的感情是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消散,还是继续伴着思念疯涨到他死的那一刻。 方南巳习惯了知己知彼,习惯了掌控一切,却在那人身上屡次受挫,越陷越深。 如果,这个人也是轮回地狱里对他惩罚的一环,那么方南巳承认,这个计划无比成功。 后来,那个人问他,他为什么恨自己,问他到底在恨什么。 恨啊,怎么能不恨? 恨这份感情令他如此痛苦,恨自己爱上了一缕虚无缥缈的灵魂,抓不到,握不住,恨感情产生得太荒诞太不公平,恨有关那人的一切他都无从知晓,恨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要预备着永别的那一瞬。 更恨这份感情只折磨他一个人。 恨那个人始终懵懂无知,用最真诚最单纯带给他最极端的痛。 怎么能不恨? 要他怎么能不恨? 他在恨和爱的极端里挣扎着、挣扎着……如果可以,方南巳真想带着那个人一起死。 可方南巳狠不下心,也总是拿他没办法。 想逃避,却又躲不开。 好不容易找见了一个合适的死法,又被自作主张地拉回来。 那个人总能在他无望时给他一点点虚幻的希望。 总能在他觉得自己不重要时给他一些无比真实的错觉。 比如现在。 风吹着竹林沙沙响,屋子里飘着木材的味道。 暖融融的烛火下,那人一双永远清澈亮闪闪的眼睛多出了一点点湿漉的光。 方南巳察觉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缓缓用力,方南巳甚至感受到了他的体温。 他的温度,总比自己要高一些,给人一种很温暖的幻觉。 方南巳从对面人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很浓郁的悲伤,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 这人总是这样,会莫名其妙陷入情绪漩涡,会为很无聊的事伤感,会共情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明明自己只是平静地向他叙述自己那些不断轮回的枯燥经历而已,可是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很绝望吧?” 应天棋垂着眼,也形容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令他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他以为,方南巳只是一个因自己的到来而觉醒的npc而已。 却没想到,在自己出现之前,他就已经无望地循环了很多很多年。 “什么?”他听见方南巳问。 “不断死亡重生的轮回里,不断尝试不断失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方南巳?” 应天棋只是代入一下自己都觉得窒息,可那些都是方南巳真正经历过的往事。 他是一个人等了多久,盼了多久,才等来一点点变数? 难怪,难怪应天棋总觉得这个人有时候很厌世,好像三句话离不开死,把自己的命不当命……原来是因为死了太多次又活了太多次,所以已经麻木了,能死很赚,活了也不亏。 “对不起……” 应天棋低声和他说。 方南巳又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了。 于是很轻地挑了下眉: “这是在道什么歉?” “我也不知道。”应天棋皱起眉,思路很乱,他想到哪说到哪: “可能是道歉擅自拖住了你吧,我不想你死,想你活着,可是死对你来说是解脱,活着对你而言反而是折磨,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对……” “无妨。” 方南巳在他继续钻牛角尖前打断了他。 顿了顿,他只说: “现在似乎不是了。” “什么……?” 应天棋其实没太听懂方南巳在说什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什么不是了? 但他没有过多纠结这句话,他只犹豫片刻,而后用两手轻轻握着方南巳的手: “你……你再试一试吧,好吗?” “什么?”方南巳垂眸看着他,眸色有些深。 “试着留下来,别那么着急结束,试着信一信我?” 应天棋感受着方南巳微凉的手指在自己指腹下一点点变暖,在这段时间里,他想让方南巳最大程度地感受到自己的真诚: “方南巳,我会尽力结束这一切,把你从这怪圈里救出来的。我带你离开这个诅咒,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知道你很煎熬,但你信我一次,行不行?你再坚持一下,跟我一起努力一下,行不行?” 可能是怕方南巳随时会离开,应天棋握着他的手,始终不肯放。 他有些忐忑地等着方南巳的答案。 直到听见对面人说: “不行。” “……?” 应天棋茫然地抬眸看向他,便对上方南巳一双比往常幽暗许多的眼睛。 “你是谁,我凭什么要信你?” 方南巳垂眸看着应天棋,声音听起来有点冷: “陛下想知道的事,臣都答了,那么现在,陛下是否也该回答臣的问题?”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5节 方南巳眼瞳里映着应天棋的影子,然后一点点用力、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感受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一丝丝消散,感受着指尖重回冰凉,再开口,是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 “异乡人,你叫什么名字?” “……” 应天棋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好像确实还欠方南巳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 于是他抿了下唇角,冲方南巳很轻地笑了一下。 之后正了正神色,无比郑重地同他说: “你好,大将军,冒昧闯进你的世界,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叫应天棋。 “回应的应,上天的天,棋局的棋。 “我的朋友和家人一般叫我小七,但如果是你的话…… “我是冬至生的,很小的时候我最亲近的家人总是这样唤我,他离开后,就没人再叫过这个名字了。 “可如果是你的话,叫我冬至,我也会答应的。” 第162章 八周目 “应天棋。” 方南巳语速有些慢, 虽然只有三个字,却将每个字都读得认真细致。 “……嗯。” 应天棋听过一句话,说名字是世界上最短的魔法咒语。 以前他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只觉得又是网络上那些矫揉造作的酸话,但就在这么一瞬间,在方南巳第一次唤出他名字时,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心里炸了一朵烟花, 噼里啪啦,却不烫, 是温暖的。 “小七。”停顿片刻,方南巳又唤。 “嗯。”应天棋不自觉弯了弯眼睛,认真应答。 “……冬至。” 这次,方南巳停得更久了些。 “嗯!” 烟花连成了片。 应天棋来不及分析自己这些奇妙的雀跃从何而来, 他迫不及待问: “那现在呢, 可以信我了吗?” 方南巳瞧着他那双期待的眼睛,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挪开视线, 另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应天棋在想究竟要怎么跟方南巳解释这个问题。 思索片刻,他说: “我从一千多年后来。” 听见这个数字,方南巳似有些出神, 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太意外: “一千年……” 难怪。 难怪他知道那么多事,难怪他总是说些奇怪的话,难怪,他和这里的人,那么不同。 “你为什么会到这来?”方南巳继续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应天棋说起这个就想叹气: “我在一千年后,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应该在学校……就是学堂里读书才对,穿越时光这种事,对我们那个时代来说也特别离奇。那天晚上,我在寝室里做功课,做着做着就睡着了,再一睁眼,我就到这儿了。我这样跟你说吧,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神明或者鬼怪,我的一举一动都被神明监视着。这个地方也是它带我来的,我需要完成它布置的任务,才能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应天棋对方南巳真是毫无保留了,他也希望方南巳能理解、能够感受到他的诚意。 谁知方南巳听见他的话,微一挑眉,似乎踩错了重点:“你会回去?” 回去对于应天棋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才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听见这个问题,心里却有那么一瞬间的难受。 人在茫然无措的时候总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忙,他搓搓自己的衣袖: “我当然……呃……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个神明是这么跟我说的,告诉我只有完成任务我才能回去……我也……嗐……”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在方南巳并没有过多纠结这事: “什么任务?” “嗯?” “它要你完成的任务,是什么?” 与应天棋相处这么久了,方南巳当然知道这人一门心思在为何事谋划,但自己猜的不作数,他还是想听对方亲口告诉自己。 “就,要我扫除现今所有威胁皇权的障碍,成为名副其实的一代明君。”应天棋耸耸肩: “说起来简单,但真的挺难的,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做到。” 这话说完,空气沉默片刻,而后,方南巳再次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沉: “如果做不到,会怎样?” “……”应天棋垂下眼睛,轻轻抿了下唇角,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一些: “……会死吧?” “死了重来?” “不是。” 应天棋其实不太想连这种事都告诉方南巳,毕竟这除了令人焦虑、令人做事时束手束脚多几分顾虑外,没有其他作用。 但犹豫之后,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其实我的时间回溯是有限的,我只有十条命,只能回溯九次。如果第十次还没能完成任务……我就真要死了。彻底结束的那种。” 说着,应天棋掰着手指头算算: “现在已经是……第八条命了。” 话音落下,他悄悄抬眼看看方南巳的反应,却对上方南巳沉沉望向他的视线。 应天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所以冲他扬唇安抚似的笑了笑: “这样看着我干嘛?不是还有三次机会吗,还很宽裕呢。今夜咱把忠国公府旧奴捉到了,明儿跟郑秉烛一谈判,若成了,就算下一秒就要跟陈实秋摊牌撕破脸我都不怂啊!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你相信我呗,我一定能成功,也一定能带你摆脱这命运的。 “你看,世界上那么多人,偏偏咱俩隔着千年相遇了,这就是命中注定,怎么说?我说我是你方南巳的救世主,你认不认?” 应天棋说这话其实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因为他总觉得现在这氛围有些奇怪。 可是方南巳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幽默,甚至连那沉沉的、令人无措的目光都没有变过。 “最后一个问题。” 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方南巳开口道。 应天棋一愣,随后见茶桌那边的人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抬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眸底情绪翻涌,晦暗不明。 “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这姿态,应天棋莫名心虚。 方南巳要问什么? 为什么一副要取他狗命的气势? 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吗? 没有吧…… 应天棋莫名其妙开始反思自己,一颗心七上八下,脑子像是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思绪像是应激一般往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飞着。 直到他听见方南巳问: “今夜,在山道旁、矮山上,你要和我说什么?” “什,什么?”应天棋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自己说过什么都忘记了。 但有人帮他记得,再一句一句告诉他: “你要和我说什么,但觉得对我来说很不公平。有那么一个瞬间,你发现,我对你来说如何?你说还有账要和我算,什么账,现在可以开始清算了。” 于是随着这一个个问题,应天棋被迫回忆起一些令人耳热的冲动。 怎么说呢,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时他是被方南巳冷落数日,愤怒上头,情绪决心和勇气都上来了,所以短暂地在此事上获取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现在……现在中间横插了这么多事,什么愤怒什么勇气什么深思熟虑全都跑没了,他还刚输入了那么多认知以外的信息,眼睁睁看着方南巳从npc变成了活人,眼下再把这事儿提起来…… 应天棋可耻地逃避了。 “我,我……我逗你玩的,我是皇帝,不是账房先生,哪有那么多账可算哈哈啊哈……” 应天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屁话。 他能感觉到方南巳身上快要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只好努力把自己往椅背上贴。 瞧他这反应,方南巳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我再问你,” 方南巳垂眸,将这人心虚偏头躲着自己的视线的小动作一览无遗: “既然只有十条命,只能回溯九次,为何还要浪费一次,用来救我?” 听见这话,应天棋下意识皱眉反驳: “救你怎么是浪费……” 话音未落,他抬眼对上方南巳的目光,又触电似的看向了别处,再次磕巴起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6节 “我,就要救你,说谢谢了吗你还在这问问问……我命多,想救就救,如何……?” “是吗?”方南巳微一挑眉,目光落在某人下垂的眼睫,再一点一点地,缓缓挪到旁处。 于是他声音轻了些,意味不明另提一句: “应冬至,你耳朵很红。” “你……” 我靠。 犯规了吧??? 应天棋颅内已经在跳霹雳舞了,他愤怒地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耳朵。 坏了。 有点后悔。 他就不该告诉方南巳这个名字!!! “耳朵红怎么了,我天生耳朵就红!我是米苏尔达,我鲜艳欲滴!行了你该问的也问完了,要实在闲着没事儿做就去外边刨几亩地,我……我要睡觉!”应天棋“腾”地站起身来,但腰杆还没挺直,人就被方南巳握着肩膀按了回去。 方南巳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太久太久,也痛苦煎熬了太久太久。 现在,他像是突然得到了赦免,折磨着他的其他所有问题都有了答案,他和眼前这人,也算是全然坦诚。 只有这一件事了。 方南巳不能再等,也不想自己一个人继续纠结挣扎,今晚,他一定要一个答案。 他要知道,应天棋偶尔给他的情绪和反馈,究竟是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如果说应天棋愿意为他死一次,是因为舍不得他这枚棋,那现在此事多了一个前提——应天棋为他舍弃的不仅仅是一条命,而是这人仅有的十分之一。 为什么要用这样昂贵的代价换他一条命? 应天棋觉得这是值得的吗? 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顺手的棋子、交心的友人,还是其他什么? 还有,冬至…… 为什么,如果是他的话,就可以叫这个名字? 有时候,应天棋做的事说的话,真的很难不令人误解,这也是令方南巳痛苦的根源。 而今夜,既然那么多事都有了答案,那这件事,他也不能再等,不如顺势问个明白。 “应冬至,回答。” “你要我回答什么,我……我不知道……” 应天棋太慌了。 方南巳的态度让他心慌。 这到底是在干嘛??? 这个人到底想问他什么??? 应天棋其实隐隐有一种预感、有一个猜测…… 但他其实不大敢想。 他就如此忐忑着,直到他意识到方南巳朝他缓缓倾下身: “那我换种方式问你。” “什……” 应天棋一愣,下意识抬起眼,余下的话却哑在了嗓子里。 方南巳一手撑着木椅的扶手,另一只手以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应天棋的下巴。 应天棋睁大眼睛,人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感受到的那人冰凉的体温,还是别的什么。 他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的人低头垂着眼缓缓靠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之后,应天棋好像突然被剥离了所有感官,一时只能听见自己体内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这几天,他其实一直在纠结、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异样究竟算不算喜欢。 或许是朋友间格外纯粹真挚的友谊呢?或许是把方南巳当成家人了呢?或许是因为他俩出生入死太多次所以产生了类似吊桥效应的错觉呢? 但在这一刻,应天棋终于确定了,这就是喜欢。 不是其他什么别的东西,是要爱他,要和他在一起,要和他建立恋人关系,那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的喜欢。 因为在方南巳靠近他、朝他低下头的那一刻,应天棋心里想了很多,唯独不想推开他。 友情能够让人接受亲吻吗?亲情能够让人接受亲吻吗?可以心里一点不抵触地接受这件事发生吗? 不可以,至少对应天棋来说不可以。 这种事,只有喜欢和爱能够容纳。 可是在终于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下一瞬,应天棋心底深处却又冒出了点其他什么感受。 他形容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模模糊糊,难以捕捉,却又的确有着不一般的存在感。 他完全不抗拒方南巳的接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点情绪出现后,他下意识有些想躲。 而应天棋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偏过头挣开方南巳的手指,也避开了方南巳近在咫尺的触碰,然后像一张煎饼,一点点出溜着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木椅坚硬的边缘硌到了他的腰,有点疼。 但他顾不上揉腰,他只想赶紧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 “我觉得真该睡了,那个,你,呃,我睡客房……晚安!!!” 那个人乱七八糟地逃了,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个大马趴。 方南巳看着他的背影,想,他还是没有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清楚,通红的耳尖和眼里某一刻的迷离,还有紧攥着却从没想过要推开他的手,就已经足够了。 方南巳在原地站了片刻,无意识地扬了下唇,垂下的手轻轻蹭了蹭拇指指腹,那里还有一点点应天棋留下的温度。 他转身跟去了应天棋离开的方向。 这间院子只有主居客居两间屋子,且常年没人住,如果没记错的话,客居的条件很简陋,床铺上只有一床薄被和一张草席。 有些人娇生惯养,怕是住不惯的。 方南巳心情不错,他悠哉地去到另一间比主屋小很多的木屋。 看得出里边的人心很乱,进屋时连门都没关紧。 方南巳打开门,放轻脚步走进去,借着外边的月色,看见某人正用被子蒙着头,像只乌龟一样趴着缩在床上。 察觉某人好像根本没发现有人进来,方南巳轻咳一声。 然后就见被子里的人像只受惊的鸟,重重一激灵,就差连被子一起从床上跳起来飞出去。 薄被掀起,应天棋一脸受惊后的茫然,长发凌乱地散在脸颊和肩头: “你干嘛??很吓人的好吗???” “你去主屋住。” 方南巳言简意赅。 “我,我住这就行了。”应天棋声音低了下去,边用手指扣着被子的线脚。 “我住这。” “这你也要和我抢?” “这屋漏风,被薄,夜里很凉。” 应天棋下意识就想问“那你也会凉啊”,还想像以前那样说句“一起住主屋好了”,但话在嘴里打了个滚,他又默默咽了回去。 不好不好。 这人刚还想亲他呢,哪还能睡一起?! 太可怕了。 这一晚上太可怕了。 原本以为是自己单恋npc,结果npc突然变成活人还疑似跟他表白低头想亲他问他要个说法! 这一点征兆都没有啊!不应该啊!! 太快了吧?怎么跟龙卷风一样啊!!! 应天棋觉得自己真的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好的。” 于是他默默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鞋子,离开前,先把自己搭在旁边的大氅丢给方南巳: “你,咳,你冷了就多盖件这。” “好。” 方南巳拎着柔软的狐毛大氅,见应天棋要走,故意在他出门时多问一句: “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应冬至?” “……” 果然,那人又被门槛绊了一下。 “我,什么,懂……懂个屁……你……” 应天棋真想收回方南巳对“冬至”一名的使用权。 他的语言系统再次紊乱。 气急败坏,但其实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只能落荒而逃崩溃呐喊: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7节 “懂懂懂谁能不懂你问什么问啊啊啊啊啊……!!!” 第163章 八周目 如果可以, 应天棋真的很想从现在开始挖洞然后挖穿地心逃亡到地球另一边,快的话等过去了还能赶上实地考察见证十字军东征。 怎么办啊哈哈啊哈真是超级有诱惑力的条件呢不如即刻出发吧! 应天棋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疯了。 所以方南巳喜欢他是吧? 刚那个算表白是吧? 那么方南巳之前说喜欢的那个啥也不知道的人真的是自己对吧? 虽然隐隐约约有过猜测,但现在想法被当事人亲自证实, 还是让应天棋有些抓狂。 短短一个晚上,应天棋经历得实在是太多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方南巳要跟他谈恋爱? 怎么办啊啊啊到底是要自己去当将军夫人还是让方南巳移居坤宁宫当皇后啊?!! 别开玩笑了好吗!!! 应天棋在床上扭得像一条蠕虫,直到身体拧巴到某个诡异的角度,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他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 扒扒自己领口,从里面拎出一条蛇缠红玉的挂坠。 这玩意是方南巳给他的。 等等, 那事情就突然变得有点可怕了。 应天棋握着那块玉石,思路突然踩到了一个从未预设过的可能性。 他当时情况特殊,急需拿一个好人身份,所以要问方南巳讨一个能够证明身份并迅速获取信任的物件用来向方南辰展示。 现在看看这挂坠, 再想想方南辰第一次见到他和它同框出现时的反应…… 应天棋真觉得有点恐怖了。 这不会是什么家里专门留给儿媳妇或者女婿的传家之物吧? 不是吧, 方南巳从那么早就开始…… 但应天棋觉得不至于。 他还挺好奇的,迫切地想求个答案,但他实在不敢面对方南巳, 所以想想还是算了。 应天棋叹了口气。 他把红玉攥在掌心捂了一会儿,等到它变得跟自己一样温暖,才重新把它放进领口里。 晚上的确挺冷的, 但主屋的床铺得很软,被子也很厚实,躲进去连头发丝儿都是暖的。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总之,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等一觉睡醒已经快中午了,应天棋现在在宫外面野着,不必早朝, 也不会有人一大早薅他起床,自在得很。就是这一晚上做太多梦了,睡得不大踏实,醒来之后还是有点疲惫,提不起精神。 可今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昏沉着。 应天棋坐在床上放空片刻,抬手拍拍自己的脑袋。 睡觉总是会让人淡忘很多事情,比如昨晚强烈到让应天棋恨不得挖地道逃跑的尴尬。 院子里没别人,方南巳好像不在,厨房里有烧好的热水,屋外的晾衣架上还挂着一套新衣裳。 应天棋自己拎着小木桶打了水洗漱完,换好衣服,也没什么事儿可做,便在院子里做做体操跑跑圈,权当替应弈锻炼身体。 等他打完一套并不标准的军体拳,打算坐下歇会儿再打套八段锦时,院门被人敲响。 于是好不容易被忘记的尴尬重新找了回来。 晚上可以用睡觉来逃避,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天亮了,有些事该面对还是得面对。 应天棋磨磨蹭蹭地走向小院门,然后艰难地打开门闩,心虚地看向门缝外。 不过门外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他看见的是方南辰的脸。 心里冒出来的情绪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庆幸,应天棋只知道自己当即松了一大口气。 “辰姐!”他这声唤得太热情,还让方南辰愣了一下。 她上下打量应天棋一眼: “做什么呢,敲半天才开,你不会才睡醒吧?” “是……昨儿睡得有点晚。” 应天棋不想在方南辰那里留下个贪睡懒汉的标签,所以多解释了一句。 然后他发现方南辰的的表情在某一秒似乎变得有些古怪,这令他的大脑皮层变得光滑了一瞬。 但他来不及反思,因为很快,他看她朝自己晃了晃手里的食盒: “给你送点吃食,一会儿吃完了跟我走,我带你去南边那个院子找人。” 方南巳在京里京外置办了很多院落,但从来不住,因为这些房产的用处是临时安顿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比如之前查妙音阁疑案时捉回来的张葵,再比如这次从郑秉烛和陈实秋手里抢回来的忠国公府旧奴。 应天棋点点头,犹豫一下,还是没忍住问: “方南巳呢,他去哪了?” “进城了,说你打算找人传信把郑秉烛引过来。但这事难保郑秉烛会留心眼子多带人,他自己过去盯着点,心里有了数,到时候应付起来也容易。”方南辰答。 听见这话,应天棋深吸了一口气。 方南巳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连他下一步计划要做什么都知道!自己好像没跟他聊过这事儿吧,这就已经忙着替他兜底去了……不过他和方南巳已经有了这么长时间的革命友谊,方南巳早就熟悉了他的作风,了解他也不奇怪,再说好像这本身也不难猜到…… 不是,方南巳方南巳,怎么满脑子都是方南巳!含量也有点太高了吧!! 应天棋强迫自己住脑。 今天天气还可以,毕竟入春回暖,如果碰上个明媚晴天,阳光照在身上便叫人觉得暖融融的。 院子里有张石桌,应天棋擦干净桌面和椅子,接过方南辰递来的食盒,打开瞧了一眼,里面躺着的竟是一份花雕醉鸡。 “哇,辰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鸡?这也太香了!” 应天棋把饭菜拿出来摆好,发现只有一人份的餐具,怎么看也不合适,正想进屋再给方南辰拿套碗筷,却被方南辰叫住: “不用,我吃过了,你不必理会我。” 方南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和应天棋倒好了茶,才续上方才的话题: “我与你交集不多,哪里晓得你的口味?这菜是方南巳点的,他知道宋立有这道拿手菜,连辣椒放多少、盐糖放多少、米饭偏软偏硬都指定了。惹得宋立在我耳边好一通念叨。” “……” 方南辰把这当成趣事说了,原本应该挺轻松的氛围,但她越说,应天棋越想在脚底下找一道合适的地缝。 好你个方南巳,要他如何做人! 应天棋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宋大哥何必理会他这乱七八糟的要求,捂着耳朵将他赶出去才是。” “本来是不愿理会的,”方南辰话音停顿片刻,似笑非笑: “但他说你娇贵。宋立想,自己麻烦点就罢了,总不能苛待了小卓你。” “。”应天棋没话了。 天杀的方南巳,在外面总是这么宣传他! 他举着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恶狠狠地送进嘴里。 就算是美味花雕醉鸡也不能抚平他的羞恼和恨意: “我真不是……哪有他说得这么……唉我今晚就两刀把他捅死,造福天下人。” 瞧他这模样,方南辰笑着摇摇头: “你不必觉得难为情,我们这群人原本就是这样吵着闹着打着过来的,你也不是外人,要讲究太多顾虑太多,这儿那儿的不肯添麻烦不肯惊动我们,反倒生分。” 不是外人…… 如果应天棋什么都没意识到,听见这话,他可能还会觉得方南辰没见几次面这就把自己当家人了她对自己也太信任了然后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现在他的心已经不单纯了,他很难不往一些比较复杂的地方想。 比如自己手里拿的很可能是她弟弟给的家传的定情信物…… 想到这,应天棋连鸡也顾不上认真吃了。 他立马从脖子上取下那枚红玉挂坠,一鼓作气语气飞快: “辰姐,其实我有件好奇挺久的事,就是方南巳给我的这枚玉……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听他问起这个,方南辰像是有些意外地扬了下眉:“你不知道?” “嗯……”应天棋扯着嘴唇笑了笑,模糊道: “他就让我拿着,也没跟我说为什么……” “啊,那他可真不上道。” 方南辰耸耸肩,面无表情地开始兜自己弟弟的底裤: “这块玉是我母亲留给他的。解释起来还有点麻烦……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家里的事?” 应天棋摇头。 “啧,对你都不说吗?”方南辰似乎对此很是不满,却也没有在应天棋面前吐槽自己的弟弟。 看起来,她好像真的已经把应天棋当成一家人了,连父母辈的故事也不吝与他分享: “他不爱跟人说这个,但我认为你有权知晓这些事,既然今日聊到这里,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8节 顿了顿,方南辰又补充道: “如果你想听的话。” “我当然想!”应天棋点点头,正色道: “洗耳恭听。” 他是真的很好奇方南巳的来历,从认识方南巳本人之前、早在第一次从文字中读到他的时候,就在好奇。 好奇是怎样的经历过往,才能成就一个那样传奇的少年武将。 他以前也问过方南巳,但方南巳只模模糊糊答过一点,四舍五入,还是什么都没说。 方南巳的性子的确不会跟人主动聊起这些,就算被追问也不一定愿意细说,现在有从他亲人口中了解的机会,应天棋怎么能放过? 见他想知道,方南辰也没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 “我们不是纯正的中原血统,你从我们的长相应该也能看出来。我们两个人的母亲来自南域,出自南域那边最封闭神秘的一个分支。或许,你听说过雅尔赛族吗?” 雅尔赛…… 南域那边不像中原是中央集权制,他们有很多很多不同的民族,每一族规模都不大,一直以来各族互相通婚结合、友好往来,类似一个平等联盟,联盟首领一直由南域人数最多占地最广的逻泊族、也就是出连昭的家族担任。 南域那边稀奇古怪的民族太多了,应天棋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所以涉猎不深,但雅尔赛族……他似乎有点印象。 “雅尔赛是南域中一个很稀有的分支吧?”他凭着仅有的那些记忆问。 “没错。雅尔赛族比较独,不与其他民族往来,也不与外人通婚。雅尔赛族人生活在南域西北角一处荒凉地,至于不常和外界往来的原因……雅尔赛是母系氏族,与以男性为主体的外族说不上话,看不上外族自大的男人,所以拒绝通婚。好在雅尔赛族人,无论男女,都是最优秀的猎者,所以不与旁族结盟互相庇护也无所谓。 “我母亲就是雅尔赛族人,她是族中最顶尖的猎者,最优秀的杀手,按规矩,她应该在成人那年挑一个看的上眼的男人,打败他,然后把他带回家。当时族中有许多适龄的男人想要得到她的青睐,比如雅尔赛族长的儿子。 “但我母亲不喜欢那些男人,被他们纠缠得厌烦。她生性向往自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就离开了南域,偷渡云墨江,来到了中原,然后在江南一个小镇子里认识了我的父亲。 “她说,我父亲不像雅尔赛族里那些男人,一天到晚就想着找她打架被她挑选。她说我父亲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知书达理,长得还俊俏,所以母亲对他展开了强势的追求,然后两个人成了亲,有了我,又有了方南巳。 “但在她怀着方南巳的时候,雅尔赛族有人追过来找到了她,说她私自离开南域,还与中原人通婚,说她这种行为是叛族,要将她带回去发落。追来的人就是族长之子,他非常迷恋我母亲,是她爱慕者中最疯狂的一个,可能是想向母亲证明点什么吧,他设计杀了我的父亲。 “母亲悲痛欲绝,生下方南巳后连休养也顾不上,就追去要为父亲报仇,结果没能成功。那个男人很狡猾,趁她虚弱打伤了她,挑了她的手筋,但没要她的命,而是抢走了方南巳。 “当时我也才不到两岁,父亲察觉危险后提前把我托付给邻居照顾,所以那个人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逃过了一劫。当然,这些事也是我长大后听母亲说的,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 “……”应天棋很难形容自己听到这些往事时的心情。 他抿抿唇,有些艰难地往下问: “那……方南巳他……?” “方南巳被带回了雅尔赛族。其实这些事他跟我也没怎么提过,毕竟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比起寻常姐弟其实要生分很多,加上他性子又冷,不愿示弱不愿向我倾诉也很正常……但想也知道,他在南域的日子过得应该不会太好,毕竟雅尔赛是种极度排外的民族,他又是母亲叛族与中原人通婚生下的孩子,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再说,若从小到大顺遂安稳,也养不出他那样淡漠的性子。” 说着,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偏了题,方南辰顿了顿,才继续道: “我是在父母生活过的那个镇子等到他的。母亲一直念着他,临终前还让我想办法去找他,我本来想等过两年找个机会偷渡去南域,没想到是他先找到了我。那时候他才十三岁,我问他怎么找过来的,他说是师父给的位置,我听他形容,猜他口中的师父就是当初杀了父亲废了母亲的那个人,就问他他师父在哪,他说已经杀了。 “离开南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不知道他轻飘飘几个字后藏着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但他不想说,我就不问。 “总之,人找见了,仇也报了,母亲交代我的事就算是完成了。 “母亲走时留的东西不多,就一对弯刀,和一块红玉。弯刀是母亲用了很多年的,我和方南巳一人拿一把,至于红玉……红玉是父亲雕的,也是我和他一人一块。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代表生肖,又是父亲亲手做的,讨个吉祥留个念想而已,但我给他的时候他死活不要,觉得没意义硌人还碍眼,我硬塞给他他也总是找机会拽下来丢掉,我就诓他,说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宝贝,不能随意离身,一定要等命定之人出现之后再郑重地送给对方,这是传统,必须这样一代代传下去,逝者的魂魄才能安宁。他才勉为其难地把它留下。” 方南辰盯着那块玉,扬了扬眉: “我那‘命定之人’的意思,是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种。当时我表达得很清楚形容得也很具体,因为我觉得他这样的性子不可能爱上什么人,这玉也就轻易送不出去,谁能想到……” 方南辰没把话说完。 但应天棋知道她的意思。 谁能想到,最后还真送出去了,还送给一个男人。 应天棋点点头,没再接话,只默默吃着饭菜。 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觉得绝赞美味的花雕鸡再入口,却被应天棋无端尝出点苦涩。 难怪。 他只想着,难怪。 难怪他总觉得方南巳感情淡薄,无论跟谁都没有太多的牵绊,什么亲人家人,对他来说好像可有可无,都是很陌生很无感的身份。 身为叛族者和外族人生下的后代,在一个极度排外的环境里,他应该过得很难吧。就算是在一千多年后、有一定包容性还有法律保护的现世,出身不被承认的孩子都会从小被戳脊梁骨、听着冷嘲热讽看着白眼长大,更别提现在这个时代,他一路走来会经历多少排挤与折磨。 更别提方南巳还是被仇人养大,他是怎么长大的、怎么学会那一身武功、又怎么从南域跑出来……应天棋都不敢想。 他只默默把蛇玉戴回了脖子上。 如果早知道…… 应天棋无端有些后悔,他没来由地想着。 方南巳去盯郑秉烛了,至少要等晚上才能见到。 也稍微有点太漫长了。 如果早知道这些事的话、早知道会如此心疼如此想念的话…… 昨夜,就算要躲开他的吻,也应该,换给他一个拥抱的。 第164章 八周目 郑秉烛暗中查访并秘密接回忠国公府旧奴, 陈实秋得到风声试图在京郊山林进行截杀,一夜过去,他俩谁也没讨着好, 鹬蚌相争,应天棋就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际海面下已然暗潮翻涌,只是不知那些不为人知的风浪, 何时能真正翻到明面上。 从小院出来前,应天棋给了方南辰一封信, 托她用南域的鸟雀把戏将信传到郑秉烛手里。 信的内容很简单,字眼抠得神神秘秘,大致意思是你是不是和手下人失联了?没错你想要的人现在就在我手里,你想了解的人和事都在我这里, 好奇的话今夜子时京郊别院见, 就你一个人来别带太多人,否则你永远别想知道这个秘密。 郑秉烛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不然也不可能从江南商贾爬上一朝国师, 虽然这其中还有其他助力,但若他自身没有足够的能力,也不够资格与陈实秋联手搅弄朝局。 应天棋这种简单的圈套和要挟, 若放在以前,绝不可能引得郑秉烛咬钩,说不定人拿到信转头就会告到陈实秋那里,然后合起伙将他揪出来。 但现在事情变得不大一样了,因为郑秉烛有了不能被陈实秋知晓的事情,他找见了陈实秋的秘密,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二人之间, 终究还是被应天棋想办法挤进了缝隙。 应天棋赌郑秉烛放不下这个即将到手的秘密。 说实话,如果事情真是他猜测的那样……谁摊上都放不下。 忠国公府旧奴被方南辰带去了京郊松林南侧的院子,那里位置比较隐蔽,周围没什么大的村落庄子,常年荒凉,道路偏僻,来往京城很方便。 抢来的人被关在侧屋,可能是某种想把谜底留在最后和大家一起揭晓的仪式感,应天棋没提前去见她,只问了宋立一些对方大致的信息,比如那位老妇名叫翠明,岭南人,今年五十九岁,是陈实秋的乳母,陈实秋在忠国公府时,从出生到入宫,一直由她服侍。 方南辰他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顾不上他,将他送到这里后便去忙了,应天棋一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上。 见院里桌上摆着一张棋盘,闲着也是闲着,应天棋便坐在桌边,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他其实不大会下围棋,只大概知道规则,原本觉得这棋下一会儿就得觉得无聊,但谁知这棋子摆着摆着,还真被他品出那么点乐趣来。 意外地,他的思路很清晰,先落黑子,还没开始思考白子下一步该怎么走,脑子里就已经蹦出了答案,于是落子,再仔细斟酌下一步黑子的位置……就算和自己对弈也玩得津津有味, 来时已是下午,他坐在这里一局接着一局,不知不觉间,天色也暗了下去。 应天棋打了个哈欠,抬头看着颜色渐深的天空,在想太阳落山、天也冷了,人坐在这有些凉,不如收了棋盘回屋烤烤火…… 心里一个念头还没过完,应天棋先听见院外传来一串马蹄声,接着有人下马走近,步子不急不缓。 应天棋对这动静实在太熟悉了,他下意识想站起来迎一下,但脑子一转,又觉得这个行为太不矜持,做人还是得高冷一点有距离感一点,于是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 在他安稳坐下的下一瞬,有人推门进了院子。 那人走进来的时候,应天棋正捏着黑子,无比认真地在思考眼前的残局。 但其实都是假的,他连自己上一子落在哪儿都忘了。 一直等方南巳慢悠悠晃到他身边,应天棋才假装刚回过神一般,抬眸看了他一眼,恰到好处地意外一下,之后淡定地打了个招呼: “你回来了?” “嗯。”方南巳手里还拎着两个油纸包,走过去后,他把纸包直接放在了棋盘上,盖住上面根本不被在意的棋子。 “哎……” 应天棋瞧他干的这事儿本来还有点不满,但下一秒闻到了香味就什么都忘了。 他用手指戳了戳纸包的边角: “这什么好吃的?” “看看?”方南巳拎了把椅子,直接摆到他身边坐下。 应天棋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油纸包还热乎乎的,一包点心,另一包是闻着就要香死人的烤鸡。 “哇,你真把我当黄鼠狼了,顿顿给我喂鸡?” 应天棋冲他笑笑,话听着像是在抱怨,但其实开心得不得了。 于是赶紧溜到旁边洗了手,回来先扯下一只鸡腿,正想往嘴里送,可动作一顿,想了想,还是先把它递给了方南巳。 中午听了故事后那些心疼的余韵还未散,现在看到方南巳、感受到他身上冰冷淡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留不住的气质,应天棋就总忍不住去想他的童年、他的曾经。 想当年的小男孩是怎么孤身从南域杀出来的,想他练武的时候累不累疼不疼、被人排挤的时候会不会难过、能不能吃饱穿暖、一个人受了多少苦才走到现在、有没有感受过哪怕片刻的幸福和温暖…… 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地位和名利都有了,却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连死亡对他来说都那么艰难。他拥有的只有不知何时才能到尽头的生命轮回,没人能理解他,甚至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所有的绝望和苦痛,都只能自己咽进肚里,连倾诉都没有人选。 应天棋忍不住想,方南巳这一生,有过真正幸福快乐的时候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有时候共情能力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此时,应天棋只觉得心里揪着难受。 所以,总想对他好一点,即便现在能做的只有把第一只鸡腿让给他。 但这些话,应天棋一句也没跟方南巳说,只默默朝他递出手里的食物。 方南巳一直瞧着他,见状轻挑了下眉。 “给你吃。”应天棋解释。 “吃过了。”方南巳没接。 “尝一口吧,你知道人让出第一只鸡腿第一口食物的含金量吗?喏,最香的给你,聊表谢意。”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29节 “……” 方南巳没再说什么,只垂眸瞧着应天棋的眼睛。 可能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应天棋挪开视线,正想说“不吃算了”,但下一刻,方南巳隔着衣袖攥住他的手腕,令他没来得及撤手,就这么看着方南巳靠近、低下头,然后就着他的手,从烤鸡腿上咬下一小块肉。 多余的却也没做什么,咬一口后便松开手直起身,点了点头:“好了。” “。” 说实话,应天棋有点后悔了。 他维持着举着鸡腿的姿势呆滞了很久,脑子还停留在方才方南巳倾身的那一刻,被他握过的手腕有点烫,连周围的空气都好像被他身上冰冷清涩的青苔味道侵占了。 完了。 手里这半只鸡腿他是吃还是不吃? 也不是没一起吃过同一口食物,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主要是关系和感情产生变化了……总觉得别扭。 自己的行为会被误解吗? 不对,好像也没有被误解的余地,因为自己的心思原本就不单纯,方南巳也是,而且现在他俩感觉都已经心知肚明。 这算什么,没名没分搞暧昧? 不太好吧。 纠结半天,应天棋还是恶狠狠从剩下半只鸡腿上咬下了一块肉。 然后心虚地含糊着转移了话题: “郑秉烛那边如何了?他会来吗?” “来。我离开前,他已经在安排人了。” 应天棋感觉,方南巳进门后,眼睛好像就没从自己身上下来过,而且此人目光的存在感极强,让他想忽视都没办法。 他就在这样的注视下吃完了大半只烤鸡,又炫了两块点心下肚。 原本还在想等自己磨磨蹭蹭吃完饭,余下的时间要如何和方南巳一起度过,但显然是他多虑了,方南巳并没有陪他到最后,这人应该只是过来给他送个饭,之后还有别的事要忙,因此坐一会儿就走了。 让应天棋意外的是,他俩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昨晚的事,方南巳竟一个字都没提。 应天棋觉得自己应该觉得轻松才是。 但事实是,他越是这样,应天棋心里就越不踏实。 这人什么意思? 过一晚上不想承认了是吗?? 昨天还想亲他呢今天怎么不吭声了??? 应天棋又觉得自己有病。 人家进一步自己纠结犹豫着想退。 人家站在原地不动了自己又满脑子都是为什么。 实在受不了了,他跑到院子角落,捧着冷水洗了把脸,才总算是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支线,把心思花在今夜的主线之上。 方南巳等快到子时了才回来,来时还带了几个脸生的护卫,进门后言简意赅:“来了。” 夜晚,松林里传来鸟鸣声,显得世界清幽空旷。 院门没关,有车轮行过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为了招待郑秉烛,应天棋特意从屋里搬了张大些的桌子置在院里,还贴心地备好了茶水。 方南巳进门后便侯在他身后不远处,双手抱臂靠在院里那棵梨树边。 很快,有四人上前开道,护着中间一个清瘦修长的男人走来。 跨过门槛时,那人下意识抬眼打量着院内。 待看清应天棋的脸,他明显一怔。 应天棋理解他的震惊。 “郑大人,好久不见。” 这并不是客套,虽然应天棋总能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听到郑秉烛的名字,但的确有挺长时间没见过他本人。 郑秉烛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清瘦,高挑,苍白,一双丹凤眼显得人很薄情,身上带着类似文人的书卷气,除此之外还有一分特别的阴鸷感,尤其盯着某人看的时候,眸底总露出那么点隐隐的精明,像是随时随地都在算计人性命。 “……陛下?” 郑秉烛直勾勾望着应天棋,回过神来,竟是笑了。 之后,他的目光在应天棋与方南巳身上游移几番,好像突然读懂了什么: “密信、劫人……又刻意引我来此,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心惊这京城还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而我竟从不曾发觉……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想到是陛下你。还有方南巳?原来你们一直有勾结?陛下……藏得可真深啊。” 郑秉烛被人算计了,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点。 那个人似乎很了解他,知道他和陈实秋的关系,知道他在乎什么,几乎拿捏住了他的命脉,然后在他最疑心最好奇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名字。 所有时机都卡得恰到好处。 最开始那封密信来路不明,郑秉烛知道自己应该将信呈给陈实秋,向她表明自己的忠诚信任和爱意,然后和她一起揪出这个胆大包天胆敢暗中搅局挑拨离间之人。 可是郑秉烛并没有这么做。 这就像是一个明码标价的陷阱,大大方方摆在你眼前,选择权完全在你,很嚣张很从容,因为他知道你会心甘情愿地踩进去。 所以,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郑秉烛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大老远接来的人突然断联、护送此人的手下在即将入京时全部下落不明……这些都在郑秉烛的意料之中。 因此,收到叫他今夜来此地见面的密信时,他一点没有犹豫,立刻着手安排入夜出城。 原因无他,他实在是好奇,好奇究竟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能将他算计进来,也好奇究竟是谁有这种胆量,敢对他出手与他作对。 郑秉烛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唯独没想过今夜来此见到的会是皇爷本人。 他觉得惊讶。 惊讶陛下就这么暴露在他眼前,也惊讶陛下这么多年屈居陈实秋之下,看起来只是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傀儡,私下却有如此心计如此演技,扮猪吃老虎,等终于露出爪牙浮上水面的那天,已然掌握了全部的主动权。 他是怎么在陈实秋眼皮子底下同方南巳联络、甚至擅自出宫的? 又是怎么默默了解、收集了这么多信息,然后织了一张天大的网逼着他走到这里、将他网起? 郑秉烛不知道。 但他竟不觉得愤怒,反倒觉出几分畅快来。 “陛下就这么露面,就不怕我转头将此事告知给太后?”都已经在京城之外了,如此私密的会面,郑秉烛自然也不必拘泥于那些繁琐的君臣礼节。 他自然地走到茶桌另一边坐下,接过应天棋递来的那盏茶,抬手一敬: “如果我是陛下的话,可不会这么着急暴露自己,毕竟,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变数会出在哪里。” “管他会出在哪里,反正今日不会出在这里。” 应天棋冲郑秉烛笑笑: “你不会告诉她,因为我知道你最想知道什么、最想要什么。至少今夜,你不会舍得拒绝我,因为你想要的这一切,只有我能给你。” “哦?”郑秉烛像是觉得有趣: “陛下不妨说说看?” “旁的咱们暂且不论,先说宁竹。 “宁竹到底是什么人、他身上又藏着着什么事,你应该非常在乎吧?而且你并不希望让陈实秋知道你在查他,所以刻意瞒着她,自己迅速找到了当年忠国公府的旧奴。你想原本想将她秘密送入京城,亲自向她了解陈实秋不曾向你提及的过往,可惜……” “可惜,半道被陛下你截了胡,我自己辛辛苦苦找来的人,最后却变成了你威胁我的筹码?”郑秉烛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 “不对。”应天棋却慢悠悠摇了摇头,纠正道: “可不是被我截胡。我将人接来这里,也不全是为了威胁你。实际上,我是为了帮你保住她啊,郑大人。” 应天棋很轻地眯了下眼睛,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像是欣慰于猎物已一只脚踏进领地的狐狸。 “什么意思?”果然,郑秉烛眸色一凝。 “这世上,谁最不希望你见到这位翠妈妈,又是谁,最不希望往事重见天日?我母后有那么大的能耐,以一己之力掌控天下,郑大人你当真以为,你想做些什么事,还能瞒得过她?” 闻言,郑秉烛皱眉,冷笑一声: “挑拨离间?陛下的手段未免有些粗劣。” “哎,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我何必说一个如此容易被揭穿的谎?” 应天棋弯唇笑笑: “不信的话,郑大人可以派人去一趟京郊的矮山林,你的人是在那里被伏击的。现在过去,你还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尸体……对了,你应该认得出母后手下心腹吧?我可以一张口栽赃嫁祸,但没法在人脸和身份上作假,当夜发生过一场恶战,究竟是哪方人马、什么情况,你一看便知。 “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我是这世上最希望郑大人脱身迷局得偿所愿的人,所以我做的,只是中途插了一手,替你兜了个底,没让翠妈妈落回母后手里,再一直替郑大人护着她,让她别遭了母后毒手、能够在今夜好好地见到郑大人你,仅此而已。” 应天棋笑容很真诚,半点看不出假意。 郑秉烛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和身边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人领命,立刻转身离开。 ……陈实秋知道他找回了她的旧奴? 那她为何不直接问自己,而是暗中派人截杀? 她什么意思? 郑秉烛瞒着陈实秋找人,此事上不了台面,也没法同陈实秋坦白,若是昨夜人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劫走灭口,他也只能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所有即将破土的事都将被重新埋进地底。 而皇帝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知道什么,又想做什么? 他能同自己摊牌,一定已经知晓了自己与陈实秋的关系,那他凭何笃定今日一见之后,自己会向陈实秋隐瞒他的存在? 郑秉烛不明白。 于是他直接开口问: “翠明在哪,我要见她。”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0节 “好。” 应天棋答应得很痛快。 他朝方南巳递了个眼神,自己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姿态靠在椅背上,手里还转着两颗核桃。 翠明就在侧屋关着,应天棋也是第一次见她。 那是个看着瘦弱佝偻的老妇人,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穿着朴素,衣袖肘部还打了两个补丁。 显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面前这些看起来就不简单的大人物分别是谁。 她含着胸,本就不高的人显得更加矮小,她一双眼睛不安地转着,打量着在场每一个人。 她的眼睛似乎不是很好了。 应天棋注意到她下意识眯着眼睛伸着脖子,像是努力想看清每个人的脸,表情始终是谨慎又惶恐的。 后来,她走得近了些,目光也落到了郑秉烛身上。 下一瞬,她突然瞪大了眼睛,脸色在月色下显得十分苍白。 她活像是见了鬼,整个人受了大惊吓,颤颤巍巍后退了几步,像是快要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她一双眼睛几乎黏在了郑秉烛身上,她仔细辨认着他的模样,似十分不确定,开口磕磕巴巴地唤着: “宁……宁公子?” 第165章 八周目 这个名字一出, 院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知道郑秉烛的心情如何,反正应天棋十分轻松—— 他猜对了,事情和他预想的差不离, 这代表着之后一切计划都能顺利进行下去,如何不叫人轻松愉悦? 应天棋眨眨眼睛,其实想回头看看方南巳的表情,但现在光明正大地转头容易令人品出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左想右想还是不太合适。 应天棋只能克制住这种冲动,然后悄悄瞥一眼郑秉烛的表情。 今夜天空铺着一层薄云, 轻轻蒙住月亮,令光线变得不大清晰,再看郑秉烛,他的表情也好像挂了一片阴云。 但实际此人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甚至动也没动一下, 只周身弥漫着能令人明显感受到的低气压,人好像随着翠明的一声唤化成了一尊冷硬的石像。 许久,他才有了一点点反应: “你叫我什么?” “宁公子……?” 其实翠明也不大确定。 她眼睛不好了, 天色又暗,实际是看不太清的,只能瞧个大致的五官轮廓。 被质疑之后, 大概是听着声音不太像,翠明又大着胆子试探着走近了些,一边努力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打量着。 可能是终于看清了,翠明后退两步: “对不起大人,是老奴认错人了……” 翠明话音未落,便被郑秉烛厉声打断: “宁公子是谁?为什么会认错?!” 他压着情绪,显得语气有些凶。 翠明吓得一抖。 她已是一只脚入土的人了, 原本在家安安稳稳待着,结果莫名其妙被一群打打杀杀的人带到了这陌生地方来。 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眼前这些人又是谁……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微如草芥的人为何会卷进这种事中,目光不安地在院中乱飘: “老奴、老奴眼睛不好,这位大人长得有些像老奴以前认识的一位公子,方才一打眼便认错了……还请大人恕罪……” “我问你,”她说的明显不是郑秉烛想听的。 他的耐心似乎已经所剩无几,再问一次: “‘宁公子’,是谁?” 应天棋觉得郑秉烛的脑子已经有些不清醒了,情绪上头,什么话都说不清楚,反而费劲巴拉问不到重点,白白吓唬人。 所以应天棋十分好心地替他总结: “忠国公府陈家出来的翠妈妈,对吧?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叫你过来也只是想问些事。希望你能解答我们的疑惑,之后我们会给你丰厚的报酬,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保你富裕顺遂安度晚年。” 比起郑秉烛,应天棋看起来就要温和可亲多了。 听他说话后,翠明明显安心不少,状态比先前也稍微松弛一些。 她下意识往应天棋那边靠了半步: “老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哪里能够掺和您们这些大人物的谋算?您们想知道的事,老奴如何能为您解答?” “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可替代的位置。我们今日叫你来自然有我们的道理,有些事情,除了你之外,没人能告诉我们答案。” 应天棋朝翠明安抚似的笑笑: “当朝太后,陈实秋。翠妈妈您应该对她很熟悉吧?您刚说您一打眼将这位大人错认成了宁公子,您口中的宁公子,全名可是叫做宁竹?这位宁竹是何许人也,和陈实秋又有什么关系,可否同我们细讲?” “你……” 听见陈实秋的名字,翠明脸色微微一变,像是重新认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这些就不用你管了,我们问什么问题,你只要如实同我们说就是了。”应天棋笑眼盈盈,语气始终温柔: “如果你念着曾经的主仆情分,不愿透露这些陈年旧事……我劝你大可不必,因为旁人不一定会挂念你。昨夜是什么情形、死了多少人,你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是我将你从危局中救了出来安顿在这里,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如果你失去了我们的庇护,现在出去,怕是不出一日就会被灭口,随便找个乱葬岗一丢……也不大好看。难看地死去,或者识时务拿着银钱去安全的地方过日子……翠妈妈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翠明听见这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开口缓缓道: “老奴从前确实待过忠国公府,老奴家里世代都在国公府里侍奉。当时,陈六小姐,也就是当今太后娘娘出生,老奴便被调去做了六小姐的奶娘……” 翠明算是看着陈实秋长大的。 忠国公府这种门第,人多,规矩也大,其中勾心斗角并不亚于有着高高宫墙的紫禁城。 高门大户都将嫡庶看得很重,翠明伺候的陈六小姐就是庶出,还是最低等的、家中贱妾生的庶女。 但陈六小姐其实哪都很好,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开朗豁达,为人低调谨慎,从不招惹是非,就算放在高门大户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嫡女堆里,那也是顶顶体面的人儿。 但她在国公府里还是不受待见,旁人看不见她的好,只会用她的庶出身份对她冷嘲热讽。 翠明日日伴在她身边,知晓她遭遇的一切,也会觉得心疼,但如今世道便是如此,任你本人有多体面多优秀,没从好肚子里爬出来,照样什么都算不上。 可即便在家受到苛待,处处被排挤忽视,六小姐也不恼,反倒会在翠明为她抱不平时反过来安慰翠明不要在乎那些人和事。 她说,拥有一整片天空的雀鸟,不该和井底的青蛙计较。 她就像是开在国公府后院里的荷花,清丽出尘,干干净净的,好像世上再污糟的事都染不脏她。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翠明想,六小姐并不用在这样的环境里煎熬太久。 等她及笄、定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从此便再不会有人提她是哪哪家的庶女,而称她为某某家的夫人。 虽然并没有高明太多,但女人一辈子不就这样吗,一辈子的盘算就是如何择个好夫婿、如何将儿女教养成才……她们不必像男子一般关心什么家国大事,只将后宅的一亩三分地处理妥当,这一生也就算是圆满了。 唯一让人觉得遗憾的是,六小姐只是个不起眼的庶女,任她再光彩夺目,也嫁不了太高的门第。 不过这也不算是一件坏事,毕竟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好处,不用守那么多规矩,也不用被太多人盯着,多少会自在从容些。 六小姐是很好的人,原本也该有很好的人生。 这是翠明亲手养大的姑娘,她始终如此坚信着。 “六小姐的生母去得早,她在那大宅院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再清楚不过。我那会儿想,忍忍吧,忍忍就好了,等六小姐到了嫁龄,找个好夫婿,不用太高的门第,肯护着她爱着她就行……那就再好不过了。而对六小姐来说,宁公子就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的、最恰当的人。” 按应天棋的意思,护卫给翠明搬了一把椅子,翠明坐在上面,身体缩着,显得人瘦瘦小小,像一棵矮小干瘪的树: “宁公子是进京来赶考的,他是那年的考生举子里极出挑的人。六小姐与他是在诗会上认识的,他们文化人的事我个做奴婢的也不太懂,只知道六小姐那夜对的诗压了宁公子一头,得了魁首,宁公子对她很是欣赏,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便看对了眼。” 陈六小姐和宁竹公子,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宁公子生得俊俏,性子温柔,待人真诚,学问又好,虽说家中贫寒,但他那一肚子的墨水注定了他非池中物,未来科举仕途一片光明坦荡,如果六小姐能嫁给他,那未来必定一生安稳顺遂。 “宁公子算是国公爷招揽的门生,国公爷很看重他,就答应了他,等宁公子来年金榜题名,就允他上门提亲。六小姐知道这事后很高兴,因为她知道宁公子一定能考中,她只消在家里好好等着宁公子的好消息就是了。 “他们年轻人的感情,当真是好。六小姐是高门女眷,很少有出门的机会,但一旦出去了,宁公子就想着法悄悄见她,给她送点小玩意、送两句诗。这些事其实不大妥当,传出去对名声不好,但两个人的亲事早已心知肚明板上钉钉,谁也不会对此说什么,加上两个人从不逾矩,只远远瞧对方一眼就能开心一整天……我看着六小姐长大,从没见过她如此轻松幸福的模样,便也不好劝什么。 “当时,别说是宁公子和六小姐,连我都觉得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这门亲事一定能幸福顺遂……可惜,世事无常。” 忠国公府当年的荣耀权势,不仅依赖祖上打拼出来的功勋,还离不开另一个人——国公府嫡长女,陈容秋。 陈容秋早些年就入了宫,得封皇后,与仁宗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还育有一子,便是当年的太子应沨殿下。 陈容秋在宫中受尽宠爱,太子应沨有才有德颇得仁宗器重,国公府便也跟着风光无限。直到那年,后宫里横杀出来一位刘贵妃,不仅夺了仁宗恩宠,还在后宫搅弄是非,引得陈容秋郁郁寡欢心悸忧思,甚至连腹中孩子也没能保住,小产后一病不起。 如此,刘贵妃便愈发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愈发不将中宫皇后放在眼中。 陈容秋是国公爷夫妇娇宠着生养出来的姑娘,生性温吞柔和,入宫后也是一路顺遂,与皇帝向来和睦,皇帝也愿意护着她宠着她。 她从未见识过风浪,更没见识过刘贵妃那样骄横的人精,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只有被踩在头上默默神伤的份儿。 当时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知道了这件事,急得团团转。国公夫人次日便进宫去探望自己小产卧病在床的女儿,也大致打听了她如今处境,回来后与国公爷一合计,觉得不能任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否则这次陈容秋失去的是未出世的孩子,下次就是她自己的命。 刘贵妃能在后宫如此嚣张,除了皇帝的纵容,还有她自身笼络人心的能耐与干脆狠毒的手段。 而陈容秋虽然一直宽厚待人,却并不懂什么人心利益的谋算,自然没什么人帮着她,毕竟没人敢站在她这边为她同刘贵妃作对。 所以夫妻二人一合计,觉得这后宫里还是得有自己人,并且一定得是个有能耐有手段的聪明人,才能帮着陈容秋处理后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看来看去,他们选定了家里的六姑娘。 “当时国公府的姑娘们,要么已经定了人家,要么年岁太小,从外边找来的人又实在不放心,看来看去,只有六小姐还算合适。 “大小姐和六小姐的年岁差得多,在六小姐还没懂事的年纪就已经进了宫,姐妹俩见都没见过几次,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情分。要为了一个并不亲近的嫡姐入宫、葬送自己的后半生,六小姐自然是不肯的。更别提她早已有了心悦之人。 “但夫人的态度很坚决,毕竟六小姐不是她生的,她不心疼,国公爷也更想自己的长女在宫里有助力,所以轮番劝说六小姐,许了不少好处,但六小姐始终不肯低头,绝食以示决心,甚至试图自毁容貌……当然,这事儿终没能成。” 说到这里,翠明深深地叹了口气: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1节 “国公爷见软的不行,就决定来硬的。六小姐也知这家里没谁真正在乎她,她自己又关着禁闭无法脱身,就托老奴替她给宁公子送了封书信。” 翠明说完这话后停顿了片刻,应天棋忍不住追问: “是认命了,要和宁竹一刀两断了?” “不。”翠明摇头: “六小姐问宁公子敢不敢为了她放弃这么多年苦读换来的学问、愿不愿意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仕途与功名……如果他敢、他愿意,那她也愿意抛下一切顶着一辈子的骂名和他私奔。” 应天棋一怔。 有俗气的预设在前,他实在无法形容听见这话时自己心里的震撼。 在这个女子名声比命重要的时代,一个公府出身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的女儿,能有这种决心……实在令人意外。 不过想了想,这个人如果是她的话,倒也合理了。 “然后呢?”他继续问。 “然后,宁公子说,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对他来说,这京城繁华,远没有她重要。” 明明是好的走向,但翠明的语气却明显低落了下去,毕竟谁都知道,这场私奔的结局并不好,否则事情就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我当时实在被他们的情意感动,只想圆了六小姐的梦,让她能跟心上人双宿双飞。可现在想来,我真后悔当初替他们传了这些话、做了这些事……” 翠明摇摇头: “他们约在月圆之夜的子时,永宁巷见。巷中备好了车马,他们计划着一出京就下江南,因为六小姐想看看江南的桃花。 “但那日六小姐没能在巷子里等到宁公子,她等来的是国公爷,还有……” 翠明哽咽: “还有宁公子的头颅。” 宁竹只是个寒门出身的穷举子,比城墙根的狗尾巴草还要微贱,有再光明的前途,那也是未来的事,没发生的事就都不作数。允他娶自家庶女那是抬举他,但他要想肖想一些其他事、碍了国公府的路,那就是自不量力自寻死路。 而以国公府的权势,要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比翻一翻手掌还要轻松简单。 可能是担心陈六小姐不见棺材不掉泪,想直接断了她所有念想,国公爷直接将宁竹的头颅丢在了陈六小姐的面前,冷眼看着她崩溃尖叫呐喊、抱着故人沾满血的脸庞嚎啕大哭状似疯癫。 然后轻飘飘地和她说,记得你的身份地位都是谁给你的,若你觉得翅膀硬了可以不报父母养育恩情,那么这就是下场。 作为私自帮助六小姐越狱与男人私奔的家奴,翠明原本难逃一死,但就在她要被发落的时候,沾了一身血的陈实秋开口护下了她。 她不让国公爷因她的事牵连其他无辜人,要国公爷放过翠明和其他参与此事的女使小厮,作为交换,她会心甘情愿入宫为妃帮助嫡姐掌权,否则她立刻一头撞死在墙上,死也要和宁竹做一对亡命鸳鸯。 国公爷同意了。 对他来说,杀人不是事,赦免几个奴才,自然更不值一提。 但此事终究不光彩,翠明和其他女使被连夜送出了京城,而陈六小姐身边换了一批国公夫人精挑细选出的下人,择吉日陪她入了宫。 那之后,翠明没再见过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 她只能偶尔听见她的近况。 说她入宫后以才人之位侍驾,短短数月,连连高升,成了宫中大名鼎鼎的陈淑妃。 而刘贵妃在陈淑妃入宫后连遭厄运,被皇帝冷落、儿女惨死、诡计败露……被打入冷宫,最终疯疯癫癫地掉进了枯井中摔成了一滩烂泥。 后来,皇后病逝,陈淑妃作为皇后亲妹、后宫位分最高最得宠的妃嫔,顺理成章成了继后,在后宫一手遮天。 又过了几年,太子应沨被废,忠国公府作为太子党为其鸣不平惹皇帝动怒,一道被发落。国公府多年来的旧事被一并清算,落得满门抄斩。 曾经风光无限的忠国公府,最终就只剩了六小姐一个人。 再后来…… 再后来,仁宗驾崩,新帝登基。 等翠明再听到姑娘的名字,她却已不是宅院中如清荷一般的陈六姑娘了。 她已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是皇帝嫡母,是名正言顺不可动摇的一国太后。 她名陈实秋。 第166章 八周目 当初拿到“宁竹”这个名字时, 应天棋就知此人必不简单,后来方南巳查了那么多天也没有找见与这名字相关的信息,便令他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测。 诸葛问云说, 查清此人,便可解他如今困境。 那他的困境是什么——令郑秉烛与陈实秋勾结的并非利益,而是感情。 感情有时候脆弱,有时又坚不可摧, 分情况,也分人。 比如郑秉烛就属于坚不可摧的那一种。 按应天棋对他并不多的了解来看, 此人在感情一事上一定极为偏执忠诚,俗称“恋爱脑”,与陈实秋也绝非朝夕露水之情,否则他不至于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 连娶妻纳妾做做样子都不肯, 就算清楚自己和陈实秋差距太大不可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也不可能与自己育有儿女,也要顶着断子绝孙的大不孝,一生忠于陈实秋一人。 不说别的, 单这点,应天棋还是十分认可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在感情上抱着如此偏执态度的人, 正常情况下应当是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外人如何插手,都无法动摇他的感情与忠诚才对,这也是之前最令应天棋觉得绝望的点。 诸葛问云在暗处蛰伏许久,应当也早已摸清此事,但他说此局可解,应天棋拿着那个名字,便开始思考这个宁竹要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才能帮到他、使那二人裂开缝隙。 灭门等级的生死仇怨?对顶级恋爱脑来说还是差点意思。 郑秉烛这种人,要想打败他、让他放弃坚持,那一定要拿着刀往他最痛的地方戳。 比如,欺骗。 感情一事上的欺骗,源自他最爱的人的欺骗。 对于这种偏执恋爱脑来说,最让他破防的事莫过于他爱的人不爱他。 加点码,他爱的人不爱他却爱别人。 再加点码…… 他爱的人不爱他,愿意和他谈恋爱对他好,全是因为另一个人。 也就是传说中的替身梗。 虽然又俗又狗血,但同时也够劲。 应天棋代入了一下郑秉烛的视角……真的得发疯创死全世界。 再说,如果事情真是他猜测的这样,那郑秉烛待在陈实秋身边,不可能一丁点端倪都察觉不到。 毕竟真心实意爱一个人,和透过一个人爱另一个人,这两件事是有本质区别的,不可能数十年如一日不漏蛛丝马迹。 有些细节或许一开始会被忽略,但是长年累月下来疑点越攒越多,最终会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所以应天棋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这个名字交给他,多一个字都不用提,他自己就会对号入座,然后用惊人的效率飞速从地底挖出这些埋藏许久的秘密。 应天棋只要乘着东风,一路躺赢就是。 便是今日了。 他原本还觉得,自己听到这出替身白月光的大戏时会觉得很精彩,隔着千年时光听历史名人的瓜,情节比野史还要离谱比电视剧情还要跌宕,怎么能不叫人激动? 但没想到等现在真的吃到这口陈实秋的陈年老瓜,应天棋却无端品出几分惆怅来。 应天棋以为,陈实秋那样的野心家,一定会把事业看得比感情更重。 如果剧情是她为了进宫青云直上先斩意中人、得到一切后怀念当初错过的白月光觉得很遗憾所以找了个替身……那也很合理。 可没想到,真正的故事却是公府庶女被迫与爱人死别相离,然后一路提刀复仇创飞全世界的爽文剧情。 陈实秋和应弈被挂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骂了那么多年,可谁也没想到,原来应弈的窝囊颓废是被逼的,陈实秋狠毒的掌控欲也是被逼的。 所以到底是谁造就了宣朝末年的悲剧? 不是陈实秋,不是郑秉烛,不是应弈…… 是这个吃人的时代。 应天棋心里是有点微妙的,但显然,郑秉烛看不了他这么宏观,他在这里,只有暴怒破防的份。 “所以,我和那个宁竹,长得很像是吗?” 郑秉烛的情绪平静得有点诡异。 他问翠明。 听见这话,翠明又认真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长相……的确很像,眉眼、鼻子、嘴巴、脸型……乍一看会以为是同一人,得细瞧才能瞧出差别。但气质差得太远了,宁公子是个文弱书生,讲话温温柔柔的,大人您……您比他要威严许多。” 郑秉烛板着脸,缓缓攥紧了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着大片的红与白。 但沉默片刻,他竟笑出了声来。 可笑。 多么可笑? 他真该为自己笑一笑。 郑秉烛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他只爱过陈实秋一个人。 当年他十九岁,在江南春日的梨花雨中与她第一次遇见,那人初见他便愣了神,瞬间红了眼圈。 郑秉烛慌乱无措,想问她为何落泪,却又碍于礼数,不敢上前。 是她先靠近,同他说,本不关他的事,是江南这片梨花林太美,风一吹,漫天花瓣如雪落,粉尘扑面,被迷了眼睛。 陈实秋是郑秉烛见过最与众不同的女子。 她不似闺阁女儿羞赧娇俏,她成熟、迷人、优雅、从容,像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花。 她懂诗文,也懂兵法,眼界极为开阔,上能聊朝堂新策,下能谈市井风貌,且她虽然言语温和,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强势感,总叫人觉得她能掌控一切、应是不容置疑的上位者。 郑秉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被她迷住,简直轻而易举顺理成章。 起初,郑秉烛只听她说,她不是江南人,她是个有钱有闲的寡妇,家住北方,每日在家里闲着没事儿干,便出来天南海北四处游历一番。 后来,郑秉烛才知道,原来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是一朝太后,难怪她有如此的阅历与谈吐。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2节 这样的陈实秋在江南待不了太久,她很快就要离开。 这段时间,郑秉烛一直想着法儿与她相遇,能够同她说一两句话、看她同自己笑一下,就能雀跃一整日。 他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女子,但同时也知道,自己与她绝无可能。 先不论身份,首先家中长辈绝不可能允许他娶一个大他近十岁的寡妇,更别提她还是尊贵的太后娘娘,就算能娶,自己也没那个资格,单是说出这个想法就得被拖去午门外五马分尸。 他只是个地位低贱的江南商贾,与她差距有如云泥。 郑秉烛想,这份奇妙的相遇,与这份悄无声息的感情或许注定只能埋藏在自己心里,只是不知,年轻时就已遇见过如此惊艳的人,后半生没有她的日子,自己又该怎么过。 他数着陈实秋离开江南的日子,然后在她离开那日,悄悄到码头目送她。 可谁想,陈实秋发现了他。 那日,郑秉烛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像一个梦,且是天底下最最美的梦。 因为那日,他朝思暮想以为一别即永别的人朝他招了招手,把他叫去身边,问,他愿不愿意同她走。 愿不愿意离开故乡、离开家人、北上京城? 敢不敢和她一直在一起,即便明知这段感情见不得光,一旦暴露,他们都将声名狼藉,被后世唾骂嘲讽数千年。 敢,郑秉烛怎么不敢? 他想,这就是爱。 他冒的风险,陈实秋同样也要承担,她的身份可比自己尊贵多了,连她都不在乎这些事,自己又怎么可以辜负她的情意? 他爱陈实秋。 陈实秋也爱他。 那么,只要陈实秋爱她,他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什么都不惧怕。 即便这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会令他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他也不怕。 这些年,他在陈实秋的帮助下一点点往上爬,从一介商贾爬到了一朝国师。 他替陈实秋干过不少脏事,培植自己的势力、为她排除异己……在她的默许下,他在朝中大肆敛财,把那些金灿灿白花花的疙瘩换成世上最精美的宝物承于她面前,只希望她能高兴些、冲自己笑一笑、与他多几分温存…… 他们的关系,从未被外人知晓,这么多年,没人知道,他做陈实秋的走狗,被世人唾骂奸佞,其实根本不是为了那些无聊的金钱和权力。 他仅仅只是为了爱她。 而陈实秋同样爱着他,郑秉烛始终坚信。 也因此始终心甘情愿为她沾染脏污和鲜血。 他觉得很满足,每看陈实秋一眼都觉得很满足。 那么高高在上、那么有距离感、寻常人一辈子都看不上一眼的人……却会走下神坛与他私会、会披上他的衣袍、会温柔地唤他“阿烛”…… 这些时刻曾在每个他见不到陈实秋的夜晚被他拎出来反刍,那些时候,他想,自己这一辈子都值了。 任他有多华丽的园子、多大的藏宝库,那都不重要。 拥有了她的爱,他才是世上最富裕的人。 直到今日。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原来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原来,当初让她红了眼眶的并不是什么梨花,那些令他视作珍宝的夜晚,她含笑看着他时,眸底的人也不是他。 阿烛,阿烛…… 是阿烛,还是阿竹? 郑秉烛又恍然想起,自己那时寻遍天下才找见的已经归隐的名匠,软的硬的手段都用上了,又花了一大笔钱,才终于让他点头再次出山、为自己打造一只金镯。 陈实秋喜欢牡丹,郑秉烛便找来世上最好的宝石、最高超的技艺,为她做一只牡丹金镯。 牡丹花期太短,唯愿此镯能常伴她身侧,就如同他二人,岁岁年年常相见。 可是陈实秋不喜欢那只镯子。 她说,金镯不似牡丹有生命,拥有相似的躯壳又有什么意思,最多只能求个形似,差强人意罢了。 当时,郑秉烛只想,看来还是此物不够好,还配不上她。 现在,他却从这话中品出了些别的意思。 求个形似……差强人意…… 究竟是在说牡丹,还是说他? 他全心全意爱了陈实秋那么多年,他放弃了自己原本的人生,背负了无数骂名,但他无怨无悔。 因为对他来说,只要陈实秋也爱他,这一切就是值得的。 可是,十多年过去,到了今日,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另一个人,原来他以为的那些爱意与温情,都不是给他。 他只是因为一张与那个人长得相似的脸,才能作为那个人的替身,得到虚假的一点点垂怜。 多可笑? 所谓爱屋及乌。 郑秉烛笑得腹部都发痛,他低着头,甚至笑出了一点点湿润的泪意。 为什么…… 他只想问问,到底为什么。 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应天棋很理解郑秉烛此刻信念崩塌一般的崩溃心情,他也不好插嘴,就坐在那里,默默地等着,中途还向旁边的护卫打了个手势,要他们先把翠明带下去安顿。 他也不记得郑秉烛一个人在那里消化了多久的情绪,没有电子时钟的情况下,人总是难以感知时间。 他只知道云层完全盖住了月亮,过了一会儿又尽数散开,风吹得树木枝叶沙沙作响,应天棋侧耳听了许久,才听郑秉烛重新开口道: “……那么,陛下呢?” “嗯?”应天棋回过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抬眸看去,就见郑秉烛一双眼睛已然通红,整个人的感觉像是一只在牢狱中困锁许久的兽。 “陛下设局,让我知道宁竹的存在,又引导我找到知晓当年事之人,直到现在终于让我认清了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究竟是何意?陛下难道以为,我认清现实之后,就会站到你这边,帮你对付陈实秋吗?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因为受骗、被当做替代品……就帮你与我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为敌?” 这话说出来,郑秉烛自己都觉得自己下贱。 但这又的确是事实。 即便心痛如刀绞,即便心里恨极那人轻贱自己的情意…… 可伤害她的事,郑秉烛依然做不到。 “与她为敌,有何不好?” 应天棋却轻笑一声,语气从容道: “郑大人难道不恨吗?正如你所说,你爱了她那么多年,可她十几年来却一直透过你的眼睛看旁人。她的眼里只有她惨死的爱人、只有他们曾经的遗憾,没有你郑秉烛。你在她那里什么都算不上,只是宁竹的影子,你从来没得到过她……郑大人,你为她铺了那么多年路,所有打算都是为了她,事到如今,你知道了真相,就不想为自己争一把吗?” 听见这话,郑秉烛微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被握在掌心许久的核桃重新缓缓摩擦转动,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 “你想想,郑大人,我母后如今只手遮天,这份权势,也有你的功劳。可是她的位置那样高,权力那么大,你始终站在她之下,她若哪天厌弃了你,抛下你,你连挽留的资格也无,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狗儿。毕竟她对你没什么感情,你对她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一点分量都不值。” 应天棋使劲往郑秉烛心口捅刀子: “那么,你为她当牛做马、为她尽心谋划那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什么都不是你的。” 说着说着,应天棋都有点可怜郑秉烛了。 他叹了口气: “所以,我会为你提供一种可能性。 “不如你同我合作吧,郑大人?你拥有我母后的信任,是离她最近的人,这对我来说很有用。我要的也不多,我只要回收皇权,这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甚至还是好事一桩。你想想,若你我一同将她架空,让她失去所有,她从此以后,就只能依赖你一个人了。 “到时候,她就再不会透过你看她死去的爱人了。因为她要还指着你护着她,她从此只会属于你一个人,是你,郑秉烛,不是宁竹,也不是其他什么人。” 应天棋这话说得引诱意味十足。 郑秉烛听着,自嘲地笑了。 他想,原来真是这样。 原来,皇帝一开始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笃定自己一定不会将今夜之事捅破,真的不是在虚张声势。 他真的,拿捏住了自己的命脉,让自己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败在这样的人手里,当真不冤了。 再开口时,郑秉烛声调有些沉: “若我帮了你,等事成之后,你要毁约,要斩草除根要她性命,我又当如何?这对我来说并无保证,你们天潢贵胄斗法,无论跟你还是跟她,我都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不会。” 应天棋微一挑眉,正色: “若你答应帮我这个忙,她的命,便是我给你的报酬。我可以发誓,事成之后,我不会主动要她的性命,陈实秋此人,随你郑秉烛处置。” 这之后,郑秉烛沉默许久。 应天棋倒也不急,因为他很自信,自己和郑秉烛说的这些话对此人来说有着极强的吸引力,这也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当然,我知道郑大人今夜情绪大起大落,脑子乱些、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也属正常。郑大人可以回去慢慢想过,等到有了决定,无论答应与否,都请知会我一声。毕竟我和你之间说白了并没有什么生死仇怨,不是敌人,那就是可以当朋友,这次不成,来日还有下次。” “不必了。这种真相,我也不想知道第二次。” 应天棋话音还未落,郑秉烛就给了他答案: “我答应你。我给你情报,与你合作,助你收回皇权架空太后,等事成之后,陈实秋任我处置,你不得干涉分毫。” “好。”应天棋弯唇笑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3节 他又替郑秉烛倒了杯茶,只是在外面放了这么久,茶已有些凉了。 “那么,咱们从现在开始,便是盟友了?我的诚意方才已经给郑大人看过了,郑大人你,是不是也得给我看看你的诚意?” “陛下想知道什么?”郑秉烛还算上道: “问就是了。” “我想问你一个人。”应天棋用指腹蹭蹭核桃凹凸不平的表面: “凌溯。 “据我所知,凌溯如今并不在京城。他似乎已经消失很久了,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还会回来?” 听他问起这个人,郑秉烛并没有太多反应,只道: “陛下可还记得诸葛问云?” “自然记得。” “先前京城底下不大太平,我暗中查了数月,最终确定那些麻烦的始作俑者是诸葛问云。凌溯先前便是被陈实秋派出去寻诸葛问云的下落,但他已经回不来了。” “哦?”应天棋弯起眼睛,眸中笑意渐深: “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死前往我手里传了一封信,说诸葛问云行踪诡谲,他原本按计划往江南去,到了却又被人一路引去北地漠安边境,遭了朝苏人设下的埋伏。此行,我们派出去的人全死了,他也只能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这封信,让我多多提防朝苏的动静。” “哦?”应天棋皱紧眉,佯作惊讶: “意思是,诸葛问云很可能在与朝苏勾结?他想做什么?造反吗?若是他的话……连凌溯都折了,倒真是个棘手的敌人。” “可能吧。但目前还没有实证,诸葛问云也还没查到下落。”郑秉烛声调很冷,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应天棋点点头。 而后,他转转手里核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就说,凌溯消失这么久,上上下下都替他瞒着,原来是替你们办事儿去了,还死在了外边……可是锦衣卫不能没有头领,郑大人,对此,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郑秉烛哪里能不懂他的意思? 他接道: “陛下有?” “是,但锦衣卫那边我插不进手,还想请郑大人替我安排着。也只有你定的人,母后不会起疑。” “这就是你向我讨的诚意?” “没错。” 郑秉烛想了想,却还有一事不解: “陛下就这么信任我?若是我现在答应,到时再反水,陛下又要如何?” “那也没关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只是,我可能会为郑大人遗憾一下,遗憾你心甘情愿为人替身,遗憾你为了情爱卑微至此,遗憾你……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我给你掌握主动权、成为唯一的机会,你却没那个心气儿,自己放手错过,被人拿捏一辈子……仅此而已。” 应天棋摆出一个温和不失礼貌的微笑,说的话句句扎心,听起来却好像真情实感在为了他叹息。 不知是被他刺中了还是如何,郑秉烛的表情有些不大好了。 但却也没再说什么,只道: “要提什么人,名字。” “那就多谢郑大人了?” 应天棋弯起眼睛,先道过谢,才说: “他如今在北镇抚司任职,他叫山青。” 时间很晚了,二人达成共识,利益交换,之后也再没什么好聊的。 郑秉烛随人离开,不知会直接回京,还是绕道去矮山林看一眼那漫山遍野的尸体,左右不再是应天棋需要操心的事。 一番头脑风暴结束,应天棋稍微有些疲惫。 院子里除了他和角落几个藏着的护卫,再无旁人,方南巳送郑秉烛出去了,估计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他不想回屋,便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片刻。 直到有人靠近,风过,他在清冷的夜里闻见了青苔清新微苦的味道。 “回来了?” 应天棋揉揉太阳穴。 “嗯。” “人走了?” “嗯。” 应天棋睁开眼睛。 他抬眸看着面前的人。 方南巳挡了些月光,影子落在了他身上。 “太累了。”应天棋叹了口气。 “自己布的局,自己嫌累?”方南巳语气中带着些打趣的意味,顿了顿,又问: “你认为,郑秉烛可信?” “暂时可信。他这样的人,虽然恋爱脑,但不至于贱得知道别人在骗他还心甘情愿给人当狗当替身表忠心……他肯定还是更想自己占据主导权控制对方身心的……但目前这个跳板只能由我给他,他就只能选择信任我。” 应天棋脑子有点乱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知道方南巳能听懂: “再说,我也不是没试探。凌溯这么私密的行动和结局他都如实告诉我了,不是吗?要么算他有诚意,要么算他谨慎心计深,当然郑秉烛没那么聪明,所以前者可能性更大。 “哎……看来我让苏言送去的那封密信很成功,赵姑娘仿的笔迹也很成功,郑秉烛看了,也信了。并且从他的反应来看……如果不是他演技格外精湛,那么和朝苏勾结的那个神秘人,不是他,应该也不是陈实秋,至少他对此并不知情。” 应天棋“巴拉巴拉”说这么一堆,还想做个总结说今日计划大成功、郑秉烛此人可以稍微信任一下,谁想方南巳从中揪出来的问题却是: “恋爱脑是什么?” “?”应天棋觉得离谱。 他瞪大眼睛看了方南巳一眼,虽然不满他找见的重点,但还是耐心解释: “就是满脑子情情爱爱,除了爱情再不想别的事,就叫恋爱脑。” 方南巳微一挑眉,并没有对此发表评价。 他只看了眼月色,问: “事情做完了,你是要留在这,还是回宫?” “啧……” 应天棋有点纠结。 但自己犹豫半天,还是说: “回宫吧,出来好几天了,我还得回去看一眼阿昭和徐婉卿的情况,但在那之前……” 说到这里,应天棋的话音诡异地一顿。 方南巳不由得看向他,想这人又在卖什么关子。 可目光落去时,他突然见那人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清淡的茶叶味道袭来,毫无预兆地,他被应天棋环着脖子抱了个满怀。 “在那之前,让我抱抱你吧。” ----------------------- 作者有话说:看我写了多少!! 第167章 八周目 为什么要抱? 应天棋也不知道。 可能是刚才静下来后又回忆起了白日里对他的心疼,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应天棋分不太清。 反正一时头脑一热就上去了,因为过于紧张, 他环着方南巳的脖子把人抱得很紧,两具身体贴着,近到好像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应天棋大脑一片空白。 抱了一会儿,他在想, 他是谁,他在哪儿, 他在干什么? 方南巳应该也觉得挺莫名其妙的吧? 完了,这一抱确实有点突兀了,他该找个怎样的理由才合理,这人会有什么反应? ……算了, 不想了, 就抱就抱!! 方南巳昨晚还想亲他呢,他就抱这么一下有什么好解释的? 方南巳总不至于把他推开吧?! 应天棋脑子里一秒钟内龙卷风似的过了八百个想法,直到他听见方南巳的声音, 一切思绪戛然而止: “应冬至。” 方南巳好像很喜欢这么叫他,连名带姓的,总让应天棋觉出点又亲昵又郑重的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为称呼怔神的时候, 方南巳问。 “什,什么什么意思?”应天棋没太明白。 “抱我做什么?” “想抱就抱,你管我做什么?” 按照正常情况,现在应天棋该把人放开然后岔开话题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想放,主要是一放开他就得直面方南巳的注视了, 就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愿面对。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4节 “应冬至,”谁想,方南巳又唤了他一声,这次声调稍微有些沉,显得语气有些严肃: “你把我当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听着像是有点生气了呢? “怎么了,抱都不让抱吗?” 应天棋莫名有点忐忑,但还是没有撒手,只撑着气势反问。 然后,他却听方南巳说: “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先告诉我,和我说清楚。” “我……” 应天棋一下子哑了声: “你昨儿还想亲我呢,你和我说清楚了吗?!我这就抱了一下,你有多金尊玉贵还不让抱了?亲可比抱私密多了吧!” 应天棋想霸占道德的制高点,但还没踩上去就被方南巳一脚踹了下来: “我心悦你。” “?” “喜欢你,所以想和你亲近。” “??” “但你我都是男子,既无法成婚,那么一直在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倒也勉强可以。” “???” 哥们儿。 你丫是方南巳吗? “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吗?应冬至。如果不是,你现在就放开我。” “不是……” “不是?” “……不……是……” “是?” 方南巳终于抬手,环了一下他的腰,稍稍低下头,声音也跟着轻了起来,竟似有点蛊惑: “那就告诉我。你是不是也……” “啊啊啊啊啊……!!!” 应天棋羞耻得头皮发麻。 他怪叫着打断了方南巳后半句话,感觉自己在这地方多一秒都待不下去了,更不好意思松开方南巳接受此人的注视。 他手在前面动脑子在后面追,动作飞快地唤醒系统结束技能。 反正大家的底裤兜完了,牌也摊完了,应天棋索性不装了,直接给方南巳来一出大变活人原地消失。 怀中的温度前一秒还灼烫着心脏,下一秒就消失无踪,只剩一捧看得见摸不着的月色。 方南巳微微一愣。 应冬至有很多超出他认知的能力,比如凭空出现、凭空消失、易容让人记不住他的面貌、隔空传字…… 方南巳以前都只是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这种神奇。 只是,看他在自己怀里瞬间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 这种感觉,还真是不怎么好。 方南巳缓缓蜷起手指,像是试图握住那人方才存在过的空气。 再想想那人方才的反应…… 方南巳唇角浅浅扬起一个近似笑容的弧度。 大概是自己心太急、逼得太紧。 鸟儿又逃走了。 而他从来捉不住。 逃走的鸟儿还不知道自己已被某人鸟塑,结束技能回宫后,人直接栽倒在了床榻上。 替身傀儡已经替他早早睡下了,乾清宫大半灯盏都已熄灭,殿内静悄悄的,应天棋不想惊动旁人,却又实在想发疯,只好在床榻上躺着无声地脚踩空气跳了一段霹雳舞。 什么东西啊啊啊啊啊?! 方南巳怎么一言不合突然开始表白了?!! 干这种事儿之前能不能跟人商量一下给点预告?能不能让人有点心理准备?!! 应天棋疯得都想直接把怀里的枕头啃碎了吃掉。 但跳完霹雳舞,他发泄完情绪瘫在床上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 应天棋你跑什么跑,逃什么逃?! 不就一个表白吗?以前又不是没被人表白过,听就听了,有什么好害臊的?! 方南巳都不脸红,他倒丢盔弃甲地先跑了,多丢人啊!! 他就应该强势一点!!! 应天棋做起了事后诸葛。 他想,自己当时就应该说,对,没错,我就是喜欢你,怎么样你也为我神魂颠倒了吧哼哼哈哈哈! 来一招漂亮的反客为主,然后在方南巳被他一套连招砸懵之后再跑,把怀疑人生留给方南巳,把酣畅淋漓留给自己。 怎么着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人家点一下平a,自己直接开大闪现跑。 实在是……太丢人了! 应天棋用被子蒙住脑袋,不停地反思自己的丢脸时刻,然后在悔恨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坐上了前去长阳宫的轿辇。 从他昏迷不醒到偷渡出宫,这又好几天过去了,也不知出连昭好些了没有。 理论上,应天棋的病还没好,所以这些天都是不必早朝的。 但不必早朝也得早起,反正起来也无事可做,他索性晃去长阳宫看看出连昭是怎么个情况。 令他安心的是,出连昭看起来气色非常好,应天棋去时她正靠在床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话本。估计她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养病的人,也不运动,除了吃就是睡,看起来脸都圆了一圈。 见应天棋来了,她都没正眼看他,只咬一口点心: “来了?自己找地方坐吧,我就不迎你了。” “那就谢昭妃娘娘了。” 应天棋随便搬了把小板凳坐下,瞧着出连昭床边小桌上那一堆各式各样的点心: “你这儿怎么这么多好吃的啊?给我尝尝……” “别动!” 出连昭“啪”一声打掉了应天棋试图拿点心的手: “这都是你的爱妃们亲手做给我的,哪有你的份儿?” “你……混得可以啊,何时这么受人爱戴了?” “什么话?”出连昭冷笑一声: “爱上我,不是人之常情?” “?”真是越来越熟了,装都不装了,现在的出连昭和一开始一心想要他狗命的那位冷艳决绝的南域娜姬简直是两个人。 应天棋不和她计较。 他在思考一些更为现实的事: “既然是别的宫送来的点心,你吃之前验过了吗?可别又着了道。” “你以为谁都和你的心思一样阴暗?放心吧,这世上没有我验不出来的毒,如果有,那我死在这上头也不冤。至于上次……纯属意外,那不在我能控制的范畴。” “确实……”被她这么一提,应天棋便顺着想起了徐婉卿那事: “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这一病,是太后主谋,而徐婉卿也有参与。她说她曾在乞巧节送过你一只香囊,那里面装有米苏尔达的花瓣……这些天,她可来找过你?” 听见这话,出连昭也正色了些。 她放下手中的半块点心,摇摇头: “没有。” 顿了顿,她又问: “她鲜少露面,不爱与人交往,我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很知书达理又不争不抢的温柔女子,没想到……无缘无故,她为何要害我?” “这事说来话长,”犹豫一下,应天棋又道: “她……也是身不由己。” 应天棋把徐婉卿的情况简略地同出连昭讲了,而后同她说: “毕竟受害者不是我,我没资格越过你处置她。这事,你看着办吧。” 出连昭听过后沉思片刻,点点头:“也的确是个可怜人。” 而后又话锋一转:“但再可怜,再身不由己,也不是她来害我的理由。” “嗯,那你想怎么办?虽说你位分已是后宫最高,但你毕竟还算不得后宫之主,有些决策不方便由你来做,你告诉我,我替你当这把刀就是。” 应天棋靠在椅子里,瞧着出连昭。 却见出连昭想也没想,便平静道: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5节 “你有办法的话,打发她出宫算了,天天在眼前晃着还要跟她姐妹相称,太碍眼了,赶紧赶出去。但在这之前,她得先来给我道歉才行。” 听见这话,应天棋一怔。 片刻,他展眉笑了: “好。我来想办法。” 徐婉卿在宫中困锁大半生,喜怒哀乐都在这宫墙里了。出连昭这话虽然说得不太好听,但本意是放她自由,应天棋哪能不懂? 该看的人看完了,该解决的事也有了方向,应天棋便从凳子上站起身,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 白小卓慌慌张张地小跑进来,隔着屏风,应天棋听他声音都在颤: “陛下!翠,翠微宫出事了……徐昭仪她自缢了!” “什么?!”应天棋心里一沉,一时竟没能懂这短短一句话的含义。 他看了眼出连昭,摆摆手匆匆同她道了别: “我去瞧瞧,摆驾翠微宫!” “是!”白小卓得令,快步往外走着,应天棋正想跟上去,出连昭也忙在他身后道: “等等,我也去!” 应天棋与出连昭赶到翠微宫时,那坐落在皇宫角落、不起眼的小宫殿已里里外外围满了人,这大约是它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日。 殿内,太医仵作罚站似的排排立着,而徐婉卿本人已经被挪去了床上,一块白布从头盖到尾,人躺在下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片,好像没有一点厚度。 她用过的白绫还在梁上悬着,据翠微宫的侍女所说,徐婉卿昨夜晚膳后说自己身子不适,便早早歇下,睡前还遣走了宫里侍候的宫人,等到次日一早,贴身侍女等来等去等不到主子唤她,隔着门窗也喊不醒人,便自作主张进去瞧了眼。 谁想一推门,就见徐婉卿妆容整齐衣裙得体,却是将自己悬在了梁上,已然没了气息。 等宫中太监们慌慌张张将人挪下来,她身子都已经冷硬了。 听过侍女哭哭啼啼的禀报,应天棋沉默了很久。 他远远望着内殿床榻上那张白布,又扫了眼跪在一旁等候差遣的宫人们,最终,只叹了口气,摆摆手: “你们先下去吧,事情稍后再办,朕……想最后同她待一会儿。” 有他这话,宫人们纷纷应是,很快便都退了下去。 只留出连昭和白小荷陪着他。 宫殿里安静下来,应天棋却依然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抬手,用手掌缓缓覆上了自己心口。 这里闷闷的,有些难受。 但其实,他和徐婉卿也没见过几次面,更没说过几句话,完全不了解她这个人,为何会为她的死郁闷? 是因为惋惜又一条生命的逝去吗? 在他沉默的时候,出连昭先上前到床榻边,抬手掀开白布一角,朝下望了一眼。 她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见惯了生杀死亡,自然不会被一具新死的尸体吓到。 她垂着眼睛,神色淡淡,望着底下已经没了气息的人,片刻,开口轻声道: “喂,你还没有和我道歉呢。” 应天棋说,受害者不是他,所以他不能越过她处置凶手。 可是在她这个真正的受害者开口前,凶手先自己处置了自己,从始至终,连一句解释也没给她留。 不知是真的那么讨厌她、连一句“对不住”都不肯说给她,还是那么敏感胆小,见事情败露,就只想选择逃避,哪怕逃避的方式只有死亡这一种。 凝视片刻,出连昭才松了手,用白布重新盖住徐婉卿的面容。 而应天棋看着她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他刚才说要留下来最后和徐婉卿待一会儿,但实际上等真清空了宫殿,他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如果徐婉卿是死于毒,或者其他什么,应天棋或许还能想是不是陈实秋杀人灭口,再找点线索之类的。 但她是自缢,死亡前夜还特意自己遣走了人、自己梳好妆体面离开……应天棋便没法再替她圆其他的可能性了。 她的的确确是自愿赴死的。 不过,虽然不认同徐婉卿的做法,但应天棋还算能理解她的心情。 这么多年来,她在这深宫中唯一的信念就是她宫外那个妹妹。 她当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了刀,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染手的鲜血至少能换来妹妹平安,可是到头来,她什么都没能留住,她唯一的妹妹根本没受过她的庇护,甚至已经受尽折磨凄惨死去,而她毫不知情,还为仇家又做了一桩恶事。 她好像,确实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应天棋能理解,却实在想叹气。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继续待在这里也是徒添伤感。 再回过神,他垂下眼,正想转身离开,下一瞬,却听哪里传出弱弱一声: “陛下……” 应天棋一愣,看向声音来处。 便见徐婉卿贴身侍女阿绿竟在方才众人出殿时悄悄藏了起来,这时见应天棋要走,才大着胆子出声唤了一句。 “怎么?” 应天棋见阿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她有些怯怯的,不太敢靠近,但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于是他主动问: “你留下来,是有事要单独寻我吗?” 阿绿点点头:“是奴婢抗旨不遵,但奴婢有要紧事寻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无碍。” 应天棋要她宽心: “有什么事,同我说说吧?” “是……”阿绿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薄薄的、折了几折的信纸: “昨夜晚膳时,主子曾单独留下奴婢,将这张纸交给了奴婢。主子要奴婢等明日天亮了,想办法把此物交给陛下,或者昭妃娘娘,且不能被旁人知晓。奴婢也没想到……陛下和娘娘都不是奴婢能见的,奴婢只能出此下策,还望陛下原谅。” 阿绿跪在地上,将信纸双手呈给应天棋。 一旁的出连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便快步走了来,瞧着应天棋免了阿绿的礼,又看他展开信纸。 纸上字迹娟秀,应天棋曾在赵霜凝那里看过徐婉卿的书信,如今还未尽忘。 至少他能确定,这的确是徐婉卿亲笔—— [春光明媚,愿陛下与昭姑娘身心俱泰。] [妾这一生,短短二十载,命若蒲柳,无一事成,也未能护住任何一人。] [这些年,伴妾最久、最能理解妾之心意、真心实意为妾着想之人,唯有蝉蝉。可世间之事,阴错阳差,妾亲手害死了她,悔极痛极,这条命,妾早该偿给她,如今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妾年幼时入宫伴读,敬守宫中规矩,活得小心翼翼。但实际上,妾不爱这囚笼一般的宫墙,也不爱陛下,却因贪生怕死、因舍不得富贵繁华,如此圈禁了自己一生。] [陛下是因蝉蝉才纳妾为妃,妾心知,陛下待妾没有情爱,唯有怜悯、一起长大念书的情谊,以及对蝉蝉的思念。这些年,陛下肯护着妾,在这后宫中保全妾的体面,妾感激至极。旁人总说,陛下每每病倒,昏睡中总是不安宁,唯妾伴驾侍疾时能有所好转,道陛下待妾情谊真挚。但妾知道,令陛下安稳入睡的,并非妾的陪伴,而是妾身上与蝉蝉相似的米苏尔达的香气。] [妾没能护住蝉蝉,也没能护住宁儿,万幸,妾至少护住了那片米苏尔达。可让蝉蝉心爱之花用于害人性命,终是妾万死不可赎的罪孽。] [妾惯会察言观色,妾知蝉蝉深爱陛下,也知陛下对蝉蝉不可言说的情意,亦知陛下在这深宫之中的身不由己。] [算起来,妾应当替蝉蝉护着她深爱的陛下才是。] [可是妾天资愚钝,无甚大用,只会不断地为旁人带去祸事。陛下的谋划,妾帮不上忙,那妾便只能祝陛下,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得偿所愿,马到功成。] [再说昭姑娘。妾因一己私欲险些害得昭姑娘丧命,妾应当亲自向昭姑娘请罪才是。还记得乞巧节那夜,昭姑娘见妾第一眼,便说,妾生得好看,眉眼间却总似带着散不开的愁云,应当多笑笑才是……昭姑娘为人,妾早有耳闻,昭姑娘,人如其名,像一轮太阳。其实,那一晚,昭姑娘让我想起了蝉蝉,可是我还是将放有花瓣的香囊送给了你,终是妾对你不住。] [妾无颜面再见昭姑娘,只敢将歉意写入书信,希望在妾去后,昭姑娘能看见这些缺少诚意的歉意,仅此就好,妾不敢奢求原谅。] [曾经,妾本有两次逃离囚笼的机会,可第一次,妾不敢离开皇宫与家人同进退共生死,第二次,妾不敢面对宫外完全未知的人生,不敢触碰可能发生的那些穷困潦倒颠沛流离。] [陛下说,会让昭姑娘亲自处置我,可昭姑娘人那样好,多半会心软,留妾一条性命。] [妾厌倦了受人摆布,厌倦了身不由己,也不愿再带着愧疚苟且偷生更多年。所以这一次,妾想自己做一次决定,还请昭姑娘原谅妾的懦弱自私。] [今日一别,便是永别,妾敬拜。] [若有来生,愿天高路远,我此生愧对之人,再不必与我相见。] 第168章 八周目 出连昭是南域逻泊族, 以前没怎么接触过中原文字,现在会的那些还是入宫之后学的,但其实认得也不多。 所以, 这封信大致的内容,都由应天棋讲给她听。 “我早就说了,你们中原人瞧着体面,但实际上内里是一团败絮。瞧这富丽巍峨的宫墙拦在中间, 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那些天大的权力规矩礼数,活生生将一个个人逼成了鬼。” 出连昭抬头看了眼翠微宫描金画碧的屋顶: “她要是生在草原上,应当也不会有这些烦恼了吧。” 应天棋点点头,可能是认可她的想法, 但没说话。 出连昭似乎对他这反应有点不满: “你作何想法?” “嗯?”应天棋回过神:“什么?” “你读过她这封信, 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好像……” 应天棋皱皱眉,其实自己也不大确定, 说得便有些许迟疑: “好像觉得很悲哀,很心痛难过。” “好像?”出连昭并不认同他的用词: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6节 “应弈,她是你的妃嫔, 还和你一起念书一起长大,陪了你那么多年,现在她死了,你读了她的绝笔,然后只说一句‘好像觉得难过’?” 出连昭深吸一口气,疑似翻了个白眼: “男人真是……” “不是……我又……”应天棋张张口,想解释, 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心里有些烦躁,说出来的话便听着敷衍: “算了,说不通,说了你也不懂。” “不懂?你这薄情郎,连枕边人逝去都不曾动容,如今还反过来说我不懂?” 出连昭当真替徐婉卿不值,更替这满后宫的女人不值。 她们一天到晚在这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转过头来,这凉薄的皇帝怕不是连她们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吧? 出连昭承认这位皇爷在大事上有几分计谋与胆识,但在为人方面,尤其是在对待妻妾的人品作风上,出连昭实在不认可。 从她认识他到现在,此人一直是如此凉薄。 她还想再冷嘲热讽两句试图唤醒此人良知,谁知应天棋先摆摆手: “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应天棋却好像完全没认真感受出连昭的怒火,他随口向她道了别,匆匆离开了翠微宫。 回乾清宫的路上,应天棋靠在步辇里,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揉揉太阳穴。 他有许多事情还没想通,脑子里像是蒙了一层薄雾。 偶然抬眼,他瞧于自己身旁随行的白小荷似有些出神,便唤了她一声:“小荷?” “在。”白小荷回过神:“陛下有何吩咐?” “你也觉得我过分吗?” 毕竟从翠微宫出来之后,白小荷就好像一直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奴婢不敢。”白小荷垂眸低声道: “奴婢知陛下不是那样的人,陛下定有自己的苦衷。” 应天棋觉得欣慰。 还是小荷了解他。 于是他朝白小荷那边靠了靠: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奴婢不敢妄言。” “咱们都认识多久了,你怎么还是同我如此生疏?” 应天棋有些无奈: “你瞧出连昭,都已经踩在我脸上对我冷嘲热讽了,指着我鼻子骂也不在话下,你完全可以向她看齐,我又不会怪你……反正,若有什么话,你记得说,别闷在心里。这皇宫已经这么闷了,你再有话不敢说全藏着掖着,那多不好?别忘了,咱们明面上是主仆,私下里,还算是好朋友吧?” 白小荷听过,但笑不语。 想了想,她才接上方才的话题: “奴婢只是在想……如昭妃娘娘所言,这皇宫瞧着金碧辉煌,是多少人望不可即的天家富贵,可只有亲身在此才知……” 白小荷顿住,没将话说完。 应天棋便替她补上了后半句: “只有亲身在此,才知这高高的宫墙里,埋葬了多少原本鲜活的生命,又有多少无可奈何身不由己,是吗?你倒是有感触。” “嗯。”白小荷轻声应了。 “你能有这种想法,我觉得挺好的,真的。放心吧。”应天棋叹了口气: “会变好的。” 听见这话,白小荷忍不住问:“……陛下,所言当真?” “嗯,虽然还要等很久很久,中间还要经历很多很多疼痛与苦难,但……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应天棋抬眼瞧着一碧如洗的天,和他在千年后看过的其实一般无二: “我知道这话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太过遥远,但我至少能向你保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的那日,我会放你和你哥哥自由。皇宫确实像一座囚笼,但我不会让他困住你,到时,天高海阔,你们自去闯闯吧。” 白小荷一愣。 她抬眸看着应天棋,片刻,才微微低下头。 一行人从翠微宫径直回了乾清宫。 应天棋走前说给出连昭的理由并不是诓她,他回来的确还有事要做。 一进书房暖阁,他便道: “小卓,去帮我找一套棋来。” “棋?”白小卓好像一时没听懂他要什么棋,毕竟陛下平日对类似之物并不感兴趣。 “对,就黑的白的再带一张格子棋盘的那种棋,快快。” 应天棋坐在书桌后面,瞧白小卓连声应着跑去准备了,自己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心口。 闷闷的,很难受。 这种感觉从他听到徐婉卿出事的那一瞬间就出现了,一直蔓延到现在,伤郁有增无减。 但应天棋很清楚,自己与徐婉卿并不相熟,对她的逝去也只有叹息怜悯罢了,只是觉得可悲可叹,远不该到难过郁结的程度。 所以刚才回来的这一路,他都在仔细分辨感受着,到现在,他已几乎可以确定,他身体里弥漫的这些情绪,并不属于他自己。 这种感觉从很早以前就有了,算一算,最早竟要追溯到应天棋第一次梦到李江铃的时候,往后,便是在听到何朗生替李江铃诉说爱意的时候,还有……今日,瞧见徐婉卿被白布掩盖的尸首的时候。 奇怪,太奇怪了。 应天棋隐隐有个猜测,但现在还无法确定。 所以他叫白小卓拿来一张棋盘,摆好之后,像昨日在京郊小院那样,自己跟自己对弈。 应天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跟自己下了一下午的棋,机械地抬子落子,一局又一局,连晚膳都忘了吃,白小荷过来提醒好几次,他也没起身过去动筷子。 一直等太阳落山,天色由红转蓝,应天棋才结束那着魔一般的状态,长叹一声,闷闷地趴在了棋盘上,抬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还是不行。 还是没法完全确定。 还有什么办法…… 把脸贴在冰冷的棋盘上,应天棋痛苦地闭上眼睛思考片刻,而后在某一瞬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像是突然满电复活的小人,一下子弹了起来,三两下理顺方才被自己揉乱的头发,抬手唤醒了他亲爱的统子姐。 - 京城,繁楼。 方南巳斜斜倚在雅间主座,手边的矮几热着一壶花茶。 室内的茶香味混着甜腻的脂粉气,他座前不远处搭着一张小小的台面,穿着纱裙的少女抱着琵琶跪坐在其上,懒懒拨动着琴弦,人却未随琴音唱出曲调,而是低声道: “大人,漠安边境那边没什么消息,那群人藏得很深,没留一点把柄。” 方南巳垂眼把玩着杯盏:“河西走丢的玉令是谁的,查到了吗?” “查到了,是琼八的玉令,飞二十三在河西镇上一家当铺中寻得的。”少女答。 “琼八?” “是,琼八一直在北地游走待命,性子比较独,不常与我们联系,与他稍微关系好点的是成三十五,据成三十五所说,他先前一直试图联系琼八,但一直找不见人,近日才晓得他出了事。所以具体情况他也不知……只知道琼八先前一直在漠安边境晃悠,却也没同旁人说过自己在追查什么。” 方南巳微一挑眉: “又是边境?一切倒是都连上了。” “是……”少女还想说什么,却见方南巳目光似微微一凝。 下一瞬,她见方南巳很轻地动了一下手指,这便心领神会,立马咽下未出口的话,转而轻咳一声,开口随琴音唱出曲来,衔接得无比自然流畅。 方南巳很轻地扬了下唇,也止了话头,换了一个更从容懒散的坐姿,像是当真在用心品鉴这繁楼的美人与琴曲。 直到,他听见屏风后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响,像是谁刻意找存在感似的,跺了下脚。 方南巳像是这才察觉屋里有异,这便同那少女道: “够了,下去吧。自去领赏。” 少女柔声应是,起身时,又留情似的多问一句: “不知,妾身下次与公子相见会是何时?” “再说吧。”方南巳敷衍着应了。 等少女抱着琴退下,他才看向房中另一侧的屏风,扬声邀请道: “出来吧。不速之客?” “你……” 应天棋听见他这云淡风轻的声调和对自己的称呼,鬼火“噌噌”直往脑袋上冒。 好……好你个方南巳! 要不是他突袭查岗还不知道,自己在宫里烦得头发一抓一把地掉,此人倒是悠闲自在得很,都跑到繁楼听美人儿唱曲儿来了?! “方南巳!有你这样的吗?!” 说句实话,刚那姑娘的声音当真好听,温柔清澈,像是春日树梢上化下来的雪水。 要放在平时,应天棋还能欣赏欣赏,然后真心夸赞几句,但前提是听她曲的人不能是方南巳! “我怎么了?”方南巳扬扬眉,瞧向应天棋的目光满是莫名。 “你还说呢?!”应天棋提起这事儿就不由得想到昨夜,然后人瞬间红成了一颗番茄。 但话还是要硬着头皮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7节 “你昨夜还说……喜欢我!心悦我!结果这十二个时辰都还没过,你就坐这儿听上姑娘的小曲儿了?!这是你一个心有所属的人该干的事吗?你什么意思?你不是不近女色吗,你不是还要跟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吗?转头就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我都没听过姑娘唱小曲!方南巳你不讲男德我告诉你!” 说着,应天棋还一边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 还好还好,这屋里没床。 “你也未免有些太霸道了,应冬至。” 方南巳靠在椅子里瞧着他,等他巴拉巴拉一通话讲完了,才慢悠悠道: “昨夜你跑了,我便以为那是拒绝。谁想你这人,拒绝了我,不喜欢我,却还要霸占我,不许我寻欢作乐。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 说起这个,应天棋就哑了炮。 方南巳这话戳到了他的痛点,毕竟昨天听了表白就跑的人的确是他。 但卡壳一瞬,愤怒还是打败了羞耻。 应天棋一闭眼一咬牙,豁出去了: “谁说我不喜欢你?!我要不喜欢你,早在你那天想亲我的时候我就一巴掌呼上去了!我……我觉得不好意思跑一跑不行吗,你表白那么突然,我需要时间缓一缓不行吗?!” “?”方南巳像是有点意外。 又像是没太听清: “什么?” “你耳背吗?”应天棋破罐子破摔,一鼓作气: “……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方南巳!你怎么喜欢我我怎么喜欢你,你能听清吗?!” 应天棋喊得嗓子都疼了,定一定神,却见方南巳还一副有点迷茫的模样: “什么?” 应天棋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再看方南巳眸里染上的那一点点笑意,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跺方南巳两脚。 算了。 这次过来是有正事要做。 先不跟他计较。 这样想着,应天棋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没给方南巳反复品味暗爽的机会,直接大步过去,走到椅子边,一把抓住方南巳的衣领,命令: “你,亲我一下。” “?”方南巳缓缓挑起眉,是肉眼可见的疑惑。 他上下打量应天棋一眼,像是有点怀疑,这个昨日听一句喜欢都要怪叫着逃跑的人,短短一日过去,何故变得如此奔放。 “陛下,现在倒不害臊了?” “你管那么多?你管我害不害臊?让你亲你就亲!你……!” 应天棋的情绪悬在沸点,很容易触发自我保护机制,临床表现为此人变得像个炮仗,随便一点就着,没理也要硬着头皮燃出气势显得自己有理。 而方南巳及时打断了他的施法,在他后半句话说完前便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这边。 应天棋一时没有防备,没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低呼,同时身子向前一跌,眼前天旋地转。 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横坐在了方南巳的腿上。 这张椅子还算大,一个人坐挺宽松,但两个人便多少显得有些拥挤。 可能是怕他又像上次一样如一张煎饼默默滑走,这次,方南巳将他拢在怀里,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环着他的腰,断绝了他除传送之外的所有逃离的可能性。 但这个姿势……应天棋刚刚死去的羞耻心又瞬间膨胀了无数倍。 这是什么糟糕的小鸟依人娇羞姿势啊!!! 算了,他就不该让方南巳亲他。 他应该自己上啊!!! 应天棋颅内疯狂蹦迪,而这些尖叫呐喊,方南巳一句也没听见。 他正按应天棋的命令,缓缓低下头,试图落给他一个那夜未遂的亲吻。 而应天棋在他越靠越近时终于停止了思考。 他瞳孔微微颤着,看着方南巳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看着他眼睫垂下在眸里落下的阴影、看他一点一点遮挡了落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的光…… 然后,如应天棋所料,他的心脏重重一跳。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会期待这个吻的。 虽然说出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和方南巳,怎么着也算个两情相悦。 虽说取向有那么点小众,但是既然互相喜欢,想要亲近就是情理之中,毕竟爱人的吸引力是无与伦比、无法抗拒的。 但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刻,他身体里却冒出了那么点别的感受。 这和方南巳第一次试图亲他时、令他落荒而逃的那些情绪一模一样。 说是厌恶……倒也算不上。 只能说是好像有一点不解,有一点震撼,有一点不忍直视,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抗纠结和拒……或许抗拒之间还带着那么些认命的意思。 反正不是期待。 也绝对不为这即将发生的一吻而心动。 所以,应天棋及时叫了停。 他想确认的事情已经有了肯定了答案,那这个亲吻,他便不能接受了。 于是他抬手,用指腹挡住了方南巳的唇。 方南巳愣了一下,抬眸看他。 应天棋却没工夫和他打哈哈开玩笑,他艰难地推开方南巳,从这人身上爬起来,自己从旁拉了把椅子坐下。 短短几个动作后,他整个人瞬间冷静下来,换上一脸凝重: “那个……不好意思,扫了你的兴,但我必须要说,我刚才确认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什么?” 这是方南巳第二次在即将吻到他时被远离了。 他心情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愉快,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因为他对面的人是应天棋,他愿意给他时间,也愿意听他的解释,这是他在遇见应天棋后才学会的耐心。 所以他很轻地抿了下唇,重新靠回椅子里,抬眸看着应天棋的眼睛。 却见应天棋似有些犹豫。 像是在想应该怎么同他说这件事。 沉默了许久,他才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道: “……应弈可能没死。 “因为我来时直接占据了他的身体,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或者死去了。 “但这段时间,我发现我偶尔会泛起一些不属于我的情绪,更明显的是,我不太会下棋,但是现在,当我自己和自己对弈时,我几乎不用思考就能走出下一步。 “可我还是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另一个人的想法经验还是我自己天赋异禀,所以我今天晚上来找了你。因为你上次吻我时,我想逃,如果说当时是因为害臊觉得无法面对想逃避,那今日我做足了准备,这个吻应该成功才对。 “因为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我确信,我不可能抗拒你的亲吻。所以,只要我出现了类似的反应,那这些感受的主人必不可能是我。 “可刚才我阻止了你,因为我的确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与我本身的期待相反的、微妙的情绪。 “所以现在,我怀疑应弈没死,更没有消失。 “他只是被我夺走了身体的掌控权,他其实一直存在于这具身体里。” 【叮叮咚咚叮叮咚——】 应天棋话音刚落,便被突然冒出来的系统音效吓了一跳。 荧蓝色的系统屏幕瞬间霸占了他的视野。 【恭喜宿主触发dlc豪华升级包专属拓展模式】 ……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隐藏人物】 【应弈】 第169章 八周目 早在应天棋刚进游戏解锁人物卡图鉴的时候, 他就发现那个界面的卡片除了有已解锁与未解锁两种状态,还有摆在图鉴第一位的一张全问号隐藏人物卡。 那张卡片就静静地摆在图鉴里,等待某天被玩家触发。 应天棋没有收集癖, 对角色卡收集也没什么执念,他一直以来都只想快快做完主线任务然后结束这个莫名其妙危机四伏随时有可能嗝屁的角色扮演游戏速速回家,所以也一直没想着要探索这个隐藏人物,即便它的探索度奖励对贫穷的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应天棋实在是想不到,这游戏里还能设置个什么隐藏人物。 他知道的、在这段历史中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都已经见过并解锁了, 但显然,他们都够不上“隐藏”这个档次。 按照系统的尿性,应天棋觉得它在游戏最后给自己冒个隐藏大boss出来也不是不可能,比如一直查不到消息的那位与朝苏密信的神秘“主子”。 所以应天棋索性躺平了。 管他奖励多不多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 若这隐藏人物真在剧情里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那也不急于这一时,该出来时总会出来的, 顺其自然就好。 当时的应天棋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这位隐藏人物会是应弈本人,是原主。 那确实是个天大的彩蛋了。 应天棋以前也看过穿越重生题材的电视剧或小说, 所以也怪他先入为主,毕竟在那些作品的设定中,一般穿越重生后都会默认原主已经死亡或消失,应天棋便觉得应弈也是如此。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8节 但再一想,自己结束游戏后若要回到现世,应弈这具身体也不能没人接手,所以应天棋又猜, 这或许是系统先封闭保管应弈意识、等自己走后再解锁应弈本人的机制。 总之,他从没想过应弈的灵魂还在这具身体里,甚至能直接影响到他自己的情绪。 这实在是……太奇妙了。 “你能看到吗……?” 应天棋看看面前的屏幕,再不确定地看看方南巳。 方南巳的脸色从方才起便不大好了,但听见应天棋问他,还是提着耐心仔细瞧瞧这人,然后问:“什么?” “看不到啊……” 应天棋抬手在自己面前比划一下: “就这儿,有个大屏幕。” “平木?” “呃……就一个蓝色的有字的大方块……”应天棋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古代人解释这个问题: “总之,这玩意儿就是带我来这个世界,让我做这么高难度的任务,还跟我说做不成就得死的东西。” 方南巳点点头:“看不见。” “好吧……”应天棋脑子一转,又想出一个不太妙但有趣的点子: “那我给你表演一下吧,我是怎么跟这玩意交流的。给你这古代人开开眼。” 于是他清清嗓子。 说实话,以前都是心里闹闹,现在突然要在旁人面前开口跟系统说话,应天棋多少觉得有点中二又尴尬。 但他不想再瞒方南巳这些事了: “统子姐,呼叫统子姐。” 【系统为您服务】 看方南巳的反应,他应该看不见也听不见系统的存在。 这个人像是处在普通npc与玩家中间,独立在这个世界与游戏系统之外,就像一个意外出现且无法修复的bug。 应天棋很轻地皱了下眉,而后和系统说起正事: “我已经发现了应弈的存在,你们能拎出他单独做一张隐藏人物卡,那这个设定一定是有意义的吧?大胆猜测一下,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交流之类的,我该怎么做?” 【此为dlc豪华升级包专属拓展功能】 【检测到玩家为尊贵的dlc购买者,请稍候片刻……】 “?” 知道你们的商品超级实用了。 倒也不必每触发一个新功能就跳出来强调一次。 【系统向您推荐商城道具】 【宣引熙白釉长颈耳坠(一对装)】 【售价:666积分】 【道具详情】 【一副神奇耳坠,只要将它挂在耳朵上,便可听见来自内心深处的第二道声音】 【使用方法】 【如常佩戴即可,此道具不限使用场景、使用人物,不设时限,无冷却时间,无限续航,随取随用(道具音量大小、关闭启动等基础设置可在系统道具背包中点开道具详情自行调整)】 行吧,文字描述看着还挺实用的,无限续航还没有乱七八糟的使用限制,说一句性价比之王都担得起。 唯一的槽点是…… 应天棋看着商品配图陷入了沉思。 这不就一蓝牙耳机吗? 什么白釉耳坠? 应天棋沉默片刻,点击兑换。 系统核销过后,很快,应天棋看见自己面前出现一片细微的空间波动,他立马摊开手掌接到下方。 随着马赛克短暂闪烁,一只小小的白色耳机仓从半空掉落,正正好落在了应天棋的手心里。 应天棋拿到后就开盖瞧了一眼。 没错,这就是一副蓝牙耳机。 应天棋没多纠结这玩意的外观,它把耳机从舱内取出来,分给方南巳一只。 方南巳从刚才起就在瞧着他看,看他和空气对话,看他抬手在空气里比划,又看屋里凭空出现一个白色的小玩意,落在了他手里。 这人身上还是会发生许多他看不懂也无法理解的事。 但区别是,以前这人会用蹩脚的借口把事情打着哈哈糊弄过去,现在却会主动告诉他自己要做什么,还愿意同他一起分享。 所以方南巳的心情又好了点,他抬手接过应天棋递来的那蝌蚪形状的白色玩意。 不知道是什么质地,摸起来冰冰凉的,比金属润,又比白瓷轻。 他把那物捏在手里瞧了一眼,而后问应天棋:“做什么?” “像这样,戴在耳朵上。我这只是右耳,你戴左耳。”应天棋给他展示了一下耳机的用法,又解释: “戴上它,应该就可以和应弈说话了。” 闻言,方南巳轻嗤一声: “和他有什么话说?” 但还是乖乖戴上了耳机。 应天棋忽略了方南巳的嫌弃。 他自己在系统里开启设备、调整音量、打开麦克风,然后小心翼翼地唤: “应弈应弈?能听到我说话吗?”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任何声音,应天棋又加一句: “小皇帝,听到请回答。” 应天棋心里是有点期待的。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完这话后具体过了多久,总之,他好像听见了一道很轻微的电流声,像是电子产品信号波动的一瞬卡顿。 而后,他听见耳机里传来一声轻咳。 “咳……天棋公子,安好。” 那一瞬间,应天棋心里的感受实在奇妙。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和他自己开口说话时一般无二,但咬字习惯和语气却天差地别,任谁也不会把他们听成同一个人。 应弈说话时习惯沉着声,听着就比较严肃,和他当时在帝后旧事纪录片里听到的旁白一模一样。 “你真的在啊?”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看了眼一旁的方南巳,但方南巳却似兴致缺缺。 “是。”应弈微微一顿,语气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抱歉,打扰二位……雅兴。” “……”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应天棋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他在心里龇牙咧嘴一通,才问: “所以,外面发生的事……你都能听见,也能看见是吗?” “……是。” “那你是在一个怎样的地方?”应天棋其实有点好奇,这一体双魂的机制究竟是怎样的。 是感官一切正常但无法控制身体,还是其他什么神奇处境? “此地……像一间狭小的屋子。屋中一片漆黑,我被困在这里,眼前像是挂了一幅会动的画卷,其内画着天棋公子你看见的一切。” 听着应弈的描述,应天棋懂了。 私人小影院,银幕里放的是他的第一视角。 那…… 那他就能理解自己和方南巳准备接吻的时候,应弈的感受为什么那么微妙了。 好奇怪啊!!!第一视角看别人接吻!!!甚至用的还是自己的身体!!! 应天棋真的得把找地缝这事提上日程。 “别这么叫我,你叫小七就行了……” 应天棋纠结地抠着自己衣袍上的绣纹,自己消化一会儿尴尬,又忍不住问: “你只能听见外边的声音对吗?我自己在心里的碎碎念你能听到吗?” 如果连这都能听见的话,那事情就有点太糟糕太丢脸了。 好在,应弈说: “不能。” 应天棋终于松了口气。 “那你是一直都能看见?从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你就在这间屋子里了?” “……也不尽是。” 这事对于应弈来说,实在有些超出认知,他只能尽力去形容: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39节 “的确,天……小七你接管我身体的那一日开始,我就被关进了这里。但当时我看见的画面远没有现在这样清晰,像是蒙着一层雾,十分模糊,只能看见一些会动的影子,听见的声音也很是杂乱。且这那些画面断断续续,有时会稍微清晰一点,有时却完全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听他这样说,应天棋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那这些图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彻底清晰的?” “从……”应弈话音顿住。 沉默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较之先前又低了不少: “从,小七你与明远谈及李江铃之后。” 应天棋点点头,这便明白了。 又是dlc的功劳。 看来,这近一千的积分他还真是花对了。 升级包拓展的玩法竟还包括应弈本人,这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个信号加强包,如果不是买了这玩意,他和应弈的连接便不会这么清晰,可能感受不到属于应弈自己的情绪,更不会知道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只是…… 应天棋下意识看了眼方南巳,然后又垂下眼,犹豫着说:“……抱歉啊。” “嗯?小七,为何事道歉?” “就觉得对不起你,莫名其妙出现,占用了你的身体,让你被关进小房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 还用你的身体跟别人谈恋爱搞暧昧。 可能是道德标准太高了吧,应天棋真的觉得挺对不起应弈。 “小七何故会有此想法?”应弈却像是有些不解。 停顿片刻,他自嘲般,轻笑一声: “我处在何种境地中,我最清楚不过。小七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要你面对这样一堆烂摊子,数次受伤流血甚至丢了性命,努力将一切处理得这样好……你筹谋至今,已是我花一辈子都无法触碰的痴心妄想,我坐享其成,当同你说句谢谢才是。何故还要你向我道歉?至于旁的……” 应弈似乎猜到了应天棋没说完的话: “感情之事,人无法预料、也无法阻拦。我最明白这点。你只是遇见了想相伴一生的人,何错之有?左右一副皮囊而已,谁拿了就是谁的,和心悦之人互诉情意……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自然不希望你有与我一般的煎熬苦痛。” 应天棋从帝后旧事资料片里看到的应弈,要更加冷漠刻薄、喜怒无常,但现在真正跟他说上了话,应天棋才发现小皇帝其实也是挺温和的一个人,可能只是身边的人和事将他逼成了那个模样,像一只浑身是刺的海胆,拒绝着旁人的靠近。 但无论怎样附加保护色,都掩不去他灵魂之中的温柔本色,可能这也是李江铃深爱他、对他不离不弃的原因。 应天棋不免有点走神,正垂眸想着这些,却忽听一旁传来一道冷嗤。 抬眸瞧一眼,就见方南巳扬着眉,说出的话毫不客气: “今日怎的如此客气?” 应弈也不甘示弱,立即反击: “对小七和对你,自是不同的。” “小七……”方南巳品味着这个称呼,冷笑一声: “你同他说过几句话,认识几日,就唤得如此亲昵?他同你客气一句,你还当真顺着台阶上去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败坏我的名声……”应天棋不满道。 但二人一点即燃,一来二去怼得火热,无人在乎夹缝中的他。 刚才应天棋还在心里夸应弈温柔,现在一遇上方南巳,那点温和就彻底跑没了影。 没有故友重逢的欣慰,只有对战胜彼此的渴望: “我与他在同一具身体里,虽说方才才说上第一句话,但共存如此之久,怎么也要比你亲昵些。方将军的醋味再浓,也没有办法,毕竟你不得不承认,至少此时此刻,他和我才是这世上关系最密切的。” “是啊。”方南巳冷笑: “那你和先皇后亲昵吗?比之他又要如何?方才你对着他的语气和态度,待先皇后时有过吗?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却连对她好一点都不能够,臣实在为陛下痛心。” “?”等等? 应天棋惊恐地瞪大了眼。 有这么扎人心窝子的???过分了吧方南巳??? “不比将军你。” 应弈声音明显冷了许多,听起来像是想直接砍了方南巳的脑袋: “我与亡妻再如何,她也是我明媒正娶回家的妻子。比不得你,心爱之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是前日才刚刚知晓,甚至到现在还不知他是何模样。等哪天他离开了,你找都没处找,想听句喜欢还要用低劣的激将伎俩,也不知费尽心思得到的那几句话里有几分真心,还是逼迫使然?朕真真觉得可叹可怜,你说是也不是?” 你??? 你也过分了!!! 这俩人的刀子一个比一个捅得狠,应天棋真怕他俩隔空打起来。 主要是怕波及到自己。 ……不是,他们真是盟友关系吗?怎么看起来不太像呢。这攻击强度,说是生死仇敌他都信啊。 不忍见事态继续疯跑下去,所以,作为中间人,应天棋干脆利索地在方南巳说出攻击性更强的话之前扒了他的耳机。 “好了好了,打电话时不许吵架,都冷静一点,交流时间到此结束,闭麦了闭麦了!” 应天棋把耳机放进舱里揣起来,还没等说什么,就见方南巳起身朝门口去了。 “哎,你去哪儿?” 应天棋忙追过去,谁想还没等拉到方南巳的衣角,就先被他反手扣住脖颈捞到了身前。 方南巳用臂弯箍着他,把他按到怀里,逼迫他只能抬头看自己。 他凝视着应天棋黑亮的、和应弈完全不同的眼睛,而后微微眯起眸子,半晌才问: “……喜欢我吗?” 应天棋就知道应弈刚那话打到了方南巳七寸上,这小心眼子肯定会介意。 左右都已经度过最害臊的第一次了,再说一次也不是难事,于是他点点头,硬着头皮再次剖白: “当然喜欢……不喜欢你喜欢谁?” “如果我没主动问过你呢?”方南巳目光很深,像是想透过他的眼睛看清他的灵魂: “如果今日你来时,没看见女子弹琴,没有动气,你可还会同我说喜欢?” 原来应弈说的激将伎俩是这事? 好样的,自己怎么没反应过来? 应天棋偏了一下重点,然后立刻正色,巧妙地避开了这问句的核心: “你得知道,我正是因为喜欢你,见你在这孤男寡女听小曲儿才会生气。所以,不管说不说,我都喜欢你。那既然我喜欢你,说不说出口又有什么区别?对吧?” 连着三句喜欢成功令方南巳掉进了应天棋的糊弄圈套。 这是方南巳等了很久,也盼了很久的。曾经觉得一辈子都无可能,现在却真真切切听在了耳里。 于是他神色微动,作势就要低下头,想将那份涌上心脏的感受化为实质,想让应天棋也感受到。 可应天棋眼疾手快挡住了他: “算了……不合适。小皇帝在呢。” 这是第三次了。 方南巳确实没再继续,但眸子幽暗不少。 盯着应天棋看了片刻,他再次低头,好像很轻地叹了口气,才隔着衣袖,用唇贴了一下他的手腕,嗓音略微哑了: “……让他去死,你留下。 “好吗?” 第170章 八周目 应天棋只感觉薄薄两层衣料外, 温热一触即离,其实感受并没有很明显,但意识中那一瞬的过电还是令他手指轻颤。 应天棋不自觉蜷起了手指, 听着方南巳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愣愣地答: “不,不好……吧……” 而后, 他便见方南巳像是很轻地笑了,眼底却冷冰冰的, 没什么笑意,松手放开了他。 “今夜来寻我,就是为了他?”方南巳问。 “……” 应天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感觉方南巳现在抛给他的每个问题都是送命题。 要说是吧,按方南巳的脾气, 肯定又得不高兴。 要说不是吧……他这一时半会儿又编不上理由。 好在方南巳也不是非要让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很快便继续问: “现在,你想确认的事结束了,要找的人也找见了, 接下来呢?” “什么?” “该回宫了?” 应天棋仅用半秒就找到了方南巳此问的重点。 他立马道: “不回。” 而后速速顺着方南巳给自己铺的选择和台阶走了下去: “你带我回家吧。” 应天棋跟着方南巳回了凌松居。 其实他这么选也不全是为了哄方南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0节 他确实也有话要跟方南巳说。 是正事。 现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进度就像是坐上了飞机,几天前他还在为自己的心动纠结不安, 怕这怕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结果短短三日下来,他经历了和方南巳摊牌、方南巳索吻未遂、被方南巳表白、吃醋给方南巳表白、再次亲吻未遂……等等一系列流程,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头脑发蒙,应天棋到现在还有点飘,感觉一切都很不真实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醒来。 那么他和方南巳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 已经在谈恋爱了吗? 应天棋不太确定, 加上他们之间还有很多很现实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方才被应弈点出的那些,所以应天棋觉得,自己应该和方南巳就这件事好好聊一聊。 他在凌松居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客院从来是一眼都不多看的,只要进来就往主居去。以前就是如此,现在自然也改不了。 他直接进了方南巳的卧房,自己给自己倒了茶喝,瞧方南巳在旁站着,还颇有主人气概地给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坐吧?” 方南巳瞧他这样,微一挑眉。 可能是有点疑惑,但大概是抱着看看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的想法,如他所言过去,双手抱臂坐下。 应天棋坐在这,“吨吨吨”先干了一杯茶,觉得不太够劲儿,所以砸吧砸吧嘴,问: “能来点酒吗?别太烈,要果酒,当饮料喝两口,小酌怡情。” 要求还挺多。 但方南巳知道应天棋爱喝什么。 于是他从隔壁小屋里拿了两只小瓶,应天棋打开塞口闻了一下,闻到一股浓郁的葡萄味。 “葡萄酒?” 应天棋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带着一股不算特别明显的酒精味。 都说酒壮怂人胆,但应天棋酒量不怎么样,喝点烈的他怕直接一头栽倒,只好喝点甜的上上头充个数。 等到一小瓶葡萄酒下肚,应天棋面上泛上了点薄红,头脑也有些发木。 脑子转不过弯来,就不必在一些细微的情绪上多费心思,有什么话直接就说了,痛痛快快的。 可能是也瞧出了点意思,方南巳坐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主动问: “有话想说?” “嗯!” 应天棋用力点点头,脑子一热,开口就问方南巳: “咱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可能是没想到,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应天棋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方南巳很轻地扬了下眉梢,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你说过你喜欢我,我也说过我喜欢你,两个人互相爱慕,说开了,自然就该谈恋爱了……你们这边应该没有谈恋爱的说法,总之就是两个人建立类似婚姻的关系,但不是婚姻,而是先以相爱但未婚的状态待在一起试试错,如果处得好,就可以见父母然后结婚,处的不好,就分手各自再找下一个。我们这边是这样的,很开放自由。” 应天棋努力给这位古人灌输现代的恋爱观,然后问: “所以,咱俩的流程走到这里,应该要谈恋爱了。” “嗯。” “那你想和我谈恋爱吗?” “不想。” “……啊?”应天棋愣了。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得到一个如此干脆利索的否定词。 你这方南巳,都想亲他了还不想和他谈恋爱? 但应天棋还没来得及愤怒,就听方南巳又问: “你说的这种关系,是否毫无保证,想分就分开?回头找了新的人,另一个人连动气的身份资格也无?” “理论上是这样的……” “那便罢了。” “不不,不能罢!”应天棋快被他绕进去了。 他在这罢了,自己接下来的话题还要怎么进行? “那你自己也说了,你我都是男子,没法成婚。在你这没法儿,我那儿也一样没办法,你想要的保证,又要如何寻得?” 应天棋这话说完,方南巳在旁陷入了沉默。 看他这样,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应天棋觉得难受,所以又道: “算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会是最后一个、唯一一个。所以成婚这种保证不必附加,你不用在乎这个,我应该不会莫名其妙撇下你跟旁人跑了。而且,成了婚也不是给二人捆绑上锁,该离还得离,你想要的那种定了就不能改变的霸王条款是不存在的,除非你在什么魔法契约的玄幻世界。” 巴拉巴拉说这么多,应天棋觉得自己有病,毕竟方南巳又听不懂。 他叹了口气: “再说,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也不在什么变心不变心。” 方南巳其实不大爱听这种话。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就是想问……” 应天棋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真的要在一起吗?我们真的要这么草率地成为一对爱人吗?” 这些问题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 所以,正常情况下,应天棋应该是要考虑好一切下了决心之后再走下一步的,可是事情发生得太急太快,令他猝不及防。 “其实……刚才应弈说的话,我们确实该好好想一想……毕竟方南巳,我不是这里的人。” 应天棋抿抿唇,低下头,借着酒劲儿,把让人心里发疼的话全部说了: “以前不知道应弈存在的时候,我还可以想想,这游戏结束后,除了回到原来的世界,我是否还能有一个继续留下来的选项。就是放弃应天棋这个身份,放弃原来的世界,从此留在这里,成为应弈。我真的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但显然,现在不一样了,应弈还在,这代表我不是‘拥有’了这具身体,而是‘借用’,用完之后,是要还回去的。所以说,等一切结束的那一天,我就该回到一千年后了。 “你说,到那时候,我们要怎么办呢,方南巳? “要真像你说的,让应弈死,我留下来吗?我做不到。 “那要拖着这个任务,把进度拖到无限漫长,拖着一直不完成、不结算,我就不用回去了……这也不现实,毕竟我做不到为了自己的感情,把天下百姓继续放在水火之中,也做不到让应弈一直被困在小屋子里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 “我想不到办法了,方南巳,即便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也没办法有一个结局。” 说到这里,应天棋突然觉得特别难过: “如果你和其他人一样,是个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的普通人,我可能还会自私一下,想,如果一切结束,进度重启,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把我忘记,你也把我忘记,继续好好过自己的生活……那在只有我记得的情况下,我是不是可以放纵着喜欢一下你。但方南巳,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如果我们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开始,那等到一切结束,你找不到我,我也只能从史书中读到关于你的只言片语,隔着一千年时光,谁也碰不到谁……这太痛苦了。 “越喜欢,就越痛苦,好的回忆越多,等到最后失去的时候就越难过。所以,我们真的要为了这份有固定期限和已知结局的感情让彼此越陷越深吗?感情是会随着时间加深的,如果这么放任下去,我们每天多喜欢对方一点点,然后在最喜欢彼此的那一刻永别……真的有必要吗? “如果不说清楚,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开始,这对谁都不公平。所以,即便这些话说出来让人很难受,但我还是得说。然后,我们一起做决定。” 应天棋自己都无所谓,毕竟他来自未来,不管怎样,他都还可以从各种历史作品中看见方南巳的影子,虽然摸不着,但好歹算是一份纪念。 可方南巳不一样。 在自己到来之前,他已经度过了很多很多无望的日夜了,他活在枯燥的时间轮回里,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人、爱上了一个人,可还是要数着时间过日子。他没法不帮自己做事,因为不做自己就会死,而每当他帮自己多推一点点进度,就是将他们朝分别的日子多推一步,就这样百般不愿又不得不朝前走着,直到未来某日,亲手把爱人弄丢在时间轮回里。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所以我想想,你也想想,咱们要不就算了吧?” 应天棋喜欢在某些事上走钢丝赌险局,但这种看一眼就知无胜算的局面,他真的不敢碰,更别提此局下的注是感情。 “就……咱们自己知道彼此心意就可以了,但也就止步于此,不继续,不加深。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失去的时候就不会太痛。” 在应天棋说这话的时候,方南巳一直盯着他看。 等到他说完,室内沉默许久,唯有葡萄酒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浅浅淡淡,明明是香甜的,可是就是令人无端品出一点苦涩。 “应冬至。” 终于,方南巳唤了他的名字。 然后,他道: “你怕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句陈述。 “我没有……”应天棋还想狡辩,但自己都没能把话说完,就拐了弯,语速飞快: “好吧我就是怕了。” “怕爱我?” “不是,”应天棋皱皱眉,纠正: “怕失去。 “……我怕我越来越喜欢你,沉浸在这个注定结束的梦里,然后再失去,我怕我为此痛苦一辈子,也怕你伤心难过。如果不开始,我就可以骗自己,当咱俩一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怎么着都会好受一些。 “拥有过最好的然后戛然而止,和没拥有过就失去,这两种感受是不一样的,论痛,自然也是后者更轻更好接受。” “可我不同。” 应天棋话音刚落,方南巳就道: “我和你不一样,应冬至。” “嗯?”应天棋微微一愣,抬眸看他。 就见在烛火下,方南巳的眼里布着一点点淡淡的阴影,语气平常,说的却是: “我想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握在手里、吞吃入腹,因为不知道何时会失去,也不知我何时会丢了性命,所以,想要什么就必须要尽快得到,拆碎吃进腹中就不会被旁人夺走,除非他们将我开膛破肚。不能吃的东西,既拥有过,丢掉时也就不会念着。我留不住太多东西,想要的也很难握在手里,所以始终认为,得到的终将失去,从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妄想,而你,也是其中之一。”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1节 “……” 应天棋怔住。 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方南巳第一次向他剖白心中所想。 以前问起类似的事,方南巳总是沉默着不和他聊,现在却主动剖开自己的想法……应天棋不知自己是该觉得欣慰还是怎样。 有关方南巳的过去,应天棋并不知道太多,甚至没听他自己提过,仅仅只从方南辰那里听过一点点碎片似的故事。 结合方南辰所描述的那些事,想一想,方南巳会有这种心态,也并不奇怪。 方南巳生活在那样一个族群中,从小到大受到的排挤与欺凌并不在少数,得到的东西一定很少,看上什么就一定要去争抢,就算握在手里也不一定踏实,因为随时都要担心被人夺去。 他能做的,只有在失去之前让自己尽可能体验到更多。 而他说,自己对他来说,也是那些终将失去之一。 “也就是说,你从来没想过和我过一辈子了?” 应天棋的重点不知怎的就歪到了这里。 而方南巳反问: “你想过?” “我……”应天棋听见这话莫名生气:“你少管我!” 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 “谁谈恋爱的时候不是奔着和对方过一辈子的念头去的?谁会想着哇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跟他分手那赶紧趁在还在一起的时间里多爱一下?我知道你……我知道你的态度和我不一样,可是方南巳,我是个人,我不是个物件,我不能被吃掉,也不能被使用干净,不会被其他人抢走,我只喜欢你,只会把这种感情给你,所以你不会因为和我谈了恋爱就变得满足了,反而会变得越来越不满足,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会离开你,这是注定的、不可逆转的,而你永远也找不到我。” 应天棋试图让他理解自己的意思,让他明白自己走后他会有多痛苦。 可方南巳并不在意,只说: “我可以死。” “你……” 有你就爱,没你就死。 的确毫无顾虑。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台词。 应天棋真真对他没话说。 看应天棋这憋闷样子,方南巳似乎心情好了些。 他笑了笑: “罢了。随你。” 说罢,他似自嘲一般: “本也是傥来之物,不必奢求更多。”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方南巳会一直隐瞒自己的记忆与感情,直到应天棋从这个世界消失的那一天,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世界还有方南巳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人、这么一份特别的感情来过。 但意外还是来了。 所以,到目前为止,这个人的名字和喜欢,都是方南巳计划外的偶然。 他得到的,已经比他原本预想的要多很多了。 既然这人怕苦怕痛,不敢再碰更多,那再逼迫他,也没什么意思。 让这人难过,也不是他本意。 “陛下今夜要留宿,还是回宫去?” 方南巳站起身,问。 “你,”突然听他这么叫自己,应天棋还有点不习惯: “你别这么叫我……” “不说情爱,便是君臣之礼,陛下希望臣如何做?”方南巳转换得很快,态度也很平淡,就好像,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那些计划外的情愫一般。 奇怪。 好奇怪。 应天棋原本以为自己最清醒,但现在看来,方南巳进退自如,觉得不自在的反倒是自己。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应天棋烦躁地叹了口气,皱眉低下头: “住这儿吧,不想跑了。” “好。”方南巳应了一声,转身要走的样子。 应天棋忙唤住他: “你去哪儿?” “客院。你住这。” 方南巳答着,边往门口走去。 看着他没有一瞬停顿的脚步,应天棋真的不知道这是他当真淡然,还是又一轮欲擒故纵。 应天棋真觉得自己有病。 从来都是这么纠结,明明一开始决定表白心意的是自己,临阵退缩的也是自己。现在说要止步的是自己,看着方南巳离开、想着未来他们都要守着礼数装普通君臣友人,觉得难受的也是自己。 到底想怎样? 应天棋,你到底想怎样? 在大脑给出想法之前,应天棋的身体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下意识站起身,快走几步,等理智出现之前,人就已经带着一身果酒的味道直接从背后抱住方南巳。 这次,再没有一点犹豫。 “我还没做决定呢,你急什么急?” “什么?”方南巳微微偏过头以余光瞧他: “怎么变来变去?不是怕吗,到底要怎样?” “谈恋爱。要和你谈恋爱!”应天棋闭着眼睛: “我今儿跟你说这些就只是想把这事儿提前讲清楚而已,不是非要劝咱们放弃。既然你清楚地知道咱们要面对的结局,你不在乎,也不害怕,那选择就在我了,是不是?我说算了你就可以算了,我说不算咱们就好好开始谈恋爱,是不是?” “是,你又不怕了?” “怕不怕的……再苦再痛,那是以后的应天棋要考虑的事。” 应天棋一咬牙,自私地把烦恼都抛到了未来去: “我觉得你说得也有道理,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快乐一时是一时,拥有一时是一时,以后会失去还是怎样,都以后再说吧! “那么方南巳,” “在。” “我们谈恋爱吧。” 第171章 八周目 应天棋为了说出这话, 几乎用上了自己全部的酒劲儿和勇气。 他就是一个如此摇摆不定的、跳跃着的人。前一秒想好不拥有就不会为了失去而难过,用这种理论劝服了自己,下一秒又觉得, 他和方南巳都走到这一步了,要再退回原地、假装从未拥有过,又实在煎熬。 两种念头撕扯着他,如果让他一个人琢磨下去, 应天棋想,自己可能得再一直纠结一百年, 都不一定能想出个答案。 而在方南巳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就那一刻。 在应天棋的心里,后者占据了上风。 他问自己,甘心吗? 不甘心。 没拥有过就不会惋惜失去, 这用在感情一事上, 原本就是个巨大的伪命题。 怎样算是拥有? 如果在一起之后再分开会为了再也见不到的爱人而痛苦,那若从没确定过关系、对彼此感情心知肚明却再未捅破,待到一切结束后、他需要一个人度过的那些漫长的时间里, 他又是否会后悔这时候没能再勇敢一点,没能为自己留下至少一点点值得反刍的感受和回忆? 应天棋不知道,不知道哪种更难熬。 但他又想, 既然都是折磨,都要痛,那就也不必分痛与更痛了。 当下怎样做会更幸福快乐,他选哪个就好了。 应天棋抱着方南巳不撒手,耍赖撒泼似的说要跟他谈恋爱,半天也没等到方南巳的回应。 这不免令他的心情有那么一点忐忑。 虽然觉得方南巳不至于残忍拒绝自己,但, 他会因为自己变来变去的态度和决定不高兴吗? 应天棋如此想着。 直到方南巳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环抱略微扯松一些,然后自己转过身来,由背对改为面对。 但方南巳没让应天棋再抱上来,而是将他推远半步,抬手扣着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眼直视自己,神情比方才还要认真许多: “确定了?” “确定。”应天棋立马点头。 “若再想后悔,可没机会了。” “不后悔。” 应天棋觉得自己说这话时应该挺坚定的,但方南巳明显不信: “我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陛下今夜一个说法,等明日一早酒醒也睡醒了,若再躲躲藏藏扭扭捏捏让我找不到人,找到了又说是今夜酒劲上头太过冲动、自己当夜说过什么都不记得……又要我如何?”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2节 ……拜托,你也有点太了解应天棋这个人了。 其实应天棋自己都心虚: “不会的……” “最好是这样。” 方南巳轻笑一声,语调里不带什么情绪,见应天棋目光闪躲想要低头,于是再次稍稍用力抬起他的脸,说出的话像是某种警告: “陛下应当也知道,我没什么耐心,待你才尤其多,却也并非消耗无限。今日你想退,还有机会,现在放开我还能当你没说过方才那些,可若今日过去,你再想反悔,我便……” 这话说得威胁意味太浓,实在像个反派。 应天棋不免有点紧张: “便什么?” “便将你抓住,关起来。管你什么任务,什么天下百姓,什么应弈……” “好了好了正常情况下不会后悔了!但你再多说点狠话把我吓着我就真要跑了。” 应天棋在他把狠话说完前就打断了他。 方南巳垂眸瞧他这模样,片刻,很轻地扬了下唇。 与此前的嗤笑冷笑皮笑肉不笑都不同,能看出来,这回,他心情是真的不错。 于是他改了较为强势的扣下巴的动作,转而轻抚上应天棋的脸颊,望了一会儿他的眸底,又稍稍垂了下眼,作势要低头。 “哎……”应天棋心里一动,下意识挣扎了一下。 看出方南巳试图做点什么,他忙语速飞快地给他们的恋爱关系补充了个前提: “虽说咱们在谈恋爱但碍于我情况特殊所以抱歉这种亲密的事咱们还是最好别……” 在应天棋把话说完前,方南巳已经低下头来。 应天棋一愣,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特别的触感。 因为方南巳仅仅只是偏了下头,将那一吻落在自己轻抚着应天棋脸颊的那寸指背,而后便放开了人: “嗯,知道。” 应天棋有些怔神。 其实方南巳的唇根本就没有碰到他,但应天棋却觉那一吻像是直接印在了他的灵魂之中,令心脏变得雀跃滚烫。 见方南巳放开他想要走,应天棋才回过神,忙问:“去哪儿?” 方南巳瞧着他,答:“睡觉。” “哦……你在这儿睡吗?”应天棋脑子一抽。 而后便见方南巳微一挑眉:“‘谈恋爱’需要分房?” “那倒也是不必的……”应天棋轻咳一声。 没确定关系的时候他们都常常同床共枕大被同眠,现在确认关系了,要再矜持拘礼着分房睡,那就稍微有点滑稽了。 应天棋原本还想补充一句“但就是一起单纯的睡觉多的什么事都不能做哦”,开口前又觉得有点多余,毕竟方南巳连一个吻都不敢落在他身上,更别提旁的事。 想到这里,应天棋就把嘴边的话临时改成了一句: “……再抱一下吧。” 说着,没等方南巳应允,他就自己抱了上去,一双手环住了方南巳的腰,把他腰上冰凉的配饰一点点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温度。 方南巳似乎很享受他的主动贴近。 他抬手,轻轻抚着应天棋的长发。 可能是感受到了这人逐渐低落的情绪,方南巳问:“又怎么?” 应天棋的声音有些闷,学着他的话,答:“没怎么。” 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而已。 不仅在一起的时间是短暂的、有限的,相处的限制还那么多。正常恋人能够做的、比普通朋友更多的表达亲密的行为,他们统统没办法给对方。 想要触碰亲吻爱人是最最正常不过的事,放在他们身上,却要克制再克制。 应天棋不免觉得内疚。 因为按方南巳的性子,根本不必去在乎这些有的没的。就像他说的,他想要什么就要最快最完整地得到,为了达成目的,用出何种手段何种方式他都不在乎,被旁人如何评判他也不在乎。 说白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迁就应天棋的原则罢了。 所以应天棋觉得内疚。 内疚自己能给他的太少太少了。 少到,只有一个不逾矩的拥抱。 …… 待在方南巳身边,应天棋从不必早早被叫醒,也不必理会那些属于皇帝的繁琐规矩。 也不知外头几时了,刚从睡眠中浮出来,应天棋还不愿意那么快进入到工作状态,能赖就多赖会儿床,反正不会有人进来催他。 应天棋歪在床榻上,随手捞了一把被自己踹去一旁的被子,用薄被把自己裹起来,让自己身上沾满方南巳的味道。 他虽然闭着眼睛,脑子却是清醒的。 他在考虑两件事。 一是自己和方南巳的关系。 昨天该说的都说完了,再反悔也没有余地了,现在清醒了,应天棋得好好考虑自己和方南巳的相处模式。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谈恋爱,恋爱对象对于他来说是个很新的身份,他需要一点点时间让自己习惯一下该如何同对方相处。 至于二,就是这主线任务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如今棋盘之上,他所持的子对他来说已经相当有利了,毕竟他已经撬走了陈实秋最信任也最得力的一颗棋,便是郑秉烛。 但单是这样也不大够,毕竟陈实秋手中权力已稳固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动摇,具体计划还得过两日再慢慢琢磨。不过好在他现在也不必单打独斗了,论做皇帝和对朝局的了解,应弈懂的肯定比他要多,很多事情,他们可以一起商量着来。 但一想前路还有这么多困难拦着,应天棋实在心累。 他叹了口气,正想睁开眼睛唤醒系统查看一下自己待做的支线任务,便听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应天棋条件反射般蹬了一脚被子,把被面摊平整,自己摆出一个十分安详的睡姿,闭上了眼睛。 门外的人散步似的晃了进来。 应天棋用上了毕生最精湛的演技来表演这场睡眠,谁知,方南巳的脚步声刚刚靠近,他就听这人说: “醒了就别装。” “……?” 应天棋很挫败。 他裹着被子盘腿坐起来: “你怎么发现的?” 这时候,他才发现方南巳怀里还抱着一只不小的木匣子。 方南巳瞥了他一眼: “你的睡相没那么矜持。” 说着,他将手里的匣子直接递给应天棋。 应天棋愣了一下,抬手接过:“这是什么?” 这么客气呢,正式恋爱第一天,一觉睡醒就能收到礼物? 还有这种好事? 应天棋心里美滋滋的,结果下一句就听方南巳说: “竹园送来的。” 竹园? 应天棋回忆了一下这个地名。 不是他们安顿赵霜凝的地方吗? 那这匣子里装着什么,应天棋就有答案了。 果然,他揭开匣盖,就见里面好好叠着一床赤色的鸳鸯锦被。 “这才过去几日,这就做好了?她这动作也太快了。” 应天棋把锦被取出来摊开,用手摸摸上边那块活灵活现的鸳鸯图案。 这绣工果真精妙,竟比应天棋在宫中见过的、尚宫局绣娘的手艺还要好些。 “真好看……”应天棋赞叹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对了,东西拿了,你给赵姑娘结余款了吗?” “没。” “怎么这么抠门,替我结个钱款都不乐意?”应天棋本只是随口玩笑一句,之后却听方南巳道: “她走了。” “……走?”应天棋听见这个字眼,心里重重一跳,立刻漫上一股不大妙的预感。 某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翠微宫,看着梁上半截绳子,和床上被白布盖着的人。 好在方南巳很快解释: “没死,只是离开,找不到人。紫芸一早醒来发现她已不在房中,屋里就只留了此物。再找去她的旧屋,也没了人影,当是连夜离开。那女人瞧着柔弱瘦小,动作却快,竟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那你们竹园的守卫该减鸡腿了。”应天棋叹了口气: “她孤零零一个人,能去哪儿呢?” 方南巳扬扬眉梢:“左右不关你事。” “……”应天棋懒得理他。 他把怀里的锦被团吧团吧抛给方南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3节 “喏,给你吧,赵姑娘一针一线辛辛苦苦绣出来的,你好好留着。” “作甚?” “当时不是说好了吗?这锦被做出来后就送给你,祝你和你喜欢的人白头偕老。” 现在再想起这些、想起自己当时和方南巳说的那些话,应天棋还觉得有些难为情。 他摇摇头,装模作样道: “啧啧,那时候就开始打我主意,这祝福,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方南巳轻嗤一声,对此不做评价。 他随手整理着手里的被子,片刻,动作却一顿,很轻地皱起了眉。 应天棋一直歪在床上瞧着方南巳,自然也发现了他这点异样,于是立刻问:“怎么了吗?” 方南巳没答。 只当着他的面,从被中摸出了一只信封。 信封是空白的,上面什么字也没写,方南巳打量两眼,对内容并没有什么兴趣,这信显然也不可能是写给他的,所以直接把信递给了应天棋。 应天棋寄过来,直接拆开,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只有薄薄一张纸。 里面的字迹没有被刻意模仿着谁,它只属于赵霜凝自己。 [公子] [至今不知您的尊姓,原谅霜凝只能如此称呼您。原想祝您新婚大吉与爱人白头偕老喜乐无忧,现在想想,您或许从来不需要这句祝福,也不需要这床鸳鸯锦被。] [霜凝不知是否该同公子说句感谢,但公子想告诉霜凝的事,霜凝已经明了,也明白公子的苦心。] [霜凝从小便是家人拖累,事到如今,也不愿再沾染更多复杂的人与事。这京城,霜凝于数年前便该离去了,如今既已无牵挂,便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请原谅霜凝的不辞而别,愿公子一生顺遂。] [赵霜凝] 读到末尾,应天棋微微皱了下眉。 他看看信的落款,又抬眸瞧着方南巳: “……她走了。” “嗯。” “……罢了。”应天棋叹了口气,把信纸折一折,重新放回信封里: “自由就好。” 应天棋一直觉得真相对赵霜凝来说会太过残忍,所以只能迂回着暗示着告诉她,绝大部分事情还得她自己一点点消化猜测。 赵霜凝这样聪明,今日有如此选择,显然是已经猜到一切了。 她的选择也让应天棋有点意外。 应天棋想过她会崩溃哭泣会痛会恨会寻死觅活,却没想到她的选择是默默离开京城,离开这些复杂的人和事,独自消化一切,寻找新的人生。 倒是淡然。 也让他的内疚担忧减轻不少。 “说起她……前几日,我叫人去徐婉宁待过的京郊镇子瞧了眼。”在应天棋出神的时候,方南巳突然开口。 “嗯?”应天棋瞬间立起耳朵:“发现什么了吗?” “找到了徐婉宁的邻家,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妇。她说,徐婉宁当初是一个人住来镇上的,偶尔会有个姓何的公子过来看她,也会给她银钱,但徐婉宁从来不收,平时只为镇上人浆洗衣物勉强糊口。后来,镇上来了个派头很足的大人物,来找徐婉宁。老妇听过他们的争吵,说是那大人物似乎要跟徐婉宁做什么交易,要给她钱,要她帮他做事,还让她搬去离京城很远的地方,但徐婉宁不愿。” 方南巳漫不经心地讲着,想到哪说到哪。 听到这里,应天棋哪能猜不出来? “是凌溯?” “多半。”方南巳点点头,继续道: “而后大人物气急,说徐婉宁不识抬举,扬言要断了徐婉宁所有活路。从那之后,镇上人受到威胁,不敢再同徐婉宁相交,徐婉宁便搬离小镇,那妇人再没见过她。” 这个故事很短暂。 而应天棋从已知信息与现在这只言片语中简单拼凑出了徐婉宁的一生。 曾是骄傲的官家小姐,就算家族落魄也有一身傲骨,不肯受嗟来之食,在小镇上靠双手换取报酬。原本可以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谁知她姐姐在宫里有了动作,为她争取来一张脱籍文书。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谁想阴差阳错,这脱籍文书被用心人拿去另谋他用,为免事情败露,凌溯找上徐婉宁,要求她让出这封文书,再写信给徐婉卿以作遮掩。而作为交换,他会给她很多银两,再送她去远离京城的安宁地方。 徐婉宁不肯,凌溯便想逼她就范,要断她活路。 谁想徐婉宁骄傲了一辈子,宁死不肯低头,便抱着琴来到京城,入了妙音阁,靠弹唱过活,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一切的原点。 这与实情应当大差不差,但有一点应天棋没太懂。 他想,按凌溯的性子,直接杀了徐婉宁斩草除根或许会更方便些,可为什么没有?这实在不像他。 要说他是为了逼徐婉宁写信打造一个圆满的表象、遮掩他这出狸猫换太子……也说不通,因为他身边还有个会模仿笔迹的徐婉卿,这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 不受控制的人在凌溯眼里都该成为死人,至于徐婉卿为何安安稳稳到了京城还进了妙音阁……是凌溯玩心大起故意放她一马也好,一切另有内情也罢,却都不是应天棋能猜到的事了。 应天棋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系统提示响起。 【支线任务(9)“不溯”已完成】 【达成normal end——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如果能够选择,你会选择残忍的真相,还是美好的谎言?知晓最多的人不愿当那个手起刀落的刽子手,于是点到即止,一切尽在不言中。好在,天高海阔,她放下一切,选择自由。】 【共计获得奖励200积分】 【任务奖励将于2个工作日内发送至系统邮箱,请宿主及时查收】 第172章 八周目 可能是瞧着应天棋又开始盯着空气看, 方南巳便多问一句:“怎么?” “哦……”应天棋回过神来,关掉了任务结算: “没什么,就是结了个小任务。” “你到底有多少任务?” “很多, 但做不完就要死的只那一件,其余都是些添头,完成了给奖励,完不成也没关系那种。” 应天棋打了个哈欠, 终于从床上下来了。 “都有什么?” 方南巳的视线跟着应天棋,一路目送着他到房间角落自行洗漱, 边问。 “嗯……其实也都做得差不多了,目前没做完的还有……” 应天棋叼着牙刷,打开了任务面板: “还有一个出连昭的,一个郑秉烛的, 一个应沨的。就这三个。” 方南巳微一挑眉:“没有我?” 应天棋诚实摇头:“还真没有。” 这话音刚落, 对方南巳的了解就令应天棋大脑中立刻拉响警报。 他觉得以这人好攀比大醋精的性子,肯定得为“自己居然连个支线任务都不配拥有”而不悦,所以他立刻拐弯道: “但是!你有其他的奖励。” 说着, 应天棋飞速翻开方南巳的人物卡。 其实他没有翻阅图鉴的习惯,只偶尔想起来会点进这个界面把能领的收集度领一领, 上次翻的时候他记得方南巳的探索度就已经过半了,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交换了那么多秘密,再点开,果然,此人的探索度进度条已经达到了惊人的88%。 但其实这离应天棋预想的还要低一点。 说实话,应天棋现在知晓了方南巳的父母故事与儿时经历,也知道了他被困在时间循环中的那些过往,甚至连他的感情线都有了着落。 他自认为已经把方南巳此人探索得相当完整了, 怎么着也得上九十,就是给个百分百也不会意外,可是为什么打开一看,进度才到88%? 正主就在旁边,好奇什么,应天棋可以自己问。 于是他立马眯起眼睛盯着方南巳: “你!如实招来,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方南巳微一挑眉:“什么?” “我这可以看到你的个人资料,如果我足够了解你的性格经历过往,就可以跟这个神兑换一些奖励。但现在,我对你的了解探索进度甚至没到九成,余下那一成是什么?你是不是还有重要的秘密没和我分享?” 应天棋努力用方南巳能听懂的话给他解释。 方南巳想了想,没答应天棋的话,只问:“奖励是什么,对你来说很重要?” 应天棋看了一眼方南巳的满进度奖励。 足足3000!! 真是一个昂贵的方南巳。 于是他用力地点了头:“嗯!” 瞧他那样子,方南巳没忍住轻笑一声,而后便道寻常似的: “我身上流着一半南域雅尔赛族的血,我在南域永夜草原雅尔赛部落、被杀父仇人养大。以前跟狗抢过食,喝过野狼血,在南域大雪夜出逃差点冻死又被捉回去……其他的也记不清了,十三岁那年我杀了雅尔赛族所有成年人,自己渡云墨江去江南找到了方南辰,十五岁和她分开进了军营,十六岁捣毁闽华江江鬼帮……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 应天棋愣住。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问一句隐瞒,方南巳就直接同他讲出这些。毕竟这已经属于一个人最最隐秘的过往了,竟能像话家常一般如此自然地同旁人分享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4节 与狗抢食、喝野狼血、冻毙雪夜…… 这些过往若安在旁人身上,大约会被当做不堪回首的落魄往事藏掖着一辈子,但如果是方南巳的话…… 好像又可以理解,毕竟方南巳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 “现在多少了?”方南巳问。 应天棋这才回神,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嗯?” 方南巳提醒:“你的进度。” “哦哦……”应天棋忙定睛看一眼系统屏幕——90% “刚好九成。比刚才只多了……一小点点。” 如果不算那些轮回,这段过往已经占据了方南巳近半的生命,可是在应天棋那里,竟只值这么一小点点? 方南巳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你知道这些事?” 应天棋不免有些心虚,他点了点头。 方南巳了然:“方南辰告诉你了。” 这并不是个疑问句。 毕竟这些事,天知地知,除了他自己和南域那些死尸,就只有方南辰一人知晓,不过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应天棋。 方南巳冷笑一声:“下次见了她,得寻她打一架。” “别啊,是我主动问,姐才告诉我的。不过,她告诉我的没有你今日说得这么详细。” 应天棋随便绑了下头发,穿好衣服,走到方南巳身边,从后面弯腰搂住他,把下巴垫在他的脑袋上: “我记得我以前也问过你这些,但你没有告诉我,今日怎么肯了?突然全盘托出,还将我吓了一跳。” 方南巳一动不动任他摆弄,只淡淡问: “当时我们是什么关系,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哦——”应天棋拖长了音节: “所以是只能说给男朋友对吧?” “男朋友?” “嗯,就,像成亲后的夫君娘子这样,男朋友就是结婚前、谈恋爱时候的身份。女的叫女朋友,男的叫男朋友。” 应天棋继续给方南巳灌输着现代知识,而后又话锋一转: “所以最后那一成进度会是什么?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你仔细想想。” “不知。”方南巳用手指勾了一下应天棋垂到自己身前的长发: “需要我细讲我是如何从雅尔赛部落杀出来的吗?” “……这就不必了吧。”应天棋也不觉得这些事需要探索到如此细节的程度。 只是…… 再想起方南巳方才说的那短短一段话,他还是好想叹气。 他的方大将军,怎么这么苦啊。 方南巳听见他落下的那道叹息,却以为他是为无法拿到的奖励而惋惜。 所以,稍作停顿,方南巳又问: “你没完成的三个任务,分别需要做什么?” “嗯?”应天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阿昭那个该我努力的部分早就做完了,现在还差她对我的一点点信任,只要她足够信任我,任务就能完成。郑秉烛那个……也是需要探索他的经历过往之类的。然后就是应沨,这个比较难,需要查清应沨当初的死亡真相。” 闻言,方南巳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像是在思考什么。 应天棋也不急,就静静等着,边搂着他的肩膀自己扭一扭晃一晃。 过了片刻,方南巳将应天棋的长发缠在手指上绕了几圈,而后张口像是想说什么: “有件事……” 但还没等他说完,先被一道奇怪声响打断。 听到那声音,应天棋大脑空白了一瞬,下意识以为是自己手机响了。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不对啊,他现在在哪呢,哪儿来的手机? 于是立刻直起身子,那缕长发也随着他的动作在方南巳手上绕过几圈,发梢轻抚着离开了指节。 他摸摸怀中、刚才发出过响声的位置。 然后摸出了昨天兑换的耳机。 如今耳机的呼吸灯一下下闪烁着,像是某种提示。 应天棋看了方南巳一眼,自己从取出一只耳机戴上,然后把耳机舱递向方南巳。 方南巳没接,看起来像是有点不大高兴:“他又有什么话要说?” “啧,你听不听?不听我拿走了。” 说着,应天棋作势要撤手,却被方南巳抓住手腕,慢悠悠取出了另一只耳机: “急什么急?” 应天棋没搭理他这比树叶子还多的小情绪。 他整整耳机,觉得新鲜: “应弈,你还能呼叫我呢?” “是……”应弈的声音有些迟疑: “今日一早,我面前突然多出一面……悬浮的小图画,上书‘呼叫’二字。我想应当可以用它来联系你,便碰了一碰。” “这样啊,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应天棋绕到桌子另一边,随手捏了颗果子吃。 “有,方才我听见你说,你需要出连昭的信任。” “嗯?你有办法?” “或许。因为,有件事,我想你应当还不知晓。”应弈没多卖关子,开门见山: “她们南域族人,尚有半数存活于世。” 这…… 这真是个大惊喜了。 应天棋吓了一跳,险些被果子呛住,咳着喝了几口水才缓过劲儿来: “你说什么?!” “嗯。当初云墨江边境冲突不断,现在想想,当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就是挑起中原与南域冲突。之后母后授意我收复南域,我派人劝南域归降从此成为大宣附属每年向大宣进贡……南域那边不肯,便只能动兵。 “皇帝印玺在母后手里,兵部也都是母后和郑秉烛的人,我在其中只能充当一个发号施令的角色,实际并无实权,许多事都只能托方南巳代行。他对南域比较了解,当时战局紧张,南域人不敌大宣,连连败退,逻泊族带头安排部族准备撤离,想分批次将无战力的病弱妇孺送出战火波及之地。 “他们这群人,真能跑出去便罢了,一旦被发现,便是必死无疑。于是方南巳私下带人在半道拦截,对外称截杀,实际那些人都被暗中安顿在了别处。 “这些人好办,但以出连家为首、留在南域核心的那群人便不好保了。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能出此下策,纳出连昭为妃,顺势保下她余下那些族人。母后不会在这种事上为难我,在她看来,剩下那些人也无甚威胁,这才得以保全。” 应弈叙述时,情绪格外平静。 应天棋听着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免想到了自己刚进游戏不久、做南域娜姬任务的时候。 他在出连昭面前编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看似荒淫好色实则隐忍顾全大局的人设,那时他只是为了拉拢出连昭、劝住她对自己的杀心,没想到还真被自己歪打正着蒙对了实情。 甚至,应弈做的比自己猜到的还要更多。 “那些人现在在哪儿?”应天棋问。 “这个,你不如问另一位。”应弈轻咳一声。 好好好。 现在连方南巳的名字都不愿念了是吗? 于是应天棋看向方南巳:“另一位?请解答我的问题。” “另一位是谁?”方南巳微一挑眉,不捧这个场,假装听不懂。 这屋里除了他们仨还有谁? 行,还得哄着。 “男朋友。请问我的男朋友方南巳,你当初用慈心与妙计保下的那群南域遗民人在哪里呢?” 应天棋笑眯眯的,扬着声调,做作至极。 而方南巳恰好吃这一套,这便大发慈悲解答了他的疑惑: “当时我把他们送去了永夜草原,后来战火平息,便将他们移去了漠安。” “漠安?”应天棋瞪大眼睛,变了声调: “这一个极南一个极北,也有点太远了吧?为什么会想把他们送去漠安?” “漠安地处边界,偏远且地广人稀,发展落后,比其他地方更不易引人注目,而且……”应弈顿了顿: “那边是八兄的封地,若未来真有什么变故,八兄人在京城不必担责,若到走投无路之时,还能求他帮衬着些。” “你跟应瑀关系还真是好……”应天棋感慨。 “是,毕竟我幼时在宫中没有倚靠,父皇与兄长们困于朝局,只八兄与我境遇年纪皆相仿,情谊自然要不同些。” 应天棋点点头,表示理解。 而后,他又想起一节,这便怒视方南巳,态度与方才相比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你!这事儿你是全程参与的,那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刚还问你有没有事瞒着我,你都没想起这么大一桩?” 方南巳漫不经心耸耸肩,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 “忘了,也是才想起来。原本想说,却被有些人抢了先。毕竟,这些事离我太久了,这也要怪我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5节 “……” 应天棋真没话说了。 方南巳果然是一壶好茶,悄无声息不动声色默默卖惨一道已臻化境。 他跳过了这个话题,自己默默思索片刻: “好好,有这事就好办,做了好事当然得让当事人知道,这对于阿昭来说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也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跑回去直接告诉她……有点太突兀了,她也不一定信,再找人去求证的话,动作太大,若惹人注意反而不妙……” 顿了顿,应天棋问: “方南巳,你还能联系上漠安那边的南域遗民吗?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将他们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妙音阁那边?明面上咱们不插手,用点小心思,让阿昭自己发现,那惊喜效果可比我自己说出来大太多了。” 大概是没什么话想说的了,见后面都是这二人该商讨的事,应弈便默默关闭了通话。 应天棋只听耳机里发出一道结束提示音,看耳机舱的呼吸灯也灭了,知道是应弈自己闭了麦,他这便一边等着方南巳的回应,一边摘下耳机放回舱里。 但一直等他把耳机揣好,都没等到方南巳的答案。 应天棋下意识抬头看一眼,却正好对上方南巳垂眸望向他的目光。 “……看着我作甚?” 被方南巳用这种目光盯着的时候,应天棋总会觉得心虚。 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人正等着自己主动承认似的。 可他刚干什么了?什么都没有吧,不是一本正经在讨论计划吗,那方南巳这又是在抽什么风? 果然,他问出这句之后,方南巳挪开了目光,瞧着像是又有点不高兴了。 ……还总说他脾气大。 你方南巳才是真脾气大! 应天棋心里毫不客气吐槽一句,正想开口骂,谁想下一秒就听方南巳问: “你叫出连昭什么?” “阿昭啊。” 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叫,很奇怪吗。 “叫我什么?” “方南巳。” 这个答案一出,应天棋就好像明白方南巳为何事闹了。 “你嫌我叫你不够亲是吗?”应天棋真是要无语笑了。 “阿昭,阿青,唤旁人倒是亲切。” 方南巳冷嗤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只继续冷嘲热讽。 “我真服了你了,你怎么这么爱吃醋啊?” 好了,合着以前那些在美好交谈中突然插进来的几句阴阳怪气都是点着这事儿在吃醋是吧??? 不乐意就不乐意,主要这人还不说。 非要憋着,等今日有正式身份了才找机会翻出来向他要个说法。 等这一刻等很久了吧方南巳! 应天棋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 他认真解释: “就是因为咱俩太熟了,我才不用考虑这些称呼什么的。我跟出连昭和山青的关系本来就没那么近,再一板一眼叫全名难免显得更生疏,所以找个亲近些的名字拉近距离。而对你不用顾忌这些,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在乎……谁想你还真在乎,还在乎了这么久。” 最后半句,应天棋是悄悄吐槽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方南巳听见了。 方南巳点点头,神色淡然,看起来好像真的很不在乎: “那我以后叫你应天棋。” “得得得,”应天棋真是输了,他态度很好地唤: “阿巳。” 但唤出口,应天棋又计较起来: “不行,不公平。” 方南巳还没来得及为等了许久的称呼愉悦,就被这转折打断:“什么?” “你姐姐他们都叫你阿巳,这称呼也不够特别。我给你的名字可是真真正正只有你一个人在叫的,你说,你要怎么补我?” 应天棋试图用魔法打败魔法,用计较打败计较。 来,再找事儿,再挑刺儿! 我也跟你玩一玩! 见方南巳陷入了沉默,应天棋自觉扳回一城。 作!让你再作! 谁还不会作了! 这次作了收不了场,下次就不许再作了哼哼…… 谁想应天棋还没乐完,方南巳便再次开口,告诉他二字: “鬾时。” “……什么?” “在雅尔赛部落时的名字。” 不是,还真有? 应天棋愣了一下: “哪两个字?” 而后便见方南巳抬起手,应天棋心领神会,把手递过去,让他翻开自己掌心,用指尖写下二字,落笔画时稍稍有些痒。 [鬾時] 后面那个字便罢了,应天棋皱皱眉: “前面的字是……?” “令小儿患病夭亡的鬼怪,名‘鬾’。” 方南巳解释道: “雅尔赛族起名,前字人选,后字天赐。我名鬾时。” “……” 那还真是个……恶意满满的名字。 “曾经唤过我此名的人都死了,所以,或许它符合你的要求。” “。” 应天棋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别的就不说了……这名字寓意那么差,跟诅咒似的,我总不能这么唤你吧。” 可能方南巳自己不在乎,但应天棋在乎。 所以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片刻,缓缓蜷起手指,又问: “人选应该是长辈来取吧,那天赐是什么意思?” 方南巳回忆了一下: “雅尔赛部落神坛下有只金属匣子,是雅尔赛代代相传的祭祀法器,里面装满刻字骨珠。小孩长到六岁时会经历一场法事,这场法事中,小孩需要自己伸手去法器中摸骨珠,摸到哪颗,其上的刻字就算是天赐字,我拿到的是时。” “哦……所以说,时算是你自己给自己选的字了……?” 那他心里还能好受点。 见对面人点了头,应天棋很轻地抿了下唇角。 其实还有点难为情,他自己在心里做了半天准备,最后还是笑着朝方南巳唤出一声: “……阿时?” 第173章 八周目 在他做出这个尝试的时候, 方南巳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盯着他瞧。 而后,一句“阿时”被唤了出来,二人对视片刻, 是方南巳先垂眸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啊?” 应天棋也弯起眼睛,忍不住跟着笑开: “你不会连自己听着都难为情吧?” “没,”方南巳唇边的弧度稍稍敛了些: “阿时……没人用过这种叫法。” 应天棋张张口,原本想问, 那旁人一般怎么唤你? 但稍微考虑一下,应天棋又觉得这问题不好。 鬾时, 鬾时,方南巳在雅尔赛族过得并不好,名字都带着这么大的恶意,自小肯定听过不少冷嘲热讽和羞辱谩骂, 既如此, 那些人肯定会以他名中寓意更差的字为重点,才能更大程度地攻击到他,所以, “时”字不常被提起,倒也正常。 那也挺好。 应天棋又想。 这样一来,这个字就只属于他了。 “小时?这样呢?”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6节 应天棋开始尝试新的可能性。 没等方南巳评价, 他想了想,又觉得还差点什么。 冬至,应冬至。 他连名带姓叫自己,那自己也要连名带姓叫他,礼尚往来,这才公平。 “方小时!” 方南巳的表情在听到这个称呼时变得有些微妙。 皱着眉像是有些不解,却又掩不住眸底的笑意和上扬的唇角。 “不如阿时。”他评价道。 “你还挑上了?”应天棋故意逗他: “我才不管你的, 就它了,方小时方小时方小时!” 方南巳点点头: “行,应冬至。” 闹完笑完,应天棋才觉出点饿来。 他同方南巳一起用了午膳,之后闲着无事可做,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回宫去。反正现在“嘻嘻嘻”已经升级到了新版本,无冷却随时可用,他来去自由,方便得很。 其实他在方南巳这儿住得真挺舒服的,不用守那些麻烦的规矩,想睡到几点就几点起,桌上都是爱吃的菜还不用算着哪道菜吃了几口……但人死于安乐,待在美人的温柔乡里也不是个事儿,他还是得在正事上多下点功夫。 他是吃完午餐后又和方南巳躺在一起小憩片刻后才回的皇宫。 他卡的时间很巧,回宫后,宫里的替身傀儡也才午睡刚醒,正重整衣冠,看起来还挺正式。应天棋试探着问了一下白小荷才知,原来他这是要去翠微宫参加徐婉卿的初祭。 嫔妃自戕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宫里忌讳这个,原本徐婉卿是连丧仪都不能有的,只能和寻常宫人一般草草入殓低调下葬。但应天棋终是为那一封信中的悲哀无力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昨日一早他出翠微宫时特意嘱咐了礼部丧仪照常,该有的礼数都得备齐,不得草率。 昨日徐婉卿的遗体已经被妥善安置在了棺中,今日在翠微宫中举行的是初祭,是整个葬礼的第一场法事,妃嫔们需要前去致哀,他这当皇帝的自然也要在场。 去翠微宫的路上,应天棋戴上了耳机,再唤醒系统打开了耳机的隐匿模式,旁人便察觉不到此物的存在。 进了殿,瞧着漆黑的棺椁,应天棋代应弈,为徐婉卿上了一炷香。 之后他便远离人群站在宫殿主位,瞧着殿中依次进香的那些陌生面容。 他再次感受到了应弈低落的情绪,同时,也听见耳机中传来的一道很轻的叹息。 “你很难受吧?”应天棋抬手揉了揉心脏,这感觉实在不大舒服。 他低下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问。 “抱歉……”应弈道。 “这是你的身体,你的情绪,你为何道歉?”应天棋瞧着那黑洞洞的棺材: “我问这话只是……我以为……你多少会怨她。” 这话说完,应天棋却听应弈一声自嘲的轻笑。 “我有什么资格恨她,为李江铃吗?若说是她无意当了旁人的刀,置李江铃于死地,我便是眼睁睁地清醒着将李江铃一步步推入深渊……我没资格恨她,我更恨我自己。” 应弈说着,像是有些出神。 停顿片刻,他携着叹息,继续道: “毕竟是年少一同长大的情分。我们那时,课堂人不多,除了先生,便只有我、李江铃、何明远、徐婉卿四人。如今数年过去,四者存二,无论人或事,都已面目全非,再不似曾经了。这些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今日我送她走,来日,不知送我走的人,又会是谁。” “……瞎说什么,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你离走的那日还远着。”应天棋打断他。 谁知应弈却是轻笑一声,突然唤了他的名字: “小七。” “嗯?”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日日对着星辰月光、九天神明,重复着许下的愿望,是什么吗?” “什么?”应天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我恨出生在帝王家,恨事事受人摆布、无法挣扎、身不由己。也恨我明明离爱人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最后还是拖累了她、害死了她……而我甚至连悲伤都无法流露太多。 “我做梦都想脱离这样的生活,想改变这种命运,所以,我经常向星辰神明祈求,想这世间能有人来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摆脱这困局。作为交换,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我的魂魄,就算永无来生也无妨,只要有人能救救我,救救这天下。” 应弈和应天棋其实也就昨夜才说上话,但共存这么久,他早已将他视作亲密的知己友人: “所以,我想,小七你就是神明给我的答复。你的到来,对我来说,是个奇迹。 “上天将你送来我身边,不知要从我身上取走何种代价,但无论要付出多惨烈的代价,我都愿意。” 这话是应弈真心。 他名“弈”,而他名“天棋”。 他生来就对着一盘死局,他花了十八年时间,在死局中寻一线生机,独自在浓雾中博弈许久,山穷水复之时,上天终于降下了一丝垂怜,将这个人带到了他身边。 天棋,天棋,上天听到他的恳求,于死局为弈者落下一枚生棋,这何尝不是一种宿命? “……” 应天棋垂下眼。 他以前也想过,这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何这游戏偏偏选中了他,又是谁把他带到了这里,让他平白经受这么多劫难。 现在,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见了那么多阴差阳错世事无常,又看了那些因果轮回命中注定,再回头看这个问题。 如果一切真是应弈说的这种可能性,如果他真是上天选定…… 片刻,他轻轻抿起唇角: “我会尽力的。” “谢谢。”应弈认真道。 “咱二人之间,连你我都不分了,自不必再言谢。” “可若非此事,你也不必来到千年前,日日殚精竭虑,还担着性命之忧。我不仅该谢,还得道歉才是。” “若非来到这里,我也遇不到方南巳。” 应天棋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有舍就有得,至少现在,那些事都不重要了。因为方南巳对我来说,值得。” 应弈失笑:“这话若你讲给他听……” “嘘。”应天棋打断他: “不告诉他。” “太后驾到——” 正在应天棋与应弈闲聊之时,忽听翠微宫外传来太监拖长的声调,应天棋一愣,下意识往殿门的方向望去。 就见慈宁宫宫人在前开道,为陈实秋打出十足十的派头,将人高调地迎了进来。 殿中祭礼立刻暂停,所有人停下手中事,朝陈实秋的方向跪地行礼: “恭请太后金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应天棋思绪一滞,也跟着一起行礼。 俯身时,他心跳不免漏掉一拍。 陈实秋怎么来了? 他心中有丝不大好的预感。 陈实秋不爱热闹,更不爱见闲人,平时几乎不接受所有人的请安,也几乎不出慈宁宫,只在有事时叫人过去说两句话。 平常宫里大小活动她也是非必要不参与,可今日,她为何搞出如此大的阵仗,露面出席一个小小昭仪的祭礼? “嗯,都起来吧。” 陈实秋的声调懒洋洋的,开口免了众人拘礼。 之后,她微微扬着下巴,缓步走到徐婉卿的棺木旁,抬手用指腹轻抚着木棺光滑冰凉的边缘,垂眸瞧着棺中已然无了生机、面色青白的女子。 “唉……”她轻叹一声: “多么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儿……” 虽说派头摆得大,但陈实秋今日穿得倒是低调,至少是应天棋见她以来最素净的一次。 她抛了那些金银线织绣的衣裙,也抛了那些繁琐华丽的首饰,只着一袭素白长裙,几支低调的白玉木簪,给了逝者基本的尊重。 她绕着棺木走了一圈,最终回到香案前。 月缺已为她点好香,她抬手接过,上香的姿势十分标准美观。 她露面后,宫殿内的气氛几近凝滞,应天棋感觉空气好像都变得粘稠许多,他连大气都喘不上来。 上完香后,陈实秋让祭礼继续,而后抬眼一扫,目光便落在了应天棋身上。 她抬步朝他走来。 应天棋立刻往旁退让几步,在她靠近时低头道:“母后来了。” “嗯。”陈实秋扬扬下巴,淡淡应一声,又道: “弈儿,节哀。” “谢母后关怀。”大boss的压迫感太强,应天棋冷汗都要下来了。 但犹豫半天,应天棋还是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 “母后……今日怎得空来此?” “徐氏曾是令安身旁的伴读,也算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姑娘。这孩子有孝心,曾有段时间常来慈宁宫伴在哀家身侧,哀家记着她这份心。唉,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哀家心疼她,来送她一程。” “母后仁慈,挂念后辈,婉卿知道了,定会感激母后的心意。” 应天棋说着违心的奉承话,在心里和徐婉卿道了个歉。 谁知陈实秋听过,却轻笑一声:“是吗?” 随后,她声调微微沉了些,意有所指: “在弈儿看来,她会为哀家的到来而感到欢喜吗?……哀家不请自来,别惹得她魂魄不宁,便是万幸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7节 应天棋心里一惊。 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太明白,悄悄抬眸打量陈实秋一眼,却见她神色如常,并未有分毫异样。 可应天棋总觉得她这话里有话,令他心下不安。 他不知该怎么接这话,便没再做声。 而陈实秋像是也不欲多言,一双眼睛淡漠地注视着殿内进行的祭礼,沉默着观了全程。 昭仪位分的祭礼并不会办得太过繁琐隆重,很快便结束了。 按礼数,当是陈实秋先离场,应天棋也等着她走了自己喘口气儿,谁知却只等到她一句: “弈儿,陪哀家走走吧?” 应天棋一愣,只好被迫延长了紧绷时间,继续打起精神应付陈实秋的明试暗探:“是……” 陈实秋出门后并未乘轿辇,而是慢悠悠散步似的在路上行着。应天棋便只能陪着他,其余下人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边。 他们一路从翠微宫走到御花园。 翠微宫本就偏远,加上身旁陈实秋的存在感和压迫感,这段路便显得格外漫长。 一直等进了御花园,陈实秋才开口,像是一个沉默的考官终于派发了题卷: “徐氏一去,令安生前养护的那片米苏尔达,便再无人照料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应天棋大脑飞速运转: “若母后喜欢,朕便叫人将那些花移去母后宫中,左不是什么难事。花嘛,总会再开的。” 听见这话,陈实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却说: “不必了。” 她微微眯起眼睛,瞧着御花园中的桃花树: “慈宁宫已有牡丹,不必再添其他颜色。” 说罢,她没等应天棋接话,自己停在了桃树旁,又道: “前些日子,哀家听说昭妃病了?方才一见,她气色已渐好了,当是调养得差不多了罢?究竟是什么病症,太医可有说明?” “……左不过是季节变换,她身子弱着了寒,底子不好,又被风寒拖垮了身子。听起来吓人,现下已然好了,朕替她多谢母后关怀。” 见陈实秋问到要紧事,应天棋一颗心已然提了起来。 天聊到这份上,他哪儿还看不出陈实秋今是为着近日这一连串的事试探他来的? 出连昭不仅没按陈实秋计划病死,还一日日地调养好了,徐婉卿没完成她交代的任务,反倒丢了性命。这些事凑在一起,肯定会令陈实秋起疑。 应天棋知道自己这事儿做得有点太张扬了,陈实秋怀疑到他头上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但没办法,他不能让出连昭死,他一定得救她的性命。 余下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他现在底牌够多,已不是二周目那命不值钱随随便便就会被算计死的傀儡皇帝。 “是吗?”陈实秋语调常带笑意: “当时听着似都要不行了,转头又好了。哀家倒不知,这宫中还有如此能妙手回春起死回生能人。” “母后说笑了,哪有这么玄乎?昭妃不过是病弱之症,只是当时骤然发病,听着吓人,只要温补着调养好身体,病自然也就好了。” “那还得是皇帝福泽深厚,才护得她平安渡过此劫。” 陈实秋微微弯起眼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 “再过半月便是春猎了,弈儿可有什么新鲜想法?” ……春猎? 话题跳得太快,应天棋对着这个陌生词汇愣了神。 好在他耳上还挂着耳机,应弈察觉到他的迟疑,及时替他给出了回答: “每年春猎都大同小异,朕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点子。左不过一群人去良山行宫小住着比文比武做些风雅事罢了,叫下面人看着安排就是。” 应天棋将应弈给的标准答案一字不落地回给陈实秋,而后默默松了口气,在心里替自己抹了把汗。 术业有专攻,这母子间的勾心斗角他这外人再怎么演也还是会露马脚,这种细节上的专业问题,还得本人上。 “那就叫他们看着办吧,哀家也不欲掺和这些麻烦事,只是有件事,底下人怕是还没来得及同你说。” 陈实秋顿了顿,淡淡道: “锦衣卫指挥使凌溯暴毙,春猎在即,锦衣卫不能没有统领,临时再一层层精挑细选也来不及,郑秉烛便想挑个差不多的先顶上,跑来问哀家。哀家哪懂这些事,便来问问你的意思。” “什么……?”应天棋佯作意外: “朕的确也有许久没见过凌溯了,他这锦衣卫指挥使做得好好的,怎的就暴毙了?” “天晓得。”看陈实秋这模样,大概是编个由头诓他都懒得: “人有生老病死,命数天定,说死就死了,怕是命就到那儿了。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昭妃那化险为夷的气运,你说是不是?” 本以为这个话题都过去了,谁想陈实秋还能杀个回马枪。 应天棋一颗心真是跟着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郑大人挑的人自然是错不了的,朕很放心他。” “那便这么定了。若还有什么疑问,你便自己同他去说吧。” 陈实秋的语气听着像是有些疲惫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走了这么段路,哀家也有些累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是。” 应天棋规规矩矩朝陈实秋一礼。 他如获大赦,这便退开几步,上了轿辇。 只是,经过一番头脑风暴,坐在步辇上摇摇晃晃离开时,应天棋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陈实秋一身素白衣裙,立在粉白的桃花树下,抬手从树上随意折下一枝桃花。 轻风抚过,应天棋闻到御花园各色植物的清香。 而后便见陈实秋衣摆随风微动,将桃枝置于鼻底轻嗅,闭了闭眼睛,方叹息似的道出一句: “好好玩吧,莫要负了这大好春光啊……” 第174章 八周目 “春猎是什么?” 等到回了乾清宫书房暖阁, 应天棋得了空闲,坐到书桌前喝口茶水,整整耳机, 才来得及问应弈一句。 “你不知道吗?”应弈有些意外: “是每年二月中宫里固定的游宴,意在春暖花开日皇族带近臣亲近自然讨个风调雨顺万物祥和的好彩头。地点在良山行宫,一般会去那边住半月左右,期间会举办围猎、诗会、箭术……等等活动, 供众人娱乐。” “我还真不知道。” 应天棋又仔细想想,真没能从记忆中那些课本史料里翻到类似的知识点。 只能说, 还好有应弈在。 既然是每年都有的活动,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该准备准备, 该去就去就是了。 应天棋靠在椅子上, 随手拿了支没蘸墨的毛笔架在指间转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那能参加春猎的一般都是什么人?” “皇室亲族。你认识的就是……八兄,以及后宫嫔妃, 都会去。以及锦衣卫、太医院、公侯伯爵,还有一些身上不担要紧事务但颇有名望的臣子也会收到邀请,如郑秉烛、方南巳他们, 再就是各家招揽的门生,这类人才是春猎主角,春猎那些作画作诗的雅集、骑射围猎的比试,皆是为文武两道新晋人才崭露头角之用。” 听应弈这么解释,应天棋就懂了。 这不春招吗? 皇家的春游,年轻人才的跳板。那些年轻人在春猎能见到的不是天潢贵胄就是庇风大树,新人会努力表现自己, 上位者会相看自己需要的人才。如果谁能在春猎各色小会上拥有出彩表现,或在各位贵人面前混了个眼熟,那么以后能接的橄榄枝自不会少,事业自然更是一路扶摇直上。 而他这皇帝要扮演的,大概就是一个去春游讨好彩头的吉祥物吧。 应天棋打了个哈欠,想到应弈的话,又问: “方南巳……他每年都去吗?” “不去。”聊到他,应弈语气有些凉: “年年递帖年年称病,不过今年怕是病不了了。” 应天棋哪儿能不懂他的意思?没忍住笑了。 “那郑秉烛和陈实秋也都去吗?” “郑秉烛去。母后向来不参与这些,今年应当也要留在宫中。” “哦……”应天棋点点头,兀自思索片刻,边靠在椅子里,用手捏着笔尖的毛毛: “应弈,你觉得,咱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应弈想也没想,答:“兵权。” “对,我也觉着。虽说我在这吭哧吭哧干了这么久拉了这么多人,但实际上,除了锦衣卫那边,咱还是一点实权都没拿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兵权……可锦衣卫也没法当兵用,我想想,大宣是没有虎符一说的,调兵需要文书,说文书就绕不开皇帝玉玺,可是皇帝玉玺在陈实秋手里……啧,真麻烦。” 应天棋叹了口气: “要不我干脆就夜探慈宁宫,把玉玺偷出来得了。” “咳……”应弈无奈: “小七你莫要说笑了。” “不是,我认真的。”其实应天棋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陈实秋已经掌权太多年了,她的势力在朝中扎得很深,要我们像凌溯这样一个个去替换的话,不知道还要和她周旋到猴年马月,再说,我们也没那么多时间,刚那番话,她明显已经起疑心了,这事得速战速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8节 “那……偷也不合适吧?” “嗐,不是真偷,我的意思,就是咱们可以想点歪门邪道。” 应天棋想坏主意的时候,脑子总是转得格外快: “玉玺这种东西,说实话,我见都没见过……要直接问陈实秋要,她肯定是不会给的,现在也没时间让咱们一点点架空逼迫她。既然明路子走不了,那咱们就只能去偷去抢去骗。 “她身边最重要的一颗棋已经被我们挖来了,余下的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不敢和正统皇权叫板,面对你这名正言顺的皇帝和真材实料的玉玺,谁也不敢帮着陈实秋与你作对,到时候,我把生米炒成锅巴,你再一个个清理那些杂鱼就是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这玩意要怎么才能偷来抢来骗来……” “小七……如此为我着想。” 在应天棋思考之时,应弈忽道。 “应该的啊。来都来了,我肯定得把所有事情都帮你安排好再走。再说……” “嗯?” “……再说,我也算是有一点私心吧。” 应天棋说到这,还有点不好意思: “这不得让你多被我感动一点吗,尽己所能给你减点烦恼,到时候等我走了,我还想着你能多动点恻隐之心,对方南巳稍微好一点……当然,他嘴贱刺挠你的时候你该怼就怼回去,他有时候说话太难听了我都忍不了想一拳砸他脸上。就是……他这个人吧,前半生过得太苦了,以后若我没法陪他,我想他至少过得顺遂安稳些,如果不是原则错误,我想求你能包容就多包容他点。” “这是自然。”应弈语气不免认真了些: “无论平日如何相处,在我最难的时候,是他第一个施以援手。你来之前,他帮了我不少,我不是个不念旧恩的人,这事上,你大可放心。声名、爵位、权力,他想要的,我都不吝给他,哪天若他想放开一切归隐远行,我也绝不拦他,只是……” 只是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他对这世界可还能有留恋、可还有活下去的欲望。 但这话,应弈没说出口。 “还有,我还替你答应了很多别的事……”应天棋把自己许下的那些承诺一件件讲给应弈听: “出连昭,我答应了放她回南域,把她家的疆土还给她。方南辰,我答应她要让她以女子身领兵打仗加官进爵,还要安顿她寨子里那些兄弟姐妹。白小卓白小荷,我也答应了要放他俩自由。还有一个,就是这皇位的事……” 以前以为应弈不在时,应天棋把一切许得理所当然,要多大方有多大方。 虽说这天下是他打拼的天下,但皇位的确不是他的皇位,替人家把皇位送了人……这事和正主说起来还真感觉有点奇怪。 应天棋正努力想着该怎么和应弈解释,谁想却先听应弈道: “我知道你答应了诸葛先生。你是不是希望我未来将皇位交给那个叫白霖的孩子?我会的。” 听见这话,应天棋微微一愣。 而应弈大概知道他在疑惑什么: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也厌倦帝王家为了一张椅子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皇位当有能者居之,若有才有德,能治国定邦平天下,姓什么、是不是自己家,又有何要紧。” “……你这思想,真是领先时代一千多年。”应天棋不禁感叹。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原本就是在夸你。” 应弈轻声笑了: “总之,小七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想许什么就大胆许,需要我来偿的,同我说一声就好。我会尽力,不让你做个失信的君王。” 春猎在即,宫中各司各部的人都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陈实秋还是同往年一样,不参与、不露面,美其名曰留在宫中帮着打理琐事。 至于后宫嫔妃,去行宫住十五天而已,自然是不可能个个儿都捎上的,应天棋便点了出连昭随行。 毕竟那天陈实秋和他说的那番话他现在想起来都还冒冷汗,字字句句都好像是对出连昭没死成的不解和遗憾。 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敢把出连昭留在宫里,但出行只带她一个难免太过惹眼,之前见顺贵嫔姚阿楠和她关系好像还行,应天棋便也点了姚阿楠一起。 在准备春猎的时间里,山青那边也成功上任,一跃从小小百户成为了锦衣卫指挥使,连大红织金飞鱼服都穿在身上了,瞧着真是十分帅气。 但虽然升了职,山青终归是个刚出山不久的青涩少年,在成熟稳重这方面还是欠缺了点。比如他那日来时瞧着还挺正经,有模有样的,但门一关,他立刻跪在书桌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是谢陛下大恩大德了,又是自家祖坟冒青烟了,又是发毒誓必不辱使命了……弄得应天棋哭笑不得,还得给他一个拥抱把孩子好好安慰了。 顺便还跟山青简单讲了目前的局势,怕他听不懂,就直接说了大白话,简而言之就是虽然如今他这个职位是自己推波助澜送上去的,但在明处千万不能对自己表现出太多的忠诚,因为替他拿下这个位置的是郑秉烛,理论上来说他现在属于陈实秋和郑秉烛的阵营,需要先蛰伏一阵,替他传递情报等他指挥云云。 山青表示理解,并且再次立誓,定不辱使命。 如此一来,手里的每一颗棋子都摆在了它们该在的位置,蓄势待发,动与不动,都在应天棋一念之间。 他要做的,便是静静等待着落子时机便是了。 眼见着情况越来越好,收网已非遥不可及之事,仰头一望,都已能瞧见胜利的曙光。 应天棋欣慰之余,却难免多出几分惆怅。 毕竟,结局越近,分别也就越近。 这就是应天棋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不停地为了主线任务努力,他要保住应弈的希望,他要为天下搏一个圆满,可自己却只能够全速冲向自己注定不圆满的结局。 但这也没有办法。 他能做的,只有在不耽误正事的前提下,往方南巳那边跑得勤一点,好让自己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点、更多一点。 又是一日夜半,应天棋看似回寝宫躺在了床上,实际人又悄悄溜去了方南巳那里。 他对此事早已轻车熟路。 只是意外总会出现在毫无防备时。 “……方南巳!!!” ……第三次了。 这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应天棋高高兴兴传过来,又在这间该死的浴室,落在水里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应天棋的传送点又被定在了池子里,他呛了口水,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人一把捞了起来。 他咳了两声,火“腾”一下瞬间烧到了头顶。 “你烦不烦,烦不烦!为什么总爱半夜洗澡?!” 应天棋很讨厌这种穿得如此体面结果兜头全泡了水、里三层外三层衣裳全湿哒哒贴在身上的感觉。 现在他在这人面前也没什么顾忌了,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所以张口就骂。 但方南巳一点没在意,反而轻笑几声,直接顺势将他抱在了怀里。 “这种事,不在夜晚该在何时?请陛下赐教。” “你……” 应天棋还生着气呢,方南巳就这么贴过来抱他让他很没面子。 他硬着头皮挣扎两下,结果没挣脱,更没面子。 “抱这么紧干什么?你撒什么娇?!” “撒什么?” “没什么,你赶紧放开。” “不放。” 应天棋坐在热乎乎的浴池里,被方南巳用力抱着,湿透的长发和他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 于是应天棋也没再尝试挣扎了,就任方南巳贴着。 方南巳的下巴硌着他的颈窝,久了稍微会有点痛,但应天棋没有吭声。 他安静下来,沉默着纵容着方南巳这个湿漉漉的拥抱,直到听他在耳畔轻叹一声。 “怎么了,叹什么气?”应天棋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在某一瞬间的裂痕。 “没。”方南巳松开了他。 而后,他仔细看看应天棋的眼睛,看看他沾了水的面颊,之后目光下落,一手虚虚揽着应天棋的后腰,另一只手顺着此人规规整整的交领边缘一路滑到水底,又到身侧,作势要去解这道袍的衣带。 这把应天棋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闪躲: “你,你作甚??” “脱了吧。” 方南巳用手指绕着衣带,根本没在跟应天棋商量,自己用力一扯,结便松散开来。 “都湿透了,干脆就脱了。我们一起泡着。” “你……”应天棋嘴巴下意识想拒绝。 但脑子又觉得方南巳说得有道理。 所以他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你撒开,我自己来!” 于是他三两下扒了湿透的外衣和发带丢到池外,就留了薄薄一层里衣,和他自己一起泡进温热的水里。 池边还放着茶水和点心,应天棋闲着没事干,趴在边上观察了会儿,还是没忍住抬手拿过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你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悠闲。” “一般。”方南巳随口应道。 “装死你得了。”应天棋评价了一句方南巳听不懂的话。 为免他刨根问题,再立刻另起一话题: “对了,春猎的帖子应该已经送到你手上了吧?怎么说呢大将军,这次会病吗?” 方南巳微一挑眉,听着这话,立刻猜到: “应弈又同你说什么了?” “说你年年装病不去春游呗,还能说什么?怎么,自己敢做,还怕人说?” 应天棋手里的点心吃了一半,感觉没什么味道,不够甜,不大合口味,便随手递到了方南巳面前。 方南巳很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将点心叼过,两三口替他收拾了残局。 他慢悠悠吃着口中点心,边道: “我病不病尚不晓得,我只知道,今年春猎,陛下的阿昭、阿楠、阿青……都得随陛下一道去良山行宫赏景游玩罢?”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49节 他说那几个人名时,特意放慢了语速,还加了重音。 “?” 好好好。 应天棋快要无奈笑了: “你又吃醋是吧,方小时?” 方南巳忍俊不禁。 这名字他听一次就要笑一次。 之后他没再接话,而是靠着池边,默默坐得离应天棋近了些,几乎和他肩膀相贴。 而后,他一只手臂搭在池边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勾起应天棋的长发绕在指节上,借着这么近的距离,和浴房中通明的灯火,用目光细细缓缓将应天棋描摹一遍、再一遍。 应天棋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没敢抬眼。 其实,每当被方南巳这样盯着看的时候,他都会有点不大自在。 他觉得…… 好奇怪。 好暧.昧。 具体怪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就好像……明明几乎没有身体触碰,却像是被他用目光深吻着灵魂似的。 好像自己的全部都赤.裸着摊开在他面前,尽管他此时此刻没被布料遮挡着的就只有一张脸。 “哎呀呀呀……” 应天棋再次可耻地逃避了。 忍无可忍,他转过身去,本想躲开方南巳的注视,想离他远些,谁想还没等逃开,就又被方南巳一把捞了回来。 “跑什么,我怎么你了?应冬至。” 方南巳问。 “你……” 应天棋有苦难言。 他不好跟方南巳解释那些抽象的感受。 他只乱七八糟地想,你是没怎么我。 但再待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就要忍不住怎么你了! “你这太热了,我到凉快点的地方去。” 应天棋开始胡诌。 “行,那我放开些。” 说着,方南巳还真主动退开了些,但依旧挽着应天棋的长发,没有松手。 “你做什么?” 应天棋原本想跑,但后来意识到头发还在他手里,就没大敢动。 方南巳静静地没有回答。 直到应天棋用余光瞧见他伸手从池边拿了什么东西,然后轻揉在自己的长发上。 这是……皂角? 应天棋微微一怔。 方南巳是在给他洗头发? 意识到这点,应天棋心里柔软一片。 但他还是好奇方南巳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事,于是梗着脑子问: “我头发脏了吗?” “……”方南巳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他才忍着笑意答: “没。” “那你为什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想做就做。” “哦……” 应天棋便不问了。 就任方南巳摆弄这一头长发。 方南巳的动作很轻,根本不会弄痛他,被揉到发顶时,他还能触到方南巳那比往常要更暖一些的体温。 他享受着来自爱人的服务,在这温馨安逸的氛围下,不免有些出神。 直到不知某个瞬间,他听见方南巳又突然开口: “雅尔赛族的男人,都要学会为伴侣净发。” “……” 半天不说话,悄么声来一句情话。 这谁受得了? 应天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毕竟是第一次恋爱。 想了半天,他只能磕磕巴巴来一句: “那我……也给你洗?” “不必。”也不知方南巳是不是被他这话逗笑了: “你是雅尔赛族?” “入乡随俗……啊不……”应天棋改口: “爱人随俗。” “不用。” 方南巳用水净了他的长发,而后挑起一缕发丝,低头在其上落下一吻。 又从背后离他近了些,让他靠着自己,像是将他虚虚搂在怀里。 “春猎的事,宫里都打点得差不多了?”方南巳问。 “嗯。”应天棋故意道:“我的阿昭、阿楠、阿青,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出发。阿时呢?” “阿时在考虑要不要在临行前病倒。” 方南巳凉凉回击,顿了顿,又问: “不过我听闻,这次春猎,‘阿烛’不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阿烛都出来了。 应天棋真要笑了。 “嗯,他不去。我有小巧思,他得留在宫里。留在宫里陪陈实秋,也正合他的意。” 应天棋点点头,图穷匕见: “那么,阿时就别病了吧?阿七需要你。” “?”方南巳微一挑眉:“有吩咐?” 这话问到了应天棋心坎上。 于是应天棋转过来面对他,然后撑着池边稍稍正了身子,凑到方南巳耳边,跟他说了几句话。 “鬼点子真多。” 方南巳听过,评价道。 “那可不?只不过,这事儿要委屈你一下下,就一下下。” 应天棋抬手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以示这委屈的微小。 瞧他这机灵样子,方南巳忍不住很轻地弯了下眼睛。 他懒懒靠在池边,眸里含着那点微薄的笑意,抬手用拇指指腹很轻地蹭了一下应天棋的鼻梁,望着应天棋那双好像无论在何时何地都盛着星光的眼睛。 片刻,他挪开视线,点了下头: “知道了。” 第175章 八周目 慈宁宫, 正殿。 陈实秋哼着江南婉转的小调,手持一把金剪,慢悠悠修剪着手底三角梅的枝叶。 屋中的熏香被春夜料峭寒风吹散了些, 倒显出点透骨的凉意。 “娘娘,清荷到了。” 星疏快步走进来,立在陈实秋身后,禀报道。 陈实秋手中金剪一顿:“让她进来吧。” 星疏应是, 而后转身离开。 再过片刻,同星疏一同到来的, 便又多添了另一道脚步声。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0节 “奴婢清荷,参见太后娘娘,娘娘金安。” 听见这个声音,陈实秋弯唇一笑。 她这才转过身, 目光下落, 瞧见地上跪伏的那个清清瘦瘦的姑娘。 她并未叫她起身,而是抬手叫星疏退下后,才另问: “‘清荷’, 是入宫后旁人给取的名字吧?你本名叫什么,哀家有些记不清了。” “回太后,奴婢原名白小荷。” “白小荷。”陈实秋语速很慢, 像是正一字字细细品味这名字的含义,而后,她扬了扬下巴: “倒是个好名字,与你的容貌气质,十分相配。” 接着,陈实秋很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们之间的氛围, 有那么一瞬竟变得不再像高高在上的太后与低如尘泥的奴婢,倒像是抛下了所有身份与年纪,只像是她们自己: “从我第一眼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从你眼中,看见了一些很熟悉的东西。小荷,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奴婢愚钝。” “不,你可不愚钝。”陈实秋轻笑一声: “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曾经的我。 “小荷啊,多么倔强的一个姑娘。拥有那双漠然眼睛的你,内心深处,应当是不服的吧?不服你的命运,不服生来就低人一等,不服旁人金尊玉贵你却只能为奴为婢,不服从不受重视,不服上天从未为你降下一丝垂怜。你不甘心,对吧? “所以你要争,要摆脱这一切,要甩掉你痛恨的,保护你心爱的,是吗?” 虽是问句,陈实秋却也并没有在等白小荷的答案,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你心中所想。小荷,原本,你是没命活到现在的,但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我也从你身上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曾经的我没有这种机会,但现在,我愿意给你一个抗争的机会,所以,才邀请你为我做事。这皇城、这天下握在谁的手里,你应该也明白,更明白,你想要的,我都能帮你实现。 “那之后,我允你待在皇帝身边,帮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件事对你来说并不难,也没有什么危险,我想,我已经算是对你很好了,可是……事到如今,小荷,你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白小荷没有抬眼。 她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娘娘赏识奴婢,奴婢感激不尽,奴婢资质平庸,不敢说助娘娘谋大事,只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谁知陈实秋听见这话却是笑了。 “所以,我说你聪明。 “那你再答,你觉得今日,你进了这慈宁宫,还有命回去吗?” “奴婢自打进了宫,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是生是死,自然也是主子娘娘说了算,奴婢怎敢妄言。” “你就一个劲儿装傻吧,丫头。” 陈实秋无奈地摇摇头,听起来倒像是一个亲切的长辈。 而后,她人缓步走到白小荷身前,单膝蹲下,裙摆和袖摆叠在一起铺展在地毯上,像一朵开得正盛的花。 她握着手中冰凉的金剪,用剪刃轻轻抬起白小荷的下巴,逼迫白小荷一点点抬头。 她最终再次看见了那双曾经让她感到无比熟悉的眼睛。 正如她预料,即便在这种姿态下,对方的眸底也无一丝畏惧。 于是她弯起唇: “你曾经有改变的机会。只要你听我的话,旁的我虽许不了你,但保你一生安稳荣华、要你再不受旁人轻贱,还是做得到的。可惜,你选了别的人。但是,哀家今日还是会留你一条命,放你离开,因为哀家要留你看看,你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值不值得,你的选择,又能为你带来怎样的结局。” “奴婢谢娘娘恩德!” 白小荷抬眸望着陈实秋。 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着,那一刻,她们似乎都能看透对方的内心,却谁也不曾宣之于口。 最终,是陈实秋先撤了手,缓缓站起身: “去吧,回去吧。” “是。”白小荷应声,低着头跪地后退一段,才起身转身欲走。 但就在她将穿过珠帘时,她听见陈实秋在她身后问: “话虽如此,可哀家还是想多问你一句。小姑娘,你选他的原因是?是他许了你什么东西……是位分,还是情爱?” 白小荷原本想装作没听到,但不知为何,她还是顿住了脚步,但没有转身,只道: “恕奴婢直言……” 她顿了顿: “这难道,不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说罢,白小荷没等陈实秋的答复,自己走了。 到了这时候,她倒没再继续和陈实秋装那恭顺乖巧。 而陈实秋在原地默默良久。 最终,她笑出了声: “是啊……” “什么?” 内殿不知何时走出一个男子,他立在阴影中,又走来从背后将她轻轻抱在了怀里。 郑秉烛侧过脸,吻了一下她的耳尖: “出了什么事,笑得这样好看?” “没什么。” 陈实秋笑意微敛,靠在他怀中,倒像是想起了什么: “今年的良山春猎,你不去?” “不去,年年都那样,没什么意思。我留下来陪着你,不好吗?” 听见这话,陈实秋轻轻抿唇笑了: “好啊。” 顿了顿,她又道: “只是,你留在这里,良山那边谁来看着?” “不是刚上了个年轻的指挥使?让他自去历练历练,我也好瞧瞧,此人究竟中用否。” “这样啊,你看着办吧。”陈实秋没太在意: “但锦衣卫是锦衣卫,皇帝出行,总得带着禁军护驾。让锦衣卫指挥使暂领禁军也不合适,你可还有合适的人选?” “嘶……我倒忘了这事。” 郑秉烛想了想: “这次良山春猎随行的人中,我们的人倒有不少,但要么没法领兵,要么位置不够高没有资格……现定队伍中能有资格领兵的,八王不合适,就只剩方南巳了。” “他?”陈实秋微一挑眉,竟是笑了: “你怎么想的?当初怎么把兵权从他手上剥下来,如今你竟还想主动还回去?” “暂领而已,又不是从此都交给他了。良山一行来去也就一个多月,你还怕他翻出风浪来?明日出个暂调令给他,等从良山回来,收了就是。他再能耐,也翻不上天去。” 郑秉烛的语气不免带了些哄劝的意思。 陈实秋听过,却稍稍扬了下眉梢: “嘶……” 她眯了下眼睛,声调竟带了丝戏谑: “郑秉烛,你在搞什么鬼?你也说了,来去良山不过一月多,你竟宁愿提出把禁军交给方南巳的法子,都不愿亲自去一趟?往年不都是如此吗,怎的今年就不愿意了?” “我就是觉得……”郑秉烛没将话说完,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又沉默良久,他才继续说下去: “实秋,我厌倦这样的日子了。” “什么?” “……还记得当年,你在码头问我,愿不愿意抛下一切随你来京城,那时我答应了。那么现在我也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抛弃眼前的一切,抛弃这囚笼似的皇宫,同我一起走?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从此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必怕人指指点点,也不必怕人说三道四,我们就当一对寻常夫妻,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可好?” 郑秉烛声音稍沉,显得语气十分温柔: “这么多年,你对我来说,就像是天上的云,能看到,却始终无法真切地握在手里。我随时都怕失去你,怕你我分开,越来越怕,所以,就算只是一月的分别,也不想再有。你答应我好不好,实秋,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些权位,也不在乎这天潢贵胄的身份,那么,你跟我走,好不好?” “……” 陈实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静静地靠在他怀里,许久,才道: “想留就留着吧。明日我会出个调令,想把禁军交给谁,由皇帝自己决定罢了。总归没有自己人,那就给谁都一样。” 这话说完,陈实秋便挣开了郑秉烛的怀抱,独自朝内殿走去,边抬手解了外袍,任它落在地上。 郑秉烛的目光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绕过墙柱,再看不见。 早在听到她给出的答案时,郑秉烛面上的笑意便尽散了。 只是陈实秋没有回过头,所以始终没有看到。 片刻,郑秉烛才挪动步子,跟着陈实秋离开的方向往前几步,而后单膝跪地,从地上捡起了陈实秋遗落的那件外袍。 陈实秋用的东西,一向都是天底下最好的。 这布料触手生温,上用金线银丝绣着花样,却一点不扎手,反倒格外柔软。 他闭了闭眼睛,将那片衣角带到鼻底,深嗅一下。 而后,再睁眼,眸中已是幽暗一片。 - 终于出发去良山春猎那日,应天棋起了个大早。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1节 倒不是他有多勤快,而是因想着明日就要出发,担心临时有什么事需他随时待命,他前夜便留在了宫里,没去找方南巳。 可这段时间他都是在方南巳那里过夜的,他习惯了贴着方南巳、闻着方南巳身上清涩的青苔气味入睡,乍一离开,还真有些不适应了。弄得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很晚才入睡,睡了也不踏实,一觉断断续续,天还没亮就清醒得再也睡不着了。 所以他一大早便爬起来,沐浴更衣,整理衣冠,乘上步辇往宫门外去。 说来可笑,他进游戏都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离宫,感觉还挺新鲜。 应天棋坐着步辇晃晃悠悠到了西华门。 他去时,方南巳已着一身蟒袍、牵一匹黑马在西华门外候着。 再往后瞧,便是夸张至极的皇帝仪仗,绣满日月星辰图腾的各色旌旗层层叠叠遮天蔽日,随行军士队伍蜿蜒如龙,皇帝玉辇被众队护在正中。 应天棋一下来瞧见这阵仗,真真差点被闪瞎了眼。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方南巳一撩袍摆,跪地行礼: “臣方南巳,恭迎皇上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此,仪仗内所有的兵士宫人皆跪地行礼,呼声重叠,震耳欲聋。 应天棋空咽一口。 这绝对能算作“穿越以来最令人震撼场景”top1。 “平,平身吧!” 即便已经在心里做足了准备,应天棋开口时还是很丢脸地磕巴了一下。 有他这话,方南巳便站起身。 应天棋抬眸对上他含笑望着自己的视线,又看他侧过身,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陛下,请吧。” 良山离京城并不算很远,带着这么大的队伍,一路往北,行个八日便也到了。 二月末,天已经转暖,良山虽说是山,地势却并不险峻,反倒是个草原花海树林连成片的风雅开阔地,很适合度假,反正应天棋是如此评价。 行宫建在山间,比皇宫要小上许多,但该有的都有,足够应天棋过得舒坦,加上此地没有陈实秋的存在,他也不用时时刻刻注意着言行举止,只觉得自在。 春猎那些大大小小的集会从他们抵达行宫次日就开始了,但应天棋对去看那些吟诗作对、大汉比武没什么兴趣,除了必要的露面,就只日日在宫殿里待着,或者就偷偷溜出去看风景。 春猎正式进行到第四日时,又是一日晴好天气。 今日那些文人雅士都聚在行宫前作画品画,应天棋过去象征性露了个面便退场了,却也没有回殿中,而是撇开随侍,自己悄悄遛到了行宫后侧。 那有一片很开阔的草原,其中野花成片成片地开,放眼一望,只有蓝天白云绿叶红花,没有人,实在舒坦。 应天棋本是想等到了地方,再用神奇纸片联系一下方南巳、让他牵匹马来他俩跑远些跟他悄悄约个会的。 毕竟行宫哪都好,就是不够私密,出门在外也用不了传送技能,来来去去都是眼睛,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单独待在一起了。 应天棋的计划很美好,可谁想等他过去,那片草原已经有人在了。 应天棋还以为是谁和他有着一样的雅兴,偷溜过来放松身心,再走近些定睛一看才瞧,那不是出连昭和姚阿楠吗? 出连昭今日没穿宫装,而是束着一头利落马尾,穿了身墨色贴里,手里还牵着一匹白马。 姚阿楠的打扮和往常倒没什么不同,头饰和衣裙衬得人很俏丽。 “臭死了,臭死了!人好端端赏个花,你莫名其妙牵匹马出现是什么意思?!臭死了!走开啊!!你的马把这花都踩坏了!!” 应天棋还没靠近就听见姚阿楠的尖叫。 出连昭却十分淡定,不仅没走,还故意把马往姚阿楠面前牵: “我爱来就来,这片花草地写了你的名字?还是写了不许马匹进入的字样?一天到晚随处撒泼,你撒给谁看?” “你走开!!让它离我远点!!!啊!!!!” 马儿甩着尾巴一直往姚阿楠身上蹭,姚阿楠一退再退,最终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应天棋瞧着,眉心一抽,忙快跑过去: “哎……没事吧?” “陛,陛下……” 姚阿楠这么一摔,头饰都歪了,脸也白了。 瞧见应天棋,她的委屈好像终于有处倾泻,眼圈“唰”地红了: “陛下,你看她!你看昭妃,她故意放马吓臣妾!” “喂,讲点理好不好?谁那么闲,故意放马吓你?是你自己害怕跌倒,这也要赖在我头上?”出连昭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瞧着她闹。 “好了好了。”眼见着战况要升级,应天棋立马叫了停,开始断官司: “阿昭,你的马把人家吓着了,赶紧,给人扶起来道个歉。” 出连昭闻言嗤笑一声,用一种极其刻薄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眼: “有说这话的功夫你都已经把人扶起来了,是没长手吗,非要我扶?” 应天棋立马熄火。 他原本是真挺想自己扶的,但姚阿楠不是别人,她是应弈的妃嫔,又是爱哭闹撒娇的性子,男女大防,应天棋觉得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刻意避一下嫌,但又觉得让姑娘自己在那摔着实在不好。 所以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硬着头皮指挥出连昭。 谁想出连昭就这么刻薄地攻击到了他最薄弱的地方。 应天棋正在想自己应该怎么狡辩,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先有另一人帮他出了头。 “出连昭!你怎么可以这么跟陛下说话?!” 刚才被马吓到,姚阿楠还没有很生气,但现在瞧着出连昭这姿态语气,她一下就炸了: “你这是大不敬!” “哟,这就护上了?他自己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替人抱不平了?” 出连昭抬手,用食指指腹按上姚阿楠眉心的花钿,把人往远推了一下: “他连扶你一把都不愿意,他拿你当回事儿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你也不能这么跟陛下说话!” 姚阿楠气红了脸,但刚辩完一句,她看见出连昭指腹一团红,这就意识到此人揉花了她的花钿,立马抬手挡住自己的额头: “出连昭!!” “嘘,按位分,你该称我一句昭妃娘娘,你这样直呼本宫名讳,也是大不敬。” “……” 应天棋被她们两个吵得头疼,他甚至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就上升到了大不敬的高度。 他觉得自己选择来这个地方休闲度假打发时间真是今日最错误的决定。 “我今儿就欺负你怎么着?就欺负你,你看这当皇帝的肯不肯为你说句话?” “你,你恃宠而骄!” “就骄怎么了,看你成日陛下长陛下短,你的陛下会不会帮着你?” “你别拿陛下说事!是女人,你就别拉陛下进来!” “哟,这还护着呢?他需要你护吗?” “你……” 两个人越吵嗓门越大,越吵声调越尖。 看起来应天棋好像人还在这里,但实际上魂已经飘了有一会儿了。 他觉得系统还是不够全面,这玩意儿应该出个切号功能,等遇到如现在这样的局面,就把应弈摇出来自己解决得了。 这……这不是他该承受的吧。 他真的不会处理啊!!! 出连昭在这和姚阿楠较什么劲呢! 她俩较劲就罢了,拉上他是要作甚?! 虽然听起来这争执的主角是他,但他好像也没扮演多重要的角色,站在这就像个靶子,应天棋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受不了。 真的受不了了。 应天棋头都要炸了。 他正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遁地溜走,刚颤颤巍巍后退几步,就听一旁山林里忽然冒出一阵马蹄声。 应天棋似有所感,朝声音来处望去,就见方南巳一身劲装驾马而来,胯.下骑着一匹,手边还牵着另一匹。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朕都宠,都疼,都重要,好吧?” 应天棋无奈地和着稀泥,一边默默后退,随时准备跑路。 “你在这劝着什么烂架?!” 出连昭听他这话都上火,但一眼望过去,还没等继续骂,就见应天棋往远小跑几步,正好被不知何时骑马路过的方南巳一把捞住,带上了马,扬长而去。 离开时还不忘朝她们喊一句: “我先走了!你俩好好说话,别吵架啊!!!” 应天棋的声音散在风里,喊完才终于算是松了口气。 背后的方南巳一手牵缰绳,另一只手环紧他的腰,在他耳旁轻笑一声: “臣打扰陛下会美人了?将陛下从美人身边强掳走,是臣的错。” “别取笑了。快跑快跑。” 应天棋不欲跟他计较,因为对于他的出现,他是真心实意地感谢: “方小时,你救我命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2节 第176章 八周目 有些人来了又走, 快得就只留了一串马蹄声和潇洒离去的身影。 姚阿楠遥遥望着陛下离去的方向,有些出神,甚至都忘了继续和出连昭争吵。 “喂。”出连昭在旁唤声。 “作甚?!”姚阿楠抿抿唇, 心情有点不大好了。 她许久没在私底下见过皇爷了,好不容易今儿见了一面,却还因着出连昭,出了这样大一个丑, 又是跌倒又是花了妆……还跟出连昭在这大呼小叫显得像个泼妇…… “你喜欢他干什么?”出连昭抬手摸摸马儿的鬃毛,实在不理解: “我瞧着他一点不在乎你, 方才都吵成那样了,还连话都不帮你说一句,你却将他看得像块宝,何必?” “你懂什么啊。”姚阿楠有点委屈, 再开口时, 声调低了不少: “陛下以前,对我是很好的……” “看不出来。”出连昭耸耸肩。 “那是因为,现在陛下将这份好给你了吧。你再看我, 自是看不出来的。” 姚阿楠捂着额头上被揉花的花钿,又扶一扶摔歪的头饰,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转身要走,却又听出连昭问: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我……”姚阿楠垂了垂眼:“关你这南蛮女什么事啊,喜欢就是喜欢啊……” “但你如果不告诉我一个原因,我会觉得你很蠢,你的喜欢也很蠢。他后宫里美人如云,今儿喜欢这个明儿喜欢那个,生性多情凉薄没个定数, 你却待他一心一意,真的很不值得。” “你别胡说,陛下才不是那样。陛下……是个很好的人。” 姚阿楠叹了口气。 大概是站累了,反正衣裙也已经弄脏了,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草地里: “我家是青州的,你这南蛮女,知道青州吗?青州只是中原西北部一个小地方。我爹只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商人,但放在整个西北也是有名有姓的,因为有年西北闹饥荒,许多地方都遭了殃,就青州好好的,是因为我爹掏空了家底用来救济百姓,才保下了青州,没让这里的百姓遭太多祸。 “我爹人很好的,旁的男子都妻妾成群,但我爹只我娘一位夫人,他俩也只有我一个孩子。我爹还说,等我长大了,就给我招个赘婿,那个男人一定要很爱很爱我才行,这样我就能一直待在他们身边,他们会护着我,不让旁人欺负了我。 “可突然有一天,我爹娘出门做生意,路上遇到了劫匪,再也没回来。我们姚家的家业就落在了我一个人头上。当时我才十五岁,连及笄礼都没办,家里那些见都没见过的远房亲戚全都顺着味找了过来,他们说我一个小女,根本担不起姚家这么大的担子,要分走我的家产,还想把我嫁给老男人做填房。 “我不想嫁,也不想他们分我家的东西,但我拗不过那些活像是要吃人的魔鬼。我只能偷偷跑到河边去哭,然后,我就遇见陛下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陛下是陛下。他听见我哭,问我在哭什么,我觉得丢脸,同他说话便冲了些。他身边的人一听,当即要拿我,我还以为我得罪了大人物要没命了,陛下却说无妨,还扶我起来,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何故哭得这么伤心。 “我就将我遇见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了,他让我别担心,他会帮我主持公道。 “后来,他果真帮了我。他说,他虽然没办法帮我将被侵吞的家产全数要回,但至少可以帮我拿回属于我的那一份,说我可以拿着这些钱富足地过一辈子,婚姻也不必再受旁人摆布,自己好好生活就是了。 “他替我撑了腰,可我还是好怕。因为我怕等他走了,那些青面獠牙的亲戚还是会扑上来将我生吞活剥,我也怕今后要一个人生活,怕被人骗、被人欺负。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爹爹娘亲,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好好地活下去,爹爹娘亲也没有教过我这些。而且,我觉得,我爱上他了!总而言之,我离不开他,所以,我就偷偷藏在他队伍的货箱里,跟上了他的车子。 “他发现我之后也没赶我走,只冷着脸,说我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说我不知道我选择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可是我喜欢他,我怎么会后悔呢? “后来,我一路跟着他来了京城,我才知道,原来他便是传说中的皇爷,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他去青州,只是例行巡查,那日碰巧去河边散散心,就碰到了我。 “再后来,他将我带回了宫里,给了我一个位分,让我成了他的妃嫔。 “爹爹娘亲从小就教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我喜欢的人,偏偏是皇爷,他有好多好多的女人,我不过只是其中之一。刚进宫时,我位分不高,其他人都嘲笑我,说我就是个西北商户家的女儿,论出身,连给她们提鞋都不配,更不配伺候皇爷。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就跟她们吵,闹,对方位分比我高我也不怕,因为陛下每次都给我撑腰,护着我。 “然后,我的位分越来越高,以前看不起我笑话我的人都得躲着我走。我可以光明正大霸占陛下了,以后,谁占着陛下、谁让陛下不高兴,我就欺负谁!旁人说我骄纵,说我跋扈,可陛下从来没有怪过我,太后娘娘也很疼我,说我真性情,说后宫有我热闹了很多……直到你出现。 “陛下喜欢你之后,就不喜欢我了。他封你为妃,让你来约束训诫我,你罚我跪他也对我不理不睬……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他以前都是站在我身后任我胡闹给我撑腰的那一个。可能你觉得我蠢,那也无所谓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但陛下是很好的人,虽然他总是冷冷的,还有点凶,但我知道他其实很好的。 “他不是不喜欢我,他只是把原本给我的喜欢给你了而已,你现在有的,以前都是属于我的,是你抢了我的东西,所以,你这南蛮女,才没资格讽刺我!也没资格说皇爷!” 说完,姚阿楠便站起身,捂着额头跑走了。 出连昭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草地里,轻嗤一声: “工于心计的薄情郎罢了,他喜欢个屁。” 原地思量许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扯了扯缰绳,翻身上马,一马鞭抽下去,马儿嘶鸣一声,撒腿奔向了方才那二人离去的方向。 - 应天棋坐上方南巳的马匹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马儿一点点远离行宫,将它变成了身后一个几乎看不清的黑点。 “你怎么过来了?” 等马儿的速度慢下来,应天棋才来得及问。 “看你离了画集,特意来劫人。” “你也在?我怎么没看到你?我以为画集上只有那些文绉绉的书生雅士呢。”应天棋有些意外。 这是说他不文不雅只会舞刀弄枪? 方南巳冷嗤一声: “陛下是陛下,臣这种微贱粗俗之人怎配入陛下的眼?只能骑着马过来强抢。” “?” 应天棋翻了个白眼: “滚远,少装!” 方南巳轻笑一声。 “这怎么越走越荒凉了,你要带我干什么去?你别把我拖山里被野狼吃了吧?” 应天棋没再理会方南巳的茶言茶语,他四处张望打量着,问。 “什么狼敢吃你?” “时狼。” “什么?” “……没什么。” 应天棋努力憋着笑,而后飞速转移话题: “昨儿我看他们出去围猎的那群人带回来好多猎物,什么兔子啊鹿啊野猪啊,你会打那些吗?” “你在羞辱我?”方南巳语调凉凉的。 “什么啊……” 应天棋真要笑了: “做人能不能不要那么敏感?” 方南巳没有接他的话,只在片刻后话锋一转: “你看那儿。” “什么?” 应天棋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方南巳让自己看哪儿,接着只见余光虚影一晃,一支箭已擦着自己身边飞过,如一道流线刺入远处林间。 而后方南巳拎着弓翻身下马,抬眸冲应天棋示意: “去看看?” 应天棋心里便有了猜测。 他一夹马腹,自己引着马儿往箭落的方向小跑而去,离近了,果然见那箭正挂着一只野兔,斜斜插在地上。 应天棋瞧了个新鲜,他下马跑过去,蹲在那野兔身旁,看着鲜血淋漓的,倒也不怕: “我看都没看见呢,你就已经打到了?” “让你羞辱我。”方南巳开始反击。 “你这……”应天棋觉得这人真是越来越小心眼,也越来越好玩了: “你怎么跟个小屁孩似的?” “小屁孩?”方南巳又听到一个新说法。 “是啊,说你幼稚,无聊,小心眼,斤斤计较,无理取闹!” 听见这话,方南巳点点头,转头牵着马走了: “喂狼去吧。” 走自然不是真走,也不是真要将应天棋丢在这里喂狼。 他牵着两匹马绑到了一旁的树上,又从身上抽了把匕首,回去把野兔的皮毛和内脏处理了,跟应天棋一起寻了块空地架起火来,一起将野兔烤着吃掉。 “唉,你怎么办知道我好这一口呢?昨儿打回来的野味也不让我吃,当个皇帝就只能吃那些看起来精致实际淡出鸟的菜,真没意思,我午膳就吃了两口,这行宫的厨子真不咋样。” 应天棋抓着兔腿啃得活像是饿了三天,方南巳就瞧着他糊得满脸油,眼里含着丝笑意: “谁不知道你挑嘴?” “不是挑嘴,是真的不好吃!你就说,什么金丝翠玉汤,就是丝瓜白菜汤,连一点盐都舍不得多放,喝两口我就撂那儿了。我想吃点野味,问昨天打的肉没做吗,行宫的侍女说陛下不能吃那些简陋食物,我让小卓偷偷去给我弄一点,结果小卓去一趟回来说猎物早被旁人分完了。你说这皇帝命金贵,当得也太没滋味了,特意到山里来春游打猎,结果连口野味都吃不上啊。” 应天棋一边吃一边和方南巳抱怨,方南巳就静静听着,一边帮他拆另外半边兔腿。 “还想吃什么,一会儿去给你打。吃饱点,省得一会儿回去再喝金丝翠玉汤。” “唉,还是我们阿时好。” 应天棋又往方南巳身边靠了靠,片刻,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问: “方大将军,这些天人多眼杂的,都没来得及问你,重掌兵权的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为朕做事还敢不满,你好大的胆子,方南巳。” “不敢。为陛下当牛做马,是臣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臣求之不得。现已万事俱备,感谢陛下给臣一个当逆贼的机会。” “咳……” 应天棋差点把自己呛到:“你别说这么直白嘛。委婉一点。” “事儿真多。” 方南巳轻嗤一声,评价道。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3节 顿了顿,他又问: “这出好戏,你想哪日开场?” “再过几日吧,等春猎差不多结束了,咱就行动。” 聊起这事,应天棋收了点玩笑神色: “陈实秋已经对我起疑,肯定要有针对我的大动作了,还好咱们已经提前拉郑秉烛反水,只要郑秉烛演技在线,陈实秋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他。这春猎的时间也卡得正是时候。咱现在天高太后远的,身边也基本是自己人,陈实秋管不着我,她想做什么事也只能等咱回去再说,咱就先发制人,先给她一个大惊喜。” 自那日在御花园与陈实秋聊过后,应天棋就知道,对付陈实秋的事不能再拖了。 像春猎这种大型游会必须要有禁军随行护驾,所以他问过应弈,得知往年出行时,禁军调令一般都在郑秉烛手中。这也符合陈实秋的性子,兵权一定一定要握在信得过的自己人手里。 所以他想的这个计划,最难的一点其实在如何让方南巳拿到禁军令。 应天棋以为,郑秉烛不参加春猎,春猎队伍中无人可用,陈实秋一定不会乐意,或许会逼郑秉烛掌令随行,那他就只能启动plan b。谁知郑秉烛是个争气的,没多绕弯子,还真将这事儿给办成了。 只是……此事过于顺利,应天棋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总觉得陈实秋不会这么好糊弄。 但禁军令是实实在在拿到手里了,这对他来说就够了。 再过几日,让方南巳随便找个理由带着禁军将行宫围住,当一把逆贼,先发制人,他这边再将消息传回京城。 皇帝受制困于行宫,陈实秋作为掌权人必要想法营救。 这便是将陈实秋架了上去。 若要起兵救驾,她虽位高权重,却终归是女子,无法亲自掌兵,许多事只能由郑秉烛代行。到那时,禁军和锦衣卫已经在自己手里了,陈实秋要想救驾只能将三大营交予郑秉烛,她不知郑秉烛已经反水,到时京城所有兵力五之有四都在自己手里,再来倒逼一把杀回京城从陈实秋手中明抢玉玺,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可若陈实秋不救……那也没关系,皇帝有难太后不发令营救,任她想怎样的借口,言官史官都不会放过她。到时候在暗中推波助澜一番,外面舆论压力,而行宫这里内外都是自己人,想耗多久耗多久,看谁耗得过谁,至于下一步该怎样做,到时候再说,随机应变就是了。 这样看起来,这个计划走到这一步,理论上来说已是必成之局。 但实际不然。 因为这其中还有个最大的变数——郑秉烛。 万一郑秉烛中途再次反水,一切全部白费。但应天棋想尽办法拿到这颗棋,不可能把它放在一旁不用只瞧着看个样子,能用就用,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也没关系。 反正他现在输得起,这一计若成,赢得轻松,若不成,那便多费些功夫,徐徐图之就是了。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就是要委屈我们方大将军当一回逆贼了。不过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为你正名,告诉天下人和后世,我们大将军是个忠肝义胆忠君爱国的铁血忠臣!” 应天棋握拳。 方南巳听他这话却嗤之以鼻:“你说的是我?” 顿了顿,又道: “无妨,也不是没有当过。” “那不行,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我们家的方小时不是?”应天棋爱使坏,故意酸他。 方南巳睨了他一眼:“烤野兔也堵不上你的嘴?” “哎哟哟,害臊了?” 应天棋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去犯贱: “觉得别人都有亲昵称呼、只有你没有的不是你吗?怎么我现在把你叫得这么亲密可爱,这么开天辟地头一份,你倒还不乐意了?嗯?方小时方小时,我的亲亲宝贝方小时?” “?” 方南巳在他越凑越近时抬手掐住了他的脸。 应天棋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暗叫不好。 他睁大眼睛,看着方南巳盯着他的眸子缓缓低下头: “应冬至。” 慢悠悠唤了他的名字,方南巳又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语气中似带了那么一点点的威胁: “……别招了。” “你……” 应天棋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脑子里还在乱七八糟地想这人说招什么别招了,一边见他离得越来越近,心中愈发慌张正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见方南巳几乎擦着他的鼻尖偏过头去,把一个将落未落的吻不动声色地收回,戏弄似的在应天棋耳边吹了口气,松手放开了他。 “你……” 应天棋立马捂住耳朵,只觉得手底的皮肤都发烫: “你耍我?!” 方南巳微一挑眉: “不想我耍你?” “?”不对! 应天棋很恨自己总是在这种时候变得脑子笨嘴也笨。 于是他只能捂着耳朵低下头,恨恨地啃着手里的兔肉,等到囫囵啃完,他瞥了方南巳一眼,可能是为了让大家都忘掉这个尴尬,他的思维又跳去了别的地方: “哎,我刚看你射箭好厉害,你教教我呗?咱们再打只山鸡烤了吃,晚上回去我就不用吃饭了。” 应天棋觉得自己这个提议还挺有趣的,但显然方南巳并不这么认为。 他只道: “你拉不动弓。” “你看不起谁呢?!” 应天棋说炸就炸。 于是方南巳立马改口: “应弈拉不动弓。” “……” 这话应天棋倒是真不好反驳。 但他还是不信邪,一定要试上一试,于是等一只野兔进肚,他借着一旁小溪水净了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拎着方南巳那把弓进了树林。 他自然是不可能一上来就打活物的,方南巳让他先对着稍远些的树干试上一箭。 于是应天棋挑了个喜欢的位置,自己抬弓拉弦。 说实话,真正做出这个动作那一刻,他才真正相信方南巳刚才的话真没有一点轻蔑看不起人的意思。 这弓他是真拉不动。 但他要维护自己和应弈共同的尊严,于是咬着牙使上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和意志,拼了命也要把这弦拉动。 方南巳就似笑非笑地站在旁边看着,然后略作指点: “手抬高些,举平,弦要拉满,不够,再拉,现在的程度还不如你直接徒手将箭抛去,再拉。” “拉……不动了……” 应天棋汗都快下来了。 “拉不动也要拉,旁的事不是最爱逞强?拉个弓倒知道示弱。” “?” 不是?你好?哈喽? 听这冷嘲热讽的语气,请问您这又是在翻哪年哪月的旧账? 应天棋正准备破口大骂,但脸还没转开,忽觉手臂一轻。 他愣了一下,便意识到是某位严师站在自己身后,托着他的手帮他把弓抬了起来: “箭尖对着地面,陛下想打蚯蚓还是地鼠?” “?” “抬头,方才讲过的,五平,三靠,用箭头瞄准你的猎物,拉满弓……” 方南巳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替他将弓拉满,对应天棋来说比九头牛还难拉的弓弦到了他手里却变得轻松异常。 好吧应天棋承认自己的注意力其实根本没在这弓箭上。 他其实在想,这天都一点一点回暖了,为什么方南巳的手还是这么冷冰冰的呢? 一直等箭矢脱手,稳稳扎进了目标的树干中,他才恍然回过神,心虚地轻咳一声,假装自己从头到尾都很认真。 “如何,学会了吗?” 方老师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一定心不在焉,于是开始随堂抽查。 “如何……还行吧,一般。我觉得时代发展到这个程度了我也没必要学射箭了,火铳多好啊,操作容易,杀伤力还大,又不用担心拉不满戳到脚哈哈……” “应弈!!” 应天棋的胡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他吓了一跳,迟疑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声是在叫自己,于是立马顺着声音来处望过去,见竟是出连昭气冲冲地从树木草丛后边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她什么时候跟来的?! “阿昭??”应天棋瞪大眼睛: “你怎么在这?!!” “别这么叫我!也别管我为什么在这!” 出连昭大步走到应天棋面前,她脸色很差,看看应天棋,又剜了一眼方南巳,点点头,竟像是气笑了: “……我说,我说你放着那么大一个后宫,一个也不在乎,还要常常去我宫里演戏做样子,枉我以为你是真一心谋划布局夺权没时间儿女情长,搞了半天,原来是为着他?!” “什……” 应天棋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出连昭到底在说什么,就再次被出连昭打断。 出连昭气得表情都有点扭曲,但应天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气、这又是在气什么。 就只见她咬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应弈,你祸害这么多女子,方才我在那欺负姚阿楠你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像个死的,结果转头却跟这野男人跑了,跟他在那眉来眼去卿卿我我!好啊,原来你不是不会怜香惜玉,原来那一后宫的女人都是你的遮掩,你个死断袖,你欺骗旁人感情,你真不要脸!!!”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4节 “???” 第177章 八周目 出连昭气得要发疯。 他们南域人向来专情, 一人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连丧妻另找都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更别提像他们中原人这样妻妾成群。 在中原的这段时间, 她已经说服自己去尊重不同的习俗和文化,也尽量不去理会应弈这摆着一后宫妾室却不闻不问的行为,毕竟这些事与她无关,她不必为着一群中原人去消耗自己的情绪。 但此时此刻她才发现, 她还是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个可恶的男人,出连昭承认他很聪明也颇有些手段, 更对盟友尽心忠义,可他在男女之事上……就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混球! 他是断袖,喜欢男子便也罢了,但他凭什么欺骗那么多女子的感情, 将她们困在后宫里守活寡?!姚阿楠对他来说又算什么?是他的纵容把姚阿楠惯成了那副娇纵任性的跋扈模样, 若能宠她一生也就罢了,可现在又冷落她弃她如敝履。 姚阿楠那么喜欢他,他却视而不见, 转头跑来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 出连昭已经忍了很久了,她早就瞧见了那二人,怕冤了人, 还特意在暗处多观察了一会儿。 看他们在河边腻腻歪歪加上刚才那一番亲手教学,欺骗自己说这二人只是关系较亲近的友人也不成了,出连昭实在是忍不了。 就因为他是中原的皇帝,坐拥万里江山,是万民之主,就可以随随便便玩弄旁人的感情吗?就可以轻易辜负旁人真心吗?! “你,你冷静一点……” 应天棋大概知道出连昭在生什么气, 但他真的不好解释。 “冷静什么?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你敢说,你跟你旁边这个男人,就没有一点私情吗?你敢说你冷着姚阿楠不是因为他吗?” 出连昭指着方南巳,冷笑问。 “有又如何?” 方南巳微一挑眉,替应天棋答了: “有又与你何干,我与他的事,何须你来指点,昭妃娘娘?” “怎么?” 出连昭双手抱臂,上下打量他一眼。 他不知这男子是谁,但瞧他通身气度,当不是等闲之辈,但管他是谁,难道她出连昭会怕? “你自己还叫我一声‘昭妃娘娘’,那么他的事,如何与我无关、我如何不能指点了?无论怎样,我和他都还有个夫妻的名头,你又算什么东西,上不得台面。” “……你别这么说话……”应天棋听不下去,弱弱插进一句。 他真的很怕方南巳被戳到脆弱敏感的神经又当场抽刀跟她打起来。 谁知出连昭听过却更来劲了: “哟,我方才和姚阿楠吵成那样,你一声不吭装哑巴说跑就跑,现在我不过说了他一句,你就护上了?” “我早知陛下不是我一个人的陛下。” 事情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方南巳又跳出来撒了一把盐。 他抬手,十分嚣张地把应天棋往自己怀里搂了一下: “没有名分、上不得台面也无妨,我不在乎这些,只要陛下肯看我一眼,只要陛下的心在我这里,就好。随你怎么说。” “???” 哈喽??? 你又在添什么乱??? 应天棋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方南巳,又看向出连昭,正想摆手说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然后开始狡辩,就见出连昭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瞧着他们二位,然后像是气笑了,连连点头: “好,好,倒真是我多管闲事了,你二人琴瑟和鸣,真真叫人艳羡。” 说着,出连昭狠狠剜应天棋一眼,再无一句多言,转身上马走了。 等她骑着马行远了,应天棋才叹了口气。 他推了方南巳一把: “你说你往火上浇什么油啊,你这么一闹,我该怎么跟她解释?你知不知道你刚那话说得特像一只跟原配示威的狐狸精?” “?”方南巳凉凉地盯过来: “谁是原配?” “……你你你,好吧?” 应天棋的头都要炸了。 主要……这败坏的还是应弈的名声。 没办法,他摸摸怀里,掏出耳机,像以前一样跟方南巳一人分一边戴了。 “应弈……这可怎么办?她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要不干脆跟她说了吧,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唉之前她就一直觉得我是个负心汉薄情郎,我为了糊弄她还说过自己不举来着,现在不举又变断袖了,我都不敢想这些事要是传出去,后人会怎么说你。” “咳……小七你想怎么做,需要我配合,我尽力就是了。” 应弈也不知道啊,他只是在小黑屋里默默地待着,黑锅就一口接一口地扣了上来。 “那我想想该怎么和她说……” 应天棋越想越气,气得又用胳膊肘拐了方南巳一下: “你说你,刚干嘛和她闹?” “你不是需要她的信任?”方南巳反问。 “是啊,你明知道还气她?” “误会成那个样子,她总要知道真相。” 方南巳说得慢悠悠: “今日骂得越难听,气得越疯,误会越深,到时知道实情,她对你的内疚就会更多些。欲扬先抑,何乐不为?” “话说得好听……”应天棋毫不留情拆穿了他: “其实你就是觉得演着有趣让自己爽一爽而已吧?” 方南巳轻笑一声,没反驳。 这就是认了。 再次开口,他已经岔开了话题:“山鸡可还要吃?” “不吃了!闹成这个样子谁还有心思吃山鸡?回吧,原配!” 应天棋叉着腰往回走,方南巳没说什么,只牵着马匹跟在他身边。 树林里虫子多,应天棋一边甩着袖子一边往行宫的方向走,又偶然想起一事,便问: “其实,小皇帝,我一直有个疑惑。” “嗯,小七,你说。” “陈实秋为什么容不下令安皇后,又为什么容不下出连昭?我之前以为她是看不得宫里有女人专宠,但据我所知,在出连昭出现之前,姚阿楠在后宫里也是嚣张跋扈横着走的,那陈实秋为何没对姚阿楠下手?” 也是因为姚阿楠一直在当出头鸟却一直没有被枪打,应天棋才一直误会她是太后的人。 “其实……我也不大明白。” 应弈说起这事,声调低了些: “或许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爱着阿楠,又或许是因为阿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虽然看起来,她先前在后宫算是一枝独秀,但实际她在其中起着一个制衡的作用,她在后宫三日一小闹五日一大闹,闹得鸡犬不宁,谁也不敢生事,我一开始怕她也遭暗算,可谁知却是安安稳稳过了这些年,或许正因为这份张扬才会安全。只是……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被我利用着纵容着成了这样骄纵跋扈的性子,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她。” “嗐……但我看她是真的很喜欢你。” 应天棋拍拍身边齐腰高的草叶: “惯坏了就重新教一遍,对不住她以后就好好待她,都不是什么挽回不了的错误。” 说着,应天棋叹了口气,走得有些累了,正想要不从这骑马回去,偶然抬眼,却瞥见树林前不远处似乎有一抹亮色。 他愣了一下,定睛望去:“那是什么?” 这林子里都是青青翠翠一片,应天棋却从中瞥到一抹粉色。 他瞧了个新鲜,小跑几步过去,果真见前面那片空地中央独独生着一棵花树。 那花树生得十分高大粗壮,粗略估算可能有个成人两抱粗,人站在树下往上瞧,连天空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叶片和花朵。 “这花树也太大了吧,这什么树啊?”应天棋仰着头,问。 “宫粉紫荆。” 身后的方南巳牵着马停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着头顶的花海,为他解惑。 “原来是紫荆花?” 应天棋从地上捡了一朵落花捧在手里,忽然想到了什么: “哎,你们知道紫荆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花语?”方南巳与应弈异口同声。 “嗯,我们那个年代喜欢给每种花朵都赋予一个含义,就是所谓花语。这紫荆花,意在繁荣兴旺与希望,再拓展一下,便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这是什么?这是好兆头啊!” 方南巳对此嗤之以鼻,显然看不上这种说法: “植物而已,恰巧长在这里,哪有什么兆头一说。” “那它在这儿活了多少年了,怎么就偏偏被我们发现了呢?这就是缘分,就是我们的好兆头!今日咱站在这紫荆花下,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所愿皆是所得,未来大家都能幸幸福福平平安安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应天棋自己给自己说激动了,抬手将花抛去半空,强行升华了主题。 方南巳就在一旁瞧着他那傻样,没忍住一声轻笑。 应天棋立即警惕地眯起眼睛瞧着他:“你笑什么?” “没。”方南巳正色。 “装什么?你绝对笑了。” “没。”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5节 “说啊!!” 应天棋觉得这人指定在嘲笑自己。 他挥着拳头冲过去,但方南巳伸手矫健,直接翻身上马飞走了。 “方南巳!!!” 应天棋追了两步,但显然两条腿追不上四条腿的。 还是应弈在耳机里提醒: “小七,他还留了一匹马。” “他敢不留?!” 应天棋叉着腰,一个飞踢把脚边的石头踹向方南巳离开的方向。 自己恨恨地瞪了一眼那边,却没有立刻上马追过去,而是自己折返回了紫荆花树旁边。 他弯腰,重新从地上挑选了一朵漂亮的落花,双手合十拢在手里。 他当然知道花只是花,没有办法给他更多更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办法保佑他实现他的愿望。 但万一呢? 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奇迹,他要做的只是多一点点诚心。 “原谅他的不敬吧。” 应天棋闭上眼睛,小声地对着手里的花朵许愿: “愿大家所愿皆所得。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 应天棋在外面又磨蹭了一会儿,等他回到行宫,天色已经渐暗了。 晴空铺上了一层深蓝色,只边际处染着一点点暖橙。 应天棋从偏门绕进行宫,又躲着人回到了自己的寝殿,还想着回去了之后吃点水果看看话本歇一歇,谁知还没进殿,先瞧见了在殿门外急得团团转的白小卓。 “陛下!” 白小卓看见应天棋,活像是见了救星。 他小跑着过来,急得满头都是冷汗: “陛下……您这一下午跑到哪里去了?” “闲着也是闲着,我溜去外面玩了一会儿。怎么,是有人着急寻我吗?” “嗯!”白小卓点点头: “昭妃娘娘已在殿中等您许久了。” 出连昭? 应天棋瞪大眼睛望着白小卓,是一个震惊又疑惑的眼神。 白小卓抿抿嘴唇,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并没有在开玩笑,还要再加一句: “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呢。” 应天棋当然知道出连昭的脸色不会好。 毕竟这人不久前才臭着脸从他身边离开。 应天棋自己都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出连昭解释呢,还想着先让她自己生着气冷静调理一下等缓几日再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聊聊,但这人怎么这么快就自己找上门来了?还专门堵在他的寝宫里? 不会是决心为民除害要来杀他灭口当个孤胆英雄的吧? 应天棋一时竟没敢立刻进去。 他在外面深呼吸数次,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拿出了十足十壮士断腕的勇气,握着拳头迈进了门槛。 殿中没有其他人,就出连昭在软榻上坐着,白小荷低头立在旁边候着。 见应天棋进来,白小荷忙行一礼:“陛下。” 而出连昭只抬眸瞥了他一眼,没动,也没吭声。 “免礼。小荷,你先退下吧。” 瞧出连昭那反应,应天棋就知接下来必将有一场恶战,还是先支开无辜人员为妙。 “……是。”白小荷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了几回,而后便垂眸退下了,离开时还贴心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门一关,殿内变得安静异常,更显尴尬。 应天棋没话找话,他干巴巴笑了两声: “你一个人来的,没带蓝苏啊?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出连昭也不回答。 就坐在原处,抬眸,静静地盯着他,像是一只盯住猎物的鹰。 “看,看着我作甚……?” 应天棋被她瞧得后背都发毛,他警惕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敢靠近。 可是就那样诡异地遥遥对视片刻,借着窗外昏暗的天与室内摇曳的烛火,应天棋竟从出连昭一双大眼睛里瞧见了一抹泪光。 他的大脑瞬间宕机。 这,这是怎么了? 她是想要哭吗? “你……” 应天棋一下就慌了。 他摸摸自己身上,摸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想递过去,但出连昭下一句话又将他钉在了原地: “我南域还有族民幸存,你为何不告诉我?” 应天棋愣住。 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知道了? 先前应天棋让方南巳想办法在漠安和妙音阁之间稍作走动,让出连昭这边的人主动发现那些南域遗民的存在,没想到消息在大宣版图飘摇着,辗转数日,终在今日到了出连昭的手中。 “如今天下还不太平,一切都没个定数,这种事,自然是少一个人知道就安稳一分。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的族人,但你放心,我会代你照顾好他们,未来再将他们平平安安地交到你手中。” 应天棋半是胡诌半是真心,他注意到,听见这话后,出连昭缓缓攥紧了手指,用力到骨节都发白。 “你是怎么做到的?” 兀自消化半晌后,出连昭只问。 “你还记得,当初你们曾经分批次将族中妇孺送出南域,半道却遭截杀,无人生还。实际截杀只是个幌子,那些人都被方南巳……就是今日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保了下来,后又辗转送去了漠安。” 应天棋说着,一边有些紧张地观察着出连昭的反应。 见出连昭沉默片刻,蓦地却是笑了,意味不明地一叹: “应弈……我真是看不懂你。” 应天棋从出连昭的语气里听见了浓浓的无力。 他不由得问:“……什么?” “这世上,我最恨自私薄情之人,但每当我恨你的时候,你又做出些事来,让我没法继续恨你。” 出连昭很难形容自己对眼前这人的感情。 她想,他们已经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或许也能称得上一句“出生入死”。所以她想,他们应该不再仅是合作、盟友的关系,也应该算是真正的朋友了,可偏偏这个人身上有着她最厌恶的特质。 这人身上对待朋友的、赤诚忠义的部分做不得假,她很想把他真正当成可信任的人,可是每当看见他身上那些凉薄不堪的部分,她还是会下意识觉得厌恶,连带着也一起厌恶这个人,这是她的原则和本能。 “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何会如此矛盾。我有时候觉得你是个好人,有时又觉得你无比讨厌。有时觉得你诚恳可堪信任,有时又觉得你虚伪不可托付。比如今日,下午我才同你发了火,觉得你满口谎言,辜负了旁人一腔真情,我是很想恨你厌恶你的,可是转头我又得知了这个消息。原来你曾为我南域保下那么多人,原来我还得朝你说声感谢,这样一来,你让我连讨厌你都没有资格,名不正言不顺。” 出连昭真的很不解。 这种矛盾拉扯着她的理智,让她面对眼前这人,好像用怎样的态度都不合适。 “不如,你自己告诉我,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你的真挚是装出来的,为了博取我的信任?或者你给我一个理由,如果你真的爱那个男子,为何要欺骗那么多女子的感情?你既已经娶了她给了她名分,在她眼里曾经那么爱她护她,现在又为何将她关在后宫不闻不问避如蛇蝎?为何要糟践旁人的感情,为什么要让她那么痛苦?” “……如果我说,这事儿有误会呢?” 等出连昭问完,应天棋才终于找见空隙插了一句。 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情不能不跟出连昭坦白了,应天棋只希望她的接受能力能强一些,能够坚持着听懂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听他这话,出连昭嗤笑一声: “误会?你倒是说说,这事能有什么可供误会的余地?” 应天棋没有多卖关子,只深吸一口气,一句话说得简洁明了: “我不是应弈。” “?”出连昭怔了一下,再回过神时,她皱起眉,眼里逐渐浮上不解: “什么意思,你不是应弈,那你是谁?你们中原的皇帝还能偷梁换柱不成?” “……你可听说过离魂症?” 应天棋努力找着这个时代与自己情况最贴近的描述: “类似一体双魂,看着眼前只有一个人,可是其实这个人的身体里有两股不同的魂魄,分别代表着不同的人。” “……”出连昭一双眉已然皱紧。 她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喃喃道: “南域古籍曾有记载,百年前逻泊族旁支有个孤儿,儿时受尽虐待,后来不知从哪日开始,他像是变了个人,说话做事再与以往不同,有时沉默、有时凶戾,有时甚至像婴孩只懂咿呀学语……” 听着描述,这案例倒像是多重人格? 那就差不多了。 应天棋点点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6节 “没错,我的情况和那个比较相似。我本名叫应天棋,你可以叫我小七,而真正的应弈,现在在我的身体里。” 出连昭狐疑地瞧着他: “小七?你要如何证明?莫不是编了谎话来诓我的?” “……我诓你作甚?”应天棋无奈。 他只能从怀中拿出耳机,分了一只给出连昭: “你可以用这个和应弈说话,不如试试?” 现在应天棋所说的一切对于出连昭这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来说还是太超纲了。 她半信半疑地拿着那奇怪的白色物件,学着应天棋的用法将它挂在耳朵里。 下一秒,她便听耳中传来一句: “别来无恙,娜姬殿下。” 出连昭不知道这小东西为何能发出声音,吓得身子一震。 她后退半步,听着耳里熟悉的声音,再看面前的人,连口都没有张过。 可这声音又的确是他没错。 出连昭陷入了混乱。 目下发生的一切都实在诡异,她的认知告诉她此事可信度并不高。 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原来如此。 其实在御花园那面之前,她就只见过应弈一面,便是在南域、他高高在上说要收她为妾的那日。可因实在太恨,印象太深,尽管只有一面,她午夜梦回时也常能清晰忆起那人可憎的语气和面目。 但等再与那皇帝见面时,那人的一切又和记忆中产生了微妙的偏差,神色语气皆与她恨着的模样不同。 直到今日,熟悉的语调再次出现在了耳边。 再想方才应天棋说的那些话,出连昭不免在心中道一句,原来如此。 “这么和你说吧,当初将你从南域带回来的人是应弈,后来你在御花园里遇见的是我,想毒死的也是我,之后都是我。应弈也没有你以为得那么不堪,我不占应弈的功劳,南域那一战时我还不在这里,所以,你那些存活的族人都是应弈想法子为你救下的,他处境如履薄冰,但他还是冒着露出破绽被灭口的风险尽全力保护你们。南域无妄之灾,他自己从没想过要害你们,但苦于身不由己,只能尽己所能让南域少受一点损失,可是能做的还是有限……这些事我没有骗你。 “那现在你明白了吗?我是我,应弈是应弈。 “我不是应弈,他的妃嫔不是我的妃嫔,我们是独立的两个人。我自然不能用着他的身体代替他去跟那些女子亲近,这对谁都不公平。我……我喜欢方南巳,跟方南巳谈情说爱的人是我,应天棋,不是应弈,应弈更不是断袖。这整件事情里只有误会,没有人渣,等应弈拿回身体,一切就会正常的,你维护的姚阿楠,他也会真心对待的,但因为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他,是我,我不能在她面前扮演他,这才是真正的欺骗感情。” 应天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想到什么说什么,绕来绕去的,也不知出连昭听懂了没。 他耐心等待一会儿,却听出连昭第一句反驳的是:“……谁维护她?少说酸话。” 之后,她抬手碰碰耳朵上那个奇怪的物件: “我不知道这小玩意如何能联系得到你体内的另一缕魂魄,但应弈,旁的先不管,我只问你一句,你我二人在南域见第一面时,我是何打扮?” 这是还有疑心,还在试探? 应天棋沉默着,很快,他听应弈答: “你做南域男子装扮,脸上全是泥,我认出你的女儿身、猜出你的身份,是因你手指上未摘下的鸽血指环。那是逻泊族首领一支的标志。后来,你忍辱点头之后,被人带离,路过我的轿辇时,你用逻泊语同我说了一句话。 “你以为中原人不懂逻泊语,但碰巧,我懂。” 应弈顿了顿: “那句话的意思是,‘总有一日,我会亲自砍了你的头颅,让你受尽毒虫啃噬之痛苦,以慰我南域疆土、及万千族人怨魂’。” 听见这话,出连昭扬起唇,很轻地笑了。 “你们这些事,听起来,真像个神话故事…… “……罢了,我信你们一次。” 【叮咚——】 【支线任务(2)“南域最后的娜姬”已完成】 【共计获得奖励500积分】 【任务奖励将于2个工作日内发送至系统邮箱,请宿主及时查收】 -----------------------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我努力得可怕 第178章 八周目 听见系统播报, 应天棋松了口气。 这任务从三周目拖到八周目,总算是完成了。 其实这个任务要求的信任值并不高,55%而已, 应天棋以前不知道出连昭为什么那么防着自己,自己对她掏心掏肺的就差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了,结果她连55的信任都不肯给,现在知道了…… 原来是不认可他的私生活作风。 “所以说, 我第一次见的是应弈,后来认识的都是你?” 出连昭靠在软椅中, 抬眸瞧着应天棋。 应天棋点点头。 出连昭再次确认: “后宫的女人是应弈的,今儿那个男的是你的。” 应天棋再点头。 “你们这情况,他知道吗?” “知道的……” 应天棋难免尴尬。 他就知道出连昭一定会问: “那他在那装什么装?” “他这个人比较无聊,爱闹爱折腾人, 你别跟他计较。” “……”出连昭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通, 语气嫌弃: “知道你喜欢他了,说一句都不成,护得跟个宝贝似的。” 说着, 出连昭站起身,将耳中耳机摘下,抛还给了应天棋: “你们的事绕来绕去, 我不懂,也不必懂,毕竟很多事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局外人。所以,今日这一闹,有些话我并没资格同你说,也没资格责问你, 但同为女子,我想替旁人讨个公道……只一点,我这辈子,最恨负心之人。” 有些话,出连昭并没说得太明白,但应天棋听得懂,应弈也是。 “应弈说,他懂的,你尽管放心。” 耳机被还了回来,应天棋便替他传达。 “那就再好不过。” 出连昭淡淡撂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今天这场坦白,解放的不止应天棋和应弈,看起来,解了一桩纠结疑惑之后,出连昭也轻松了不少。 “娜姬倒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出连昭走后,应天棋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抬手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又听应弈说。 “嗯,她确实是。” 应天棋应了一句,靠在椅子里闲了一会儿,又想起一节: “对了,我能好奇一下吗,你后宫里那些漂亮妹妹,都是怎么进来的?我听闻姚阿楠是地方富商家的女儿,按理来说,应当是没资格入宫的吧?” “嗯,阿楠本是我西巡时遇上的,她家里出了些事,一个人在外难以存活,便跟我回了宫。徐婉卿……你应当知道了。余下那些女子,或是母后挑选,或是大臣献入……总有自己的来处。” “好吧……” 应天棋点点头,又道: “每次说起这些,我感觉……你都很不开心。” “自然。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对方对我无情意、只求荣华富贵便也罢了,可若有情却还不起,白白耽误旁人一辈子,有何可开心?” “那是你人比较好吧,道德标准比较高,很纯爱,有自己的原则。” 应天棋叹了口气: “我们那个年代,律法规定一个人只能有一位伴侣,也就是一夫一妻,没有什么妃啊妾啊婢啊的,所以有很多男人羡慕古代人可以三妻四妾的,尤其当了皇帝,不仅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还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简直人生赢家。” “是吗?”应弈似不敢苟同。 顿了顿,他又问: “那小七你羡慕吗?” “我?” 应天棋轻笑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殿外有人敲响了门: “陛下?” 应天棋一愣,意识到那是小卓的声音:“进。” 于是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小卓偷偷摸摸从门缝外挤了进来,小跑着到应天棋面前,表情中的偷感很重。 应天棋瞧他这样子有点好笑: “怎么了这是?怀里揣炸.弹了?” 白小卓当然没揣炸.弹,他也不懂炸.弹是什么意思。 他只从怀里偷偷摸出一个纸包,有点紧张,神秘兮兮道: “这是方大将军身边的那个姓苏的小哥塞给我的,说是将军要他转交,是要事,务必要尽快交到陛下手上。” 应天棋微一挑眉,原本还疑惑着,但等抬手接过后,他感觉到了纸包传到自己手心的温度,便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7节 他拆开来,果真,纸包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只被撕好的烤鸡。 应天棋抿了下唇,却压不下唇角上扬的弧度: “……我才不羡慕。” 待在行宫里,说闲逸也的确闲逸,一举一动不必受人监视,确要松弛很多。 但无聊也是真的很无聊,因为没法用传送技能,所以即便他和方南巳离得很近,也没办法时时待在一起,应天棋是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谈上相距不过两百米的异地恋。 好在出发前应弈提醒过他此行会很无趣,应天棋便做足了准备,让方南巳去市集上采买了许多新出的话本子给他带上,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但话本子也难安抚有恋爱谈不了的人,应天棋靠在软榻上,看一会儿书叹口气,一页停了半天,实际一句话都没看进心里去。 应天棋再次感觉这系统还是不够全面。 如果有什么道具能把方南巳传到自己身边就好了。 可能是听到了应天棋的心声,下一瞬,系统便冒出了头—— 【叮——】 【更新提醒】 【检测到宿主已达成更新条件,现宿主可选择将技能“嘻嘻嘻我溜了但皇宫里没人发现”更新升级至隐藏终极3.0版本!】 【更新预览】 【优化玩法、修复数处已知bug】 【推出全新功能,始发点不再局限于皇宫,玩家可随时随地享受传送乐趣!】 【拒绝尴尬,取消技能施展时口令,让技能发生在心念一转间!】 【特别注意】 【本次更新需玩家支付积分1999】 【若玩家选择以皇宫外地点作为始发点,技能使用时将大幅受限。系统将不再留替身傀儡于原点,且玩家只能选择人物为自己的传送目标,此人物需满足条件:玩家对此人物探索度≥90%且此人物对玩家信任值≥90%】 【当前玩家角色卡图鉴中满足此条件的人物有:方南巳】 条件这么苛刻? 应天棋将这更新公告来来回回看了三遍。 这玩意是踩着他的痛点为他量身定做这次更新想专门赚他1999给他行个方便谈恋爱的吧? 性价比也太低了。 首先,应天棋真挺想和方南巳待在一起的。 其次,他不是个冤大头。 花两千块升级一个这么鸡肋的功能……虽然现在他的生活好过了很多,但应天棋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么富裕,至少不应该为谈恋爱这么奢侈地花一笔。 毕竟事情到收尾阶段了,随时生变,积分这种东西能攒还是得多攒点,万一到了后期遇见了绝境,系统大发慈悲给自己推送一个能救命的技能道具之类的,但自己没钱买,那他会恨死自己这一刻的恋爱脑的。 所以,即便很想拥有,应天棋还是觉得自己得好好考虑一下。 他叹了口气,又把更新公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感情上实在想升,但理智上又觉得这是针对自己的杀猪盘,劝自己绝对不能踏进这个陷阱。 纠结半天,他索性把系统关了,眼不见心不烦。 坐久了,他从软榻上起身,动动手臂扭扭腰,活动活动筋骨。 而后撂了话本,自己走到半开的窗边,趴到窗沿上,探头瞧瞧外边晴朗夜空间挂着的月亮。 正出神着,他忽听远远的似有哪里隐隐约约飘着一段箫声。 那箫声轻柔婉转,流淌在夜里,却无端显出几分孤寂来。 应天棋耳尖动了动,稍稍正起身子,侧耳去听那箫声是从何处传来。 “大半夜的,还有人吹箫呢。” 应天棋吹着小风听着箫声,微微眯起眼睛,同应弈道。 而后他心念一转,理理衣袖,抬步往殿外去: “让我看看何人有此雅兴。” 应天棋在外散步时不喜欢身后有一堆人跟着,在皇宫时那是得顾着太后的人、没办法,但现在在外面,说什么做什么便由他做主了。 但一个当皇帝的,独来独往不带侍候护卫终归不像样,应天棋便让白小卓带了几个小侍卫小太监远远地缀在后面,自己悠哉地走在前面,寻着箫声往行宫西侧偏僻处去了。 如果应天棋记得没错,那个方向应当有一片空地,又像花园又像露台,往那一站,能瞧见良山最好的风景。 果真,他找过去时,吹箫之人就立在一棵桃花树下。 他身材高挑,穿一身月白色锦袍,宽袍大袖同发丝一起随风飘着,瞧着倒是风雅。 那是……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那是应瑀? 确认了那人身份,应天棋转头朝身后不远处的白小卓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就侯在那里,不必跟来。 而后自己放轻脚步,朝着应瑀悄悄靠近。 应瑀站在桃花下面望着月吹着萧,很是专注。 专注到应天棋都走到他身后了,他也没发现树下多了一个人。 一直等应瑀一曲吹罢,应天棋才笑盈盈地在他身后唤了声:“阿兄?” 黑沉沉的夜,身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声,应瑀像是有点被吓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应天棋才松了口气。 “陛下?”轻唤一声,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作势要行礼: “臣参见陛……” “哎哎,免礼免礼,你我二人,私下里讲究这么多作甚?” 应天棋走到应瑀身边,趴在园子的木质围栏上,仰头看着天。 想了想,他好奇问: “阿兄方才那一曲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应瑀被他提这么一句,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写来吹着玩玩罢了。” “自己写的?太厉害了吧。”应天棋真心夸赞一句。 其实历史上的应瑀就是这么一位风雅人,他无心政事,身无官职,成日只醉心于诗书,且极为高产,有不少书画曲作流传于世。 应天棋没有特别研究过这个人,但学过他的诗作,对他这些风雅背景也略有耳闻。 “陛下谬赞了,我成日游手好闲的,没什么旁的长处,就只能拿这些闲事出来卖弄一番。没扰陛下清净就好。” “今日阿兄同我说话怎的如此生疏?” 应天棋笑笑,又问: “方才那支曲子,是什么意思?” “陛下听着是什么意思?”应瑀反问。 “是……思念吧。不知道。” 应天棋随口一猜: “听起来,似乎有点伤感。” “确实。是思念没错。”应瑀点点头,走过来立在他身侧,学着他的样子,趴在了围栏上。 静默片刻,可能是觉得这画面略略有些熟悉,他忽然道: “还记得吗,小时候,还在宫里的时候,我们也常像这样偷跑出来看星星。” 又到了应天棋最不愿面对的回忆往昔环节。 他答不上来,毕竟这不是他的童年,眼前也不是他的兄长,好在来时他一直挂着耳机,有些话由应弈作答,他只当个传声筒,复述便是。 “自然记得,那是四五岁的时候吧,有次阿兄半夜悄悄带我去御花园的池子边捉萤火虫,险些滑脚掉进水里去,被太子哥哥逮住,还将你我好一通训斥。” “是啊。” 应瑀听着他的话,轻笑一声,过了片刻,却又叹了口气: “那时候……真好啊,可惜回不去了。” “这是遇见什么了,怎么如此伤感?” 应天棋侧目瞧了他一眼。 “有感而发罢了。今日画集,有个漠安画师画了边境大漠的落日胡杨,可他怕是离家太久,不知那片胡杨林已在前年的朝苏突袭中化为了一片灰烬。那么美的落日,那么美的胡杨……今后都再也瞧不上了。” 应瑀皱着眉,目中有些许伤感: “漠安百姓常年生活在惊吓与战乱中,我空有名号,却是白食俸禄,也无法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些,成日只能摆弄摆弄书画……不知这战乱何时才能平息。如果可以,我真想生在寻常百姓家,寻欢作乐时也能心安理得些,不过要说起来,我还是最怀念儿时的。那时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考虑,只想着如何调皮能不被太子哥哥或者父皇捉住就好……” 听着话题提到了太子,应天棋心念一转,倒有了些旁的念头。 将话在脑子里转了转,他笑笑,忽然顺着应瑀的话道: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当这个皇帝。” 应瑀被这话吓着了,忙左右看看有无旁人,见此地只有他们两个,这才松了口气: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与旁人自然不说,但你是我阿兄,有何说不得?” 应天棋不仅说得,还越说越来劲: “旁人瞧着这天家如何富贵,但只有身在其中才知这金银与权力都是万重枷锁,困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也实在没有天赋,算不得一个好皇帝,若是太子哥哥还在……不知能做得比我好多少。说来,我倒是更羡慕阿兄你,如果可以,我其实更想像你一样,当个闲散王爷,安乐逍遥一生。” “……”应瑀笑笑,瞧着像是有些无奈: “太子哥哥在时你才多大一点,记得调皮玩乐就罢了,如何又晓得这些了?” “那时我年岁是小,有些事情我记不得,但总有旁人记得。这世上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巴,总有人会记得、会提起太子哥哥,说他是个多有才德的人,说他有多受人尊敬爱戴……自然,也有人说过,若当初是他继位,这天下又将是另一番模样。”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8节 “这些话你实在不必听进心里。”应瑀摇摇头。 “好,阿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很想问问阿兄你。” 一卷地图展到了末尾,也该露出应天棋的真实意图了。 “还有事是需要我为陛下解答的吗?陛下想问什么,问就是了。” “是这样,太子哥哥的声名我已听过不少,当初他如何出的事……我亦有所而闻。我只有一事不明,毕竟当时事发时我年岁太小,后来又再无旁人敢提起,我便更无从得知,今日问阿兄,还望阿兄能够解我疑惑。” 应天棋顿了顿,声音稍沉,问: “当初太子哥哥被冤入狱,虽说他犯了大错……可太子哥哥向来是父皇最疼爱器重的,难不成父皇真就如此狠心,舍得要了他的性命吗?” 这是应天棋疑惑了很久的事。 毕竟应沨不是旁人,而是仁宗结发妻子为他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用心疼爱教导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即便后来出了事,可帝王疑心当真就压得过父子情谊吗? 应天棋觉得,应沨被废、贬为庶民、圈禁……怎样都合理,可事实是,应沨死在了牢狱里。 若应沨的父亲是旁人便也罢了,可他的父亲庙号“仁宗”,仁之一字足可见其心性,他对旁人那般仁慈,为何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何狠心? 还有一点…… 应天棋现在还有个支线任务,需要还原太子死亡真相。 应沨一案的前因后果,应天棋或从史料研究、或从旁人叙述中已了解到不少,拼拼凑凑,也凑了个全貌。 还原案件并不难,到这个程度,这个任务也该差不多了才是,但显然,现在还连一点要结算的苗头没有。 那就是说,至少在他知道的这部分信息里,还有不尽之处,又或者,有谎言。 再细品……任务让他还原的并非案件因果,而是“死亡真相”。 那就很耐人寻味了。 果真,听见他的问题,应瑀似有些为难。 但犹豫半晌,他还是答了,只是开口时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我觉得父皇不是那样狠心的人,这事当初确实也有许多流言。说是……太子哥哥因毒死在狱中,可父皇当时只是押他入狱,明面上根本没有下旁的处置,所以,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戕,有人说是他受了暗害,众说纷纭,却哪种说法也没被证实,父皇也没有要一查到底的意思,只草草为他办了丧事,勒令谁也不许再提此事。后来就……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 应天棋忍不住皱起眉。 毒、狱、草草了结、始终未被证实的流言……那么,可动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 而事实究竟如何,既已问不了当事人,那就只能在一切将了结时,问问当年那位幕后黑手。 应天棋沉默着,没再接话。 忽有风起,山里夜凉,倒吹得人有些冷了。 应天棋抬手搓搓手臂。 想问的事问完了,毕竟应瑀不是他哥,他们也无旧可叙,继续待下去也是无事,应天棋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可还没开口,忽听远处传来一阵乱声。 应天棋愣了一下,朝声音来处望去,便见那个方向似闪过几道火把的光芒。 他不免盯着那处多望了两眼。 可能是看出了他的好奇,应瑀道: “傍晚时我听闻有人结伴进山夜猎,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应天棋点点头,没太在意。 但很快,他见白小卓快步往这边走来,到了近前,先朝他一礼,而后匆匆道: “陛下,夜猎的郎君们回来了,他们从后山……寻见了个奇怪的箱子。瞧着不像寻常物件,不知该不该打开,便来问问陛下您的意思。” 后山?箱子? 那会是什么东西?宝藏吗? 盲盒总是对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应天棋立马被吊起了好奇心。 他来了兴趣,抬手摆摆:“走,咱们过去瞧瞧。” 夜猎的队伍带回不少猎物,山里有许多动物都是夜间出没的,倒被他们这一行打回来不少。 猎物都摆在行宫的校场,包括那只神秘木箱。 应天棋和应瑀去时,已有不少人举着火把围在那里看新鲜,方南巳也在其中。 但方南巳没在中心凑那个热闹,他只双手抱臂立在人群边缘处,像是在等谁的到来一般,而后,遥遥一眼就瞧见了应天棋。 对视一瞬,应天棋还没来得及给他递个含笑的眼神,便注意到此人的目光挪去了应瑀的身上。 而后此人轻挑眉梢,意识到他们是一起来的,面无表情挪开了视线。 完蛋。 又让他逮着机会可以大作特作了。 应天棋脑子里只剩这一个想法。 但显然现在还不是哄男朋友的时候。 他轻咳一声,那群人见他来了,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行礼。 应天棋免了他们的礼,自己走近前去,看见了那只箱子。 那是一只瞧起来十分厚实的木箱,用料看上去就很好,边角甚至有银镶嵌,的确不像是废弃之物。 “这是何物?在哪找到的?”应天棋随便逮了个背弓箭的小武夫问。 “这……”小武夫哪里和皇帝说过话?一时又兴奋又惶恐,忙低头抱拳道: “回禀陛下!这是小的们打猎时在后山南坡发现的。箱子已检查过了,只有卡扣没有上锁,但瞧见上面有宫廷印记,怕是重要物件,小的们便没敢私自开启,还不知里边是何物。想请示您的意思,谁想您竟亲自来了。” 有宫廷印记?那就是宫里的箱子了?又为何会遗落在后山? 是哪年春猎时被宫人丢弃的杂物箱子吗? 应天棋没太在意,也没指望里面真能装什么宝藏,但为了满足这周围一干人等了半天的好奇心,还是抬手道: “打开看看吧,咱们也一起瞧瞧瞧瞧这山里能藏着什么宝箱。” “是!” 小武夫领命,这便与同伴对了个视线。 两个人动作利落,这就起身一人一边打开卡扣,一起抬起那看着就沉重的箱盖。 可箱子里装着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遗落宝藏,也不是什么陈年废弃杂物。 盖子一掀开,应天棋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皱起眉,下意识抬手掩住口鼻,往后退了半步。 夜里光线暗沉,箱子里也黑漆漆一片看不真切,待有人举着火把凑近一瞧,在场众人看清箱中之物,皆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低呼出声! 应天棋更是瞳孔一颤。 只见那箱中装着的,竟是一箱尸块! 死人青白的皮肤和凝固发黑的血块混在一起,味道令人作呕,箱盖打开后,摆在最上的便是半截手臂和一颗人头! 死者是一男子,死状并不安详,他的嘴巴与一双眼睛瞪得极大,表情极为扭曲,且眼中不见黑眼珠,全是瘆人的眼白往外翻着。 而那人的脸上、手臂上,甚至尸块所有可见的皮肤上,都布着一种奇怪的红疹。 那疹子连成片,密集处的皮肤甚至都已开裂,露出道道可怖的、深可见骨的蛛网状深红色裂痕! 第179章 八周目 浓郁的血腥味冲击着应天棋的理智, 本能令他想避开,一双眼睛却死死地钉在那箱尸块之上。 他心底漫上一股几乎要没顶的恐惧。 可能是人类对于同类尸首的本能惧怕,应天棋的手都有轻微的颤抖, 却还是做不到挪开视线。 直到下一瞬,他眼前一黑,是有人立在了他身前,挡去了他的视线。 与此同时, 应天棋闻到一股熟悉的、潮湿清冷的青苔味道。 “还愣着?把这东西合上,有多远丢多远。脏了陛下的眼睛, 几条命够你们谢罪?” 方南巳声调冰冷,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小武夫和他的同伴忙连道恕罪,飞快将木箱合上,才将那些浓重的血腥味重新关在了箱中。 “无碍。” 应天棋抓了一下方南巳的袖摆, 意思让他不要怪罪。 有了这么一点作为缓冲的小插曲, 应天棋也算是稍微缓过来了些。 他尽力整理好情绪,抬手止住了小武夫要将箱子搬离的动作: “稍等。箱中之人,可有人认得?”应天棋问。 在场众人却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一个个被吓得脸色发白,哪儿还能说得出什么? 于是应天棋又道: “先将箱子抬远些, 别让旁人碰。小卓?传令下去,叫行宫各部将人清点一遍,看看有谁那儿少了人。还有……叫锦衣卫找几个能看这些的……或者太医来一趟,让他们来时……多做些准备。” 周遭人多,应天棋便没将话说得太明白,但若白小卓能够将这话原模原样地带到,毕竟是医者, 对方应当能懂他的暗示。 之后,应天棋抬手摆摆:“都散了吧,方南巳,你同朕来。” 应天棋心中实在不安。 他同应瑀告了别,在众人恭送下带着方南巳匆匆离开校场,同他一起去了行宫书房。 “怎么办啊,方南巳,我好慌。” 进了书房之后,应天棋屏退其他人,关上门,开口时声音都带着点颤: “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就在那个箱子打开、我看到里面东西的一瞬间,我脑子里就两个字——‘完了’。就好像一只脚踏进了谁精心设计的陷阱里,而且一旦进入就是死局,真的很恐怖……”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59节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从箱子打开的那一刻起就已惨白。 他絮絮叨叨地同方南巳描述着,直到那人突然用双手捧起了他的脸,稍稍用力让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然后同他说: “应冬至,你冷静一点。想说什么,慢慢说。” 应天棋感受着方南巳双手比常人略低的温度,在这种情况下甚至显得有些冰凉。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方南巳的话有怎样的魔力,他竟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原本绕成一团的思绪也一点点被理顺。 “那个,那个箱子……” 等应天棋再次开口,语气明显平稳不少。 见状,方南巳便松开手,后退半步,静静地听他说。 “那个箱子,是被人故意放在那里、等着人发现它然后将它带回来的……或许中途还有人刻意引导着大家发现它,总之,绝不可能是巧合。” “嗯,为什么?” 方南巳知道这人的习惯。 每到这种时候,他看起来是在征求旁人的意见,或在和旁人商量,但实际心里早已有了想法,只是需要一个人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他才能顺顺当当地把话说下去。 所以,他默默听着,在应天棋停顿时接着话问一句。 “因为那个箱子里的尸体是新死不久的。尸块保留得那么完整,一点腐坏也没有,而且掀开盖子只能闻到血腥,闻不到腐臭。还有,咱们到这已经四五天了,围猎的人也出去好几拨了,但之前那些人都没发现这玩意,偏偏今日发现了,还大摇大摆用着有宫廷印记的箱子。这一切都又嚣张又刻意,生怕我们看不出来似的。” 应天棋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 “其实我此行出发前已经让小卓确认过两遍了,跟来的宫人应当都是还算可信的,确定与陈实秋手下有来往的那些人,我都让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了,可现在看来我们排查得还是不够到位,还是被人插了针。” “目的呢?”方南巳听着,微一挑眉: “往山上摆个箱子,让人搬下来,在你面前打开,吓你一跳?仅此而已?” “不是啊……!” 被问了这么一句,应天棋才想起自己忘了和方南巳说今夜这事中最核心最重要的一点—— “你方才可有仔细看那具尸体?人要怎么死才能死成那个样子?” 果真,方南巳道:“什么?没仔细看。” 方南巳向来不爱凑这种乱七八糟的热闹,加上方才见应天棋是和应瑀一起来的,心里不大痛快,所以一直站在人群边角没往前靠,直到听到众人惊呼声、意识到事情不对才冲到近前。 之后他也没太在意箱子里的东西,看都不用看,只闻那味道就知是死尸。 至于那死人什么形状,他实在没那个雅兴仔细打量。 “哎……他皮肤上长了很奇怪的红疹!红疹密集处,皮肤都裂开了,流着血,跟蜘蛛网似的。那是什么症状……我从未见过。” 听这话,再想想应天棋方才离开时交代的,方南巳便懂了。 他皱紧眉:“你怀疑,是疫病?” 应天棋沉重地点点头。 他转得有些累了,也懒得去找椅子,叹口气便直接原地坐在了地毯上。 “我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了,不然它放具尸体在箱子里干嘛?总不能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指望着一开盖子把我吓死吧……我还是小看陈实秋了,以为跑出来就万事大吉,没想到她竟能想到这种阴毒法子,这是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你如何能确定,一定是陈实秋做的?” 在应天棋懊恼时,方南巳忽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这话真把应天棋吓着了。 他大脑空白一瞬: “只,只能是她了吧,不然还能是谁……?如果是她的话,这次春猎能那么痛快地让郑秉烛留京、给你放权,也有了解释。” “不一定。”方南巳微一挑眉。 他走到应天棋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他身边。 “怎么说?不是她的话……你觉得是谁?”应天棋虚心请教。 “不确定,只是怀疑。因为许多地方不合常理。” “说来听听?” “如你所言,陈实秋应允郑秉烛留京,是要将你我、及春猎一行人一道留在此地。这对她来说,代价是否大了些?且她做此决定前,难道没同郑秉烛商议?此行前,郑秉烛可并未同你通气。”方南巳提出第一个疑点。 应天棋点点头,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代价的话……她或许不在乎这些。郑秉烛或许也不知情?再说,他也并不一定是我的棋,若是临时反水,也是有的。还有呢?” “瘟疫不是小事,一旦出现,传播范围极广,或许会波及整个良山甚至周边村镇。那她下一步要如何做?” “哦,是啊……” 应天棋倒是没想过这点。 用瘟疫放倒他们所有人,然后呢?陈实秋下一步想如何做? 让他们连着禁军一起病死在良山?确实有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了。 把皇帝接回宫掌控?不怕传染? 又或者趁瘟疫横行战力全失,索性起兵逼宫?她不担心旁人将她脊梁骨都戳断? “或许是等着把我耗死,然后另立新帝吧。” 应天棋摇了摇头,想得头疼: “罢了,现在咱自己在这猜这么多也没意思,先等着太医那边回话吧。” 方南巳听着,兀自思索片刻。 而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抬眸看向他,突然问: “若真是瘟疫,你待如何?” “不知道,还没想,脑子太乱。这招太狠了。” 应天棋往方南巳身上靠了靠。 方南巳也任他倚着,抬手松松揽着他的腰,又沉默片刻,蓦地抬起指尖轻轻拍了拍他腰侧,像是提醒: “若真是疫病,你便先回去。” “……嗯?”应天棋愣了一下:“回哪儿去?” “皇城。”方南巳提醒道: “你不是有移形换影的本事?” 他是说“嘻嘻嘻”? 应天棋叹了口气: “没办法的。那个本事只能我人在皇宫里时才能用。我只能用那本事离开皇宫、去到特定的地点,或者在几个特定地点之间横跳,然后再回去。但现在我人在外边,用不了的。” 其实想用的话倒也可以,只是应天棋不大想让方南巳知道。 不过这么说来…… 难道今天莫名其妙弹出的那个更新公告,是为着这事? 跑是能跑的,但即便知道有金蝉脱壳的可能性,应天棋也不可能逃。 因为这行宫里还有很多重要的人,他不能抛下他们面对未知的瘟疫,自己一个人在事情没有解决办法的情况下跑出去苟且偷生留他们面对死亡。 现在才到八周目,他还有两次读档机会,他还玩得起。 应天棋以前心血来潮问过,问系统选择读档点的标准是什么。 当时系统给他的回答是,经系统推算确认后、玩家能更改自己死亡结局的最近时间点。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这个游戏不会让他陷入无效读档的死局。 这多少让他有了几分底气。 在他想这些的时候,方南巳就在旁边静静地瞧着他,目光似有些深,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挪开视线、自己起身,转去了旁处。 应天棋就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看他晃去了书架旁,光顾了一下被自己随手乱丢的话本子,又去桌边瞄了一眼自己闲来无事练的字,最后从一堆废纸里面拎出了一张奇怪的图画。 看了半天,方南巳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便将那张纸亮给应天棋,问: “这是什么?” 纸上画着许多弯弯曲曲的圈,应天棋抬眸看了一眼,有些想笑: “这是世界地图。” “?”方南巳看看他,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纸上的图画:“世界地图?” “嗯啊。我无聊时画的。”应天棋冲他招招手: “你拿过来,我跟你讲讲。” 于是求知若渴的方大将军便走回了他身边,还顺带着捎了一只烛台照亮。 “你知不知道,咱们所在的世界,其实是个大圆球。圆球上大部分都是水,也就是海,我勾出来的这几块是陆地,里边装着人,也就是我们。现在咱们大宣在这。” 应天棋的手指落在某块大陆的东方,圈了个圈。 “就这么大?”方南巳像是有些意外,抬眸看看他。 “是啊,就这么大,我们生活的地方只是世界上很小的一个角落。其他的陆地还生活着其他人种,就是你们说的‘西夷’。那里的人,有的长着黄头发蓝眼睛,皮肤很白,还有的皮肤很黑,像地上的泥土。如今咱们用的火铳就是古代竹制火枪传到外头、经外国改良后又传回来的。” 应天棋给古代人科普着新鲜知识,讲着讲着,还真找见了点趣味: “你看,我们这边是亚洲,属于东亚。这里是南非,那边是北美……嗐,我跟你讲,给我点时间,我领先世界一千年,把这些地方全给你打下来!大方点全送你了,当做给你的聘礼。” 应天棋坐着白日梦说着大话,想想都乐。 方南巳听着,再次踩错了重点: “不用臣打?陛下御驾亲征?上阵记得拉满弓。” “啧!做梦不要讲逻辑!” 应天棋做完梦,又将话说了回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0节 “这世界很大,很漂亮的,远不止现在我们能看见的这些。如果有机会,真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方南巳没有应这话。 只抬手,稍稍蜷起手指,用指背蹭了一下他的耳尖。 像是一个安抚。 大约是聊起这个有些伤感,应天棋沉默着给了方南巳一个拥抱。 烛台被方南巳放到了一旁,烛火下,二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方南巳像是哄小孩子一般,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 “小七?” 应天棋靠在方南巳怀里,嗅着他的味道,寻见了片刻的安心。 也在那时,一直被他戴着的耳机里响起应弈的声音。 “嗯?”应天棋应了一声。 “……我知道不该打扰你们,但是……我想说……我不大介意的。”应弈的语气稍微有点点尴尬。 “什么?”应天棋听他说得模模糊糊,一时还没能绕过弯来。 “就是,喜欢一个人,想与之亲近是人之常情。如果你想同他做些更亲密的事,不必顾着我,我不大介意。若觉得我碍事,我闭上眼睛,不看便罢了。” 应弈说完立刻轻咳两声,仿佛说出这一句话已经用掉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勇气。 应天棋真要被他逗笑了。 他轻轻抿起唇角; “……没事的。已经够了。” “什么?” 方南巳知道他是在和应弈说话,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说……” 应天棋话还没说完,忽听书房的门被人敲响,是白小荷在外轻唤他“陛下”。 应天棋险些没从地上跳起来。 他忙站起身,收好地上那张地图,才道:“进。” 于是白小荷推门入内。 她抬眸看了眼室内二人,没有多余的神色,只垂眸道: “何太医求见。说是给陛下复命来的。” “快请。” “是。” 不多时,白小荷便多带了何朗生进来。 何朗生拎着药箱,先向二人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见过方大将军。” “免礼,快起吧。” 瞧见他,应天棋立刻正色,说起正事: “箱子里的尸块你们看过了吧。查到什么了吗?” “是,回陛下的话,箱中人,太医院同锦衣卫的大人们已查验过了。尸体新死不久,多不过两三个时辰。他身上穿的只是普通布衣,并非宫中人,倒像是附近的村夫。至于他皮肤上那些奇怪的红痕……” 何朗生似有些为难: “微臣学艺不精,认不得那是什么,但那病症的确怪异。为保万全,锦衣卫的大人们想将尸体即刻销毁,特来问问陛下的意思。” 竟连太医院都看不出那是什么吗? 应天棋皱起眉:“你们看着办吧。” “是。”何朗生低头应过,开口告退。 见状,方南巳也抬手朝他一礼: “臣也先告退了。” 应天棋看了眼这一言不合突然开溜的某人,其实是有点稍微舍不得的。 但行宫事忙,方南巳手里还有整支禁军要打理,他也不好说什么,便点了头,看方南巳与何朗生一并退下了。 一来二去的,时间已不早。 应天棋便也离开了书房,回了自己寝殿,简单洗漱后便换了衣裳睡下。 只是,大约是从未见过那样血腥的场景,一闭眼,应天棋满脑子都是今夜木箱开盖的那一瞬间。 尸块青白皮肤上的道道深红色裂痕就像是一张血色的蛛网,将应天棋拢了进去,始终无法挣脱。 整整一夜,应天棋都被乱七八糟的、碎片化的梦境困扰,潜意识的不安一直折磨着他,要他连觉都睡不踏实。 尸体到底是谁装箱放在那里的? 做这些的人究竟是想干什么? 尸体上那些红疹和裂痕又是什么? 为何他从未听过见过? 梦里,那红疹和裂痕长满了应天棋的世界,他看见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像昨夜一般被装进了箱子里,他几乎要被恐惧和血腥味淹没,再低头看,自己双手的皮肤也缓缓开裂,裂痕越来越深、最终,皮肉掉落,露出了森白的骨骼。 应天棋猛地睁开眼睛。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抱有太多恐惧,应天棋在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身上已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殿中光线还暗着,天都还未亮,应天棋却再无睡意,只睁着一双眼睛,清醒地望着寝殿的天花板。 也不知这突兀的早起是不是因着某种预感。 醒了没多久,应天棋忽听殿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在殿内值夜的白小卓听到动静,忙去门口确认,没片刻,又轻着脚步靠近了应天棋的床榻,唤道: “陛下?” 若无要紧事,白小卓是不会提前唤应天棋起床的。 应天棋清楚这点,心也随之缓缓沉了下去。 他撑着床面坐起身子,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边道: “什么事,说吧?” 白小卓不敢怠慢,立刻道: “昨夜方大将军命人将抬过木箱的二人与旁人隔了开来,置去了营帐边缘的独帐中,留了人每隔一时辰去确认他们的状态。那二人前半夜还好好的,谁知方才,营帐旁守着的人传了信,说是……说是在外唤时帐内无人应声,进去瞧了眼才发现,那二人已发起了高热。” 听见这话,应天棋悬着的心算是终于死了。 他二话不说,起身穿上衣袍: “我去瞧瞧。” “哎……陛下!” 见状,白小卓急得快要跳脚: “将军特意嘱咐了,说这疫病过人,让奴才劝着不让陛下您走动……” “得了吧,我什么德行他还不知道吗?谁能劝住我?” 应天棋才不管那么多。 因着不想惊动太多人,他出门时只穿了身常服,也没让旁人跟着,匆匆赶到营帐区时,天还没亮,鸡也没叫,却已有许多人举着火把在那处忙着了。 果然如应天棋所说,他的德行,方南巳再清楚不过。 方南巳知道谁也劝不住应天棋,便自己在外围守株待兔,一看见他便迎了上来。 “什么情况?” 应天棋看见他,先问。 “两件事。两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方南巳言简意赅。 “……” 应天棋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他愁笑了: “先说相对较好的那个吧。” 方南巳点点头,没有多卖关子:“你猜对了,昨夜箱中之人的确死于疫症,开箱的那两个武夫已经病倒。” 这个消息居然还算是比较好的吗? 应天棋自己缓了片刻,才鼓起勇气继续问: “坏的那个呢?” 这次,方南巳稍微停顿,再开口时,他望着应天棋的眼睛,声音稍沉了些: “山青跑了。” 第180章 八周目 “跑了?!” 应天棋一时没能压住声调, 惹得不远处来往之人纷纷侧目。 他轻咳一声,立刻控制住情绪,压低声音, 凑近些,但再低的音量都藏不住他的因这二字受的惊吓: “跑了是什么意思???”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1节 “跑了就是跑了。” 方南巳示意他往冷清些的方向走,边道: “该问的都问了,最后见过他的是昨晚夜猎回来的那群人, 当时山青正带着锦衣卫巡山,远远打了个招呼便走了。后来你让白小卓去找太医院和锦衣卫来看尸体, 那时候人就已经不在了,夜半我去寻他调人,便发现他已不在营帐,一同消失的还有他养的那匹黑马。” “你的意思是……”应天棋皱起眉。 “巡山一直由锦衣卫那边负责, 这几日也都是他带队, 他也最清楚围猎队伍出入山的路线,若箱子真是被有心人刻意摆放,他这个位置, 最方便。” 方南巳索性把话说明白了。 “可是……” 应天棋抿抿唇,垂下眼,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方南巳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 山青消失也是事实。 可是,他总觉得,山青不会做这种事,也不是这样的人。 毕竟山青连自己的人物卡也无,只是他从路边偶然救下的一个少年,如今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全是自己在背后计划成就。如果让应天棋给自己的盟友排个可信度排行榜, 那方南巳第一,山青就是第二。 他从来没想过变数会发生在山青身上。 可是现在……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方南巳抬手轻轻掸掉他肩膀上的草叶碎屑,道: “先别叹气。左右现在一切还未有定论,你可以先信着他,等到水落石出时再发这个愁。” 听他这么说,应天棋倒有些意外。 他睁大眼睛,像看陌生人似的瞧着方南巳,半天憋出一句:“……哇哦。” “?”方南巳微一挑眉,没懂他这是什么反应。 “你还是我认识的方南巳吗?” 应天棋苦中作了一点乐: “你一直不喜欢他,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他锤死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让他在我这永世翻不得身呢。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们家方小时也太明事理了吧?一点也不公报私仇呢。” 方南巳嗤笑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他应该是挺想抬手掐一下应天棋的脸,但抬眼一瞧周遭来来往往都是人,还是作罢,只道: “真说了你又不高兴。” “挺好啊,会照顾别人情绪了,阿巳长大了。”应天棋继续欠嗖嗖招惹他。 “你的情绪我何时没照顾着?” 说着,方南巳意有所指地将视线下挪,瞄了眼他的嘴唇,像是在那一瞬用目光将他五官的每一寸细节都轻抚过一遍。 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感受到那快要凝成实质的视线,应天棋立刻收敛了气焰。 他轻轻咳两下,还避嫌似的后退半步离方南巳更远一些,再开口时难免有撇开话题的嫌疑: “那这边劳你先看着吧,我去找一趟阿昭。” “找她作甚?”方南巳问。 “……那病的症状太古怪了,太医都看不出门道,我便问问这位南域娜姬,看看她能瞧出些什么。他们南域人不是最擅长用稀奇古怪的毒了吗?” 应天棋说着就要开溜,但跑两步又折了回来,好在方南巳一直在原地瞧着他,没有走开。 应天棋这一回头本来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但对上他的眼睛又全都忘了。 所以只抬手搓搓他的手臂: “你自己当心些。” 方南巳轻轻扬了下唇角: “嗯。知道。” 应天棋找到出连昭时,她正在行宫后侧的池塘边打水漂玩。 出了宫放飞自我的不止应天棋,还有她。 她向来不喜中原宫廷那些繁琐不便行动的衣饰,如今出来了,也不必再守那些麻烦的规矩,便日日穿着曳撒束着马尾,瞧着倒是英姿飒爽。 应天棋远远瞧见她,便抬手朝她挥挥,正想扬声唤句“阿昭”,却见出连昭掂着手里的石块,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她抬手将石块抛出,石块在水上连连点起波澜,打了一串漂亮的水漂。 嚯。 倒还真有两下子。 “为什么你能把石头抛成这样?” 走近些,应天棋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个人。 只是姚阿楠身形不大,一蹲下便被池塘边的杂草遮了个严严实实,现在站起来才被应天棋瞧见。 而她没有发现应天棋来了,只自顾自认真地在地上挑拣心仪的石头,然后学着出连昭的样子,扬手抛出。 “咚”地一声,石头溅起一片水花,就这么沉了底。 “这石头不好,你给我重找一块!”姚阿楠叉着腰,指挥道。 “人不行就别怪石头不好,你现在跳下去把你刚丢下去的那块石头捞上来给我,我给你打个漂亮的水漂。叫你见见世面。” “出连昭!!” 姚阿楠受不得一点委屈,一点就着。 而在她跳脚时,出连昭及时给她点亮了应天棋的位置: “你看那是谁?” “谁啊?!……” 看见应天棋,姚阿楠立马端庄持重起来。 她磕巴了一下,一张脸立刻羞成了红苹果。 等回过神来,她手忙脚乱地放下自己快要挽到肩膀头子的袖口,整理好仪容,赶紧向应天棋行了一礼: “臣妾参见陛下。臣妾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 出连昭私下里是从不向应天棋行礼的,但现在瞧姚阿楠这模样,她便也赏脸随了一礼: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免礼免礼。”应天棋冲她二人笑笑,而后便见姚阿楠小心翼翼地问他: “陛下今日怎么穿成这样,也没叫人跟着?是同我们一样,嫌行宫拘束,悄悄跑出来玩的吗?” “算是吧。”想了想,应天棋又瞥了眼出连昭,道: “我有事找你。” 见状,姚阿楠面上笑意一凝,却也没说什么,只目光在面前二人之间挪了几个来回,而后自觉地又一礼: “那臣妾便先告退了……” “无碍。”应天棋没让她走: “不是什么秘事,我在这一说,你们一起听了就是。” 姚阿楠愣了一下,笑意重回眉梢,认真点点头:“陛下请说。” “未来几日,行宫怕是会不大太平,你们看好身边人,别乱跑,也最好别和旁人接触。” 听见他这话,出连昭便猜了个大概: “怎么?这地方起瘟疫了不成?” “还没确定,但很有可能。”应天棋利索地承认了,而后又细说道: “昨日出去夜猎的人发现一具死尸,死状极其骇人,太医院和锦衣卫都瞧不出什么名堂。而今日一早,与尸体接触最近的二人便双双发了高热病倒了。虽然还没出现和尸体一般的症状,但……我今日过来就是想问问你,太医他们看不出那病症是何,但你来自南域,接触的罕见植物多,对毒也精通,可能从症状中瞧出一二?” 说着,应天棋伸出手臂,在自己身上给出连昭比划一通: “我看见的那具尸体,皮肤上面长着成片成片的红疹,疹子密集处,皮肤都裂开了,裂痕像是蜘蛛网,裂缝里面能看见血肉,深处甚至能看见骨骼。” 虽然没看见实物,但光照着这描述想象一下就已经够吓人了。 姚阿楠脸色白了白,抿抿唇,却也没说什么。 “这症状听着的确像毒。”出连昭思索片刻,却笃定:“但不是毒。” 应天棋愣了一下:“为何?” “你傻啊,毒哪会过人?既你说这症状会传染,那它就不是毒了。我们南域从没有过瘟疫,我也没听过这么骇人的疫症,帮不上你什么。” “那也没事,你俩能照顾好自己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应天棋来这一趟本也没抱太大期待,能从出连昭这得到点有用的信息是赚到,得不到倒也不亏。 他只又交代了二人要顾好自己的身子、没事不要去人多处走动,便匆匆离开了池塘边。 到了这时候,其实应天棋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点点侥幸。 他想,万一那两个武夫只是半夜进山着了凉、生了一场小病呢? 万一他俩烧完病完又跳起来生龙活虎了呢? 但侥幸只能是侥幸,现实很快又给了应天棋一记重击。 这病来势汹汹,不仅症状骇人,发作速度也极快。 那二人前夜开箱,天亮前发热,一直高烧到傍晚,待到天入夜,他们的手臂上便已出现了一颗颗小红疹。 “这些疹子……的确和昨夜尸体上的一般无二。” 待夜色渐沉时,何朗生全副武装进营帐为那二人搭脉诊治过后,出来一边叹气,一边向应天棋回禀: “这病势缠人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除高烧以外,二人已出现了呼吸、吞咽困难的情况,恐怕下一步就要……” 就要同那尸块一般,出现皮肤裂痕的症状了。 应天棋懂他没说完的话。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2节 皱眉思索片刻,他问: “那你可能推测,这疫病是如何向外传播的?如果能知晓,我们至少能提前防备一二。” 何朗生却摇摇头: “恕微臣无用。这病来势汹汹,以前从未听闻过,医书里面也没有相关记载,如今一切未知,微臣也只能通知各处,烧些苍术艾叶,用寻常防疫之法先撑着,希望能够有用。” “好,也没旁的办法了。辛苦你了。你们太医院接触病患较多,记得做好防护,免得也中了招。” “谢陛下关心,微臣晓得的。” 何朗生朝应天棋一礼,便退下去通知各处准备防疫事宜。 应天棋愁得连连叹气。 等人走了,他问身边的方南巳: “山青还没有消息吗?” 方南巳摇头。 锦衣卫指挥使失踪了,这是一件大事。应天棋暂时将这事压了下来,没让张扬,但锦衣卫不能没有统领,只好先叫方南巳顶上。 一时间,方南巳又要领禁军,又要安排锦衣卫,从昨夜开始就没有合过眼,今日又连轴转了一整天,眼下都挂上了一片青,应天棋看着实在心疼。 瞧着左右无人,他抬手顺了把方南巳的腰背: “不行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看你好累。” “无碍。”方南巳往他身边靠了半步: “没了我,这偌大行宫里你还能靠谁?” “那若是你累倒了,我不就更没有可依靠的了?得不偿失。” “没事,我心里有数。” 大概是见应天棋面上担忧未减,怕他不信,顿了顿,方南巳又道: “战场上,比这危急紧迫的情况不要太多,我习惯了,你不必忧心。” “你这么说,我不忧心,却是要心疼了。” 应天棋又叹了口气。 再一抬眸,他瞧见远处匆匆来了另一人,便稍稍往旁侧让开一步,与方南巳拉开了距离: “兄长。” 应瑀神色焦急,快步而来,先冲应天棋一礼,开门见山: “陛下,我听闻……锦衣卫指挥使山青大人失踪了?可是同这疫症有关?” “连兄长你都知道了?”应天棋苦笑:“这保密工作做得也不行啊……有没有关的,还不知道,所以才压下消息没让张扬。” “是……见这一整日锦衣卫都由方大将军调配,斗胆猜测罢了。”应瑀皱着眉: “我还见方才何太医匆匆准备着苍术艾草一类防疫的草药,可是已经确定了,昨夜箱中人的情况……当真是瘟疫?” 应天棋真不想点这个头,但该答还是得答:“八.九不离十。” “那陛下可容我瞧一眼染病者的症状?实不相瞒,我……有一猜测。” 应天棋一愣。 见应瑀神色不似玩笑,他的确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了解此病的机会,因此立马点了头: “可以。但此病凶猛,兄长要做好防护,站在营帐外瞧一眼就是了。” “这便够了。” 在应天棋的监督下,应瑀同医士一般裹了里三层外三层,才靠近病患所住的营帐。 他也并没有进去,只抬手拨开帐帘,往里瞧了一眼。 片刻,他回到应天棋身边,取了蒙面的布巾,已是一脸凝重。 待走近了,他开口便道: “是血裂症。” 应天棋没想到他还当真知道: “你知晓这病症?!” 应瑀点点头: “昨夜我没靠近,只遥遥望了那箱子一眼,没看清,也没想起这些。今日听旁人说营中起了瘟疫,再想到昨日箱中尸体的状况,我这才赶来确认。高烧,加上我刚才瞧见的那些红疹……应当就是血裂症了。” 应天棋方才还在发愁这稀奇古怪的病症没有解决之法、连名称都不曾得知甚至无人听闻过、像是凭空被创造出的一般,谁想应瑀这就如及时雨出现,给他带来了希望。 “得了这病会如何,又要如何才能治愈,请兄长细说!”应天棋已迫不及待。 “这病以前没在中原出现过,宫中太医没听过没见过倒也是情理之中,这也是我昨日没敢确认的原因。” 应瑀抿抿唇,终于揭晓了此病来历: “这是朝苏那边传过的病症,血裂症。” “朝苏?”应天棋一时没能压住声调。 “嗯。”应瑀应道,已是满目愁色: “我的封地在漠安,在那边也待过几年,所以对朝苏了解得多些。大约十年前,朝苏曾经发过一场瘟疫,便是这血裂症了。当时朝苏难民大批聚集在边境,我派人去瞧过一眼,多少知晓些情况。那时,我听说他们那边因为瘟疫死了很多很多的人,闹得便是这血裂症。 “血裂症没有治愈的法子,至少我那时没听他们寻到过。且这病症传播极快,一旦染上,病毒便会随着血液攻去人的五脏六腑,直到血肉无法承载,随着皮肤爆裂开来,令人活活流干血液,枯竭而亡。” ……没有治愈的手段。 应天棋心下一沉。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可如果传播速度快还无法治愈,那朝苏当年又是如何解决了这一难题?他们应当想出了应对的法子,对吧?” 果然,应瑀点头: “这病凶猛,但好在传播方式较为苛刻。在病症初期,这病是不传人的。只有在病患发展到后期,皮肤开裂,带着病毒的血液随着爆裂化为雾气散开在空气中,旁人靠近时由呼吸带到体内,才会被这疫病波及。” “……” 难怪。 难怪背后人要将尸体弄碎了塞在箱子里。 也难怪昨天箱子周围围了那么多人,却只有开箱的两个小武夫病倒。 他们当时离得太近,直面箱中血气,这就…… 应天棋怔然: “也就是说……” 他没将话说完,见他沉默,应瑀便替他道: “只要在病患皮肤开裂前将他们送往无人处,待病患死去、妥善处理他们的尸身,便可防止此病继续传播。” 可“这……”应天棋知晓了解决办法,却并没能为此展颜。 他话说得有些艰难: “这,这真的没有治愈的办法吗?” 照应瑀的话,目下唯一的解决之法,便是舍弃患病者,来保全其他人了。 可是若放着病患再不尝试救治、任他们自生自灭,也太…… “我知陛下慈心,不忍放弃任何一人,但这行宫中这么多人,陛下不能不保全其他人。若想顾全大局,有些舍弃是必要的,有舍才能有得。更何况……此病来得蹊跷,陛下有没有想过,明明血裂症只在朝苏出现过,何故会突然出现在中原,死者又何故被人装在箱中,恰好在春猎时放在了行宫后山?” “兄长的意思是……”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跑来一人。 定睛一瞧,应天棋才见,那竟是一名小军士。 小军士穿着一身甲胄,匆匆跑来,单膝跪地朝面前几人一礼: “报!陛下,王爷,将军!我们方才例行巡逻时发现良山脚下竟多出许多军队营帐,见势竟是要将我们围困在此!而且那些帐上,绘着,绘着……” 方南巳冷声:“别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军士一抖,低头道: “绘着朝苏的图腾!” …… “快些快些,上面吩咐下来了,要我们尽快将那两个病患送去行宫外安置呢。” 四个太医院小医士淋着夜色匆匆而行,走向营帐区边缘处。 “这是什么意思?病倒的那两个人,大人们不打算继续治了吗?” “这么奇怪的病,我听都没听过,应当是治不好了吧……” “那把他们送去偏远地,不是让他们等死吗?” “唉……那也没办法。” 已经有人在行宫外良山脚扎好了安置病患的帐子,只待他们做过最后的检查处置后将人挪过去。 夜已经深了,小医士们赶着回去睡觉,动作都很利落。 他们按照上面人吩咐,检查过病患身上并无裂痕,便两人抬一个担架,将人挪了出去。 夜深霜露重,从营帐到山脚的那段路程,冻得小医士哆嗦了一路。 他们搬的那两个病患高烧烧了一天一夜,人都不太清醒了,面色惨白,皮肤上爬满了红疹,瞧着实在可怜。 将他们安顿下来后,小医士给他们盖好被子,喂了最后一顿药,多少有些不忍心: “他们……真的没救了吗?就这么把他们丢在这荒山野岭的,真的好可怜。” “可怜也没法子,谁叫他们得了病呢?” 同伴搓搓手臂: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3节 “快点快点,弄完了好回去睡觉,我困死了,明早还要轮值呢。” 说罢,同伴便先出了营帐。 小医士应了一声,放下碗,最后给病患掖了掖被角,起身想走。 但也在那时,原本昏迷的病患突然抬手抓住了他的袖角。 小医士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垂眸看去,病人艰难地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像一条濒死的鱼: “郎中,我,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不是的。” 小医士也才十五岁,去年才刚进太医院当学徒,还没见过太多生死,如今知道这病患的命运,实在有些不忍: “你,你会没事的,会好的……” “真的吗?” 病人嗓音嘶哑,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他: “那你为何要走,你,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 小医士不知该怎么答了。 也不知病人是哪里来的力气,拉着他的袖角,叫他连挣脱都难。 “我,我……” 小医士慌乱地扒拉着病人的手。 而低头时,他忽见那人小臂红疹密集处似乎泛着些深红颜色。 他记得刚才这人手臂上还没有这颜色,于是定睛瞧了一眼。 谁知就在那时,那片深红色突然钻出皮肤,皮肉裂开,露出一道细细的血色痕迹。 小医士从没见过这种画面,他吓得身子一颤,倒吸一口冷气。 碰巧那时同伴在外问: “小唐,好没好啊?快走了!” 小医士这才慌乱地扒开了病患的手,任他的手臂垂落、像一条烂肉一般摔在了被褥上。 他匆匆起身,没敢再多看一眼: “……哦!就来!” 第181章 八周目 “这良山好好的, 为何会出现朝苏人?” 得到这坏消息之后,次日清早,应天棋便悄悄跟方南巳上了山, 遥遥往山脚下望了一眼。 果然,山道处聚集的人头密密麻麻,像是一排排的小蚂蚁,且隔一段距离就扎一片营帐, 看这架势,应当来了不少人。 “来拿你的项上人头。” 方南巳靠在一旁, 给他讲了个冷笑话。 “……” 这么显然的事就不必你来告诉我了。 “但这可是京城周边,又不是漠安边境,朝苏人怎么穿过边境走这么大老远聚在一起把我们围在良山?好嚣张。” “说明这一路有人帮着上下打点,暗度陈仓。你不是早就怀疑京中有人和朝苏勾结?”方南巳提醒道。 “是……可有关那人一直没有线索, 我至今也想不到究竟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应天棋皱眉思索, 却忽听方南巳问起另一事: “你还记得初次见山青时,他在京郊被人追杀,是因他受人所托, 要往京中带什么东西。” 应天棋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茬,于是立刻点头:“记得, 怎么了?” “托他捎物件的是我养的密探,称琼八。在出事之前,琼八一直游走在漠安边境一带,应当是查到些什么重要证据,却不慎暴露行踪,被人灭了口。临死前,他遇见山青, 将所查到的证物和能证明他身份的玉令一道托付了,谁想却托付了个不中用的,玉令被人在路上当了,证物也在京郊被人劫了去,甚至还险些再搭上一条性命。” 方南巳又在叙述时夹带私货冷嘲热讽了。 应天棋听出来了,但没跟他计较,他更在乎另一件事: “好你个方南巳,密探遍布五湖四海,连这种事都能查?居心何在啊?” 应天棋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那,关于那神秘人的身份,你们查出什么了吗?” “尚未。线索全断,且已打草惊蛇,再从头查起会很难。但有能耐将手伸到京郊,又有能耐布局多年往中原塞这么多朝苏人,且这么久都没露蛛丝马迹以至于今日被打个措手不及,这一路需要通的关系实在太多太杂,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 “你的意思是……” 应天棋沉思片刻,抬眸看着方南巳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了个名字: “……应瑀?” 方南巳很轻地扬了下眉,应天棋便知道自己应当是猜对了,但等方南巳再次开口,给他的却是一句反问: “为什么不是太后?” “她……不大可能。她已经一手遮天了,再和朝苏勾结,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再说了,今日这局面,背后人肯定是许久之前、久到我来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开始落子布局,陈实秋若想杀我,也不过动动手指的事,何须这么麻烦?” “那为何是应瑀?” “嘶……其实,是他也说不通。” 应天棋仔细想想,又摇摇头: “他是王爷,封地在漠安,漠安离朝苏那么近,看起来,他已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与朝苏勾结的人不是他都有点说不过去了。但这一切太顺理成章,我反倒不敢信,而且还有别的疑点,比如,如果今日局面是他精心设计,那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解决血裂症的办法呢?” 应天棋想不通这点: “我们这里可没人听过这病,也不知道它和朝苏的关系,我要是他的话,悄么声在边上猫着,保护好自己不被传染,等到所有人都病倒了再跳出来收割不就行了?他何必为我们解决这一难题?这不多此一举吗。而且……” “嗯?” “在我知道的历史里,根本就没有良山这一变故。我觉得或许是我的到来改变了太多事,事情不再按原来的走向进行,让这个隐藏得很好的通敌奸细感受到威胁才提前暴露。这么一说,应瑀又有嫌疑了,可是我再一想,应瑀他根本没有实权,其实也就空有个皇室身份,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他身边肯定还有个更厉害的盟友协助他完成这一切,但目前除了咱们和陈实秋两方阵营,旁的还有能做到这些事的人吗?嘶……会不会是其他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人啊?” “或许。” 如今疑点太多,迷雾重重,的确不好判断。 方南巳直觉应瑀有问题,可应天棋说得也有道理,辩来辩去,不如不辩。 “其实还有件事我很奇怪……” 一个话题结束,应天棋又探头往下瞧了一眼: “他们就这么围着吗,不打算做点别的?比如上来取我的人头?我以为昨晚就得杀上来呢,谁想这会儿还安安静静的。” “动静太大。不值得。” 方南巳微一挑眉,语气淡淡。 “……也是,都使出瘟疫这种阴招了,是我的话,就多花点时间,静静等着山头上的人都死完了,再跳出来扛个麻袋捡人头。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了抑制病情传播的法子,正好打个时间差,养精蓄锐做做准备,也顺道清一清内鬼。” “嗯?” “行宫里面有朝苏人的内应,这是肯定的。如果他们的计划没有顺利进行,那内鬼必然坐不住,一定会想方设法往外传递消息。”应天棋很轻地弯了下眼睛。 瞧他这小表情,方南巳的神情不免也柔软了些:“你想守株待兔?” “嗯。”应天棋点点头: “总之,不管有没有可能,在一切水落石出前,应瑀还是先防着些吧。这事别让他察觉。” “好。知道。” 良山虽离京城不算太远,但是地处偏僻,周遭只有零星几个小村镇,且因落着皇家行宫,附近少有人往来。 因此,朝苏细作带兵围困良山,若再加上有心人刻意封锁消息,这一时半会儿,消息根本传不出去,自然也无法向京中求援。 应天棋试过,让方南巳用南域的鸟雀把戏传信出去,但显然山脚的敌人提前防着这一手,发出去的信,无论是送去哪里,皆无回应。 没办法,他只能将重心放在行宫内。 在应天棋的吩咐下,方南巳暗中派人守住了良山大小各路,只待行宫内应按捺不住有所动作。这般守株待兔,等人抓到了手,威逼利诱也好,严刑逼供也罢,良山这一出毒计是谁想出来的、又是谁与朝苏里应外合,便都有了答案。 仅仅两日,本来高高兴兴的春游变成了又一出生死危局,应天棋好不容易才把禁军调令骗来、为此准备的万全之策也全部作废。 心里装着太多事,应天棋乐不起来,也没心思玩。 左右无事,他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着耳机和应弈下下棋。 “当时我自己跟自己下棋,下个不停,其实也是你察觉自己的情绪能够影响我、能被我感知,所以刻意提醒我发现你的存在,对吧?” 一局结束,收棋子的时候,应天棋突然想起一茬。 “是。其实原本也没抱太大希望,但小七聪慧,很快便联想到了这点。” “嗐,别尬吹……”应天棋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撑着下巴,瞧着面前的格子棋盘,兴致缺缺: “这棋下久了也没意思,要一直动脑子,太累人。”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只是宫中时日太长,闲来无趣,也只能以此打发晨光。” “也是……”应天棋微微叹了口气,言语间,察觉这几日应弈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所以他直接问: “瞧你这两天好像都不大高兴,是因为应瑀吗?” “瞒不过小七。”应弈叹了口气,既然提到了这茬,实在忍不住多说一句: “阿兄他,真的……”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4节 “一切还没有定论,你不要多想。”应天棋安抚道: “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所以我们会往这个方向怀疑。而且这种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有嫌疑就要防着,否则在紧要关头被吓一跳捅一刀……实在不大值当。一切都只是猜测,你不要多想。” “不会。这是小七你和方南巳的决定,我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我私心里并不想信这种可能性。其实,这几日……我总会想起儿时与阿兄的往事,我信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应弈和应瑀的关系很好,应天棋自然知道。 于是他点点头,把最后一粒棋子丢进盒子里,而后拍拍手,自己躺去了软榻上,边问: “可以给我讲讲故事吗?你知不知道,后世可有许多人研究你们兄弟俩的感情,他们为着你俩到底是真情实感还是虚情假意,吵吵了好些年。” “还有这种事?” 应弈轻笑一声。 他也很久没有过这种可以心平气和与人聊聊往事说说心里话的机会了,再说,应天棋不是旁人,他自然不吝啬与之分享: “我出生那年,正值朝局动荡时。那是百年难遇的灾年,父皇也病了,几个哥哥明争暗斗,为着一张龙椅争得你死我活。众皇子里,只有我与八兄立在漩涡之外。一是因我们年纪都小,阿兄虽大我十多岁,却终究没到能搅合那些大事的年纪,我就更不必说了。二是因为,我们的出身都不高,是皇子中最不起眼的。 “我的母亲本是尚宫局的女官,至于八兄……我们没有母家撑腰,没有父皇疼爱,即便是皇子,日子也没那么好过。说来,我其实算是八兄带大的。从三岁开始,八兄就带着我一起玩,教我识字、带我摸鱼爬树、赏星赏月……八兄待我很好,我说喜欢的点心,他每日都给我留,我受了欺负,他便带着我去向太子哥哥告状为我讨公道,其实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比父皇还要重要的家人。” 在凉薄皇宫里为数不多的一点亲情、如兄亦如父,从小互相扶持着一起长大,这种感情,应天棋能够理解。 如果他也有这么个哥哥,俩人关系好了这么多年,但突然跳出来一个人说他哥通敌叛国算计他的皇位,那他必然也是不信的。 应天棋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在想该说些什么来安抚一下应弈,便听书房的门被人敲响。 而后白小卓进来通传: “陛下,方大将军求见。” 方南巳? 他这个点过来做什么? 应天棋立刻从软榻上坐了起来:“让他进来。” 方南巳不请自来,应天棋自然以为是内鬼那事有了眉目,便站起身喜气洋洋地等着,谁想迎进来的方南巳却冷着一张脸。 应天棋太了解方南巳的微表情了,一瞧见他这模样,就知道有坏事。 于是他笑意一顿,问出口时不自觉磕巴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是出什么事了?” 方南巳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有些沉,说出的话险些令应天棋晕倒: “太医院和禁军营,病倒一片。” “什……”应天棋想过方南巳要说的是坏事,却没想到有这么坏。 他大脑一片空白。 大约是有些不敢信自己心里冒出来的那个猜测,他抿抿唇,犹豫半天才同方南巳确认道: “是血裂……?” 还没等他说完,方南巳便点了头。 “怎么可能?”应天棋皱起眉,人立刻慌了: “太医院不是反复确认过那两个患者还没到传染阶段吗?之后也叫人将他们挪去了偏僻处不准人接触,为何这病还是染了人?难不成是先前的病患跑出来了?” “没有。病患的帐子始终有人远远盯着,他们连营帐都未曾离过半步。” “那这……” 这才是最可怕的。 应天棋再待不住了:“我去瞧瞧。” 虽说血裂症在前期不会过人,但为保万全,方南巳还是盯着应天棋绑好蒙面布巾、戴好帷帽才让他进营帐区。 这一波病势瞧着要比前面那次凶猛得多,参与春猎的太医和医士几乎全部出动,穿梭在各个营帐间。 应天棋路过那些帐子,听着一声声咳嗽和呻.吟,心下实在着急。 人群来往间,方南巳帮他捉住了何朗生。 其实如今天气还不算热,但何朗生拎着药箱,已是满头大汗。 “微臣参见……” “免礼免礼。”应天棋甚至没能等何朗生一句话说完,就急着问: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血裂症前期不是不过人吗,最初那两个病患不都已经挪出去了吗?为何还会病倒这么些人?” “回陛下的话。近日山中天凉,底下人起了一片风寒,多多少少都有些头疼脑热的,太医院便也按这治了,谁知今日下午,有人开始长起红疹来,太医院再瞧,才意识到可能是……忙将所有发热之人都隔了开来确认症状。至于这次的病源……应当是出自太医院。” 何朗生禀报时眉头紧皱着,嗓音也嘶哑,显然已经为此事焦心了许久。 “太医院?” “是,我们发现情况的第一时间便追查下去,查到最初有症状的是太医院几个小医士,前些日正是他们奉命将病患检查过后转移。但按他们所说,他们是反复确认了病患身上没有裂痕才把他们送去山脚帐子的,可还是……当夜去挪人的小医士一共四个,其他三个都已经隔开来了,还有一个叫小唐的……已经失踪了,尚未找到。” “失踪?那问题就出在他身上了不是?”应天棋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些天,这几个小医士去过哪里、接触过谁,统统查清楚,一个个都隔开观察着,尽早办妥这些,这病症或许还能控制。还有,分出人手全力搜查跑了的那个,先尽快将人找到再说。” 可听见这话,何朗生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了。 应天棋见他这样子,忍不住问:“怎么了?” 谁想这一句话问下去,何朗生竟直接跪了下来,连声音都在颤: “陛下……这几日行宫出现疫症,虽说此症初期并不会传人,可是为保万一,太医院还是每日往各处分发苍术艾叶用以焚烧驱疫,而分发药材这些事,都是太医院底下的小医士去做的。这两日,那失踪的小医士怕是,怕是……” 何朗生双目紧闭,跪伏在地: “怕是已将行宫各处都走遍了!” 这话落在应天棋耳里,不亚于阎王催命的号令。 他两眼一黑,步子踉跄一下,险些没晕过去,好在方南巳在侧后扶了他一把,才让他稳住身形。 “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匆匆而来,应瑀左右瞧着军营中人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模样,面上也不掩愁色: “我听闻又有人出现了高热红疹的症状?为何?病患不是在身上出现裂痕前就已经送出去了吗?为何……?” “兄长,你先别急。” 其实应天棋自己还没缓过劲来。 见他来时什么也没戴,应天棋先问旁人取了一块崭新布巾要他蒙住口鼻,之后自己努力整理好心情,同他简单讲了下事情经过。 “真是……胡闹!” 应瑀当年亲眼见过朝苏被血裂症侵袭时是如何的惨痛,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到处都是呼痛的哀嚎,大地都被难民皮肤上流淌的鲜血染成了红色,说一句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这么些年过去,应瑀还是偶尔会梦到那年在边境看过的画面,心中怕极,谁想今日,噩梦重新降临,他哪儿还能冷静: “这病是要命的,他知不知道跑了他一个会害死多少人?!” “兄长,你先冷静一点。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我们只能尽快将人找出来……小卓,你去通知昭妃和顺贵嫔,让她们看好身边人,尽量不要走动。还有你妹妹,让她也在屋里待着,别出门。” “是!” 白小卓得了吩咐,忙带了几个小太监离开了。 何朗生继续拎着药箱奔走各处,方南巳也已带人去排查小唐这几日接触过的人与物,此地一时只剩了他和应瑀。 应天棋知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再留在这里只会给旁人添乱,正想安抚两句应瑀而后同他一起先回行宫再言其他,开口前,却忽听一个侍卫跑向这里,边跑边喊: “方大人!方大人呢?!——找到了,人找到了!” 侍卫说,小唐被发现的时候,正躲在行宫附近的灌木丛里瑟瑟发抖。 事实上,他今日天蒙蒙亮时就已经逃了。 前三日,他便已经出现了发热、呼吸困难等症状。 但山中寒意料峭,近日有许多人都染了风寒,头疼脑热的都是寻常事。他原以为自己也是如此,小病小灾倒也不碍事,只自己抓了些药喝下,当寻常风寒治了。 直到他发现自己身上起了红疹。 他是太医院学徒,对病症本就记忆深刻,他立马认出,自己身上这红疹,和前两日他抬走的那两个病患身上出现的一般无二。 意识到这点,小唐陷入了几乎没顶的恐惧中。 这是什么东西? 难不成,他也被传染了那可怕的疫病? 按理来说,出现这种高传染性的病症,他应当第一时间上报才对。 可是他怕。 他太怕了。 他怕自己也像那两个病人一样,被人用担架抬去偏僻的、临时搭起的帐子,在里面孤零零地等死。 而且,万一呢,万一他这不是瘟疫,只是寻常皮肤过敏,一旦被人发现,岂不是也要被一杆子打死白白送了性命? ……他不想这样,他不想被抛弃,他还想多活一段时日。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症状愈发严重了。 这也杀掉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身上,红疹密集处,连皮肤都开始开裂。 裂痕流出来的血染红了衣裳,他便躲着旁人用纱布将伤口包好,然后换上干净衣服,假装自己是个无病无灾的正常人。 他呼吸困难,连喝一口水也要很努力才能咽下,可即便浑身无力,他也要强撑着跑在行宫各处去做事。 他不能倒下。 一旦倒下,旁人就会发现他病了。 他会被抛弃的。 直到今日一早,小唐发现自己的红疹长到了脸上。 他终于瞒不下去了,于是自己跑了出去,跑到山脚下,找了个灌木丛躲起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5节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开我吧!我会离开的,我会离得远远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小唐的哭嚎凄惨,他像一只破麻袋一般被两个全副武装的男子拖拽着。 应天棋原本应该离开的,但看见那画面,还是不忍地顿了下脚步。 应瑀便在旁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应天棋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都这样了……还能如何处置呢?” 其实不必他说,负责此事的锦衣卫已经下了令,一点不避人: “快点的,把人拖下去装箱子里烧了,都小心点,别见着血!” 小唐听见这话,忽地哀嚎一声: “放过我吧,我不想死啊!!!——” 帷帽下,应天棋将这痛呼听在耳里,皱眉垂下了眼。 他缓缓蜷起手指,不再去看: “兄长,走吧……” 应瑀闻言,也没说什么,只同他一起朝行宫方向而去。 谁知那边的小唐却瞥见了他二人的身形,见他们穿着打扮皆不寻常,一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大人!二位大人!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我没想害人啊大人!你们放了我吧!!” 小唐的声音喊至嘶哑,字字泣血: “我真的不想死啊!我师父说我很有天赋的,再学两年便可升吏目,总有一天能当上御医的!!求你们放过我吧大人,我只是想活啊!!!” 小唐哭号着,可从始至终,过路那么多人,都没人多看他一眼,他们个个快步离去,避他如蛇虫鼠蚁。 是他喊得还不够大声,所以才没被贵人听到吗? 为什么,为什么呢?他们都把他当成什么妖魔鬼怪,唯恐避他不及,连触碰他都要带上好几层手套和蒙面。 可他也是个人啊。 那一刻,对命运的不甘和对活命的渴望让小唐生出了最后再为自己搏一把的勇气。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开身边人的手,他知道他们怕什么,所以一把拽下了他们蒙面的布巾! 原本制着他的那两个男人惊呼一声,下意识撤步远离了他。 而小唐抓住机会,踉跄着起身奔向那两位或许开一下口就能救他于水火的贵人。 “大人!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所有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 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或尖叫着转头就跑,或呆呆地立在原地。 而应天棋闻声,转头看了一眼,见方才还被制着的小唐竟已挣脱了旁人掌控朝他冲来。 应天棋一愣。 按理来说,有人这样冲撞皇爷,身边护卫是断断不可能容人近前的。 但此时此刻,谁都知道小唐得了什么病,谁都知道这病有多可怕,也因此,或是没能反应过来,或是在犹豫,或是不想触碰这必然的死亡,一时竟没人能冲上去拦住他。 几乎在几个眨眼的功夫,小唐就已从远处奔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秒,小唐就会跪在他脚边抓着他的衣袍继续哭着恳求他。 应天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该跑的。 可是一切好像都晚了。 小唐遍布红疹的面容越来越近,那一刻仿佛也被拉得无限漫长。 直到下一秒,应天棋眼前闪过了一道身影。 应瑀从他身侧冲了出去,用自己的身体拦住了小唐。 “愣着干什么,都是死的吗?!还不快护驾?!!” 应瑀一边喊着,一边将小唐往远推搡去。 应天棋看得很清楚。 小唐一边尖叫哭嚎一边被迫远离,而在表情狰狞时,他的脸颊有数道裂痕缓缓蔓延,伤口的血混着眼泪一同流下。 那一刻,不知道是谁的情绪。 应天棋看着应瑀的背影,喉咙和心脏皆痛如刀割: “哥!!!” ----------------------- 作者有话说:没什么新人物了,大家可以投狼了 第182章 八周目 一开始制着小唐的那两个男子迅速重新将面巾绑好, 他们也知自己一时疏忽坏了事,忙冲上去将人从应瑀身边拉开,图个将功抵过从轻发落。 小唐被拖走的时候, 脸上已生出数道血痕,道道深红从那些裂缝中流淌下,留下许多刺目蜿蜒的痕迹。 负责此事的锦衣卫忙过来请罪。 应瑀本是最温和风趣的性子,但这次也是动了大气, 将那人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让他自去领罚。 应天棋匆匆过去, 心里又急又气,这情绪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应弈的: “兄长,你怎么……!” “不必多言。” 应瑀瞧见他, 神情这才温和了些: “没冲撞到你就好。” “那兄长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 “无妨, 我蒙着口鼻,想来应当无事。”应瑀指指自己面上的布巾,安抚着冲应天棋笑了笑: “天色不早了, 陛下,早些回去休息吧。” 应天棋看着他,终是抿抿唇, 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心中五味杂陈,与应瑀分别后,独自回了寝殿中。 特殊时期,就算夜深,行宫中人也不敢懈怠,个个在宫殿与营帐间小跑着穿梭、送人送物。 夜色被一朵朵摇曳的火光照亮,空气中都弥漫着紧绷的气味。 窗外漆黑一片, 实际早已过了入睡的点,应天棋却毫无睡意。 寝殿中只零星点了几盏灯,他就枯坐在烛火下,人静得像一棵枯木,只手里缓缓转着两颗核桃。 殿外脚步声杂乱,殿内却安静异常,只有核桃粗糙表皮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咚咚——” 直到不知多久过去,殿外传来一道极轻的敲门声。 应天棋这才回过神,他抬手揉了揉鼻梁: “进。” 于是寝殿的木门发出一声轻响,缓缓被人推开来。 应天棋本以为来的会是小卓小荷,或者方南巳,却没想到来人带着一点清幽的陌生香气,应天棋一抬眼,竟见是姚阿楠。 “你怎么来了?”应天棋有些意外。 姚阿楠看着他,向他行了一礼: “请陛下恕罪。臣妾是听宫人说有病患冲撞了陛下,心里实在不安,辗转难眠,实在忍不住过来瞧上一眼。” 说着,姚阿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应天棋: “陛下……可还好吗?” “好,朕没什么事。你放心。” 应天棋勉强冲她笑笑: “不是说了没事不要随意走动?现在行宫里发了瘟疫,你应当多顾着你自己。若朕真染了疫病,你跑来再过给你,害你也染上,多不值当?” “陛下龙体安康才是最重要的。若陛下病了,臣妾便侍奉在侧,陛下安好,臣妾也能心安。” 姚阿楠说话时格外认真,之后倒像是自己先觉得害臊了,低下头来: “见陛下无事,臣妾便放心了,陛下早些安寝,也别太为疫症伤神,事情总会变好的……臣妾告退。” 说着,姚阿楠低头后退几步,转身正欲离开,却忽听应天棋在身后叹息似的问: “……你怕吗?” 姚阿楠脚步顿住。 她抿抿唇: “臣妾不怕。” 说罢,她没等到应天棋的回应,知这个话题已到此结束,便抬步离开了寝殿。 待她走后,应天棋才闭了闭眼睛,喃喃道: “……我怕。” 横杀出来一个小唐,再次打乱了应天棋心中所有盘算。 原本能压住的疫病再次猖獗起来,的确如何朗生所说,病的那几日,小唐格外勤快,什么活都有他,上上下下几乎将良山所有有人的地方都跑遍了。 不出两日,宫人大批大批地病倒,行宫还好,可像禁军营那般人群密集之地算是真真遭了大祸,其内近五成人都有了症状,余下那些暂时安好的人也个个惴惴不安,每个人面上都是肉眼可见的恐慌。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6节 血裂症,治不好的疫症,病状极其痛苦凄惨,唯一的控制手段就是将病患在初期就与旁人隔离开来,舍少数而保多数。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若想舍,此行至少得有一半人要被丢去山里孤零零死去,那阵仗,足以引发众人恐慌。就算还能保下半数,可这点人,又要怎么应对山下的朝苏人? 再说,生而为人,谁想就这么轻易折了性命?小唐就是个例子。 如果他真下如此狠心舍弃所有病患,就会有更多的小唐看清人世凉薄,开始担心自己被抛弃、隐瞒病情,然后无知无觉地将疫病带给更多人。 如此恶性循环,直到良山的每一处都漫上鲜血。 应天棋恨小唐吗? 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隐瞒病情以至于害了那么多人同染重病,应天棋想自己应该是恨的。 可他偏偏恨不起来。 甚至一闭上眼睛,应天棋就能听到小唐被拖行时字字泣血的哭喊。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也只是想活而已。 谁不想活呢? ……谁又该死呢? 应天棋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了。 于是彻夜难眠。 虽说那日事发时,应瑀以布巾掩着口鼻,多少算是做了点防护,可是他那时离病患太近,小唐的病又到了传染性极强的后期,过去两日,终归还是发起热来。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健康无虞的人越来越少。 可哪怕到了这一步,哪怕目里一片绝望,太医院也还没有放弃,只一味加紧研制能延缓病情发作的方子。 可是病势太快,未知的药方总需要一步一步慢慢试着来,太医院几乎是在与时间赛跑,几个资历较深的太医、包括何朗生,几个人几天加起来都没睡够三个时辰,人人面上都是疲色,却是谁都不敢懈怠。 校场边的那片营帐几乎变成了一片活人坟地,帐篷里都是病倒的人,杂役们每日都在往外抬死尸,焚烧尸体的黑烟飘在山林间,几乎没有断过。 而随着疫病蔓延,行宫人手短缺,许多宫人杂役都倒下了,日常事务都排不开班来,应天棋身边的宫人都被他调去了别处帮忙。 而在听闻应瑀病倒后,应天棋便泡在了应瑀寝殿里,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凡事亲力亲为。 到了这一步,区区疫病,应天棋已经不在乎了。 山下还有朝苏人守着,他们被圈在这良山里,跑是跑不掉了,能做的只有在死前再与这疫症搏斗几日。 应瑀劝应天棋歇歇,让他回自己寝殿去别过了病气,他也不听。 “兄长那日为何要挡在我身前呢,若不是碰了那个小医士,兄长现在也还能好好的,不会……”应天棋坐在床边,有些说不下去了。 应瑀面色苍白如纸,闻言却是笑了: “陛下是君,我是臣,臣子护着君主,是天经地义的事。” “到了这种时候,你就别再玩笑了。” 应天棋知道应瑀这话是想逗他,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见他如此,应瑀也敛去了唇角笑意。 他肩膀稍微动了动,大概是想握一下应天棋的手,但又想到自己是个病患,为保万全,他还是没伸手,只叹了口气,道: “就算没有这些名头,你是我弟弟。哥哥护着弟弟,总该是天经地义了。” “……” 这话应天棋倒无法反驳。 虽然应瑀不是他的亲哥哥,他自己也没有亲哥哥,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挺陌生,但这话听着就是难受得很。 “咳……阿弈……” 沉默片刻,应瑀轻咳着,竟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散着发髻,眼也浑浊,浑身上下都是疲态。 他抬眸看着应天棋,再开口时,他压低了声音: “阿弈,你听我说。良山出现疫症、山下军队围困……桩桩件件并非巧合。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目的就是将你围困在此。这灾祸是冲你来的,或许是想要你的命,或许是想生擒逼迫你,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若你趁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带几个得力之人,先跑再说。良山那么大,总有朝苏人顾不上的角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你能平安离开,不怕没有来日。” “兄长。”应天棋皱皱眉。 应瑀说的道理,他自然懂。 但是: “若我走了,良山这么多人要怎么办?” “就算你留在这里,该死的人还是得死。你离开,至少你能活,你是陛下,是天下之主,只有你活着……” “陛下和寻常人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人吗?” “……你有此等仁心,自然是好。可是过于仁善,有时也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时舍弃一些人、一些事,甚至舍弃感情,都是必要的,陛下要以大局为重,要以天下万民着想。” 应瑀的声音都哑了,一番话说下来,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应天棋垂下眼: “这世上,也就你会和我说这种话了。” 顿了顿,他整理好心情,又道: “兄长说的我都懂,但我也有自己的思量,兄长不必担心。” 说着,他冲应瑀笑了笑: “目前还未真正走到绝境,我便不想舍弃任何人。或许……我真能有法子周全一切呢?” 听他这样说,应瑀微微一愣。 应天棋也没多解释,只自己站起身: “我去瞧瞧外头,兄长好生歇着吧。” 应天棋并没有和应瑀说大话。 毕竟,对他来说,要想解决眼下的困境其实特别简单。 一刀抹了脖子的事而已。 应天棋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但考虑一番,他还是想尽量多拖一段时间。 虽然这周目看似已经是死局,但余下这些时间也不能浪费,至少应天棋想拖到最后一刻,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将幕后人逼出来,至少也该看看,如今这局面,那些人究竟想做什么、怎么做。 挖出来的信息越多,对于下周目的他来说就越有利。 这周目死伤越惨,下周目的落点或许就能越前,能够改变的也更多。 道理应天棋都懂,他现在很理智,很清醒。 可是, 可是…… 出了行宫,应天棋散步一般走去营帐区,看着那边宫人蒙着面巾匆匆行过,看着杂役抬着担架去往后山,听着帐篷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呻.吟呛咳,应天棋的心也似被一块沉重巨石压住了。 可是,等待的这个过程,实在是太痛苦、太难熬了。 应天棋缓缓蜷起手指,连指甲掐痛了掌心都未曾发觉。 他想,他或许是该像应瑀说的那样,狠一点,干脆利索一点,该杀的杀了,该舍的舍了,总好过像现在这样钝刀子割肉似的煎熬折磨着。 但他终归放不下这些生死,对他来说,没有谁是该死的,没有谁的命是该舍弃的,或许他还是不适合这个时代,也不适合当一个帝王。 应天棋缓缓抬起头。 如今,眼前的画面,和所感受到的氛围,都让他想起了他孤零零在虞城度过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他也是面对着这么多近在咫尺的死亡。 只是那一夜,虞城没有月亮。 今夜,月亮倒还圆着。 应天棋也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地在想些什么。 他收回视线,正想去看看方南巳,但视线一转,他忽然看见远处分发晚膳的杂役间混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应天棋目光一顿,意识到那是谁,他想也没想,立马快步走过去,追上那杂役打扮的姑娘,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人拽着转过身来。 “你……!”那姑娘手中托盘里盛着四碗粥,被这么一拽,险些都洒了。 她一时气急,正想发作,但等定睛瞧清了应天棋的脸,又忽地没了声: “……陛,陛下。” “姚阿楠。”应天棋沉着声,一板一眼地唤了她的名字,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而姚阿楠见他这反应,心里也没底,只怯怯地将托盘放去一边: “陛下,您怎么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应天棋打断她,冷着声问。 “我,我只是看人手不够,所以想来帮帮忙……” 大约是心虚,姚阿楠声音很低,一边说,一边还打量着应天棋的神情。 “我是怎么交代你的?”应天棋皱眉看着她。 “陛下吩咐我……吩咐臣妾,好好待在殿中……” “那你又是怎么做的?” “臣妾,只是……”可能是这样被逼问时压迫感实在太强,姚阿楠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你身边的侍女呢?”应天棋板着脸问。 “陛下,不关她们的事,是臣妾自己……” “我问你身边的人呢?!” “奴婢在!”旁侧一个同样做杂役打扮的小姑娘忙快步走来跪下,立刻认错: “是奴婢没有看好贵嫔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请陛下责罚。” 应天棋没有应她的话。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7节 沉默片刻,他只问: “你家娘娘何时从殿里跑出来的,又是何时开始做这些的?” 小侍女摸不清应天棋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跟皇爷扯谎,只好不安地答: “三,三日前……” 三日? 便是那夜他在寝殿见过姚阿楠之后,第二天,这姑娘就偷跑出来了? “她都做些什么?”应天棋继续问。 “帮大家分粥、端药端水……哪里缺人手就去哪里……” 于是应天棋又看向姚阿楠。 小姑娘用白布蒙着脸,却挡不住她疲惫的神情。 “为什么?”应天棋问。 确认他是在问自己,姚阿楠不免有些委屈: “臣妾……就是看好多宫人都病倒了,人手不够,大家都很忙,陛下也很累,臣妾……我想替陛下多少分担一些,想为陛下做些事,即便只能端茶送水也好,多我一个人,虽然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但总会好些的吧……” 姚阿楠说话时带了些哭腔,看起来真的很委屈很难过: “良山上死了这么多人,瘟疫也不知何时能止住,我知道陛下心里又急又难过,我不想让陛下这么难受,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做些小事。陛下不用担心我,我小时候遇过旱灾饥荒,当时也是这么帮大人做事的,我也不怕这病,陛下放心,若我染了病,我断不会拖累旁人,更不会拖累陛下,我会自己去山里呆着,喂野猪、喂狼……喂什么都好!不会让陛下为难的,陛下……不要生气了吧?” 听她这一番话,应天棋哪还气的起来? 他只有心疼和难过罢了。 姚阿楠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这么可怕的瘟疫,谁不害怕?谁不想躲得远远的? 也只有她,捧着一颗真心,说这些傻话。 他一个外人都不免为之动容,又不知,应弈听到会是何种滋味。 “你多久没休息了?”再开口时,应天棋缓了些语气。 见姚阿楠不答,应天棋又问她的侍女: “你说。” “回禀陛下,从昨夜子时起,娘娘便未合过眼了。” “去休息。”应天棋立刻道: “想帮忙也要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回寝殿休息,还有其他的杂役宫人,该歇就歇,现在情况危急,但也不能把人都当物件没完地用,排好轮值时间便是。这是命令。” 应天棋说罢便走了,看起来还气着,但姚阿楠知道,这是准许她帮忙的意思。 她含着泪花,抿唇笑了: “……是!” 应天棋穿过一个个营帐,离开姚阿楠后,轻车熟路地找见了方南巳的帐子。 过去时,他也没吭声,直接掀了帘子走进去,抬眼便见方南巳正和衣倚坐在帐中角落休息。 烛火昏暗,但应天棋还是看清了他眼下的黑青,还有泛着胡青的下巴。 方南巳好像很累了,以往那么警惕、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发觉的人,现在却连应天棋这么大个人进来都没能吵醒。 应天棋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就那么走到方南巳身边,他却还没有反应。 应天棋这才察觉到不对劲,于是蹲下身,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一片滚烫。 那温度灼痛了应天棋的心口。 应天棋皱皱眉,肩上的压力一瞬倾塌,他终于忍不住眼底的酸涩,低下了头。 而方南巳也终于被弄醒,他睁开眼睛,眸子一片通红,初时视线如针刺般凌厉,但看清是应天棋,复又柔和下来。 “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 应天棋说不出话,只摇头。 于是方南巳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像哄小孩子似的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应天棋一颗心便更加酸涩,很快那感觉就蔓延去了双眼,惹得他视线模糊,最终落下泪来。 应天棋埋在方南巳肩头,想着衣料厚,眼泪浸不湿,就不会被发觉。 可大概是听到了他呼吸时不同寻常的频率,他的脆弱还是被发现了。 方南巳问:“哭什么?” 应天棋是很少流眼泪的。 上一次还是在已变成死城的虞城。 而仅有的两次哭泣,都是面对着重得压人喘不过气的死亡,也都是在方南巳怀里。 “你要死了,我不能哭一哭?” 人很伤心了,但还是要嘴硬。 方南巳听笑了: “也不是真死,不如把眼泪留到该永别的时候。” 这人嘴里真是没一句好听的。 应天棋愤愤地拍了他一巴掌,但没舍得从他怀里离开。 “我就是……太难受了。” 嘴硬完,应天棋艰难地同方南巳倾诉着: “方南巳,我太累了。我好想现在就结束这一切,但又不得不眼睁睁继续看着。我怎么什么都改变不了呢,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别死这么多人……方南巳,你说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是我来承担这一切?我真的没这么大的能耐,我不是救世主,我谁也救不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而已,我本来只用考虑我的学分和绩点,我真的,真的……” 哭鼻子实在是太丢人了。 但应天棋又实在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想,至少,在方南巳面前,他可以脆弱一下。 方南巳把他抱在怀里,静静地听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词语,和乱七八糟的叙述。 “没事。”他缓声安抚: “你救了我。” 这应该是一句安慰。 但不知为何,应天棋更难过了。 这个夜晚,危险又安宁,在压抑和忙碌之中,应天棋纵容了自己一瞬,给自己讨了片刻的空闲,缩在爱人的怀里,卸下那些沉稳冷静的伪装,脆弱地哭了一场。 他不知道这场死亡浩劫何时能止歇、又何时会波及到自己。 也不知他是否能等到谜底,这看似绝望的死局,又是否能在下周目寻到一线生机。 他要怎么做? 他该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应天棋不知道。 至少在这一刻,他不愿意去想。 方南巳的怀抱温暖得有些残忍,偶尔触碰到的皮肤、还有感受到的呼吸都在发烫。 应天棋多想不管不顾地就这么被他融化掉。 眼泪流完了,应天棋就闭着眼睛靠着他歇着,而方南巳一直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抚,像是小儿哄睡。 许久,方南巳才似叹了口气。 其实这病很磨人,高热浑身发冷,呼吸艰难,喉咙里像是堵着石块,身上又痛又痒,像是有蚂蚁在爬,有虫在啃咬。 如果结局是注定的,方南巳其实挺想现在就带着应天棋去死。 省得他也受这般折磨。 但这事也就只能想想。 方南巳知道应天棋有自己的打算,也知道这个人犟得要命,做了决定的事,不会想让旁人插手更改。 所以他也只能稍微偏过头,用脸颊蹭蹭应天棋的发顶,哑着嗓子同他说: “应冬至,不怕。” 如果能生,我会托举你到最后一刻。 如果要死,黄泉路也有我与你同行。 “好……”应天棋应了: “不怕。” 安静片刻,应天棋终于从方南巳身上找回了一点力量。 他告诉自己再懦弱五秒钟就起身离开,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记着数,却无意识地总想把数字数慢一些。 直到不知数到几时,他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下一秒,帐帘被掀开,有人直接闯了进来。 看起来,苏言似乎是有很急的要紧事要向方南巳禀报,因为他很少这么冒失。 风风火火跑进来,结果一定眼,见皇爷在他家大人怀里,苏言一时僵住。 确认这不是幻觉的那一瞬,他甚至想好了自己的后半生。 但这段时间以来,他见到的稀奇事实在太多了,他很难再为其他事感到震撼,再说皇爷和大人也常腻在一起,他们的关系,他其实隐隐约约有过预感。 总之,现在眼前种种都不重要,比起他即将要说的这件事,统统可以先抛去脑后: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8节 “陛下,大人,恕罪!” 苏言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勉强全了礼数,终于可以说起要紧事: “山青,山青回来了!” 第183章 八周目 听见这话, 从方南巳怀里爬起来的应天棋也顾不上尴尬了。 “回来了?!”惊喜归惊喜,但应天棋心里多少还是存着警惕。 他真怕在这满目皆坏的情况下,谁再跳出来给他砸个更坏的消息: “……他回来做什么?” “好事, 是好事。” 苏言也明白应天棋在紧张什么,所以立刻安了他的心: “山青带了一大筐草药,说是能治疫病!” 听见这话,应天棋即刻来了劲头。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 应天棋下意识欣喜地看向方南巳,但看方南巳病恹恹地从毯子上爬起身, 一时又有些笑不出来。 他扶了方南巳一把,边同苏言道: “带我去瞧瞧。” 的确如苏言所说,山青回来时,背上还扛着个看着比他人还要大的竹篓子。 至于山青本人, 已狼狈至极, 再不负先前那一身织金飞鱼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他一身衣裳破破烂烂,几乎被泥水浸透,已经看不出衣料和底纹, 活像个刚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乞丐。 “山青!” 应天棋去时,山青正扛着那竹篓、把篓子里的草药往外倒。 “陛下!” 听见应天棋的呼唤,山青也在百忙之中亲亲热热地回了。 “这些日子, 你跑到哪里去了?” 应天棋将他上下打量一通,看他除了人脏点没什么大毛病,才安下心来,伸手抓了一朵草药看。 山青带回来的草药长得很是奇特,枝上叶片又细又密,聚在一起,像一朵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我找药去了啊!我当时一看那箱中尸体的模样就认出来了, 血裂症这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得赶紧找了药回来,否则多拖一刻都会死更多人的!”山青答。 应天棋又急又喜,还为先前的揣测生出些内疚: “那你走前也该说一声才是,你就这么悄悄跑了,让我们好担心,也无端多出许多猜测来。” “我没说吗?我说了吧……” 山青挠挠头,暂时也没工夫纠结这些事。 他扒拉着脚边的草叶,赶紧吩咐旁边闻讯过来帮忙的各位小杂役小医士们: “快快,把这些药草都拣好,不要中间的枝,只要那些毛茸茸的叶子。把这叶子剥了拿去,皮肤没裂的就把它们熬了水喝下,皮肤已经裂了的就把这些磨成粉敷在伤口上,这病凶得很,一刻都不能耽搁,快快快!” “这……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未见过?” 太医院一个资历颇深的老太医凑了上来。 他这几日也在为疫病心焦,身为医者,却不能救人性命,他已为此愁苦着连轴转了多日,人都差点累倒,方才一听有人带了药回来,原本萎靡的精神复又燃起,几乎是从床榻上蹦了起来跑到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啥,反正我管它叫狐狸毛,你肯定没见过,这玩意是只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很难采呢。” 山青一边说,一边立即席地坐下开始给旁人示范着摘草叶。 应天棋也不闲着,学着他的模样也就地一坐开始拣叶子,边拣边问: “血裂症是朝苏那边的疫症,不是无药可医吗?你怎么会知道何药可解?” “朝苏吗?这我倒不知道。”山青手里利索地揪着草叶,一边跟应天棋解释: “大概十……二三年前吧,那时候我才六七岁,在村镇上讨饭吃。有一年,村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怪的疫症,就是这血裂症了。当时我住的那村子死了好多人,好在我师父云游过来发现了这场灾祸。师父他老人家说,这病全赖悬崖上生的一种草,叫什么毒裂子,人一碰上去,毒裂子上的毛刺就扎破人的皮肤,带着种子进入人体,不断在体内繁衍,最后人身体撑不住了,皮肤裂开,小得看不到的种子就随着血飞出去传给别人。 “后来一问,果真,是村上樵夫某日上山砍柴时瞧崖边长着一株毒裂子,紫色的还挺新奇好看,手闲碰上去了,这才坏了事儿。 “我师父说了,毒物生长之地必有解药伴生,这狐狸毛就是毒裂子的解药,只是长得刁钻,只生长在断壁的石缝里头,极难采摘。但我天生就爱爬上爬下的,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师父说我像只猴子,说我骨骼清奇适合习武,所以等村头的疫症解了,他离开时也捎上了我,把我带到山上习武去了。” 山青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好些,每一句,应天棋都认真听了。 他倒从中品出些不同寻常来: “民间竟出现过这么可怕的疫症?当时为何没有报给过朝廷?” 山青向来是不大留心这种事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那村子偏僻吧,本也没多少人,没闹大,官府自然也懒得管。” “那,如你所说,那什么毒裂子……只生长在悬崖上?”应天棋又问。 “是。这么毒的玩意,还长得那么好看,要随处可见的话,血裂症应该早就席卷天下了吧?反正我师父说,毒裂子只生长在悬崖峭壁边,还得是很阴冷潮湿的环境才行。” “……” 听见这话,应天棋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方南巳。 方南巳也没闲着,一直撑着病贴他坐着帮他们一起摘草叶,时不时低咳两声。 现在对上应天棋的目光,方南巳也大概知道他要问什么。 果然,应天棋扬扬眉: “朝苏那边,有阴冷潮湿的悬崖峭壁吗?” 方南巳摇头,嗓音发哑:“朝苏那边多是大漠,干燥少雨,连正儿八经的山也无,哪来的悬崖。” “那就奇了怪了……” 应天棋压低声音,没叫旁人听到: “既如此,那当年朝苏那场瘟疫,怕就不是天灾了。这样一来,朝苏那边始终没找出根治疫病的法子也合理,因为他们那边没有悬崖,连毒物都不长,自然也不会有解药……” “哎哟,说起朝苏!” 山青突然一拍大腿,咋咋呼呼,倒吓了应天棋一跳: “陛下,这山底下怎么那么多朝苏人啊?” 山青总是一副少年心性,说话做事也丢三落四的,现在才想起来问这茬: “我好不容易找够了狐狸毛,紧赶慢赶跑回来,结果那群朝苏人远远看见我就打!我在良山下头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从西南坡一路爬上来的,就这才生生又多耽误了一日多。不然我昨儿一早就该回来了!” 这话也被应天棋听进了心里。 他也是这时才意识到,山下重重包围,为何独独漏进一个山青? 他立马问: “所以,你是一路避过朝苏人才回到了这里?” “是。”山青点点头。 应天棋眼睛亮了亮: “那意思就是说……良山围困,尚有路可出入?” 山青再点头,但片刻,又摇头如拨浪鼓: “有,但跟没有也没两样。那路很险的,又是急湍水流,又是山路陡峭,有段路我甚至是拿藤蔓荡过去的!山里蛇虫鼠蚁还多,我能过,旁人却不一定了。” 于是应天棋刚升起来的小火苗又被这话浇灭了。 山青追问: “陛下想做什么?” “没什么……”应天棋抿唇笑笑: “先解决了眼下的事吧。” 山青这筐狐狸毛真真如及时雨一般,几个人同他一起把草药挑拣好,再交由旁人拿下去该熬的熬该磨的磨,速速分发下去。 身体底子好、症状较轻的,如方南巳,一碗药下去不过一个时辰,体热便渐退了,瞧着脸色也好了,应天棋这才放下心来。 听山青说,狐狸毛这玩意难找,他跑死了两匹马找了两座山才寻见,又在悬崖爬上爬下地才找了这么些,想着行宫人多,就这一大筐,却也不一定够用,但疫症凶猛时间紧迫,他也只能找到这些了,薅干净了就紧赶慢赶地往回跑,还好回来得不算太晚,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还能帮陛下救下很多人。 于是良山行宫又忙了一夜一日,狐狸毛清苦的味道几乎填满了空气。 已有皮肤开裂症状的人敷了药后,病症果然没再继续加重,原本的伤痕也结痂愈合。症状稍轻之人,肤上红疹消了,高烧也退了,这恶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日过去,竟像是它从未来过一般。 应天棋想到的最坏的、需要他舍弃一条命才能挽回的局面终也没到来,一切好转得有些猝不及防。 只有一人还令应天棋担心着。 便是应瑀。 经此一劫,行宫中从宫人到兵士,忽地变得格外团结。 不管身份如何,不管职位高低,病情有所好转、不妨碍行动的人皆自发地参与到大小事务中,无论是熬粥分膳、煮药送水,或是照顾病患、搬运尸体、处理难后大大小小的杂事,人手都多了不少,再加上紧绷的气氛有所缓和,一切竟也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短短几日,应天棋像是快速感受过了绝望末世、与灾后重建时的希望新生。 但这新生的希望唯独没照到一人身上—— 所有病患在服过药后都有所好转,唯独应瑀,明明红疹消了,高热也退了,可人就是愈发单薄虚弱,多少药下去都不见起色。 应天棋实在担心,便还是像之前那样守在应瑀身边照顾他。 行宫的几个太医都来看过了,但搭脉诊治之后,却又都说不出个什么,只说应瑀身上的疫症虽已消减了,可身子还是虚弱,他们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尽量对症下药,希望能够有所好转。 应瑀情况不好,应天棋怕临时出什么事,这两日便都在他床边守着,一时连方南巳都顾不上。 其实他和应瑀本也没什么感情,但那日应瑀舍身救他是真,还有便是…… 无论怎么说,应瑀都算是应弈身边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了。 应天棋借着应弈的身体走了这么一遭,总得替他顾点什么、留下点什么。 可即便有太医院时时在旁打转,应瑀的状态也还是愈发差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69节 身上有血裂症那会儿,他尚可撑着精神和应天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但现在症状没了、高热退了,他反倒是昏迷不醒,一天十二个时辰,能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的都算难得。 侍女又送了药过来,应天棋抬手接过药碗。 这两日,给应瑀喂药喂水之类的事都是应天棋亲自来,应瑀身边的人也都习惯了,便也没说什么,将药碗递出后便默默退下了。 应天棋用汤匙搅搅那发黑的药汁,正想等药晾凉些再扶应瑀起身,谁想应瑀竟自己醒了。 他半睁着眼睛,嗓音沙哑地唤了声“阿弈”。 应天棋立刻放下药碗扶他起身。 应瑀轻咳了两声,倒还有心思玩笑: “每次醒来都是你在这,你也不晓得歇歇,哪儿还有皇爷的样子?” 应天棋拿应瑀以前的话来堵他:“弟弟照顾哥哥,天经地义。” “你啊……”应瑀笑着摇摇头,而后又瞧了眼窗外: “没想到,如你所说,你当真有周全一切的法子……那日倒是我多虑了,原来连天命都眷顾陛下……良山的情况,应已大好了吧?” “嗯。”应天棋点点头,举着汤匙想给应瑀喂药,应瑀却不依,自己端过了药碗,长苦不如短苦,与其拿汤匙一勺勺慢慢进,倒不如皱着眉仰头将一碗药喝干净了。 “哪有什么眷不眷顾的,都是巧合罢了……是啊,是好些了,虽说那些因血裂症而死的人没法复生,但好歹有一多半的人得以保全,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如今,我只盼着兄长你能好起来。” 应天棋冲应瑀笑笑。 听他这话,应瑀也淡淡扬起唇:“我哪儿有什么不好的呢?我身子本就不大好,每年春秋换季时都得病上一场,想来是这血裂症太过凶猛,连着我的身子也给拖垮了。其实无大碍的,多养养就是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应天棋话虽这样说,人却还愁着: “山下还有那么一群朝苏人,我还等着兄长好起来之后同我一起想法子呢。” 应瑀似乎这才意识到,他们如今面对的劫难不止瘟疫一桩。 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可是神色又忽地一转,皱眉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应天棋脸色一变,站起身正想伸手去扶,可还没等他碰到应瑀,应瑀先低头猛地吐出口血来! 鲜红血沾上应天棋的手掌,令他有些目眩,呆滞一瞬才想起来喊:“太医!!!” 好不容易闲下来的太医们听了传召,又一个个拎着药箱急急赶来,围在应瑀床边,搭脉施针开药,每个人脸上都是凝重之色,足可见情况之危急。 殿内应天棋帮不上忙,太医说的话他又听不懂,站在那儿也是给医者施压,他待着也没意思,索性走了出去。 从看应瑀吐血,到独自走到室外,他的心神都是恍惚的。 只脑子像是提前被设定好了程序一般,强行运转去分析目下局势,不肯给自己一刻的空闲。 如今良山疫症已解,如果行宫中真有朝苏人的内应,这次怕是当真坐不住,要有所动作了。 抓住了内应……然后呢? 经这一遭瘟疫,禁军元气大伤,去跟朝苏人硬碰硬?不大稳妥。如今最好的办法还是向外求援,可是信传不出去…… 应天棋思绪一顿,偶然想到山青说的那条、让他能顺利回到行宫的险峻小路。 如果可以…… 应天棋想着,偶然一个垂眼,却看见了手心一片刺目的血迹。 于是思绪再次僵住。 他出来得太急了,都忘了净手。 也是到了现在,他站在了天光下,才意识到自己也有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连疫病得到控制的喜悦都不能持续太久,就要继续整理状态去面对下一道难题。 应瑀会出事吗?朝苏人又该怎么对付? 应天棋几乎是机械地在逼迫自己去思考这些问题。 他缓缓蜷起手指,恍惚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 “……陛下?陛下!” 应天棋这才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是山青。 山青这两日一直在忙着处理疫症之事,自那日帮着拣药草后,应天棋这还是第一次见他。 “怎么了?”应天棋看山青跑到自己近前,想他应当是有话要说。 “也没什么……就是看陛下您站在这儿,好像要倒了似的,问您一句安好。”山青说着,不确定地再看他一遍: “陛下……真的没事吧?” “没事。”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的脸上现在十分难看,他垂下手,勉强笑了笑: “八王身体有恙,我刚从他那儿出来,心绪不宁罢了。” 山青这才迟疑着点点头。 他本也是路过,没什么大事,现在见应天棋身子无碍,便行了礼自去忙了。 但走开两步,他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身朝应天棋走来,还好应天棋一直留在原地未动。 “陛下,我倒想起一桩事。”山青说。 应天棋重新打起精神: “怎么,你说便是。” “就……我今早和方大人遇见,说了两句话,听他说,前几日,你们都以为我跑了?” “……是。你一言不发突然消失,又逢疫病突发、朝苏围困,我们不能不多想。抱歉,我不该疑你。” 山青跑那么大老远,在悬崖峭壁上爬上爬下地找药材,再艰难地躲开朝苏人荡着树藤重回良山如天神降世般当了回救世主,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被当成了叛徒……不道个歉,怕是会让他寒心了。 谁想山青却不在乎这个,他摆摆手: “不是,我不是来讨陛下的歉的……我就是在想,我那日离开时虽急,却也是托人给陛下带过话的啊。” “……”应天棋一愣,也觉出其中不寻常的味道:“什么?” “我那夜去巡山了,回来已是夜半,听人说有人从后山搬回来一个装了尸块的箱子,听着形容,我觉得不对,就过去瞧了一眼。当时箱子已经被丢到偏处去了,只有个太医在旁,我便同他一道看了。我一瞧变认出那尸体死于血裂症,心道要坏事,得速速找了解药才行。按规矩,我应当先向陛下通报一声,得了陛下准许再走的,但当时夜已深,陛下歇下我不好打扰,可这时间更耽误不得,没法子,我一时半刻找不到其他人,便托那太医替我向陛下告个罪,我先去找药,具体等回来再跟陛下解释,可他……竟没跟你们说吗?” 听了山青这番话,应天棋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 他大脑一片麻木,只听见自己问: “那太医是谁?” “是个挺年轻的太医,模样也端正,说话温温和和的,名字我却不大记得了,好像是叫……” 山青正努力回忆着,忽听应天棋道: “何朗生?” “对!没错,就是姓何!小何大人嘛。” 应天棋觉得自己的情绪平静得可怕。 他抬抬手: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山青走了,应天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无意识地用袖子搓干净了手心已经干掉的血。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他头疼得要命,也累得要命。 他没法想了,也没力气想了,只吩咐白小荷:“让何朗生来见我。” 白小荷见他那比墙面还要青白的脸色,像是想说什么,却终也没有开口,只迟疑着应了一句,便转身替他去找了何朗生来。 而在等待的时间里,应天棋在怀中摸索许久,最终用两指夹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何朗生应当算是应弈半个竹马,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又在宫中互相扶持这么多年,还替他往宫外给方南巳传消息…… 应天棋从来没有疑过他。 想必应弈和方南巳也没有疑过。 这个人在他们面前的表现,也的确不会令人起一丝疑心。 可是何朗生偏没有替山青传这个话。 或许是他忙忘了,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能解释。 但比这些合理解释更多的,是疑点,但应天棋现在真的分析不动了。 他能做的,只有在何朗生进来、行过礼后,麻木地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手里那张卡片贴上何朗生的肩膀: “今夜我要查验他的身份。” 何朗生听不懂,更不知道应天棋在做什么,抬头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一丝清澈的茫然。 应天棋也静静回望过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站在那里等待片刻。 然后,等他手里的卡片终于有了反应。 预言家卡牌颜色转换,随着应天棋心凉的速度一点点加深,终化为了几近纯黑的深灰。 那颜色,和何朗生那张带着一丝丝犹疑的、温和儒雅的面孔相比,未免反差过大。 盯着预言家卡牌定型后的颜色和图案,应天棋只觉自己的眼前也阵阵发黑。 他手劲一松,卡牌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 三次使用次数终于耗尽,它化为碎屑,消散在了空气里。 视线里的一切重叠在一起,应天棋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加上所受打击过大出现的身体应激反应。 ……不能晕。 应天棋告诉自己。 和狼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不能晕…… 应天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掌,却也无用。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0节 他终也没能站住,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就那样歪倒在了地上。 视线和意识从此堕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应天棋好像在梦中听见一声播报——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嘿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184章 九周目 耳边人声吵嚷, 应天棋的五感慢慢恢复,视线也由黑暗模糊变得明亮清明。 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应天棋定睛一瞧, 是一双筷子。 再回过神来瞧瞧四处。 原来自己是在学校食堂。 “嗯?棋总,你怎么了?” 桌对面传来的人声令应天棋一愣。 他冲白晓骁笑笑: “没什么……” “吃着吃着突然愣住了开始东张西望,我说你怎么突然跟被谁上身了似的。” 白晓骁一边往嘴里塞着面条一边瞪着眼睛瞧他。 “我能被谁上身?”应天棋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拉两下自己盘里的菜。 “那说不好,你一学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 不知天地为何物了,万一什么文曲星紫微星看上你想上你身助你一臂之力呢?” 应天棋笑着摇摇头。 虽然他和白晓骁只有几次游戏周目结束后零零散散的接触, 但这也够他知晓白晓骁就是这么个跳脱活泼的性子,与他关系也十分不错,现在听了这玩笑话,一笑置之便罢了。 果真, 白晓骁也没期待着他能真给自己一个回应, 话题很快就跳到了别的地方: “哎这食堂新出的花雕醉鸡好吃不?” 听见“花雕醉鸡”四个字,应天棋一愣,再看白小卓, 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盘子里这道菜。 他刚才出着神,竟连饭碗里是什么菜都没有留意。 “你尝尝。” 应天棋把盘子往白晓骁那里推了推。 白晓骁也不跟他客气,夹了一筷子就往自己嘴里送, 表情十分夸张: “嗯——香!” 应天棋原本是没什么食欲的,但看见面前这盘花雕鸡,他不免想起方南巳来。 他八周目就这么悄悄死了,方南巳被迫读档,应该会被吓一跳吧? 应天棋夹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 中规中矩,公式化的味道。 还是方南巳更了解他的口味。 ……他在想什么啊。 应天棋闭闭眼睛,把多余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现在他离开了游戏, 也离开了应弈那具一连多日忧思焦虑、精神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他不急着开下周目,他得好好把上周目的疑点掰扯清楚,做好足够的准备再回去战斗。 何朗生…… 何朗生! 应天棋怀疑谁都没怀疑过他! 应天棋想起这事就生气。 一来何朗生明面上一直是应弈阵营的人,勤勤恳恳帮应弈和方南巳传信,难道不该是铁好人吗? 当时预言家卡牌开始发黑的时候,真的是快要刺瞎应天棋的眼了。 二来,何朗生只是一个八品小太医而已,出身医官世家,家世清清白白,从小到大几乎都在宫里、在应弈和陈实秋眼皮子底下,何故又会和朝苏人扯上关系? 应天棋想不通,他在游戏内骤然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是想不通,看不懂,也不想多观察纠缠,所以选择直接用只剩最后一次试用机会的预言家卡牌验身份,给自己一个痛快。 血裂症这种病,发病条件苛刻,病势凶猛,还鲜为人知。用这种瘟疫屠了行宫,效率极高,兵不血刃。 而且下手之人也不必怕瘟疫染到自己人,因为,既然他敢用,就必然知晓世上还有血裂症特效药存在,那瘟疫又算得了什么?他只需时时备着救命药、冷眼看着该死的人去死就是了。 至于山青,应当是个大变数。 因为他们不可能想到世上之事真有这么巧,就良山行宫这么屁大点地方,还有第二个清楚血裂症成因及治愈方法的人。 应瑀知道控制疫病的法子,但其实对那种局面来说也没什么大用,因为内鬼出在太医院,血裂症的致病因素又是毒草,就算没有小唐,何朗生也有一万种法子让疫病继续蔓延,再说了,第二波疫病如此大的规模,又真的只有小唐一个人的功劳吗? 何朗生作为内鬼,知道有变数出现,自会默默加快瘟疫蔓延的速度,隐瞒山青离开的真实原因,让行宫众人惶恐不安,再吩咐山下的朝苏人,只要看见山青,立即绞杀,以保计划无虞。 谁想山青偏有那般的能耐,从遍地是坑的情况下生生找出了一条路,荡着树藤回到了他们身边、为他们解了燃眉之急。 藏匿在良山的朝苏人虽足够在瘟疫祸乱的情况下将他们围困,但若想同禁军正面起冲突,怕是就要付出很惨烈的代价了,这显然不会是他们希望看见的,不然也不至于用上这种阴毒法子。 而现在plan a失败了,plan b又会是什么? 何朗生是一步暗棋,还是一张藏得很好的狼牌。 那么下一步,就该天黑请杀人了。 这么说来,应瑀身上那好不了的病的确蹊跷,难不成其中也有何朗生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前几日负责医治应瑀的还真就是何朗生。 是什么?毒吗? 可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应瑀下毒? 给应弈下难道不会更方便快捷吗? 应天棋不太懂。 他索性不去想了,直接快进到结局。 应天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但把自己从头到脚所有的兜摸过一遍,他也没能找到自己的手机。 ……出来没带吗? “你干嘛?”白晓骁看他一顿饭吃得奇奇怪怪。 “没带手机。”应天棋实话说了。 “你才发现吗?我以为你刚刚让我帮你付饭钱的时候就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呢。”白晓骁讲了个冷笑话。 “忘了……” 应天棋真是漏洞百出了,但反正九周目结束后现世进度也会刷新,他也就无所谓了。 他直接说: “小白,我考考你。” “啥?” 应天棋自己都觉得尴尬: “应弈怎么死的,死了之后局势如何?” “?你写论文写疯魔了吧?随地大小考啊?” 白晓骁觉得震撼,不理解,但还是答了: “方南巳通敌谋反,应弈宫外暴毙,陈实秋新扶了个皇帝,没几年天下就乱了,然后就到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环节,乱世之中杀出一个白霖,不就到澧朝了吗?” “……方南巳通敌?方南巳怎么会通敌?!” “方,方南巳怎么不能通敌了?朝苏啊。”白晓骁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 其实应天棋问出这话之后就后悔了。 因为他很快冷静了下来,自己也猜了个大概。 应弈死了,应瑀病重,朝苏人冒头,这个锅肯定是得有人背起来的,找不到的真相、或者丑陋不足为外人道的真相,自然就只能由上位者与史官粉饰了。 只是……这么大好的局面,幕后人居然还没有露面吗? 应天棋自然不会觉得何朗生是背后搅弄风云的那个人,他最多只是一枚棋、一把刀。 而背后那个真正执棋持刀之人,又会是谁呢? “没什么……”应天棋皱眉摇摇头。 一道花雕醉鸡被他吃得没滋没味,他草草结束了这顿午饭,与要去打球的白晓骁告别,自己回了寝室,不信邪地又开电脑查了一遍论文史料,果真,那段历史被载得模模糊糊,跟白晓骁说得也大差不差。 除了预言家卡牌,这周目,应天棋依旧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说不遗憾那是假的,应天棋靠在椅子上发愁,几乎有点胆怯即将开始的、完全未知的九周目。 还剩两条命了。 他真能从重重迷局中杀出一条生路来吗? 现在他在现世的滞留时间已经很长了,如果不想待,他可以选择手动开启下周目。 但想了想,应天棋还是没有直接走。 在那之前,他先爬上自己的床补了一觉。 虽说是不同的身体,但精神上的疲惫是无法消磨的,他在现世多睡一会儿,回游戏时的状态或许也能稍微好上一些。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1节 不会再次晕倒送人头就行。 他几乎是在刚躺平闭眼时就跌入了睡眠中。 连日来压力太大,也太过焦虑,惹得他这一睡格外沉,连梦也没做。 只记得在沉沉的黑暗里,他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系统通报。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逼迫自己从睡眠中挣扎着清醒。 【叮——】 【检测到宿主未达成true end,游戏重启中】 【九周目即将开启】 【系统载入中】 【……】 【检测到目前玩家身体各项数值均不在健康状态,随时有可能休眠待机影响游戏进程,请问玩家是否需要花费199积分购买道具“回春丹x1”】 【道具详情】 【十全大补丸,刷新身体各数值至良好状态,仅限玩家本人使用,对游戏内其他角色均无效】 “……” 应天棋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知道他就这么回去还是会因身体透支而晕倒,宁可给他弹一颗十全大补丸,但就是不愿意给他把读档点往前挪一挪。 统子姐真是当之无愧的系统商城销冠。 他也只有乖乖买了。 积分花出去,系统核销完毕,读档继续。 熟悉的前摇过去之后,应天棋眼前光线稍暗,很快他便意识到,他正站在自己的寝殿中。 手指动一动,稍微感受到一点异物感,应天棋垂下眼,看见了自己面前跪着的何朗生,还有手里那张深灰色的预言家卡牌。 想过读档点会晚,但没想到能这么晚。 应天棋恍惚后退了半步。 可能是见他状态有异,何朗生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应天棋:“……陛下?” 应天棋以前觉得何朗生长得一副端正儒雅没有攻击性的柔和面孔,性子也软,像是月色下一棵翠竹,文弱雅正。 现在再对上他这一片纯良的温和外表,应天棋只觉得心里发冷。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赶紧说点什么话出来假装啥事儿也没发现,先应付过去再说,但他能跟何朗生说什么话?! 问他行宫疫病怎么样了?说起疫病就很难不联想到山青,何朗生瞒了山青寻药的事实,暴不暴露都是山青一句话的事,这个时候问这个太像试探了。 问他应瑀怎么样了?如果应瑀的病真是因为何朗生下了毒,那岂不是更完蛋? 上周目他只想着快快把何朗生叫过来验了,完全没想到自己要如何在这兴师问罪的氛围里脱身,当然他更没想到自己会晕,更更没想到新一周目读档点还能落在这里,搞得他现在无比尴尬,说什么都惹人疑。 总不能问何朗生你吃了没吃了就好朕心甚慰吧? 想了半天,应天棋还是觉得闭嘴方为上策,所以他只抿了抿唇,深深看了何朗生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抬步便走。 这寝殿里光放他们两个还是太不安全了。 虽然说何朗生不是个有身手的,看起来也比较单薄,但应天棋不觉得应弈这身子和成年男性搏斗时能占什么绝对上风。 趁还没有暴露,为保稳妥,他得赶紧开溜,找个能保护他的人再说其他。 这样想着,应天棋快步路过他想离开,可是下一瞬,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衣料窸窣声,紧接着他的衣袖被人猛地一拽,人也不自觉向后踉跄着倒去。 原是何朗生突然发难,一只手臂箍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很小但足以切开他动脉的刀,刃尖抵在他颈侧。 “何明远,你这是要行刺吗?好大的胆子!” 应天棋撑着气势,受制于人也要先威胁一句再说。 “陛下既然唤我过来,为何又一言不发地离开?是发觉了什么吗?” 何朗生的语调依旧是那般温润样子,做的事却让应天棋毛骨悚然。 应天棋感受着那刀刃冰冰凉凉地贴在自己脖子上,有心拖延时间,可还没等他张口说点什么,就先听殿外传来宫人的惊呼: “方将军,陛下没有传召……!” 应天棋很轻地扬了下唇角。 下一秒,殿门被人一脚踹开,方南巳瞧见殿中光景,目光一顿。 寝殿门开,好在还有屏风和帘子遮挡着,殿外人一时还看不到内里情况,应天棋忙给方南巳递了个眼神,方南巳会意,在宫人入内引起骚乱前自说无妨关上了门。 “原是陛下请了救兵?怪不得有恃无恐。” 何朗生又将应天棋箍紧了些,看向方南巳,咬牙威胁: “别过来,否则……” 何朗生话音还未落,方南巳便猛地抬手像是掷了个什么物件过来。 应天棋甚至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觉制着自己身体的力道一松,同时何朗生闷哼一声,手里的刀也“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重获自由,应天棋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向方南巳,躲在了他身旁,这才看清原来何朗生是被一支飞刀状的利器穿透了肩膀,此时正捂着肩头脸色发白地靠在柱上,血渍已经浸透了半边衣袖。 方南巳面色冷戾,盯着何朗生狼狈的模样,微眯起眼睛轻嗤一声: “你算什么东西?” 听见这话,何朗生低下头,蓦地笑了。 “罢了,罢了……” 他摇头笑着,似是叹息: “我原本便也是这般无用之人。” 看见眼前一切、听见何朗生的自伤,应天棋再次感受到了心底浓郁的悲哀和痛楚。 这次,他便能够分辨了,他知道,这是属于应弈的情绪与感受。 “所以,朝苏人的内应的确是你?血裂症是你搞出来的?八王呢,我兄长重病是否也与你有关?” 应天棋与何朗生其实也没有太多交集,遑论感情,但他借着应弈的身体,难免会被应弈的心绪影响,语气间便不免带了些痛惜之意。 “都是我,又如何?山青回来的那一刻,我便知必有这么一日,陛下要杀要剐,请便吧。” 看何朗生这模样,也不像留着后手,话里话外明显已存了死志。 但其实应天棋有一事还不大明白。 既然何朗生知道山青回来,自己必暴露无遗,那为何不跑呢? 山底下可都是他自己人,不至于没人接应他,他跑了,至少还有命活。 他为何留下来? 为了给应瑀下毒?为了搏那一分疑不到他头上的侥幸?还是搏更虚无缥缈的、刺杀成功的可能性? 应天棋还是想不通。 想不通他没事儿毒应瑀干嘛,也想不通他到底为着什么。 但这些话,就算问出口,想必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 应天棋皱眉思索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何明远,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宫中经营这么些年,能信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我将你当兄弟,当挚友,如今你做了你自己的选择,我再问你背后是谁你也必不可能答我,我便只问你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听见这三个字,何朗生却是笑了: “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成者为王败者寇,陛下自发落了我便罢了。” “那你这样真挺没意思的。” 应天棋冷哼一声,由着自己心情说了: “我发落你自然只是一句话的事,我要想从你嘴里撬出些什么,也有千万种办法来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但我不想这么做。如今站在这里问你,是给你留一份体面。 “瞧瞧,我们多年情谊,你说背叛就背叛了,连个理由也不给,你拿我当什么?拿我的信任当什么?还是说,你想我在未来无数辗转难眠的夜晚都想起今日,想起你,还有你没给我的那句‘为什么’吗?你要我想你一辈子不得解脱?恕我直言,你不值得。” 应天棋是真有点生气了,他看着何朗生这死样子,真是为应弈不值。 可怜的小皇帝,一个人承担那么多事,如履薄冰地走到如今,结果回头一看,连唯一的朋友都想着法要坑他一把,坑完了还连个理由都不给他。 所以,即便事不关己,应天棋也还是痛痛快快地骂了。 这一番话,惹得方南巳也忍不住侧目看他。 “……背叛?” 听了应天棋口中这些,何朗生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挑出这一词细细琢磨着,又自嘲一般轻笑一声: “选择不同罢了,哪有什么背不背叛的?” 说着,何朗生抬眸直视了应天棋的眼睛。 应天棋这才发觉,他的眼底微红,竟是噙着泪的: “阿弈,你知道吗,我与蝉蝉,是有婚约的。” 应天棋心里一痛。 果然。 果然是为了李江铃。 可是,仅仅只是为了李江铃吗? “我们的母亲是手帕交,在我们还未出世时,她们便说好,若同是女儿便做姐妹,同是儿子便做兄弟,一男一女便订婚约。她本该是我的妻,即便后来,她变成了我高攀不上的人,嫁给了我再努力八辈子都够不上的身份,那也没关系,只要她过得好,我便也没什么可遗憾了。 “可是阿弈,她过得不好啊。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2节 “她死的那年,还不到十八岁。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爱她的,你只是护不住她,你只是没有办法。你也在想办法抗争,可是有用吗?” 何朗生一边说,一边痴痴地笑着。 有些话,一开了头便止不住了: “……这天家权势,拿走了我太多东西。阿弈,你应当是能理解我的。 “我父亲是太医院院判,可因太受先帝重视信任,你登基后,他便被迫得了个怪病,从此瘫痪在家,生不如死,我母亲也夜夜以泪洗面,哭瞎了眼睛。而我,被拿走了那么多东西,还要继续在皇宫里打转,做你的伴读,后来,再得个注定一辈子都没法出人头地的差事。 “我爹死了,我娘也跟着去了,我何家没落了,我爱的姑娘成了天家用来博弈的玩物,也不明不白地死了,我的前途一眼就能望到头,说要翻身是痴心妄想,苦苦做了这么些事,总也看不到希望。 “不管你信不信,阿弈,我是不恨你的,也没想过要害你。 “你这些年做了多少事,我最清楚,你有多痛苦煎熬,有多拼命在转圜,我也清楚,所以,只要你愿意争,我就愿意担着满门死罪去帮你。 “可是没用啊,阿弈,你就算有方大将军又能如何呢,以我们的力量,想要对抗太后和郑秉烛,犹如蚍蜉撼树。 “所以,你别恨我吧,我只是选了去帮旁人而已。 “我只是……选了个看起来更有希望、能替我做到想做的一切的队伍而已。” 话说到这里,何朗生已是泪流满面。 应天棋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也只是抿抿唇,默不作声地继续听着。 “我听了谁的话,你不必问,我也不会答。既叫你发现了,你便发落了我吧,死在你手上,也算是了了我对你的歉意。” 应天棋皱了皱眉: “若我偏不要你死呢?” “那我也不愿活了。” 何朗生按着自己肩膀的伤口,指缝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我本是想苟活下去的,想看看这一切最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但我又没脸活了,我医官世家,堂里挂着悬壶济世的匾,却害惨了那么多人…… “阿弈,你说,如果是为了远大的目标,那路上要死的那些人,究竟值不值当? “我本是一直劝着自己,说为了大事能成,有些牺牲不可避免,可又想,我这样的人,能搅动什么风云呢? “这一切,不过是你让我做什么、他们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罢了。夹在其间,我不过也只是一枚棋子,只能献一点微薄之力,盼着有哪个大人物,能替我让那高楼坍塌、给我一个公道罢了。 “可是我后来又想了,高楼坍塌又如何呢?总会有人在废墟之上新建一座高楼,然后往复轮回,再无止境,世上还会有更多的李江铃,更多的应弈,以及更多的何明远。所以我又觉着,我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都真是没意义极了,或许我这样的人存在着就已十分没意义了。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我对不住你,我负了你我之间的情义,是我自私,但我没想过要害你,也真的不恨你。 “你便……只当我有点不甘心吧。” 第185章 九周目 “不甘心?” 应天棋重复着这三个字, 点点头,竟是笑了。 “是,你是个可怜人, 你心中有不忿,有期望,所以呢,良山行宫的这些人, 就该为了你的不甘心去死吗?太医院那个叫小唐的孩子你也是见过的,他难道就该死吗?我呢, 我也该死吗?” “……如果不这么做,这天下会死更多的人!” 何朗生听见这话,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应天棋厉声打断: “阿弈, 如今这天下是什么模样, 你是知道的,赋税徭役皆重,百姓毫无生计可言!河东旱灾死了多少人?前两年的岭南洪涝又死了多少人?这些事, 太后她在乎吗?郑秉烛他在乎吗?是,你在乎,可是有用吗?!他们得救了吗?!良山的命是命, 天下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你怎么知道会死更多的人?” 看着何朗生情绪如此激烈,应天棋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淡淡地看着何朗生: “我不妨同你坦白一点,这次良山春猎,本就是我设好的一个局,若按我的计划进行下去,或许一个人都不会死,至少死的人不会再比如今更多。只是你, 还有你现在的主子,你们的出现打乱了我的棋局,弄得一团糟。记着,很多人原本不必病痛死去,是你,何朗生,是你们害死了他们。 “你也不必给自己找理由开解安慰自己,管他什么伟光正的理由,在你那里你是迫不得已,另择明主去满足你的私欲,但在我这里,背叛就是背叛,通敌就是通敌,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不要来试图让我理解,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你自为你的选择承担后果便是。” 于是何朗生的颜色又黯淡了下去。 应天棋也不欲与他再辩什么道理,正想离开,却忽听殿门外有谁急急而来,“扑通”一声跪下,隔着门板颤着声音道: “……陛下!” 应天棋听那声调,心里倏地一沉。 他快步过去拉开门,盯着门外那通传的小太监: “何事?” “八王,八王殿下他……” 小太监低头跪着,声音拖着哭腔,俯下身以额头贴地: “八王殿下……薨了!” “……” 应天棋骤然听见这个消息,险些没站住。 他扶着门板的边缘,手指缓缓攥紧,用力到骨节发白。 兀自缓过片刻,应天棋深吸一口气,忽略心中属于应弈的巨大悲怆之后,他自己倒还算镇定。 他缓缓将胸中闷气吐出来,微微偏了下脸: “来人,把何太医带下去,单独关押起来。他身上的东西,该搜的搜干净,该收的收起来,别让他寻死,也别让他接触任何人。” 外头的宫人得了令,不多时,一众宫人侍卫匆匆赶来,架起了何朗生的手臂,将他往外带去。 应天棋只冷眼瞧着,立在旁侧没动,在何朗生经过时,他抬手示意,宫人会意,这便停了下来。 “我没资格审判你,所以至少现在,我不会要你的命,我要你好好看着。何明远。” 应天棋盯着何朗生,何朗生却垂着眼,避着他的视线。 “定北侯李家,世代簪缨。李江铃的祖父,李喆老侯爷,年轻时苦战边境数十载,曾言不退朝苏不为人。你何家与李家世代交好,你何李两家先祖,还有李江铃,在天上又会怎样看你走上这条糊涂的路?……罢了,说了也是废话。你等等吧,你面前不过两个结局,要么我败,你的主子从我手里救回你,要么等一切尘埃落定,由你对不起的人,来亲自定你的结局。” 原本见何朗生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应天棋以为他听着这话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谁想何朗生却是轻轻颤了下肩膀,缓缓地抬起眼,对上应天棋的视线。 那目光中,有悲哀,有自嘲,更多的却是浓浓的无奈。 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会懂的。” 见他这反应,应天棋微微一愣。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那感觉转瞬即逝,他并没能捉住。 何朗生被带了下去,暂时关在行宫的牢狱里,由信得过的宫人轮班看守。 为保万全,方南巳亲自替何朗生处理了肩膀的伤口,他每日的饭食也是白小卓或白小荷去送,他能接触到的人极其有限,为免再生变故,应天棋连只老鼠都不会让他见到。 至于这个人之后要如何处理,便留给应弈自己决定吧。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有时候,应天棋会觉得,这天命对应弈也太残忍了些。 应瑀死了。 死得很突然。 吐了那口血后,行宫中所有的太医都放下了手头事务围在了他的床前,但也没什么用。 听太医禀报,应瑀的呼吸脉搏在他吐血之后迅速弱了下去,任他们施针灌药皆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应瑀的命如手中流沙迅速自指缝中流逝,谁也抓不住,直到他的呼吸停止。 一直到应瑀死去,太医院都没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回禀时只能一边擦冷汗,一边说些应天棋听不懂的话。 应天棋也不欲为难他们,摆摆手便让他们下去了。 于是行宫中挂上了白布,应瑀被装进了棺木里。 先后遭遇友人背叛、亲人离世,应弈的心里怕是会相当难受。 应天棋原本想安慰一下他,毕竟应弈现在唯一能联系到的人就是自己。 但或许遇到这些事后,应弈还是更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他没有回应天棋的话,应天棋便懂了他的意思,没再打扰他。 皇室成员的尸体是不能随便处理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该先将消息传回宫里,然后圣驾立刻回京,再着手处理八王陵寝修建与丧仪。 但现在情况特殊,消息传不出去,人也走不掉。 没有办法,应瑀的棺椁只能先停在阴冷处,等之后再做打算。 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忙到半夜,应天棋看着宫人将应瑀的棺椁安顿好,之后回到寝殿中,自己坐着盘了许久的核桃,才用神奇纸片喊来了方南巳。 如果想光明正大相见,应天棋可以直接叫白小荷或者白小卓去通传。 但用上神奇纸片,就是不想引人注目了。 方南巳懂应天棋的意思,所以,片刻后,寝殿的窗被石子敲响,应天棋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却没看到外面有人。 正疑惑着想探头出去瞧一眼,窗外却突然有一人倒挂下来,马尾长发垂下时,还扫到了应天棋的脸。 “你吓我一跳。多大的人了,幼不幼稚?” 应天棋后退半步,瞧着方南巳淡淡扬起的唇,又朝旁侧让开几步。 方南巳这便伸手抓着窗框,从房梁上翻了下来,自半开的窗户钻进室内。 “你不让我走正门,我便只能用这个法子。” “你茶什么?你吓人你有理,还要卖个惨?” 应天棋关上窗户,又吹灭了旁侧两盏灯。 方南巳双手抱臂立在一旁,见他如此,知他是有正事要说,便主动问: “怎么?今日之事,你有疑心。”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3节 后半句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应天棋并不意外方南巳了解自己,但还是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然后自己唤醒系统,找到耳机的道具面板,暂时关闭了自己这边的麦克风。 应天棋以前闲时和应弈试过这个功能,知道这个按钮可以直接切断应弈那边的画面和音频,但应天棋从没用过,因为他不心虚,不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事需要他背着应弈来做。 所以,除了试用那次,他还是第一次开启这个功能。 而他做这些的时候,方南巳就站在一旁,看他对着空气在那比划来比划去,就知道他这又是在捣鼓那所谓“神明”的玩意,便没吭声,只立在一旁静静瞧着,等待应天棋的指示。 直到应天棋重新看向他,同他说:“好了。” 方南巳点点头,依旧那般立着。 应天棋自己去到椅子上坐下,张张口正想说什么,但看他这样,又目光一定,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 “……你站着干嘛?” 方南巳耸耸肩,看起来很无辜:“陛下没让坐,臣不敢坐。” “你别跟我在这儿装。”应天棋翻了白眼,自己到一旁坐下,拎起茶壶。 虽然嘴上嫌弃,却还是由着方南巳的性子: “阿巳请坐,阿巳请喝茶,这下行了吗?” 方南巳像是轻笑了一声。 这便算是被哄好了,他坐到应天棋身边,接了应天棋那盏茶,之后听应天棋说: “说正事,你也觉得现在的情况很诡异吧?” 方南巳点头,将茶喝尽了,抬眸看他一眼: “很多事情,没有必要。” “是,没有必要。”应天棋皱皱眉,细数道: “何朗生没必要留在这里,没必要被我们捉住,更没必要给应瑀下毒。有那个功夫,他为什么不直接毒死我呢?” 说到这里,方南巳却突然打断他,问: “你上次是怎么死了?” 应天棋说起这个便咬牙切齿: “我有个道具,可以验人好坏来着。我当时和何朗生单独在一起,验了他身份,结果验出来是黑的,也就是坏的。原本这没什么,但我好几日没怎么休息,身体到极限,晕过去了,也算是我倒霉,他怕是趁我晕过去之后要了我的性命。” “什么道具?”方南巳却微一挑眉问。 “一张牌。”应天棋随口答了。 “牌?”方南巳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是不是也拿它验过我?” “咳……”应天棋默默喝茶。 的确验过。 但没想到这厮至今还记着。 “似乎是在我府上吧,你与我争执一番,忽然拿了个什么东西往我身上一贴,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话,就走了。后来验出来了吗?我是什么颜色?” 方南巳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这还有问的必要吗?你能不能说正事!” 应天棋恼羞成怒,正想岔开话题,却对上了方南巳瞧向他的目光。 在刚认识时,方南巳一双眼睛总是幽暗的,像是森林中静谧幽深的湖水,偶尔也像阴暗处窥伺猎物的蛇,看起来心思很深、不好招惹的模样。 但到了现在,他们相知相爱,湖水也有了波澜。 方南巳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一点温柔缱绻,还有一丝并不那么明显的留恋。 有些话,方南巳并不会主动说出口,但应天棋却似能从他的一双眼睛中懂得。 他只是,想多和他说说话罢了。 不聊那些费劲弯绕的心计,不说那些沉重的大事。 只是想在既定的离别前,和他多一些无伤大雅的笑闹,好像相处的时间就能长一点,也慢一点。 “你怀疑这是另一个局。” 静默片刻,方南巳主动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 应天棋这才回过神,点点头: “何朗生背后还有人,且这个人一定是他极信任、也很强大的角色,才能说服他离开应弈,投靠他们的阵营。我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也不能确定,因为你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必要,中间的逻辑链太弱了,我想不通他们的目的,也串不起他们的意图。” 虽然没将话说明白,但方南巳明白他的意思: “你疑心是……” 应天棋皱眉摇了摇头,方南巳便没说出那个名字。 “我盼着不是他。” 应天棋垂着眼,默默转着手里的杯盏: “但我心里的所有可能性却都指向他,我只想不通他这么做的原因。” 方南巳见状,微一挑眉: “说来,昨日何朗生有一句话倒是没错。” “嗯?什么?”应天棋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 “‘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比起刨根问题,糊涂着或许才更轻松。如他一般,他助应弈时是尽心尽力,真心以待,后来选了别人,又回头暗害。既然都是真的,论个为何又有什么意义?不若不去在意,尽毁了杀了罢了。” 听他这么说,应天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方南巳便看向他:“笑什么?” “笑,前半句时我还想着,方南巳真是变了,竟还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但听到后半句我觉着我是想早了,方南巳还是方南巳,起承转杀,死光了便什么都不必愁,很方小时。” “你便说有理没理。” “有理,有理。但是杀之前还是得问个为什么,这不是为了理解和原谅,只是给为应弈一个交代。不然糊涂一辈子,也难受一辈子,为了那些人,太不值得。” “想怎么做?”方南巳知道应天棋有应天棋自己的道理,他没法理解,只顺着他便是。 “其实我还在等,如果事情真是我想的那样,那下一步,他们就该……” 话没说完,窗外忽地“扑棱棱”闪过了什么东西。 应天棋一愣,瞧见那动静后,他又下意识看了眼方南巳。 方南巳的面色果真肃了些,他起身往窗畔去,将窗子打开一点,外头这便蹦进一只麻雀。 麻雀也不认生,直接跳到了方南巳的手背上。 而方南巳抬指往麻雀腹下一探,摸出一只极薄的纸卷。 见有东西,应天棋立刻凑过来,看方南巳以单手两指将纸卷展开,里面只写了四字—— [帝駕崩否] 看清字条内容,应天棋立刻明白:“这是郑秉烛的传信?他问我死没死?他以为我死了?” 如今留在朝中,知晓局势还能用鸟雀把戏同他们传信的,也只可能有一个郑秉烛。 果然,方南巳应了一声: “离京前,我给他留了些许引牵,让他随时联系。” “山里的信传不出去,外头的信却传得进来,奇了怪了。但这郑秉烛也是个谜语人,不中用的,传个信话也说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应天棋从方南巳手里接过那张薄纸,又想去逗逗麻雀,麻雀却身子一扭,拍着翅膀飞走了。 他也没多在意,正想再仔细瞧瞧那纸条,垂眸时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僵。 应天棋拉了一把方南巳的衣袖: “速调禁军布防!” 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为什么平日里的鸟雀把戏毫无用武之地,今日却能送进信来? 自然是因为原本守山待鸟的人有了别的忙活,顾不上这头、有了疏漏,这才放进了漏网之鱼。 可还未等方南巳应声,寝殿外边先传来了一阵乱声,应天棋心下顿觉不妙。 果然,很快,便有人传到了他跟前: “陛下!朝苏人!行宫来了许多朝苏人!” 听见这话,应天棋心中倒是诡异地平静了下来,只道果然如此。 他拉了下方南巳的手: “罢了,不必了。你跟我走吧。” 方南巳垂了下眼,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度反手握了一下他的手指才松开,意思是听他吩咐,自己默默跟在了他身边。 应天棋快步离开了寝殿,往行宫外走去。 方才的宫人只说来了很多朝苏人,这说明,他们暂时还算是安全的,至少目前对方对他们没有杀意,不然他现在就听不到这话了,落在耳里的只能是哭喊和尖叫,看见的也只能是烈火和鲜血。 但现在,行宫众人虽说慌乱了些,但也还没有乱了方寸,虽说跑来跑去个个焦急惶恐地传着信,可看到他这个皇帝之后倒也还能冷静下来向他行礼。 应天棋没有理会他们,他只管往外走,走到校场外去。 还没近前,他便见行宫范围外连着一片火把颜色,而禁军与锦衣卫已经举盾相迎,两方对峙,谁也没有先动手。 应天棋没有迟疑,就那么上前去,禁军见了他身后的方南巳,倒也能猜到他的身份,便在方南巳的目光授意下缓缓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阁下,在良山守了多日了,阴毒计划失败,便终于忍不下去,要同朕正面来硬的了吗?” 应天棋走到了阵列最前,他也不怕,直接抬手示意旁侧士兵将盾牌挪开,就那样把自己完完整整暴露在敌方面前。 因他有把握对方不会这么快同他动手,摆出如此阵仗却没有见血,只露面威胁,或是有事相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4节 就算对方想趁机下黑手要他的命也无妨。 因为他身后有方南巳,他知道方南巳能护他周全。 进游戏这么久,应天棋这是第一次掺和这种军队正面对峙的大场面,心里却也没工夫去紧张感慨。 他只垂着手,手藏在衣袖里,缓缓转着两颗核桃,虽有大半把握,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不安。 好在,片刻后,他知晓他赌对了。 因为,在听了他的话后,面前的朝苏士兵也缓缓让出一条道来。 这些朝苏士兵身着布衣铠甲,个个都是一副中原人打扮,面容却带着浓郁的异邦特征。 应天棋还有心情打量他们的穿着打扮身形样貌,直到对方也有一人走出阵列,借着两岸通明的火光,应天棋看清了他的脸。 应天棋目光一顿。 从朝苏队伍后缓步走出的那人,容貌瞧着已十分苍老了,头发胡须皆花白,可神情气质威严,身材魁梧依旧,尚可见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虽说应天棋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已笃定一个名姓。 或许,早在何朗生神情自嘲暗淡时,应天棋心里便已有了猜测,只是不大去深想那种令人痛心的可能。 他没和方南巳确认对方身份。 对视片刻后,应天棋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神色,只朝对方点了点头,算作问候: “李老侯爷。” 曾经风光无限的定北侯李喆,如今却已是满面沧桑。 他肃着脸,倒是还顾着礼节,抬手朝应天棋一礼: “陛下,别来无恙。” 第186章 九周目 昨日虽然从何朗生那里听了一番剖白, 应天棋却还是有些许不解。 他不是看不出何朗生字句中的真情流露。 是,何朗生家族没落、爱人离世,他恨上位者拿他们当个物件摆布, 他想摆脱这一切,所以就和应弈一起在宫里苦熬了那么些年,把自己的命顶在脑袋上去搏那一丝成功的可能性。 按他所说,他是觉得倦了, 觉得跟着应弈没有出路,机会实在虚无缥缈, 所以就弃了应弈,奔向了前途更光明的阵营。 其实这番解释还算合理,但应天棋却总不愿尽信。 毫无疑问,何朗生是爱李江铃的, 他能帮应弈走到现在, 其中或许一多半的原因都是应弈为李江铃深爱之人、他在替已故的她保全爱人,也盼着这位爱人能顾着几分旧情,若有事成之日, 还能还李江铃一个公道。 单这一点,就注定了何朗生不会轻易背叛应弈。 可何朗生还是叛了。 是他不在乎李江铃了、只想帮别人创翻陈实秋的统治? 还是说,他新投靠的人中, 有人能给他比应弈更坚定的情谊和安全感呢? 再加上最后,应天棋刻意在何朗生面前提起了李喆。 那一刻,何朗生面上没有羞愧一类的情绪,竟只有一句无奈叹息的“你会懂”。 会懂? 会懂什么? 当时应天棋有一瞬的疑惑和猜测,但他没能成功抓住。 直到这一刻,他才释怀—— 他果然懂了。 李喆。 如果拉拢何朗生的人是李喆,是李江铃的亲祖父, 那对于何朗生来说,应弈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背后之人一个个浮出水面,应天棋却不觉得轻松。 他只觉得悲哀。 悲哀至极。 定北侯李喆,多么传奇的一个人物? 十五岁从军,在边疆拼杀数十年,从朝苏手中一寸寸夺回疆土,从此坐镇边关,朝苏秋毫无犯。 他身上战功赫赫,为人却谨小慎微,回京之后立刻上交兵权,处处避嫌,没给任何人猜忌或陷害他的机会。可命运却没有因此厚待于他,他独子早逝,后又与唯一的孙女分离,定北侯一脉再无人传承。再后来,方南巳搏杀出头,李喆以年事已高为由辞去身上那些没意思的官职。直到李江铃死后,他唯一的牵挂也没了,便黯然离京,定北侯三字从此彻底成了一个虚幻的荣誉,成了史书上一个传奇。 他们李家从大宣开国以来,世代为皇室卖命,名将辈出,到了李喆这一代,更是将自己大半人生都献给了战场,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 应天棋也曾为他叹过,当时的他还不知,文字中记载的,并非真正的结局。 他也没想到,结局不是英雄黯然孤独终老,而是身心坚定之人于晚年推翻了过去几十年的坚持与信念,与敌为伍。 “李老侯爷,可是站错了位置?” 应天棋往旁侧让了半步,在身边让出一点点空位,还有兴致戳一下老爷子的心窝子: “这边站的才是大宣禁军。” 李喆自然知道眼前毛头小子的意思,倒也不恼: “陛下莫要拿老臣玩笑了。” “没有玩笑。”应天棋脸色正了正: “只是有些痛心罢了。” 李喆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便聊聊正事吧。” 见他不愿多说,应天棋轻飘飘略过了这个话题: “老侯爷带着这群人也在山下守了多日了,今日突然出现,围在这里却没动手,想必是有事想同朕商量?” 李喆依旧没答。 他只背着手,目光浅淡地望着面前的年轻帝王,许久,才道: “传闻总说,陛下昏庸无能,不思进取,成日只懂享乐,对国事从不关心。明远却道,陛下心思深沉,有意破开困局,暗中筹谋多年,绝非无能之辈。我听着,也不知哪个是真,近日亲眼见了这良山局势,才道陛下当真有几分胆识智谋。” 闻言,应天棋冲他笑笑: “不敢担老侯爷这褒奖。侯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见状,李喆也不同他多绕弯子: “老臣只是想同陛下讨一个人。” “好。” 几乎是在李喆话音刚落,应天棋便点头应下了。 李喆不免诧异: “陛下竟也不问是谁?” “不必问。”应天棋语气笃定: “你想要应瑀的棺椁。” 这次,应天棋的答案确实让李喆感到意外了。 “老臣以为,陛下会答明远。” “既你我已不是君臣,老侯爷便不必‘老臣老臣’地自称了,我们不如都坦诚一点。何明远已经暴露,对你们的大计还有什么用呢?你赌我不会杀他,对你们来说,应瑀要比他更重要。” 应天棋也省了“朕”的自称,他总不大习惯这么叫自己。 他侧过脸,瞥了眼不久前找到他身边静候着的山青: “吩咐人,将应瑀棺椁从清凉殿抬出来,奉给老侯爷。” 山青一怔,可能是被这吩咐吓了一跳,他一时竟没敢动。 看出他的迟疑,应天棋便又催促一句: “快去。” “……是。” 山青这才领着人匆匆走了。 应天棋和李喆没什么话好说,显然,李喆也不欲与他多言。 好在山青的动作很快,没让这尴尬弥漫太久,不一会儿便指挥着人抬了只乌黑厚重的棺材,落到了应天棋身边。 见状,李喆抬手,欲指挥人上前接手,应天棋却道: “慢着。” 李喆一怔,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珠抬起,目里闪过一丝疑惑。 应天棋便迎着他的目光,从旁的士兵手中接了一只火把,缓缓将火焰靠近棺木的边角。 火油自火焰燃烧中低落,“啪”地一声砸在了棺木上。 眼看着就要被愈来愈近的火焰燎着,李喆皱了下眉: “陛下这是想做什么?” 应天棋没看他,只淡淡地叹了口气。 “兄长暴毙,我作为一国之君,作为兄长的亲弟,本应当风风光光送他回京,大办丧仪。可今日受困于此,我不仅没法保全他最后的颜面,还害他落入敌人之手,搅进这一堆脏污计谋中,实在愧疚。若我做此举,不让他的尸身落入旁人手中受辱,兄长知晓我苦心,九泉之下,应当也会原谅我吧?” “陛下。” 眼见着应天棋像是要动真格的,李喆沉声打断了他,像是威胁: “若无此尸,今夜被装进棺中送出良山的,就得是您了。” 应天棋动作一顿,终是令火舌停在了火油一寸前。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5节 兀自思量片刻,他像是才做好决定,回过神来: “同老侯爷开个玩笑罢了。” 应天棋冲李喆笑笑,自己抬手指挥周围人后退数步,任李喆的人上前匆匆将棺椁抬离。 载着应瑀的厚重棺木消失在了人群里,李喆背手离去前,只给应天棋留了一句话: “劝陛下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我知蝉蝉对你心意,故不会太过为难,可若陛下不识时务,我便也顾不上那些旧情了。” “明白。” 应天棋并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李喆走后,他带的副将携着士兵一拥而上,将禁军营帐与行宫分隔开来,加派人手看守在四周,并将应天棋“请”回了行宫宫殿内。 应天棋手里还捏着那张“帝驾崩否”的纸条。 李喆确实没有太为难他,良山行宫范围内连刀刃都没让他瞧见,只派人将他关在殿中,倒还允许他各处走动,只是不许他离开行宫。 “李喆暂时不会对禁军和锦衣卫下手,既然瘟疫已解,他们要阳谋,就不会做损己之事。” 应天棋坐在寝殿里,瞥了眼窗外渐亮的天光。 出了如此变故,恐怕行宫中的大家都同他一样,一夜未眠。 “今夜这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出连昭双手抱臂靠在一旁: “他们想谋反?” “是,也不是。” 应天棋发愁地揉了揉太阳穴: “郑秉烛从京里传了封信过来,问我死没死,你猜是什么意思?” 出连昭想了想:“都问到你这来了,那就是京城已经拿到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但没尽信,所以传个信再确认一句。” “嗯。”应天棋点点头: “恐怕不止皇帝驾崩,连良山行宫发瘟疫的事也被知晓了。现在想想,其实这瘟疫有没有屠尽良山根本不重要,只要有这么一桩子事,再把内部真相封锁,把想要人相信的、真假参半的信息传出去,其中多下点功夫,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假的便也成真了,不然他们为何会要去八王的棺椁呢?” “……所以为什么要那个棺材?” 山青盘腿坐在地上,其实没太听懂。 “你傻?外边人都以为皇帝死在了良山行宫,现在行宫再端回去一具皇家棺木,人又是死于‘瘟疫’,谁敢开棺再验?那么棺材里的人是谁,还不是谁说了谁算?” 出连昭瞥了眼山青,觉得这小孩愣头愣脑的,便随口为他解释一句。 “哦!我明白了!”山青脑子终于转过弯来,一拍大腿: “良山行宫和皇城里应外合,只要八王的棺木回了京,那么陛下就彻底‘死’了!” “没错。”应天棋点点头,有点笑不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 “又被陈实秋摆了一道,小姜还是斗不过老姜,我还是太自信了……” “陈实秋?”听见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连出连昭都想不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她和那什么侯爷串通好了?可那老头子搞这出,显然也容不下陈实秋吧,帮他一把,这对陈实秋有什么好处?” “不必有好处。” 应天棋叹了口气: “李喆这一计必要串通宫中有权势的皇室成员,否则不能成,这个人也只可能是陈实秋。陈实秋……我错就错在不该拿常理去揣测她,对她来说,做事大约不需要好处,更不需要理由。 “郑秉烛恐怕已经暴露,她早就看出来了,也看出如今浑水一般的局面里,除了我与她还有第三方下水,她手里底牌已不够,又是妇人无法正面下场,哪方都斗不过,独在京中独木难支,无论谁赢她都是案中鱼肉,所以临时弄了这么一出。她要想法子弄死我,比起李喆,她更不想让我赢、让我活,这就是她的理由。”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你?”出连昭和应天棋一样,都觉得这一点颇为奇怪,所以也在此时提了出来: “毒死应瑀那他代替你有什么必要?还不如直接毒死你,留你一条命,就不怕再生变数?就因为应……你是他孙女的挚爱?” 应天棋皱皱眉,缓缓转着手里的核桃。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片刻,只闭着眼睛沉沉嗤了一声: “……都是疯子。” 第187章 九周目 屋里几个人都是被关在行宫中、捧着一肚子问题半夜睡不着碰巧聚到一起的, 本没想刻意聊些什么,但既然话题说到了这,便不免多言几句处境与打算, 这毕竟不是小事。 应天棋坐在椅子里发愁,方南巳便靠在一旁,用手指绕着他的发丝玩。出连昭双手抱臂倚在柱子边,山青就盘着腿席地而坐。 寝殿内气氛沉默许久, 出连昭终是忍不住问: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总不能真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吧?再说, 若京城那边真成了,说实话,我不觉得你还能有命活。” “是……” 应天棋话音一顿,像是想说什么, 开口却突然换了个话题: “良山行宫这一山头的人命也不是白留的, 李喆不是阴险狠辣之辈,若他们事成之后再回头,你们尽量顺着他。归顺也好, 远行也罢,不要逞一时的意气,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来这一遭, 是多少还顾着声名,不亮刀,是因为不想担弑君篡位的骂名,处事至少会留一分仁慈,可死脑筋不领情的人,便只能死在‘瘟疫’里了。 “我今日顺着李喆也是因此,事情都这样了, 反抗也是无用,不如冷静一下从长计议,能少见点血就少见些吧。” 顿了顿,应天棋抬眸看向出连昭,神色突然认真了些: “阿昭,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听见这话,出连昭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她警惕地看着应天棋:“什么?” “我把姚阿楠托付给你。除她之外,还有我身边那个小侍女,她叫白小荷,还有她哥哥白小卓。这三个人,我想你尽量帮我护住。” 方南巳绕着应天棋发丝的手微微一顿。 “你……!”出连昭脸色立刻变了。 应天棋知道她想说什么,出口打断: “你放心,没到真正无可转圜绝境,我不会死,但有些安排我不能不提前做。姚阿楠还好,若我真的光明正大地‘死’了,她作为先帝嫔妃,如果没人刻意为难,她不会有性命之忧。但白家兄妹不同,他们是我的心腹,若我死了,他们断无活路。 “你是南域娜姬,你不可能、也不会甘心永远被困在皇宫里,你有这个本事在乱局中逃出去,若事情真发展到这一步,我想你在能保全自己的情况下,试着帮我护住他们。 “还有山青。当初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也救我于危难之中,咱们便算两清了。你身手这么好,这次在良山也给他们看到了真本事,若他们拉拢你,你不必考虑同我的情谊。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大好的路能走,绝不会止于此。” “陛下……”山青似也想辩些什么,应天棋却不愿听了。 他抬手揉揉鼻梁: “天要亮了,咱们散了吧。” 山青默默将没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和满眼深意的出连昭一起往殿门处走去。 但走了两步,他忽然意识到他们队伍里还少了个人,于是回头瞧了一眼,望着还倚在应天棋椅子旁边玩皇爷头发的方南巳,傻愣愣问: “方大人,你不走吗?” “?”方南巳微一挑眉。 在方南巳开口说难听的话之前,出连昭先推了山青一把,将他推得踉跄一步,被迫转回了头。 山青不解,下意识看向出连昭,却见出连昭板着脸: “你别管。” “啊?”山青一头雾水地被出连昭拎走了。 门关了又合,待重新安静下来,方南巳淋着背后渐亮的天光,嗤笑一声: “真是蠢货。” “嘶……” 应天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把: “你别这样说他。他又什么都不知道。” “他听不到。听到也无妨。” “听不到就更不能背后说人了,你讲不讲道理?” “就你道理多。” 方南巳稍微用力拽了一下手指上缠绕的发丝,不至于把人拽疼,但让人感受到这点表达不满的拉拽感还是够的: “听你的。” 于是应天棋的脑袋顺着他的力道,故意往他那边歪了歪,轻轻靠在了他的手臂上。 二人便这么静静地相处片刻,终是由方南巳打破了这层安静的伪装: “你有办法?” “办法肯定是有的,就是……会很危险。” 方南巳太了解应天棋了。 这份危险,如果是针对应天棋一个人,那这人一句犹豫都不会有,而是该兴冲冲地撸起袖子大胆去赴赌局。 今日说这话时这么低落犹豫,只说明一件事——这件事中,危险的人也包括方南巳。 虽然都是同样的危险,但对于方南巳来说,后者会比前者轻松许多。 如果是应天棋独自涉险,他反倒会心焦不安。 “说。我听听。” 被他靠了一会儿,方南巳索性抬手搂着他的肩膀将人揽到怀里。 应天棋嗅着他身上那股从来没有变过的清苦青苔味道,却没有衔接上一句的话题,而是没来由地道一句: “你还真是个青苔精。” “什么?”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6节 “味道,你苦苦的。” 听见这话,方南巳莫名笑了一下。 应天棋也跟着笑了:“你笑什么?” 方南巳像是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只道:“没什么。” 他拍拍应天棋的肩膀: “刚才说的办法是什么?别想混。” “……” 于是应天棋又不笑了。 但该说还是得说的,因为这件事,只有方南巳能办到。 除非能想出更好的、万全的法子,否则总要跟他开这个口的。 “……其实我骗你了。” 应天棋用指尖抠抠方南巳护腕上的暗纹。 “什么?” “我那个移形换影的本事在宫外也是能用的,就是条件十分苛刻。” 听他这样说,方南巳再接着上文想一想,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 “条件是,你只能到我身边?” 应天棋一怔,真想坐起来瞪方南巳一眼让他看见自己眼睛里的震惊,却又不大愿意从他怀里离开。 于是只能摸摸他手上常年持刀磨出来的茧子,口头夸赞道: “这就猜出来了?你也太聪明了吧。” 方南巳轻笑一声,没应他这句褒奖: “所以,是需要我先杀出去,赶在应瑀棺椁到达京城前回到皇宫,你便能用你那本事飞来我身边,在众人眼前亮相,戳破皇帝驾崩的谎言,还能反将一军,揭穿陈实秋与李喆勾结的狼子野心?” “哇,举一反三,方小时同学也太厉害啦——” 应天棋故意拖着声音,学着幼儿园老师的调调给自己男朋友提供着对方并不需要的情绪价值,招惹完,先逗笑了自己。 方南巳垂眸看着他这幼稚的坏样儿,真想咬他一口。 片刻,他笑意才微微敛去一些: “我可以。但有一个问题。” “嗯?”应天棋大概能猜到他会说什么,果然: “我想出去倒不是难事,可如今李喆携人将行宫团团围住,要出去必得搏杀一番,闹个不小的乱子。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回京城需要数日时间,路上必定危机四伏,你不能同我一起,所以在我抵达安全地前,你都得留在这里。这期间,李喆捉不到我,若疑你还有后手,会对你如何?” “你放心,我有把握。” 应天棋这说得倒不是安慰他的假话: “我来牵制李喆,探探他的虚实,戳戳他的心窝子。他应该是顾忌着什么,暂时不会动我,否则要杀我早杀了,何必留我到现在?再说,若真有什么意外,我也真死不了,若试过此法行不通,下一回咱们再换条路子就是。” “……” 方南巳没有答话,而是在片刻的沉默后,抬手抵着应天棋的下巴,让他抬起脸来看着自己。 “怎么?”应天棋不知道他这又是在闹哪出,只乖乖任他摆弄。 “第九次了,应冬至。” “什……” 应天棋还下意识想问什么第九次,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还能是什么第九次? 游戏进行到第九次了。 “若这次不成,下次,你便再没重来的机会了。” 应天棋抿抿唇角。 “是啊。” 他就那样仰着脸看着方南巳: “此路必然危险重重,良山同京城可有好几日的路程,既已猜测李喆与陈实秋联手,你逃脱后,陈实秋也会知晓此事,他二人知道你的本事,也定对你十分顾忌,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你到底,此路必然危险重重。不瞒你说,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可随时知你生死,若你死,我会立刻自杀。 “我这最后一次重生机会,是你我共有的,所以我一定会珍重自身,你也一定要保重。” 应天棋说这话时的神情很是认真,看得方南巳目光一怔。 应天棋始终望着他的眼睛,而后,看他目光于他面上稍稍挪了几寸,应天棋立刻意识到什么,喉结轻轻一动,下意识抿了下唇。 如此情到刚好时的对视,原本该是温柔缱绻的,可此时此刻,如此氛围对两个人来说却都是折磨。 知道是折磨,可偏偏谁也不想挪开视线。 ……行了。 差不多了。 应天棋这样在心里劝说自己。 再看下去,就真的忍不住了。 但应天棋望着方南巳在阴影下更显幽深的眸子,看着他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人就像是陷进去了一般,始终挣脱不开。 方南巳一直托着他的下巴,指腹很轻地蹭着他的面颊,弄得应天棋有些痒。 最终还是应天棋主动挪开了视线。 他近乎慌乱地垂下眸子,眼睫遮盖住眼瞳中的情绪,挣开方南巳本就没有用力的手,低头环住他,给了他一个安静的拥抱。 于是方南巳微微偏过脸去,盯着屋中昏暗的角落,手指蜷起又舒展,一下一下地慢慢抚着他背后的长发。 许久,才答他: “好。” …… “朕要见李老侯爷。” 当夜,应天棋补眠后醒来安排好一切,便自己走到行宫门口,同守在外面的士兵道。 应天棋也是才发现,这围困良山的队伍中并非全是朝苏人,其中还混着些汉人面孔,数量不多,应当都被调来守行宫了,帮忙传话时便不会有语言不通难以沟通的问题,正如此时。 李喆对应天棋还算客气,守卫便自然不敢对他怠慢,得了话后立刻离去,没一会儿便折返回来,客客气气道: “将军说,请陛下回去稍等片刻,半个时辰后,他会来见您。” 得了满意的答复,应天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自回到书房中静静等着了。 半个时辰后,李喆果然来了,进门前还记得敲敲门。 应天棋已泡好了一壶茶,就等着他来,闻声便道“请进”。 于是李喆身边的护卫为他推开门,待李喆迈步入内后,见屋里只有应天棋一个人,似有些意外,想了想,还是抬手将护卫遣了下去,要他们在门口守着,不必入内。 “看来,陛下是有事要同我说?” 李喆自然地走到茶桌另一边坐下。 在这期间,应天棋一直抬眸瞧着他。 李喆生得高大健壮,毕竟是武夫,即便年过六旬,也没有寻常老人的干枯佝偻之意,加上身负铠甲,更显出一身威风凛凛的力量感。 他生得也端正英气,面相很好,说得俗气一点,瞧着就像是个刚正不阿的好老头子。 “自然。昨夜一见,我心里疑惑实在太多,实在忍不住请侯爷来闲聊两句。说来,我唤您侯爷倒还显得生分了,论起来,我合该唤您一声‘祖父’。” 听见这二字,李喆面色微微一顿。 再开口时,他的声调沉了一些: “陛下这声祖父,我受不起。” 应天棋笑笑,倒也没说什么。 顿了顿,他另道: “侯爷近日在良山闹得这一出,当是意在皇位了。传出消息说帝王暴毙,抢了八王棺椁和仪仗回到京城,让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已死,便可顺理成章地扶新帝登基。只是其中有一点我不大明白,侯爷,或者说侯爷背后那人,为何要留我一命?侯爷不愿接我那声祖父,想来是还为蝉蝉之死而痛心不肯原谅,那说明我能活到今夜,或许也不是沾了蝉蝉的光?” 听见这话,李喆面上终是多出了那么点鲜活的情绪,是讶异。 他重又认真看了应天棋一眼: “你觉得,如今局势,并非我主导?” “是。” “为何?” “侯爷为了大宣打拼了一辈子,年轻时在边疆几乎能称得上一个传奇,虽说当年因蝉蝉离世心灰意冷辞官离京,可我想侯爷您一定还对着李家世代护下的江山百姓有所眷恋,再者,侯爷在我眼中是刚正不阿之人,若非有人蓄意撩拨,就算有心报复,也绝不可能行引狼入室之事。” 李喆垂下眼,应天棋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见他动桌上的茶,只听他道:“继续。” 应天棋抿起唇角轻轻笑了笑: “再者,侯爷年事已高,说句冒犯的话,您并无后嗣,对权位也无甚渴望,就算做主另扶了新帝,又能得到什么呢?” 李喆像是自嘲地嗤了一声。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应天棋话锋一转,正了正神色: “您背后之人或许同朝苏有了什么交易,或者合作?总之,这份帮助不会长久。我信无论是侯爷,还是您背后那位,都不会做将江山拱手让于外邦之事,否则,侯爷也断不可能应这一遭,抛下大半辈子的信念与朝苏为伍。” “……你这小子,倒真叫你猜了个七七八八。” 李喆摇摇头,终于开口,也不瞒他: “旁的我不便言明,我只同陛下说,陛下安分待着便是,那位并不欲取你性命,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自会放你一条生路,即便做不成天潢贵胄,也可保你享荣华富贵安稳一生。” “竟当真不屑斩草除根吗?看来,他倒想当个仁君。”应天棋轻笑,却又话锋一转: “可我敢笃定,你们成不了。 “与陈实秋和朝苏共谋,无异于与虎谋皮。陈实秋的本事,侯爷您不是不知道,若她没有心计与手段,可能坐在后宫稳稳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朝苏更不必提,他们早已觊觎大宣疆土多年,且养精蓄锐已久,兵强马壮,粮草充足,甚至还握住了你们得位不正的把柄,你们真的觉得,他们会安分扮演好盟友的角色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7节 李喆神色未变:“陈实秋一介妇人,手段再高明,又有何用?至于朝苏,那位也自有手段降服。” “是吗?”应天棋心下冷笑。 若真如此笃定,那为何每一次他游戏结束查看历史结局,都没有“那位”的影子,只有“乱世”二字呢? 应天棋也不妨告诉他,不管他信与不信: “你们一意孤行,只会引得世上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天下被战祸波及,至少十年,才有转机现世。” “未发生之事,你如何知晓?” “我便是知晓。” 原本只当小儿妄言,可应天棋话中笃定却令李喆一怔。 而后,他又见眼前这少年帝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 “若我再告诉侯爷,这天下局势,暗流涌动,此时此刻,并非只你、我,还有陈实秋三方博弈,你又待如何?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侯爷,无论最后掌控皇位的是您那位,还是陈实秋,都不是真正的赢家,谁也不会长久,因为这第四方始终在暗处窥伺局面,到时自会出手,于乱世将江山收入囊中。若不信,侯爷自可等着瞧瞧,将来局势是否真如我所言。” “哦?”李喆扬扬眉: “那如你所说,这乱世,倒是注定不可更改了?” “不。” 应天棋弯起眼睛,冲李喆笑了笑: “可以更改,但只能由我。说句侯爷听来或许觉着狂妄的话……” 眼前的小子言语轻狂,说些不着边际的未来事,明明李喆一个字也没信,却仍不免被他那一刻的从容自信说服: “是,天下如此之大,豪杰辈出,我不是其中最有手段最出挑的那个,可如今,免去这乱世、保百姓安宁的唯一答案,只能是我。” 第188章 九周目 李喆望了应天棋那双明亮眸子许久, 最终,才似微微回过神来。 无论是小儿狂妄,还是他当真预见了局势与未来, 其中有一点,是李喆无法否认的—— 某一瞬间,此人眼里那份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与坚定,确确实实打动了他。 “你说得对。” 于是李喆彻底放下了最后一分心防, 毕竟他们二人之间,原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 “我年过六旬, 已是老朽,儿孙皆已不在,今番过后结局无论是功是过,都已无人继承, 所以, 无论最后登上那宝座的人是谁,哪怕还是太后,那都与我无甚干系。 “陛下是否也觉得我这半个身子入土的人还掺和这些大事, 实在不该?当了一辈子忠良,受了一辈子疆土,临了了, 难保晚节。我实是觉着,这天下不该是这模样,君上无能,奸佞乱政,这世上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来收整这一切,救天下人于水深火热中。 “……罢了,也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 其实我就是放不下。 “我儿年少时生了一场重病,那之后,身子就不好了,我天南海北地讨了各种药材来续他的命,可终也无用,好在他夫妻俩去前还给我留了一个念想,便是蝉蝉。 “我对蝉蝉没什么大的指望,只想她一辈子平安幸福,快快乐乐罢了,可我就连这么点愿望也没能实现,蝉蝉被要去了宫中,后来,又嫁给了你。 “蝉蝉是跟着我在边境长大的,她什么性子,我这个做祖父的最了解不过,活脱脱就是一个野丫头,一个人能在沙子里疯跑一整天,叫都叫不回来。她这样的孩子,哪儿能受得了那重重的宫墙、重得能压死人的规矩呢?待在宫里,她不会快乐的。 “可后来我同她说,若她不愿留在宫里,我这糟老头子便是拼尽家族荣耀、一身战功,甚至豁出性命,都一定要将她带离皇宫,不让她勉强。 “可她却同我说,不愿。” 李喆回忆起自己唯一的孙女,眼中竟是含了泪: “不仅不愿我为她冒险,更是不愿…… “不愿你孤单。 “她说她是真心喜爱你,甘愿陪在你身边。我虽心疼,但若她以自由做交换能换得良配,只要她自己开心快乐,那也无妨了。 “可是这吃人的皇宫,它吃了我那可怜的孩子。她本该一生顺遂幸福,却活活断送在了那宫墙里,死时还不到十八岁。我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叫我该如何释怀? “她自小身体强健,宫里那套弱症病逝的说辞,我从未信过。她是被人害死的,却无人肯一查到底。 “传闻你与她不睦,我想过,是不是你,可一想,你虽贵为一朝天子,可在皇宫里又能说上几句话?害了蝉蝉,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后来我便想通了,不是你,你只是身不由己,我只恨你无能。” 应天棋垂了下眼,接了他的话: “所以,侯爷您就看不下去了,在瞧见更合适的人选时,被说动了,所以选择助他一臂之力,将我这无能的皇帝从龙椅上踹下去,还天下安定,是也不是?” 这并不是一个需要人应答的问题。 李喆听过后确实也没有应声。 应天棋便自顾自继续道: “的确是我对不起李江铃,我没能好好护住她,如今便是再辩更多也无用,安慰更是徒劳,我只能说,我绝无负她之心,我多年来,也一心查清真相为她报仇。 “我理解侯爷的心,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侯爷您说,那位很清楚朝苏狼子野心,就算知晓他们不安分也要与他们交易结盟,是因有手段制衡,这所谓‘手段’,是什么?” 听他问起这个,李喆面色微微一变: “这是那位的考量……” “是血裂症,对吗?” 看他不欲多言,应天棋索性替他说了: “血裂症发病的契机是毒草,解药则与毒草伴生,这两样东西,朝苏没有,但中原有。且朝苏前些年就已经遭过血裂症之祸,对此忌惮非常,你们可以拿解药用作威胁,又或者说,若朝苏不安分,你们便可像前日对待良山那样,一根毒草扔进军营,人都死完了,自然也没心力没本事打仗了。” 瞧着李喆那一瞬闪躲的眼神,应天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摇了摇头: “如今天下是乱是苦,有人想要站出来争上一争也无可厚非,我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只是立场不同,指责也没什么意思。但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您那位会是什么明主,至少在我目前看来,他不仅贪婪、阴险,还十分狠毒。 “贪在想要龙椅还想要名声,阴险在勾结外邦以谋皇位,狠毒在用瘟疫这种恶毒玩意去制衡敌军,为达到目的,真是不惜一切手段了,帝王是不需要过于仁慈,可至少得守住人性的底线。 “罢了,如今棋局已开,三方下手博弈,虽说你们与陈实秋联手针对我一事对我来说不讲武德也不大公平,但我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我非要战上一场,否则我这么久的谋划毫无用武之地,皇位未免坐得有些太窝囊。” 说着,应天棋突然抬起手。 李喆原本听着他话中意思就已觉着不对,此时见他动作,面色更是一惊,正想开口唤些什么,房梁上却先有两道身影跃下,接着金属相接声响起,应天棋赶忙往角落处撤,瞧着那三人战在了一起。 李喆虽然也是一代名将,年轻时也留下过不少传说,但毕竟已是个花甲老人,与两个年轻且身手过人的小子对上,很快便败下阵来,被苏言制着拿刀架住了脖子。 外面的护卫闻声涌进来,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有护卫没看清内里局势,只道有人作乱,提刀便上,方南巳眸光一凛,手起刀落,一道血渍溅上面颊衣衫,惹得他微微眯了下眼,也镇住了众人。 “不长眼的东西。” 应天棋蹲在雕花木椅后面,瞧着方南巳手挽刀花,只寒光一凛,刃尖便逼近李喆侧颈,再近一寸就要刺破血肉: “主子的命不要了?” 见状,护卫们皆是一怔,再不敢上前,持着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动作。 方南巳眸底幽寒,冷冷道:“滚。” 护卫还是不敢做决定,李喆见状,气得胡子都发抖:“照他说的做!” 于是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杀进来,又持着刀缓缓退出去。 方才他们入内时已喊了人,此刻行宫已被士兵团团围住,不知所措的宫人们生怕被这灾祸波及,皆低着头立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里去。 “去,准备一匹快马,识相些,让条路出来。否则手起刀落,恐李老侯爷性命不保。” 方南巳盯着面前连片的陌生面孔,冷声威胁。 半晌无人应声,方南巳便又威胁一般以刃尖贴了下李喆的侧颈: “老侯爷,不想说点什么?” 李喆眉心一跳,咬咬牙:“照他说的办!” 于是有人匆匆离开了,带了一连串的慌乱脚步声。 应天棋这才默默从椅子后面站了起来。 书房内的龙涎香一时被浓郁的血腥气盖过,应天棋闻着有些难受,但现下也顾不上这些了。 他小跑几步,跨过地上那受了伤还在挣扎着呻.吟的护卫,还没等靠近书房的门,就见门外的方南巳似有所感,朝他的方向转过脸来。 二人对视,应天棋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方大人,你要的马匹到了。” 有人在外提醒,方南巳这便挪开视线,从苏言手里接过了李喆。 此行危机四伏,自然是人越少越方便自如,方南巳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带苏言一起,让苏言掺和这一道只是为防变数,毕竟屋子里还有应天棋,他必须做到万全。 而如今目的达成,他要独自去蹚这一遭。 将弯刀抵上李喆的脖颈,方南巳本不欲多浪费时间,抬步想走,但脚步终在迈出前凝住。 鬼使神差地,他再次侧过脸,隔着半开的厚重殿门,看向了屋里站在龙涎香与血腥气中的应天棋。 二人遥遥对视。 那一眼,应天棋从他眸子里读懂了很多东西。 那些情绪与感受虚无缥缈,在某一刻将应天棋拉回了以前同他在一起时的很多很多个瞬间。 可在那些快速浸泡又脱离的回忆里,应天棋也抓不到什么确切的东西,更无时间仔细品味。 他只知道方南巳希望他平安,好好地等待着再相见的那一刻。 而他亦然。 在应天棋的感受中,那一刻好像无比漫长,但实际也就只有短短一瞬而已。 方南巳很快带着李喆走了,余下的护卫们见状逼上前来,应天棋立刻将苏言拉进书房护在自己身后退至角落。 他好歹还是个皇帝,李喆又不在,没人下令,这群人倒还不敢动他。他便和苏言待在一起,任那些人进进出出,搬走了地上的伤员,又有宫人前来,清扫干净了地上的血迹。 李喆等次日清晨才被人接回来,听旁人说,那夜方南巳载着他一路策马狂奔,等出了良山才把他往马下一丢,自扬长而去了。 而老爷子在深夜里独自一人跋山涉水走了好一段路,才遇上前来接他的护卫们,这才能好好回来。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应天棋想笑,又觉得实在有点地狱,所以生生忍住。 他心里记了一笔,下次得再跟方南巳嘱咐一句—— 不能虐待老人。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8节 应天棋原本以为,李喆回来之后应当会气冲冲地杀回来找他要个说法之类的。 毕竟他们闹得这一出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应当很奇怪才是,说逃却只逃了一个人,没有救皇帝也没有带侍卫,事出古怪,定还有后手等着。 但让他意外的是,回来后的李喆竟一声不吭,甚至再未露过面。 苏言是参与了那日劫持的,应天棋怕放他出去他会被人为难,所以一直留他在自己身边,却忘记苏言都有本事绕过重重守卫从禁军营里跑来行宫书房参与计划,哪里需要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保护? 不过有苏言在也很好,因为那天之后,可能是怕他再出什么幺蛾子,李喆不再允许他出门了,每日就只能待在寝殿里,一日三餐都由旁人送到门口。 成日里都这么闷着,若是没有苏言,应天棋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但其实应天棋和苏言的交流也并不多,因为他更多的心思都挂在方南巳身上。 那天应天棋没诓方南巳,他的确能够远程监控到方南巳的生死。 这也是应天棋某天偶然发现的,只要人物探索度达到50%以上,角色卡外就会多出一圈边框,活人是绿色的,至于死了的,比如凌溯,便呈灰白色。 方南巳出了良山就是一个随时会炸的活靶子,谁也不会安心他就在外面跑着,他去京城的这一路必然会遭遇不计其数的伏击与追杀。 应天棋实在担心他的安危,更怕万一他出了事,自己没有及时发现、救不了他,所以没事就要打开系统看一眼他的人物卡,一天能开个几百次,每次确认卡片边框还是绿色才会安心。 如此,又是四日过去。 可能是这两日看他比较安分,李喆给了他一定程度的自由,比如允许白小荷和白小卓进来陪着他了。 可就算身边多了两个人,各干各的事凑在一起待着也是无聊,而且应天棋一闲下来就总焦虑方南巳那边,便索性找了叶子戏出来,没事儿就和兄妹俩还有苏言凑在一起打一打。 原本苏言根本不会玩这玩意,他每日跟在方南巳身边除了练刀就是盯梢,一点娱乐活动也无,难怪瞧着死气沉沉的,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人,玩个叶子戏也玩不明白,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一猜一个准,每晚脸上都画满了大王八。 方南巳离开的第五日,夜半,四个人围坐在寝殿的虎皮毯子上,应天棋点着烛灯打着牌,时不时看一眼方南巳的状态,好不闲适。 寝殿成日闭着,应天棋想趁着今夜不大冷通通风换换气,所以开了一半的窗户。 但玩着玩着,他心下忽然有点异样。 他感觉,今夜窗外的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心有旁骛,玩牌就玩不好,一把输掉,应天棋叹了口气,凑过脸去让白小荷画王八。 原本其他三人是不敢在皇爷脸上写写画画的,这是要杀头的大不敬,但他们凑在一起玩了两天,有些事也就放开了不在乎了。 白小荷赢了一局,面上也没太多情绪,只一双眼睛含着点笑意。 她拿了毛笔蘸蘸墨,想给应天棋放个水,抬笔随便点个小点就算结束,但等她倾身过去,找好位置落笔前,偶然一抬眼,她好似瞥见了窗外什么东西,目光一怔。 同样有反应的还有应天棋右手边的苏言。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苏言目光一凛,起身的同时抽出一直佩在身侧的刀,扬手一挥! 应天棋只听背后“铮”一声巨响。 他下意识循声望过去,见让苏言挥刀劈砍的竟是一支冷箭。 那箭被苏言扬刀震偏,正斜斜插在寝殿的墙柱之上。 应天棋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喉结,一股寒冷麻痒的感觉如过电般从脊椎爬满全身。 他现在才觉后怕。 若不是苏言反应快…… 此时此刻,这暗箭穿透的,怕就是他的喉咙了。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各位原谅我吧我将占用你们两平方分米的手机屏幕夹带私货推荐一下我新写的预收—— 《难琢》 【n///p】【狗血】【慎入】 永宁五年,太傅裴瑾珩暴毙身亡,扯出无数污糟事,原本风光无限的裴家一夜倾倒,再无人提及当年云阙京中那朗月清风一般的男子。 十年后,云阙京中却又见故人之姿。 原以为是天神垂怜再度泽世,却不想是索命的恶鬼,嗜血的杀魔。 - 南琢为替兄长报仇,隐姓埋名,蛰伏数载,终于十年后重归云阙京。 世人都说他是世上另一个裴瑾珩,为人处世,一言一行,都带着相似的影子。 后来却又有人说他与裴瑾珩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生着一张极易令人沦陷的脸,还有一双很会爱人的眼睛,温润言语下却藏着勾魂摄魄的精怪,爱上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 皇城纸醉金迷,暗潮汹涌,藏尽食人恶鬼,吞噬了南琢本该顺遂安稳的一生。 一去经年,南琢以身入局,蹚入云阙京这浑浊污水,爱恨情仇皆为手中刀。 千帆过尽,他恨之入骨的人皆爱他入骨。 - 看似温润如玉慈悲心肠实则冷心冷情杀人不眨眼高智商顶美顶强顶惨影帝感情骗子魅/魔野心家受 x 无数竞争对手里脱颖而出的攻 毒蛇x白鹤 【阅读指南】(必看) 【1】狗血狗血狗血xp大爆发美强惨惨惨,有多美有多强就有多惨,悲惨和魅力伴生,极端控党不建议看!!! 【2】过程1vn结局1v1,每段感情都是上位者把一群攻玩弄于股掌之间 【3】有一丁点“公用替身”的含量,裴瑾珩纯直男,受对于大多数配角来说都不是爱情向替身,配角可能一开始会被他像裴瑾珩的部分吸引但是没人把他当影子,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不是裴瑾珩 【4】正攻在主角栏(开文前随时可能会变,但目前构思一血不是正攻拿,介意慎) 【5】受道德观低下,感情骗子,擅长欺骗感情利用真心,介意慎 【6】暂时这些想到再补 万一能找到口味一样的读者呢!!! 第189章 九周目 “趴下!” 苏言反应最快, 挡了箭后立刻扑过来将应天棋按倒,一边用刀背将窗户带上。 但这也无济于事,很快又有三四支弩箭“嗖”地飞来, 穿透窗纸、击碎窗上雕花,飞进来斜斜插在地上。 见状,苏言立刻将应天棋拉到窗下躲着,又依次安顿好了白小卓与白小荷, 盯着下一支弩箭飞来的方向,动作利落地起身拉开窗朝暗处连开了好几发袖箭。 “有, 有人要杀皇爷……?” 白小卓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人哆哆嗦嗦的,却还记着将白小荷护在怀里。 “是李喆?” 虽说是被保护的那一个,但白小荷看起来要比白小卓冷静得多, 还有心情分析那几支暗箭的主人。 “不, 李老侯爷做事光明磊落,应当不屑在暗处耍手段。再说,他要杀我早就杀了, 就算是才灵机一动想要我的命,对他来说也就是多派几个人、多挥几刀的事儿罢了。哪里用得上这么麻烦又阴险的法子?” 像是在佐证应天棋的话,破了好几个洞的窗纸外远远传来好几声—— “走水啦!!!” 暗箭已经停了, 但显然危险并未远去。 寝殿门外也传来一片杂乱慌张的脚步声,应天棋正怔着神,忽地又是“铮”一声箭矢袭来,只是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利箭针对的并非他的项上人头。 暗箭头部燃着火焰,很快,火焰便顺着木制窗框烧起一片赤色。 火焰蔓延的速度极快, 应天棋已经闻到了那能要人命的黑烟味道。 “这地方待不得了,陛下,我们需尽快往山里去,那里有安全地,就算搜山也不易被发现。”苏言沉声道。 “山里……”应天棋心里一动,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 “你早就找好退路了是吗?” “局势瞬息万变,在战场上,走一步看百步、留好退路做好所有打算,都是属下应该做的。”苏言一板一眼道。 应天棋心说,真不愧是方南巳带出来的人,两个人的心眼子都是一样一样的。 就像当时在江南含风镇时,应天棋闷着头种了好几个月的枯树,方南巳看似一天天游手好闲神龙见首不见尾,实际早早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事发时给应天棋兜这个底。 都这种时候了……怎么又想起方南巳了。 应天棋回过神,点点头:“走。” 几人这便起身往殿门方向而去,谁想在他们靠近时,门先被人从外面踹开,应天棋一怔,同门外的李喆大眼瞪小眼。 李喆手里提着一把沾血长剑,身后跟着两个近卫,这架势,应天棋还以为他是来取自己的项上人头,下意识后退半步,直到他听见李喆道: “有人攻上来了,快,往山里撤!” 李喆说话的时候,应天棋听见了远远传来的哀嚎与惨叫声,还有烈火灼烧时独有的声音和味道。 “是陈实秋的人。” 应天棋心里很快有了答案。 陈实秋从来不是个认命的女子。 纵观局势,她的确已处在十分被动的位置,被动到应天棋脱离她掌控后、她不得不与李喆背后那位联手以达成另立新帝的目的,但上周目应天棋在现世看到的结局却证明,无论她到了何种境地、是否被人制衡着,三方博弈后,最后的赢家都是她。 这说明,她还留着后手,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今日这局面,或许正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但应天棋又想到一层。 陈实秋是个斩草必除根的人,她不会允许世上还有能够影响她计划的人存在,不管那位有没有提前同她说将留他一命,陈实秋都会想方设法地弄死他以绝后患。 这么看来…… 说什么仁厚君主,谋了皇位之后还放他这“先帝”一条性命留他一世荣华安稳,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怕也是拿他当制衡陈实秋的棋子吧。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79节 如今三方势力各怀鬼胎,虽说那位与陈实秋达成合作,但也只是利益使然,全心全意的信任是不可能的。等彻底把自己解决了,他俩就会立刻反目,争个输赢。 应天棋只是一张被留下的底牌。 如今都成这样了,那位还不亮明身份立场,不就是为了撇干净自己、站在局外纵观一切吗? 若到时陈实秋对他不利,他大可搬出一个活着的“先帝”来,斥陈实秋狼子野心,把谋权篡位这么大一口黑锅全扣到陈实秋一个人的头上去,自己片叶不沾身。 至于上周目的结局…… 这么看来,李喆这边是不希望应天棋死、至少不会希望他这么早死,而何朗生一举一动,应当都是顺着他们的意思。 可是应天棋上周目的确是死在了何朗生身边…… 不,也不一定。 他上周目早早晕了过去,对于后来发生的事一概不知,虽说就晕在何朗生身边,人却并不一定就是何朗生杀的。 应天棋心头涌上一股寒意。 原本他以为自己带来良山的、能够靠近自己身边的人都已提前筛过一遍,应当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才是,可谁想陈实秋的能耐如此之大,竟还能往他眼皮子底下插进钉子,以至于在上周目那种情况下趁机捡个大漏要了他的命。 而这周目没漏可捡了,应天棋活得好好的,陈实秋才不得不搞出这么些大阵仗。 把事情想通了理顺了,虽对目前的情况没有太大帮助,但心里多少能轻松一些。 火焰与血液一起染透这一夜,应天棋在火光和远远传来的厮杀喊叫声中,被身边几人护着往行宫后门去,但待拐过几个弯后,打头阵的苏言在前方一探,却是立即转了回来,将身后几人就近推进了个不知什么宫殿中。 这殿中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没点。 几乎在门被重新闭合的下一瞬间,应天棋听见门外拐角处传来了有人靠近的声音。 苏言一直紧绷着身体握刀静候着,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松了口气,诚实道: “行宫侧门被人提前守着了,人很多,我没有把握护住陛下。” “……你们怎么在这?” 黑暗中冷不丁冒出了另一道声音,吓了苏言一跳,他立马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起光亮,才发现这小小偏殿中竟还有人藏身。 方才说话的也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出连昭。 出连昭身边跟着她的侍女蓝苏,主仆二人手持双刀,方才见他们进来也没发出个声响,若不是认出了人,这刀怕是已经要砍上来了。 而在她俩身后,姚阿楠蜷腿缩在角落里,吓得哭了个梨花带雨。 “你们怎么也在?”应天棋睁大眼睛。 “当然是在想办法逃出去了。火是从我殿里烧起来的,当时阿楠在我那儿吃点心,发现事情有变,我本想先带着她往山里躲躲,谁想这行宫大大小小的出入口都被人堵住了,根本跑不出去。” 出连昭简单几句概括了他们在此的来龙去脉,又问应天棋: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良山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来了一群还有一群?” “真是太抱歉了。” 应天棋叹了口气: “是我疏忽大意,我从没想过陈实秋手里还有这么一支能由她直接差遣的暗部。此行估计一为杀我,二为尽可能剪去此地在她计划外的朝苏势力,还可顺势将禁军和锦衣卫重新握进手中……一石三鸟。” “你这事后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有这功夫不如赶紧想想办法,咱们要怎么逃出去?这行宫就这么大点,他们又把出口全堵死了,无论是人先找来还是火先烧来,到时候大家都得玩完。”出连昭用刀背拍了他一下。 “……”这的确是个问题。 咬牙思索片刻,应天棋有了决定: “这样吧,左右你和蓝苏都能打,你们和苏言先带着其他人跑。反正他们是冲我来的,我出去吸引点火力,你们逃起来也轻松一些。” “不可!”听了他这计划,出连昭与苏言异口同声道。 “就你这小身板,跑两步就得趴下。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方才可听见了火铳的声音,他们想要杀你或者抓你,怕是比碾死只蚂蚁还要简单。” “那也没办法,既然他们要抓的是我,我想从这地方逃出去必是难上加难。不行就叫苏言陪着我,我们两个人行动起来也方便些,你们带着其他人走,等去了安全些的地方再汇合。” 应天棋觉得也就这计划稍微合理一些,正要拍板定下,边上却弱弱地插进了另一道声音: “陛下,我有一个办法……” 应天棋一愣,看过去,却见白小卓正望着他: “我和陛下身形差不多,陛下将衣裳换给我,您穿着我的衣裳同昭妃娘娘先离开,我去做引子就是……” “不成!” 如方才的出连昭一般,应天棋没等他说完便否了他的提议。 而一直默默等在一旁的李喆闻言,似是抬眸瞧了他一眼,眸中略有些深意。 应天棋没注意身边这些小细节,他只皱眉辩道: “你穿着我的衣裳,一旦他们发现你不是我,你一定会没命的。但如果是我,我好歹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帝,我有活命的余地,但你没有。” 应天棋能有什么余地?对方是抱着他必死的决心来这一遭的,只要被逮住,他也必死无疑。但应天棋比白小卓多一张底牌,他能读档,死了一次还余一次,尚能想想别的法子,但白小卓若是死了,那就真的没命了。 可能按照目前情况来看,白小卓提出的办法的确是此刻的最优解,用一个小太监的命去保皇帝的平安自然是值上加值,根本没有犹豫的必要,但应天棋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白小卓替他去钢丝上走这么一遭。 “陛下,”白小卓看起来有些着急: “我和妹妹蒙您庇护,已经过上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陛下对我们有恩,也有情。如今陛下有难,需要人站出来,我自然义不容辞!陛下……陛下就当小卓求您,当小卓是在交换,小卓用一条命,换您记着小卓的好,替小卓护小荷一世平安,好不好?” 白小卓说到这份上,应天棋还是皱着眉,不肯应下。 “换吧。” 这种事,谁也不好多劝些什么,正在应天棋打算忽略这个提议直接起身带着苏言冲出去搏一搏时,始终沉默的李喆突然开了口: “我带着你这小公公走一遭就是,这行宫里外好歹还有我带的人,若真落入敌手,我这张老脸尚可卖一卖,陈实秋也得顾忌我两分,护你个小太监,不是难事。” “但……”应天棋还想争些什么,李喆却竖眉道: “快些,你这小子,做个皇帝磨磨蹭蹭当断不断,难怪皇位坐不稳谁都想踩你头上!再拖下去,等火烧到这里,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应天棋被训得一愣。 李喆也不知道他先前那股聪明劲儿究竟跑哪儿去了,现在看着实在傻乎乎的,索性直接上手去扒他的衣裳。 浓烟已经飘了进来,偏殿外已隐约可见火光,应天棋也没有时间细细打算了。 那边白小卓已经干脆利落地扒了自己的腰带和外袍,就等着与应天棋交换。白小荷似是有些不安,她握住了哥哥的手,像是想说些什么,白小卓却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瞧,应天棋皱皱眉,终于咬牙脱了自己的外袍,换上白小卓的衣裳和帽子。之后,他瞧见李喆带着白小卓和两个近身护卫正欲推门,心里一紧,不免又多嘱咐一句“小心”。 白小卓回过头,抿着嘴唇看着应天棋的眼睛,朝他点了点头。 意思是,他知道的。 李喆身边的两个护卫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二人在前开道,打算从后侧闹出点动静尽量多吸引些注意,而在这期间,李喆打量了一眼身边这小小少年,问: “怕吗,小孩?” 说不怕是假的,白小卓怕得牙齿都要打颤了,但还是磕磕巴巴地说:“不怕!” “陛下待你很好?” “陛下很好,待我也很好。” 多么奇怪的一个人。 奴才为主子做事,哪怕是送死,那都是天经地义,但那小子却宁肯自己当靶子,也不愿折这么个小太监。 李喆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小皇帝了。 他摇摇头,瞧见了前方护卫朝自己打的手势,这便抬手拍拍白小卓的背: “跟紧我,小孩,我老头子护着你。” 很快,行宫内某处传来乱声,脚步声匆匆而过,越来越远。 待到外面稍微静下来,苏言和蓝苏对了个眼神,打开门先一步探出去。而应天棋扶起白小卓和姚阿楠,由出连昭断后,径直朝着行宫那直通后山的偏门而去。 一个定北侯李喆,一个“皇帝”,这二位凑在一起露面,自然能引去不少注意,是以赶去偏门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遇到太多人,至少苏言和蓝苏二人完全足够招架。 路上的尸体倒了一具又一具,姚阿楠怕是第一次瞧见这场面,吓得抖个不停,很努力才逼迫自己将尖叫咽回了嗓子里。 他们踩着鲜血与浓烟险险赶至出口,解决完最后几个暗卫,踏出宫门,便被清冽的夜风扑了一个机灵。 可也是那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厉声: “什么人?!” “走!” 闻声,原本走在前侧的苏言立刻回身,提刀迎去。 应天棋见状皱紧了眉,却也没时间再纠结犹豫。 身后高处已有流箭袭来,蓝苏和出连昭尚可抵挡一二,应天棋帮不上忙,只能一手拉着白小荷一手扶着姚阿楠,闷着头只顾往前跑。 草地凹凸不平,里边还藏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应天棋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两个小姑娘往前冲,却忽听身后传来出连昭的声音—— “小心!!” 应天棋下意识回过头。 便见一支长箭乘着月色,直冲他面门而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在应天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姚阿楠突然挣开了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挡在了他身前。 被抱住的那一瞬,应天棋猛地睁大眼睛。 他人明明还活着,可是一颗心却像是直直坠进了谷底,连大脑都无法思考,眼里只能看见箭尖反射的、森白的月光。 直到下一瞬,寒光在他视野中闪过,歪斜去了旁侧。 应天棋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望去,便见一人驾马持弩,替他挡去了那一箭。 再发一箭,本与苏言缠斗的暗卫瞬间被穿透脖颈,软软倒地。 越来越多的人马自山林间涌出,他们冲向火光冲天的行宫,只有原本冲在最前的持弩之人驾着马停在了他们身侧,路过时顺便还拎着出连昭的衣领拉着她躲过了一支暗箭。 “你……!” 出连昭被拉扯得一个踉跄,愤怒地抬头看去,而后却是一愣。 因为她看见了一张十分眼熟的脸。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0节 不,细看却也不那么熟…… 出连昭下意识看向了应天棋。 应天棋看清那人的模样,自是满面惊喜:“辰姐!” “来了。” 方南辰翻身下马,丢了连弩改拔弯刀,扫一眼瞧着人都好好的,似是才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赶上了。” 第190章 九周目 应天棋情绪大起大落, 他看着如神兵天降的方南辰,真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而方南辰同过路的人马打了几个手势,后才得空瞧一眼应天棋。 这不看不要紧, 一看,这小太监手里拉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应天棋自然知道她那铜铃般的眼睛是为着什么。 但他现在也不好解释,只得先拍拍姚阿楠的肩膀: “阿楠?” 姚阿楠紧闭着眼睛, 什么都听不见。 她方才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她只是看见有箭朝陛下去了, 她不想陛下受伤流血死去,所以还不等脑子细想,身体就先扑过来抱住了陛下,想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这一劫。 她很怕痛, 更怕死。 她闭紧了眼睛, 耳朵里一片嘈杂。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其实只有一个想法——箭扎在哪里都好,她只希望别伤着陛下, 也希望这折磨快点过去。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是已经死了吗? 老一辈人说,人死前会看见走马灯,将在很短的时间里回忆完自己一生最重要最深刻的部分。 那她的走马灯会是什么样的呢? 对她来说, 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阿楠?” 姚阿楠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分辨出这是现实而非梦境,她这才艰难地找回意识,发着抖松开了紧抱着的人。 四周好像热闹了很多,也明亮了很多。 姚阿楠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她和陛下, 好像都还活着。 “我们得救了,姚阿楠。” 应天棋提醒道。 姚阿楠盯着歪倒的发髻和散乱的头发,左看看又看看,再听了应天棋的话,好像才终于相信他们脱离了危险一般。 于是姚阿楠再绷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应天棋不大会安慰人,他拍拍姚阿楠的肩膀,再同出连昭对个眼神,示意出连昭过来安抚一下这受尽了惊吓的小姑娘,自己走向方南辰,道: “辰姐,行宫里还有不少人,劳烦你们……” “我晓得。” 方南辰的脸色稍微有一点精彩,她暂时还没法面对应天棋。 应天棋对她这点微妙情绪浑然不觉,还在问: “是方南巳跟你们打招呼了?” 方南辰点点头:“他不放心你在这,叫我想法子带点人过来把你偷出去,我便紧赶慢赶地来了,一过来就瞧见这盛况,还好赶上了,否则我可没法子同他交代。” 应天棋听了,又想起方才从自己身边路过的那些人马。 他记性还可以,毕竟之前也是跟方南辰混过几日的,她那匪帮里有什么人他都大概记着,但回忆起来,刚才马上的人竟有相当一部分陌生面孔,心里便也有了答案: “辰姐带过来的不止是沉龙寨的人吧?” “嗯,还有诸葛问云养的人。二刀流也来了,他带人从行宫正面攻入,一会儿你就能见到。” 顿了顿,方南辰似想起了什么,微一挑眉: “隔空喊话这么久了,我倒还没见过你那位陛下,今儿倒是终于可以露面了吧?他人呢,还在行宫里?” 应天棋愣了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赶紧低头看看自己—— 一身太监装扮。 不对。 他又立刻反应过来。 方南辰为什么没对此表示惊讶或者疑惑呢? 她是知道自己和方南巳的关系的,他弟找了个太监,她一点都不觉得讶异吗? 自己在她面前披的一直是白小卓的马甲…… 意识到这点,应天棋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可能性—— 她查过“白小卓”这个名字了??? 他早就知道他是太监了??? 过往回忆一帧帧闪现心头,方南辰以前每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都跳到了应天棋眼前,带给了他新的味道和感受。 应天棋不敢细想。 他只想赶紧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算了。 好在,在他想出要怎么回答方南辰前,行宫的方向忽然传来一记嘹亮的哨音。 方南辰立刻被那声响吸引了注意,抬步便走: “结束了。” 今夜这一场,真正让应天棋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小一个良山挤进了四方势力,好在最后结局时,优势在他。 其他的问题都被抛去脑后,应天棋跟着方南辰快步回到了行宫。 今夜奇袭的那群刺客已被拿住,宫殿燃起的火焰也已熄灭小半。应天棋本想找个活的问两句话,但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忠烈的,见计划失败干脆利索地服了毒,最后竟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幸存的宫人被暂时安置在外头的园子里,经历这么一遭,大家都吓坏了,聚在一起只有呜呜的哭声。 配上这么个心惊胆战的凄凉夜,倒也应景。 应天棋跟在方南辰身边,踏着因泼水灭火而湿漉漉的地面,心里焦急地想找李喆和白小卓的下落。 可能是察觉到他状态不大对,方南辰侧过脸瞧着他问:“你在找人吗?在找谁?” “定北侯李喆,李老侯爷,还有……” “辰姐!” 应天棋话还没说完,忽被头顶阁楼探出来的一道声音打断。 他微微一愣,抬头看去,便见宋立站在阁楼围栏边探身出来瞧着他们,脸色有些不大好: “这有……” 大约是某种本能的预感,应天棋心里不大妙了。 他没等宋立说完,转身撒腿就找楼梯往阁楼跑去,上楼梯时因着太着急,还踉跄一下,险些摔倒,还是宋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令他不至于从刚爬上来的楼梯上再滚着摔下去。 “小白,你别急……” 应天棋没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他现在顾不上这些小事了。 因为抬眼后,他看见了阁楼走廊上歪斜的两具尸体。 他认得那两个人,是方才在李喆身边紧跟的护卫。 应天棋的手有些许颤抖,他低头沿着脚下的血渍,一步步走到前面大开的木门外,抿抿唇,鼓起勇气朝里看了一眼。 下一瞬,他眼瞳微颤。 屋子里飘着浓郁的血腥气,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下十具尸体,而李喆坐在屋子另一头,后背抵着一只高高的木柜,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被血色沾染。 他原本穿着一件软甲,此刻银白色的甲面已添了许多道刀伤,最严重的一处应当是腹部,因为他正用手捂着那处。 但这也无济于事,深红色的血液不断从他指缝间涌出,看着刺目惊心。 应天棋面色发白,几乎是踉跄着走过去扑跪在李喆身边,抬起手,却又不敢碰他。 “你来了?”李喆抬起眼睛。 年岁上涨,老人的双目本已有些浑浊了,但此时此刻,那双压在皱纹下的眸子却格外清明。 应天棋垂着头,本想说些什么,可喉头艰涩,明明张了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你那小太监……” 李喆嗓音嘶哑,抬起颤巍巍的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柜子: “我给你……护住了……” 说着,李喆唇角又溢出一丝血: “哭着闹着不肯进去,我给敲晕了塞进去的,人没伤着,倒还好好的……” 听了这话,应天棋心下哀恸。 他抿紧唇,只管点头,再开口时,他声音已带了些许哭腔: “……太医呢?找几个太医来,快啊!!”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1节 “不必了……”李喆握了一下应天棋帮着按住他伤口的手。 “我这一大把年纪了,死不死的,没什么区别……一辈子到头行了不忠不义之事,终是我对不住你,如此这般,也算是还你一些……” 李喆说得断断续续,应天棋低着头,只觉掌心捂住的血是热的,手背上落的手却是冷的。 “陛下……” 李喆深吸一口气,声音已几不可闻。 为了听清他说话,应天棋尽力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唇畔: “……不论最后赢的是不是你,陛下……务必以……天下……万民为重…… “老臣……对不起李家先辈……也对不起……” 李喆抬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目里却流淌着些许眷恋,也不知究竟在虚空中看到了什么,又是不是他心里眷恋不舍的那个人。 “蝉……蝉……” 微弱气音落下,搭在应天棋手背上的、那只苍老的、带着厚茧的粗糙手掌也随之滑落了。 应天棋有些跪不住,他缓缓弓下身子,跪伏在李喆已无生气的尸体边。 “……小白?” 宋立原本一直在外等着,此时见他不对,便缓步走进来,按了按应天棋的肩膀,解释道: “我们进来的时候,老爷子被围在这屋子里,我们已经尽力在救了,但他伤得太重……” 应天棋没有起身。 他伏在原处,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宋立不必再说。 这个位置离他们分别时的偏殿不远,想必李喆他们离开了没一会儿就被刺客堵在了这小殿里。 其实李喆是有机会生还的,因为他身后护着的人根本就不是刺客们要找的皇帝,只要李喆把白小卓交出去,再给他们指明应天棋逃跑的方向和身上装束,他本是不必死的。 但他还是选择将白小卓护到最后一刻,也正因此,他护住的也不仅是白小卓,他还为应天棋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以至于他们能够等到方南辰来援。 应天棋形容不出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李喆对于他来说,只是历史的一个符号而已。 李喆做的事与应天棋知晓的那些关键词完全相反,李喆背叛了大宣,背叛了应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还带着何朗生让他们遭了那么多无妄之灾,被困在行宫里、以至于今日落入如此被动的境地……可也是李喆在烈火燃烧时冲进来寻他,又和白小卓一起为他们引开了敌人的注意,坚守承诺到最后一刻,自己却葬送了性命……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应该指责他还是感谢他。 也不知道应弈在李喆心里又代表着什么。 人死如灯灭,就是有再多话也来不及询问剖白了。 ……大概人就是这么一种复杂的东西吧。 不是黑也不是白,不是善也不是恶,一辈子都在摇摆着纠结着,恨也恨得不彻底,爱也爱得不纯粹。 莫说旁人,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独自缓过片刻,应天棋终于直起身来。 好在光线够暗,没人发现他的眼睛已经有些红了。 “宋大哥,劳你帮我把老爷子的尸身往旁侧稍挪挪。” 应天棋一个人搬不动李喆的尸体,只好求助宋立。 宋立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两个人合力将李喆的尸体挪去一旁置着,之后应天棋终于打开了被李喆堵住的那面柜门,果真,白小卓正在里面缩着,还晕得不省人事。 应天棋忙把人抱出来。 今夜这一遭,宫人太医们死的死逃的逃,一团乱间,应天棋竟连个能用的医生都找不到。好在方南辰身边带着荀叔,荀叔拎着药箱就从林子里过来了,诊了脉后,说白小卓这是心悸恐慌过度,李喆那一掌又敲得重了些,旁的倒是不碍事,身上连个皮外伤都没有。 但见应天棋忧心,荀叔想了想,还是给白小卓施了两针。 荀叔的医术,应天棋是很信任的。 他跪坐在地,把白小卓抱在怀里,见才两针下去,白小卓就已有了反应。 清秀瘦弱的少年皱着眉挣扎着醒来,刚睁眼时还有些茫然,不过很快便回想起了一切,一双眼睛立时蒙上一层水雾,看见他,开口便唤: “陛下……” 听见这个称呼,守在旁边的方南辰立时瞪大了眼睛,同样震惊的还有她身边的宋立。 两个人对视一眼,再一齐将目光投向那边二人。 “没事吧,有没有哪里难受?”应天棋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他问。 白小卓用力摇摇头,眼睛里的泪水也因他动作沿着脸颊滑落。 他根本顾不上自己,只急着问: “陛下,老侯爷,老侯爷他……” 应天棋垂下眼,摇了摇头。 白小卓的声音戛然而止。 再开口,便只剩哭声。 当时他们被十几个刺客围堵,两个护卫都死了,只李喆护着白小卓到了那阁楼内殿中。 李喆让白小卓进柜子里躲着,白小卓不肯,李喆便直接将人敲晕了塞进去,自己用身体抵着柜门,守到了最后一刻。 白小卓还记得李喆同他说的那一句“小孩,我老头子护着你”,谁曾想,李喆真的将他护到了最后一刻。 白小卓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奴才而已,他父母都不在意他,在他小小年纪时就把他送进宫里当太监换银钱,他的一辈子只值二两银,还不够宫中贵人的一顿茶水。 这短短一生中愿意对他好的人,除了妹妹,就是陛下,所以在遇到危难时,他甘愿为了这两个人献出生命。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那个陌生的老人家,也愿意护着他直到死去。 白小卓突然想到了陛下曾经同他说的那些话。 陛下说,世上本不该分什么主子和奴才,每个人的命都一样珍贵,每个人都该被好好对待。 ……他想,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夜了。 他这一晚上受了太多惊吓,心情紧绷着跌宕起伏,情绪实在不好。 应天棋见他身体没有大问题,便找来了白小荷,让她照顾好她哥哥,自己起身,去找了不知何时退到边缘处排排蹲坐在石头上怀疑人生的方南辰和宋立。 他知道这两个人变成这副模样是为着什么。 “抱歉。”应天棋走过去,坐在方南辰身边。 “抱什么歉,有什么好抱歉的?” 方南辰回过神来,但其实感觉自己还在梦里,忍不住再确认一句: “所以,刚晕着的那个才是白小卓?” 应天棋点头。 “所以,你,你才是应弈?” 应天棋再点头。 “他大爷的……” 方南辰拍了下大腿,可能觉得还是无法消化这个信息,罕见地爆了句粗口: “方南巳他大爷的找了个皇帝???” “……”应天棋闭上眼睛,抬手捂住了脸。 “……那你后宫那群妃嫔怎么办?”一个问题还没想通,新的问题又来了,方南辰盯着应天棋: “你们两个算什么,方南巳又算什么?你是打算封他为妃,还是尊他为后?” 不行。 都不行。 怎么样都好诡异。 方南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 应天棋不知道该怎么跟方南辰拆解这些弯弯绕绕,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怕是谁都没有心力再去多理解一件超出认知的事。 他皱皱眉,低下头,正在想如今局面要如何收场,忽地却察觉自己怀中一热。 应天棋愣住,而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摸向自己怀中,取出了他一直贴身带着的神奇纸片。 为了等方南巳的消息,他依旧是每天一早随便在上阙里写点什么,这样就能保证方南巳想联系他时随时都能回信。 按理来说,收信时,神奇纸片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但此时此刻,这张纸躺在他手里,的确是微微发热的。 应天棋呼吸一凝,打开纸片时连手都在颤抖。 而后纸张展开,他先看见几滴刺目的血缀在白纸上,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红花。 应天棋的心脏仿佛都停跳了一瞬。 他艰难地找回呼吸,一点一点蜷起手指。 直到他看见那片猩红蔓延,血迹一笔一划地拼出一字—— [來] 方南巳到了。 比应天棋想的还要快。 他们从京城来梁山时停停走走共用了八日,可方南巳回时竟省去了近一半的时间。 想来必是日夜兼程,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应天棋心里一疼。 既然方南巳给了指示,应天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立即收好纸片起身去寻了出连昭。 作为此地唯一一个知晓他情况的人,出连昭替他担下了良山行宫的善后工作。她让他安心去,应天棋也知道她能处理好这里。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2节 那之后,他自己寻了个安静的角落,使用技能。 那价值1999积分的升级包,应天棋最终还是没能省下。 心念一动,地点转换。 在技能后摇带来的眩晕恍惚间,应天棋察觉自己面上滴落了一点冰凉。 他睁开眼睛四下瞧瞧,发觉自己竟是在宫中,而头顶天空阴云密布,正一滴一滴落下雨来。 “应冬至。” 正在应天棋怔神时,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的假山后藏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应天棋想也没想,立刻撒腿跑过去。 时隔五日,他续上了分别时那个隐隐约约的、自己都没有确定的冲动。 他扑进了一个充满尘土与血腥味的怀抱里。 第191章 九周目 五天时间, 从良山到皇宫。 方南巳受的苦,应天棋不知道。 “来。” 方南巳搂着应天棋,和他一起藏在假山的影子里, 矮身躲了进去。 和他一起进去之后,应天棋忽觉此地有点熟悉,细想才发觉,这地方, 他和方南巳以前竟是来过的。 这是太和殿附近的一处园子,里边有一片人工湖, 叫云池。去年润谷夜宴的时候,他曾和方南巳在此地偷偷见了一面,就在这假山中狭小的空间里。 “你身上血腥味怎么这么重?有哪里受伤吗?” 光线太暗,应天棋什么也看不清, 所以刚一进去就忍不住在方南巳身上到处摸摸。 “没事。”方南巳也不挣扎, 就任他在那动手动脚,边开口宽慰一句。 “……骗子。” 刚听完“没事”,应天棋就从他左肩摸到湿漉漉一手血。 “没骗。一支弩箭而已。小伤, 不碍事。” 方南巳跑了,李喆背后那位和陈实秋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追杀他。有他这变数在,为免计划被破坏, 皇宫内外定也早早设下了重重巡防关卡,方南巳要想潜进来,必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南巳来到这里是经了一场恶战的,所以,即便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此时此刻,却还是开裂流出鲜血, 浸透了衣衫,令应天棋触摸到了那份温热的痛楚。 “应冬至,你听我说。” 方南巳抬手扶住他的脸,可能当真是时间紧迫,也可能是不想看他为这点小伤心疼内疚: “禁军和锦衣卫,大半都随天子仪仗正在护送棺椁回京的路上,宫里现在除了留守的锦衣卫,余下都是三大营的人,受陈实秋掌控调配。他们知道我进了皇宫,正在各处搜查我的踪迹,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 方南巳语速有点快,应天棋也只能暂时抛下那些杂乱的念头和想法,认真听他说话。 “这是云池,在太和殿附近。陈实秋正跟张华殊他们在养心殿议事。” “议什么?”应天棋下意识问。 方南巳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 陈实秋是个既要又要的性子,她要权柄也要名声,如今皇帝暴毙,膝下又无子,继位人选就只能从宗室里挑。 这么大的事,若陈实秋一个人拍板,定会被言官史官戳一辈子脊梁骨。她要这个面子,就必得在这事上过个明路,叫几个有分量的臣子过来一同商议。而这其中,又必然得有张华殊,作为内阁首辅一代纯臣,他的地位不可动摇,亦不可忽略。 如今朝堂之中有一大半都是陈实秋自己人,对于新君人选,她不必开口,自有人一唱一和地替她将话说出来,至于张华殊的想法,那不重要,他坐在那里当个证明一切公平公正的吉祥物就行了,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较这个真。 太和殿那帮子人自己唱着自己的大戏,没人会管张华殊的想法如何,他当个背景板坐那就好了。 但对于应天棋来说,他却是此时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试想,在一群人琢磨着皇位该给谁时,“已逝”的先帝突然闪亮登场,会闹出什么乱子? 如果整个大殿内都是陈实秋的人,应天棋或许还会担心她会不会直接把自己堵在养心殿里两刀捅死、草席一卷拖到乱葬岗丢掉,从此只当没这件事没这个人。 但如果张华殊和以他为首的那帮子言官文臣在,事情就不一样了。 应天棋心里有了计较,他冷静下来: “带我过去。” “好。” 听见这话,方南巳就知道应天棋已有数。 他没再多说什么,但也没立刻带着人出去,而是突然将应天棋往怀里拉了一把,安安静静抱了数秒。 这让应天棋稍微有一点点意外。 因为在他记忆中,方南巳很少这样主动地同他表达这种带了点脆弱意味的亲昵,看起来好像是个安抚或鼓励,可应天棋任他抱住时,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但这一个短暂的拥抱中究竟有什么细微的感情变化,应天棋也来不及细细拆解形容。 因为很快,方南巳就放开了他,改用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自己缓缓低下头。 应天棋心里重重一跳。 在这幽暗狭窄的假山内,他恍惚间都能听到自己那一刻失衡的心跳声。 这是什么? 会是一个吻吗? 可是…… 应天棋的思绪未尽便止,因为方南巳给他的并非一个亲吻。 他只觉额前皮肤微微一凉。 方才紧抱着他的人朝他低下头,闭着眼睛贴上了他的前额。 应天棋还碰到了他的鼻尖,甚至能感受到他略显凌乱的气息。 于是应天棋也闭上了眼睛。 他抬起手,覆上了方南巳微凉的手背。 他们的心,好像已经贴得很近很近了。 近到应天棋感觉自己都快要融进方南巳的灵魂里。 就在这样浓郁的氛围下,应天棋抿抿唇角,实在没忍住一句: “……我爱你。” 之后,他听到方南巳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应天棋被他笑羞臊了,正想推他一把,却察觉方南巳以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告诉他: “我也是。永远,都是你的。” “什么……?” 应天棋原本没打算理他了,但听他突然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问。 而方南巳沉默一瞬,低声用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告诉他: “方南巳,和方南巳的爱,永远都属于应冬至。” “……” 应天棋又想跑了。 而这次不必他逃,方南巳自己先放开了他。 那之后,方南巳像是缓缓舒了口气,后退半步,一边垂下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跟紧我。” 从云池到养心殿,其实并不算远。 但刚出假山,应天棋便看见了小园附近晃动的人影,于是这段路又注定了将异常艰难。 雨越下越大了。 进假山前,台上还只是毛毛细雨,只能给人带来一丁点冰凉的触觉。 但再出来,雨滴如豆砸下,不多时便打湿了应天棋的肩膀和鬓发。 “怎么办?” 应天棋看看前方涌动的人头,又看看方南巳。 “不怎么办。” 方南巳握紧他的手,弯刀已然出鞘。 应天棋不是没看过方南巳杀人。 他冷戾杀伐的模样他看过,温情缱绻的模样他也看过,但若要把他们相处的画面在心里排个序,那么这个心惊肉跳的雨夜,方南巳拉着他以一把弯刀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模样,一定能进入他生命中前三的位置。 还有最初伴着利刃出鞘时细微声响的那一句: “带你杀出去就是。” …… 养心殿。 陈实秋坐在主位,面前挂了一道竹帘,只烛光映衬着她的影子勾勒在帘上。 “再过两日,陛下的棺椁便要回宫了。丧仪与皇陵修建事宜都已安排下去,今日太后娘娘请各位大人来此,是为着,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突然驾崩,娘娘心中哀痛,可新帝登基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否则国无君主,恐生变数,只是娘娘一个人也不好拿主意,所以想听听各位大人的想法。” 月缺立在竹帘旁,代陈实秋言。 “咳……娘娘还是不要太过伤心了,若您也哀垮了身子,这偌大皇城,便更没个主事之人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3节 户部尚书开口就是溜须拍马,旁人也紧跟着奉承。 张华殊坐在最前最显眼的位置,却是低着头,未发一言。 他今日坐在这里本就不情不愿,这哪里是养心殿,分明就是个天大的戏台子。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是在商量,可实际上,这皇位究竟该给谁,有人恐怕早已有了答案。 果真,众人兜着话绕了一圈,终于图穷匕见: “……臣记得,七王世子聪明机灵,应当还算是个合适的人选。” “世子殿下四岁开蒙,聪慧过人,臣也曾听闻一二。” “世子……” “七王世子今年刚满八岁,怕是有些过于年幼了吧?” 张华殊冷着声横插一句,殿中立时鸦雀无声。 “哦?” 于是坐在竹帘后的那人终于开了口。 她轻笑一声: “那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华殊死死盯着竹帘上那道影子,许久才重新低下头,硬着头皮道: “八王殿下还在,无论如何,也该先考虑弟终兄继。各位大人直接劝说娘娘过继七王世子,是否有些不大合适?” “这……” 这一点显然还没商量好,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昧多说点什么,只一味将目光投向竹帘后,希望那位大主子能给个准话。 而就在这令人煎熬的沉默中,张华殊看向了另一边的郑秉烛。 郑秉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这一眼的意思,是张华殊觉得这个人今日安静得几乎有些反常了,不,比这更反常的是在他们一起进入养心殿前,这位郑国师曾避开旁人注意、低声同他说了一句: “陛下并未崩逝,良山受困,另立新帝为太后阴谋。” 理解这话的内容后,张华殊起了浑身冷汗,他下意识看向郑秉烛,对方却只做寻常,并未接纳他的视线。 皇爷死讯传来也有几日了,即便棺椁都在回京的路上,可张华殊始终觉得此事有疑,却又无路求证。 可能是不敢信陈实秋的胆子真有这般大,他始终不敢往这方面去想,直到方才从郑秉烛的嘴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今日郑秉烛算是了了他一桩猜疑,却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疑云—— 郑秉烛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郑秉烛难道不是陈实秋的心腹?还是说,他们二人早已离心? 那么今夜,郑秉烛悄悄同他说的这些话,又是代表了谁? 局势愈发扑朔迷离,张华殊只觉自己像是在漩涡中漂浮的枯木,找不见方向,也无力去挣扎改变什么。 殿内陷入僵持,直到帘后人再次开口: “嗯,张大人所说,倒也有理。”陈实秋好像当真认真在考虑张华殊的提议: “只是八王殿下醉心诗书玩乐,怕是早已忘记治国之策了吧?再说,在哀家看来,这个皇位,八王怕是也坐不得。” 张华殊一愣。 他没想到陈实秋能将话说得那么直白。 不过也是,这个女子本身就无所顾忌。 张华殊心绪难言。 他是痛心,痛心这阴云重重的朝堂,更痛心天下毫无指望的百姓。 他张张口,正想说什么,却听殿外似隐隐有哄乱之声。 显然旁人也听到了这些动静,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有人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 “今夜的雨下得真大。” “臣认为……此事不急。” 外面雨声嘈杂,张华殊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 他闭了闭眼睛,走上前跪地朝帘后的陈实秋一礼。 既然陈实秋将话说得如此直白,那他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下一句话,再开口时,他已赌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功绩声名、项上人头,甚至全家性命。 只要陈实秋在,这皇位谁来坐怕都是一样的,张华殊几十年官场不是白混,他看得清这一点,更明白就算自己掺和其中也改变不了分毫。 但也是这个原因,让他不由得想,陈实秋为何突然要另立新帝?可是因为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 那这些变数,又能为天下带来什么? 他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与其随波逐流就此痛心悔恨下去,不如放手一搏。 他只希望,这不是又一出好戏和迷局: “陛下棺椁尚未归京,依微臣所想,新帝之事,不如待迎回陛下、开棺验过陛下尸身,再做打算也不迟。” 又是一阵令人后背发寒的沉默。 殿内所有的视线,一半在张华殊身上,另一半则在陈实秋遮挡身形的竹帘。 谁也不敢多言,不敢反驳,更不敢附和。 而陈实秋就在那要逼死人的冷意中轻轻笑着: “张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可能没死,如今这一切,都是哀家说的谎、做的局了?” “臣……” 张华殊的冷汗已然浸透了里衣。 这位陈太后的手段,他是晓得的。 多年来,她雷厉风行在朝中大肆修剪枝叶,顺她者万贯金银加身,逆她者骨枯黄土再不见天日。张华殊不是没收到过陈实秋多番拉拢暗示,只是他顾着他那文人良臣的风骨,不屑与此等奸佞为伍。 当然,他也知晓忠良的代价,他这么些年多少次死谏进言,次次踩住陈实秋的底线,他几乎是将自己的人头拎在手里过日子,可忐忑半生,他的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只有他在这个位置安稳了这么多年。 那么这次呢? 这次又要如何? 张华殊闭了闭眼睛。 他将身子伏得更低,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搏。 即便他今日一条老命交代在这里,他还是要掷地有声地道一句: “臣……!” “养心殿今儿这么热闹呢?!” 正在殿内一片紧绷之时,门口忽地插进一道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少年声线,打断了张华殊将开口的话。 张华殊心里一惊,立刻回头看去,便见宫门被人推开,殿外风雨交加,一道闪电忽地劈过,映亮半边天空,迟了一息,雷声轰鸣才盛着风来。 而那人背着光,一瞬的电光映亮了他湿透的衣衫长发,还有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血渍,一看便知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厮杀,犹如地狱爬出的厉鬼。 而在众人呆愣这出“死而复生”时,另一人从旁侧走出,立到了那人身后。 那人更是浑身浴血,手持一把弯刀,刀刃不断滴落的不知是冷雨还是热血。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那人身后一道幽深嗜血的影子。 再后来,那人带着影子走了进来,站在了大殿温暖的烛光下。 “怎么,” 应天棋脸色苍白,却像是轻轻笑了一下: “母后,还有各位大人,见到朕回来……难道不高兴吗?” 第192章 九周目 身后电光出现得刚刚好, 不会亮到刺目,但足够应天棋看清殿内每个人的表情。 冷白的闪电光芒显得人面色青白,在这青白颜色之中, 那些人表情的扭曲程度便显得更浮夸,也更耐人寻味些。 “弈儿!” 竹帘后,陈实秋终于从躺椅上站起身。 她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匆匆从竹帘后出来, 拖曳着衣袍裙摆上的金丝牡丹纹,过来握住了应天棋冰凉且湿漉漉的手。 “是弈儿, 是哀家的弈儿……” 陈实秋握着应天棋的手,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一双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水,看起来当真像是个失而复得的无助母亲。 应天棋差一点点就要信了。 “那帮子吃干饭的传信来说良山发了瘟疫, 说你已经……哀家的眼睛都要哭瞎了, 还好,还好弈儿没事……” 听见“瘟疫”二字,旁侧那群无关紧要的人微妙地后退了半步。 应天棋注意到了, 但没大在意。 他低下头,再抬眼时,眼睛也渐渐红了: “良山是发了瘟疫, 好在如今已全好了,不知道哪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故意传了假消息盼朕早死,让母后如此为我担忧……不过如今局势已然明朗,母后您瞧,我不是已经好端端站在您眼前了吗?” 这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不知其他人看在眼里是如何感受,反正应天棋自己是快吐了。 他微微弯起眼睛, 意有所指般瞥了眼殿门的方向: “只是朕这一路回来可是遭了不少苦楚,这皇宫内外的追兵个个儿都是不长眼的,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非要置朕与死地不可,还好有方大将军在旁护送,否则方才朕便真要死在这暴雨夜里,没命回来见母后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4节 应天棋语气听着倒还真有点委屈,但只有陈实秋能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那几丝狡黠: “背后之人居心叵测可见一斑,此事……必要彻查。” 陈实秋闻言,神色未变,瞧着倒像是真与此事毫无干系、满心满眼为皇帝打算一般。 她抬手拭拭眼角的泪花: “还好皇帝福大命大,否则若真叫那贼子得逞,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放心,此事就算弈儿你松口,母后也定不会放过那生事之人!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 殿内心怀鬼胎之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演得哪出,黑锅转完一圈后又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脸上个个写着忐忑不安。 张华殊也有些看不明白这是在演哪出了,他纠结半天,终于忍不住瞧着应天棋,试探般问: “陛下……” “不必多言了。” 应天棋打断了张华殊的话: “今夜各位大人也辛苦了,国本之事事关重大,朕理解各位大人的苦心。此事与你们本无干系,都是一心为国的人,朕也不欲追究什么,母后也只是一时情切,受了小人蒙蔽,谁能想到竟还有人胆敢以朕生死之事做文章?实在可恨,朕必会查个水落石出。今夜暴雨,各位大人出入皇宫也不方便,不如便先留在宫里过夜,待明日雨停了再回。” 这话并不是在跟他们商量。 应天棋的目光在殿内每个人面上过了一轮,最后才又看向陈实秋。 他冲陈实秋笑了笑: “母后也累了,朕送母后回宫。” 陈实秋神色未变,只含笑冲他点了点头。 如今皇宫尚在陈实秋掌中,应天棋自己的人不多,自然不敢单独与她相处,时时刻刻都得跟方南巳贴在一起才是。 “陛下,进慈宁宫也要带着外臣吗?” 于是在轿辇行到慈宁宫时,陈实秋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她此刻已经全然无了在养心殿时的慈母柔情,那应天棋也不必再和她装模作样: “母后说笑了,这慈宁宫,外臣来得还少吗?” 要么说陈实秋能成功,被小辈这样明嘲暗讽一句,她神色竟无半分异样,反倒轻笑了笑: “说得也是,那便进来吧。” 慈宁宫内没点烛灯,光线昏暗,陈实秋便拖着长长的衣摆行在那光影里。 后来,她从月缺和星疏手里接过点烛签,依次亲自点亮慈宁宫的烛火,令经过她手的烛灯重新燃起光亮。 “哀家真是没想到,哀家的弈儿竟还能好好从良山回到皇宫里来,倒是哀家小瞧了你。” 她就如同小辈话家常一般,淡淡同应天棋道。 应天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陪她一起将慈宁宫重新变得明亮。 听见这话,他倒也不谦虚: “母后过奖。” 陈实秋轻笑一声: “在哀家之下,皇爷已蛰伏许久了吧,今日这架势,看来,皇爷是想赶尽杀绝了?” 应天棋佯作惊讶: “赶尽杀绝?自然是不敢的。即便母后对我赶尽杀绝,我也不会与母后闹得太过难看,毕竟母后是母后,如果没有母后,我也没有今日。再说,母后只是被恶人蒙蔽,怎么会有错呢?我与母后母子情深,只要母后愿意让权、从此退居慈宁宫,待你我联手扳倒共同的敌人,母后的尊荣,我自会周全,有些事,亦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 于是陈实秋又笑了。 她抬袖掩住口鼻,笑得弯下腰来,连带着面前的烛火也簌簌颤动。 待笑够了,她才像是叹息一声: “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话,竟也由得你说给我听了。弈儿,真是我的好弈儿。” 笑着,陈实秋却又话锋一转: “但若我是你的话,孩子,我可不会给算计过我的人再留一丝机会。” “旁的人自然不会再给余地,但母后是母后,我可以对旁人斩草除根,却不能对母后过于残忍无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说陈实秋不是应弈的亲娘,但嫡母也是母,若应弈杀母夺权,必会被后世死戳脊梁骨千年。 当然,应天棋也可以学学陈实秋的手段,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美好的人世,但不能是现在,至少也得等一切风波过去、二者不会再被怀疑有所关联。自然,这些就不属于应天棋的业务范畴了,真到了那时,他怕是已经回了现世,至于杀不杀如何杀,那都是应弈需要考虑的事。 “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有自信,认为我的败局已定了?” 陈实秋一手捞着袖角,拎着点烛签缓缓转过身来,含笑看着应天棋的眼睛。 “除非母后敢立刻让我死在慈宁宫坐实我这‘暴毙’的传言,否则,母后觉得自己还有翻盘的可能吗?” “哦?我如何不敢呢?” “以母后的雷霆手段,自然是敢的,但母后顾着名声,不想恶名加身。再说,我站在这里也不是形单影只赤手空拳,母后杀不了我。” “很自信。”陈实秋点点头: “令人恼火的是,到了今时今日,我还确实拿你没法子了。” 应天棋不语。 即便理智上知道陈实秋已入穷巷无可转圜,但此人带给他的压迫感仍有余威。 于是他默默后退半步,离方南巳更近了些,这样才能有点安全感和底气。 殿内安静片刻,还是陈实秋先开口: “当初郑秉烛从江湖道士口中听来的什么金鳞什么骤雨的诗,也是你搞的鬼吧?诸葛问云也被你找着了?你这小子真真有点能耐,这么多年,我只顾着防着旁的人、和旁人斗,却忽略了你,任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多小动作,以至于将我逼到了今时今日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应天棋扬了下唇角:“母后说笑了,母后怎会孤立无援呢?朕便是母后的底气,有朕在一日,便也有母后一日,你我母子,应当齐心才是。” “瞧瞧,瞧瞧这话说的。倒显得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了。” 陈实秋笑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还装什么大度呢,明明连郑秉烛都拉拢过去了,我若不再为自己搏上一搏,这天下就真该是你的了……今日到了这一步,是我棋差一着,技不如人,也无甚怨怼,你要对我怎样,我都无所谓,可如今你说什么底气什么齐心,算是什么?胜者的恩赐吗?” 应天棋微一挑眉,想了想,挑了这话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回她: “郑大人对母后一往情深,无论立场如何,他从没有要害您的意思。” 说着,应天棋略作停顿,往某个方向稍稍侧目: “郑大人,我说得可对?” 又一道电光闪过,映亮了慈宁宫角落里一处阴影。 有个人不知何时立在了那里,乍一眼看去,竟犹如鬼魅一般。 “你……” 被点了名,郑秉烛也不好继续站在那里当个影子。 他缓步从阴影中走出,脸色有些不大好,一双眼睛从头到尾都锁在陈实秋身上,细听,声音竟有些许颤抖: “你是何时发觉了……?” 陈实秋抿唇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她望着郑秉烛,眸子里的温柔浓得几乎要流淌出来: “你十九岁就跟了我,如今过去多少年了?十多年的光景,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心里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一眼就瞧得出来。再说,,枕边人同自己离了心,难道是一件很难察觉的事吗?事到如今,我并不恨你,我只觉得惋惜,惋惜你对我的真心终归还是少了半分,你不信我,错信旁人,令我一败涂地。” “……” 应天棋看了眼方南巳,原本是感觉陈实秋说话也太不背人了,自己站在这里实在尴尬,想求点共鸣。 但这一眼看去,他却察觉出了些许异样。 方南巳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呼吸有些重,眉也微微皱着,像是在忍痛的模样。 是肩膀上那道被撕裂的箭伤吗? 应天棋心里一紧,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脊背,靠近些低声道: “怎么了,伤很疼?我叫个太医过来瞧瞧。” “不必。”方南巳摇摇头:“做正事。” 应天棋拧了下眉。 他本想说“你的事就是正事”,但还没开口,忽听郑秉烛高声道: “真心?陈实秋,你对我何曾有过真心?!” 郑秉烛双手捏住陈实秋的肩膀。 他将秘密藏在心里独自消化如此之久,此时此刻,二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才终于有处宣泄: “你告诉我,宁竹是谁,宁竹是谁?!你自己也说了,我十九岁便同你在一起,如今已有整整十二年了,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郑秉烛,还是你年少时生离死别念念不忘的情郎?!” 郑秉烛情绪有点崩溃,应天棋看他那样子都觉得他好像快要发疯了,但陈实秋却没什么情绪,只任他抓着自己摇晃,抬着一双眼睛淡淡地望着他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越是冷静漠然,郑秉烛就越想疯: “我爱你,实儿,是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你才肯相信我对你的一片真情吗?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从未!你扪心自问,你这些年被困在这宫墙之内,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你有过哪怕一点的快活欢愉吗?我只是想你放弃一些对你来说并不重要的东西,有没有那些东西根本不重要,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我们远走高飞,从前那些事我可以当从未发生过,也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肯待在我身边,你拿我当谁的替身,我统统可以不计较!我爱你,实儿,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 郑秉烛说着,索性将陈实秋抱紧了怀里,似乎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感受到自己滚烫的爱意与真心。 应天棋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他实在忍不住感慨,郑秉烛真是长了一颗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脑,连甘愿做替身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总归陈实秋败局已定,继续在这看苦情剧也没什么意思,虽然还有事没和陈实秋掰扯清楚,但瞧着今夜这剧情,再想正儿八经问些什么也不能了,不如快些拉着方南巳去找个医生看看。 所以他拉着方南巳的手腕想走,方南巳却没动。 应天棋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那边还在纠缠的二人。 他难不成还喜欢看这狗血戏码? “我只是想彻底拥有你而已,我只是想带你去过真正能让你开心的日子,如果你舍弃不了这权柄和浮华,就由我来替你舍弃,我……” 郑秉烛还在诉说他的真情,可一句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被另一道微妙的声响替代。 意识到那边发生了什么后,应天棋猛地睁大了眼睛。 烛火晃动下,他看见郑秉烛突然松开了陈实秋,颤颤巍巍地后退了半步。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5节 这个角度,应天棋看不到他眼里的情绪,但应天棋能想象到,其中最多的一定是不可置信。 一支牡丹钗插进了郑秉烛的胸膛,握钗的则是陈实秋那只细瘦修长的手。 她紧握着那钗,用力到骨节发白,而后又猛地将钗拔出,郑秉烛温热的心血便溅了她满身满脸。 “好,你挖出来,给我看看。” 陈实秋像是一句玩笑话,看向郑秉烛的眼神依旧是带着温情的,甚至语调也依然柔和,可与那截然不同的是她手上动作—— 她再次将钗狠狠插入郑秉烛的心口。 “你方才没听到吗?我,不会给算计过我的人留任何机会。你也是,在我身边十二年,还是不够了解我,郑秉烛,你在妄想什么?背叛我的人,只有死这一种结局。” 她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就像曾经他们二人温存时呢喃的情话,可今夜暴雨如注,寒意丝丝缕缕,只有血是热烫的。 郑秉烛踉跄着后退半步,再半步。 他仿佛再也站不住,带着那支牡丹钗,颤着跪倒在了地上。 “你……” 他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刚开口,便有血大股大股地自他口中涌出。 “你……”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力让自己发出声音。 心实在太痛,他知道自己的命正在跟血一同从身体中流逝,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也来不及去表达更多情绪。 他只有一点执念了。 他仰头望着陈实秋那同初见时无甚分别的面容,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字来问: “你……有没有……爱……”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真是个愚蠢至极的人,到了这时候,居然还在纠结那可笑的情爱。 陈实秋弯起唇角,红唇似火,与脸上的鲜血一般夺目。 她依旧肩背笔直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眼前将死的人。 而后,长睫微颤,从眼下滑落到脸颊的那道水痕不知是血还是泪。 她眼里映着郑秉烛的影子,眸子还如他们初见时那般幽深。 那一刻,郑秉烛才恍然意识到,其实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无论是容貌、性格,还是感情。 一丝一毫,都没有变过。 都与他们初见时相差无几。 “你?” 陈实秋眉梢微挑,那滴血泪终于流到了下巴,滴落在地,和郑秉烛吐在地面的血融为一体。 在血泪滴落的那一瞬,天边雷声滚滚,与之一同到来的是陈实秋冰冷的话语: “你,算什么东西?” 第193章 九周目 陈实秋早就过了会为情爱不舍流泪的年纪了。 从小她就明白, 一个人的感情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而真正值钱的东西是生来就已经注定的,比如忠国公府嫡长女陈容秋, 生来就是忠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合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嫁人也要嫁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从此母仪天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陈实秋虽然与陈容秋只有一字之差,境遇却天差地别。 陈容秋是正室生的嫡长女, 陈实秋的母亲却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伶人乐女,连入忠国公府的门都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若她是个庶子,还可凭后天努力考取功名,自己打拼功绩家业, 可惜她是个女子, 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嫁个差不多的人家,相夫教子平安一生罢了。 陈实秋怨吗? 她不怨。 她选不了自己的出身,自然, 她娘亲也选不了。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她去怨那些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的,又或者怨天怨地怨母亲, 那都是无用的。 她只能多念点书,多学点东西,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到最好,前路或许也能变得平坦一些。 带她的奶娘常常为她叹息,说六小姐哪哪儿都出挑,就是可惜没从好肚子里爬出来。也替她惋惜,旁人看不见她的才情, 她的能力,只会盯着她的性别与出身对她指指点点。 每到这时候,陈实秋总会反过来安慰奶娘,让她不必为此纠结,告诉她,人生在世,辽阔天地,何必跟那井底的青蛙一般计较。 陈实秋相信,这世界上那么多人,总有人能同她一般,抛去她名字前那些不重要的头衔,看她不是忠国公府庶女,也不是旁的什么人,与她交往时不带利益的考量,只是愿意去触碰一个纯粹的陈实秋。 大概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愿,在给她命运加了无数锁链重压之后,又在她手心落了一颗糖。 宁竹就是那颗糖。 他们是在中秋诗会上认识的,那是给各家的小姐公子展示才华、互相相看的场合,陈实秋原本对此没什么兴趣,作诗也是随手的功夫,本不想招摇,谁想一不小心竟拔了头筹,得了一对白玉芙蓉佩的彩头。 陈实秋未免有些懊恼,想今日出了这样一个风头,怕是又会引来许多没必要的麻烦。 后来却又有些庆幸,因为那夜的一首诗,不仅为她带来了一对白玉芙蓉佩,还为她带来了宁竹。 宁竹是诗会快要散场时找到她的,她至今记得,那个少年红着耳尖,告诉她,他很欣赏她的诗作,一个人纠结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气与她说一句话。 宁竹,与陈实秋前十数年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宁竹不会在乎她的母亲是奴婢还是乐女,不会嘲笑她是不起眼的庶女,更不会说她念书提升自己是为了肖想攀附好人家的儿郎。 他只会欣赏她的才华,心疼她遭受的不公待遇,告诉她不必理会旁的声音,同她说,若女子能够科考,以陈六小姐的眼界与才情,比过九成男儿也不在话下,就是入内阁也绰绰有余。 陈实秋并不觉得宁竹是奉承。 因为她自己的能力,自己再清楚不过。 在遇见宁竹之前,婚姻之事在陈实秋看来只是每个女子必经的任务,她的世界里没有情爱,所以嫁给谁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需要掂量考虑的事,世间男子都是一样的,张三还是李四除了容貌姓名,根本没有区别。 但遇见宁竹之后,陈实秋第一次对感情之事有了一点点期待。 可是这期待很快就落了空。 那是陈实秋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出身,痛恨自己的性别,痛恨天命戏弄、权势压迫,半点由不得人。 宁竹死了,她曾经奢望的东西半点都没有得到,她只得到了一颗断裂染血的头颅。 少女时的她为了一个男人的死哭得肝肠寸断,但如今历经千帆,她的心已经不会再为任何人掀起半点波澜。 此时此刻,她垂眸看着郑秉烛口吐鲜血的模样,瞧着他眼里的哀痛和深情,心里却漫上了一股诡异的平静。 她想,可真是像啊。 第一次在江南那漫天梨花雨下见到郑秉烛的时候,她就已经恍惚了。 她想,这大约是老天带给她的第二个宁竹吧,可是很可惜,她如今,已经不需要这个人、和这份少女时真心珍惜过的情谊了。 但她还是纵容自己将郑秉烛带回了京城。 当年,她父亲执意要将她送入宫中为妃,她厌恶极了这种受人摆布的滋味,所以她做了此生最出格大胆的决定——她托人问宁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问宁竹愿不愿意放弃他的仕途,放弃京城的繁华,和她一起离开这里,不去在乎那些要压死人的富贵和规矩,从此只做一对寻常夫妻。 宁竹答应了。 而现在,她已经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即便她不再需要这些小情小爱,不再需要那份甜蜜与痛苦伴生的回忆,可那又如何呢? 她再也不是那个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的陈六小姐了,她是大宣的太后,她是陈实秋,她想要什么,不管需不需要,只要她想,她都应该得到。 所以她问郑秉烛,愿不愿意抛下江南的安逸,抛下家人与故乡,和她一起回京城,同她一起拥有一份永远见不得光的爱情。 郑秉烛也答应了。 陈实秋这一生,最痛恨被人算计,被人摆布。 那些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实际心中各怀鬼胎,根本不把她当一个人,只将她当做一个有用的物件,将她随意摆放在合适的位置,让她发挥存在的价值。 凭什么? 凭什么。 她不是没有计谋和野心,她可是陈实秋,上天给她这样的心性和资质,就该被她利用到极致。 她生来就是为了掌控一切的,不管是这天下,还是旁的什么东西。 包括郑秉烛的生死。 她要他生,他就得活着。 她要他死,他就该死在她手里。 她冷眼看着郑秉烛那双与宁竹极其相似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然后,他人像是终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歪倒在了血泊中。 “你算什么东西……” 陈实秋喃喃地重复着,又踉跄着退了两步,跌坐在了地上。 应天棋站在一旁,已被这变故骇得瞪圆了眼睛。 【叮咚——】 【支线任务(4)“郑秉烛秘事”已完成!】 系统的声音令他猛地回神,他看着方才还诉着衷肠的人,大脑一片空白,半天才憋出来半句: “你,你杀了他……” “如何?很新鲜吗?我杀不得吗?” 陈实秋跪坐在地,用沾满鲜血的手整理了下鬓角的碎发: “这些年,我一路走来,杀过的人难道还少吗?” 她忽地笑了,借着烛火的光芒,抬头瞧着这慈宁宫高大精致的屋顶。 这是她为自己搏来的。 这是她的战利品。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6节 “陈容秋算什么东西,她坐不稳后位是她自己没本事,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却连累我也要失去一切被锁进这宫墙里。” 陈实秋知道陈容秋是个好人,但却是个没本事的好人。 她恨她无能,恨她连累自己,恨她软弱。 既然她坐不好皇后的位置,那就由她来坐。 “陈永和秦祥云算什么东西,一个空有生父名头从未给女儿留过半点关心,一个管不住丈夫的花花肠子只会在后院欺辱打骂妾室与庶出子女,自己女儿没本事就要旁人舍弃后半生去托举。” 陈实秋恨忠国公夫妇,恨他二人自私自利,高高在上将旁人当做物件随意摆弄。 不是位高权重吗?那她偏要他们失去一切,要他们陈家跌入尘泥,万劫不复。 “应崇华算什么东西?连自己后宫的女人都管不住。世人说他是明君?天爷啊,真是好仁厚的一位君主啊,其实最虚伪的就是他了,连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儿子都容不下,多仁慈啊?” 陈实秋恨应崇华,恨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有这位置在一日,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得跟着分个三六九等。 但其实,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呢? 每天听着万岁万万岁,其实还不是肉体凡胎一具,想杀就杀了,说死就得死。 “应沨算什么东西?……” 陈实秋低着头突然笑了,等笑够了,又缓缓抬起眼,用那双困兽一般、带着血丝的眸子盯着应天棋: “你应弈,又算什么东西? “没有我,你能坐上这皇位?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如今鹰养大了,倒学会反啄我的眼了,我可真是不甘心啊。” 应天棋听着陈实秋这一句句的控诉,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其实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恨吗?他没什么好恨的,毕竟他不是亲历者,无法设身处地地代入这些人这些事,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他对陈实秋,更多的还是惋惜。 历史上一个个符号在他眼里变得鲜活,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怜与可恨,他评判不了,只能叹一口气。 “……是,没有你,我是坐不上这皇位。但这皇位难道是我想要的吗?就说你,你这么多年已经比皇帝还尊贵了,可你真的快活吗?” 应天棋淡淡地望着陈实秋: “你有你的恨,我没资格评价,可是你得到一切之后,为什么还要伤害其他无辜的人?李江铃有错吗?天下百姓有错吗?你要权,其实也无所谓,可是你用至高的权去纵容蛀虫、压迫百姓,你这样和你痛恨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如果在你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一片清明,我想,史书上大概会有你一笔,我们也走不到今日这一步。” 听见这话,陈实秋又笑了。 她摇摇头,笑他单纯: “你知道什么呢?孩子,你什么都不懂。” 应天棋点头: “那我愿意听你的理由。” “听了也没法懂。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实秋抬手,用涂着大红丹蔻的指尖,蹭掉了面颊上的血,又缓缓地指向应天棋的鼻尖: “因为你是个男子,你是正统。在你看来,一切才如此理所应当,如此简单。” 陈实秋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才道: “那时候你还小,你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也正常。其实,曾经我真的想过要好好治理我从应崇华手里抢来的这片江山,我有这个能力。可惜啊……我想收拾应崇华留下来的烂摊子,我想推新政,我真的想要做一番事业,毕竟这世上没人规定女子不能做那些。可当时的我还是太天真了。 “你知道那些臣子是怎么说我的吗?他们参我违背祖制,说我干政,说我扰乱朝纲,以罢官逼迫我还政,让我把政权还给你。瞧瞧,他们宁肯让一个六岁小儿治国,都不愿听我一言。这朝堂那么多人啊,只有张华殊,只有他,当初肯站在那群人对面,肯定我的决策,为我说话。 “后来我就明白了,昏君亡国,罪责要由褒姒苏妲己来担。那你说武帝算是明君吗?她这皇帝当得难道比其他人差吗?她在政时的成就可以被磨灭吗?可后人是怎么评价的——牝、鸡、司、晨。 “所以我面对着两种选择,要么我从此站在你的背后,所有明政都算在你的头上,可是,凭什么? “要么,我就干脆坐实了这‘乱政’的罪名,又如何呢? “我坐拥至高无上的富贵和权力,天下人是死是活,和我毫无关系啊。我没有什么救世的仁心,我没有那么高远的理想,我也不是非要救世救民。为别人做嫁衣,我得不到更多,我纵容贪污暴政,我让所有人体会跟我一般的痛苦,我也失去不了任何东西。 “容不下我的人就都给我去死,是他们该!是你们,你们所谓正统,你们男人,你们这个该死的时代,它该!!!” 陈实秋终于发出了心底最深的一声叹。 她像是觉得畅快,眼里似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你能懂吗,孩子?你是男儿,你是正统,你吃尽了这世道的红利,我说的这些话,你能懂吗? “所以,我也是恨你的。你那么容易就拥有了一切,凭什么呢?你昏庸荒淫,我喜闻乐见,但你要是说你想做点实事做一番事业,那不行。 “因为我就要他们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家国在他们坚持的正统手里灭亡!既然我不快活,我就要这天下所有人,都感受同我一般的水深火热!! “我要你什么都得不到,得不到名,得不到权,甚至得不到爱。我要你痛苦一生,我要你无法永远挣扎永远无法翻身,我要你永远受我掌控,感受同我一般的无力,我要你背千古骂名!” 陈实秋将恨之一字诉得歇斯底里,她呼吸很重,肩膀不断起伏着,再开口时,声音却又柔和下来: “……其实孩子,这恨与你无关,你受无妄之灾,你很可怜,但怎么办呢,我能恨的人都死完了,可我还是恨,还是无法释怀。我只有恨着,才能继续走下去,那我便只能恨你。” 应天棋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他的灵魂好像都在跟着陈实秋的呐喊一起震颤。 他缓缓攥起手指,垂下眼,沉默片刻,没有回应陈实秋的恨意。 他只道: “那应沨呢?” “什……”陈实秋一愣。 “我知道你恨的原因了,那应沨呢,你恨他,也是这些原因吗?恨得也要置他于死地?他原本会是个好皇帝,其实,他才是无妄之灾。” “应沨……”陈实秋重复着这个名字,忽地轻笑一声: “我那愚蠢的、软弱的、无能的、善良的嫡姐生出来的孩子,应沨。” 似乎是肯定这个名字,陈实秋点点头: “他是个好孩子。陈容秋死后,我也是教导过他几年的,他确实是个好孩子。但为了撕开应崇华虚伪的面具,我必须要对他下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告诉你,我没想过要他的命,他对我来说,作用只有折磨应崇华,只要他从储君的位置永远滚开,我还是能给他一点怜悯,不对他赶尽杀绝。自然,应崇华虽然虚伪,却也从没想过要杀掉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 应天棋听见这些话,忽觉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认知和预料。 他知道,都到这时候了,陈实秋没必要跟他说谎。 可如果应沨不是她杀的,也不是应崇华杀的,那应沨死于谁手? “你不信吗?” 陈实秋看他空白的表情,以为他是不信,于是又弯起眼睛道: “应沨确实死于一杯计划外的、牢狱中的毒酒,但那酒不是应崇华赐的,也不是我派人去送的。可既然不是他下的令,他为何没有追究此事?你有想过吗?若下毒的人是我,你觉得,那死皇帝还能留我一条命,留我皇后尊荣吗?不可能的呀,孩子,他对我的那点眷顾,能容得下我毒害他的亲生儿子吗? “那会是谁呢?谁能让他有所顾忌,不再追究呢?不追究,当然是因为这事一旦彻查,就会牵扯出更大的丑闻,谁有这样的身份呢? “事到如今,你不会还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是你的对手吧?” 应天棋的手已经止不住颤抖了。 他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他早猜到了那深藏不露的第三人,只是他一直没敢信、没敢揭露。 更没敢想连此事都与那个人有关。 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应崇华为何不追究? 那自然是因为背后下手之人的身份特殊,不能彻查,只能默默压下,自己背上这个黑锅。 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孩子,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应天棋颤着声,在雷雨声中报出一个名字: “……应瑀。” 陈实秋弯着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扬声道: “听见了吗应瑀?你的好弟弟正唤你呢!” 雷雨声忽地变大了。 不,很快应天棋就意识到,那并非雷雨,而是士兵甲胄碰撞时的杂音。 不用看,应天棋也知道,此时此刻,慈宁宫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而后,应天棋又听到一人很轻的脚步声。 他转头望去,便见慈宁宫旁侧的木质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暗蓝色曳撒,手持一把火铳,漆黑的枪筒对准应天棋的心口。 “其实,若你足够安分,我是不想与你走到这一步的。” 那人的身形暴露在烛光下,眉目温和儒雅,正是数日前已经“死去”的应瑀,如从前那般唤着: “阿弈。” ----------------------- 作者有话说:谁想看哥哥复活来着 第194章 九周目 应天棋看看应瑀手里那杆火铳, 又将目光缓缓挪去他的面容。 “兄长。” 真到了这时候,应天棋反而冷静了下来。 又或者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这才显得人格外平静。 “你倒是一点不意外吗?” 应瑀打量一番应天棋的表情, 大概是并没有从他脸上看见自己希望的反应,便淡笑着问。 “有什么好意外的?”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7节 应天棋这说的倒是实话。 “这又不难猜。除了你,谁能那么方便地同朝苏往来?谁能说动李喆?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染了疫症的尸体塞进个头数量都有定数的宫廷装箱里丢去后山? “起初闹起血裂症时,你们应当是想任这种鲜为人知的病症蔓延的吧?可惜出现了山青这个变数, 他随时可能带着解药回来,于是你临时改变计划, 抢先给我提供了控制疫症的办法,好摆脱自己的嫌疑,继续立住你纯良兄长的模样,另想机会脱身。 “后来何朗生一直冒着随时暴露的风险留在行宫里就是为了给你下药助你假死。你一装进棺材里, 还没半日, 李喆立刻围住行宫把你要走,你们里应外合,配合一出金蝉脱壳, 不就是为着这个吗?我只好奇,如果我那夜当真一把火把你连棺材带人都烧了个干净,你又要如何呢?” 应瑀神色未变, 听了他这话,也只点点头: “那我在你心里将永远都是那个细致周到对你处处维护的好兄长。你很聪明,可是既然你一早就猜到了,当时,又为什么没烧呢?” “因为我想要的不是你死,我想要的是真相。” 应天棋抬眸看着应瑀,倒对他手里那杆火铳丝毫不惧: “我想看清这一切, 想放你出去,看看你们究竟想做些什么,然后,等你彻底暴露的这一刻,替人问你一句,为什么。自然,或许我对你还抱了一点点妄想,我想着,万一呢,万一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万一你真是无辜的被利用的一颗棋,我岂不是对不起你?” 陈实秋还坐在地上,同衣摆上那些被烛火衬出微光的金线牡丹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兄弟阋墙的好戏。 “我原以为,你只是看不下去太后国师的恶行,看不下去我宠信奸佞昏庸无能,所以想法子起兵闹上一场图谋皇位,这也无可厚非。可我没想到,连应沨之死也同你有关。” 应天棋皱皱眉,当真是有点看不懂了: “应瑀,你到底想做什么?” 应瑀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又靠近应天棋两步,威胁似的抬了下枪口: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说旁的也没什么意思。我不想逼迫你,也不想留下什么谋权篡位的流言,不如阿弈你便在今日、在母后的见证下,拟一封禅位诏书给我。从此,这天下,兄长会帮你打理好。” “若我说不呢?” 应天棋双手抱臂,稍稍扬起下巴,迎着应瑀的视线: “你和母后两个怕是从听到方南巳逃离良山那一刻起就已想到了我有回来的这一天吧?所以就在慈宁宫守着,等着我自投罗网。我双拳难敌四手,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了,事已至此,我只想要个原因,若兄长连这都不肯成全我,那就将我一枪崩死在这儿。反正兄长都已经将事情做到如此程度,多一个逼宫篡位的罪名,也无不可吧。” 应瑀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只很轻地叹了口气。 片刻,才道: “输都已经输了,原因,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应天棋轻轻抿了下唇角,抬手朝应瑀作了一礼: “兄长就当这是我这失败者的一点点执念吧,请兄长赐教。” “……傻孩子,你怎么能指望着让一个惯常伪善的人自己揭下面具向你剖白呢?” 陈实秋终于是看笑了,她睨了应瑀一眼,眉眼弯弯: “他不会说的,便由我来替他开这个口。 “其实还能是因着什么呢?不过就是嫉恨罢了。你啊,毁就毁在生得太晚,多少好戏都没看到。 “他应瑀的母亲,不过是陈容秋身边一个低等宫女,只是因着那年陈容秋小产与先帝赌气,先帝心中烦闷冷了陈容秋几日,那宫女便动了心思,趁先帝伤心醉酒,刻意模仿陈容秋言行,献媚惑主,偷了一夕欢愉,才有了他!只是可惜那女子没什么脑子,也不够识趣,偷了宠幸不说,人还不安分,竟妄图凭着先帝的几分垂怜踩到陈容秋头顶上耀武扬威,没多久便惹恼了先帝,被发落了。 “她干的那档子事,在后宫中可实在太不光彩,连带着儿子也不受人待见。她自个儿倒是挺乐得旁人拿她跟陈容秋比来比去,但她儿子就不一定了。 “应瑀,从小被嘲笑出身的感觉如何呢?母亲被笑是赝品、窃贼的感觉如何呢?做什么事都要被拿去和应沨比较、还处处比不过受尽了嘲讽与白眼的感觉又如何呢?你也很恨吧,恨明明都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儿子,为什么有人能享太子之位,德行被世人称赞,受尽爱戴追捧,未来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但你却被困在深宫里,受尽冷待与白眼,无论做什么都要被人说,冒牌货就是冒牌货,应沨怎样怎样,你就算再怎么学,也比不上他的皮毛…… “我理解你啊,瑀儿。这种感觉,我是很能理解的。 “应沨出事之后,你应该高兴得快要疯了吧?你终于,终于能把他踩在脚下了,你终于不用再当应沨的影子,你终于可以当应瑀了。可你怕应沨还能翻身,所以你耐不住性子,你扮成小太监的模样,在送给他的饭菜里下了毒。” 等陈实秋说到这里,应瑀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动容。 他微一挑眉,看向陈实秋。 陈实秋便与他对视着,笑意渐浓: “你很意外,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对吗? “因为你那会儿年纪太小了,你才十六七岁,学来的都是后宫妇人勾心斗角的手段,拙劣至极,漏洞百出。你以为能瞒得过我、瞒得过你父皇?你太天真了。你不会至今还以为,先帝把你丢去漠安那荒凉地,是因为不喜欢你、不看重你吧?不是,是他知道你弑兄的恶毒行径,却又狠不下心来要你的命,他曾同我哭过一场,觉得内疚是自己对你关心太少,才让你长成了这个样子。 “所以他只能把你丢远一些,因为他再不想见你,却又不想杀你,谁想如今十多年过去,他儿子学得比当年还狠,竟勾结上了朝苏!” 陈实秋毫不留情扒开了应瑀藏得最深的过往,而后又问: “这么说来,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同朝苏可汗许了什么条件,让他肯借兵给你,助你登上皇位?” 这也是应天棋一直好奇的。 他看向应瑀,便见应瑀依旧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就像话家常一般,大方地含笑同他们分享: “整个漠安,以及漠安以西三州。” 左右这天下本就不是他应瑀的,他原本就一无所有,如果他真有得到全部的那一天,慷慨些让点疆土作为交换又何妨? 所以,他许下的承诺是,漠安以及漠安以西顺、永、连三州,事成之后,都划给朝苏所有。 应天棋倒吸一口冷气。 他想过,能说动朝苏可汗,定需要一份极为丰厚的报酬,却没想到应瑀竟如此大方,划出这么大一片疆土,只为一个皇位。 “……哈哈哈哈!!畜!生!!” 陈实秋当真是开怀极了,待笑骂够了,她又摇摇头: “可惜,可惜了。我确实很欣赏你,瑀儿,可惜当年,你心太急。若你懂得坐收渔翁之利的道理,就该知道,若你当初肯多等等,多蛰伏一段时间,如今被扶在皇位上的,就不是应弈,而是你应瑀了。咱们也不必费心斗上这么多年。你待在京城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我时时刻刻费心防着你,这些年,咱们母子两个,实在太累。” “也无妨,凡事不论过程,只论结局。母后放心,待一切尘埃落定,儿臣依旧会尊母后为太后,不会苛待母后半分,也当做儿臣谢过母后的助力。” 说着,应瑀又看向应天棋: “阿弈,你确实很让我意外。如果没有你横插入局,为我扫平不少障碍,事情怕是也无法遂我心意进展得如此之快,我也要同你说一句多谢。 “我与你那些往事,也并非是虚情假意,这偌大后宫,旁的兄弟姐妹都有母家照拂撑腰,唯你我二人,虽有父亲,可称上一句‘孤苦伶仃’也不为过。你我同病相怜,一同长大,我不愿与你反目,也不愿破坏你心里那丝温情,可惜……你太聪明,也太不服输了。 “原本,我是想着待一切结束之后,让你寻个安逸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去,这样直到你生命尽头,你还有一个疼爱你处处为你着想的阿兄,可惜,枉我一番设计谋划,你却不肯领这个情。” “……这么说来,我倒要感谢兄长对我的良苦用心了。” 应天棋真真觉得讽刺。 他轻嗤一声,摇摇头: “兄长如此真心待我,真是叫我愧疚不已。只因我方才还对兄长说了一句谎。” 听见应天棋这话,应瑀一愣。 不知为何,看应天棋这反应,他忽觉似乎有什么事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他面色微微一变,笑意终于淡了。 他盯着应天棋的眼睛,只听他说: “我并非再无反抗的力气,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兄长假死脱身,也不是什么妄想一丝情分。我只为了四字……” 应天棋微一挑眉,一字一顿: “欲、擒、故、纵。” 应瑀冷笑一声,点点头,像是不想再给应天棋拖延时间,眉目一凛,厉声道: “来人!” 但一道令下去,慈宁宫内平静依旧,并没有旁的人应声而入。 应瑀面上笑意这才彻底消失,他下意识看向窗外,骤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再看应天棋,已是一片从容笑意。 “陛下!” 气氛凝滞许久后,慈宁宫门口终于传来了声音。 而后一人的脚步声传来,比前几日憔悴了些的山青大步走进,单膝朝应天棋跪下一礼: “陛下,宫中叛党皆已被控制,可还有吩咐?” “免礼。”应天棋暂时还没什么吩咐。 他只稍稍扬了下下巴,瞧着应瑀: “兄长,现在,轮到你来问‘为什么’了。” 应天棋既然已经猜到了幕后人是应瑀,又故意放他离去,就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手。 方南巳当时从良山逃脱,任务除了快速回到京城给应天棋当移动传送点,其实还有一样,便是向诸葛问云求援,请他带兵直刺京城。且同日,趁乱离开良山的不止有方南巳,还有山青。 区别是方南巳走得是明路,山青则是如他带着解药回良山时那般,行的是后山刁钻的小路,只是山青存在感不强,所以一直没人发觉。至于为何是山青,一来只有山青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二来,他很熟悉宫中地形与各处布防,有他在,无论内外都能接应。 这一番算计下来,唯一的变数只有诸葛问云。 诸葛问云究竟能不能算应天棋的助力,听闻他的求助,是会帮他一把还是趁机入局……应天棋并不知晓,但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他只能赌这一把。 此前应天棋其实一直都是有些忐忑的,直到先前他在良山听方南辰说她来时还带了二刀流,应天棋便知道,这把稳了。 再说后来,应天棋要想和方南巳从云池破开重重包围冲进养心殿,其实是一件极难的事,几乎不可能无伤做到,好在山青接引诸葛问云来得恰到好处,将他们送入养心殿后便各自散开,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拦截各处叛党,悄无声息逆转局势。 应天棋算到了应瑀十有八九已经藏在了宫中,且目前应瑀和陈实秋还是合作状态,两个人若知他还有动作,一定会联手先将他解决。 他不如将计就计,自投罗网,在这暴雨夜于慈宁宫做一出大戏,摊开所有人的理由,撕开所有人的假面,让一切有个明明白白的结局。 今夜一切看似跌宕起伏,但其实,从应天棋踏进养心殿的那一刻,就已经赢了。 余下的,只是他私心想要个答案罢了。 应瑀也不笨,他眼瞧着这一切,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突然低头笑了,肩膀跟着轻轻耸着,再抬眼时,目光已闪过一抹狠色,一边稍稍扬起了火铳的枪管。 山青眼尖,立刻惊呼:“他引燃了火铳!!!” 说时迟那时快,应天棋耳里刚落了这么句话,便被人猛地往旁侧推了一把。 一道影子从他身侧闪过,几乎是飞向了应瑀,等应天棋反应过来,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暗沉的宫殿被火光映亮一瞬,带着火药味的浓烟弥漫,钢珠飞出枪膛,嵌进了实木的房梁。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一切发生得太快,应天棋的心脏都差点停跳了。 直到他看清方南巳已经折了应瑀的手腕把人按在地上、冒着烟的火铳也被丢去了一边,人都还好好的,他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应瑀双眼发红,犹如困兽,披头散发被方南巳按在地上,挣扎着无法起身,又像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喉咙里发出一道道不甘的、意味不明的叫喊。 宫殿外的人都被方才的巨响引了进来,应瑀下意识朝殿门望去,陈实秋也一愣挪过视线。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8节 除了山青,又进来许多熟面孔。 方才在养心殿议事的几位主要官员个个面色精彩,一起来的还有张华殊、云仪,以及诸葛问云。 “今夜,谁谋划一切、谁是叛国逆贼、良山一难的幕后推手,以及当初太子一案的真相,各位大人都听清楚了吧?” 瞧见他们,应天棋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下,总算是谁也抹不去,谁也抵赖不得了。” “……” 事情到了这一步,陈实秋也总算明白了,原来今夜这一切,都是她这毫无血缘的小儿子谋算好的一出戏。 “输了,彻底输了……倒也不冤。” 陈实秋用布满干涸血渍的手捂住了脸,片刻,她抬眸,目光从血红的指缝间探出,突然笑道: “弈儿,真是哀家的好孩子……左右我是用不上了,既然如此,就当是为了庆祝你的胜利,我这做母亲的,再送你最后一份厚礼吧?” 应天棋当真是怕了他们这不停的一出又一出。 ……难不成还有后招? 他警惕地盯着陈实秋,却见陈实秋没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应瑀,忽然另道: “应瑀,你也不用不甘心,就算今天赢的不是应弈,也不会是你。” 陈实秋笑得有些古怪: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太医院里插了人吗?你以为,跟去良山的那群太医里,应弈筛过一遍,你自己再筛一遍,里边就不会有钉子了吗?应瑀,你可真狠啊,给自己下了如此伤身的假死药,却不想你病倒后任人鱼肉,就算我叫人往你的药里添几味毒药,谁又能发觉呢?” 陈实秋抬手指着应瑀,声音利得有些刺耳: “哈哈哈……你,你个滥用瘟疫、弑兄叛国的、摸权篡位的、恶毒的小畜生,就算再来千千万万次,就算这天下彻底毁在我手里,都轮不到你去染指那皇位!!!” 可能是为了印证陈实秋的话,又或许时情绪起伏太大,应瑀的双目忽地淌下两道黑血。 见状,旁侧的云仪同诸葛问云对了下目光,而后便抬步上前,捞起应瑀的手腕搭了他的脉搏,片刻后一脸凝重: “五脏俱衰,气血逆转,怕是……不如叫太医院的大人来瞧一瞧吧?” “不用瞧了。”陈实秋接了云仪的话: “他已喝了足量的血枯草,初时瞧不出什么,但药性会潜伏在他体内慢慢侵蚀他的骨血,算算日子,不出三日,他必死!还想赢?还想坐皇位?痴心妄想!这个位置,从你给应沨下毒的那日起,你就再不用肖想了!” “……” 应天棋这下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无论事情走到哪一步、无论他如何努力改变,他失败后的结局、时隔千年再看的历史,无一例外都还是陈实秋掌权。 她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和要除的人,她够谨慎,也够狠。 她从来就没有给应瑀留过活路,和应瑀合作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他的死法,从来都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可以消耗的工具。 至于自己为什么能赢这一局……一是因应瑀早已在陈实秋面前暴露足够惹眼、为他吸引了更多火力,二是因为,陈实秋轻敌。 因为陈实秋没想过,在她和应瑀联手下应天棋都还能有活着离开良山站在这里翻盘的机会,所以没有为他量身定制一记绝杀。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身上那些超凡能力,他原本真的掺和不了这一局。 就算可以,也必然得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 应天棋甚至有点庆幸了。 庆幸自己放应瑀出良山,为了一个答案没真狠心把他烧死在棺材里,否则若应瑀死在了他手上,局中失去第三人惹得陈实秋全力来对付他,照这鱼死网破的疯路子,他真不一定能斗得过。 “……陛下?” 可能是看他脸色不大好,山青在旁试探着唤道。 应天棋这才回神: “把八王押下去,找个空着的宫殿先安置了,把人看好。太后禁足慈宁宫,叛党愿意归顺的可以给个机会,执迷不悟的,你们看着办。良山那边记得去接应一下,先这些事,旁的……想起来再说吧。有事问诸葛先生,我有些累了。” “是!” 山青得令,快步上前去从方南巳手里接人。 应天棋看着方南巳松开了应瑀的肩膀,由山青接手,扭着人的胳膊将人拉起身。 这本没什么特别,只是应天棋注意到,应瑀抬脸的时候,满面黑色血泪痕的脸似带着点笑意,好像低声同方南巳说了句什么。 只是那声音太小,虽然应天棋站得不远,却也没能听到。 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那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应瑀便转过头,任山青押着离开了慈宁宫。 路过时,应瑀的衣角蹭到了应天棋的手指。 他们擦肩而过,于此同时,应天棋听到了最后的系统提示音—— 【叮咚——】 【支线任务(8)“旧案疑云”已完成!】 【叮——】 【目前所有能够威胁皇权的不确定因素均已被玩家清除,经系统推算,未来五十年,大宣盛世指数已达80%,角色“应弈”存活困难指数已降至5%,获得“善终明君”成就概率达75%,均已达到主线任务达成条件!】 【主线任务“千古明君”已完成!】 【获得成就“天崩开局逆风翻盘第一人”!】 【获得成就“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 【获得成就“爱情事业两手抓”!】 【获得成就“大宣救世主”!】 【……】 【恭喜宿主,历时299天,《明君养成计划》顺利通关!回归通道已开启,您可随时选择结束游戏回归现实!(系统将提供三日免费滞留时间,若玩家想获取额外滞留时间,可进入商城自行兑换,售价500积分/日)】 【这是属于你的里程碑,希望这一切经历不止是属于你的一场梦,未来的日子,还请万事顺利,一路顺风!】 第195章 九周目 “……” 应天棋盯着面前谁也看不到的系统弹窗, 怔愣许久。 ……这就……通关了? 真的? 快一年的如履薄冰殚精竭虑,就是为着这一刻吗? 应天棋有些恍惚,人好像还飘在梦里, 始终没法踩到实处。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只有应天棋一个人静止着。 直到他听到方南巳的声音:“怎么?” “没……” 应天棋回过神,冲他笑笑,又上前两步到诸葛问云面前冲他一礼: “多谢诸葛先生出手相助。” “不必言谢, 我们这是交易,你忘了吗?” 刚刚得知应沨之死的真相, 诸葛问云的神情其实算不上好,但还是朝应天棋淡淡笑了一下: “你做到了答应我的事,我自然也要守承诺尽力助你,再说, 我其实也没帮到你太多。过了这一夜惊心动魄, 好在雨停了,天也亮了,陛下不如先回去休息, 余下的事,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商量。” “好,那就劳烦诸葛先生多多费心了。” 应天棋能用的人大多都在良山, 且这连日的混乱过去,宫里还有许多烂摊子要收拾,人手并不充裕,再说这一夜接连的紧张刺激,方才又大喜临头,应天棋需要时间休息消化,想自己安静一下。 所以他没叫轿辇, 自己朝着慈宁宫殿门的方向去了。 离开前,他拉了一下方南巳的袖角,方南巳心领神会,跟在了他身边。 只是,出门的时候,应天棋注意到他拽了一把与他擦肩而过的山青的手腕,把自己从不离身的弯刀塞进了山青手里。 “嗯?” 应天棋看看山青,又看看他: “怎么刀都不要了?” 方南巳理所应当:“重,让他揣会儿,左右暂时也用不上了。” 方大将军一个随随便便能把弓拉满的人,还会嫌刀重吗? 应天棋不知道方南巳这又是在整哪出,也没太在意。 因为他被突如其来的通关砸了脑袋,他现在有满心满肺的话想跟方南巳说。 慈宁宫离乾清宫不算远,应天棋散步似的走在宫道上。 以前他觉得这皇宫一堵堵红墙那么高,把天都框成四方形的,看着实在压抑。但现在心境不同了,连千篇一律的地砖和墙面都瞧着顺眼了起来。 走到云池边上,趁着四周没人注意,应天棋飞快地抱了方南巳一下: “我任务完成了,通关了,方南巳。” 方南巳抬起手臂轻轻搂了他一下: “结束了吗?” “对,我们赢了。” “那就好。” 方南巳抬手理了一下应天棋耳边的碎发: “什么时候回去?” “不急。”应天棋直到此时此刻、感受到清晨带着雨味的风,抱着喜欢的人,才终于有了一点点真实感。 晚上下了雨,地面砖石上有一层薄薄的积水,显得石头亮晶晶的,映着将亮未亮的天光。 应天棋再抬头看看天空,厚厚的云层早就散开了,露出独属于破晓的深蓝色,仿佛下一秒,阳光就会从东方探出头。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89节 “我算了一下,任务结束后,我大概还能留一个月的时间。等到过几天宫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咱们出去玩几日好吗?” 应天棋扶着云池边湿漉漉的汉白玉扶手,探身瞧了一眼池中的红鲤。 方南巳便陪在他身边,瞧着他那幼稚的动作,顺着他的话问: “想去哪儿?” 心情好了,应天棋觉得这水里的小红鱼都显得格外可爱。 他发现水面倒映的自己笑得很轻松自在: “哪儿都好。只要是风景好的地方就成,这次总算不用带着任务,也不用揣着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利益考量出门了,我就想跟你轻轻松松地、开开心心地、纯粹地待在一起,好吗?” “……”应天棋问得满心欢喜雀跃,但等了片刻,却没有听到方南巳的回应。 应天棋便侧目瞧了一眼,下一瞬,眸子却颤了。 因为他看见,方南巳正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出神。 他的鼻底和指尖,沾着一片刺目的、暗红色的血。 注意到应天棋在看自己,他很轻地扬了下眉,像是这才回过神,回了他上一个问题: “好。” “你……” “没事。” 话虽这样说,他唇角却也溢出了一丝鲜血。 可他自己丝毫不在意,只按着心里想好的台词,装作寻常模样,忽然提起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想种棵树吗。” “方南巳,你别吓我……” 应天棋已经顾不上哪冒出来的什么树不树了,只下意识去碰他,但没等他触碰到方南巳的衣角,方南巳先失了力一般扶着汉白玉扶手跪坐了下去。 应天棋几乎是扑过去把他抱进了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太医!!来人,来人啊!!!” “没事……” 方南巳很轻地握了下应天棋的手腕,在他浅色的衣袍上留下几道血痕。 “谁说没事……什么没事!你到底怎么了……方南巳……你有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应天棋看着方南巳口中涌出越来越多的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袖口。血又沿着他的手腕滴下去,染透了方南巳的脖颈和衣襟。 这么多血……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应天棋的眼泪和方南巳的鲜血混在一起,他看不得这个画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找利器,但是他只摸到方南巳腿侧两个空空的软鞘,一转念,他忽然又想起了方才他们离开慈宁宫时、方南巳递给山青的那把刀。 他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防着自己为他而死了…… “方南巳,你真狠……” 应天棋咬着牙,声音都在颤: “你觉得你不带刀我就死不了吗?我跳到这池子里,我一头撞在围栏上,我怎样死不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死亡意愿,系统突然跳出许多红色弹窗,刺痛了应天棋的眼睛—— 【注意!】 【注意!!】 【注意!!!】 【!!游戏已经结算,系统已关闭存读档功能,若角色在脱离游戏前丧命,角色应弈与玩家本人会一同死亡!!】 “凭什么……凭什么!!!” 瞧着应天棋对着空气哭闹,方南巳就知有东西替自己束缚住了他。 他一颗心到此刻才落定,竟是扬唇轻轻笑了: “应冬至,你要活着……别再,为我浪费,不值……” “你个没心肝的,你还有脸笑!!我恨你,方南巳,我恨死你了……” 嘴里说着恨,应天棋却是蜷起身体,把方南巳紧紧圈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将他留住: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明明都结束了,明明都好了……其实是你骗我的是不是?你逗我玩的是不是?” “别恨我了……” 方南巳靠在应天棋身上,闭了闭眼睛。 他已经过了太久太久孤单漫长没有尽头的日子。 他不想再一个人留下,不想再毫无意义地活下去。 比起这些,他更不想他珍而重之的人为了救他再浪费一条性命,从此面对这险象环生的世界,又多一分死亡的风险。 方南巳原本还有点担心,担心自己死后,应天棋就要一个人完成接下来的冒险,没人在他身边像自己一样保护他,他会不会遇到危险。 好在他听他说,都结束了,以后没有伤痛与死亡,只有快乐和希望。 那就好。 那就好了。 方南巳有时会想,自己受过的那千百次轮回,或许都是命。 上天给他的使命就是留在这里,等这个人降临,帮他做想做的事,再好好送他离开。 只是他太累了。 他不想看他死,就只能送他走。 但方南巳太累了,是因为应天棋的出现,这无聊的日子才出现一点点盼头和念想,但那点颜色转瞬即逝,他不想活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方南巳也知道让应天棋目睹自己死亡太过残忍,所以原本的打算是,等把他送走,自己再心安理得地死去。 谁想人心千算,终逃不过阴差阳错,天命弄人。 他这一死本是注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方南巳原本不信前世今生,生死轮回。但给自己打算后路时,他却又盼着,如果人死后真有下一世,他是否还能追到千年后再求一个相遇。 千年,不过十世。 只是世界那么大,再过千年,又是沧海桑田。 ……罢了,罢了,不盼了。 就算有来世,忘记一切从头再来又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就这么死了。 如果生命凝固在这一刻,爱便也会变成永恒的。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跟应天棋说。 “别哭。” 应天棋抱着方南巳,听着他几不可闻的声音,本不想搭理,恍然却察觉到什么,于是直起身子低头看去,便见方南巳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沾血的小布袋。 “我哭一哭你也要管,你怎么事儿这么多……” 应天棋握紧那小布袋,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他没急着打开,而是放轻声音同方南巳说: “我不恨你,我说气话骗你的,方南巳,我最爱你了……” 他用手心贴着方南巳的脸,语气很是温柔: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累了,我会好好活着,不会让你担心……阿时,别怕,没关系,你睡吧。我一直爱你的。” 于是方南巳轻轻扬唇笑了。 他抬起手,像是想碰碰应天棋的脸颊。 其实有一句话,他很早就想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与这人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是在他家的后巷。 那是深夜,他听见响动翻上后墙,便见那人站在巷子里,迷茫地左右张望,像是一只躲在枝头的雀鸟。 后来,那人听见他的声音,回头看来。 那双眼睛,比方南巳见过的所有星星都要明亮。 被血染红的手垂落,怀里的人再无声息。 宫人太医匆匆赶到,应天棋不让他们碰他,直到山青架着他把他拖开,他才松开方南巳,坐在一旁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云仪也来了,跟着宫人忙活一阵,又走到应天棋身边,和他说了些什么话,应天棋也没太听清。 “肩膀箭伤……剧毒……” “此毒无解……毒性很强……原本早就该……但不知为何……现在……” “……陛下节哀。” 节哀? 节什么哀? 应天棋有些恍惚,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被染红的布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神,打开那个小袋子,从里面倒出了一把椭圆的豆子。 “这是什么……?” 应天棋把手递向云仪。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0节 云仪捏起一片观察片刻,告诉他: “这是宫粉紫荆的种子。” “……” 应天棋缓缓蜷起手指,把那捧种子握在手里,忽地笑了。 笑着笑着,他发现天地都在摇晃旋转,直到他倒在了地上,才恍然发觉,原来在转的是自己。 他听见谁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天际传来: “……陛下!!!” - 那天晕倒后,应天棋病了一场。 病了整整两日,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第三日才病愈醒来。 大家知道方大将军去得突然,陛下哀痛至极加上连日劳累才会病倒,本以为他醒后还要哀伤一段时间才能缓过劲,谁想他却像是没事人似的,病一好就开始亲自主持宫中大小事宜。 只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的情绪好像没有往日鲜活了,冷静麻木得像个木偶人。 又过了四日,被困在良山的大部队终于回到了皇城,于是又有更多人得知了方南巳的死讯。 作为方南巳唯一的亲人,方南辰知道此事后倒没有太大反应,只一个人沉默了很久,等缓过劲来,还反过来劝应天棋不要太悲伤。 出连昭是除应弈外知道最多的人,听闻噩耗,她过来陪了应天棋很久,她不太会安慰人,只能默默拍拍他的肩膀。 应天棋有些无奈,说了很多遍自己没事,出连昭也不信,只觉得他是心痛过度,痛傻了,傻到连流眼泪都不会了。 但其实,应天棋真的没有他们想得那么脆弱。 他和方南巳的永别是注定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他早就为此做足了准备,在以往无数个夜晚预设过那情形无数次。 其实,若方南巳没中那支毒箭,就算多出那一个月又如何呢? 虽然总是劝方南巳好好活着,但应天棋心里也知道,以方南巳的经历和性子,如果自己走了,他能甘愿好好活下去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再说,他们这种相距千年的分别,和生离死别,又有什么差别? 死对方南巳来说是一种解脱,而应天棋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方南巳的离去。 他想和方南巳在一起,但更尊重方南巳自己的选择。比起煎熬着孤单地活下去,轻松释然地面对死亡显然是方南巳更想要的。 应天棋想通了,便也好了。 后来这些天,应天棋和应弈、张华殊、云仪还有诸葛问云一起将朝中上下需要清理的人排查了一遍,大致列好名单有了方向后倒也不急着下刀,未来慢慢一个个清算就是。 朝堂之事解决,他又开始盘算着安顿自己的朋友们。 他问过了各位朋友的意思,又和应弈商量了一夜,最终,每个人都有了去处。 方南辰会接替方南巳原一品镇军大将军的位置,掌三大营。她沉龙寨的那些兄弟姊妹们,应弈会负责为他们脱籍安顿,愿意继续跟着方南辰的就给职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就给房给地,总不会委屈了任何一人。 山青还是继续当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果哪天不想干了,也可做回他那潇洒自由的游侠。 出连昭会带着她的族人回到南域,当初被大宣侵占的疆土,应弈会一寸不落地还给她,到时南域重建部落之事,朝廷也会多多帮扶。 诸葛问云不大想继续掺和朝堂深水,但他想让云仪进官场历练一番,应弈便先给云仪在六部找了个不高不低的差事。他年纪尚轻,以前又没有接触过官场,一步步踏实来总是没有错的。只是应弈还是希望诸葛问云能重入内阁,应天棋替他与张华殊一起轮番请了诸葛问云多次,诸葛问云还没松口,但应天棋看得出来诸葛问云对此其实不是特别抵触,这事有戏,只看未来应弈的诚心能不能打动他罢了。 白霖的事情,应弈也知道。左右应弈这一生是不会有孩子了,他对什么正统什么血脉也没什么执念,皇位当有贤者居之,如果白霖当真是这块料子,未来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他自去打拼自己的天下就是。 还有白家那对兄妹。 白小卓从小就进了宫,对于外面的世界没有太多想象和向往,应天棋本来说放他出宫给他个庄子让他经营着,但他自己不太愿意离开,只想一直陪着陛下。那倒也无妨,左右本人的意愿最重要,应弈便答应了应天棋会好好照拂白小卓,不会亏待。 至于白小荷,这个小姑娘绝非池中物,应天棋看得出来她有更高的天空可以翱翔。的确他自己也有点私心,于是寻了一日空闲带她去拜访了诸葛问云。 毫不意外,诸葛问云对她十分欣赏,愿意收她为学生,一并教导她与白霖。 如此算来,该安顿的都安顿好了,应天棋也没什么牵挂了。 不……倒是还有三个人。 何朗生,应弈对他的感情很复杂,虽然最后被背刺被算计,但一起长大的情分做不了假,当初何朗生对他的帮助也是真,应弈打算将他流放去漠安十年,终生不得再回京城,十年后,二人恨意情分皆断,从此两清。 应瑀死了,在应天棋高烧昏迷的那段时间里于禁闭宫殿中毒发暴毙,的确如陈实秋当时所说,不出三日必死无疑。虽然他一死了之,但他做过的事不会随着他的死亡消弭,后世千千万万的人都将记得他弑兄叛国的恶行,永远不会有人忘记。 还有……陈实秋。 陈实秋是应弈嫡母,一国太后,虽然恶事做尽,但她的身份注定了应弈不能将事情做得太绝,可应弈也绝容不下她继续待在皇宫里。和旁人商议过后,最终决定,太后娘娘“自请”去京郊道观苦修为国祈福,即刻出发。 陈实秋要出宫的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好歹是游戏的主线大boss,应天棋想去送她一程。 因为该处理的事都差不多了,那日,应天棋便起得晚了些,一起床就更衣准备去慈宁宫。 但在临行时,他突然瞧见在殿门外等候的白小荷。 白小荷见到他就要行礼,应天棋忙摆手免了: “都已经不是侍女了,还行什么礼呢?” “陛下是一国之君,就算民女不再是宫婢,也该向陛下行礼的。”白小荷认真答。 “我就不喜欢你这样拘着礼。” 应天棋本想再说教两句,但又转念一想,今后这具身体里就只有应弈了,应弈和他不一样,目前与白小荷并没有太多情分,也不像他从小接受人人平等的思想教育。 毕竟应弈是个正儿八经的土著皇帝,谁也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白小荷这样谨慎些,也不是件坏事,便没再多说什么,只问: “你寻我有事?” “是。”白小荷点点头: “民女想去慈宁宫,看看太后娘娘。” 闻言,应天棋微一挑眉,想了想: “正好,我正要去慈宁宫,你也一起吧。” 白小荷垂眼:“是。” 一别数日,慈宁宫却像是已过去数年,竟显出几分荒凉之色。 陈实秋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被打发出宫了,她将去道观苦修,只有月缺和星疏陪着她。 慈宁宫很大,以前应天棋总觉得这地方压迫感很强,但现在冷清下来,又觉得也不过那样,原来那些名贵的金器陈设好像也失了光彩,显得死气沉沉又冰凉。 今时不同往日,陈实秋身上再没有华丽的首饰与衣裙,她素发素衣,倚在软榻上,垂眼玩着自己手上那枚从未离过身的梨花木指环。 有人进来,她也只淡淡抬眸瞥了一眼:“来了?来看我笑话的吗?” “母后误会了。”应天棋远远瞧着她,并未近前: “母后将启程去京郊青云观清修,我与你恐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所以今日特来相送,以表孝心。” 听见这话,陈实秋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她摇摇头: “你我本无母子情分,又何来孝心?你应当恨透了我吧,恨我,却又杀不了我,便更恨了。” “……” 应天棋没应这话,显然,陈实秋也没指望他真能回答。 “……罢了,罢了。” 陈实秋叹了口气: “也没什么意思,斗来斗去大半生,瞧着好像你赢了,但你除了这皇位,也同我一般,什么都没有了。从小敬爱的兄长算计你,一起长大的好友也算计你,真是可怜……” 说着,她抬眼,看得却不是应天棋,而是他身边的白小荷。 她话锋一转: “小荷,你过来,我想同你说些话。” 应天棋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白小荷,便见小姑娘连犹豫都不曾有,抬步去到了陈实秋身边。 陈实秋瞧着她,眸子似含着点笑意,甚至还存有一丝欣慰: “小姑娘,你赢了。” “不敢。”白小荷低下头。 “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不是向我证明了吗,原来,你是没错的。” 陈实秋弯唇笑笑。 褪去妆饰,她身上才终于落了岁月的痕迹,疲惫了,也消瘦了: “我只是还想问一句,你为何选他呢?起初,他对上我,看起来并没有半分赢面不是吗?你为何就那么坚定地选了他呢?你回答我吧,解了我这桩疑惑,可好?” 听见这个问题,白小荷沉默半晌。 再开口时,她声音很低地,同陈实秋说了两个字。 谁想,陈实秋听见后竟是愣住了。 片刻,她笑得释怀: “原来如此……唉,真是……我早就说过了,你总能让我想起曾经的我,若我年少时能得这二字,或许一切都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陈实秋感慨着,一边朝白小荷伸出手,示意她将手交给自己。 白小荷便将手落在她掌心里,任她牵住自己,然后褪下手上那枚梨花木指环,放进了她的手心里: “送给你吧。” 陈实秋放下了高高在上的架子,整个人比之前疲惫苍老不少,却多了一份轻松从容。 她瞧着白小荷,倒像是在与亲近的小辈话家常: “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只这指环,是我十五岁及笄那年亲手做给自己的。 “我是家中庶女,嫡母心眼小,对我处处苛待,我到了年岁,也找各种理由拖着,迟迟不为我办笄礼。我本不在乎这些,但又觉得自己该为自己做些什么,于是笨手笨脚地做了这枚指环,算作给自己的礼物。 “当时我告诉自己,出身不算什么,受的那些苛待和冷眼也不算什么,我总有一天能得到我想要的,为了不错过任何机会,我要坚持自己的目标,时刻做到最好,做得比别人都好,才能比别人走得更远。 “可惜,如今我走了这么远,却已经忘记我那时具体的理想是什么了,但我想,你应当没忘记你的。 “你说我这一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我得到了一切,却都不是我想要的。世间繁华如流水,常伴我身侧令我能紧握住的,也只有我少女时送给自己的小礼物罢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1节 “说这么多,怕你也烦得听。总之,小姑娘,虽然你我立场不同,说一句‘仇敌’也不为过,但今日看见你,我依旧希望你别忘了本心和理想,望你如愿以偿。” “……” 白小荷缓缓蜷起手指,握住了那枚指环。 片刻,她朝陈实秋一礼: “小荷,谢太后教诲。” 第196章 九周目 从慈宁宫出来后, 应天棋微微眯起眼睛,瞧着头顶的蓝天白云、明媚阳光。 白小荷站在他身旁,欲言又止, 许久才开口: “陛下,我……” “没事的。”应天棋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不好开口,便先冲她笑笑: “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猜到了, 你和她从很早以前就有往来,是吗?” “是……”白小荷一愣:“您知道?” “嗯, 张福全是她插在我身边的一枚钉子,后来我借着你的事除掉了张福全,她不可能允许我身边没人继续盯着。可她一直没有往我身边塞新的人,我身边一直只有你们两个。小卓性子单纯, 藏不住事, 我如果是她,也会选择拉拢你。” “……”白小荷陷入了沉默。 见状,应天棋便替她道: “你是不是想问, 既然我猜到了,为什么没有直接问,也没有处置你呢?好吧, 其实是因为我比较爱赌,我想着,既然我还活得好好的,就说明你没有出卖我。既然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就这么一直信下去。你瞧,现在, 时间证明了我的选择是对的,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小荷。” 白小荷很轻地抿了下唇角,像是一个淡淡的笑。 应天棋有些出神。 他记得,这小姑娘很少露出笑容,性格又过于沉稳,以至于应天棋总是忽略她的年纪,忘了她其实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这个指环……”白小荷朝应天棋摊开手指,露出手心里那只梨花木指环。 “她不是送给你了吗?送给你了,你就拿着。” 应天棋想了想,最终也没忍住靠近白小荷两步,抬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顶: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妹妹看的。诸葛先生德行出众,学识渊博,会是个很好的老师。你好好跟着他学,就像陈实秋说的,永远别忘了自己的初心,和想做的事,你的人生还很长,未来,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白小荷眸色微微一动。 见她这模样,应天棋又弯唇笑笑: “傍晚,阿昭就要出发去漠安了,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说是想最后在长阳宫一聚。这会儿他们应该都在,你先过去吧,替我同他们说一声,我一会儿就到。” 白小荷没多问,只点点头,一边将指环戴在自己手上,朝应天棋一礼,便向着长阳宫的方向去了。 走出几步,她脚步一顿,不知怎的,似有所感一般,又回头看了应天棋一眼。 应天棋便含着笑,朝她招了招手。 待白小荷拐过宫道,再不见身影,应天棋才抬步往与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云池的水很清,岸边的鲜血早已被擦洗干净,已是一点痕迹都不留了。 应天棋垂着眼,散步一般绕着云池转了一圈,最后在池边选了一处空地,徒手在地上挖了个坑,种下了方南巳留给他的、宫粉紫荆的种子。 “小皇帝。” “嗯?” 应天棋稍微调整一下耳机: “你别怪我八卦,我就是真的很想问问你……姚阿楠对你来说算什么人呢?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为了你,连暗箭都敢挡,那时候我都感动了,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动容吗?” 这个问题,应弈并没有正面回答。 沉默许久后,他只道: “这一生,有太多人因我而死。感情之事对我来说太沉重,曾经有过的结局也太惨重,我早已不去想这些,也承担不起这份纯粹的感情,我能做的只有……尽量不辜负罢了。” “不辜负……说简单很简单,说难却也是极难的。不过她要的也不多,只要你开心,你对她好,她就很满足了。” “好,我晓得的。” 纠结很久的问题有了答案,应天棋把精心挑好的种子放进土坑里种好,想了想,又从脖子上取下了那块红玉挂坠。 清透红玉上盘着一条小蛇,这是方南巳送给他的,他一直贴身戴着。 “这个,你真的带不走吗?”应弈问。 应天棋握着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红玉,摇了摇头。 他问过系统,系统给他的回答是,除了记忆,他无法从这个世界带走任何东西。 这一次,就是他掏空家底用所有积分和统子姐谈判,也没用了,不能就是不能,氪再多金也不行。 “那小七你不如将它也一同埋在云池边,玉不会随时间腐化,千年后,说不定还能再见天日呢?”应弈替他想着办法。 应天棋又摇摇头,想了想那个画面,竟是笑出了声: “不行的,千年之后,这座皇宫会变成很重要很重要的地方,提前好几天预约、交钱才能进的那种。我如果在这里挖来挖去,会被官府抓起来。” 但这的确是个思路,想了想,应天棋把红玉放进了原本装种子的小布袋里: “小皇帝。你帮我个忙好吗?” “嗯,小七你说。” “你还记得在良山时,咱们找见的那棵很大的宫粉紫荆树吗?” “记得。” “下次你去良山时,能不能帮我把这挂坠埋在那里?就埋在……花树正南方三丈远的位置吧,如果咱们两个人的世界当真有所关联,我一定能重新找到它。” “好。” “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应天棋垂眼笑笑,最后看了眼被自己种下的紫荆种子,抬手将土坑填平,而后站起身,拍干净了手上尘土。 今日傍晚,出连昭就要出宫前往漠安接应族人,临行前,她在长阳宫摆了张大桌子,说是要一起热热闹闹地聚一次,从此之后就各走各的路,天涯海角各自珍重了。 应天棋站在长阳宫门口,却没有继续往里走。 他只隔着草木,瞧着小园另一边打闹忙碌的人。 出连昭换回一身南域装扮,瞧着更利落几分,蓝苏紫芸和续芳在旁侧摆弄桌椅,方南辰和宋立向二爷三人拎着刀剃羊骨肉。山青和苏言抱着个大水盆坐在旁边洗菜,白小卓和白小荷帮着给他们打下手,连诸葛问云和云仪都来了,正围着一只坏了的板凳研究修整。姚阿楠穿着漂亮的粉色裙子,一手拿一支糖葫芦,满园子跑着,带着白霖和石头两个小孩玩得正在兴头。 三月,春光如此明媚,园中欢声笑语,处处蓬勃生机。 姚阿楠先远远瞧见了他,朝他挥着手,喊着“陛下”,满面笑意。 于是旁人也发现了他的到来,纷纷看向他,出连昭扬声不满一句“来晚了还在那杵着”,众人便都笑出了声。 应天棋也跟着笑了,却没有挪动步子。 笑容定格片刻,又缓缓淡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该走了,小皇帝。” “现在吗?”应弈有些意外。 “嗯,瞧这画面这么开心幸福,再走近一步,我就要舍不得了。” 应天棋眼睛略微有些湿润,所以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 “再说,这些其实也并不属于我。和他们在一起的不能总是应天棋,他们是我的朋友,更是你的,应弈。” 应天棋听见应弈很轻地叹了口气。 沉默许久,应弈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便只汇成一句: “谢谢你,小七。” 应天棋轻笑一声: “刚不是还跟我说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小皇帝,这一切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的,要幸福。” “你也是,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叮——】 【已收到玩家脱离游戏世界请求】 【系统载入中……】 【恭喜宿主,已顺利结束《明君养成计划》全部进程,系统即将卸载,系统编号047很高兴伴您走过一程!】 【未来的日子祝您一切顺利,期待我们的下次相见!】 …… 初夏,华大毕业礼。 应天棋穿着蓝紫色硕士服,拿着学位证书上台,走到谢慈身边微微倾身。 谢慈抬手,替他将帽穗从右边拨到左边,笑容慈祥: “恭喜,小七,咱们九月见。” “谢谢老师。九月再见。” 应天棋和谢慈合了照,走下台,看见下边的白晓骁努力朝他挥手: “棋总!这边!” 应天棋也挥挥手示意自己看到了,抬步走向他。 从游戏离开也快有半年了,回归到正常生活之后,应天棋有时真的会恍惚,会怀疑,有关于大宣的一切是否真是自己写论文走火入魔做的一场梦。 可是白晓骁的存在和被他改变的历史又时刻提醒他,那一切都是真实。 他离开的那一年,应弈十九岁。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2节 当时应弈想请诸葛问云重新出山入朝堂,应天棋告诉他,这事有戏,只看他能否打动诸葛问云的心。于是小皇帝当真心诚至极,为后世留下了七请诸葛问云的佳话,七拒七请,就算雪天也不曾退步,最终诸葛问云被他的诚意打动,重入朝堂,从此被尊为一代帝师。 除此之外,应弈在政期间,朝苏蠢蠢欲动试图侵占漠安,方南辰用兵如神逼得朝苏节节败退,重创朝苏,为边境打下了至少五十年的安稳,功绩丝毫不输她弟弟,回京后更是受封南平候,得一世荣光。 十二年后,应弈三十一岁,下诏禅位于白霖。 又过五年,张华殊与诸葛问云接连请辞,新老交接,朝堂彻底换上新鲜血液,其中年轻人才以云仪为首,除他之外,还有一风头极盛的女子,真实姓名已不可考,只知她姓白字净植,后人对其身份猜测诸多,有人说她是白霖的姐姐,也有人说她原本只是宫中一女奴……总也没个定论。 但确定的是,白净植三十五岁入内阁,四十八岁便成为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性首辅,已是当之无愧的一代传奇人物。 而应弈这位太上皇自让位后便没了影子,野史传言他常与顺贵妃一起游山玩水,享年六十九岁,谥号宣景帝。 他在位时间并不算长,但在他的治理下,天下和平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虽没有多惊艳过人的政绩,却也是毫无疑问的一代明君。 应天棋离开后,朋友们都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虽然一些人没在史书里留下太多身影,但应天棋相信他们一定也在各自的世界好好生活。 他的毕业论文四万九千字,寥寥概括了他曾参与过的那一小段时光。 “诶,今天毕业典礼诶,你爸妈没来啊?” 白晓骁搭着应天棋的肩膀,问。 “没,他们在国外,很忙,不怎么管我。”应天棋随口答。 “哦……是,咱俩当了七年同学了,我都没见过你爸妈,啥时候你都是一个人。那过两天收拾宿舍你一个人怎么搬行李啊?我帮你!” “再看吧,我一个人应该也可以,东西原本就不多。” 应天棋确实一直独来独往,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怎么擅长接受别人的亲近和帮助,现在却也习惯了白晓骁的存在。 回想起来,他的确被那段不为人知的经历改变了很多。 “哦,行!反正需要我的时候随时吭声,你的小白随叫随到!……走走,咱快点回去吧,把这身衣服换了,晚上还有聚餐呢别迟了……对了,你明天有安排吗?” 白晓骁一说起话来嘴巴就像机关枪一样叭叭不停,应天棋检索到需要他回答的部分,点点头: “有。” “什么啊?” 应天棋略微有些出神,片刻后才答: “想去紫禁城看看。” 可能是因为毕业事太多太忙,也可能是因为不太敢面对,虽然应天棋和紫禁城在同一个城市,打车不过四十块钱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上一眼。 如今毕业典礼都过了,他再没有“忙碌”的理由,才终于下定决心预约了门票。 初夏,天气很好,阳光和应天棋进游戏第一天、在轿辇上醒时感受过的一模一样。 一千年过去,曾经承载过无数欢笑、伤痛和泪水的皇宫变成了一座博物院,和应天棋记忆中其实有许多不同。 墙面变得斑驳了,有许多地方经历了修缮重建,他几乎有点认不出来。在宫墙里来往的也不再是低头忙碌的宫人,而是面上洋溢笑容的游客,主题文创周边随处可见,看着有趣,应天棋便也买了个挂坠,挂在了自己包上。 博物院开放区域有限,许多宫殿不允游客入内,应天棋只能站在门口遥遥望一眼,对比着记忆中,自己曾经在哪里参加过宫宴,又曾在哪里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 应天棋其实没有为自己预设游览路线,但边看边走,他最终还是靠近了云池。 许多游客参观博物院都会请导游同行,路过时常能听见导游挂着小蜜蜂的讲解声,云池边也正围着一群游客,应天棋脚步一顿,微微睁大了眼睛。 但让他愣住的并不是云池边格外密集的人群。 而是人群后,那一棵盛放的宫粉紫荆。 粉色花朵缀满枝头,风一吹,花瓣如雨洒落,停在水面上,连云池一并染成粉色。 “大家可以看到哈,这棵花树学名叫做宫粉紫荆,它在这里呢,已经生长了一千年了,是紫禁城最有名的植物之一。相传啊,这颗花树是宣朝最后一位皇帝,宣景帝亲手种下的,传闻他十分爱护这棵花树,平时都是亲自照料,足可见景帝对它的偏爱啊。” 导游被扩音器传得有些失真的声音依稀落在了应天棋耳里: “宫粉紫荆几乎是全年开花,花语代表繁荣与兴旺,还代表矢志不渝的爱情,所以呢,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都能看到这漂亮的紫荆花,这可能也是宣景帝留给后人的浪漫吧……” “……” 应天棋直勾勾地看着那绚烂的紫荆花,自己未曾察觉时,呼吸竟都有些颤抖。 他缓缓蜷起手指,后退了半步,再半步。 真的…… 他种下的那棵紫荆,真的替他在皇宫里等待了这么多年,然后在今日向他证明,他或许,真的存在过…… 导游还在讲这棵宫粉紫荆的故事,但应天棋已经听不进去了。 片刻,他恍然惊醒,转身跑着朝紫禁城的出口去。 他在东华门打了车,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 “师傅,去良山。” 良山落在城市边缘,虽说景致不错,但也不算是什么很大众的景点,今日又是工作日,良山人不多,应天棋走在山林间按照记忆寻着当初那棵宫粉紫荆的位置。 一千多年过去,原本的行宫已经没有了,翻新重建的建筑变成了公园的小卖部,山里铺了木栈道,应天棋沿着栈道往良山深处去,又离开固定的公园线路,沿着徒步石阶继续走。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小树长成了大树,空地生满杂草,溪水干涸,一切都改了面貌。 应天棋漫无目的地走着,越走心越沉。 他不确定当初看过的那棵宫粉紫荆是否还活着,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在这漫漫山野中找到那份跨越千年的遗物。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 只知道太阳从头顶缓缓下落,吹到身上的风也变得有点发凉。 在天色变暗之前,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太难了。 想在这偌大的山林中找见一棵树,实在太难了。 就像是在茫茫史料中试图寻找某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一样。 应天棋垂下了眼睛。 他缓缓蜷起手指,大概是有些不甘心的,但最终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结束这段大海捞针般的探险。 但就在他转身之时,骤风袭来,卷起不少草叶尘屑。 应天棋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衣上似落了什么东西。 抬手拈起才发现,那竟是一片粉色的花瓣。 应天棋盯着那花瓣看了片刻,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拔腿便往风吹来的方向跑去。 穿过一小片树林,拐过山石挤出的道路,再抬眼看—— 紫荆花挂满枝头,即便这山里变了许多事物,它却依旧屹立在那里,身影比应天棋曾经见过的还要更挺拔坚定些许。 许久,应天棋扬唇笑了。 他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那棵树,又大约认了正南的方向,目测出三丈的距离,徒手扒着地上的泥土,就像他当年在云池亲手种下紫荆花种时那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连手指被石片刮伤也浑不在意。 大大小小的坑挖了三四个,无甚收获,又重新被他填平。 挖到第五个时,他终于在泥土下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他用力把泥土扒开,把那物挖出来,拍干净上面的土屑,见那竟是一只十分精致厚重的雕花木盒。 应天棋抱着那盒子,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跳着,或许是近乡情更怯,他颤抖着手,不自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盒面那个早已生锈的金属卡扣。 盒子被缓缓打开,隔了千年重新落进天光。 应天棋看见里面躺了两样物件。 一个是一只陈旧的小布袋,另一个,则是一只发黄的信封。 应天棋愣住,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封信。 信封上并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因为写信的人知道,这封信只会落在一个人手里。 过去太多年了,信纸变得十分脆弱,仿佛稍微用些力就会碎成粉末。 应天棋用着极轻的力道,取出里面的信纸,缓缓展开。 看到第一行字,他的视线就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小七,见字如晤] [今日是你离开后的第一个除夕,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我多想一件件讲给你听,又怕你觉得繁琐无趣,总之,我很好,大家也很好,不知你那里一切可还顺利?] [除夕夜我们又聚在了一起,阿昭亦归,你的事,我已陆续同他们说明,如今大家都晓得了,应弈是应弈,小七是小七,大家都记得你,也很想念你。] [待到春日,再一年良山春猎,我会记得与你的约定,将那只红玉挂坠埋在紫荆花树附近,盼千年后它能重新回到你手里。至于这封信,并非我们的约定,但我们甚是想念你,无法联系,便只能写在纸上,希望这对你来说会是一个惊喜。] [今年冬日没有往年那么寒冷,想来,明年会有一个极温暖的春日。] [你在云池种下的紫荆已经生了芽,我会替你照料好它,谢谢你来到我们身边,今后愿你一切都好,幸福安乐,小七。] 一封不长的信,末尾用不同的字迹落了许多人的名字。 有人字迹清秀,有人笔锋遒劲,有人连自己的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 应天棋笑了,笑着笑着却是落下泪来。 他不想弄坏这张珍贵的信纸,赶紧抬手擦擦眼睛,而后小心地叠好它,将它放回信封里,又拿起了那只小布袋。 袋子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果然躺着那枚红玉。 过去太久,红玉的表面有些斑驳干涩,应天棋用指腹蹭蹭它,恍惚间,好像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它时,他坠在某人指间的模样。 被他刻意忘却了许久的心痛如浓雾重新弥漫,应天棋把他拢在了手心里,自己跪坐在紫荆花树下,任风吹着花叶,花瓣落了自己满身。 过往如梦般缥缈,却又在旧物出土的那一刻凝成了现实。 他终于确定了。 不是梦,也不是妄想。 他的确,的确有过一段很难忘的经历,有一群很好的朋友,还有一个很爱的人。 这似乎是一种幸运,又或许是一种残忍。 因为那些皆已成为过往,无论多浓烈的爱恨,都已与他隔了千年时光。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3节 只有他是被落在千年后的人,孤孤单单,再无法回头,只能从史料字里行间与字句边角触碰到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又起风了。 应天棋垂眸看着手里的红玉,觉得自己是时候该离开。 可就在他拿了东西准备起身时,微风撩起他的发丝,将身后的声音送进了他的耳里。 “……应冬至。” “啪——” 应天棋整个人一颤,红玉连着盒子从他手中坠落,掉在了一地花瓣间。 应天棋依然跪坐在那里,僵硬得如同那枚尘封许久的玉石。 他不确定自己听到的究竟是幻觉,还是旁的什么。 所以他也不敢回头,他怕身后什么都没有,怕幻梦再次成空。 ……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应冬至。” 应天棋又是一激灵,下意识攥紧手指。 这次,他猛地转头望去,一滴泪也顺着脸颊划过坠入草叶。 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道身影,高挑清瘦,头发略长,脸色稍显苍白,就像当年他离开他时那样。 紫荆花瓣如雨随风飘落。 应天棋坠入了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眸。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正文写到这里!方南巳的事放明天番外再讲!惯例小作文等全文完了再写! 明天见!! 第197章 彩蛋-岚时 方岚时的第一场游戏,开启于他14岁那年。 方岚时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小时候被弄丢过一次,人是在9岁时在偏僻县城巷子里打群架的时候被姥姥找到接回去的,但因为从小野着长大,回家后和家人总也生不出什么感情,对上学的事更不大上心,即便他家在京城颇有底蕴,他却一点没沾那古朴文雅的书卷气,从小到大都是一副混混样。 他还记得那是盛夏下午一节枯燥的数学课,窗外的蝉叫个不停,他趴在教室角落补眠,一睁眼,却到了数九寒天。 他的身体变小了不少,最多只有六岁的年纪,正穿着单薄又破烂的布衣趴在雪地里,露出的皮肤爬着一片一片的冻伤,瞧着触目惊心。 正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时,有个古怪的系统和他搭了话。 系统说,他被选为了什么游戏玩家,游戏主线任务是保百姓安居乐业,护天下海晏河清。 它的意思是让一个在雪夜被冻死的六岁小孩去守护天下? 方岚时觉得这简直是在扯淡。 莫名其妙穿进游戏里,还是天崩开局,方岚时却接受良好。 反正在哪儿活都是活着,比起上那些枯燥无聊的课程、和一群无趣的、没法互相理解的人打交道,显然还是这里更加自由,也更加适合他。 那夜的大雪过去之后,方岚时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游戏的背景是古代,他在一个少数民族部落里,拿到的角色叫阿鬾,不过第二天他就被几个奇怪的成年人带到奇怪的地方进行了一场仪式,从此有了大名,鬾时。 不知为何,他在这部落里很不受待见,动辄被打被骂,说句虐待也不为过,部落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把他当人。 其中负责管教他的人名叫桑湖,算他半个师父。 桑湖从他有了正式的姓名后就开始带他习武,但方岚时不喜欢他,这个人满口难听浑话,对他一口一个畜生贱种,教东西也不好好教,对他时常拳打脚踢言语侮辱,还不给他饭吃,只让他睡在马圈里。 方岚时忍了桑湖两个月,终于忍不了了。 于是,进入游戏的第77天,方岚时趁半夜拿着桑湖的刀抹了桑湖的脖子,把这人捅得像烂肉一般,终于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当然他自己也没落到好,第二天,他就被部落里的人抓起来,绑在祭坛上烧死了。 是生是死,对方岚时来说根本无所谓。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烈火与浓烟中闭上眼睛后,再醒时,他还在那个燥热喧闹的盛夏,甚至数学老师的板书都和他闭眼前毫无差别。 原本,方岚时以为自己这场不同寻常的经历真的只是一个格外真实漫长的梦。 直到半年后,他被姥姥带去参加一场拍卖会,其中一件拍品令他格外眼熟——那是一把带着弧度的短弯刀,看样式和其上大小的宝石装饰,跟他宰桑湖时用的那把刀很是相似。 方岚时的姥姥是有名的鉴赏师与藏家,他家世代都是干这个的,对这种古物颇有些研究,眼光也毒辣。因此,在方岚时问到那把刀时,姥姥很快便答: “瞧着是宣末南域那边少数民族的佩刀样式,但不是真品,应该是晚清到民国时期工匠照古籍做出的仿品,价值不是很高,你喜欢?喜欢就买了给你玩玩。” 方岚时应下了,于是很快,那把刀就到了他手里。 宣末,南域。 这两个词语也种在了方岚时心里。 方岚时从小是野大的,无论对家里这些古董疙瘩还是学校枯燥的知识都不感兴趣,但拿到那把刀后,他突然对宣朝与南域的事上了心。 只是还没等他研究明白,在开启游戏整17个月后,方岚时再次回到了那个暴雪夜,再次成为了六岁的鬾时。 这是他的二周目。 这次,他明白了,只要他不完成那个离谱的主线任务,他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一次次地从头再来。 上次被他宰掉的桑湖又活了。 这倒无所谓,正好他也觉着桑湖死得太轻松,下次一定多多努力进步,绝不让桑湖白来。 二周目,方岚时学会了隐忍与蛰伏。 他一边在桑湖身边学本事,一边试图弄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原来他所处的时代背景的确是宣末,如今在位的皇帝是宣仁宗应崇华,但他这地方并不在大宣的统治范围,而是在南蛮之地,被称做南域。 所以,这游戏的意思是,要一个南蛮小孩去守护中原疆土吗? 更是扯淡。 但方岚时倒是觉得,越扯淡越困难的事越有趣,所以,他接受了这个挑战。 他也知道,这主线任务的前提,是他得离开这个鬼地方,跨过云墨江,到中原去。 离开南域去到中原,方岚时一共花了两周目。 现实世界过去将近三年时间,游戏世界,他却已有点算不清过了多少年,只知道正式离开南域的那年,魅时13岁,他根据系统指引先去了江南一个小镇,遇见了鬾时的亲姐姐方南辰,同时也从她那里得知了鬾时的身世与新的姓名。 从那之后,他便被叫做方南巳。 南域似乎是这个游戏设置的新手村,也是出来之后,方岚时才知道,原来这个游戏一共就能只进行十周目,如果第十次后他还是没有完成主线任务,等待他的就是彻底gameover。 其实这威胁不到方岚时,他向来不在乎生不生死不死,他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更没有牵挂,无论在哪里都是死了挺好活着也行。 因此,从南域出来后的前三年,主线被他忘得干干净净,好好的升级养成游戏被他完成了开放世界探险,他像个普通旅人游走在千年前,感受这里的人文风情与原始风景。因为他赚取积分的方式是杀人,所以偶尔也会当当游侠,做一些劫恶济贫为民除害的好事。 在游戏里自在久了、野惯了,他回到现世后便更觉无趣。 现实世界处处要守着规矩,他每天都要去学校对着一群幼稚的“同龄人”,听一些不感兴趣也用不上的知识,游戏周目重开前那数百日的空闲变得愈发难熬。 这样穿插的日子久了,他开始有些恍惚。 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方岚时还是方南巳,也分不清究竟哪边是属于他的真实。 他这种迷茫不知前路与自身存在意义的状态,在三周目结束后才有了一点点转机。 三周目,他在岭南一带行走时,不知进了哪座山,阴差阳错地从山匪手里救下了一队马车。 马车的主人是一支外放的冷门宗室,原本扎根在江南那边,谁想江南水匪猖獗,不得已一路北上,谁想在这又遇到了山匪。 水匪猖獗? 方岚时握着手里的弯刀,这便朝着江南去了。 他在桑湖身边受的那两周目严苛训练和折磨也不是白捱的,他将雅尔赛族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又在外边游荡历练了这么些年,遇到的对手几乎没人能接过他十招,这群不成气候的水匪自然也入不了他的眼。 只是可惜,杀入匪寨内部时,他一时疏忽中了毒箭,三周目就这么葬送在这里。 从三周目出来后,现世的方岚时也才17岁。 原本他以为,他将继续迎来漫长无趣的510天,等到17个月后,方岚时才能再次回到那个处处危机却格外自由的世界变成方南巳,重新找回一丁点活着的感觉。 于是方岚时兴致缺缺地靠在学校统一的难受的椅子里,低着头像往常一样打开了手机里一个图标。 这是一款可单机可联机的治愈基建小游戏,名字叫做《云上岛》,半年前突然爆火,方岚时被铺天盖地的安利刷屏,自己也下了一个来玩。 他原本对基建种田类的游戏不感冒,治愈这个词更是跟他不沾边,但云上岛却留住了他,因为云上岛除了基建还有战斗玩法,难度意外地非常高,而方岚时恰好喜欢挑战和冒险。 游戏下载之后,他一玩就是半年,但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他一直是把云上岛当单机游戏玩的,压根没开过联机交友系统,可这次打开游戏时,他原本空荡荡的好友栏竟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方岚时知道自己在一干年前做的事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现实世界的走向,但那些原本都是些与他无关的事,他从来没想过游戏能影响到他的私人生活,还给他这独行惯了的人发展出一个朋友,即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游戏好友。 方岚时有些厌恶这种改变,但等厌恶反感的劲儿过去,他又有些好奇,终也没能对着那个陌生头像按下删除键。 他这位新老朋友的的id叫做“1t7”,方南巳点开和他的聊天记录,发现他居然经常和这个7联机游玩。 还真是新鲜。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想看看自己会交怎样的朋友,方岚时去了1t7的小岛。 很难想象这小岛的主人是个多无聊的人,居然在游戏里一砖一瓦建出了个紫禁城。 方岚时最讨厌这种规规矩矩的东西。 所以他心中升起邪念,在自己岛上精心挑选了三只怪物,把它们打包送到了1t7的小岛。 等1t7晚上再次上线,那三只怪物已经把他岛上的居民吃了个大半,连1t7也被困在了怪物的肚子里,还得方岚时把他救出来。 方岚时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 他前脚刚把7救出来,下一秒,联机语音里7的麦克风标识就亮了起来。 听声音,对面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生,张口就骂了他足足半个小时,告诉他这样的行为恶劣恶劣恶劣至极!然后指挥他把那三只怪物糟蹋的东西挨个重建,甚至还让他给他岛上死去的居民建了墓地,再招揽一批新的居民,等他这魔鬼赎清了自己的罪孽,才把他和他的怪物打包请了出去。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4节 扯淡。 更扯淡的是他真按着指挥做了。 方岚时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7比他小两岁,今年刚上高一。 再后来,他发现这家伙跟他完全是两类人,不说完全相反,却也毫不沾边。 7算是各种意义上的好学生,成绩名列前茅,不叛逆也不恶劣,有着明确的目标,并且始终在朝理想前进。 方岚时还知道,他对宣朝的人和事很感兴趣,学校想考华大,大学专业准备报历史,人还在念高一呢,就把硕士想跟的导师都想好了。 他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和规划,对生活也很有劲头,清楚地知道他想干什么、在干什么,而这些,都是方岚时不具备的。 可能也正因为这个人和自己相差太大,方岚时便总想试着多了解他一点,多瞧瞧与自己不同的生活方式。 而7身上为数不多与他相同的地方是,他们都不爱和人打交道,他们两个人的深交,纯属偶然。 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原因,比如7对宣朝很感兴趣,好巧不巧,方岚时正好算是半个宣朝本地人,他和7讲的很多事都是不被正史野史记载的,即便7对他那些故事的真实性存疑,但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是忍不住被他吸引。 哪天,不知道聊到了什么,7突然问方岚时,知不知道方南巳。 看见对话框里弹出这个名字,方岚时愣了很久。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能回一句怎么。 然后7告诉他,自己也是在很野的野史里看到了有关方南巳的故事,说是当时江南水匪猖獗,一个叫做江鬼帮的水匪寨在闽华江一带横行霸道许久,弄得百姓叫苦不迭。而方南巳便如神兵天降,少年英雄单枪匹马杀进匪帮,换得闽华江从此安稳和平。 可惜,方南巳这个名字也就出现了这么一次,除此之外,再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了。 也不知是真人真事,还是百姓杜撰出的一个传说故事。 这个话题,方岚时当时只草草略过,没和他细谈。 但在四周目开启之后,进入游戏的第一日,他就做了一个放在以前一定会被他嗤之以鼻的决定—— 他去投了军。 入了军营后,更疯狂的事来了。 在现世浑随心所欲野了十七年的方岚时,在游戏里几乎没开过系统商城的方南巳,问他的系统点名要了两样可能连系统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商品——网课和习题。 大学想考华大,专业要报历史,硕导要跟宣史专家谢慈教授。 那个人为什么能这么确信这么坚定呢? 不明白,但好像有点意思。 方岚时想,既然如此,那他也试试。 第198章 彩蛋-岚时 如果没记错,这还是方岚时第一次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目标,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去做些什么。 军营里的日子并不算好过,方岚时白日里在疆场拼杀、挣军功,一步步高升,没事儿便跟系统兑换时间静止道具,换取更多的时间用来上课学习。 简略算算,四周目,方岚时在军营里待了近五年,从方南巳的16岁待到21岁,但方岚时实际花去的时间不知比这多去多少,多到他自己一个人闷着头补完了曾经混过去的所有课程。 这还不够,四周目结束后,方岚时难得向姥姥开口,让她给自己请了几个老师。 方岚时的童年并不是和家人一起度过的,他性格本身也淡漠,和谁都不亲近,也很少问家人要些什么,掰着指头算,他主动开口想要的也就两次,一次是拍卖会上那把刀,再就是这次。 姥姥很清楚自己这小孙子的性子,知道他从来不在学习上上心,那也无所谓。他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性子野些很正常,家里不是养不起,只要他不犯原则性错误,就是游手好闲啃一辈子老都没关系。 这次在高考前夕突然主动要求学习,还把姥姥吓了一跳,想学知识是好事,她哪儿有不答应的?于是她请来了最好的老师,本以为也就是临时抱佛脚的事,但忍不住私下问过后,老师们竟都对方岚时赞不绝口,跟她说以这孩子的成绩其实完全没有补习的必要,尤其不用像她事先嘱咐的那样“从基础教起”。 这又把姥姥吓了一跳,确认很多遍这话是说方岚时不必锦上添花而不是烂得无可救药后,还是相当怀疑他们口中的到底是不是自己家那小孩。 不过很快姥姥就知道了,老师们的夸奖并没有善意谎言的成分,每句都是实打实的,因为高考出分后,方岚时以比起录取线还绰绰有余的分数考进了华大,姥姥拿着通知书呆滞了很久,才找回那么一丝丝神智。 华大通知书拿到了,这比方岚时想的要简单很多。不如在战场冲锋陷阵,甚至不如云上岛的噩梦级怪物岛。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事无趣,心底反倒有种隐秘的期待。 可是具体在期待什么,他却想不明白了。 华大是学分制,方岚时本科读了三年修满学分提前毕业,顺利考上研究生,跟了7提过的那位谢慈教授。 那一年,方岚时跟着谢慈见识了更多他不知道的大宣,游戏里,方南巳也终于踏入了京城。 可这京城的水,比方岚时想的还要更深。 这里的情况和后世的认知有许多偏差,整个天下看似是那窝囊小皇帝的,实际却全受陈太后掌控。 因方岚时没受过旁人恩惠提拔、全凭自己短时间内疯狂堆砌军功走入京城,又屡次拒绝陈实秋的拉拢示好,令陈实秋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数次试图陷害他从高位跌落、置他于死地。 方南巳的主线任务,是护天下和平安定海晏河清。 如今他才真正意识到,要想完成这个任务,根本绕不开这恶心人的朝堂和勾心斗角,只要实权还在那太后手里,只要皇帝一日昏聩无作为,这一切就根本不可能有起色。 好在方岚时也不是非要完成这个任务。 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人生不过如此,何必强求? 方岚时就这样得过且过,一边在京中防着明枪暗箭,一边在学校里跟着导师做研究写文章。 这期间,他也一直和7断断续续联系着。 他怀疑7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在小岛上建个紫禁城还不够,还要慢慢把版图扩展到整个京城,这些年就像个小仓鼠似的,一砖一瓦地用游戏里的像素双手建起城市。 方岚时偶尔会去他岛上晃一圈,兴致来了还帮他建个庄子园子。 从平时碎片化的闲聊里,方岚时知道7考进了华大历史专业。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对于他这种好学生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方岚时从来没想过要和他见面,所以一直没告诉他,他们其实一直在同一个学校,出门不过十五分钟就能见到。 可世间之事巧之又巧,研三那年,方岚时有次去谢慈办公室,走到门口,却见办公室的门虚掩,谢慈正跟里面的人闲聊着。 贸然进去打扰也不好,方岚时便靠在墙边等着,低头打开云上岛给7建房子。 “啊……我记得你,你是不是上过我的选修课?成绩还很不错。” “是。老师还记得我?” “当然,我记性可是很好的哈哈……” 和谢慈说话的是今年的应届生,想跟着谢慈读研。谢慈和他简单聊了一会儿,方岚时也没仔细听。 直到后来,他俩好像要散了,谢慈又问:“哎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学生似乎已经走到门口了,声音落在方岚时耳里,听着很近很清晰: “老师,我叫应天棋。回应的应,天地的天,棋局的棋。” 方岚时微一挑眉,目光终于从手机屏幕里挪开,下意识看向了办公室的门。 下一秒,门被人拉开,里面走出来一个高挑的男生。 男生皮肤很白,发丝很顺,发色比寻常人要浅一些,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形状柔和,显得整个人都很灵,气质舒展放松,是很招人喜欢的感觉和长相。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冷,他身上穿了一件黄白相间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稍稍低头,下巴就藏进了衣领里。 大概是余光瞥见旁边有人,男生下意识朝方岚时这边看了一眼,这便对上了方岚时的视线。 他似微微一愣,不过很快便垂下眼睛,收回目光朝走廊另一边去了。 方岚时认识7都要有六年了。 六年,这个人想做的事从未变过,就这么坚定地朝自己一开始的设想靠近着、成功着。 而方岚时却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游戏里,他懒得掺和那些黑白是非,走一步看一步,像是在迷雾泥泞中跋涉找不到方向。现实世界,他考学甚至选导师都是按着7的轨迹,如今7跟他说过的事他都快做完了,好在硕士之后还有博士,想不到做什么就继续读书,总也不会出错。 只是,方岚时读博没再跟谢慈了,因为一些原因,他考了对面的学校,跟了另一位教授,就这么和7再次擦肩而过。 时间一日日过去,7在岛上建个京城的宏图大志也完成了大半,但其实7已经很少玩这个游戏了,他总是很忙,这京城有不少砖瓦都是方岚时的功劳。 他在游戏里记得京城的全貌,回来之后再按照记忆一比一复刻到7岛上。 曾经他最不爱这种基建搭屋子的无聊游戏,如今却在日复一日的搭建里找到了那么一丝丝乐趣。 后来,7时隔多日再次上线,方岚时正在游戏里,便随口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7能在忙什么,忙着写论文,遇到问题了而已。 这本不关方岚时的事,方岚时也不该关心,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多问了7一句。 那天晚上,尘封许久的游戏语音被重新打开,方岚时挂着耳机靠在椅子里和7聊了很久。他们从论文聊到学校,7知道他就在对面学校读博时特别意外,主动问他要不要抽空来华大,还说要请他吃好吃的荷叶鸡,算作今晚答疑解惑的感谢。 方岚时扬了下唇。 荷叶鸡?早在三年前这人第一次念叨说好吃的时候就已经尝过了。 但这话方岚时没说出口,只在沉默片刻后,告诉他: “这段时间忙,等有空了,我去找你。你先欠我一顿,别跑。” 忙吗?其实不忙。 但方岚时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天的人。 他觉得自己和7现在的关系很合适,不远也不近,他没必要加深这份联系,省得到时候自己哪天死了,还要连累多一个人为他伤心。 方岚时从来不会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即便是死亡也威胁不到他。 他当初杀出雅尔赛族是为了报仇,为了脱离那些侮辱和虐待。后来投军,是为了让“方南巳”这个名字在历史上多留下一点痕迹。等到进了京城,他实在厌恶那些权势压迫勾心斗角,所以得过且过,从来没在主线任务上用过心。 相对的,方岚时活得随心所欲,什么也无法限制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从来也没考虑过后果。 这是他第一次犹豫。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不是想活却不能活。 而是一步步从容迈向死亡的人,到了末尾,才突然发觉自己原来对这世界还有那么一点点眷恋。 方岚时恍然意识到…… 他好像,对死亡,也不是那么无所谓了。 他有点想听7亲口告诉他名字,而不是站在旁边无意间听他和旁人提起。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5节 也有点想去兑现那顿荷叶鸡,试试和家人以外的人同桌吃饭的感觉。 还想…… 还想再多看一次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他有点想活下去。 于是,九周目,方岚时终于开始准备走这游戏的主线任务。 但是一切哪有那么容易?他联系上了皇帝,但皇帝的处境比他想的还要窒息。 九周目,他帮应弈转移南域族人的事被陈实秋发觉,之后被凌溯一路追杀,死在了云墨江里。 那之后,他便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危机四伏,方岚时没有必胜的把握。 如果这次不能赢,那九周目结束后的这段时间,将是他在现世能过的最后17个月。 7的小岛上没建完的京城,方岚时没再继续了。 偶尔上游戏看一眼,7总是不在线,他便也没主动联系。 这回,方岚时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里,一遍遍地推算着自己破局的可能性。 十周目开启的前一天,方岚时又在图书馆查文献查到很晚,后来图书馆要闭馆,他才收拾东西出了学校。 他不在学校住,今天过来又没开车,原本想去门口打车走,但脚步却不停,等回过神来,人已经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与学校相邻的华大。 他也不知道自己进来做什么,只漫无目的地晃着,最后,慢悠悠走到了华大的紫荆操场。 夜风清凉,方岚时微微眯起眼睛,瞧着操场上夜跑的男男女女。 身边有人经过,笑意似乎藏着些惊喜: “哎,你看你看,那个是不是表白墙在捞的帅哥?” “好像真是诶……” 方岚时微一挑眉,似有所感地顺着路人所指看去,便见不远处操场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正半倚在台阶上休息,刚运动完,他呼吸有些重,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星星,灯光下,还能看到他略微被汗湿的发丝。 暖色的灯光勾在他身上落在他眼里,头上戴的耳机不知道在放什么音乐。 方岚时站在那里看了他很久。 后来,他重新站起身,一边看手里的单词书,一边重新加入了操场夜跑的人群里。 方岚时的目光跟着他,直到将他丢失在夜色里。 方岚时走了。 他在学校门口打了车,却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车祸,随之而来的便是十周目的开启。 大概是为了让玩家有些紧迫感,游戏系统给了他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意思是,如果十周目顺利通关玩家就能醒来,如果不能,就会因着这次意外顺理成章地死去。 成不成,就只看这最后一次。 漫长的、跨越12年的游戏即将走到末尾,以前方岚时觉得他会因此感到轻松释怀甚至解脱,可等真到了这一日,他才发现自己从没有这么想赢过。 直到他在皇宫中被乱箭穿透,失败与死亡将一同到来。 他用弯刀撑着身体跪在砖石地上,感受着血液随着体温一同流逝,许久,他叹了口气,扬唇笑了。 听着身周兵刃相接的乱声,方岚时想,这就是他的结局。 他本以为他这一生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 可等生命真正走到尽头,最后闪过他脑海的,却是两年前那个初春,他在走廊里与其对视过一瞬的那双眼睛。 …… 【叮——】 【检测到角色死亡】 【恭喜玩家达成结局——】 【半步之遥】 …… 【叮咚——】 【检测到玩家账户余额超过99999积分,已达到终极道具解锁条件】 【向玩家推荐商品——赌徒圣石】 【十周目结束,很遗憾,玩家未能达成trueend,玩家的游戏进度即将清空,一切将回归至玩家干预前的原始状态,作为游戏失败的惩罚,现实世界中玩家本人也将进入死亡下线状态】 【如今玩家可以选择花费99999积分购买道具“赌徒圣石”,系统将保留玩家本次游玩进度,同时保留现实世界中玩家目前的挂机状态。从此玩家将清除现实世界中的记忆,作为npc“方南巳”继续存活,玩家的游玩进度将作为背景录入本游戏续作】 【玩家可以选择购买并使用“赌徒圣石”与系统对赌,赌续作玩家是否能成功通关。若续作玩家胜,玩家便可向系统赎回自己的记忆与生命,脱离游戏回归现实世界。若续作玩家败,玩家将彻底死亡,且系统将回收玩家灵魂,彻底抹除玩家于地球online中一切存在痕迹,且被地球online全服拉黑,永远不得再创建账号】 【请问玩家是否需要购买并使用“赌徒圣石”?】 说得高深。 方岚时盯着系统屏幕中那些文字,微一挑眉。 要他用灵魂为赌注,拼着或许会从世界彻底消失的代价去赌下一位玩家成功与否吗? 方岚时对赌不感兴趣,他甚至很反感那种付出高额代价去搏一点可能性的感觉。 如果是他,能确定的事就握在手里,不确定的事不要也罢。赌概率?赌另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能不能拯救自己?把自己的性命甚至灵魂托付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这实在没必要。 既然输了,死就死了,没什么好挣扎,存档清除,不过是让方南巳随着方岚时一起消失罢了。 心里这样想着,但迟疑许久之后,方岚时还是向系统兑换了那颗石头。 遇到7之后,他很多时候都看不太清、也不太理解在某些瞬间占据自己头脑的那些想法。 但将那块冰凉的赌徒圣石握在手里后,方岚时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他还欠某人一个约定。 他想, 如果不能让那个人认识方岚时的话…… 那至少,让他记得方南巳吧。 第199章 彩蛋-冬至 “所以……我知道的方南巳,从头到尾,都是方岚时?” 应天棋坐在沙发里,捧着一杯热茶,听方岚时给自己讲了个很长的故事。 良山那回眸一瞥,应天棋看见身后不远处一个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人。 应冬至。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所以应天棋的身体先于他的大脑做出反应,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到了那个人的怀里。 大概是为了确认这是真实,而不是幻觉,应天棋抱他抱得很紧。 他感受到他的体温、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青苔味、感觉到他同样紧紧抱住自己的力气,才终于敢信,这一切都是真实。 他从来没想过,他这辈子还有再次抱住方南巳的一日。 应天棋想,就算他下一秒就要死去,这一刻,也是值得的。 他们安静地拥抱对方许久,可能是不想破坏这份宁静,又或许是离别太久不知道从哪儿说起,那段时间他们谁都没有开口,直到天色渐暗了,方岚时拉着他的手,跟他说先回去。 方岚时和他一起离开了良山,征得他的同意之后,开车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 回来的路上,应天棋看着像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但脑子里的想法已经在满天飞了。 重逢初时的激动欣喜过去后,他冷静下来,开始考虑一些其他的问题。 他在想,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自己在干什么。 旁边这个人是谁? 方南巳穿越了?那他怎么学会开车的?或者这其实是带着方南巳记忆的转生体?还是什么别的奇怪模式? 这一路上,应天棋不知道偷偷打量了方岚时多少眼。 像。 单论长相,真的很像。 除了头发短了些,活脱脱就是方南巳现代版,更不用说还有气质加成。 应天棋看得有些出了神,直到他见那人微一挑眉:“看什么?” 应天棋收回视线,恶狠狠地磨了下牙齿: “看你像我那在我高高兴兴的时候一声不吭就让我丧偶的恶毒亡夫。” 方岚时轻笑一声。 于是应天棋又为这熟悉的感觉一愣。 做梦似的。 而后,他又听方岚时道: “是我的错。” 应天棋跟方岚时回了家,听他讲了个很长的故事,那些故事解答了他一个又一个疑惑,随之而来的,还有心脏处弥漫的、愈发浓郁的疼,这才有了那一问。 “嗯。”方岚时点了点头。 “方岚时……”应天棋又一字一字重复了他的名字,咬字的感觉很认真: “我还没习惯这么叫你呢。” 方岚时扬了下唇:“无妨,随你怎么叫。”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6节 真是在古代待久了,说话习惯都还没改过来。 应天棋在心里把自己逗乐了,方岚时一直看着他,见他那点笑意,也跟着弯了下眼睛:“笑什么?” “我想笑就笑,你管我?” 应天棋习惯性往他那边靠了靠,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觉得,这世间之事,还真是玄妙不可言。 应天棋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在白晓骁之前,和他关系最近的就是乱码。 后来他进了游戏,遇见了一群很好的人,甚至谈到了以前想都没想过的恋爱,现在历尽千帆,兜兜转转,回头再看,陪伴他、影响他、给他支持和力量的,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是方南巳,更是方岚时。 原来他们的缘分,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应天棋轻轻叹了口气,转念又想到了另一处: “如果我知道的历史已经是被你干预更改过的版本…...那一切最初是什么模样呢?” “你指什么?”方岚时问。 “应弈。在最初的版本里,没有我,也没有你,他那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当时的他一个人面对那些人精,是怎么做的?” “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些事对于方岚时来说有些太过久远了,回忆片刻才道: “好像是引熙十五年的一场宫宴,他下毒毒死了所有人。” “?”应天棋震惊地坐起了身: “全毒死了???” “嗯。陈实秋、郑秉烛,甚至应瑀。参加那场宫宴的人一个不剩,他自己也没想着活。王公贵族一夜之间尽数暴毙,天下乱了,再后来的发展和你知晓的大差不差,乱世里杀出了一个白尧,那之后便是澧朝。” 应天棋点点头,垂下眼。 他又叹了口气: “你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事,又承担了那么多,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说?如果我们能早点认识……” 早点认识会怎样呢?应天棋不知道,所以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当时觉得……”方岚时很轻地扬了下眉: “没有必要。” “什么必要?” “没必要让自己的事牵扯更多人,尤其是你。那时我对你来说也只是一个游戏好友,不是吗?” 应天棋想也没想: “不是。” 方岚时从没觉得乱码和1t7的距离有多近,但应天棋给他的回答却是: “以前我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在我心里能算得上朋友的人真的不多,而你算一个。” “……” 听到这话,方岚时看着他的眼睛。 对视许久,方岚时忽然问: “那现在呢?” “什么?”应天棋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于是方岚时正式地再问一次: “现在,我们算什么关系?” “?” 应天棋差点气笑了。 他伸手指着方岚时的鼻子,情绪平静: “来,你看着我的眼睛,把刚才那话再问一遍?” 方岚时看着他,没吭声。 应天棋直接暴起捏住他的下巴: “说话!” 他的火气“噌”一下就冒上来了: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方南巳!箭上有毒为什么不吭声?啊?觉得那是为我好是吗?告诉你我不领这个情!现在回来了,行,回来了要么就给我躲躲藏藏一辈子别让我看见,现在你主动跳到我面前还问我咱俩算什么关系?你这是不想认了是不是?!偷偷喜欢我那么久正式认识前就偷偷看我结果现在不想认了?有你这样的吗?!” “……”方岚时任他摆弄,实在喜欢他发脾气的样子。 想笑,但还是压住了眼底的笑意,故意板着脸说: “情况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一干年前也是你先招惹我的!你现在不认账?!” 应天棋真想掐死他,又舍不得。 “因为你在这里是有牵挂的。举个例子,我们的事,你的家人能接受吗?” 有些问题,方岚时自己不在乎,但他想,他得提前和应天棋讲清楚: “这里是属于你的现实,在现实里,你曾经考虑过我们这段感情存在的可能性吗?不要一时冲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一旦我确定了、拿到了就绝不会放手。但在确定前,你还有考虑和反悔的机会,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当那只是一场梦,也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可以不是方南巳和应冬至,只是乱码和1t7。” 应天棋抿了下唇。 他知道方岚时是在替他考虑,所以刚燃起的火气又熄了下去。 “……这种事,家人管不着我,我想如何就如何。他们没参与我前半人生,那我就不可能接受他们突然跳出来对我的感情指指点点试图关心我干预我。” 应天棋放开方岚时,自己坐了回去。 他垂下眼,其实说起这些还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得说给方岚时听: “如果没有你…..我想过,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谈恋爱了。现在你回来了,失而复得,我还能放着你不爱,跟你继续当普通网友吗?……你把我当什么?” 这话说完,屋里又静默许久。 应天棋心里气闷,眼睛瞥着角落,刻意连余光都没分给方岚时。 直到他听见身边传来窸窣轻响,紧接着就被一人从身侧抱住。 方岚时的声音有些沉: “确定了,就不能再反悔了。” “你想我反悔?” “刚才的话我听过了,现在想反悔我也不放手。” 应天棋冷冷笑了一声: “你最好是。” 方岚时没再答这话。 应天棋也没搭理他。 但下一瞬,他眼睛微微睁大。 耳尖扫过滚烫气息,又碰上一片柔软温热,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应天棋的耳朵瞬间通红。 “你……” 他瞪着眼睛转过脸想质问,却又猝不及防被吻了脸颊。 “你你你……” 他亲他? 他亲他!!! 坏了,疏忽了。 他现在没在应弈的壳子里,方岚时能对他为所欲为了!!! 犯规啊!!! “你……” 应天棋硬着头皮,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被动,只能强装镇定: “我生气呢,你别撒娇。” “没撒娇。” 方岚时离他很近,近到两个人的气息都交缠。 “只是想吻你。” 方岚时再低头,这次的吻落在了应天棋的唇角: “……好吗?” ……还生什么气啊。 应天棋魂都飞了。 “你方南巳想做什么事,还要征求别人同意吗?” 应天棋听见了很轻的一声笑。 “对你,总是要的。” 完蛋。 真是被人玩弄在股掌间。 是生性如此还是放飞自我,怎么感觉方岚时在调情这块比方南巳还狠呢? 不过当方南巳的时候这人原本也没什么发挥空间就是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7节 应天棋脑子乱七八糟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能落在下风,所以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勇敢的决定—— 他闭上眼睛,主动吻上了方岚时的唇。 这个吻,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就该有了。 只是当时他们中间横着的人和事太多,连一个表达爱意的亲吻都做不到,现在终于将这一吻兑现,压抑许久的情意蓬勃而出、蔓延生长,自然情动不能自已。 应天棋的呼吸有些乱,这是他第一次和人亲吻,他并不知道和喜欢的人亲近居然能有如此奇妙的感受。 应天棋搂着方南巳的脖子,吻过片刻却扶着他的脸把人推开一点。 他垂眸盯着方南巳的眼睛: “方岚时,你要跟我道歉。” “我错了。”方岚时顺着他的话认了错,还想贴上去,应天棋却拒绝他靠近: “错哪儿了?” “箭毒应该告诉你。”方岚时的嗓音有些哑。 他们都太了解对方,方岚时知道,应天棋气的从来不是他选择死亡、选择先离开,而是在那之前自己没得到知情权,要看见血才跌跌撞撞地准备分别。 “你知道还不说?” “大局为重,关心则乱,你会分心。” 应天棋的眼睛有些红。 他扣着方岚时的下颌,低头,停在一个很近但方岚时碰不到的距离,问: “还想和我说什么?” 方岚时偏过头挣开他的手,重新吻了上去。在那之前留给他一句: “我很爱你。” 二人从唇瓣厮磨吻到唇齿交缠,方岚时将应天棋抵在沙发角落,拥抱、亲吻……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都掏出来给他。 而应天棋被拢在那清淡苦涩的青苔味道里,像是坠入了名为方岚时的云雾中。 他不知道这个亲吻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谁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后来他听到耳边似有其他声音在吵,许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应天棋下意识想推开方岚时,但方岚时却按下了他的手。 他继续着这个亲吻,而后伸手从边几上摸到应天棋的手机,随手在屏幕滑了接通,将手机贴到应天棋耳边,这才抬起头,终止了这个吻。 应天棋被亲得有些懵。 直到他听见听筒里传来白晓骁的声音,才突然回过神,推开方岚时坐起身,一边抬手蹭蹭自己发红的唇角。 “棋总,你上哪儿去了?快到门禁点了,你还不回来吗?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应天棋这才想起来看一眼时间。 “哦……我没事,还在外面,今晚不回去了。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 “你跟我客气啥啊?有啥不好意思的?” 白晓骁大大咧咧: “没事就好,我就问问,那我们就不等你了,明天见!” “好,明天见。” 应天棋挂了白晓骁的电话,把手机放到一边,抬眼才瞥见方岚时在看自己。 他太了解这个人了,看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下一句要说什么话。 果然,方岚时问:“不回去了?” ″嗯啊。″ “那今晚住哪儿?” 应天棋真要笑了,就不说他爱听的: “我又不是没有家,再说,路边随便找个酒店也能住啊。” 方岚时习惯性地想绕他头发,但应天棋已经没有长发了,便只抬起手指碰了一下他的发尾: “不和我住吗?” 应天棋跟他玩笑: “你太嚣张了。我怕你对我动手动脚,侵犯我,霸占我,狠狠夺去我的清白。” “那把我的清白赔给你。” “赔点值钱的好吗?” 方岚时扬唇笑了,倾身又吻了他。 家是不可能回的,酒店也是不可能住的,出游戏后应天棋曾经在多少个夜晚梦到方南巳的影子以至于不愿意从梦里醒来,如今梦变成现实,他失而复得,怎么可能舍得放开? 应天棋都忘了自己这一晚上和方岚时亲了多少次,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憋坏了,以至于现在只要对视超过一秒钟,就会触发此人被动自动贴过来索吻。 等应天棋去洗了澡、换上方岚时的睡衣,结果可想而知,又被捞进怀里赠送一个格外漫长的亲吻。 应天棋被按在柔软的床上,这里更满是方岚时的味道。 他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都快要被这气味浸透,从此变成和这人一样的青苔精。 他人在方岚时的怀里,思绪在天上飘着,恍惚间,他睡衣的下摆被蹭上去一些,温热细瘦的腰侧暴露在方岚时微凉的指尖下,而那人也顺势抚了上去,随着那格外清晰的触感和动作,应天棋一颤,鸡皮疙瘩随着脊椎爬了满身: “方南巳,方南巳……” 唤声多少带了些失措,方岚时原本带着凉意的指尖一点点变成了和应天棋相同的温度,他的手 停在应天棋的侧腹,唇贴了一下这人滚烫的耳尖: “……我知道。” 说罢,他最后贴了一下应天棋的唇,这才捞起被子把人盖好,自己离开去洗了第二遍澡。 等方岚时回来,应天棋主动靠到了他怀里,就像他们以往一起在一千年前度过的无数个夜晚那样。 方岚时搂着他,问: “明天要回去搬宿舍?” “嗯。” “宿舍申请了吗?” “没有,不想住学校了,本来打算先搬回家里,开学前再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来着。” “现在呢?” “别问我,想说你自己说。” “搬来和我一起住。” 方岚时就这样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行啊。” 应天棋本来也想和他待在一起,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靠着方岚时的肩膀,垂了垂眼睛,再开口时,声音轻了很多: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庆幸。” “什么?”方岚时借着床头温暖的灯光,看着他柔软的发丝和眼睫。 “庆幸,还好我赢了。还有,还好我有你。如果没有你,我也很难能赢。” “我也庆幸。” 庆幸,最后还是买了那石头,选择发起那场赌局。 可如果早知道下一个玩家是他,别说对赌,就是要方岚时直接献祭自己的灵魂,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是你救了我,应冬至。” 方岚时亲了一下应天棋的发顶。 “哎……别说这些了。”应天棋说起这种煽情话题就浑身不自在。 他闭上眼睛,强制关机,下意识嗅了一下方岚时身上的味道,时隔很久再次感受到了曾经拥有过的那份安心: “睡吧睡吧,明天你给朕早起当苦力。大将军。” “好,晚安。” 方岚时当然知道他这是又难为情了,故意贴近他的耳畔: “救世主。” 第200章 彩蛋-冬至 应天棋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一天,那时阳光明媚和煦,方南巳面色苍白,口吐鲜血倒在他怀里,冰冷得像一块玉。 应天棋抱紧他试图留住他,但一切挽留全是徒劳,那个人在他怀里碎成了千万片,像流沙一样消失在了他眼前。 “方南已……” 应天棋下意识轻唤出声,再开口又换了名字: “方岚时……” 恐慌几乎要没过头顶,应天棋被这梦魇住了,他伸手想去触碰什么,可是想碰的东西总是摸不到也抓不着。 直到有个微凉的温度握住了他的手,应天棋落入了一个带着熟悉香味的怀抱。 “怎么?” 方岚时醒时看时间还早就没叫应天棋起床,准备早餐的时候听见卧室里有动静,以为是这人醒了,过来看了一眼才发现他好像做了噩梦,蜷着身子皱着眉,一双眼睛紧闭,嘴里模模糊糊地唤着他的名字。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8节 于是方岚时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我在。” 闻到熟悉的香味,应天棋原本慌乱没着落的心才好像突然安定了。 梦境破碎,他睁开眼睛,昨天的记忆随之闯进脑海,于是缓缓攥紧方岚时身上的衣料: “……你在。” “嗯。”方岚时低头吻了一下他的发顶: “别怕,我回来了。” 应天棋往方岚时怀里蹭了蹭,暂时还不想起床,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和他待了一会儿,之后才起身去洗漱。 走出卧室后,他闻到家里飘着淡淡的甜味,跟着香味过去一看才发现,方岚时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就等着他过来用膳。 应天棋也不跟他客气,走过去先拉着人衣领接了个短暂的吻,结束后拎了片面包就往嘴里送: “你起来怎么不叫我呢?” “时间还早,让你多睡会儿。”方岚时坐在对面给他剥鸡蛋,边问: “吃完饭就去学校?” “嗯。”方岚时在面包上抹了炼乳,面包烤得酥香,加上炼乳的甜味,美得应天棋眯了下眼睛。 应天棋不是个爱买东西的人,但好歹也在学校生活了七年,攒下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方岚时特意开了辆最宽敞的车,一次能把东西装走不用来回跑就是最好。 他们到学校的时候,宿舍楼已经忙碌了起来,走廊里摆满学生要搬走的行李和要丢的垃圾。 应天棋寝室的门大开着,屋里大箱子叠小箱子,简直难以下脚。应天棋艰难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从桌子底下拎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箱,正想指挥着方岚时装东西,但开口前,旁边一堆杂物后突然冒出一颗脑袋: “棋总!你回来啦!” 白晓骁脸上沾着几道黑灰,笑着跟应天棋打了个招呼,而后发现他身边还跟了个陌生人,不免一愣。 白晓骁的视线在眼前俩人身上过了几个来回: “这是……?” “哦,”应天棋头都没抬: “我男朋友。” 白晓骁下意识想接一句,但两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应天棋上一句说的是什么话,人都懵了。 寝室门口更是传来“砰”一声巨响—— 周未手里的箱子一个没拿稳摔在了地上: “啥?!!” 方岚时微一挑眉。 他本以为应天棋会说“学长”“朋友”之类的敷衍过去,却没想到这人这么自然地坦白了他们的关系。 只是一个称呼一件小事,却令方岚时的唇角挂了一点点上扬的弧度。 而寝室里另外两个小子还懵着,一开始提问的那个呆滞片刻,傻傻地问了句: “哪,哪种男朋友?“ 于是方岚时好心地给了他答案—— 他低头用唇贴了一下应天棋脑袋上翘起的一撮发丝,像是特意演示的一个亲吻。 “这种。” “什么?”应天棋不知道方岚时做了什么,他只觉得哪撮发丝有些痒。 他抬手抓抓头发: “男朋友还分种类吗,就对象啊。他是我对象。” “不儿……”周未连摔在地上的箱子都不管了,他大跨步走了过来: “你啥时候谈的对象???” 白晓骁也觉得离谱,附和着问:“是啊,你哪儿来的时间谈恋爱???” 应天棋这卷生卷死的大学霸,每天不是操场就是图书馆再就是寝室,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学习的路上,连朋友都不怎么交,团建活动也很少去,哪来的时间找对象呢? 表白墙倒是三天两头的上,隔天就得被捞一次,但无论是海底捞人还是托朋友介绍,也从来没见应天棋发展过哪个。 这种人哪来的恋爱谈啊??? 再说他能跟谁谈呢,网恋啊??? 还是和男生??? 完全没征兆,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啊??? 太突然了。 一切都太突然了。 而听见他俩的问题,这俩几乎同时开口回答。 方岚时:“昨天。” 应天棋:“一千年前。” 对视一眼,再同时改口。 方岚时:“一千年前。” 应天棋:“昨天。” “?”白晓骁请问呢。 这两个答案哪个听起来比较靠谱呢? 不会是被下了降头灌了迷魂汤,或者被骗入杀猪盘了吧? 白晓骁为了自己的好兄弟陷入深深的担忧,忍不住打量了那个陌生男人好几眼。 长相上倒是势均力敌,但这位男朋友给人的感觉实在有点可怕,就像是某种喜欢盘踞在暗处的冷血动物。 像是会家暴。 白晓骁有点紧张,一时连收拾东西都忘了,就躲在杂物后面偷偷观察他们。 应天棋浑然不觉这边投来的目光,只像个皇帝似的指指自己的书架:“书都装走。” 方岚时应了一声,开始当搬运工一本本装箱。 应天棋自己站在衣柜边收拾衣服,偶尔抬头看一眼,一板一眼道:“哎,书是书,打印纸是打印纸,要分两个箱子的,你别混了。” 于是方岚时再从箱子里把纸拿出来,不知道刚才哪个字又踩到了他的笑点,他声音带着一点点笑意:“是,陛下。” “?” 陛下? 这么玩吗? 白晓骁又有点看不懂了。 他看着那个装箱时还仔细抚平书角理好书签流苏的男人,又有些动摇。 ……真的会家暴……吗? “白晓骁!” 正在白晓骁偷偷观察时,身边突然有人点了他的名。 白晓骁吓了一跳,就见一个女孩正隔着杂物皱眉瞧着他: “你在这儿偷懒呢?!” 应天棋也愣了一下,回头看去,便瞧见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长相清秀的女孩。 白晓骁连忙跟他们介绍:“哦哦,我妹妹,叫白晓缘。” “你们好。”白晓缘冲他们点点头,又开始教训自己哥哥: “快点,还有什么东西,我给你拿下去。” “我看看……”白晓骁在自己身边看了一圈,都是重物,就爬到床上抱出一只很大的泰迪熊给白晓缘: “这个帮我抱下去。” “啧。”看见那只毛茸茸的大家伙,白晓缘的表情像是有点嫌弃,但还是抱住它走了。 白晓缘身材纤细单薄,应天棋看着她的背影,一时竟有点出神。 直到方岚时抬手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怎么?” “没……”应天棋低下头把手里的衣服装进箱子里,又听方岚时道出了他的心里话: “觉得他们像你身边那两个……?” “嘶!”应天棋仰头瞪他一眼。 生怕他就这么大大方方说出“小太监和小宫女”,再被当成什么奇怪的人。 瞧他那瞪圆的眼睛,方岚时眸里含了点笑意,也不继续逗他: “知道。” 应天棋的行李多是书和衣服,并不难收拾,装一些再丢一些也就差不多了。 等所有东西装了箱放进车里、再三检查无误后,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应天棋也不白让方岚时给自己当苦力,出学生公寓后就大方地把自己的学生卡塞进方岚时手里,告诉他想去哪个食堂吃什么随便点随便刷,七哥请客! 方岚时点头还给他一句“谢陛下恩典”,之后便带着他往食堂的方向去。 果然如应天棋所料。 方岚时带他去的,是他曾经说过的那家荷叶鸡。 看着盘子里油亮的烤鸡,应天棋略微有些恍惚。他抬眸看看方岚时,声音有点轻: “你还记着呢?” “嗯。”方岚时点点头:“你欠我的。”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299节 “那今天的还不算。”应天棋看方岚时戴着手套把第一只鸡腿撕给自己,拿起筷子把它夹回了方岚时的盘子: “这是以前欠你的。今天你当苦力的就先记着,以后再还。” “记这么清做什么?”方岚时轻笑一声: “不用还,哪次不是给你打白工?” 应天棋弯了下眼睛,正想说什么,却忽然意识到他们桌边好像路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遇着那人又退了回来,瞪着一双眼睛瞧着这餐桌上的两个人: “小七?岚时?” 谢慈推推眼镜,大概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 “老师!” 应天棋眼睛亮了亮。 谢慈顺势在应天棋身边坐了下来,又问方岚时: “早听老陈说岚时出院了,就是一直没得空去看你,谁想在这遇上了。怎么样了,孩子,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好多了,您不用担心。”方岚时答。 “唉……怎么能不担心,瘦成这样,看着也还有点憔悴,回头等你复学,我一定跟老陈说让她对你好点,她那人啊……严格得跟个机器人似的,你说说你,当初跟她干嘛,跟我多好?你和小七俩都是我得意门生,白白被她抢走一个……哎对了,你俩又是什么情况?你们俩应该没见过吧,怎么还认识?我都不知道!” 听谢慈这么问,应天棋犹豫了一下。 因为他不太确定谢慈这么大年纪了能不能接受自己两个男学生谈恋爱,但想来想去,他还是不能不给方南巳一个名分,于是怀着一丝紧张的心情郑重宣布: “认识,老师,我俩谈恋爱呢,他是我男朋友。” “谈……”谢慈的脑瓜好像有一瞬的宕机,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接着说“恋爱啊,恋爱好啊”,实际不知道脑子到底有没有转过弯来。 沉默一会儿,可能是自己个儿调理好了,谢慈又点点头: “没事儿,现在社会很开放的,追求爱情嘛,每个人都有的权利,你俩瞧着也般配,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 谢慈真接受了,应天棋反倒还有点不好意思:“就最近才……” 反倒是方岚时说: “我暗恋他很多年,最近才追到。” 谢慈一会儿还有事,和他们简单聊了两句就先走了,走前还在遗憾方岚时怎么没有早些追到人,热恋的小情侣分不开,如果方岚时能争气点早两年追到,说不定现在俩人就都是他学生了。 应天棋送走谢慈,哭笑不得。 他和方岚时一起吃过午餐,完成了两年前的约定,又离开食堂,沿着校园的小路往学生公寓的停车区走。 六月的天气很很温和,午后的阳光温暖但不灼热。 应天棋散步似的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用肩膀撞了方岚时一下: “哎。” “嗯?”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应天棋觉得方岚时这种情况应该不大可能谈过,但他某些表现又实在不像是第一次恋爱。 应天棋也是想了半天实在好奇才问出口的,下意识转过脸看方岚时,就见他微一挑眉: “和谁谈?” “和喜欢你的人啊。” “没有这种人。” “不信。” “为什么不信?” 方岚时轻笑一声,慢悠悠道: “毕竟比不上天天在表白墙站岗、论坛搜关键词‘小7’相关帖子有大几百条、被评人文学院院草的,某人。那么讨人喜欢。” “?” 应天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 这熟悉的配方,干年老陈醋不过如此。 没长阳宫没阿昭阿楠阿青就开始从他身上翻旧账了是吧。 心念一转,应天棋睁大眼睛: “……不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为什么知道这么清楚?” 应天棋夸张地倒吸一口气: “方岚时,你太恐怖了,有你这样的吗?!” 方岚时点头,理所当然: “我就这样。” “凭什么?” “凭暗恋。” “现在肯承认了?你当时怎么不说?” “现在追到了,想怎么说怎么说。” “那你真厉害,我是不是得夸夸你?” 应天棋不和他计较,捞着他的脖子往他身上一跳,反正也快到停车场了,最后这一段路就让他背着自己走。 方岚时捞着应天棋的膝弯,把人又往上挂了一下,要他抱紧。 而应天棋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耳尖: “驾!搞暗恋的。回家。” …… 【华大表白墙:[图片]哇哇今天在学生公寓停车场附近看到两个男生,问问墙墙,他们是哪个学院的呀?能捞否?有账号否?能关注否?】 【谜题回复:这不是7哥吗。7哥就算毕业了也得上墙站岗7哥。】 【凹凸曼狂战回复:人文学院历史系谢慈教授座下准博一ytq,捞不了,不是网红,没账号,真人可能在人文学院紫荆操场图书馆随机刷新,over。】 【苏苏回复:小7边上那个是谁呀,也好帅,没见过诶。】 【雨停了吗回复:那位也是历史系的,谢教授的学生,我学长,前两年硕士毕业去隔壁了,帅得令人印象深刻。】 【嘟嘟回复:我只想知道7单身吗?】 【雨停了吗回复:万年单。他可能会跟他的南核或者ssci结婚吧。】 …… 【华大白表白墙:[图片]我是7,回这条投稿,没单身了,投稿拍到的是我和我男朋友。谢谢喜欢,但是以后请尽量不要拍照片在网上挂我,这对我来说有点冒犯了,想知道我的专业年级和名字可以在遇见时直接问我,不涉及隐私的问题我会回答的,再次感谢。】 【谜题回复:卧槽?本人?真假?】 【壶里壶回复:难怪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原来是这样……】 【雨停了吗回复:别这么说,他以前根本不近人色……不是他俩怎么认识的???】 【1111回复:哥,求追到7教程。】 【89美艳老爷回复:不是本人,但就已知信息来看我觉得首先要有势均力敌的成绩和建模。】 【1111回复:打扰了。】 【%r#s#@7r回复:是本人,没教程,游戏道具开的,命中注定,不可复刻。别做梦。】 【1t7回复:?礼貌点别发癫?】 【1111回复:……55599[允悲][允悲][允悲]】 第201章 彩蛋-冬至 应天棋和方岚时谈了一个多月的恋爱。 这样的恋爱没有穿插于阴谋阳谋,没有紧邻生死危机,没有既定的分别,很安稳很平淡,也很令人满足。 格外漫长的一个暑假,他们都没什么事儿,成天腻在家里,来了兴致就出去玩一玩,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是待在一起都感觉灵魂特别充实。 这种情况,放在以前可是应天棋想也没想过的。 只有一点。 他们都很享受和对方亲近,两个人只要有对视,接下来就必然要有一个亲吻。 白天还好,但到了晚上,情动时的吻难免撩起些更灼烫的火。 然后两个人就要面临一个做还是不做的问题。 其实各种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应天棋也是真的很想和方岚时更亲密一点,他们已经看过碰过了对方身体的每一处,但也正因如此,应天棋始终对这事留有一丝敬畏。 原因无他,他觉得这个尺寸上的问题实在是有点难以接受。 想和喜欢的人做到最亲密是人之常情,应天棋真挺想试试的,但在循序渐进的过程中他们用其他方式帮过对方,应天棋跃跃欲试的心就在那个时候停止了跳动。 他觉得要接受这种尺寸还是有点恐怖了。 方岚时倒是没逼他,接受不了就慢慢来,这没什么。但应天棋觉得自己不争气,他偷偷做了很多功课,每次鼓起勇气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最后还是可耻地临阵脱逃。 又一次尝试失败,应天棋坐在床上叹了口气,看着方岚时: “我觉得不该是我的问题。” 方岚时点点头:“我的问题。” “对,就是你的问题,要你能小点就好了。”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00节 “?”方岚时扶着他的后颈把人按下来接吻,之后稍微离开一点,问他:“那你觉得怎样的大小合适?” 应天棋真的很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朝方岚时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这样吧。” 方岚时真要被他逗笑了。 而后学着他的样子伸出小指: “这样,不怕我自卑?” “你的字典里有这俩字吗?”应天棋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又不嫌弃你。” “那真是谢谢陛下的包容。” 说罢,方岚时把人捞起来放到床头,在他背后垫了枕头让他靠坐着,自己退了一点,朝他低下头。 应天棋原本还想多说两句,但很快就没了声音。 他的手指没入方岚时有些长的发丝,关节逐渐颤抖着泛出浅淡的红色。 应天棋第二天醒时已经快中午了,他没有早起的习惯,方岚时知道他爱睡觉,也不叫他,每天醒来去准备好早餐后就回床上抱着他躺着,等他睁开眼的那一刻,给他醒后的第一个亲吻。 但今天应天棋却没在方岚时的怀里醒来,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揉揉眼睛,摸到手机,发现方岚时给他发了消息。 邪恶青苔味有毒小蛇:有点事,出门了,午饭前回来。 1t7:好。 应天棋又躺了一会儿才起床,他从旁边捞起衣服,一边低头看看自己的腰。 不知道为什么,方岚时总是对他的腰,来劲了一啃就停不下来,弄得他小腹全是一点一点的红印子。疼倒是不疼,就是看着害臊。 应天棋扯扯上衣下摆,盖住那些印子。 方岚时走前留了早餐,应天棋没什么胃口,坐在吧台边发着呆慢悠悠啃着面包。 门铃忽然响了,应天棋一愣。 他在方岚时这住了一个多月了,没在这个家里见过除外卖员以外的其他人。 谁会过来呢,方岚时也没和他说。 应天棋拎着半片面包片过去开了门。 门一拉开,外边站着的是一个高挑的女人。 那女人一头波浪长发,眉眼美得显出几分凌厉,五官细节和方岚时有许多相似之处。 既视感太强,应天棋下意识后退半步: “辰,辰姐?” “?”女人挑起眉梢,像是有些意外地打量他一眼,又扫了眼室内,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你是……?” “我是……”应天棋磕巴了一下。 他是谁? 要这是应天棋自己的家人朋友,他自然可以毫无负担地说方岚时是自己男朋友,但…… “我是方岚时的朋友。” “朋友?”女人似对这个身份存疑: “方岚时还有朋友?” 她拎着包走了进来,边问: “你好,我是他姐姐,他不在家吗?” “他出去了。”应天棋站在一边,像个突然遇见老师的小学生,赶紧抬手抓抓自己乱翘的头发。 好在女人只说“我在这等他,不用理我,你随意”,便自己去吧台边泡咖啡了。 应天棋见状,赶紧躲回卧室给方岚时拨电话。 “喂喂喂!”电话一接通,应天棋都恨不得直接把他从电话里抠出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到楼下了,怎么?”方岚时问。 “你姐来了。”应天棋眨了下眼睛:“你在这儿也有姐姐啊?” “她来干什么?”方岚时显然也没料到: “马上到。” 她来干什么? 问他吗??? 应天棋争分夺秒把自己身上皱巴巴的睡衣脱了,换了身体面点的衣服出去。 姐姐本人正坐在吧台边喝咖啡,应天棋走过去,正在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下一秒,门锁开启的声音响起,方岚时如天降救兵,回到了这个尴尬的家。 方岚时手里拎着餐厅的保温袋,他把东西放在一旁,头都没抬:“你来做什么?” “你出院了,我回来不能看你一眼?”女人放下咖啡杯。 “怎么不等我出院一周年再来探望?”方岚时冷嗤一声。 “回趟家走个流程关心一下罢了,谁想专门看你?”女人也一点不客气,上下打量方岚时一眼: “自己跑出去让朋友一个人待家里,你就这么照顾客人的?” “?”方岚时微一挑眉。 他看向应天棋,对着他重复一遍女人的用词: “朋友?” “……”应天棋将目光挪去别处,假装什么都看不见。结果很快他就被方岚时拉到了身边: “我男朋友,应天棋。” 应天棋一个激灵,又听他介绍: “我姐,方岚景。” “男朋友?”这一回合轮到方岚景疑问。 “嗯,所以对于这个家来说,你才是客人,我们在同居,用不着你管。你下次来之前记得提前说一声,有点边界感,别吓人。” “???” 应天棋用胳膊肘狠狠怼了方岚时一下。 方岚景看方岚时的眼神像是要杀人,但终究碍着应天棋还在,最后也只咬牙说了句“你给我过来”,把方岚时带到了书房里。 应天棋觉得这剧情多少有些眼熟。 有些事注定得挑事的人自己去面对,应天棋帮不上忙,只能默默坐在沙发里等着。 过了五分钟,在屋里跟自己姐姐对峙的某人还忙里偷闲给他发了条微信,告诉他饿了就自己拆外卖吃,不好意思在外面吃就抱回卧室吃,一会儿凉了味道会差。 应天棋真是服了这人的大心脏。 吃是不可能有心情吃的,应天棋歪在沙发里又等了快一个小时,方岚景才臭着脸从书房出来。 出来后,方岚景看见他,虽然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冲他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然后就径直朝着玄关去了。 应天棋出于礼貌也跟过去送送,谁想刚走近就被方岚时一把搂住腰,挣也没挣开。 方岚时懒散地靠在墙边,手搭在应天棋腰上,瞧着方岚景:“不送了。” “滚。”方岚景冷脸骂道,临走前还是和他多说了一句: “老太太月底回来,你自己去跟她说。” “知道。” 方岚景走了,出门时把门拍得震天响,吓得应天棋一激灵。 方岚时注意到了,垂眸扫他一眼: “怎么了,朋友?” “没……”应天棋没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 “你们说什么了?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刚不是说了,让我月底带你去见老太太。” 没事儿俩人在书房一待就是一小时? 应天棋觉得方岚时嘴里没真话,但现在又实在没心情去掰扯这些,他心里在琢磨别的事,只点点头,略过了这个话题。 应天棋心里藏了个问题,他为此琢磨了大半日,一直等到晚上都还闷闷的。 他靠在床边看书,实际许久也没翻一页,方岚时瞧他蔫了大半天,其实心里还在介意那句“朋友”,但终也没忍住过去把人搂进怀里: “怎么,心不在焉一天了,方岚景有那么吓人?” “没有……” 应天棋叹了口气,随手夹了片书签,把书合上放到一边: “我就是在想……你觉不觉得咱们身边的人和一千年前有一种诡异的重合呢?” 如果说白晓骁和白晓缘是巧合、只在某些瞬间给过应天棋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方岚景的既视感就太强了,强到应天棋无法忽略,会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下意识叫一声“辰姐”。 方岚时自然知道他在指什么:“觉得她像方南辰?” “嗯。”应天棋点头。 “其实还有更像的地方。方岚景是龙年生,所以小名带辰,我是蛇年生,小名带巳。”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01节 “……”应天棋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记得方南辰和方南巳的名字本也是这么来的。 方岚时又拿出手机:“再给你看一个人。” 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几下,方岚时把手机递给应天棋。 应天棋接过来,垂眸去看,人便一愣。 屏幕里是一张课堂随拍,讲师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干练。 “她叫陈枢,我的导师。像谁?”方岚时瞧着应天棋的反应,问。 应天棋睁大眼睛抬头看他,没说话,但两个人心里都有了答案。 “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像,所以读博就跟了她。后来我确定了,她们的确有相似的部分,却也是不同的两个人,她是,方岚景是,你室友和她妹妹也是。可以当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也可以当做是巧合,事情都过去了,不必钻牛角尖去思考这些。” “我知道,但是……” 应天棋没继续往下说。 他在乎纠结的本也不是这些。 他们这些人,或是性格,或是命运,好像都和一千年前存在过的人有所重合。 或许这也正是那个至今不知来处的游戏挑选玩家的标准。 的确都过去了,这种在另一层次的东西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应天棋只是在想…… 如果是命运或经历的近似,那方岚时的过去,是不是也当过“鬾时”? 应天棋不能深想,也不想直接问,一想心就会疼。 所以他默默将话咽了回去,转身去找方岚时。 一整天了,他们都还没好好亲吻过。 但谁想应天棋贴过去后,方岚时却稍稍仰头躲了一下。 “?”应天棋抬眸看他。 就见方岚时微一挑眉: “朋友不能接吻。” “。”应天棋真是服了他了。 “你是小学生吗,怎么能这么幼稚啊方岚时。”应天棋掐着他的下颌: “我在我认识的人跟前什么时候瞒过你的身份?跟谁不是一句一个男朋友地介绍你?但你姐姐突然过来,我一不知道你家情况二不知道你们关系好不好,我一个人在这,不能给你闯祸吧?你这也要介意一下?” “为什么不介意?” 方岚时就任他掐着,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沉: “我的爱给了你就是要你拿去挥霍的,怕什么?我喜欢你给我闯祸,不把我当外人,甚至不把我当人。你可以拿我当一个不需要节省的消耗品,你做事不用考虑我,要我死也无所谓,只要由着你的心情。应冬至,可以随意支配方岚时。” 方岚时对情感的感受向来淡薄。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理解或许有些畸形,但他自己乐在其中。 对他来说,被信任,被依靠,被需要,这是他能得到的爱。 给自己所有能给的,把自己所有的价值榨给对方,交付自己全部拥有的甚至生命,这是他爱人的方式。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不爱听。” 应天棋眸色有些动容,松开手,放开了他: “要我不考虑你的感受,不把你当人,我也舍不得,做不到。我爱你就要以你为重。” 方岚时望着他的眸子: “我爱你就是要我的每一滴血都是你的,可以随意取用。” “……” 应天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和方岚时第一次疑似争执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太在乎他的想法太把他当人。 价值观不一样,说不通,谁也说服不了谁。 应天棋索性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套子扔到方岚时身上: “那来做。” 方岚时垂眸看看他丢过来的东西,再抬眸看他,眼里似有丝戏谑: “准备好了,不怕了?” “是,你趁我现在生着气冲动着,赶紧做,等明儿气消了,勇气就又跑没了。” 真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应天棋伸手就扒方岚时的衣服。 “别在这种事上冲动。”方岚时劝。 “你管我在哪冲动?刚不是要我支配你?要你做你就做,少废话!” 应天棋捏着方岚时的下巴,方岚时却是扬唇笑了: “是。” 实际上应天棋还是高估了自己,他的冲动和勇气根本捱不到明天,等感受到方岚时手指微凉的温度时就全跑没了。 好在方岚时的服务意识很到位,准备做得很细很慢,一点点让他接受习惯。 应天棋强忍着想逃的冲动,秉持看不见就不怕的原则,一直用胳膊挡着眼睛,但后来胳膊却被方岚时扯开。 “你看。” 看……看什么……? 应天棋没能问出口。 因为他再次感受到了方岚时的温度,下一瞬,灼热到深处,比话音先出口的是一道没压住的闷哼。 这比他想象得要好些,但还是有点疼,应天棋下意识想推开方岚时,手却被捉住。 可即便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记得反击方岚时那一句: “方岚时……朋友不能做/爱。” 他听见方岚时一声轻笑。 而后方岚时拉着他的手腕把他从床上捞起来,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怀里。 可能是因为疼,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应天棋微微发着抖。 方岚时没着急,只安慰似的认真吻他,温柔仔细,又含着他的耳尖,柔软的唇贴在他耳边,和他说了句什么。 应天棋感受到了他灼热的气息和极轻的声音,连带着自己的心也滚烫起来。方岚时很有礼貌,还要故意问: “现在能做了吗?” 应天棋埋头抱紧他,在他脖颈留了深深的齿痕。 第202章 彩蛋-冬至 说实话,做了第一次之后,应天棋就后悔了。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问题,虽然方岚时实在太疯有时候令他招架不住,但应天棋也不是没有从中感受到乐趣,过程还是挺和谐的。 但问题就在于他俩实在有点太和谐了。 和谐到这种事做了一次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应天棋三天都没怎么下床,不是睡觉就是被拉起来折腾,他也不知道方岚时哪来那么大的精力,不会累似的,连累他也过得昼夜颠倒白日宣淫。 这事儿惹得应天棋看见方岚时走过来心里都发怵,抬腿就踹他: “你滚吧,我真不行了。放过我好吗。” 方岚时握住他的脚腕,看了眼他腿上红红青青的指痕,拉起被子把人重新盖住。 “不做了。” 方岚时坐到床边,本来想和他说点什么,但看他一眼之后,还是忍不住俯身去吻他。 亲吻倒不会拒绝,应天棋顺势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片刻才松开: “那我得谢大将军不杀之恩。” “客气。” 方岚时顺顺他的头发: “下周老太太回来,一起去见她?” 应天棋知道方岚时有个姥姥,是他家唯一的长辈,那天方岚景过来也说过这事儿,但…… 应天棋掀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 “不想见?” 瞧他这反应,方岚时微一挑眉,隔着被子摸摸他的脸: “不想见就不见。我和她说。” “不是。”应天棋在被子里待了一会儿,太闷,又一把掀开坐了起来。 他从旁边捞起方岚时一早洗干净放旁边的衣服,三两下套在身上,拿出一副认真谈事儿的架势来,才问: “这算是见家长吗?” “算吧。” 应天棋垂眸用手指抠了抠被面:“那我就要紧张了。” “紧张什么?”方岚时问。 “紧张……要是姥姥不接受我怎么办?” 应天棋叹了口气,真是发愁: “姥姥那么大年纪了,孙儿突然给她带回去个男朋友,老人家能接受吗?她要是跟你生气了怎么办?” “那我净身出户。”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02节 听着像是随口一说,但应天棋知道方岚时是真会这么做。 他摇摇头: “净身出户是这么用的吗?” “一种比喻。” “那也不行啊,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跟家里闹翻吧。”应天棋叹了口气,低头玩着方岚时的手指,等了片刻没听见方岚时的回应,抬眸看了一眼,才发现他也在望着自己。 “应冬至。”方岚时突然唤了他的名字。 “嗯?”应天棋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正式。 ”如果换成你,你父母不能接受我们的事,你会怎么做?” “……”应天棋被问住了。他磕巴半天,放弃挣扎:“好吧,净身出户。” 但话音一转: “可是我们的情况又不一样,我是因为从小到大我爸妈除了给钱就没关心过也没管过我,我跟他们没什么感情,我才会这么做。但你姥姥应该对你还挺好的吧,不管怎样也不能伤老人家的心。” 方岚时听着就知道他还有话说所以顺着他问:“你想怎么办?” 这话问到了应天棋心坎上。 他挪着往方岚时身边靠一靠: “你答应我,如果老人家真接受不了咱的事儿,你别跟她犟。你把这事儿交给我,我负责解决,你别插手,怎样?” 应天棋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破坏方岚时和家人的关系,因为他知道无论把自己和谁放在一起比,方岚时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对方选择自己。 应天棋喜欢、也很珍惜这种这种坚定的选择和爱,但他也爱方岚时,他不想方岚时因为他而失去原本拥有的。 要是想两全,就只能他站在中间来周全。 方岚时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 他看着应天棋的眼睛,那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正装着他的影子。 方岚时突然有点走神。 他在想,第一次遇见的那天,乃至后来的许多日夜,他从来都没想过,这双令他印象深刻的眼睛里会在未来某天全是自己。 方岚时抬手碰了一下应天棋的眼睫: “你多虑了。” “什么啊?”应天棋没听懂。 看方岚时要走,他赶紧抓住他的手: “你说,行不行!” “好,知道了。” 要见大家长了,应天棋在确定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就开始紧张。 这一周他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跟方岚时打听姥姥,问姥姥喜欢什么,有没有需要注意的禁忌,还偷偷在搜索引擎查过这位老人家的经历和荣誉。 方岚时看他这样一天天紧绷着,有点后悔这么早就把这事儿告诉他。 他应该瞒到最后一刻,比如等应天棋一只脚迈过家门槛再告诉他今天要见的是他家老太太。 方家老太太是国内有名的古物鉴赏家与藏家,前段时间她受邀去国外参加展会,前前后后忙了三个月,近日才回来。 方岚时上大学后就没和老太太住一起了,只十天半个月或逢年过节的回去探望一下,这次本也是寻常回家跟老太太吃个饭,唯一不同的就是身边多带了一个人。 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应天棋活像是要上刑场,到了要回家的那天,这人在镜子前面捯饬了一个多小时,衣柜里的衣服全翻出来了,最后郑重地选了一套不会出错的白t牛仔裤,听方岚时吓唬他要迟到了才匆匆出门。 方家老太太住在京郊一片清净些的别墅区,那边仿着苏州园林的景致,每家每户都有一片不小的园子。 应天棋边走边看着这小园,还在想这园里植物被打理得真精致,下一瞬却听旁边的方岚时忽然唤了声“姥姥”。 应天棋一个激灵,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姥姥正在不远处的入户门外站着。 姥姥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将发丝盘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旗袍,面容和气质都给人一种很舒服亲和的感觉,倒让应天棋一直紧绷着的心放松不少。 “回来了?” 姥姥笑着迎了上来,她看看方岚时,又看看方岚时身边的应天棋,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这位就是天棋吧?” 应天棋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下才回过神,跑程序似的下意识就把自己念叨一路的自我介绍说出来了: “是……姥姥您好,我叫应天棋,是方岚时的男朋友。” “我知道。”姥姥冲应天棋笑了笑: “瞧这男孩子,长得真俊俏,我瞧了就喜欢。快进去吧,饭菜都准备好了,小巳说你喜欢吃鸡肉,我就叫着准备了几道,就是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这一句句话听在耳里……意思是姥姥早就知道他俩的事并且欣然接受了?! 那他还瞎担心这么久?! 应天棋心里的紧张惶恐“唰”地一声全化为了愤怒。 以至于他在进了家门后找机会狠狠把方岚时拽到身边压低声音问: “咱俩的事儿你早跟姥姥说过了?!” “是啊。“方岚时微一挑眉。 “那你不告诉我?!”应天棋真想一口咬死他。 “我说了。”方岚时却十分无辜。 “你说什么了?!” “我说不用你担心,说她不在乎这些,说你多虑了,告诉你这次只是带你见她一起吃个饭。你让我滚,别添乱。”方岚时告状。 应天棋没话说了。 他咬牙: “那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你都已经说过了?” 方岚时耸肩:“你没问。” “你完了方岚时。”应天棋抬手戳戳他的肩膀,开始治罪: “未来一个月,碰我者死!” 今天这顿饭,方岚景也在。他们姐弟俩不怎么说话,一顿饭基本上都是姥姥在和应天棋闲聊,问他今年多大了,哪儿的人,上学还是工作了,知道他还在上学就一个劲地夸他优秀。 后来又问他和方岚时怎么认识的,这个应天棋没法实话实说,只能告诉她,他们是同门师兄弟,读研跟的是同一位导师。 听到这里,方岚景好奇随口一问:“你读研的时候他都去京大了吧,这也能认识?” 这个问题问到了盲点,应天棋正想着要怎么圆,就听方岚时淡淡接道: “是,我暗恋他很多年,虽然总是错过,但最后还是追到了,别太羡慕。” “?” 方岚景的表情恨不得直接把手里的筷子戳进方岚时的眼睛里。 以至于这顿饭一结束,方岚时就被方岚景叫走,不知道是不是决斗去的。 于是家里一时就剩了应天棋一个人陪姥姥喝茶,好在经过一顿晚餐的相处后,应天棋知道了姥姥是个特别随和亲切的人,心里已经远没有刚来时那么忐忑了。 “天棋啊,我怎么瞧你挺不自在的,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了,不用紧张。” 姥姥坐在茶室,慢悠悠泡着茶,给应天棋倒了一杯。 应天棋接过道谢,又道: “您叫我小七就行了,身边熟悉的人都这么叫我。紧张……还好吧,我就是很久没和除老师以外的长辈相处过了,还不太习惯,是我自己的问题,您别介意。”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会介意?”姥姥笑着看他: “小巳都和我说了,他当年突然一改散漫作风,埋头学习考上华大是因为你,读研跟的也是你崇拜的导师。他喜欢你很多年,是因为有你才有今天的他。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呢。” “不,不敢……”这话被别人说给自己听还挺羞臊的,应天棋有些磕巴。 “对了,小七,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顿了顿,姥姥又道。 “您说。” “是这样,我们都知道,现在这个时代虽然比以前开放不少,但是两个男孩子之间的爱情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无法接受的。其他人的眼光我想你们也不会在意,就是小七你家人这边……”姥姥说得比较委婉,应天棋懂她的意思。 “哦……我父母常年在国外,不怎么理会我,上次联系我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之后会把我和方岚时的事告诉他们,能得到他们的祝福最好,得不到的话,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您不用担心。” 结合应天棋前面那句“没和老师以外的长辈相处过”,姥姥便大概明白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是个惹人心疼的孩子。 “抱歉,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们两个以后能顺顺利利的,别再遭不必要的磨难,也不要……因为其他原因分开。” “不会的。”应天棋声音有点轻,但语气很坚定: “我不会和他分开的。” 姥姥看着他,也因为他这份坚定稍稍安了心。 她抿了口茶,犹豫片刻,还是同应天棋说: “我觉得,小巳能遇见你,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我本来以为他会一直一个人孤单下去,你都不知道,我听他说起你,我有多高兴。” 应天棋微微═愣: “他以前……?” 应天棋知道方岚时性子独,但他还有姐姐和姥姥,所以应天棋原本以为,方岚时至少是要比方南巳幸福一点的。 “这些话原本不该说给你听,但请你理解我的私心,今后,你就是离他最近的人了。我想把他的全部告诉你。” 姥姥很轻地叹了口气: “小巳不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他很小的时候丢过一次,他的父母在找他的时候出了意外,也都不在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九岁了,被辗转倒卖在西南那边很偏僻的县城里。那些年他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头,性子大约也是那时就养成了,很野,很冷淡,刚回来甚至还离家出走过,人走了五天最后在良山找见的。后来在家里待了几年,也还是谁也不信,谁也不亲,就习惯一个待着,什么都不在乎不喜欢。 “我真是心疼他,想对他好,但也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弥补不了。那也没办法。他一辈子这样也没关系,我们家也不是养不起他一辈子。 “这么多年,他很少主动跟我开口说些什么,算一算也就两次,第一次是他高三那年,突然跟我说不想在学校待了,想在家找几个老师准备高考。第二次就是不久前,他跟我说他谈恋爱了,跟他喜欢了很久的男生,想带你来见我。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03节 “这么说吧,是在他十八岁之后,我才觉得他有了点活着的感觉,在那之前,他都像一具会动会说话的尸体,这都得感谢你。即便那时候你可能也什么都不知道,但谢谢你,小七,是你改变了他,也让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他会不会哪天突然选择死去。” “……” 应天棋垂下眼。 他之前就知道,现实世界中的人和一干年前存在过的人多多少少会有重合。 比如他和应弈。 除了长相,他和应弈的命运也是有点相似的。他们的成长都没有父母的参与,被迫早早独立,也都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不过他要比应弈幸运一点,就算成长没有父母参与也没关系,因为他有爷爷,爷爷的爱也教会了他爱,给了他完整富足的精神与情感,把他养成了如今了应天棋。 所以他又在想,方岚时和阿鬾是否也有过相似的经历? 只是应天棋不敢想象也不敢问,他只期待着方岚时也能像他一样,能比阿鬾幸运一点。 现在看来,方岚时有姥姥,的确是要比阿鬾幸运一些的,可惜,也就只有一点点。 应天棋没能和姥姥聊太久,因为方岚时和方岚景很快就回来了,于是他们又说起别的事,刚才姥姥和他的短暂交谈变成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等再晚一些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回了家。 应天棋洗了澡,懒得吹头发,随便擦擦就想往方岚时怀里钻。 方岚时摸到他湿漉漉的发丝,就知道他又犯了懒。 他也没多说什么,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抱回卫生间把人放在洗漱台上,自己开了吹风机,仔细帮他吹干头发。 他做事的时候,应天棋就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世界都好像被放慢。 那一瞬间,应天棋在想,这个人是他的。 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的。 当然,自己也一样。 他们两个人都影响过对方的人生,如果没有对方,怕也难走到今日。 这就注定了他们只能属于彼此。 “你爱我吗?” 放下吹风机的时候,方岚时忽然听应天棋问。 他微一挑眉:“还用问?” “问你就说。我要听你说。” “爱。”方岚时没听过应天棋向他提这种问题和要求,这感觉很好,于是他扬了下唇: “只爱你。” 得到了想要的话,应天棋低头吻他。 刚洗完吹干的发丝柔软带着香味,扫在方岚时面上。 亲吻许久,方岚时抱起人离开了洗漱台,把他扔在了床上。 俯身下去的时候,应天棋仰头索吻,方岚时却稍稍偏过脸躲开了。 他眼里似有些戏谑: “应冬至,我还不太想死。” 应天棋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下午那句“碰我者死”。即便如此,不管是玩笑还是认真,只要听见这句话从方岚时嘴里说出来,应天棋还是很高兴。 于是轻笑: “特赦你了,不让你死。” 可能是察觉到他今晚有点不大对劲,方岚时扫了他一眼,笑意敛去,稍稍正了神色,问: “怎么了?” “没什么啊。就是觉得……” 应天棋抬手搂着方岚时的脖子把他勾下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用力抱紧他,微微叹口气: “就是觉得,方岚时,我好爱你啊。 “我想,我要爱你一辈子了。” 第203章 彩蛋-除夕 “弈哥哥!” 除夕,皇宫,临春园。 白霖穿着一身粉色锦袍,瞧着软乎乎活像个白团子。 他长高了一点,但还是瞧着圆乎乎的,玉雪可爱,蹦蹦跳跳地过去扑到了应弈怀里。 应弈摸摸他的头,看向身边的姚阿楠。 姚阿楠明白应弈的意思,这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厚厚的红包,朝白霖晃晃: “想要吗?想要就说点吉祥话来听听!” 白霖抓着应弈和姚阿楠的袍角晃来晃去: “弈哥哥楠姐姐,团圆美满吉祥如意,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霖,不得对陛下无礼。” 诸葛问云带着云仪和白小荷走来,喝住白霖后作势要行礼,应弈赶紧过去扶住: “先生不必多礼。不是说了吗,今夜只做寻常家宴,只论亲友,不论君臣。” 应天离开快有一年了,这一年,应弈正式接管朝政、收拢权力、排除异己,将朝堂内外的毒瘤一气拔了个干净,又提拔人才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请出诸葛问云、清算当年一桩桩被埋藏的旧案……等一年到了头,一切终于告一段落,他才能稍稍清闲下来。 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宫宴规矩多又麻烦,应弈便将朋友们聚在了宫中的临春园,在一年的忙碌后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顿家宴。 晚些时候,方南辰也到了。 她这一年也没闲着,应弈命她排查应瑀带的那支朝苏军队是如何从边境偷渡、如何一路顺利南下。这一路上不管是疏于防备还是暗度陈仓,与之相关的官员一个也不放过,揪出来后斩的斩贬的贬,之后方南辰以此为名带兵拿了朝苏边境三州,扬了国威,前些时日风光回朝,应弈给她修府封爵,好不热闹。 她的那些兄弟们也立了不少战功,个个儿封了官。这其中,苏言原本是跟着方南巳的,后来方南巳不在了,仗也打完了,他无处可去,应弈便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给了他个钱多事少的官职,让他做自己的护卫。 今年是个暖冬,除夕夜也不冷,一群人围着炉子坐在屋外煎茶赏雪,姚阿楠和白小卓带着白霖在旁边玩,过了一会儿,白霖捂着肚子: “弈哥哥,昭姐姐他们什么时候来啊,我饿了。” “她说今夜能赶到,且再等等吧。”应弈拿了块点心给他:“先垫垫。” 出连昭为了重建南域,也是从年头忙到了年尾。 作为唯一的娜姬,她一个人为受过重创的南域扛起了所有,好在朝廷也提供了不少银钱和工匠人手,一批一批地往南域送,不至于让她承受太大压力。 “陛下还等她呀?她先前说不来,后来又突然改口说来,谁知道她是不是变来变去逗咱们玩儿呢?” 姚阿楠撇撇嘴,还想再说,但还未张口,就听不远处冒出熟悉的人声: “谁说我坏话呢?我可都听到了!” 出连昭一身南域冬装,瞧着英姿飒爽,身后跟着蓝苏紫芸两位双生近卫。 她慢悠悠走近,朝应弈拱手一礼: “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应弈吩咐人去传膳,又问瞧着风尘仆仆的出连昭: “路上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这样晚?” “年底事忙,紧赶慢赶着就到这会儿了。我这来得也巧,刚到就听到有人说我坏话,来早来晚可都抓不上现行。” 出连昭笑着瞧着姚阿楠,姚阿楠看见她眼睛亮了亮,但很快就摆出臭脸叉起腰来: “什么叫坏话?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你这南蛮女,迟到了还这样嚣张,阿霖为了等你都要饿哭了!” “哟,是吗?”出连昭走过去掐一下白霖的脸颊:“我看看哭没哭?” 众人笑作一团。 他们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年夜饭,等到夜半,宫里城里都有烟火会,今夜天晴,月亮星星和烟火混在一起,衬得夜晚格外璀璨。 应弈坐在椅子里,仰头瞧着天空,恍然想起,这似乎是他登基以来,过的第一个完完整整踏踏实实的除夕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还少了两个人。 应弈微微垂下眼睛,出神时,又想起了他同应天棋的那个约定。 “想什么呢?” 出连昭突然走到他身边,令应弈回过神。 而后,他见出连昭向自己递了一物。 那是一只精致的雕花木盒,应弈抬手接过:“这是……?” “送你的。”出连昭在他身边坐下: “你这一年帮了我南域不少,我也没什么可回赠的。这是我们南域独有的浮光石,今年采出来个头和成色最好的一块,我让工匠雕了个小玩意,送你了。” “……”应弈垂眼打开盒子,果然见里面躺着一只白色玉牌。 他听说过南域有种名叫浮光的玉石,产量极少,所以极为珍贵,一般呈白色,放在阳光下可见七彩华光,如波光粼《粼《。成色越好,七彩光芒便越明显。 浮光石个头一般都不大,一般用来镶嵌首饰,有成色这样好还能做玉牌的大小,实在难得,也是出连昭用了心。 应弈弯唇笑笑,从盒中拿出玉牌,用指腹蹭过它冰凉光滑的表面,摩挲时才发现,其上雕刻的花朵竟是紫荆。 “谢谢。”应弈一怔: “……御花园里,小七种下的紫荆也生了芽。” “你刚想到他了是吗?” 出连昭叹了口气,看向天上朵朵烟花: “我也总是想到他。也不知,他如今过得怎样。”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04节 “会好的。” 应弈握住那枚玉牌,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把玉石变得温暖: “我答应他,明年春猎时替他藏一样东西在良山,希望千年之后,那物能够重新回到他手里。” 出连昭听着这话,点点头,沉默片刻,她忽又道: “不如你给他写封信吧?如果他能拿到那东西,自然也能看到你的信。” 应弈微微一愣。 应弈觉得,应天棋的存在应该被大家知晓,所以这一年来,他陆陆续续将他们的事告诉了身边人,于是大家都晓得了他们当初认识的人其实不是应弈,而是应天棋。 应弈和应天棋的性子是不一样的,身边人很容易便能察觉到这点,心里本就有疑惑,得到真相的时候,接受起来就更快一些。 留给应天棋的信由应弈写就,署名时,应弈心念一动,邀请了今夜在场的所有人。 于是不同的字迹落在纸上,除了汉字,还有出连昭他们留的南域文。山青和白小卓不认字,又不肯让旁人代笔,俩人就照着应弈给他们写下的参照依葫芦画瓢,一笔一划画画似的留了歪歪扭扭的署名。 那封被众人一起完成的信,被应弈小心存放进了准备好的信封里,等待明年春日,寄给他们远在千年后的友人。 又一朵烟花炸开,远处遥遥传来钟鼓楼鸣钟击鼓之声,宣告着新一年的到来。 “啊!新年好!!” 白霖跳起来道了第一声贺,瞧着他小小的身影,应弈微微弯起眼睛。 他仰起头,瞧着天上的星星,开口时,声音很轻: “……新年好啊。” - “新年好!!” 电视里,晚会主持人完成倒计时,歌手演员们一起热热闹闹唱起新的歌。 应天棋举杯和方南巳一起跟姥姥姐姐碰了杯,互道了新年的第一声贺。 即便孩子们都大了,作为家里唯一的长辈,姥姥还是每年都会准备压岁红包添添喜气,今年多准备了一封,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应天棋。 应天棋很多年没有收过压岁钱了。 他把那只厚厚的红包握在手里,受宠若惊: “谢谢姥姥。” “这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姥姥笑眯眯瞧着他,而后,又拿出一物,放在应天棋手里: “这个也送给你。原本第一次见你就该准备礼物的,但我那时候挑挑拣拣许久也没找到满意的。直到前些天瞧见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很适合你。” 姥姥放在应天棋手里的是一只小木盒。 应天棋看看她,当着她的面把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金色的加棉布包,拆开来,里面包的竟是一块紫荆浮雕玉佩。 这玉佩的雕刻工艺比较古老,玉料表面也稍微有些发黄干涩,带着浓浓的年代感。结合姥姥的身份,不难猜出,这应当是一件古物。 “这是……?” “你一直贴身戴的那枚红玉是宣代的东西吧?我猜你喜欢这些玉石玩意。这是我前些年从一个私人藏家那里收来的,据说是宣景帝的爱物。料子是南域那边独有的浮光石,再瞧这大小和成色,我猜是当时南域那边进贡或者私人赠送的物件。听小巳说你的研究方向在宣末那块,我想这个东西你应该会喜欢。” “这……”应天棋看看姥姥,又看看手里的玉佩: “这太贵重了……” 浮光石,宣代,皇家藏物……价格至少也得六位数,应天棋哪敢要? “收着吧,它在我这儿也只是放在藏宝架上供人赏玩吃灰,不如给了更合适的人。我同这些老物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说句玄乎的,小七你别笑话。我觉得你和它啊,有缘。” 姥姥拍拍应天棋的手。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方岚时走过来,多少听到了一些,便抬手搂了一下应天棋的腰,帮姥姥劝: “拿着玩吧。” 应天棋最终还是收下了那枚玉佩。 除夕,他们留在姥姥这里过夜,回房间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应天棋没什么睡意,便出去靠在露台边看风景。 外面还有人在放烟花,应天棋有些出神地看着,夜风扫起他的额发,弄得眼睛有些痒。 应天棋眨眨眼,片刻,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动也没动,很快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方岚时亲亲他的发顶,他扬了下唇,转过脸去和身后的人接吻。 “外面冷,站这干什么?” 接过吻,方岚时却像是还觉得不够,于是细细从他的唇角一路向上,亲到眉骨。 “想事情。” 应天棋摊开手,给方岚时看手里的东西。 里面躺着两块和他的身体一样温暖的玉石。 一枚蛇缠红玉,一块紫荆玉牌。 “想他们?”方岚时微一挑眉。 “嗯。″ 应天棋点点头: “好想让他们知道,石头和信我收到了,还想让他们知道,我找到你了,现在过得很好。” 听着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方岚时轻笑一声: “那再进一次游戏?” 应天棋听着这话,差点打寒颤: “……算了吧,别吓我,我求你了。” 应天棋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在外面站久了确实有些冷。 于是他把红玉戴回脖颈,紫荆玉牌放回盒子收好,正想进屋,可下一瞬,一阵风吹来,他的耳尖碰到了什么冰冰凉的东西。 应天棋一愣,抬眸看去,竟见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应天棋微微睁大眼睛,抬手去接那乘风而来的小小雪花,把手心融化的水渍举给方岚时看: “下雪了。” 应天棋想给方岚时看的是雪。 方岚时看的却是他眼里的笑意和光。 片刻,方岚时低下头,轻轻吻了应天棋的掌心。 应天棋指尖微颤。 他同方岚时对视片刻,又挪开目光,去看那安静的夜雪。 “方岚时。” 蓦地,应天棋唤了他的名字。 “在。”方岚时注视他的侧脸,目光从未挪开。 “……我突然想起,我还欠你一句话。”应天棋声音比雪还轻,落进了方岚时心里。 “那现在说给我听。” “嗯。”应天棋点点头,再看向方岚时,眼里多了些认真: “你好,方岚时,我叫应天棋。 “回应的应,天地的天,棋局的棋。” 方岚时淡淡扬起唇角。 京城的大雪夜,温柔安静,他学着心爱的人的语气: “你好,应天棋,我是方岚时。 “方仪的方,山岚的岚。” 应天棋忍不住笑了,抬手环住他的脖子,贴了他的唇角:“时呢?” 方岚时扶住他的后脑,将人抱在怀里,和着雪落的声音,似一声满足的叹息: “两情久长时。”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结束啦!!感谢大家七个月的陪伴!希望大家喜欢77和44,也喜欢这个故事!可以给我一个五星好评吗!(求求啦求求啦)(如果想打五星但系统限制只能四星的宝宝就不用打了我心领了,爱你们!因为我想让评分看起来拉风一点555) 也感谢一路追更留评的宝宝们,是你们给了我力量!(有点肉麻但的确是这样) 其实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但还是想再说一次这篇文原本真的没想写这么长。开文前我只想着写个简简单单的权谋,四五十万字就差不多了,结果每个人物都想往深铺垫刻画一下,然后剧情像线面一样繁殖,越写越多直到现在的86万字。 于是我发现了,比起写剧情,我还是更擅长也更喜欢写“人”,我的故事都是一个个人物手拉手搭建描绘出来的,所以我也要感谢这篇文里所有的角色,有他们才有这个故事。 77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呢,他看起来很好接近,很随和,每天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但其实一直都 是一个人,爷爷去世之后谁也没能走进他的心里,除了44。因为44对他有种有召必应奉献一切的意思, 他交给4的事4都能做到,没交代的事4也能办好,无论如何都有4给他兜底,就这样被细水长流地打动 着。 7会爱,但其实对爱很陌生,因为以前感受过得到过的并不多,所以7对爱很迟钝,特别特别迟钝, 迟钝且直男,不然他开窍也拖不到一百多章(bushi),好在他学习能力强,看过应弈的爱之后就会类比 自己了,让我们说谢谢应弈! 再说4,4是一个很随意的人,因为以前的经历,他对什么都很冷漠,就是死了挺好活着也行的状 态。他对爱的理解比较畸形,他更像一潭死水,要特别特别强烈的感受才能令他泛起涟漪。 我写的时候还跟朋友说觉得4有一点m倾向,因为他这个人本身比较冷,容易让人感受到危险,他认 识的很多人都是怕他的,就算是姥姥也有一点,但7不一样。 4实际上很享受被特定的人支配的感觉,而跟7认识的第一天7就酣畅淋漓地把他骂了一顿,他当时 就觉得,这个人好有意思,后来慢慢了解,发现这个人和他完全不一样,在了解的过程中一下子就爱上 了。后来也特别喜欢逗7生气让7骂他,但更喜欢7强势地支配他使用他,他很爱这种过程,觉得自己是 只属于7的,只有7能支配他,就像他自己说的,每一滴血都是7的,他是只属于7的消耗品,为7去死他 依然甘之如饴,如果7不要他他就会发疯阴暗爬行详情请见正文xql吵架。 再说77和44的感情主题,用一个词概括就是“宿命”,他们都是因为彼此,生命才有了转机,4爱 7,所以他愿意献祭自己的灵魂,不是为了搏活下来的可能性,仅仅只是为了让7记得“方南巳”这个姓 名。他变成了一个失去记忆不断轮回的npc,在这种情况下他再次爱上7,给7搏出一条生路,也间接地 救了自己,爱是他们两个人的奇迹。 唉这本真的写了好久啊,磨磨蹭蹭从春天写到冬天,第一次写权谋,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不足,这 一路走来感谢大家的信任和包容(鞠躬) 那么小皇帝就到此为止啦,没写完的时候天天盼着写完,真要完结了又开始舍不得555毕竟他们两 个人也实打实陪了我大半年。 下一本开《七杀》,现代灵异单元剧,和这本同时期同背景,主角扶桑是陈枢的学生,也就是4在京 大的学弟,有小皇帝的熟人当背景板,47概率客串,没客串当我没说(bushi) 朕真不想做皇帝 第305节 又唠叨了这好些,感谢大家看到这里,这次的旅程就告一段落啦,祝大家天天开心,咱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