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朝暮》 第1章 [古装迷情] 《画朝暮》作者:望成【完结】 简介: 知柔初入京师是以宋家四姑娘的身份,外人说她卑微低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种。 那一年,她遇见宜宁侯世子,魏元瞻。 冬日游园宴上,知柔与姐姐一同被恶犬所伤,所有人都围着姐姐关心察看,知柔独个儿坐在树下,仿佛遭人遗弃一般。 此时却有一双锦靴踩了过来。她抬起头,就看见一个英锐傲气的少年上下打量她。半晌,他问:“你哪里疼?” 后来,当旁人调侃世子与他那位宋家表妹时,他眼眸微垂,忽然一哂:“名不见于宗册,算我哪门子的表妹。” 时过数载,朔德七年的旧案重新被人提起,宋知柔的名字成为京中奇谈。 从前作弄她的人,如今纷纷收敛; 从前瞧不上她的人,逐渐换了目光; 只有魏元瞻还和往常一样,总是与她争锋相对,折腾不休。 有人称赞他的举止乃性情率真,也有人说世子根基深厚,不怕这个空有名号的落魄贵女。 独独无人知晓,在很久很久以前,傲慢的世子就已一次一次为她低头。 「叛臣之女x少年将军」 ——守我山河,护她千万朝暮。 阅读备注: 1. 第一章为引,正文从小时候开始写; 2. 男女主年龄差一岁;女主会武; 3. 中期含草原篇幅,可能有草原男二单箭头。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成长 主角视角宋知柔魏元瞻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我心昭昭。 立意: 无论何种身份境地,都要把心向上。 第1章 望故园(引) 隐约像在喊……知柔。…… 天气冷得像在坠刀子,把人暴露在外的肌肤都钉住,一层层向内割划。 日头尚未出,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军士们在更鼓声里起来,狠狠摩搓掌腹,披衣蹬鞋,营房内绽开细碎的衣料声和跺脚的声音。 帐门外开始燃灯,有两人从后边打了热水回来,老远就看见自家主子全神贯注地使枪,薄光笼罩着面目,如绘浅金一般。 其中一人再次感叹:“主子也忒有精力,天没破晓就起来弄枪,这劲头儿,我瞧着都喘……” 他们望着魏元瞻,从前那个贵胄少年的影子渐渐模糊了。 湿汗沾染素衣,如今的他不再是只穿绫罗织锦、到哪儿都有人捧着的侯府世子,变得与常人一样,气息却愈发强悍——分明才十九岁,身形已有了男人那样的结实轮廓,高大英挺,韧腰阔肩,即使不佩兵器,单站在那儿,也掩不住他身上锋芒。 忽然北风刮面,寒冷的空气凝入肺腑,痛得人呼吸都愈发困难。 另一侍从掩住口鼻,含混不清地说道:“你说咱们爷,好好的京官不做,为何非要来这荒野边陲,投张都督麾下?一年半载也罢,这都三年了,便是磨砺镀金,从玉阳到兰城,战功也该攒够了——咱何时才能回京啊?” “咱这离哪儿近,你不知道?” 天际之上,一只阔翅的鹰正盘桓着向西北飞去。再往北,应该是草原了吧? 那侍从幡然醒悟:“嗬!爷还惦记着跟四姑娘的仇呢?” 他口中的四姑娘,是京城宋家的小女儿,宋知柔。自她入京起,与他家主子的恩怨可谓一数一箩筐。 只在三年前,四姑娘不知何故,被皇后殿下添到了怀仙公主和亲漠北的名册里。 自此,归期不期。 便是那一月,魏元瞻不顾侯夫人极力反对,求侯爷去信玉阳,让张都督将他收至麾下,从最末等的士卒做起,一路历练。 年长些的侍卫听了这话,眼皮嫌弃地一翻:“仇什么仇!蠢货!” 十二月尾。 怀仙公主向朝廷上书求归的消息终于传到兰城。 帝允其所请,命礼部尚书赵琛即刻前往兰城迎接,同兰城守将高弘玉一并率军护送公主回京。 魏元瞻得到这个消息时,融融的雪飘过枯树,落在他的眉梢。他眉目一颤,指尖甚至也在微微发抖。 他忙收紧十指,将手藏于身后,一双灼灼的眼睛看住高弘玉:“迎公主回朝,此事……当真?” “圣旨刚到,还能有假?”高弘玉将那卷绢帛给他,“这次,你跟我去。” 魏元瞻略略定神,眼里闪过无限喜色。 不待高弘玉离去,他已展开绢帛,反复将圣上的旨意看了又看。 紧接着,就见他一把将其合上,欢喜地笑了出来。 在高弘玉的印象里,魏元瞻鲜少将喜怒如此外放。他这高兴的模样,仿佛下一瞬就要亲吻圣旨,以谢陛下圣恩。 高弘玉不解他因何高兴至此,稍作猜想,以为他与怀仙公主曾有旧谊。 却听见他喊了谁的名字,很轻一声。 绝不是怀仙公主的名讳。 隐约像在喊…… “知柔。” 作者有话说: ---------------------- 事实证明,完美主义加修文狂魔真的不适合全文存稿。总是在删改的路上,没有尽头,思来想去还是先开啦。感谢一直在等我的朋友们~ 阅读提示: 1. 例如“女子不可随意出门”这类的封建俗例不会出现在本文中,女主【经常】往外面跑; 2. 本章为引,正文顺叙; 3. 男女主年龄差一岁;女主会武; 4. 中期含草原篇幅,可能有草原男二单箭头; 5. 故事背景架空,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 6. 段评功能已开,无条件限制,欢迎评论! ↓下面是小成展示预收的摊位(求收藏ovo) 《殿下》公主与恶犬·双腹黑·男暗恋 《着戎衣》草原狼王vs中原女将·相爱相杀 收藏作者专栏,开文早知道~ 第2章 缓归客(一) 少年瞧着略长知柔几岁。…… 朔德十六年立秋这日,彤云密布,眼看就要落雨。 廊檐下挨墙坐着两个九岁年纪的小女孩,左边一个呆呆的,捧着圆腮问:“都说京城的女子一个个跟天仙儿似的,天仙儿是什么样?” “等我见着了,便画下来寄给你。大概……”知柔把眼调向门内,想了半晌,复将脑袋转回来,“就是那样吧,像我阿娘。” 知柔的娘在县里颇有名气,是个当仁不让的美人。因她身份特殊,又为这“美”添了一点儿惊心的韵味。 小娥深以为然,继续问:“你们过去了,还会回来吗?” 知柔没有立刻答她。说实话,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正此时,豆大的雨珠从檐边坠落,须臾间形成一条水幕。 知柔拍拍裤腿起身,准备进屋拿伞,未防一个蹒跚的身影从廊道那头走来。 小娥旋即朝她跑去,牵住她的手,继而回头冲知柔喊:“我阿嬷来接我了,知柔,我跟阿嬷回去了,你歇着,不用送!” 知柔停顿了下,几番张口想要叫她,与之好好告别,最终却是看着人影消失在雨帘外,许久才撤回目光。 第二日云消雾散,被暴雨打落的月季沾了渡口满道。 知柔一早被拍门声唤醒,记得阿娘说过,宋府的人今日会来接她们上京。她睁开眼,默了一默,利索地爬起身,修整形容,与林禾一起出至门外。 马车渐行渐缓,很快停在十里春渡口道前。赶车的将她二人扶下来,指一指身后:“夫人,您和姑娘先到那等会儿,小的过去打点,稍刻就回。” 知柔自小是好动的性子,今日却静得出奇。林禾看她一会儿,心晓缘由,抚摸她的头发,没有作声。 临了预备登船时,后头响起一串着急的嗓音,大声喊着:“知柔!知柔——” 她微微一怔,不觉抬起眼,原来的神采一点点团聚回来。随后折过身,拨开人群就朝外奔去。 及至小娥跟前,她停下轻笑了笑,分明很高兴,鼻子却有些发酸:“你怎么来了?” 小娥忍住不叫眼泪滑下,握紧知柔的手,将一条链子塞入她掌中:“你拿着,这是我娘给咱俩编的,一人一个。你到了京师,千万不要忘了我,指不准哪一日我就上京去找你了。” 知柔大半张脸兜在晨曦里,攥了攥手心,将昨日的遗憾一应扫净。 “好,你也不要忘了我,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要是程武他们还敢欺负你,你便写来告诉我,我教你怎么教训他们。”说着眉宇清扬,逐渐恢复以往俏皮的神态。 小娥听了,到底忍不住哭出声:“知柔,我真舍不得你……” 一旁小娥的父亲双眉微皱,见孩子们伤神,他却帮不得什么,最后还要狠心把她们相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放知柔回到自家人身边,随众登船。 直到船只发出去好远,知柔还能隐约瞧见岸上的小娥。由她父亲牵着,渐消成囫囵一笔,暗淡无形。 第2章 水路走了两月,到章州府换乘马车,如此又颠簸数日才终抵达京城。 知柔掀开帘子把头探到窗外,目光定定瞧那城墙。它出奇地高大,远看时,偶有几处覆着一层斑驳的白,该是极老了,仿佛能看见历朝风霜对它的洗礼,但又不觉得残旧,反而霸道,威严。 马车将近城门便慢下来,入列由城门守卫查验。一进一出的队伍狭裹语声,适才让这个不真实的梦有些具象。 “柔儿,坐好了。”林禾的嗓音在车厢轻起。 知柔听见后,缩回脑袋,面上闪烁着飞扬雀跃的神情:“阿娘,京城比我想象中气派多了,就是离洛州太远,小娥就算要来找我,也得好长一段时日。” 她顿了顿,心思一动:“等进了城,我们下去逛逛吧,让我替小娥瞧瞧有什么好玩的。可以吗,阿娘?” 林禾睐着她,心里后悔对她的管教没有再严厉些,如今到了京城,恐怕少不了招添麻烦。 想到此处,便正色几分:“你忘了怎么答应我的?这里是天子脚下,不比洛州,遍地朱衣权贵,依你这顽皮性子,若无意……” 话犹未完,知柔已耷拉下腰身,像一只蔫了的小犬:“倘或得罪了贵人,决计不可撒野,要记住‘忍’字当头,最好安安分分守着规矩,不让娘操心。阿娘,你说的话,我都记得的。” 她抬眉偷窥林禾一眼,被她逮住视线,连忙低头,把喉中迂回的措辞一口咽下,换了害怕的声气儿。 “不去了,不去了……” 宋家坐于城西,应京城里的布局,东富西贵,这西边住的多是官贵人家。 林禾一行自南门入京,两旁店肆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乃城中最繁华热闹之所。 知柔不得踏出马车,身受拘束,一颗心却仍在挣扎,眼下正窝在车角,撩开寸许帘子向外张望。 “姑娘受累了。城内不可疾行,到府上且需一会儿功夫,您瞧可要下来步行一段?” 此行护送她们上京的共有三人,说这话的是为首那个,窄面浓眉,看似不好相与,实则顶顶和善。方才在马上斜垂眼睛,见她面容憋闷,眸光却四处流转,计较片刻,为她活动筋骨打了一个由头。 知柔原本心情还有些低落,听他一问,旋即偏头去看林禾。她犹豫半晌,下颌略微一点,当作应了。 小姑娘一张清丽的容貌总算绽开,笑嘻嘻地告声好,然后三两下翻出马车,由随行的婆子在旁牵着。 林禾生性谨慎,不放心叫知柔离开她的视野,遂打起一角车帷,心想等时候差不多便唤她回来。 是日天清,风过处衣香尽送,知柔一路走一路四顾,到得一位货郎担前,像看上什么,悠悠停足。 街上行人多,应吆喝声前来的却少,那货郎见她走近,笑脸招呼:“小公子瞧瞧,这些都是南地来的新样式。” 知柔在外常作男孩儿打扮,兼其年齿小,鲜少有人能看出她是个姑娘。 观她瞅着自己腰间挂的小木刀,扯下来一笑:“小公子眼光毒辣,这柄木刀可是永州名匠长春先生所制,前几柄都叫人高价收了去,小人这儿独剩一把。您若看上了,我便宜与您,您再多挑挑别的把式?” 一席话说得漂亮,知柔歪了下嘴角,身旁的婆子微拧起额。 这是城中商贩一贯的作派,看她年纪尚幼,穿着又不十分富贵,哪懂甄别呢?便不顾夸大其词,欲将东西哄卖给她。 知柔是喜欢那把木刀,但也不笨,牵唇笑了笑便欲开口。却不知哪里突然冒出一群乞儿,从她身后拥堵而上,一边吵一边推挤,登时将她与婆子分散了。 她情急回首,怎想又遭人一搡,脚跟未踩稳摔了下去。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像是跌到谁身上,擦了骨头,皮肉隐隐发酸。 未几,身下有人开口,是个少年的声音。 “起来。” 吓得知柔赶紧起身,适才滤掉的排揎也在此刻回归耳畔—— “哪来的小孩儿,竟有胆子往我们爷身上撞!” 她抬头想要解释,即见少年抻抖衣襟,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旁边随侍见状,住了嗓音。 少年瞧着略长知柔几岁,穿的纱罗圆领袍,足蹬皂色皮靴,模样英挺,一双眼蓄满轻慢。 对视上的那一瞬,知柔脑海中砰然浮现两字——贵人。 急忙折颈与他赔礼:“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方才有人推了我一把,哥……” 及此又倏然哑声,举起脸,用打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神情紧张:“哥哥,你摔坏了吗?” 少年看她如此,抿了抿唇,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可背上火辣的滋味一时难以消除。 “贵人”不说话,上下扫她几眼就偏过头。 那随从领会,上前一步冲她道:“行了,你走吧!我们爷不与你计较。” 知柔眨巴了下睫羽,仿佛没料到这桩事能如此容易揭去,但既然人家不怪,她就承情吧。于是笑一笑,道声谢谢,接着飞快转身,着急地朝原路跑。 少年这才拢起眉,反手够到后背,指尖触及哪,哪就生疼,不由咬腮。 他身边的随侍见了,忙弯下腰,把他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打量个遍。 “爷哪里疼?我带您去医馆上药吧,否则让侯爷夫人瞧见,又该说您了。” 说到此处,口中声调一矮,怨怼起方才那个冒失的,“真不知是谁家小子,在外连个看管嬷嬷都没有,不长眼地撞上来。” 少年说不碍,“没那么娇气,回去让长淮帮我看看也就够了,母亲发现不了。”舒展肩膀,手把袍子一拍,骤然察觉扣在腰间的玉佩丢了。 稍加思索,慢慢垂下手,脸色很有些不悦。 他转过头,看向长街。 人群熙来攘往,车马流动,那抹衣影就像一尾鱼,几下便要挣脱不见。 记起方才,小孩儿一身乖巧地立在他跟前,语气诚挚。少年嘴边忽然露出一点失笑的弧度。 “把他抓回来。” 作者有话说: ---------------------- 男女主年龄差一岁,女主看起来比较小。 明天见~ 第3章 缓归客(二) 打量她的视线不止一缕。…… 宜宁侯府。 鸟雀拍打翅膀由檐角飞过,隐约掠及树梢,发出悉索的响声。 此时廊院内,石杌上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左腿搭着右膝,云纹织锦靴在马面裙下轻轻一晃:“反正我不管,你主子欠我的,他不还,就你来还。” 长淮直身立在杌边,笑容依旧恭顺,只这恭顺里掺杂了一丝苦味:“瞧姑娘说的,您想让小的做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魏鸣瑛点头,欲要交代,这时另一道身影打洞门里转出来,着急说:“长淮!爷那儿找你,快些——” 话未说完就断了弦儿,好像才瞧见她,匆忙行礼,而后杵在一旁禀道:“大姑娘,咱们爷有急事,就先把长淮领回去了。” 长淮正愁难以脱身,恰巧同伴来救,忙抚一抚身上的袍子与她告辞,任她在后边如何喝令,头也不回地阔步往濯云院去了。 进得屋内,龙首衣架后立着一面绘山水的座屏,余晖破窗而入,映其走笔似幻似真。 长淮从屏风绕进内室,见到魏元瞻,这才安心地喘两口气。 “兰晔这张嘴,我还以为您出了多大事儿呢,不是好好的么。”说着趋至床头,把帐子拨得更开,垂首打量其间盘腿坐的少年,“爷伤哪儿了?” 眼下正值黄昏,金芒透过窗牖铺在少年半张脸上,长而直的眉宇微攒,似在思索什么。 闻言慢慢回神,魏元瞻趿靴下床,指自己的腰:“让人撞了下,大约擦破点儿皮,不打紧。” 顿了顿,落到圆杌凳上睐长淮一眼:“你怎么又让魏鸣瑛逮了去?” “爷还说呢,”长淮踅步上来,一边替他宽衣一边回,“姑娘那脾气您不知道?她想做的事儿,天王老子拦着都得办成。要不是您前儿害她扫脸,她能成日抓着小的赔她?” 魏元瞻听了轻笑,不防背后的伤叫两根指头稍按一下,倒抽口凉气。 兰晔见状,立即踱去拍开长淮的手:“我来我来!用什么药,都给我就是,你下手没个轻重,是存了黑心报复爷吧!” 长淮吊吊眉梢退让开来,口中不咸不淡应着:“也不知是哪个蠢货,陪爷出去一趟就把爷伺候成这样。我一路问你,你还没说,爷让人撞了却是怎么回事儿?” 话音甫落,主仆俩的颜色都不好看。 这让人撞了事小,东西丢了还未寻回,对魏元瞻来说,损颜面;对兰晔而言,是他办事不力,连个孩童都跑不及。 长淮同兰晔皆是十三岁进的侯府服侍魏元瞻,而今已有四年。小主子的一举一动代指什么,他睃一眼便有了大概。 面上未惊未变,将药瓶甄出来递给兰晔,另倒一杯茶与魏元瞻:“爷,我下晌听大姑娘说宋府这两日有好戏看,您去不去?” 第3章 宋府与宜宁侯府沾了姻亲,宋二太太和他们侯夫人正是亲姐妹。两家往来甚密,却可惜,魏元瞻与那宋家表兄交情冷淡,并非彼此不熟稔,而是有一种谁也瞧不上谁的默契。 “与我有何相干。”他仍在败兴上,语调平平。须臾,眼梢微划:“怎么,我姐要去宋家?” “那大姑娘怎会告诉我?她只是跟身旁的提了嘴,我恰巧听见一耳朵。不过依我看,大姑娘确实有这意思。” 宋二老爷要抬江南美人入府,旁人或许不知,但在魏家算不上一个新闻。她挑这个节骨眼儿去宋府,到底安的什么主意? 浮尘晃到少年眉宇之间,细微摆动。 思忖半晌,明瞳中露出不耐烦的光,舒展了下身子,潦草说道:“管她呢,她爱去哪儿去哪儿。” “这两月总是落雨,一路上可还太平?”宋府樨香园内,男子托起向他施礼的二人,唤她们坐,一双眼颇具柔情地望过去。 他穿着月白纱袍,清淡霞光罩住他半阙身,很有些读书人的文雅,然嗓音稍砾,若是严肃起来,该是让人敬畏的声音。 这便是宋府二老爷,宋从昭了。 知柔因与婆子走散,叫林禾还有其余三人慌忙地寻一通,其后没少受训。好容易到了宋府,被府中威严的排场震撼,只觉此处不是她该待的地儿,一心想走。 目下换了干净衣裳站在林禾旁边,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她探究地拧一拧眉。 刚才林禾向他见礼,她跟着见礼;林禾称他“大人”,她没学,单是沉默着,好奇地去窥这张没见过的脸。 林禾颔首回答:“大人的安排周齐,路上没有什么不妥。” “那便好。”宋从昭微微一笑,拿眼定向知柔,话声不觉添了一丝慈爱的味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心下疑惑呢,对不对?” 冷不丁交汇目光,知柔怔了下。 稍顷,她抬抬下巴,有意掩饰局促:“我知道,您是二老爷,他们都这么叫您。” 此言一出,房内的几个下人微弯嘴角,藏不住笑意。宋从昭亦抬眉将她细看一刻,倏而浅笑:“你说对了,我是二老爷。” 如此情形叫她有些懵,困顿地去瞄林禾。 谁想这当口,室内忽起一声闷闷的响动,小姑娘立刻睁大眼,克制住不往自己肚腹查看,颊腮却爬上两笔可疑的红。 宋从昭对随侍使个眼色,马上便有消息传到厨房,招呼厨子做菜。 经过方才的答对,他心里清楚,林禾尚未与知柔说明身世,自己不便留下来与她们一起吃。 于是提着袍摆离座儿:“今日有些晚了,你们舟车劳顿,暂且歇下。明儿一早用过朝食,我带你们去见老太太。” 林禾随之起身,与他还礼。知柔不自在地垂下头,嘴里模糊一句,算是没缺礼数。 宋从昭虽然走了,院子里却被他留下几人,其中一个年纪与知柔相仿,说是日后专门服侍四姑娘。 知柔哪里需要旁人服侍?待饭一摆,利利索索吃了,带着一肚子疑问悄眱林禾。 譬如为何上京,离开她打小生活的江南?这个问题,她问了林禾数遍,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含混的。 夜里,四面掌灯,屋内一张雕花圆案旁,知柔不可置信地呆着脸。 未知几何,眼睫像一对蝶羽缓缓振颤,收回些神:“宋二老爷……”怎成了她的爹爹? 五雷轰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很多原本不明白的事都说得通了。 林禾自觉羞愧,目光垂着别处,与她交代后,心里那口气总算舒了出来。 知柔是个爱钻研的孩子,由小至今,她明着暗着问过许多有关“爹爹”之事。林禾编的谎多了,有时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被她侦破,久而久之就不再回答。 屋里蜡烛燃烧着,把一方天地照得通亮。 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气氛有些难捱。林禾把视线调到知柔身上,即见她双眉倒竖,小脸鼓作一团,仿佛在极力克化此事。 未几,她突然道:“阿娘,咱们一定要留在京师吗?您是有什么不得已要做的事,还是别的?咱们能不能回洛州去?” 知柔原本以为,阿娘不愿分说,执意随宋家的人入京是因为阿娘与宋家或有亲缘。 县里的人常常评道,观林娘子举止做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半犯了错事,被家族遗弃,这才沦落至此。 至于那“错事”为何,知柔听得多,心中渐渐了然。 几曾想,她们入京的内情竟与她的猜测相差千里——既然宋二老爷是她的爹爹,那为何九年间,他从未出现?如今想起她们了,便将她们接到府中,离开她原本生长的地方——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对望着,小姑娘义愤填膺,见林禾面容艰涩,适才反省自己是否做错什么,委屈地垂下脸。 等了许久,林禾终于出声,和缓的语调下,比往常多一分严肃。 “柔儿,你听好,京城才是你该生长的地方,是你日后安身立命之所。宋二老爷正直端方,实乃君子,不可对他无礼。” 眼波在知柔面上扫一扫,沉默片刻,才接着说:“你心有疑问,我知道,等你长大了,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时辰不早了,歇息吧,明日还要面见一大家子……” 后头的话,知柔已不太听得进去,心里堵了事,夜晚难以入眠。 次日,天光乍泄之际落了一场雨,嘀嘀嗒嗒浇在地上,如同竹仙抚琴。知柔便是这会儿起的身,才用完朝食,宋从昭就来了。 记着林禾嘱咐的话,她没有失礼,可老大的不情愿写在脸上,叫他无可奈何一笑。 原担心到了文荣堂,她恐怕也是这副情态,却未料,事实与他所想倒了个个儿。 文荣堂内,宋老夫人崔氏端坐上首,垂老的眼睛钉在知柔身上,目光平稳,甚至有些死寂。 同时投来打量她的视线不止一缕,她笔直站着,很有临危不乱的气度。待宋从昭唤她,便叩首下去,向老夫人问安行礼。 她的规矩做得极好,全无忸怩之态,更难得的是她说话的口音。并非吴语,而是正宗的官话。 宋老夫人眼尾稍提:“起来吧,上前说话。”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缓归客(三) 你是偷了我玉佩的小贼。…… 知柔依言起身,走到宋老夫人跟前。仆役们此时都退了出去,留在屋内的皆是宋府里的主子。 “官话是跟谁学的?”宋老夫人瞧她。 一团孩子气的脸,颊腮圆润,眉骨却颇高,下面架着一双清亮的眼睛。 “自小由阿娘教,后来书塾里来了一位北边的先生,跟他念了几月。” 此言听罢,宋老夫人才将眸子转去林禾身上,瞟了一眼,随后略一颔首:“读过书。” 宋氏乃百年簪缨世家,清华重礼,更贵才学。原听闻宋从昭要接一介乡野村妇入府,宋老夫人气得大病一场,如何也不肯答应,后来得知她育有一女,才渐松了口。 对外,便说她是老二早年抬的妾室,因身子不好,便与幼女一块儿回洛州将养,现下孩子大了,才接回府中。 虽有说辞应对,可于宋从昭的仕途而言,终究是个隐患。 是以对待林禾,宋老夫人的态度是冷晦的。她倒也知趣,站在屋中低垂着眼,一语未发。 主位右手边立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孩儿,穿一身花织锦缎,模样比知柔大不了多少。 时下红唇一撇,满是傲气地喃了句:“什么时候私塾里待过几月也算读书了。” 开口的是宋府三姑娘宋含锦。 林禾母女进门,除了二太太许氏,心下最闹烦的就是她了。眼望知柔有些得到祖母的认可,厌恶一下子俱做脸上,被兄长斜目一睇,适才收敛。 宋老夫人双唇翕动,轻声念一遍:“知柔……是你姨娘给你取的名?” 听闻“姨娘”二字,知柔稍微反应了下,而后抿唇:“是我的小字。” “处弱守柔,倒是个有深意的。”许月鸳慢慢说道。 知柔循声望去,见一个姿容华贵的女子坐在玫瑰椅中。她三十冒尖儿,乌发雪腮,眉眼带着亲慈的神情,冲她摆了摆手:“你来,让我瞧瞧。” 知柔有些踌躇,目光向上首轻觑。宋老夫人没发话,也不知是应还是不应,遂想了想,几步踱到许月鸳座儿前。 那副朝老太太讨巧的行止落到许月鸳眼中,差点儿没气个倒仰,心道这小丫头竟还是个势利的,晓得谁该巴结。 却到底是个未见世面的丫头,进了宋府,到她二房手下谋生,能谋成什么样,不还是她这个二房主母说了算。 心里淡淡嗤笑,面容上维持着亲和之态,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看来乡下光景也是养人的,长得真俊秀。” 说完,她有意无意又添了句:“都说女儿类父,我瞧着,你不一样,想必是随林姨娘吧。” 第4章 轻飘飘的一句话有千钧重,甫一跌落,宋老夫人的脸色便沉了下去。 刚才的确端详过她,她的容貌虽然稚嫩,但仔细对比,是不大肖似宋从昭。更遑论她自小养在京外,天南海北,谁知那林姨娘是否与旁人苟合,生下了她,复谎称为宋家骨肉? 可此等荒唐事,宋从昭断不会容它在宋府发生。 将林禾母女接上京前,该查验的业已查验,该过的明路都已过了,知柔的身份就是宋家之女,无可指摘。 许月鸳说这句话,无非是想在老夫人心中埋一根刺,顺给知柔一个下马威。 她是正妻,宋从昭不会当众驳她的颜面,哪怕深晓其用意,终不过睐去一眼。 长房夫人陈氏观气氛诡谲,打个圆场过去,一行说一行招呼小辈们,让知柔一一见过。不多时,老太太以身子不豫为由,叫他们散了,连预备下的午饭都没摆,径直回屋。 正堂人散后,星回走上来向宋从昭见礼,得他吩咐,引知柔去拢悦轩。 “老爷一早便叫人将姑娘的院子布置下了,跟林姨娘那儿隔得不远。您想去,一程路的事儿。”瞧她面色怏怏,星回大约猜出什么,从旁宽慰道。 知柔看她一眼,没有否认,向她点了点头。听她又对自己起一声“四姑娘”,忙提议:“我们年纪差不多,你不如喊我知柔吧。” 星回讪笑了笑,未再接茬。 宋府是高门大户,鼎盛之时频加修扩,府邸也是深广得很了。知柔随她穿过数道洞门,那头出来是一面白墙,上有漏窗交迭,将对面的景致皆滗过来。 “就快到了,四姑娘。” 星回往前边抬手,知柔顺其所指望去,听她说道:“您的院子与三姑娘相邻,她的叫绝珛,您的是拢悦轩。三姑娘素来不喜旁人进出她的地方,您千万仔细些,别招三姑娘的眼。” “她很凶吗?”在正堂与宋含锦问礼时,得她随意应了几字,除那以外,再无多余的交集。 “凶么……倒也不是。”星回迟钝地摇头,想了半晌,她接着道,“每逢节下,就属三姑娘院里的赏钱最多啦。但三姑娘与您不太一样……有点冷冰冰的,大家谢赏都不敢提声儿。” 这一番描述,简直令知柔身处其间,拢一拢衣襟,换个话题问:“星回姐姐,你知道老夫人喜好什么吗?” 说话儿踩下踏道,向一扇海棠门徐行。 星回一路听她称呼自己姐姐,此刻没再纠正:“老夫人喜好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但若说让她欢喜的人,该是大公子吧。大公子学问好,长得也好,老夫人只有和他说话时才有笑模样,平常总是很严肃,大家都害怕她。” 忽闻外面摩擦轻响,似衣靴履地之音,当是仆婢经过,慢慢收声,领知柔穿过海棠门。 猝不及防地,视线中出现两道清贵的身影。 此值深秋,淡雅的花香伴着金色氤氲空中。少女双手环抱,长长的眉头一横:“什么拜谒母亲,分明是来瞧咱们家笑话的,笑咱们宋家接了一个粗野东西入府。” 宋祈羽不置可否,目光在她脸上巡睃片刻,低笑了声:“妹妹。” 后面的话还未启口,余光见不远处站着二人,似乎是昨日刚接来的姨娘之女。 她安静立在门下,一双眼仿佛好奇,毫不避讳地在他周围打转。 宋祈羽索性折身,慢洋洋看了过去。 四目相衔之际,知柔怔了住。 未过多久,她意识到自己所举有失,连忙低垂眼帘,在原处对他们道:“哥哥,姐姐。”便作见礼。 宋含锦刚才被魏鸣瑛气得一肚子火,眼下撞见她,愈发牙痒。却因为自矜身份,做不出撒泼辱骂的事,只能鼻子里冷哼一声,就松开手甩袖而去。 宋祈羽大概也会如此吧,知柔看着他想。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一步,预备等他先行,自己再进拢悦轩。 这幅做小伏低的举止落在宋祈羽眼中,没来由有些想笑。到底是克制的,仰起的唇角很快收平,错身经过了她。 星回观察她的神色,轻声安慰道:“您别怕,大公子就是护短,人却是不坏的。往后咱们避着些三姑娘,大公子那儿定能相安无事。” 知柔何曾怕他?小姑娘面皮薄,难为情罢了。听她一直念“大公子”,没忍住问:“星回姐姐,你为何称他大公子?” 方才正堂内,陈氏带她认人,她记得分明,长房也有一位公子。 “大公子虽为二房所出,却比长房的公子年长一岁。照序齿排辈,他就是大公子呀。”星回解释几句,见她眉尖舒展点了点头,好像奇心已消,不再谈论。 天色暗了下来,宋府灯火通明,知柔从林禾院中离开,有意去藏书楼寻两本合宜的书看。 星回挑灯走在她旁侧,瞧她不说话,也不知自己要抛些什么话茬。 整座府邸静悄悄的,唯剩轻弱足音在四周起来淡去。 经过小花园,有闲碎的议论声响入耳畔,打破了宁静。 “……谁会将妾室养在那么远的地方,从未提及,一晃八九年过了,又突然将人接到府中?” “照你说,南边住的那位可真有能耐,托着这么大的女儿都能攀搭上老爷,算不算狐狸精下凡?” “怎么,你也想跟南边那位学学本事?你呀……”一人笑着挤同侪1的肩,话声渐渐隐去。 星回变了脸色,忙去看知柔。 她到底年纪小,情绪起伏都在脸上,听她们辱及林禾,神色顿时一暗,圆扑扑的腮线绷紧了些。 “四姑娘,别管她们,我知道另一条路也能过去。”星回小声劝道,抽出一只手去牵知柔。 不料被她反握住前臂,牵制着蹲下来,躲在一处草丛后。 星回又惊又疑,刚要问,便见她竖起食指抵唇,然后压着嗓音:“星回姐姐,躲好,不要出声。” 说完,她在地上抓了两颗石子,冲那二人腿弯掷去。 见她们吃痛摔跤,知柔将脑袋埋得更低,嘴边翘起一丝欢快的弧度,强忍笑意。 星回蜷缩在她旁边,偷偷看她一眼,如此痛快的报复,在宋府里当真前所未见。 待人走远,知柔拍拍掌心站起来,顺便拉了一把正在思量的星回:“她们走了,我们不用换路。” 一转身,廊下未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年。 他环臂当胸,看人的时候浓眉微挑,有些玩味,继而仰唇,露出一点爽朗的笑:“她们是看见我才走的。” 知柔指尖轻拢:“你说什么?” 魏元瞻上下打量她。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眼神机警,隆眉秀鼻。这幅长相,他应当从未见过,却哪里错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你是偷了我玉佩的小贼。”他说。 作者有话说: ---------------------- 1同侪:同伴,同等之人。 第5章 缓归客(四) 她不能再留在府中。…… 廊下风灯摇曳,光影如水一般晕染开来。 星回瞧清了来人面孔,连忙出声:“表少爷,这是我们家四姑娘。” 说完又看二人一眼,见知柔没有反应,适才低头弯腰,向少年行礼后退到一旁。 魏元瞻知道四姑娘是谁。 他今日进宋府,原是担心魏鸣瑛出言无状,一下学便赶了过来,存着监督之意。 暮晚用饭时,听她提起一声“四妹妹”,方才晓悟:宋家昨日接入府里的不止一位美妾,还有一个女孩儿。 知道了知柔的身份,魏元瞻突然褪了些精神,站在原地对她抬抬手:“我的玉佩,还给我。” 夜里风凉,少年的衣裾稍稍掀舞,勾勒出他的腰身,还是少年人的清瘦,站姿却笔挺,说话的神情与知柔认知里的官贵子弟如出一辙。 知柔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担心他和江南那些乡绅纨绔一样,是无端来找她的麻烦的,矢口否认:“什么玉佩,我没见过你。” 魏元瞻笑了,三两步踏下台阶,走到她面前,好好端详了她一番。 上回见她,她穿的一身男孩儿打扮,与今时不同,脸上挂的却是同一个无辜相。 若非方才那幕,他兴许也就信了,但他在廊下看得真切,眼前这人拿石子捉弄婢女,可窥其性顽劣。 初时,他还觉得此人有点意思,现在不知怎的,只觉烦困,扬起的嘴角落了下来:“你那日落了东西,被我的随从捡到。” 他盯着她说:“把我的玉佩还给我,你的东西,我明日便叫人送过来,不会告诉姨父。” 知柔知道他在诈她,不耐烦地皱眉:“我真的没拿你的玉佩。” 小姑娘的眼睛又亮又润,因为被冤枉,鼓着腮帮子。那神情魏元瞻看了眉头一拧,难道自己当真误会了她? “魏元瞻!” 一道清脆的声音自身后而来。 他回头望去,魏鸣瑛正携两个仆侍朝这边举步,待到他跟前,语气急切:“姨母让我们留宿一晚,我不想,你快帮……” 第5章 说着眼风一扫,划到边上杵着的女孩儿,只一眼就将她打量了大概,眸光一闪,冲魏元瞻压声问:“四妹妹?”脸上铺满新鲜和好奇。 魏元瞻似乎不想让她们认识,很快抛下玉佩一事,捉住她的胳膊往回返:“什么四妹妹,与我们无关。” 走了魏家姐弟二人,小花园再次归于宁静。 星回趋上前对知柔道:“四姑娘,方才那两位是宜宁侯府的小世子和大姑娘,侯府与咱们二房沾亲,往来频繁。不过表少爷已经许久没来过府里,我也是瞧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 顿了顿:“表少爷为何说您……” 知柔不担心别人误解自己,只怕会牵连到阿娘。 她双眉微攒:“我不知道。星回姐姐,你会将此事告诉老爷和夫人吗?” 星回愣了住。 她是宋二老爷选来服侍知柔的,可二房的奴婢多为二太太许氏掌管,她背后的主人,正是许氏。 知柔并不清楚这些内里,不过随口一问,久未听见回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有所领悟。 难怪才认识两日,她对自己就有一些相识已久的亲近,原来是在为二太太监视她。 知柔一时感到失落,却仍勉强着笑了下,跨出草丛。 落后几日,知柔每天晨起都依着规矩,先去澹玉苑向父母问安。 一辈子没喊过父亲,现下磕巴地叫了几日,总算不太觉得难为情了,但对着另一个人称作母亲,到底不能习惯。 屋内,宋从昭喝一口茶,余光掠过许氏,话却冲着知柔:“我预备过些天让你和你几个哥哥姐姐一起去家塾念书,要用的东西,你母亲会替你准备。” 宋家子孙不分男女,皆是早早开蒙,五岁便入家塾读书。后来,京中一座官立书院名声鹊起,招纳了不少渊博的学者入内讲习,世家儿郎们便开始在年纪稍长的时候,进亭松书院研学。 而现在,宋家年轻一辈最长不过十五,知柔进了家塾,该是会每日见到他们所有人了。 她虽然惊讶,但对读书有很大的向往。 从前在江南,只有男子可以入学堂,就连阿娘想为她请一位教书先生,都无人应募。若非小娥的父亲帮忙周全,她在洛州是进不了私塾的。 眼下有此机会,自然要抓住。 小小身躯立刻离开座椅,到中间礼谢:“多谢父亲,母……母亲。” 不多久,小辈们从屋内辞去。 宋从昭多饮了一瓯茶,看许月鸳没有开口的意思,知道她还在因为给知柔取名一事而恼怒。 按她的原话来说,小丫头来路不明,怎当得族中字辈?能冠“宋”为姓氏,就算她是个有家之人了,何必再奢求旁的? 二人谈不到一块,他索性起身,迤迤然跨出房门。 刘嬷嬷目送他离去,踱两步至许月鸳身旁,垂下眼:“夫人,老爷想给四姑娘取名的事儿不过一说,您别恼坏了身子。” “那些族老们最是与他一头,只怕等他劝动了他们,全家就只我一个恶人。”许月鸳将手臂抬到桌案上,语气悠悠的,不表喜怒。 刘嬷嬷跟她许久,深谙她的脾性,她面上越冷淡,就代表心里越在乎。思忖片刻,斟酌着出声:“此事,老夫人不会同意的。” 许月鸳想了想,打起些精神,说道:“变天了,叫绣师把替锦儿裁的冬衣分两套去拢悦轩,给四丫头。家塾内都是同姓子弟,若她太磕碜,还不如那些个旁支的,别人看了,要说我苛待她。” 刘嬷嬷点头应下,又感叹一句:“夫人心善。” 小花园偶遇魏元瞻的事,星回没有向上禀报。知柔却打那天起,老躲着她。 原因无二——知柔自小无拘惯了,若在她面前又行了什么不妥之事,岂不麻烦? 前脚从澹玉苑出来,正要去樨香园见林禾,不料长廊深处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知柔放缓步调,见一只纤瘦的身影逐渐放大,最后气喘吁吁停在她面前:“四姑娘,我正、正要找您……” 知柔眉心跳了跳:“星回姐姐,出什么事了?” “是林姨娘……” 一柱香前。 秋风拍打庭中桂树,花枝颤动,落了一地鹅黄。 林禾站在廊檐下,举目望那株木樨。她形貌俊秀,肤白胜雪,眉宇中带了一些不易察觉的英气。 下人们觑着她,略微出神。 她们都是宋府的家生子,从小在府中长大,最大的志向便是跟着宋老夫人,成为一众奴仆中稍有头脸儿的人物。 一朝变幻,被二太太遣到樨香园当差,伺候姨娘。大好前程尽毁,每日瞧着她,心里难免升起怨气,又不禁思考将来。 认真服侍她的人很少,以至于郑氏误入院中,也没人注意。 郑氏是宋含锦的奶娘,早年舍身救主,去了半条命,好容易救回来,却留下了一个不可医治的病根。 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犯起病来胡言乱语,甚至还会动手伤人。若非三姑娘执意相护,二太太是打算将她送出府的。 时下艳阳高照,樨香园内香气流淌,郑氏错步院中,看着眼前陌生的装潢,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抬手捶打额头。 她不知道这是哪儿,记不清了,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周围有稀薄的光晕缭绕,林禾立在阶上,裙裾翩动,恍如神祇。 郑氏身子僵了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唇不住颤抖,想要说话。 林禾余光瞥见她,轻轻扭头。 视线相迎的刹那,有一股热意钻进郑氏的眼眶,令她垂下泪来。 她心悸不止,在震惊中启唇,说了一句话。 是三个字。 “凌姑娘。” 凌姑娘这个名字,曾经可是名动京师。 在重视出身涵养的时代,凌氏作为北方第一高门,世家之首,名贤辈出。皇室有意与其结亲,让太子娶凌家女,却被凌家出言婉拒。 自那日起,凌府车驾出行,总有少年郎打马追逐,想一睹凌姑娘芳容。 长廊上,星回一边快走,一边和知柔解释。 “我本来想去小厨房拿糕点,结果在路上看见辛嬷嬷和王医师,瞧方向是往樨香园去。原不曾在意,可我从小厨房回来恰巧又碰上一位在樨香园领差的姐姐,和她打听才知道林姨娘在院子里晕倒了。” “阿娘身子康健,怎会突然晕倒?”知柔跟在星回身后,袖中的双手微微捏紧,害怕两年前的旧事再度发生。 “听说是郑娘子发病,吓到了林姨娘。” 知柔问:“郑娘子是谁?” 星回到底年幼,对府中诸事并非无一不知,得她问询,羞愧地摇了摇头,急步转出长廊。 消息传到绝珛已是迟暮时分,宋含锦从堂姐的院里回来,还没坐稳,门外就闯进一道着急的嗓音:“姑娘!” 即见一名婢女跨进来,对她敛眉:“出事了。” “今日郑娘子误入樨香园,冒犯了林姨娘。辛嬷嬷已经着人去瞧过,林姨娘受惊卧床,身上还有些皮外伤。” 婢女深知三姑娘对郑氏的情意,张口十分为难。 “夫人说,郑娘子不能再留在府中了,要将她送出府去。” 作者有话说: ---------------------- 感谢追更,明天见~ 第6章 缓归客(五) 她往左一步,少年也往左…… 宋含锦听了脸色微沉,立刻动身去澹玉苑。 天色已暗,许月鸳坐在一盏明烛下,一只手握着绣绷,另一只手运针穿刺。忽然,外面有下人禀:“夫人,三姑娘来了。” 她搁下织物,提手揉了揉眉心,半晌才道:“让她进来。” 门扉由外推开,长风涌入,一双皮靴大步进了门。 许月鸳还没看清宋含锦的脸,声音已然先至:“母亲,您不能赶奶娘走,她一个人根本无法照顾自己。” “没规矩。”许月鸳轻轻斥道。 宋含锦拢了下掌心,重新向她行礼,适才挺直腰背,半是埋怨,半是祈求地望着她。 “锦儿,来坐下。”她伸出手,眉目间有一丝柔软的气象。 宋含锦坐到她旁边,听她说道:“郑娘子的病,这些年总是时好时坏,我念她曾经护过你,方才留她在府中至今。用人用药,哪个不费心?可你瞧,江南那二位入府才几日,事情不就来了?今日还好,只是伤了一位姨娘,以后却不好说。” 她停顿了一下:“让一个疯癫之人长留宋府,于名声有碍。” 不必再替她求情。 宋含锦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恍若未察,逮着要害问:“母亲是因为奶娘伤了林姨娘才要赶她走?” 许月鸳不答。 宋含锦急得声调都变了变,坚定地说:“女儿不相信奶娘会动手伤人。此事十分蹊跷,还请母亲召集樨香园的下人,仔细盘查一番再做决策。” 第6章 不会动手伤人。想起之前郑氏推搡刘嬷嬷的那一下,许月鸳撇嘴一哂。 “不必了,此事已定。你无非是担心她在府外难以生存,我答应你,会给她一个周全之法。” 她无意再讨论这事,喝了口茶,便又拿起绣绷。 宋含锦咬牙坐了一会儿,心知自己改变不了她的决定,不再求她,施礼后退出房门,在檐廊下站了站,突然快步跨下台阶。 一路走得急,行至郑氏的卧房外,额间已浮上一层薄汗。 见她这样过来,照顾郑氏的婢女一惊,慌忙请罪:“三姑娘,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看好郑娘子……请三姑娘责罚。” 宋含锦没有马上应她,透过窗扇搭见一副疲惫的身躯。 郑氏垂眸坐在灯下,尚未到三十,她的侧影散着一股浓浓的干涸之态,好像魂魄皆被抽走。 她又发病了。 宋含锦微微蹙眉,许久,对婢女道:“不怪你,是奶娘运气不好。” 十岁的女孩儿还是一张粉妆玉琢的脸,名门出身,说话时夹着一些与年纪不符的威势。 在婢女的感激之词脱出口前,她又道:“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与此同时,知柔仍在林禾房中不肯走。 “医师都说我没事,我也好多了,你不用在这里守着,回去歇息多好。”林禾倚着引枕劝道。 知柔双手抓住两边的座沿儿,脚尖悬在半空中一晃一晃:“我走不动了,不能在阿娘这儿歇下吗?” 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了过来,模样聪慧可爱,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林禾笑了下。她爱黏着自己,其实是不惯在陌生的地方居住罢了,便由得她。 直到戍时过半,知柔忽然沉不住气,叉着小腰在屋子里东踱西踱。 林禾没忍住问了一嘴,她便跑到榻前,愤愤不平地说:“阿娘,他对你不好。我不去家塾了。” 无首尾的一句话,林禾听完一愣,随后盯着知柔:“你父亲让你进家塾念书?” 她赌气似的抻直腰:“是。我本来很欣喜,可是阿娘受惊了,他却迟迟不来看望。他不讲情义,他宋家师长多半也是如此,我不要去。” 话里话外完全没把自己当作宋家的人。 闻她言语无状,林禾当即苛责道:“住口!我何时把你教的这样目无尊长?” 才说完便有些后悔,自己实不应该吓着她。待要张口,门外有下人送吃食过来,叩响房门,林禾只能将话咽下,让她们进。 知柔负气地坐了一阵,抬眸看她一眼,继而扯过裙边,飞快地回自己院里去了。 九月下旬,严冬的势头似乎提早进入京城,庭前花草凋谢,转眼到了郑氏出府的日子。 许月鸳看重女儿的情面,没有亏待她,不过将人安排得远,离了京,是这辈子不要让她再回来的。 宋含锦行过省晨之礼后,径直去了家塾。 宋家家塾设在府中东面的一处院子里,从洞门瞧进去,林木环绕,幽谧清雅,仿佛氤氲着一层雨的味道。步入正堂,墙上高悬一块牌匾,其下立一长案,便是塾中先生讲学所坐。 宋含锦的位置在第一排临窗,她到得早,穿堂风从大开的窗牖觅进来,书页簌簌作响。 不多时,两道人影先后而至。 第一个是宋知柔。 第二个是给她传消息的婢女,携着一阵急促的风,往她身旁小声禀报:“三姑娘,郑娘子方才已被送上马车,是往城外去。” 她微微晃神:“走了多久?” “半个时辰之前,夫人不许旁人来找您。”婢女缩下颈子,默默等她示下。 却半日也没听见她的声音。 婢女举起眼帘,见小主子手扣书案,眼眶有些泛红,视线落在末尾满面懵懂的四姑娘身上。 去瞧郑氏那天,宋含锦还是命人去了樨香园。次日下人回禀,发现此事果然蹊跷。 ——“奴婢问了好几个在林姨娘身边伺候的人,都说当时郑娘子并未接触她,只是和她说了两句话,然后林姨娘就像是吓到了一样,后退数步,不小心崴了脚。” 宋含锦立即寻到父亲面前,将此事一五一十相告,却不想父亲的态度和母亲一致,甚而更加坚决。 此时,宋含锦看着角落里的知柔,难免就将怒火迁移到她的头上。 到底还顾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剜她一眼,敛袖起身,走到廊外拿手背胡乱擦一把眼尾。 再进室内,坐下没一会儿,人便差不多都到齐了。 宋家家学里不仅有宋姓子弟,还有些平日会走动的表亲。几乎每日都要见到,彼此间尚为熟悉,乍一瞧见知柔,纷纷扬起诧异的目光。 然而知晓她的身份后,打量她的视线就变得挑剔起来。 知柔被他们盯得很不自在,清润的眸光流转,一个个把他们也打量个遍。 离她最近的是一个旁支子弟,趁先生没来,转身将胳膊趴在她的书案上,笑嘻嘻地说:“真羡慕你,一入京师便从林鸱1变身凤凰了。” 知柔木着脸,瞧他揶揄神色,心中并不十分生气,只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得不到回应,一时间觉得堕了气势,恼羞成怒,手臂一展将她的文具全部扫落。 讲第一场的先生便是这时候撩袍进门。 屋内顿时寂静了。 学生们收整形容,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唯独知柔拎着衣角蹲身,把地上散的东西一件一件拾起来。 周先生淡睐一刹,像所有德高望重的前辈一样,语气是极平常的,言语下的威严却不容忽视。 “宋培玉,出去站着。” 宋培玉被罚已不是一次两次,早没了几分敬畏。他抬手揉揉耳朵,推案离座儿,经过知柔时一甩袖,拂得她才摆好的文具再度跌下。 “卜噔”一声。 知柔的一双手慢慢收拢,扬起脸,对上宋培玉嘲弄的笑容。 她忍了一回,不欲再让,隽秀的眉棱一挑,呛声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谁是凤凰谁是鹰呢?” 话里挑衅的意味太明显,宋培玉笑容一僵,立马恼了:“你说什么?” 周先生原是第一次见到知柔,瞧她年纪小,又怜她身世,对她有心关照。谁想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娃,不懂退让,不拘规矩。 他涧雪般的眸子往她身上一放,拔高嗓音:“宋四姑娘,你也是——出去。” 听了这话,宋培玉憋在眉心的愠火稍加收敛,唇角一弯,重新露出笑模样,大剌剌往外走了等她。 廊下光影斑驳,知柔提起衣摆,不大高兴地踏出门。瞧宋培玉与她站得近,一脚迈开老远,随后低着头,用靴子踢了踢地上的枯叶。 “你觉得我不如你。”宋培玉看了眼宋知柔,把刚才未说完的话续了起来。 知柔眼角微斜:“我没说过。” 他侧首盯她许久,蓦然冷哼一声,嗤道:“小野种。”咱们走着瞧。 这日下午,二人在家塾争的口角传到了宋老夫人耳中。 禀话的婆子添油加醋,称四姑娘狂妄自大,连真正的嫡出都没有放在眼中——小小庶女却想做凤凰,痴人说梦。 许月鸳听着似有些不耐烦,皱眉道:“四丫头还小,哪里懂这些,孩子间逞一逞口舌之快罢了。这也值得来烦扰母亲?” 那婆子和她交换一下眼神,迅速埋颈,得宋老夫人吩咐,却行退到房外。 宋老夫人出身清贵,有极重的门阀观念,对知柔这个孩子其实谈不上什么喜恶,但她的生母林氏并不出自大族,单凭此,宋老夫人对她就不可能亲厚。 眼下过耳一些碎语,宋老夫人默了默:“拢悦轩里头伺候的下人都是从昭送去的?” “是,儿媳也帮着挑了几个得力的嬷嬷……”许月鸳刻意缓了一缓,变副拘谨的神色:“母亲,有何处不妥吗?” 被人精心将养几日,皮下的骄纵就现了形,乡野丫头,终究做不得假。宋老夫人心底冷道。 一双精明的眸子在许月鸳脸庞盘桓一刻,平淡道:“你这个母亲做得宽厚,没什么不妥。我乏了,老二媳妇,你也回吧。” 许月鸳面颊微烫,应是告辞。 自郑娘子那事后,知柔仍会每日到樨香园看林禾,却不肯露面。并非还在生气,而是知道自己错了,不好意思见她。 院内寂静无声,知柔翘着脚尖一步步溜去窗畔,侧耳探听了一会儿,倏然有足音靠过来,怕人发觉,一个闪身躲入圆柱后,扒着边缘露出一只眼睛。 窗扇由内支开,林禾收回手,眺了圆柱一眼。 知柔心跳骤紧,忙藏好身,等动静渐止,小喘一口气跑开了。 今年立冬,整个宋府香气缭绕,宋老夫人开了恩典,命厨房做羊肉汤分给各院,不止主子,仆婢们也人人有份。 知柔才吃完汤,星回又端进来一叠卖相漂亮的糕饼,牵起嘴角催道:“四姑娘快尝尝,老张叔的独门手艺!” 第7章 “这是什么?”知柔观察一下,凑近闻一闻,觉得气味不妙,拧着眉头摆手。 星回嘻笑一声,捻一块往嘴里送:“萝卜糕呀。” 这些天她几乎都跟着知柔,两个都是孩子,小花园闹的尴尬此时再回想,已如过眼云烟了。 知柔待她似玩伴,全无主人架子,关起门来,她便也敢与知柔同坐,绘声绘色地讲些新鲜见闻。 “雪南大师的武艺名满天下,他每至一处,无论平头百姓还是权贵世家,总有人抢着要做他的弟子,听说他这会儿正在京师,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 星回稍抑嗓音:“前院的小裴哥哥,您知道吧,他也要去……” 知柔有很大的兴致,两眼放光,“我能去吗?”不等她答,积极地添一声:“我也想去。” 她到京城未久,本就处处充满好奇,一听雪南的名号,心思愈热,才不管星回允不允,翻出她在洛州常穿的小直裰,半诱半拐地拉上星回,费了老大功夫,终于溜出来,进了闹市。 与江南实则没什么不同,无外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不过街上多些富贵衣影,少些娇目多情的美人。 “四姑娘,回吧!若叫辛嬷嬷发现,我就真的惨了!”星回紧紧跟在知柔身侧,由少至今,她从未做过如此大胆之举,慌得不行。 知柔被这琼楼耸立的京城迷了眼,漫不经心地应道:“不会的,上次我被先生罚在家塾抄书,天都黑了,她也没来找我,你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多饿……” 一个毫无依仗的庶女,二太太不会故意苛待她,但要人用心照顾,当是一等一的难事。 星回那日碰巧病了,得知她一番遭遇,还想再劝,话到嘴边却又张不了口。 一行走到灵真桥下,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知柔咂巴下小嘴,暂时将雪南抛去脑后。 正吃着栗子,一片衣袂自余光里划过,须臾,衣袂的主人踱回来,在她身前驻足。 大块阴影当头罩下,知柔未抬眼,有心绕开他。 孰料她往左一步,少年也往左,她往右一步,少年也往右。 无处可逃,知柔把栗子一口吞下,掀起眼帘。 少年背光而立,眼角眉梢都写着“骄悍”二字,瞧她望上来,他对她挑了挑眉,带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这不男不女的打扮,我险些就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 1林鸱:夜鹰。 感谢追更,明天见~ 第7章 缓归客(六) 我花十两,买你。…… 宋家嫡系声名鼎沸,先帝在世时,也算风头无两。后来牵扯到一桩皇室秘辛,冷落了十几年,到了宋从昭这辈重新起复,乃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门庭。 宋培玉出身昶西旁支,家底单薄,背景平平,对上正支小姐,怎么都该矮她一头。 可宋培玉生养在好时候。 九年前,其父宋阆于“常遇案”有功,极受太子殿下青眼,连连擢升,又广交权贵,一时名声大振。 宋培玉作为家中幺子,素来任性妄为,家中长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年如一日的溺惯,便养成了他如今这幅德行。 星回原先跟在三姑娘身边,对宋培玉算是有些了解,心里虽惧,身体还是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质问道:“十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宋培玉剔她一眼,很快将目光投回知柔脸上,带着丝谑笑。 “我原先的书童回乡照顾老母,正好出了空缺,瞧你像是会读书的种——这样吧,我花十两,把你买回去。”面上得意之色简直亮得刺眼。 星回错愕地睁大双目,后知后觉看向知柔。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容易冲动,知柔也一样,微微咬腮。 宋培玉见状,笑容更盛,挑衅的语气问:“十两不够?” 他象征性地往前迈一步,身旁几个仆从立刻围上来,将她二人团团围住。 知柔没有动作,星回却被他的架势唬破了胆。左右慌顾一霎,蓦然高声:“十公子,您可瞧清楚!这是我们四姑娘,不是您能随意买去的书童!” 一嗓子厉喝,引来不少路过的行人朝这边张望。 宋培玉却没有把装腔作势的婢子放在眼里,只盯着知柔。他啧啧两声:“你是个哑巴呀?” 隔着数十步外,魏府马车正穿过人群,预备向街角转折。 辕座上的兰晔被动静吸引,扭头睇了一眼,“怎么有些面熟呢……”他低声道。 未多久,他机警的眸子立即亮起来,用鞭鞘指着知柔:“爷,那不是那日咱没抓到的小子么?” 说完停了马车,犹豫着想要跳下去,把人抓回来。 魏元瞻坐在车厢内把玩新得的汉剑珌1,闻言推开门,循着吵闹声往前面看了看。 辨认一会儿,他随口说道:“她不是小子。” “啊?”兰晔有些懵,来不及多问,不远处响起一道惨烈的叫声—— 宋知柔一脚踹在宋培玉腿上,拽了小婢女就跑。 宋培玉被几个仆从扶着站稳身形,立即抽出胳膊喝道:“扶什么扶!还不去把那个小野种给我绑了!” 话落,仆从接连应声,确认自家公子无碍便朝知柔逃跑的方向追去。 人声渐远,兰晔才从刚才的景象中回神,几乎赞叹地开口:“爷,她跑得真快啊,怪道咱们上次没……” 扭头对上魏元瞻冷挑的眉梢,急忙改口:“咱还抓她吗?” 车门“喀哒”一声闭上,魏元瞻的嗓音从里面淡淡传出:“不用了,别耽误正事。” “她是谁啊?”他一坐好,原倚着车壁假寐的少年忽然凑过来,面上带点慧黠的笑。 “你不认识。” “你告诉我,我就认识了。”少年不依不饶。 魏元瞻斜眼看他片刻,突然抄起手,半真半假的模样:“她好像姓宋。” 此言入耳,盛星云的脸色一下变得通红,忙将眼睛转向车顶,慌乱地说:“那雪南先生究竟住在什么地方,还没到……” 长街两侧店肆林立,日辉洒在行人欢笑的脸上,一派和乐之景。 倏听衣袂翻飞声哗然而过,行人搭眼瞧,就见两个孩童狗撵兔子似的,一溜烟儿消失在视野中。 知柔携星回跑了一段,见身后豪奴穷追不舍,暗道不是办法。 四下里顾一圈,她将星回藏到一处木桶后,说:“星回姐姐,我去引开他们,不要出来。” 星回头次这样奔命,两条腿都是软的,可让主子替她周全,她惊愕地叫出声:“四姑娘!” 字音才起,声调就压了下去,死死捂住嘴唇,一双眼害怕又羞愧地望向知柔。 回应她的只有周遭浮光,知柔不曾与她多言,清瘦的身影像风一样卷进街角,看不见了。 从前在洛州,知柔逃跑的时候不少,很有经验。眼下没了顾忌,行动愈发快起来,在衣香鬓影中穿梭,最终驻足一座石桥边。 观水的颜色尚浅,她捡起一块石子往里投,须臾,水面激起一圈浑浊。 她吁一口气,猝然栽入水里,浑身哆嗦地贴在桥洞下。 岸上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眨眼的功夫,似乎已近在咫尺。 知柔一颗心砰砰直跳,不敢动分毫。 “人呢?” “方才明明看见他朝这里跑,哪里去了?” “他爹的!跟个小兔崽子都能跟丢,咱也不用回去交差了!” 几个豪奴吵嚷片刻,气势汹涌地过了桥,分头向东西两边继续搜。 冬日的水冰寒彻骨,知柔爬上岸时,一张秀白的脸已没有几分生气。 担心他们折返,冻僵的腿往前迈了迈,走了两步,她忽然停下来,望着四周。 她不知道怎么回去。 莫大的茫然席卷而上,兼身体受寒,鼻子不由有些酸。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 肩膀倏而一重,是那人将自己的氅衣披在她身上,复蹲下身,可怜她似的,语调和煦又小心:“你是谁家孩子?” 男人三十余岁,轮廓温和,眉目秀挺,乍一瞧有些凶相,但不知怎的,知柔听他说话竟有点儿亲切的味道。 她张了张口,身子直打寒战。 男人皱眉,犹豫一会儿,他放下佩剑,帮她把氅衣拢得更紧:“你家在何处,我送你。” 阳光斜在男人肩上,他背后是攒动的人群,知柔一错眼,瞧见了宋培玉。 她心口一跳,忙将脑袋埋进氅衣。见状,男人站起身,慢慢转过头。 街道上,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年正拽人问话,不一时,怒气冲冲地甩袖,快步走过来了。 时近晌午,天边的流云逐渐散开,晴丝曝在身上,比早晨要温暖许多。 马车到了巷口,魏元瞻和盛星云先后下去,隔着很远便看见起云园外站满了人——皆是慕名来拜雪南先生为师的。 第8章 朝廷士风向来推崇文武双全,先帝重开武举后,名将辈出,金甲黄沙的故事在这些少年郎心中占据了独一份儿的色彩。 盛星云拉着魏元瞻走到最前面,一边回首一边说:“这么多人,你娘应该发现不了。” 魏元瞻刻意笑了下:“怕什么,我是陪你来的。” 这话听得盛星云瞪眼:“合着你叫我来是给你顶罪的!” 他憋闷一刻,又奇奇怪怪地拧眉,不大确定地问:“侯夫人知道你还在习武,顶多骂你一顿,总不能打你吧?” “打我也不怕。” 话音刚落,周围人声蓦然躁动起来,人群中辟出一条小道,一个格外英武的男人走在其间。 他衣衫单薄,一只手垂落身侧,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在佩剑上,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儿,正踩着他的影子留下两行湿脚印。 盛星云抵一抵魏元瞻的肩:“没听说雪南先生还有一个女儿,长得也不像,怎么还病怏怏的,还……像只水鬼。” 魏元瞻回眸看去,竟是宋知柔裹着过长的氅衣跟在雪南后面,身量像被压矮了,显得小小一只。 魏元瞻眉头微挑,安静地打量她,少顷,他问盛星云:“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孩儿?” 刚才在马车上,盛星云并未瞧见她。她一身男装,又被厚重的衣物遮掩身形,如何看都是一个年幼的小子。 盛星云轻轻嗯一声,良久别过脸:“啊,不是么?” 两盏茶的功夫前。 男人替知柔躲开了宋培玉,她凝视男人手中玉剑,认出他来。待要开口,牙关却不停打颤,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年岁小,又落了水,没人照看,只怕会出事。急思下,男人提议将她带到自己的宅院,先找医者诊治,再送她回家。 呼呼喝喝的玩闹声自耳畔划过,二人折进巷道,登时又被云缎锦衣的少年晃花了眼。 知柔本不想跟随过来,可剧烈的昏沉一直瓦解着她的身体,听他说宅子就在街角,没几步,适才点头。 谁知是这番景象。 知柔实在太落魄,太狼狈了,她刻意回避那些探究的目光,低敛眼眸。 四肢越来越重,大约走了很久,快到宅门下时,她清晰地听见一个声音:“四、四姑娘?” 虽抑着音量,知柔仍从那公鸭般的嗓子里分辨出来——前院的小裴哥哥。 知柔脑子一嗡。 脚下兀然一个趔趄,向旁栽了下去。 和她初入京城那日一样,没有跌一嘴泥,更没有预料中火辣的疼痛…… 知柔暗叫不好,掀起眼皮,才堪堪入目半张面孔,她又猛地阖上,彻底“晕”了过去。 此时此刻,寒风打着旋扑入书窗,宋从昭立在窗畔,回想方才老夫人的那番话,分明不愿意他给知柔取名。 所谓等到她及笄,不过是见日子还长,缓兵之计罢了。 宋从昭觉得愧对林禾母女,愁眉不展地站一阵,走出房门,看着庭院里大多枯败的草木,才发觉已经立冬。 算一算,知柔入府也有一个多月,他却未曾去过拢悦轩。 打定主意,宋从昭把衣袍稍正,往后院去了。 消息传到拢悦轩,廊檐下打瞌睡的奴婢遽然惊醒,搓一搓偏麻的手,即刻满院子寻四姑娘。 宋从昭来的时候,院里寂寂无声,他心中疑惑,大步穿过庭院,到知柔房外,见跪了一地的婢女,一种不好的预感陡地浮上心头。 他飞快推门而入,对着空荡的屋室,默了一瞬,眸光微沉:“你们姑娘呢?” 奴婢们怯得发抖,双手按在地砖上,不敢答话。 宋从昭怒不可遏,他忍着气,握了握拳。 “去找。” 作者有话说: ---------------------- 1 剑珌:装饰在剑鞘尾端的玉饰。 第8章 缓归客(七) 少年握在她肩头的手微微…… 晌午时候,薄雾尽褪,小巷间已是流光融融。 盛星云想了想,换一套解释:“她生得漂亮,就是女孩儿。” 魏元瞻似乎犹疑地抬眉,隔着数丈金光将宋知柔仔细看一遍。 从她走一步踉跄一步的脚,到那张不敢扬起,半边都藏在氅衣下嫩生的脸庞…… 魏元瞻抿了抿唇。 半晌,他视线从宋知柔身上挪开,看到周围密匝的人影,神色有些黯。 突然袖袍晃动,盛星云掣了他的胳膊,低声问:“你知道为何这么多人想拜雪南先生为师吗?” 表情高深莫测,令魏元瞻轻蹙下眉,沉默一会儿,说:“先生武艺超群,众人慕他,有何奇怪?” “不是。”盛星云凑近些许,刻意压着嗓音,“江南有一传闻,说他从前有个徒弟,本来沉疴在身,命不久矣,却因为拜到他门下,得他神力祛祟,后来身子日益强壮,多活了好几十年。所以啊——” 盛星云歪起嘴角,说道:“做雪南先生的徒弟,能延寿。” 话音甫落,魏元瞻已像打量病人似的看了他好几眼,倏而一笑:“雪南先生才过而立,哪来跟他好几十年的徒弟?你是傻子吧。” 又想他方才神叨叨的样子,魏元瞻忍不住,拿手扶面,再次笑起来。 盛星云被他这一讽,眼神都呆滞了。渐渐地,他回过味,咬牙揽上魏元瞻的肩:“谁是傻子?” 寻常打闹,魏元瞻从不上心,随他怎么揽,只是稳稳当当地立在那,笑而不语。 盛星云一时动气,极快与他分开,推了他一把。他身形一转,再站稳,有一团黑影朝他跌下。 下意识地,魏元瞻伸手按住来人的肩,不想力道太冲,她连人带氅衣地撞过来,贴进他怀中。 几乎是一个环抱的姿势,他紧紧搂着那团黑影。 很快,魏元瞻回神,一双英挺的眉毛难以察觉地压一下,下睨着她。 周身萦绕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额头抵了什么,融融的,像衣襟装饰的风毛…… 知柔瞬间反应过来。 想要离开,可刚一动作,脚踝攀上一股肿胀的痛感,她站不稳,重跌回少年胸前。 却是这个刹那,知柔看见少年半张面孔,谈不上熟悉,只是那矜傲又燥郁的感觉,让她冷不丁想起一人。 知柔耳朵微热,不愿叫他认出自己,索性两眼一闭,撒手“晕”了过去。 还好这份装相不用维持很久,雪南来抱她时,少年握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施力,把她推开了。 与此同时,盛星云的声音从背后而至,带着十足的歉意:“对不住,我只是想让你搭理我,你没受伤吧?” 魏元瞻睇他一眼,摇头,回首望着雪南。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抱着一颗角黍似的姑娘坐于臂弯,显得格外和善。 他一开口,便是这样亲慈的味道,对魏元瞻说:“多亏你,他才没有摔到地上。” 魏元瞻不敢领功,眼神胡乱地避一避,随口答对:“没什么。” 当是少年人腼腆,雪南笑了笑:“我虽不收徒,家里却有些好茶可以招待。进来吗?” 听了这话,魏元瞻感到一阵失落,随后理清思绪,对他拱一拱手:“那便多谢先生。” 起云园原是前朝户部侍郎吴渭的故居,他早年科举不顺,直到知命之年才被前朝末帝赏识。 是以,后来赁这座宅子的多是些怀才不遇的士子,内里装潢未更,一代代保存下来,随处可见书香气息。 魏元瞻第一次来起云园,由雪南引路,绕过流水桥,穿过两道廊子,来到西边的厢房。 “你们先坐。”雪南将知柔安置榻上,踱开几步,掣两张梳背椅给他们,“我去寻身干爽衣服,回来给你们煮茶。” 魏元瞻没想过宅中是这番情景,竟连仆侍也无,他不肯叨扰,雪南却很客气,手掌在二人肩头一按:“无妨,我一个人也是这样,没什么麻烦的。”说完提脚出了房门。 盛星云目送他远去,拍了下手,满脸骄傲地回视魏元瞻:“乘你的光,方才他们看我那艳羡的眼神,别提多痛快了!只是雪南先生不收徒,实在可惜。” 魏元瞻一颗心都在雪南身上,他走了,兴致慢慢落下来,有些敷衍地搭腔。 盛星云嫌他寡淡,走到榻边去看知柔。 日光明媚,过窗渗透进来,整间屋子都被映得柔软了。 小姑娘裹着氅衣躺在榻上,露出一张玉白的脸,微隆的眉骨下嵌着羽蝶,似乎感应什么,有些微颤。 盛星云一喜:“你醒了?” 知柔暗暗咬牙,唯恐他继续说话,她强撑僵直的身体,半点儿不敢动弹。 却无奈,天不遂人愿。盛星云认定她已醒来,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觉得她会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于是拎着袍摆,在长榻另一端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雪南先生的女儿吗?” “你为什么一身湿啊?” 第9章 在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后,榻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甚至眼皮都不曾掀开,牙关紧咬,像是魇住了。 一点晶莹的光在地砖上闪烁,室内悄寂无声。 魏元瞻目光往榻上停一刻,有些想笑。 还装。 转而扬起眉眼,把盛星云叫回来:“别吵了。你不累么?” 盛星云额心微挤,有些闹不明白:“她是不是故意的?” 魏元瞻不置可否。偶然回身,余光中踩进一道长长的影子。 是雪南跨进来,手里披着一件青衣,到知柔榻边站了片刻。 听脚步声,知柔知道是他回来了,骨头实在太酸,身子一扭,装模作样地咳两声,慢慢睁开眼。 她的技艺委实不算高明,雪南早瞧出她在装睡,只是不明就里,也就没有拆穿她。 他微笑道:“醒了,把衣服换了吧,大夫一会儿就来。” 原来宅中是有一个老仆的,被他遣去请医,方才回报。 知柔碧清的眸子往房中三人身上溜一圈:“我……不方便。” 童音稚稚,有些许哑。 雪南一笑:“没人看你。”话罢背过身,大掌一挥,示意两个少年都转过去。 他不知道榻上的孩子是个姑娘,魏元瞻和盛星云却清楚。 二人脸颊一烫,先后跑到屋外面等。 初冬时节,万物都是幽静的,树影携着光斑照到檐下,室内传出喁喁的说话声。 “您不记得我了?” “去岁秋天,您在洛州旸子街上救的人,是我。我认得您的剑。” 此言作罢,房中静了须臾。 知柔担心他瞧不出她的眉目,连忙抬手把额前湿发蹭开,仰着圆扑扑的脸,双眸闪亮。 “是你。”雪南端详她一刻,记忆闪回洛州,那个逼仄不见首尾的巷道里,曾有一个像猎豹般的女孩儿。 他长袍一荡,坐下重新看她几眼,轻轻笑了:“怎么到了京城?” 知柔不知作何答复,只说随阿娘上京,暂时住下。 “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外,老仆将大夫引了过来,禀言后在屋前止步。 大夫一来,雪南腾出地方,等他望闻问切后,开了几幅药,知柔喝过便睡着了。 这一觉颇沉,醒来时,日影西颓,烛光自帐幔晕染,罩在女人身上。知柔半梦半醒,睨着床边静坐的人,试探出声:“阿娘?” 她嗓音很轻,几如羽毛划过,没留什么痕迹。 林禾却听见了,忽地起身拨开帐幔,坐到她跟前。纤薄的影子挡住烛光,她眉眼才渐渐松展。 林禾摸一摸她的头发:“饿了吧?我叫人送些吃的过来。” 知柔不语。林禾去到哪儿,她两只眼睛就盯到哪儿,秋毫不离。 林禾回来发现她这样,也有些纳罕了,正要开口,就听她问:“阿娘,你不生气?” 她刚刚睡醒,大约是衾被厚了,额间发了一层薄汗。 林禾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一边拿巾帕替她擦脸,一边说道:“生什么气?气你躲着我、不来见我,还是你私自跑出去,给自己落一身不痛快?” 擦完睇她一眼,无奈地笑笑:“傻孩子。” 前些天的别扭一笔勾销,知柔高兴了,嘻一声,扑到林禾怀中。 母女闲话一阵,她蓦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道:“星回姐姐呢?” 星回回到宋府,天边已经泛青了,她焦急地朝拢悦轩赶,方一入内,便见廊下跪着一排人。 管事邹爷立在纱灯下,目光掠到她,面容稍缓,从她口中得知四姑娘去向,便招一招手,叫出去的人都往灵真桥附近找,务必要将四姑娘平安带回来。 星回年纪小,从没遇过这样的事,一想四姑娘流落在外,她泪如泉涌,哭湿了半边袖子后,听见前院有人来说,四姑娘回了。 她再次见到知柔是在樨香园。 知柔只穿了件素色棉衣,面对林禾坐在杌凳上,瞧屋内烛火愈燃愈暗,有些倦了,下颌抵着锁骨,一言不发。 直到星回进来,她忽然有了精神,跳下凳磕绊地跑过去。 见她眼尾绯红,顿了顿:“你怎么了?” 星回饮泣道:“四姑娘……” 她一哭,知柔不知如何回应,只瞧她鼻子一抽一抽的。 过了一会儿,知柔兴兴起步,拉她落到榻上,将自己一天的经历讲与她听。 譬如,大名鼎鼎的雪南先生竟是她的故人;她为了躲魏元瞻,合着湿衣躺麻了半边身子…… 星回听得认真,涕泣渐止。 知柔讲着讲着,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事。 她醒来之前的记忆停在起云园,喝完先生煎的药,便没了下文——她未曾透露住所,却是怎么回的宋府? 第二天,知柔没去家塾。 她风寒未愈,左脚还有些擦伤,林禾将她接到樨香园亲自照料。 虽如此,知柔昨日所经之事仍传遍了整个府邸。 二房的下人说,昨儿四姑娘偷跑出去,二老爷便把拢悦轩伺候的奴婢都打发了,为着此事,二太太与二老爷置了好一通气。 派人去找四姑娘,又迟迟无音,及至天色擦黑,四姑娘才被一辆马车送回来。 “好像是表少爷送四姑娘回的,您说奇不奇怪?表少爷跟四姑娘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如何认识的……” 宋祈羽正从林木下走过,预备进家塾。 听身旁随侍提及此,他眉梢轻挑,反问了一声:“魏元瞻?”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缓归客(八) 她确实太突兀了。…… 宋祈羽和魏元瞻并非一开始就不尚往来。 还是两年前,一个春日的下午,侯夫人携一双儿女至宋府拜谒。宋祈羽听闻他来,手里的长枪忽地收势,丢给一旁小厮,转而大踏步朝前厅走。 魏家枪法十分有名,他跟着魏老侯爷学了两年,也就是魏元瞻的祖父。 二人从小一起习武,一起读书,虽不至于好做亲兄弟,但他与魏元瞻的关系,可比跟长房的宋祈章要亲厚许多。 那日,魏元瞻心情不好,他试着开解却无甚效用,魏元瞻突然提出想和他比试枪法。 说是比试,其实不过一场发泄罢了。 魏鸣瑛是坐不住的性子,见他二人不陪自己,一时无聊,大喊他们几声。未得回应,一气之下拎着裙摆,胡乱朝内院提步。 等他们再见到魏鸣瑛时,她和宋含锦打了起来。 魏鸣瑛将宋含锦推入池塘,自己也磕到桥柱,鲜红的血从额头缓缓流下,可怖极了。 见状,魏元瞻即刻跑去她身边,撕掉衣袖替她按住止血。宋祈羽自然扑进水中,将不断打臂的妹妹救了上来。 他们的关系,便是在这一天,这个午后,变得越来越疏淡了。 那晚回到绝珛,宋含锦高烧不退,宋祈羽担心,在她房中陪了一整宿。 隔日醒来,宋含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与他听。原来她二人当时误打误撞,看见了母亲跟侯夫人发火,扯出一些陈年旧事。 宋祈羽听了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想,魏鸣瑛或许也将这些告诉魏元瞻了吧。 同年五月,魏老侯爷寿终。 那是宋祈羽最后一次踏足宜宁侯府。 以后,二人在宋府碰面,除了相互见礼,再没什么别的话。 听闻是魏元瞻把宋知柔带回来的,少年人英锐的长眉轻轻一挑。 他那位世子表弟素来傲慢,兼母亲的缘故,一向不喜与宋家交往过深,如今怎会主动招惹一个宋府之女? 身旁的随侍回道:“昨晚当值的人说,表少爷是和一个面容凶悍的男人一起来的,四姑娘好像病了,说不清……” 昨日的旁枝末节,宋祈羽毫不在意,只觉得魏元瞻此举实在令人疑惑。 未多久,他嗤笑一声,提衣跨入家塾。 樨香园里,知柔拿根竹签蹲在树下,很是郁闷的样子。 她身体结实,才染的风寒,喝过药已经快大好了,林禾却谨慎,不准她到处胡闹。 被困太久,知柔思绪纷飞,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 星回静立旁侧看护她,见她撩拨枯叶,头发被风吹得覆了半张脸,不由出声:“四姑娘,还是回屋里待着吧,风太大了,您的病还没好全呢。” 此言落下,她半晌没有搭腔。 等星回准备去拉她时,她突然抬头,一边眉毛剔得高高的:“星回姐姐,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昨日是那个魏世子送我回来的?” 那人与她拢共见了三次,知柔对他的印象却称不上好。 他矜贵得像只狻猊1,与她话少,仿佛生怕沾染了她的气息,会患什么疾症似的。 还冤枉她。 如此瞧她不上的世子,怎会蓦地发了善心,送她回府? “我不知道。”星回见到知柔,已是她被送到樨香园之后了。 第10章 “不过他们都这么传,大概是真的。” 其实她也奇怪,表少爷上回来宋府,分明跟四姑娘有些旧,但不是寻常那种。昨日一行,莫非与四姑娘和好了? 知柔得到答复,虽不解,却未再深想,转而问道:“宋培玉呢?他怎么样?” 这话把星回惊住了:“您怎么还关心他呢!” “我都害上风寒了,他不可以安然无事。”知柔定定地说。 细一回味,唇角忍不住嘟了嘟:“其实我昨天踹得挺用力的,应该能叫他疼个三五日。” 星回扑哧一声笑出来,待要开口,知柔又扔掉竹签起身,乌溜的眸子里迸满悔色:“我就该先骂回去,再打他!” 对于只踹了宋培玉一脚这件事,知柔耿耿于怀。星回到底长她两岁,笑完之后平复下来,忧虑再上眉间。 “十公子是很过分,可您……”顿了顿,低头对知柔道,“您往后去进学可要当心,十公子并非善茬。” 经昨日一事,星回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情感,打心底里认了这个主子,只希望她能顺遂。 险些忘记了,眼前的小主子从一进门就与旁人不同,她很有几分桀骜的气质。 “我不怕他。”知柔浑不在乎地丢下这一句,心思又歪到灵真桥下的栗子铺去了。 接连几日,药膳源源不断地送进樨香园,宋从昭怕知柔孤闷,亲自择了两样物什儿给她逗趣。 一个是小乌龟,一个是布做的灵猊。 知柔抓着布灵猊玩了一会儿,没缘由地想起魏元瞻,避邪祟般,她立刻丢开手,巴巴地跑去逗弄乌龟。 林禾一时不察,知柔就抱着新宠偷溜了出去。至后山小花园,她仰躺在亭中一角长凳上,将乌龟举着细细打量。 “你呀……不怎么好看。”隔了半会儿,知柔给它下了判词。 那乌龟像能听懂似的,灵活的脖子一缩,只留给她一个粗糙干涩的壳,再不动了。 知柔两腿一扫,登时坐正起来,敲它的壳:“就算你不好看,我也会好好养你的。出来吧?” 宋含锦陪母亲许氏闲逛到小花园,便遇上这一幕。 周遭无人伺候,不消猜,她定又是“逃”出来的。 早听闻她不守规矩,人前礼数做足,人后却是一副顽劣之姿。偏父亲看重她,为她遣了一院子人,买来新的;唯恐她风寒难愈,成天命厨房熬了药膳送过去。 在宋含锦心里,知柔永远是一个外来客,若她不来招她的眼,或能相安无事。 坏就坏在,郑娘子是因为林禾才被送出府的。 原欲折身回走,一思及此,她停下脚步,寂然瞥着知柔:“母亲,明日外祖母寿日,为何不让她也去?” 许月鸳秀目微偏,看见亭中人影,菱角般的嘴唇捺了下来,对女儿说道:“你外祖母什么脾气你不知晓?别给她老人家寻不痛快了。” 宋含锦道:“明日大家都去,独她一个留在府里,只怕旁人要说闲话。” 这一句触了许月鸳的忌讳,眉眼顿时冷峻几分:“什么闲话?她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东西,已让她进了门,添了姓,还想要我怎么抬举?” 为了这个低贱丫头,她和宋从昭已红过几回脸,老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分明不待见四丫头,却让她来做恶人。 难道她的名声就无足轻重么? 她声色尖利,方一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失态,重收平眼角。 思忖片刻,她淡淡道:“罢了,你说的也有理,去就去吧。” 微一抬手,身后的嬷嬷走上前,听她吩咐:“把王大夫请来府里,让他给四姑娘看看,若是无恙了,叫四姑娘搬回拢悦轩,明日一早随车去许府贺寿。” 所谓飞来横祸,大抵就是如此了。 他们许家的亲戚前去祝寿,关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什么事? 知柔不乐意同往——许老夫人决计不会喜欢她,她又何苦顶着这个尴尬的身份,去讨人家嫌。 但她一个小丫头的心意并不重要。 第二天天不亮,知柔就被一个面生的嬷嬷唤醒,梳洗装扮后,乘上马车,到了藩司右参议许修悯府前。 尚未交巳时,街道上行人已渐渐多了。 宋家两房一并造访,算上伺候的下人,长长的队伍将后边堵了一半。 侯府马车中,少女不怠的声音轻轻响起。 “舅舅前年不是说要搬回靖州去么,两年了,居然还在京师。” 许府如今由许修悯当家,许老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事事多依他的意思。 “你很盼着他们离开吗?”魏元瞻问。 魏鸣瑛沉默须臾,眉头紧敛一下,语调却平常:“我不喜欢外祖母,你知道的。” 他们的外祖母许老夫人是一个把心偏到胳膊肘,自私自利,且尤其刻薄的人。 无论大事小事,凡可以支使他们母亲的,便尽管托付,好似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女儿;逢节下见面了,她又像个慈祥的长辈,有说不完的话,然没一句中听,字字刺耳。 孩童的世界里,黑和白可以很分明。魏鸣瑛尚年幼时,便以一个人对待自己的方式来判断他的情意。 她与外祖母的情意,实在稀薄得很。 魏元瞻扭头看她神情,劝道:“外祖母过寿,姐姐还是忍耐一日吧。” “说得轻巧。”魏鸣瑛低哼一声,不耐烦地撩开车帘,“为何还不走?” 外头驾车的回话:“前面宋家人正下马车,姑娘,世子,且还得一会儿。” 魏鸣瑛只能抄手坐回来,靠在车壁上抿唇。 瞧她烦躁的模样,魏元瞻不觉轻笑了下:“你又急什么?” “不想来的是你,着急入府的也是你,姐姐,你怎如此矛盾?”他似乎不解,又似乎与她玩笑,说话不紧不慢,简直太悠闲。 魏鸣瑛气结,二话不说便要揍他。 谁知拳头没打到他身上,纤细的手腕却叫他一把握住,他握得很紧,她几番挣动都如蚍蜉撼树,根本脱不开。 魏鸣瑛有些怔。 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可以这样轻易地掌握她,陌生的挫败感令她有几分慌神,嗓音一抖:“松开!” 魏元瞻松了。 魏鸣瑛趁机挪到对面,找了一个车厢内离他最远的位置,犹不敢置信地看过去。 他一回视,魏鸣瑛就像被人扎了一般,忙不迭侧首,割断目光。 打小被人爱护长大的姑娘,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有人都得就着她。 一朝受挫,魏鸣瑛心里十分不平衡。 短暂的失落后,她随手抓个什么就朝魏元瞻扔去,他抵挡了一下,手肘还是被用力地一擦。 纵是再好的脾气,此时也有些动怒了,魏元瞻双拳紧攥,却依旧没有还手。 外面熙攘的人影浮在窗纱上,少年脸颊微偏,照不清他的神色。 魏鸣瑛也有些后悔:“疼不疼啊……” “你说呢。”他冷淡地道,及至下车前都没再看她一眼。 进到许府,许家的弟弟妹妹瞧了他,一窝蜂迎上前喊他表哥,他点头应了,唇边扬起一点轻明的弧度。 或许是孩子的吵闹声过于热闹,宋家一行人调转目光,将视线投在侯爷与侯夫人身上,接着逐个离座,踏出花厅。 场面上的寒暄总归要做,魏元瞻不可避免。 只是他没想到,今日宴席上竟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影子。 相比在场的所有人,她确实太突兀了。 作者有话说: ---------------------- 1狻猊:古神话中的神兽,形似狮子。 魏侯夫人和宋二夫人是亲姐妹,所以孩子们拥有同样的外祖:许家。 不知道这样说有没有清晰一点(人物关系)~ 第10章 缓归客(九) 不想得罪他,亦不想顺从…… 几家父辈在花厅前互相作揖时,宋家小辈们正在厅上给许老夫人拜寿。 知柔自知尴尬,从始至终就立在角落里,看他们向许老夫人磕头,道好听的祝词,接许老夫人给的红封…… 她漠不关心地看着,直到魏鸣瑛走了进来,微笑着喊了一声:“外祖母。”便算作见礼,没有磕头。 魏元瞻落后她一步入内,见她如此,自然也就站在那儿,和她一样,唤了声外祖母。 许老夫人坐在条案右边一张太师椅上,穿绛红色寿字纹锦袍,下巴颏儿尖尖的,气度优雅,年轻时候大约是个美人。 此刻,她笑容未改,亲切地招呼他二人上前,仔细端详一会儿:“长高了,也生得愈发俊俏了。” 话罢从身边丫鬟手里拿两个红封,一视同仁地递出去,好像并不计较他们欠奉的叩礼。 因这一点,知柔的目光总在他二人身上打转,魏元瞻似有察觉,时不时地偏过头。 视线一旦落到她身上,便难以挪开了。 她的打扮……喜庆,张扬,像个窗花中走出来的四喜娃娃。 第11章 思及此,魏元瞻忍不住覆睫,嘴角却不动声色地翘了翘。 许老夫人过寿,来的都是一家至亲。林禾一个妾室,没有到这儿吃席的脸面,宋从昭又怀公务在身,无法亲至,知柔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无问津者。 待众人皆入厅落座,许老夫人忽然看见了她,抬一抬眼角,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许月鸳坐在她下首稍近的位置,闻言将知柔轻睨片刻,回首笑道:“母亲,那是我家四丫头。” 说着冲知柔招手:“柔儿,来,到老太太跟前儿磕个头。” 知柔一时有些懵了,没想过她也要行礼。 见满屋子的人都朝她望来,不好意思不动。于是走上前,撩起裙摆在正中跪下。 “知柔恭贺老夫人寿辰。愿老夫人康宁永寿,安乐无极。”说着,复一叩首。 她的礼仪丝毫纠不出错,模样又生得齐整,最叫人意外的是,听她谈吐,没有一字可与粗野沾边,竟是真的读过书。 宋含锦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知柔。 她原本劝母亲带上她,是存了让她出丑的私心,谁承想宋知柔能如此应对。 许老夫人微微一哂,哪来的四丫头,不过一个外室之女,也值得带到许府来污她的眼睛。 心中不屑,面容却端得和蔼:“起来吧。” 从角落现身人前,有没见过知柔的开始低声议论,不止议论她的身世,还议论她那副奇异着装——那是许月鸳支使嬷嬷为她穿上的。 许月鸳一桩心病,就是不愿意叫自己的妹妹看了笑话。她要博一个贤良的好名声,也要叫人知道,她的婚姻并没有因为一个四丫头而变得不完满。 欲盖弥彰,过犹不及。 宜宁侯夫人在小姑娘身上睐一眼,微不可察地牵了下唇。 侯夫人许月清的容貌与许月鸳有六、七分像,只一双杏眸偏冷,自尾端略往上挑,辨不出她的年纪,仿佛卷轴上最清嘉、最端庄的仕女,岁月无法将她描画。 看着自己的姐姐弄巧成拙,她禁不住,还是笑了一声,那细微的声音落入许月鸳耳中,不由得捏紧十指。 “那便是四妹妹?” 主位右手边第二张椅子上,魏鸣瑛挪了下身子,凑近魏元瞻,小声地说:“她穿成这样,是为了扎外祖母的眼吗?” 话一出口便笑了,“她若早来几年,一定与我投契。” “你又看上她了?”魏元瞻提眉,目光投在知柔身上未动。 须臾,他唇角一勾:“你上一个‘亲’妹妹也在这。”说的是宋含锦。 魏鸣瑛听完颜色大改,瞪着他咬了咬牙。 马车上的事,魏元瞻不曾气消,眼下疏通出来,笑容都愈发真切了。 魏鸣瑛不甘心,非要反讥一句:“你的‘亲’兄弟正在看你呢!” 魏元瞻扭头,身旁宋祈羽不知是听见他们说话,还是余光扫到他的动作,适才将脸侧过来,对上他的目光。 他轻窒了一下,就听宋祈羽道:“世子有话要说?” “没有。” 魏元瞻面色收敛,不防耳畔又跌进一声:“那天,多谢世子送舍妹回来。” 他眉尖轻蹙,极快地看了宋祈羽一眼,随口答道:“举手之劳而已,表哥客气。” 宴席设在傍晚,小辈们在花厅闲坐一阵,便自去院里顽耍了。 知柔是生面孔,与谁都不熟,连自家几个都不爱理睬她。直等大家一应散去,她才跳下凳,独个儿踅入游廊。 许府的建造颇似江南园林,粉墙黛瓦,花木繁叠,阳光透过漏窗斜映出来,是一种淡墨清染的韵味。 知柔有了前日的经验,不敢走远,见廊道尽头竖一窄门,金芒氤氲,树影摇晃,不自觉踱了过去。 甫入眼帘的是一株柿子树,比飞檐还高,火红的果实曝在穹幕下,一瞬间叫她想起小娥。 在洛州,她常翻到小娥家的墙头上,帮她摘柿子吃。 往日情形与当下对比,知柔神色微暗,一时没了兴趣,呆呆的不知往哪里走。 “喂。”一个清澈的声音从背后而至。 她掉过身,还没看清来人模样,就见一个褐黄的物件朝她飞了过来,她随即伸手,稳稳地接住了。 低头去瞧,竟是一袋吃食,油纸上写着“馥香阁”三个字。若她没记错,刚才魏家姐姐怀中就揣着许多馥香阁的东西。 知柔愣了愣,有些惊讶地抬眸。 满庭辉光自少年身侧缠绕,将他的五官衬得愈发深刻。难得没冷着脸,他很自然地注视她,见她疑惑,将下颌好心一抬,点她手里的卷酥饼。 这是示意她……尝尝么? 知柔犯了难,不明白魏元瞻突然的改变是为了什么,既不想得罪他,亦不想顺从。 油纸在掌心攥一会儿,简直越抓越烫。 魏元瞻头次遇到她这种人。 不是小孩子么,拿些吃的哄哄,就算不喜欢也会开口的吧?她是哑了还是入定了,居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如此直晃晃。 魏元瞻先是不悦,脊梁微挺,脸上带点审视的含意,继而醒过神来,吭地咳了一下:“你和雪南先生……” 他的嗓音略显几分不自在,话至一半忽然停了,眉心轻攒着瞧她。 知柔很聪明,几乎一霎反应过来——他前日送自己回府,原是想在雪南先生面前表现。 抓着卷酥饼的指头动了动,这下不烫手了。 知柔明爽道:“我与先生只见过两回,算上前日,也不过三次而已。”她的门路是走不通的。 魏元瞻明显有些失望:“这么说,你与先生交情不深。” 知柔想了想,换了副措辞:“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魏元瞻视线在她纯真的脸上稍微一停。 未几,他说:“知道了。”语气格外平和,随后折身,拔步出了窄门。 眼望他的背影将由游廊吞噬,知柔胸腔蓦地一跳,朝他的方向跑了两步。 “那天还是谢谢你!” 声音像山泉一样干净,叮叮咚咚传到魏元瞻的耳朵里,嘴角便悄悄弯了,噙着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 明知她不可能听见,他还是很轻地应承一句:“知道了。” 周边响起“沙沙”的动静,枯叶掉落到知柔肩上,又起风了。 她一手扯拢襟口,另一只手抱着那袋卷酥饼,转几道弯,在花厅附近止步。 戏台子是早就搭建好的,一溜儿彩衣浓妆的人正立身台上,水袖起落,唱腔回转,知柔轻易便被他们吸引。 她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站定,打开食袋,掏出一枚卷酥饼放在手中。约莫她半个拳头大小,形略鼓,油酥味丝丝缕缕扑上来,牵引她腹中馋虫。 她的确是孩子心性,此刻糕点入口,她对魏元瞻的看法都不同了。 兴许他本就是和气善良的,正如初见那般,他不曾计较她的冒失。除了傲慢些,魏世子无一处不妥。 知柔一边吃,一边看戏台上预演,冷不丁地,谁往她脑袋砸来一颗枣子。 啪嗒。 又一颗。 恰巧知柔回身,第二颗便撞在她眼下。 两个锦衣绣袄的孩子见打中了,十分自得,口中欢笑道:“田舍奴!田舍奴!” 他们都是许家男孩儿,听祖母讲,宋四姑娘是乡野来的,与她上头三位姐姐都不一样。 果然呢,她连唱戏也没瞧过,躲在这里偷觑。 知柔捂住被砸的眼睛,紧绷着脸庞。 人声杂沓,七尺红台上,戏曲未停。 男孩儿不得趣,变本加厉地欺负她,一把拽过她手中食袋,以一种专横的口气质问:“田舍奴,你哪儿偷的馥香阁的东西!” “还给我!”知柔待去抢,其中一人立马把她推开。她被推得踉跄几步,肩膀微微颤抖。 纵知身在许府,她理应忍让,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 知柔撩袖子起手,动作却在半途僵住了。 只见一道清冽的目光落来她身上,未显多少锋芒,可知柔迎了他的视线,手心一怔。 是宋祈羽。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缓归客(十) 你以后要不要和我玩?…… 檐角的惊鸟铃萧萧作响。 庭院里,魏鸣瑛被一群小姑娘围住,个个端着甜笑与她搭话。 今日来的宾客除了侯府、宋府,还有一些许老夫人的通家之好。她们的孙女多与魏鸣瑛一般大,素日听闻魏姑娘擅汉舞,绕身若环,身轻如燕,俱盼着能见她舞上一曲。 宋含锦冷眼旁观,不时与魏鸣瑛相视上,心里憋闷,索性拎一拎裙摆起身,迈出庭院。 太阳晃着虬枝盘曲的古树,清风翦翦,宋祈羽伫在树荫下,她才走过去便不禁打个寒颤。 “哥哥。” 闻言,少年将手里的闲书合上:“怎么出来了?”一面问,一面拉她胳膊,将人带回阳光底下。 第12章 宋含锦轻声抱怨:“她们都缠着魏鸣瑛,大姐姐、二姐姐也是。我真不知道她哪里好。” 宋祈羽垂眸看她一会儿:“你不高兴了?” “我只是觉得无趣,想回府了。” 宋祈羽没有说话。 她不是真想回去,只是魏鸣瑛抢了她的乐子,没人陪她说笑罢了。 兄妹二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看她心情不好,宋祈羽款语温言地与她抛了好一些话,渐渐她笑起来,不见丧气颜色。 到了戏台子旁边,一阵男孩儿的欢笑声伴着唱音,混乱地闯入耳内。 宋含锦斜目一瞟,慢慢驻足:“那是宋知柔吗?” 宋祈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宋知柔被许家二子堵在偏隅,大约是嘲弄她,他很清楚地听见“田舍奴”三个字。 眸中毫无波澜,只瞥了一眼便回过头。 他不在意,更不打算管。 宋含锦却有些心虚——原本宋知柔今日不用来。她早就知道,宋知柔来了定会被外祖母挑剔,两个顽皮的表弟更不必说。 与此同时,宋祈羽抬步朝前,她犹豫须臾,动身跟上。 才迈出去两步远,她又回头,双腿是怎么也拔不动了。 与她一台之隔的那边,许家表弟竟有动手之势,宋知柔一个九岁的姑娘如何能敌? 她是想叫她吃点苦头,却不是这种。 究竟理智占据上风,宋含锦不再观望,立刻提靴往戏台子另一头踱。 察觉她落下了,宋祈羽返身,目光朝知柔睇一眼,心知肚明。 他忙上前拉住宋含锦,温声道:“交给我。” 其实知柔并未听清宋祈羽说的话,只是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大哥哥在她的印象里,一直很冷。 她像个在外淘气,却被家中长辈抓到现行的小鬼,紧张似的,将刚挽好的袖子快速搂下,往后退了两步。 不多时,知柔探见宋祈羽和许家家主在一处说话,情形间颇有向这里来的迹象。她脑子里蓦然闪了个灵光,一屁股摔坐地上,竭力大哭起来。 小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又平又响的吼,没有节奏可言。 两男孩儿呆了一刻,不知所措下,将那袋卷酥饼丢还给她,“砰”一声,砸在知柔脚边。 身后传来许修悯的嗓音—— “策儿?连儿?”他略微停顿,待两个男孩儿转身,便对上他严厉的视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见状,知柔抽抽嗒嗒止住泣音,抬袖去抹那莫须有的眼泪。 宋祈羽原是借问戏的由头将许修悯引来,不想这个四妹妹是个有主意的,瞧了一点苗头就能起火。 他将知柔扶起身,拍一拍她衣上的灰,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清冷地睨着许家表弟。 这幅模样任谁见了,都会认为他在护着宋知柔。 许修悯便是如此,他不料自己的甥儿会这般照顾一个外室之女,亦为两个不懂事的儿子感到愠怒。 许承策和许承连见了他跟鹌鹑似的,一句话都不敢说。 宋祈羽道:“舅舅,我先带四妹妹过去了。” 话罢向他揖手,轻轻推了知柔一把。她碎步轻移,很快跟着宋祈羽往花厅去了。 十月的气候,纵捧着袖炉坐在室内,尚且有些凉意。 许月鸳陪许老夫人闲话,偶然见许月清淡漠地笑着,总疑心是在笑她。 不由得端起茶杯,佯装喝了一口:“待翻了年,鸣瑛都要十三了,侯爷跟妹妹可已经有了相中的人家?” 许月清慵声答道:“不着急。” “也是,”许月鸳轻哂,“早早定下又有何用,便是青梅竹马,两相欢喜,亦有变节之时。” 语调轻飘飘的,或含讥讽,许月清恍若不闻。 正此时,一双玄色皮靴大步进门,身后跟着两阙衣影。为首的自然华贵,后一个,袖袍乱糟糟的,眼下还有团浅青。 许月鸳面容霎时不豫,把茶杯放到一边:“这是怎么了?” 许月清也往知柔身上淡睇一眼。 未待回应,许月鸳突然不想听说因由,扭头吩咐嬷嬷:“带四姑娘去换件衣裳。” 许老夫人的宴席设在花厅后一栋独立的小楼。比起称它为楼,更像一座宽广的别院,四周张灯结彩,夺目非常。 知柔随宋祈羽兄妹坐在一处,眸光时不时偷瞄宋祈羽。 有次被他发现,他没做声,只淡漠地将她一瞥。 他和宋从昭生得不十分像,眉眼浓重,很有攻击性,分明才十二岁的少年,寻常神色中已颇具威仪。 知柔顷刻间收敛目光,挟一块腊肉在嘴里无味地嚼,心想,下午扶她的人一定不是大哥哥。 周遭弹唱声起,宾客推杯换盏,语笑喧阗。 许家二子挨了训,宴席上睐到知柔,脸略微地红了,转瞬又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冲她扮起鬼脸。 本以为这幅模样定能吓唬住她,谁知她竟搁下筷子,两只小手扒拉自己的下眼皮,眼珠子往后一翻,与他们回敬。 他二人愣了一下,她便咧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侯府的坐席与宋府对立,魏元瞻同母亲说话时,眼光不经意掠过知柔,稍顿了顿。 不知何时她脱下那身衣裳,换了件颜色素雅的,终于把她原本的容貌变幻出来,是一个极秀气,明眸皓齿的姑娘。 烛火带着清淡的光晕蒙在她脸上,左边眼睛下泛着淤青。 他有些好奇,一会儿不见,她是遇了谁的劫? 几阵飒风袭卷,灯影曳动,人声欲浓。 宴席过半了。 知柔望一望许老夫人,纳罕地想,果然京师的风水比较养人么? 许老夫人坐了这么久,谈笑半日,居然不觉累。她从前去小娥家,小娥的奶奶给她们炒了一盘板栗,随后便倒去床上,响起绵长的呼声。 往事一幕幕钻上心头,她脊背微曲,眉毛和眼角一起落下来。 瞧周围各种笑颜,知柔忽然有些坐不住。她看向左右,见没人注意,便挑起一盏绢丝灯,独自退了出去。 一个人在小楼外沉闷地走,孤灯飘渺,热闹声从耳畔行远,及至一面白墙下,知柔长长吐了口浊气。 继而挨着一块太湖石捋衣坐下,灯放一边,捧腮听竹木乱摇,池面微微点起几圈涟漪。 不多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一旁传近,知柔侧首,在微暗中看见一个雪青色圆领袍的身影,锦靴一抬一落,压在草地上。 是魏元瞻。 他受不了席间喧杂,出来透气,不想会在园子里遇见她。略站了站,便把步子往她那儿一挪,也撩袍坐了。 知柔仅仅睇他一眼,微笑了下,没打算与他说话。 火光照住她的侧影,睫毛密密的,鼻梁秀挺……当时他怎么没发现她是个女孩儿? 魏元瞻盯着知柔瞧一会儿,矜持地收回目光,将心底碾了几遍的话问出口。 “你的脸怎么了?” 知柔不解其意,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醒悟道:“哦,他们拿枣子扔我。” “他们是谁?”魏元瞻吊了吊眉。 知柔未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她突然问:“你也想做雪南先生的弟子吗?” 魏元瞻微愣,随后道:“想。” “为什么?” 他不假思索:“我的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我会像他一样,领兵打仗,驰骋疆场。” 说着,魏元瞻仰头望向明月,口吻中颇有些骄傲的神气:“可威风了。” “可是打仗会死好多人,你有可能也会死的。”知柔不赞许地蹙眉。 她不喜欢有战火的地方,阿娘说过,一旦战事起,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1,尤其可怖。 魏元瞻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低下头,温润的眉目染上一层郁色。 知柔虽然懵懂,可有些时候又心细如发,她洞察出他的失落,马上调转话题。 “你之前为什么说是我偷了你的玉佩?” “因为碰见你之前,它还在,被你撞了以后,它就没了。” “真不是我拿的。” “哦。”他随便应着,根本没放在心上。 知柔不断去看他。 直到很久以后,她也想不通,明明她是思念小娥才逃出来,魏元瞻又跟小娥不一样,她因何会那般问他—— “你以后要和我玩吗?” 四周幽静,一高一矮两只身影坐在草丛上,旁边各有盏灯。 她的声音像一点萤火,轻轻飞过耳廓。 魏元瞻没听清,转脸回视她:“什么?” 知柔大抵鬼迷心窍,很真诚地说:“你以后要不要和我玩?我会很多东西,我可以下河摘莲藕,我还会弹弓、蹴鞠……” 她将自己全部的成就一一罗列,说的太多了,哪像是宋家的女儿,简直是一个顽猴。 魏元瞻瞧她如数家珍的模样,逐渐拨开笑颜,是不加掩饰的,十分爽朗的笑。 第13章 然后,他站起身,掸一掸袍子上粘的草屑,有点傲气,有点奚弄。 “我才不要。” 作者有话说: ---------------------- 知柔:想搞点替身文学…… 世子:想都别想。 1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出自《蒿里行》汉·曹操 第12章 缓归客(十一) 从今往后,你就上宋府…… 魏元瞻之后回想,也觉得自己鬼迷心窍。 他好端端的,为何要踏过去,主动和一个宋家女儿说话?禁不得深思,魏元瞻立刻放下汤匙,撩袍子跨出房门。 “爷,您一口还没吃呢!”兰晔的声音从后追赶,魏元瞻抬抬手:“不饿。”便大步朝别院去。 知道他要练功,兰晔没再多嘴,眼珠子却往他身上溜了两圈。 刚巧长淮从另一边走出来,望着魏元瞻的背影,提眉道:“今日这么早?” “可不是么,朝食也没用呢。” 兰晔摊一摊手,无奈地迈进屋替他收拾,心底隐隐觉得,他是昨日从许府回来才这样的,或许又跟大姑娘吵架了吧。 知柔昨日回去后,一夜未眠。 她极后悔,也极生气,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踢腿打滚,最后哼一声:“我还不和你玩呢!” 她暗下决定,往后见到魏元瞻,她再不理他了。 冬日的早晨天阴,檐下呜呜作响,风起得愈发大了。 知柔去澹玉苑请了早,又在林禾那儿待了半日。才跨进家塾,宋培玉的影子便掠至跟前。 他肩背挺得直,独一颗脑袋稍偏下来:“你这眼睛……是那天磕的?” 知柔不睬他,绕道要走。 宋培玉脚下一挪,横臂挡住去路:“你踢我的事,我还没和你清算。” “你这几日没来,是怕我吗?”他得意地笑着。 因昨夜没有睡好,知柔已有些烦躁,见他挑衅,她略微抬起头来目视他,是不耐烦的神情。 宋培玉接着说:“不如这样,你跟我低个头,说你错了,愿意不收银子给我做书童,我便饶过你。” 书童。他又提起了。 本来没什么,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知柔便觉得是种侮辱。她一生气,眉棱直挺挺地揪高:“你怎么不和我低头?” 那副口吻,很有点小孩扮作大人模样,用很不屑的姿态对付他。 往日知柔话少,家塾里的人都当她是个呆的,今日她与宋十争锋相对,引来许多同窗侧目。 宋培玉有些脸热,隔了会儿,又慢慢平缓,嗤笑道:“你是什么身份,要我给你认错,小野种。” 从前在洛州,知柔没少因为这类蔑称与人动手,每回听见,她心里既委屈又气愤。 今番到了宋府,她终于有资格发泄出来,以言语的方式,傲然道:“我是父亲和阿娘的女儿!” 蓦然,门外一双影子迈过门槛,是宋祈羽兄妹走进来。 知柔堵在门边,闻后头声响,侧身让开些许,抬眸与宋祈羽的视线正正相交,略微一滞。 须臾,她敛眉道:“大哥哥,三姐姐。” 方才的话,他们显然听见了。宋含锦眼角微剔,乜了她一眼。 宋祈羽还是那副姿容,清冷得像一掊雪,唇边却噙笑,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别的意思,难得应了一声:“四妹妹。” 没有多的寒暄,很快便越过她,回到自己的书案后。 宋培玉对宋祈羽这个宋家长孙,还是稍微有点忌惮,见他应承宋知柔,突然拿不准她在府中的处境,遂没再吭声,撇她一眼,抬步就走。 知柔的目光在宋祈羽背后追了一瞬,黯淡地抿一抿唇。 她看得出来,那居高临下的笑容里没有亲善,只是他一向不将厌恶溢于言辞。 待下了学,星回从廊庑小门穿行过来,将一封信递到知柔手中。她不识字,眼睛却粲然眨着:“四姑娘,里头写了什么呀?” 是知柔从起云园回来的第一日,为了感谢雪南先生帮她引开宋培玉,还给她寻医,专程写了一封信托二老爷身边的人送去起云园。 知柔一个九岁大点的孩子,所识的字并不够多,她展信一读,便稍显磕绊。 大体意思倒是读懂了,应声道:“先生问我安好,还有……我拿回去叫阿娘帮我看看。” 说着小心收入怀中,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程,她忽然问:“星回姐姐,就这一封吗,没有别的信了?”她挂念着小娥。 星回摇头,瞧她眼尾一耷,不知怎么了,便启声岔道:“四姑娘,昨日许老夫人的寿宴上,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知柔想起魏元瞻,口中极快道:“没有。” 星回方才醒悟,忙不迭与她道歉,目光瞟到她眼下淤痕,心底又是一叹。 四姑娘真可怜。 此时,藏渊堂内。 琅琅书声随清风横亘,一名着道袍的老者剪着胳膊,鹰隼似的眼神在众学子中慢慢巡睃。 这会儿正是午后,艳阳自长窗扑洒进来,落在一双清秀有力的手上,他握着短刀与荷木,一下一下耐心削动着。 案头书页大开,其上还坐立几枚已经削好的零小物件,仔细瞧,俱是兵器的样式。 龚夫子尚未行至跟前,声音已于堂内震荡起来:“听我讲课真是委屈我们‘魏将军’了,是何处战事吃紧,你说与老夫,便赶快去,老夫不敢拖延。” 字音刚起,那双手的主人便停了动作,刀锋入鞘,被他紧紧拢在手中。 继而抻直腰,忍着厌意回道:“学生知错。” 龚夫子低哼了声,大掌一揽,将他案上所有木雕都收纳了,一如既往地提点:“魏世子,莫再为这些闲琐消耗光阴。” 魏元瞻也一如既往地充耳不闻,对龚夫子,他实在有些生厌。 一直到散学,魏元瞻把书册丢给兰晔,站起身,大剌剌地走了出去。 盛星云早从明德堂逃脱出来,守在离开书院的必经之路上等魏元瞻。 眼下看见他,十分亲热地踏步过去,勾了勾他的肩:“哎,你还去找雪南先生吗?” “去,怎么不去?” “可人先生说了,他不收徒。”盛星云瞄他两眼,见他面容无异,将琢磨许久的疑惑问出口。 “你上次把那姑娘送哪去了?你是真认识她,还是蒙雪南先生的?” 倏闻他提起宋知柔,魏元瞻一双长眉立即颦蹙,下意识里,他总认为自己不该同她有任何瓜葛。过了半晌才说:“我没蒙先生。” “哦?那她是谁家姑娘?” 魏元瞻古怪地瞥他一瞬:“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打听不得吗?”盛星云眨一眨眼睫。他那副神情,浑像他隐瞒了他什么,要一探究竟。 魏元瞻有些烦了,玄英缎靴踩在古朴的青石板上,他推掉肩头的手,冷淡道:“宋府。” 盛星云反应一会儿,快走两步追上他:“哪个宋府?” 京城还有几个宋府?魏元瞻懒怠回应。盛星云挠一挠头,宋家姑娘他都见过,也没有年纪那么小的一个呀。 一面走着,他兀然想起什么,眼皮忽地撑大几许,似有所悟:“她是宋祈羽的……” 他嗓音犹低,不多时,面上升起一丝讥诮的笑:“宋祈羽如此护短,也不知对待一个半亲的妹妹又是如何。” 魏元瞻没做声。 盛星云在宋祈羽那吃过苦头,提起他,口吻难免有些不悦:“你不觉得他……” “他是我的表兄。”在他后面的话脱口之前,魏元瞻抬眼将他打断了。 二人眸光短促地相衔一刹,盛星云闭了嘴,折上廊庑。 阳光自檐外倾下来,漏在少年身上,仿佛涂抹一层烟霭。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离得近,袖摆不时摩擦。 盛星云侧过脸,忍不住悄觑魏元瞻。未几,他小心道:“你生气了?” 闻言,魏元瞻眉头舒展,回过神,望了他一下,随即轻笑:“怎么可能。” “我就说吗,你怎会因为他恼了我。” 盛星云松了口气,又问:“你方才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我在想,龚夫子。” 听见这个名号,盛星云的眉毛嫌恶地拧了起来:“龚岩?” 魏元瞻驻足,自廊庑转角看过去,再进一道门,便是书院夫子处理公务的求墨斋。 魏元瞻回府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门下的灯笼轻轻飘曳,投出一圈一圈澄黄的影。 他跳下马车,将拿回来的木雕在掌心把玩着,唇边洋溢一抹志得的笑。 刚踏上台阶,他的脚步慢了,目光盯着前边鸦青色道袍,脸上的笑容随其行近而一点点消逝。 少顷,那道袍的主人走到跟前,没和他开口,只是垂眸睇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 魏元瞻回身注视片刻,转来问门上小厮:“父亲回了吗?” 第14章 小厮说没有,魏元瞻眉宇一压,跨过了门槛。 许月清不喜欢他舞刀弄枪,哪怕是玩意儿,她也觉得刺眼。 魏元瞻在进门前就把木雕交给长淮,随后挂点笑,同许月清行礼。 “回来了。”许月清将他一打量,叫婢女搬根凳子给他坐。 魏元瞻知道她有话说,收起眼底散漫颜色,恭敬地挺直腰板坐了。 许月清也不过问他在书院干的好事,直接道:“你与盛家那小子还在来往?” 听了这话,魏元瞻脸上显然有些不满:“母亲,他叫盛星云。” 许月清淡然笑了。商贾之子,她才懒得去记。 但她再嫌弃一个人也不会做在明面上,这大概是他们许家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有时候,魏元瞻瞧宋祈羽也是如此——冷漠,寡情,缺少一些人味儿。 “以后亭松书院,你便不必去了。”许月清说。 魏元瞻腾地站起身,傲慢矜贵的少年,谈及鄙厌之人,话语里有种盛气凛然的味道:“为什么?是龚岩那个老匹夫……” 犹未说完,许月清轻飘飘地掐断了:“不是他。” 闻他出言不逊,她身为长辈,本该循循教导,可她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语气是和缓的。 “你在家塾进学时,总是念起你的祖父,我跟侯爷怕你伤怀,这才叫你去了亭松书院念书。今番想想,却是我跟侯爷舍近求远了。” 许月清微微一笑,提醒他:“你姨父宋家也是阀阅朱门,家学渊源,世宦书香。虽然前些年是冷落了,可现今光景复明,要教你,没什么不够的。” 魏元瞻脸色极差,举止却不敢鲁莽,才要张口,许月清将茶杯撂在案上,“嗵”的一声。 “等侯爷回来,我会与他商量此事。从今往后,你就上宋府去,与你表兄妹几个一块儿读书。” 是命令,不容他反驳。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饯星霜(一) 不许走! 魏家,许家,宋家都是世交,魏侯爷与宋从昭自幼就相识。让魏元瞻去宋府求学,易如反掌。 这日落着毛雨,竹叶上还有晨露缓缓欲坠,地面是半湿的,到处散着一股清幽的水汽味道。 知柔把手抵在下巴颏儿下,正望着窗外雨水出神。 视野中蓦然出现一道雪青色身影——打学堂另一扇门踱进来,他负着手,神情烦躁,其后还跟着两名身量颇高的少年。 知柔眼光微晃,生了些波澜,马上从他脸庞移开了。 “花孔雀。”她哼唧一句,也懒得去想他为何出现在这儿。 兰晔的目光在堂内溜达一圈,碰了碰长淮的肩膀,低声道:“爷叫我俩来是做什么的?你瞅瞅,他们都是独身。” 长淮乜他一眼,说道:“你还想跑么?爷吃苦,你享乐,什么道理。” 兰晔脸一红,竖起眉毛:“你才想跑!”便抄起手来,像个门神似的守在魏元瞻身边。 雨大了,斜刺着落进来,窗案上铺起一层密匝的水珠。 魏元瞻是不情愿到此,碍着身份礼仪,这才没把脸色摆得太臭。 他走到最前面与宋祈羽等人相互见礼,看了看,择了个靠后的座位径自坐了。 他旁边是宋培玉。 宋培玉后面,是宋知柔。 像不曾相识一般,他眸光凝在自己的文具上,眉宇淡漠,没往知柔那掠去一眼。 知柔呢,她打进家塾第一天便明白,先生讲的书是给大哥哥他们听的,她一个字也不懂,便上藏书楼拿了两本有趣的,一个人偷么着看。 至于魏元瞻——下定决心不搭理的人,于她而言,形同虚设。 宋培玉仍惦记着被知柔踹的那脚,见先生未至,他把腰间香囊卸下来,在手里掂了掂,随后转背扔在知柔案上。 “喂,送你的。” 知柔自书页间抬眼,睃了他一刹,想都没想就把香囊扔回去:“我不要。” 他给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别啊。”宋培玉放回来,声音热切地说,“你打开看看。” 他神色还算寻常,是一贯的坏笑,那弯弯的眸子里闪着波光,不知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 知柔这个年纪正是对一切都十分好奇。 她搭眼去瞧,那个香囊制得独特,绣花鸟纹,置在桌上,绣样仿佛活了似的,一下一下轻微撑动着。 “你害怕?”宋培玉激她。 知柔两只手分别拉扯,把香囊打开了。 没有一点香气,只见粉状的泥土堆散出来,其间有异物蠕动。 渐渐地,她瞧清真章。 “啊——”知柔惊叫一声,慌乱着朝地面跌去。 宋培玉见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余光所及,不过两条蜈蚣游动在宋知柔的书案上,千后似有千足,稍微显得吓人些。 知柔见过蜈蚣,亦见过被蜈蚣咬了的人,她心头猛跳,后背略出一点汗意。 “你就这点胆子啊。”头顶那烦人的声音仍在起伏。 他们动静闹得大,几乎所有人都朝这里投来目光。 知柔羞愤至极,白璧般的脸颊染满酡色。 犹气不过,她努力镇定下来,从地上爬起身,拿一只笔,胡乱戳引着把蜈蚣往宋培玉肩头甩。 魏元瞻的位子离他二人最近,起初听见宋培玉和宋知柔搭话,他有些纳闷,继而感觉聒噪,最后皱眉忍了一会儿,才要拔座,袖口承来一个从天而降的物什儿。 垂目一看,竟然是条蜈蚣——他们嬉戏打闹用的角儿。 魏元瞻哼着笑了两声,睥睨手边黑影,忽一振袖,又给掷回知柔脚下。 知柔恨得牙痒,却被他一左一右两个母鸡护雏般的随从注目着,不敢造次,只好躲到老远骂宋培玉,叫他把蜈蚣抓走。 好容易得来捉弄她的机会,宋培玉哪肯罢休? 可不知为何,他半歪着脑袋笑一阵,突然改了主意,三两步走过去,将蜈蚣引入香囊,转而落回座位上,一双眼好奇地睐向魏元瞻。 等到下晌散学,雨渐渐停了,地面上左一块右一块囫囵的水渍。 宋培玉见魏元瞻要走,忙跟上去:“魏世子留步!” 前面的身影顿足,折过来,不露声色地将他一打量:“什么事?” 宋培玉先同他揖了一礼,笑道:“世子日后都和我们一处读书了吗?” “难说。”魏元瞻吝于多言,手里握着个什么,一半掩在袖袍下,看不分明。 宋培玉不觉垂着眼瞧了一会儿,冷不丁听他问:“还有话?” 方才抬头,见他长眉微挑,模样是疏淡有礼的,可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拒绝的架势。 他不愿和他交谈。 “……没有了。”宋培玉尴尬地回了一句,暗自腹诽:难道他想错了?魏元瞻与他不是一个阵营。 余后几日,宋培玉换了不同的招数作弄宋知柔。 或是拿水溅她,或是给她的吃食里加料,亦或是用弹弓打她。知柔夜里翻看,小腿上磕起一坨坨乌青。 她不是生受的性子,尤其对宋培玉,早已交恶,也不在乎什么隐忍克制了。他如何待她,她便如何回馈,前几样皆已勾销,除了弹弓。 家塾晌午会放学生小憩,鸣钟一响,知柔立时跑到廊下,拐入月亮门,化成一颗愈行愈小的黑影。 “她又做什么去?饭也不吃。”兰晔嘀咕了一声。 这些天,他陪魏元瞻进出宋府,对宋家这位四姑娘的作风颇有感触。若以一句话形容她,便是:桀骜不驯,很有些野。 魏元瞻睇着那道旋风样的人影,手里一支狼毫搁下来,投到清水中,语气显出几分漠然。 “她吃不吃饭,和你有什么关系?” 兰晔颧骨一热,干笑两下:“爷的耳朵可真好使……” 魏元瞻从位上起身,擦了擦手,问:“长淮呢?” “去给爷带吃的了。”兰晔看了下天色,“确实有些时候了,怎的还没回。” 两人说话的当口,长淮拎着食盒从另一边快步行来,进了门,把东西放稳,俯身在魏元瞻耳旁说道:“盛公子想见您。” 魏元瞻微愣,稍作思忖,眸中的喜悦压抑不住:“在哪?” 宋家家塾建在府邸的东南角,外头是条空巷,往前走出去了,才是真正繁华的京城。 冬日里萧风瑟瑟,魏元瞻立在墙根下,听着竹叶与砾石的声响,转头望向长淮:“你说他在这儿?” 他难得讪笑了下:“要不说是盛公子呢,别具一格。” 魏元瞻盯着这堵白墙,扬声试探:“盛星云?” 那头真有回应,不过等了半晌,好像谁从稍远一点的地方循声跑近,抑着嗓音说:“是我!你来了,我等得嘴都僵了!” 他急急地喘气,魏元瞻眉峰一抿,是个嫌弃的表情:“你是进不来吗?” 第15章 “宋府!我怎么进去?”盛星云反诘,猜他要说跳墙,忙抢白道,“我是不敢的,你也别出来。” 他二人是因为侯夫人才沦落到今日这般,魏元瞻心里过意不去,四下里望一眼,吩咐兰晔长淮到门洞底下看着,若有人来便唤他。 自己踩着梯子爬到墙头,屈腿坐下,一只脚垂下去悠悠地晃:“我这不算出来吧?” 盛星云望向魏元瞻,揪着狐领把脖子围得愈发严实,咧一咧嘴:“不算。” 他的衣裳向来鲜艳华丽,襟口和袖端的皮毛在阳光下耀着柔和的光泽,穿他身上,衬得肤色有些黑。 魏元瞻没忍住一笑:“你跑哪晒去了?” “果真黑了?”盛星云眉间皱成川字,“都怪我爹,大冷天非喊我陪他钓鱼,口口声声要磨一磨我的心性……” “行了。”魏元瞻笑着切断他的絮叨,“你找我是有事?” 盛星云点头:“我前日陪我大哥去走铺子,在我家一间当铺看见了你的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什么抛给魏元瞻:“你瞧是不是?” 只见一枚色若春芽的玉佩飞掷上来,魏元瞻伸手攥住了,摩挲两下,眼角微微一动:“何人当的?” “我问了,说是一个乞儿打扮,也不识货,被肖掌柜几个散碎银子就打发了。” 魏元瞻敛容,记得那天街上……好像是有一群呼喝的小子。 “物归原主,你怎么谢我?” 墙底下声音乍起,魏元瞻还没回应,一个迅疾的力道猝然朝他背后一抨。 他吃痛,拧着眉头回首,视线在周围巡一圈,终于逮到叶罅里一抹鬼鬼祟祟的影子。 是在发抖么?魏元瞻嗤笑。 敢搓泥丸打他,却不敢现身,真没用。 顾不了盛星云,他收好玉佩,利落地从墙头上跳下来,要去抓那个狗胆包天的影子。 孰料那影子忽然机警,拔脚向一处矮门夺去。 魏元瞻气势汹涌地命令道:“不许走!”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饯星霜(二) 魏元瞻嗤一声,松开了她…… 冬月的正午,阳光打在身上尚有些微薄暖意,一旦踏进荫里,那丝温暖便流逝了,连空气都是清寒彻骨的。 知柔蹲在院中一处嶙石后,周围竹木掩映,阒寂无声。 她拧了拧冻僵的手指,掏出弹弓测试一下,嘴里嘟囔着:“你才是小野兔,我打你,一打一个准。” 动作间不慎掸到砖面,扬起的碎石朝眼睛走,疼得她连忙捂眼,挤出一点泪花。 搓揉半晌,她重新抬头,慢慢撩开眼皮,就见水汽盈盈的视野中出现一道模糊的人影。 那人坐在墙头,似乎与谁说话。 知柔悄顾一周,哪还有别的影子? “真怪。”她低说了句,把膝盖抻一抻,敛衣起来,换个姿势。 谁知目光不自主地往墙头复瞥一眼,闪了神。 她今日特别留意宋培玉,记得他的衣裳是薄蓝色,马尾扎得高。 她专门守在此处,就是为了等他经过,给他一击,趁着四周无人,谁也帮衬不了他。 眼下,便是大好机会。 知柔踩前一步,借着假山间隙撑弓,另一只手从袋中摸颗泥丸,瞄准那烦人的后背,觉得不解气,又低下两寸,手指一松。 “啪嗒!” 一声闷响。 中了。 知柔自得地翘翘唇角,简直要出声。 孰料眨眼的功夫,那人转过背。 石缝前,几株竹木雍雍摇荡,知柔感觉到一双眼睛穿过绿影直射过来,像日头下反光的铜镜,又亮又灼,刺疼了她。 她登时有些慌乱,弹弓拿在手里想扔,又不敢,一时抖若糠筛。 最后身体本能地替她做了决定——跑。 少年身手敏捷,腿又比她的长,恍如闪电般到她身后,她领口一紧,几乎被人提溜起来。 “是你。”魏元瞻挑眉,兼惊讶与挑剔的目光将她扫量一会儿,力道稍释了,手却没松。 知柔咳嗽两声,拽一拽衣领,挣不动,适才低眉和他解释:“你认错人了……” 魏元瞻听见好笑,她亦反应过来,举起脸:“不是,是我、我认错人了……” “你以为我是谁?” 魏元瞻毫不退让地盯着她,见她小心翼翼,要看不敢看地投上一眼,便笑:“你打了我。” 以往几回,知柔的眼神都是直来直往,没有一丁点避忌,今日却很心虚,听他发话,不自在地覆了覆睫。 “你得赔。”他又说。 少年的视线太锋利,知柔脸腮发热,像在受刑。 此刻闻言,她二话不说把佩囊和弹弓一并奉上:“好!”然后闭眼,“来吧。” 神态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味道。 魏元瞻嗤一声,松开了她,复用掌心推她的手:“我不打女孩儿。” 知柔慌忙睁开眼睛:“那怎么办?” 她决计不要亏欠魏元瞻什么,等这场曲折过去,她又可以和之前一样,视他作无物。 魏元瞻不知她的心思,但他朝下睨着她那过分奇怪的表情,突然不大高兴。 他忖了半晌,故意使坏道:“起云园有株柿子树,你去摘几个柿子给我,我便原谅你。” 怕她耍赖,多添了一句:“别想着偷梁换柱,说好了,我只要起云园的。” “可那是先生的柿子,我怎么摘?” 魏元瞻瞥她一瞬,往前慢悠悠地走:“那你就被我记恨吧。兴许过几年,我忘了这事儿,又兴许……” 他停下来,半侧着身朝知柔微笑:“兴许,我一直记着,就等哪日拎出来报复你,叫你后悔都没地方哭。” 知柔倒不怕他的报复,只瞧他捉弄人的神气,有些同他杠上了。 顷刻把弹弓插回腰间,振作起来,好似有种天生的张扬在她骨子里:“你等着吧,我早晚给你摘来。” 早晚是多早晚,魏元瞻没数,依照他的脾气,自不会天天逮着宋知柔讨问。 总归他经常在起云园,不是帮雪南先生洒扫庭院,就是陪他烹茶手谈。好好一个贵公子,从来只有旁人照顾他的份,如今为了拜师,什么活儿都肯揽。 雪南瞧了一个多月,虽嘴上不提,但心下了然。 他看魏元瞻一眼,道:“别忙了,外头风大,到屋里坐着,我有话与小公子说。” 魏元瞻把箕帚归置原处,先净了手,才进来坐到榻上,抬起眼:“先生?” 门外残阳如火,风却是静的,炭盆里火苗跳跃,偶尔噗呲几声,带着一阵令人舒心的力量。 这片刻安宁间,雪南缓缓开口,没做任何铺垫,就道:“小公子,我们第一回 见面时我便说过吧,我不收徒。” 话音过耳,魏元瞻委实慌了一刹,有些不安地想,先生是要赶他走么? 他攥拢掌心,压抑着紧张的情绪,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是您上一个徒弟让您很失望吗?”他忽然问。 雪南眯眼瞧他,少年那双眼睛格外有神,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一丝摇摆,坚定而清透地回视。 雪南一笑:“你倒是个直率性子。” 转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语气是轻缓的,嗓音却显几分落拓。 “找一个好徒弟,很难……你又为何想要拜我为师呢?” 想来坦诚之辞比花言巧语有用,魏元瞻心里暗舒口气,思索片晌,答道:“先生的剑术绝高,我学过剑法,想跟一名厉害的师父。” 他的回答几乎未加打磨,纯粹得像原野上一缕长风。 雪南听了大笑起来,手掌搭着膝头:“小公子,你看过我出剑吗?你怎知我不是忝窃虚名?” 魏元瞻道:“先生每日都会在东边花园里练剑,我观察许久了,您的剑法密集锋利,势如破竹,绝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辈。” 说完拎袍起身,走到正中朝他俯首下拜,模样端端正正,没有半分玩色。 “请先生教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榻上之人一点点收了笑,眸光微转,神色沉寂下来。 再一次,屋内仅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魏元瞻这一月多频繁来往起云园,却从未言及拜师之事。若非雪南今日开门见山,他定会等待,直至寻到一个合宜的时机。 事与愿违,他心口鼓噪得快要蹦出来,手心冒着薄汗,只能克制着,微微抿唇,等待别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很久,男人终于置评了一句:“嘴皮子利索。” 雪南不肯承认他对魏元瞻连日的“打探”毫无察觉,私心里已经动摇。 他停顿了一下,仍旧是平和地笑:“我想了想,确有个折中的法子——我可以教授你剑法,但你得拿出相等的东西和我交换。” 这便是为难了。 魏元瞻眉宇微深。 第16章 他所习武艺,皆是祖父在世时亲自教他的,他年岁小,技艺不精,哪有一样能与雪南先生的剑法对峙? 纵明白先生此言是想着辞,他依然不甘,抬脸望他良久,起身说道:“好。先生这里可有枪?” 半大的小子还没一枪高,说自己要用枪时,雪南不由失笑。 机会还是要给,他将人领到明光庭,亲手把长枪交到魏元瞻手中,随后往他肩头一按:“当心,别伤了自己。” 天色晚了,红霞埋在园中,空气里飘来一些呛人的烟火气。 魏元瞻将手里的银枪打量须臾,然后转了转,轻轻一笑。 似乎称手,还未等雪南站回亭下,他已开步出枪,枪势如一点雪花随清风射过,直取雪南衣袍,带了些寒意。 雪南不由止住身形,回首定定地看暮色下挥枪的少年。 原以为他这个年纪,使枪不过花拳绣腿,不曾想他当真学过枪,每一式都挟着矫健的力道,枪随腰出,韧若游龙。 雪南的脸色愈发紧绷了些,尤其在瞧出魏元瞻用的枪法后,呼吸都急促了。 ——那是魏家的枪法。 一招一式都极考筋骨,曾经在战场上,枪枪封喉。 不知过了多久,魏元瞻收枪走来,喘息间扬着意气的笑,向他抱拳:“先生。” 雪南沉吟片刻,口吻有七、八分笃定:“你是魏将军的后人?” “先生知道我祖父?”魏元瞻双眸微睁,且惊且喜。 那便是了。 雪南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似忆往昔,喟然一叹:“我与魏将军……曾有过一面之缘。” 听及此,魏元瞻眼底光亮不免暗了一寸。不多时,他祈愿已久的事终究有了回应。 “到底是缘分。既然你愿意跟我学剑,那好,每日卯时交半,你来此寻我,晚一息,我便不候。” 他只疑自己听错了,抬目去看雪南的神情。见他不似作伪,嘴边立马绽出一个清朗的笑。 “谢先生!元瞻多谢先生!” 数日里,知柔看见魏元瞻便想起欠他的柿子,欲去摘来,却没有出府的名目。 次日在澹玉苑问安,听宋祈羽下晌要去和人蹴鞠,知柔觑他一顷,心思微转。 出了房门,她追着宋祈羽喊道:“大哥哥,等一等!” 庭前的海棠谢了,梅花将放,星星点点像雪一般。 宋祈羽站住脚,半偏过身,等她上前。 知柔仰脸望着他:“大哥哥,你出府能带上我吗?” 宋祈羽抬抬眉梢,再次打量起她来。 结论是,宋知柔年幼,喜欢新鲜物件儿,偏又面嫩,不好跟父亲张口,便托他这个长兄带她出门。 他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对她表现得热络,仍一贯简言:“你想要什么,告诉下人便是。”会有人买回来。 话罢便向外走,知柔忙叫住他:“蹴鞠!” 突如其来的一句,宋祈羽回身,剔她一眼:“什么?” “我会踢蹴鞠。”她眼眸明亮,声音里盛着煌煌灼意。 “大哥哥,我想和你一起踢蹴鞠。”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饯星霜(三) 用鞘尾将她的面具一撂。…… 四周静了,听见花枝簇摇的声音,晨光抚过她的脸,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 宋祈羽这回真笑起来,难得有些热温,眸光凝视她一会儿,笑着诘道:“和我?为什么?” 二人并不亲近,再实际点,连相熟都谈不上,她有此言是真的贪玩,还是在暗里盘算什么? 少年音量不高,眼神却有些尖锐,知柔和他一对视,顿觉慌张,她使劲把手一握,回了句:“没人愿意和我玩……” 说得啻啻磕磕,有几分可怜。 若换作别人见她如此神色,大约会心软一二,但宋祈羽人是冷的,心也是。 他在她身前站了会儿,说:“那便去找。” 去找什么呢?知柔不及反应,只从他清凛的眼光中会到一点意思——她不能再纠缠他了。 知柔嘟一嘟嘴,望着宋祈羽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失落地叹了口气。 到家塾,甫一跨进去,正巧看见魏元瞻从长淮那儿接了巾帕擦手,似乎关注到她,抬眸瞟来一眼,不等她闪避,又收回目光。 知柔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再扬脸时,宋培玉丢给她一本书,往她怀中一落,恰好将她偷藏的话本掷到地上。 “会写字么?”他吩咐一般,“这些,你帮我抄。” “不会!”知柔本就厌烦他,因为掉了话本,语气更差,俯身将东西拾起来,“你别跟我说话。” 宋培玉微怔,继而揪起眉毛:“你还生气了?” 那豆大的泥丸打在他屁股上,现在坐着还疼呢! “宋知柔,”他如今知道喊她的名字了,愤愤地问,“你凭什么生气?” 引得魏元瞻又往这里剔一眼。 不知为何,知柔在他面前总有些心虚,想说点什么,却只把册子扔回给宋培玉,暗下决心。 今日定要去起云园把柿子摘回来。 下晌散学,星回在门口迎她,笑嘻嘻地说:“四姑娘,太太又叫人拿了一件银鼠袄子过来,让你回去试一试呢。” 算起这些时日二太太对她的照拂,知柔睫毛一扬,道:“二太太近来有喜事?” 星回思想一会儿,忽然抿唇:“四姑娘的心也太沉了。太太待您好,这不是好事么,哪里要去想那么多。” 知柔就是觉得古怪。 私底下她去问安,二太太向来是疏疏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有宋从昭在时,二太太还会偶尔提她几句;若他不在,便权当没有她这个人,随她站着、坐着,还是发呆,她皆不在意。 眼下一桩桩、一件件冬物与她添补,实在反常。 事实也是如此,许月鸳对知柔的好,皆是出于算计。 打上次许老夫人寿日,知柔被带去许府祝寿,却得一眼乌青,宋从昭知晓后,与许月鸳吵了几嘴。 她心中有气,兼原就不喜她们母女,便同身边人合算着,先予其利,全了自己的贤良名声,再慢慢等那丫头犯错,积年累月的叠起来,加诸其身,便有了正当的名目把人送回江南。 如此,小的走了,当娘的焉有继续留在宋府的道理?整治一个不学无术、任性妄为的孩子,总是比整治一个受宠的姨娘好听得多。 往日下学,知柔都要到樨香园待一阵,用了晚饭才回拢悦轩。今日却不同。 她担心与林禾答对会被看出端倪,稳妥起见,知柔少坐一刻便借口喂乌龟,先辞回屋了。 从樨香园到拢悦轩的路说长不长,知柔捱步走着,眉尖微蹙,作思考状。 星回喊了她几声,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忙上去将人拽住了:“四姑娘,仔细看路。” 知柔立住脚,鞋尖就蹭在阶壁上,险些跌下。星回托着她的胳膊,端详她道:“四姑娘在想什么?打林姨娘跟前出来,您便没再吭声。” 朝夕相处日久,知柔对星回的秉性很有些了解,她胆子小,请她掩护自己,不一定牢靠。故而谋划出府一事,知柔没对她说,只含糊地笑了下:“有点饿……” 因这一句,星回一近拢悦轩就和知柔分开,跑去小厨房里找吃食。 下午阳光澄亮,婆子丫头们做完手里的活,纷纷躲在檐下偷闲。不一时,屋内涕泣声响,众人皆愣,即刻应过来是四姑娘的声音。 院里的人已换过一次,没哪个敢对主子不上心。听见动静,一窝蜂涌到卧房外,等管事嬷嬷查看后下达指令。 却是四姑娘的乌龟丢了,大伙儿松一口气,转头四散着帮四姑娘寻。 待星回返还,知柔早已没了踪影。 快进腊月,京中的气候愈发干冷,市间行人渐少,货郎挑着竹箱呼唤而过,擦肩一位窄袖圆领袍的小少年。 “他”由一名老妇牵着,在街上徐徐地走,或是给风刮疼了,面上有团稚气的红晕。 这人不是知柔是谁?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特意请了个婆婆带她前往,一老一小走在路上,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以至于宋祈羽同人经过她们,仅仅掠了一霎,便错身离开了。 知柔来过起云园,依稀记得些路,眼望快到了,她与老妇分别,掏出一张面具戴上,于无人处爬上那堵不算太高的土墙。 纵她天生好动,蹦跳惯了,此时拖着冰手冰脚,做贼似的往上攀,心里十足后悔。 为了个不打紧的柿子,和一个不打紧的人,费她如此周章,太不上算。 转念又丧气地想,谁叫她欠了人家?再不践诺,她在魏元瞻面前真无法端直腰了。 知柔算好了,她就摘一个,等下回可以名正言顺出府,她再到雪南先生那儿当面“谢罪”。 园子里,魏元瞻坐在石几上,极认真地拿手巾擦剑。 第17章 盛星云是一早逃学过来找他的,抻一抻压麻的腿,冲他赞许道:“你也忒勤了,一个早晨不够,下午还要过来续上。回去呢,你回去还练么?” “府里没地方。” 这真是谦辞,盛星云一趣:“侯府没地方,那我家岂不是土阶茅屋?” 魏元瞻听着笑了下,把剑送回剑鞘。 盛星云仰头望天,半晌,幽幽喟叹:“打你从书院走了以后,我跟冯铎他们耍在一处,好没意思。” “来起云园睡觉就有意思了?” 他咂了咂嘴,然后摇头:“没意思。” 魏元瞻只管笑着,不怎么客气:“那你快走。” “是啊,我一直在等你,能走了吧?”说完起身,懒洋洋地站在那,浓长的睫羽下投着狡黠的阴影。 魏元瞻不禁剔目打量他。 果然,他得意地笑了声:“龚岩他小儿子不是好虫斗么,可巧,龚三的促织是我一个掌柜大哥的朋友驯养的,我请人拖了拖,等咱过去。看他没了角儿,这戏还怎么斗。” “龚三又招惹你了?” “他没有,是他老子……” 话音即止,盛星云的脸色立时淡了。魏元瞻亦然,那双眼睛寒气凌凌的,全是鄙厌。 龚岩是个老迂腐,瞧不上砸钱进书院的盛星云,对他时常打压。孰料堂堂的侯府世子竟然一次一次替他出头。 因见不得魏元瞻和一个商贾之子混迹一处,龚岩屡屡规劝,可魏元瞻“自甘堕落”,充耳不闻。 逐渐便成了这幅敌对的局面。 魏元瞻学上他的话调,把石桌一推,踱了出来:“那就找他老子,捉弄龚三顶什么用。” “你当我不想么?”盛星云轻哼,“龚岩是先生,他叫我难堪的法子有许多,我若想回敬他,除非跟你一样,不去亭松书院了。” 他说完,又觉得不对,凭魏元瞻的身份,就算顶撞龚岩也无甚大不了的——从前他顶撞的还少么? 盛星云不由灰心,突然认为欺负龚三并不能给自己找回场子,兴许叫龚岩知道了,还会变本加厉地刁难他。 再开口,难免瓮声瓮气的:“算了,我打发人去广春楼说一声,不弄龚三的‘心肝’了。” 魏元瞻也不问他如何改了主意,看一眼天色,道:“咱去喂雀儿?” 盛星云平素最爱逗鸟,闻言,精神一振,不知哪里变出个草根子叼在嘴上,搭住魏元瞻的肩:“走走走,晚些就捉不到了。” 一行至明光庭,蓦然听见草地上异样的响动,二人逐渐止了话音,朝墙下眺望。 有团人影正蹲在那,拍去靴上齑粉,转而站直身子,掉过背,一双漆黑的眼眸陷在面具下,毫无防备地撞上两个少年的目光。 她好似受了惊吓,往后踉跄一步,掌心里攥着一把冷汗。 盛星云还在惊讶何人胆敢白日行窃,魏元瞻早已经一眼认出了宋知柔。 他径自上前,用鞘尾将她的面具一撂,露出一张微含怯意的脸。 继而大马金刀地立在她身前,嘴角略扬,是一抹稍显快意的笑:“你这个贼。” 知柔犹在怔忡间,听此身躯一抖,随即反驳他:“我不是贼。” “不是贼,那你何故越墙而入,不走正道?” 少年的眉梢轻挑起来,明知她的目的,却存了心戏弄。 盛星云辨出点什么,眼珠子在他二人身上斜一斜,踱近了端详知柔。 给他们这样盯着,知柔不是贼也有了是贼的心情,登时又慌又气。 起先的愧怍冰消瓦解,对着魏元瞻,她的视线又和最初认得的时候一样,直勾勾的,没有忌惮:“你不是最清楚吗?” “我清楚什么。”他仍不肯承认。 知柔咬了咬牙,四面寻顾:“柿子树在哪?我摘就是了。” 魏元瞻抱剑环臂,装得无辜,声气中分明带着挑衅的笑。 “谁跟你说起云园里有柿子树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饯星霜(四) 我不要你。 知柔呆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是魏元瞻在戏耍她。 根本没有柿子树。 知柔十分气恼,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口涩涩的,眼睛却还倔强地瞪着魏元瞻。 恰值宅中一名老仆经过,见多一人,不由站住脚,目光在她身上略停。 “小公子。”唤的是魏元瞻,“这位,也是您的朋友?” 盛星云来时经过魏元瞻引荐,算是“走了明路”的客人,而眼前这位穿圆领袍的孩子,实在有些面生,且观几人相处的模样,难谓和善。 到底魏元瞻是雪南先生亲收的徒弟,老仆随主,心自然往他的身上偏些。 见状,知柔的愠怒逐渐转为困惑——魏元瞻何时成了起云园的座上宾?这架势,在场的似乎只有她一个可疑的外人。 她突然有点紧张地盯着他看,真怕他说出一个否来。那她不就成了货真价实的贼? 魏元瞻没理会她的视线,只望着老仆:“是,我们正要出去喂雀儿,这便走了。” 那老仆方才宽心,与他招呼几句,折身离开。 盛星云在旁边观察着,终于敢肯定:墙下之人就是宋府的四姑娘。 只是不知她同魏元瞻是何时认识的,听他们说话好像并不陌生,可上次他向魏元瞻打听时,他分明一脸的不耐烦呀。 盛星云眉宇轻蹙,朝知柔道:“怎么,你们原来认识?” 出口却是熟稔的语气,不像在问她。 早于老仆经过前,魏元瞻的目光其实放在知柔脸上,见她嘴唇抿得紧紧的,仿佛有要哭的预兆,他一吓,视线当即窘迫地调开了。 此刻听盛星云问,他没有抢着回答,而是重新睇了知柔一眼,吭吭地咳了两声,有些不自在。 知柔本能地要说不认识,欲待张口,又觉得没这个必要。 她返身预备再爬出去,魏元瞻在后头道:“你往哪儿走?”语调不免有些懊悔的慌张。 盛星云瞩着前面哑巴似的人影,微一挑眉:“她为何不爱理人啊?上次也是……还有,什么柿子?我怎么听不懂。” 知柔一只手抵至墙壁,闪神一想,她既已被发现,不如走正门。从里边往外边翻,不易,也不太好看。 遂又回身,赶巧儿听见盛星云的话,努嘴咕哝了一句。 听起来像“狗柿子”,抑或是……“狗世子”? 魏元瞻被她的粗鲁惊住了——从没有人敢这样骂他。随即勾起唇角,垂下眼一笑。 他掣着盛星云走在知柔后面,且观她无人指引,如何出得去。 弯绕的一截路上,两个少年在后头悠悠地走,前边一个小姑娘左瞧右看,时而停下脚步来琢磨。 盛星云对知柔好似有特别的兴趣,打量她许久,小声道:“她不像是宋家的人……面貌不像,气质更不消说。” 高门显贵家的公子小姐,身上总有一股不可一世的神气,形同高岭间一朵冷冶绝艳的花。 忆起宋家兄妹的脸,盛星云面容抽搐了下,立马摇头甩开,心思复归知柔身上。 他思索着评议:“想来也是,她无父无兄,又曾住在乡下,怪不得出来总是一身男孩儿装扮,遮去那张脸,十足一个野小子嚰。”真是有点可怜。 魏元瞻听了瞟他一眼,不知想些什么,轻哼一声:“快把你的同情相收回去吧,我瞧她好得很,力大如牛。” 盛星云一愕:“你同她打过?” “没有。” “那你如何知道她力大如牛?”盛星云多瞄知柔几下,“挺瘦弱的呀。” 魏元瞻沉静着,反手蹭一蹭后腰的伤。 已经数日过去了,稍微触及,还是会隐隐作痛。他偶尔庆幸地想,得亏他们积怨不深,若再交恶些,她那力道是不是能要了他的命? 原本还有些愧疚自己捉弄了她,经此一念,觉得他的行为实在不算过分。 若非他习武艺,皮肉结实,哪能在她的袭击下强作无事,保全一点不必跌得狗啃泥的脸面? 盛星云见他不说话,只是嘴角略提,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便知不好继续追问。 二人一路跟在知柔身后,隔着一段有礼的距离。 知柔猜想魏元瞻定是故意的,当她是猫狗遛呢。 她凭着记忆和些许判断,良晌功夫,果真走到了门口。 此时,天色将颓,街巷里漂浮着浓馥的烟火气,灯笼不知是何时打起的,从头顶掉下两束光。 “喂,你要怎么回去?” 魏元瞻瞩着面前孤单落拓的小影子,长眉微拧。他劝告自己,眼下的这幅局面,自己也有一份责任。 知柔肩背挺直,郁气好像散了不少,声音却显得倨傲:“我能出来,自然就能回去。” 话音甫落,挂着侯府徽印的马车由巷口驶来,将近门首,车马止步。 第18章 魏元瞻无视知柔的固执,简单道:“上车。” 未防她转过来,深秀的眉目被火光映照:“我不要你。” 一语既出,魏元瞻和盛星云都愣了。 寒风在三人间肆意横行,灯笼微转,少年的脸色逐渐黑沉。 他从没有这样难堪过。 对手还是一个只会玩弹弓的稚嫩小童。魏元瞻心里暗暗冷笑。 他不再废话,迈着大步上车,见盛星云一副放心不下的表情,不耐烦地扬眉:“你要在这里过夜吗?” 盛星云一讪,只能咽下话头,随他登上马车。 人都走后,知柔像个被抽了筋骨的皮偶,脊梁一寸寸低下去,神情也黯了,有些无力。 肚皮空空,独自一人,还得赶在府里发现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去。如此代价,只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柿子。 她失落得直想哭,但如何挤眼,终究是没有一滴眼泪。 所幸手里有钱,她很快从短暂的情绪中恢复,心思明朗起来。至少她不再亏欠魏元瞻了。 斜街对面是一家车铺,天未黑透,周遭散着昏昧的光。知柔跑过去,费了不少口舌才赁下一辆驴车,请人驶到曲妃巷。 那是离宋府家塾最近、最偏僻的地方。 拢悦轩里,自管事嬷嬷下令,招呼众人帮四姑娘寻龟后,整个院中只有星回在担惊受怕。 她明知四姑娘不见了,偏又不敢声张,只提着一柄纱灯,脚底生风地到处乱走。 光影不断晃动,从拢悦轩内映至院外,光辉折闪几下,不一时,照见了花园中一个鬼祟的人影。 星回就要大喊,知柔忙从黑暗里抬腿出去,用食指抵唇,叫她别出声。 随后等她走过来,知柔便道:“帮帮我。” 在星回的帮衬下,知柔悄无声息地回了屋,换好衣裳,在桌边大口吞咽吃食。 乌龟已被星回从她藏匿之处拎了出去,众人歇散,不曾察觉此间异样。 星回长吁口气,进屋把门关了,立到她身侧,一对眼睛仍有余悸地瞅着她:“四姑娘,你无碍吧?可有哪里不好?” 知柔只管摇头。 今日没与她通气儿就擅自出府,她一定很着急。 星回沉默半晌,想四姑娘应是无碍,这才在她手边坐下,直言道:“下次再有这样,您就与我说一声。我不知道您去哪儿,起码得知道您何时回来。” 知柔张了张嘴,原以为她会问些什么,不曾想就这么轻易地揭过了。 须臾,知柔眉眼一弯,露出一丝烂漫的笑:“好。多谢星回姐姐。” 十余日后,一张请帖由城东江府送至宋府,连同一些书信,被邹管家亲自呈到许月鸳手中。 有一封从南边来的,许月鸳只扫了一眼便随意搁置,拆完其余几封,才将目光投去江府的帖子上。 江家原是京城里屹立最久的商贾人家,虽有些声望,却与士族名门扯不上干系。 要说转折,便是十二年前,江三公子求大理寺卿之女沈敏为妻,一朝跻身权贵,成了京中一个传奇。 彼时的江三公子,便是如今江府的主人。 许月鸳放下请帖,对身旁的刘嬷嬷说道:“江夫人请我携几个小辈到她新建的园圃去做客。” 她转头望向窗外,秀眉不易察觉地拧了拧:“这样冷的天儿……” 刘嬷嬷随她睇一眼,举步将窗子阖上,又走回来,含着笑意劝道:“将过年了,也是图个喜庆。” 炉中白烟缥缈,许月鸳玉指按着请帖,思绪拨回从前。 景治三十年暮秋,她第一次见到沈敏——京城中最豪爽不羁的女孩儿。因为母亲的关系,她和沈敏很快结识,几回来往间,已然成了最亲近的伙伴。 那会儿尚未出阁,许月清和她也没有嫌隙,三人同吃同睡,倒在一张榻上,诉说各自的少女心事。 忆及此处,许月鸳胸口沉闷,缓了半晌才重新抬眸,改口道:“你说的不错。” 她拾起手边未拆封的信,交给刘嬷嬷:“替我把这些处理了吧。” 府上经常会有一些不重要的信件,许月鸳循旧,习惯叫人收到后面的木箱子中。 刘嬷嬷伸手接过。 今日是两封,其一用纸粗劣,字迹却工整。她垂目一看,竟是从洛州寄来。 信封上书:知柔启。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饯星霜(五) 你哪里疼? 江府的请帖自然也去了一封与宜宁侯府。 许月清拿到时,外间隐有鸟雀飞过花草的声音。 她打开请帖粗看一眼,忽然听下人禀报,称姑娘来了,于是搁下帖子,吩咐左右:“去瀹壶茶进来,要甘甜些。” 婢女领命去了。 魏鸣瑛迈步过来,微笑着向上首请安,眼神不经意往案边瞟了一眼。 许月清命她落座,没见到魏元瞻的影子,不由问:“元瞻这几日又跑哪里去了?有些早晨没瞧过他。” “他呀,好像是学塾中有一位颇赏识他的先生……我没多问,大抵是去讨教了吧。” 魏鸣瑛扯起谎来连脸色都不曾变一下,可到底有些不自在,她马上转移话题,道:“是谁府上宴请?” 许月清把帖子拿给身边侍立之人:“江府游园宴,与我们无关,我会叫人过去回绝。” “我们不去吗?” “年关将至,府上且有的忙,哪有空闲赴宴。” 见她有些失望,许月清忖了一会儿,便提议:“你若是在家待着无趣,倒不如同你弟弟一起,进宋家家塾念书好了,彼此还能有个伴。” 去宋家跟魏元瞻做一对可怜鬼,她才不要。 魏鸣瑛讪笑着:“我觉得李先生教我就正好,不必去宋家了。况且我还要练舞呢,到底在家便宜些。” 许月清想到她平日练舞辛苦,不禁皱起眉头,隔了半晌,又微笑道:“好。” 恰值外面叩门声起,许月清猜得是谁,叫人进来,等下人将东西装点好,呈到魏鸣瑛手边,她才说道:“我请马娘子一早到外头给你买的油酥饺,不是喊着想吃么,尝尝。” 油酥饺是南边的做法,自打京里开了这么一家食铺,魏鸣瑛天天挂在嘴边,可每回叫人去买都没着落,还以为品尝无望。 她当即应是,然后捉裙跑到门边,叫住离开的马娘子,笑嘻嘻地跟她道谢。 瞧她模样可掬,许月清在后头牵了牵唇:“你怎不知谢我?小没良心的。” 此时,庭院中艳阳高照,宋祈羽兄妹从祖母的院子里走出来,想起方才宋知柔在祖母面前各种做作,宋含锦十分不快。 眼皮一撩,恰又看见知柔,她鼻腔中冷哼一声,抬脚就往另条道去。 半个月前,宋知柔鬼鬼祟祟从家塾那边的院墙翻进来,着实吓了她一跳——就这样一个没规矩的丫头,哪点跟乖巧沾边? “假模假样。”她悄悄嘀咕。 “谁假模假样?”宋祈羽信步跟上来,笑问她道。 宋含锦扭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没有吱声。她这副表情,宋祈羽颇觉熟悉,遂没再追问,安静地陪她走去家塾。 半路上,宋含锦果然忍不住开口:“哥哥,你不觉得宋知柔在祖母面前的样子像极了你吗?” 宋祈羽停下脚步,她亦站定了,有些轻蔑地说:“就瞧今日,祖母问起课业,她二话不说便往哥哥那儿看,等哥哥答完了,她才捏着嗓子回复祖母。三两句话而已,她倒应得老成。” 宋知柔是否学他,他并未关注,听完只是随口说道:“她想讨祖母欢心,没什么不寻常。” “当然寻常,不仅如此,她还很是了得。”宋含锦怪声怪气地承了一句,到后头,声音逐渐压低,“我瞧祖母真有些上她的道。” 大户人家原就没有太深的嫡庶之见,不过林姨娘的身份太低,又尴尬,所以祖母对宋知柔并不看重。 可近来宋知柔也太能装了,祖母一开始对她只是敷衍两句,今番竟然主动垂问她的起居。这对自小不怎么得宋老夫人偏私的宋含锦来说,无疑是一记重棍。 四下寂静,水波一样的光影把她的脸笼着,难得泄出幼稚的神情。 宋祈羽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故意打趣:“妹妹很喜欢她?” 宋含锦险些以为自己听差了,愣了一下:“什么?” 他接着说:“妹妹整日宋知柔长、宋知柔短,不清楚的人还以为她是你的朋友呢。” 宋含锦愕然,面对哥哥一张温朗的脸——那双清亮的瞳仁里,一直有笑意不曾消散。 他在调侃她。 宋含锦恼得几乎要跳起来,声调却还抑着:“胡说!她也配?” 宋祈羽本来就是与她开玩儿,看她当了真,也就跟在她身后出言示好,一并去向家塾。 到了江府举办游园宴那日,天气晴暖,因临近腊尾,街市上已有商户挂起花灯,一排排相联摇曳,将来往游人的衣衫都点上朱赤之色。 第19章 见马车过来,行众退至一边。 车厢内,女子半垂目光掠在知柔身上,不乏探究的意味。 江府设宴,知柔本不在邀请之列,至于许月鸳为何将她带上,是因为两日前—— 知柔花光所有月例,买了两盒香丸,其一送到林禾手上,另一盒,她亲自揣着去了老夫人房中。 宋老夫人出身门阀,还有什么不曾见过?便说香丸,她屋中上品不知凡几,哪里需要一个孩子专从外头买回来。 正因如此,宋老夫人听到知柔呈来一盒香丸时,心中微讶,再听她解释缘由后,没忍住莞尔。 小姑娘一身正气地立在那,明若琉璃的眸子一眨一眨,天真地说着:“祖母,我听他们说南疆人贩的香丸有解乏之用,于是托邹爷爷替我买了一些。送给您。” 邹管家是个面冷之人,随着年纪愈长,积威愈深,一般府里的孩子见了他,大多不会搭话,略一颔首便匆匆离去。 四丫头能劳动他去外面买香,想是费了不少功夫。 这份心意,和她身上一股强自掩藏的活泼劲儿,敲开了宋老夫人清居多年而冷淡的心。便有些怜悯这个孩子,可惜了,未能托生在二房媳妇的肚皮里。 因着一点恻隐之心,宋老夫人得知许月鸳要携一双儿女去江府赴宴,便差人过去提了一声,让她把四丫头一并带上。 许月鸳坐在马车内,将知柔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见她挺腰端坐,视线常有回避地落至一旁,终于撤回目光,道:“进了园中勿要乱走,跟着刘嬷嬷。” 知柔点头答应,手指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磨了磨,动作很小,不敢被人察觉。 等到沈园门前,马车停下,宋含锦往知柔身上扫了扫,随许月鸳踏下马车。 几位年轻的贵女在一旁低论:“沈园、沈园……江夫人真是好福气。” 沈园建好不足一月,江家三爷与其夫人的故事却在京城中再度流传起来。 据说,这沈园乃是三爷为夫人专门修筑,连名字都题着“沈”,爱慕之心,何其昭昭。便叫人不得不较起从前—— 士庶不通婚的时代,江三爷能娶到沈家女,其城府手段,令人不敢恭维。也正因如此,世人皆断定这场婚姻不会圆满。 一个野心勃勃的商人,借妇家势力走上坦途后,大概是会露出本来的面目吧。 谁料一晃十二三载,江三爷对夫人的情意,世人有目共睹。或艳羡者,或鄙夷者,都无法不称他二人为一段佳话。 许月鸳将周遭的闲言听在耳中,领着小辈三人慢慢跨了进去。 沈园修建得宽阔明丽,便是与雍州的赵王府相比,也不见逊色。 知柔被眼前的景致攫尽目光,不期然侧首,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是个女孩儿。 她身旁立着一位年轻妇人,眉眼明媚,唇边挂着丝丝笑,瞧见许月鸳,面上闪过一霎惊喜,笑容便愈发耀眼了。 “阿鸳!”妇人朝这头轻喊。 许月鸳脚下一蹉,好像有点晃神,很快便控制住。看人走近,她平淡地应了一句:“江夫人。” 这般疏冷的语气让沈敏有些怔,过了半会儿才转过弯来。 是啊,她们五年未曾碰面,能不生疏么? 但许月鸳能来,她依旧感到欣喜,见她身边多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由问:“是你的小女儿?瞧着倒是与我家洛洛一般大。” 说着又问知柔:“你叫什么名字?” 沈敏的话一出,不光许月鸳感到尴尬,宋含锦的脸色都扭曲了。所幸知柔未曾开口,而是望着许月鸳,仿佛在等她示下。 许月鸳含混道:“是我家四姑娘。知柔,还不过来叫人。” 知柔这才上前两步,见过人后,察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眸光微转,回视过去。 是那个名唤洛洛的女孩儿,长得与江夫人五成像,眼睛很大,透着十足的鲜活劲儿。 大约孩子间也有一见如故,在江夫人交代江洛雅陪宋家哥哥姐姐去后面玩时,她一下就过来牵住知柔的手,往远处亭桥去了。 宋祈羽无意同行,偏头问:“妹妹去哪?” 宋含锦看了眼二人离开的背影,不禁皱眉。宋知柔是什么香饽饽吗? 她平缓须臾,反感和憋闷仍然挂在脸上,鞋尖偏转:“我跟哥哥一道走。” 及至傍晚开筵,宾客由园中婢女引到观云堂,知柔是和江洛雅一块儿去的。 席位原因,二人不得不分开,知柔回到许月鸳身边时,眼底犹藏不舍之色。 宋含锦横她一刹,扭过头,视野中闯入一个窄袖黑袍的人影,身畔跟只细犬,大剌剌地走到席上。 “那是谁?”有人忽问。 “好像是江府公子。” 周围响起一些议论声,宋含锦听得专注,目光也在暗暗观察他。 携犬赴宴,怎么看都不太合宜。 显然江夫人对他此举也十分不满,不等他坐下,嗓音里已起了薄愠,压声斥责:“你又把这畜生牵出来,是存心要在今日闹我吗?” 少年垂眸,向沈敏施礼,而后落座下去,耐性地抚一抚细犬的皮毛。 这才慢慢回道:“母亲为何就是容不下它?上次的事,我已同母亲说过了,它只是一时受惊,并非恶犬。何况有我在,它不会伤人。” 沈敏不欲在大庭广众之下拂了儿子的脸面,但那细犬顽劣,若今日冲撞了谁,于江家总归是个麻烦。 “如你偏要留它,便即刻回府,别等捅了篓子再让我来帮你收。” 江筠听后把衣袖一折,懒洋洋起身,尚未开口答应什么,那细犬猛地站起,呲牙朝宾客奔去。 知柔上一瞬还在好奇,她足边何时多了一只兔子?下一瞬,耳朵里灌进哄闹的响动,再抬眼,竟瞧那细犬直冲了过来。 知柔要躲,却不及细犬的速度快,只见身前一条影过,桌上摆放之物尽数砸下,有东西磕住她的腿,疼痛至极。 宋含锦的位子与知柔临近,经此一闹,手也擦伤了,宋祈羽等人立刻趋上,高墙似的,把她围了起来。从外面看,连一角裙裾都瞧不着。 关切的言语在身边细密落下。 无一问到知柔。 见那些人着急察看宋含锦的样子,知柔喉咙微胀。 她咬一咬牙,拿手背抹了两把眼睛,径自起身,不料伤口发痛,才站直须臾便重新跌坐下去。 晚风摇晃树枝,地上的树影随其摆动。 不知何时,有片阴影变深了。 “喂。” 骤然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知柔抬头。 少年靴底踩着那摊被细犬撞洒的茶汤,视线将她从头审视到脚。 半晌,他问:“你哪里疼?”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饯星霜(六) 肩平腰正的,把知柔完全…… 宴园里灯火煌煌,四目相对,一个惊讶委屈,一个担忧却遏制。 从起云园分别之后,知柔和魏元瞻没再说过一句话。 现下,唯一来察看她的人居然是他,知柔心口微动,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渐渐地,明灿的眸子有些朦胧,她垂下脸,只盯着自己的脚腕,不曾吭声。 魏元瞻蹙眉,回身扫视一圈,终于看见在不远处观热闹的兰晔。他把人叫回来,低声吩咐:“她受伤了,你来治她。” 兰晔的神思还停留在江筠与那条恶犬身上,乍闻他下令,先是一懵,然后瞟一眼地上的姑娘,再看向魏元瞻,心里十分为难。 虽说小姑娘冒犯过他们爷,但那会儿她是个“小子”,没什么打紧,眼下这般……他哪好意思下手,教训一个女孩儿? 魏元瞻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出声催促。兰晔着实只听见了后半句,见他催得紧,只好把心一横,准备上些手段。 凶相才暴露出来,魏元瞻就从后面掣住他的胳膊:“你糊涂了?我让你医治她。” 兰晔一顿,继而苦恼地抓了下后颈:“爷,我哪会医人啊?应该让长淮来……” 话音即止,就见魏元瞻对他挑了挑眉头,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瞧长淮在吗? 他无法,讪讪瞅一眼知柔,忖思半晌,从怀中掏出一瓶化淤镇痛的药。 那是常年为魏元瞻备下的。 兰晔矮身蹲在知柔跟前,尚未开口,就已是一副手足无措的姿势。 知柔会意,忙接过瓷瓶,转了个无人能视的方向,迅速褪低靴袜,将药油倒出来敷在脚腕上。 过了半会儿,药效渐显,伤处不如先前那般无法忍受了。知柔重新牵出一点笑容,对兰晔道:“谢谢大哥哥。” 说完,眼神往魏元瞻身上偷偷一掠,不知他听见没有。 另一边,江筠才召回他的细犬玄尾,见它抓来一只兔子,眼波微闪,扭头望向角落里沉默寡言的一个人。 第20章 上回便是他,呈了巫士的谶纬与母亲,称告玄尾不详,也是他请来谶纬的前几日,玄尾扑扯了他。 江筠手指在衣袍前攥了攥,待要举步,就见一道瘦小的影子从旁边闯过来,拽住他的手,凶巴巴道:“你去给我的朋友道歉!” 他心头正愠,一把推开江洛雅:“什么朋友?”低头看住玄尾,再抬眸要找那人身影时,他早已离开,只有沈敏和江府下人忙前忙后地收拾残局。 江洛雅不肯罢休,死活拖着江筠,势必要让他亲自给知柔赔个不是。 是以,等知柔有了力气,撑地起身时,就看见江家兄妹带着那条细犬走了过来。 她心有余悸,朝旁边略站了站。 魏元瞻留意到她的动作,眉毛微拧,而后不露声色地往她身前迈了一步。 十岁出头的少年人,长胳膊长腿,肩平腰正的,把知柔完全遮住。 江洛雅见状,明白了几分,将方才给玄尾套上的绳拴递到下人手中,径自绕过少年,将知柔上上下下打量几遍。 “你还好吗?我让我哥哥来给你赔罪了。”转头唤江筠,不久后,知柔身前又添一道人影。 魏元瞻在江洛雅大喊哥哥时,眼尾朝江筠身上淡淡一瞟,见他们似与知柔相识,停了一会儿,抬脚走开了。 灯影下,江筠压着心烦站在女孩儿面前,无奈地解释:“玄尾平日并不这样,今日……” 话至一半,嗓音又咽了下去,不再作声。 狗撵兔乃乡间惯见的游戏,知柔瞧得多了,不觉稀奇,只是今日那细犬冲她而来,委实惊心。 转念一想,席间有犬是江公子骄狂,而那只野兔……未免巧合了些? 知柔心思飞转,不欲掺合人家的家事,便活动一下筋骨,说自己无碍,更不会怪罪他的玄尾。 递好的台阶,江筠自然顺着它下,走前到底吐了一声:“对不住。” 江洛雅掉头看知柔,小声道:“母亲已经派人去请医工了,你要是伤了哪儿,叫医工过来瞧瞧。” 说完朝她眨了眨眼,像阳光下的雀梅,金灿灿的。知柔这才又笑起来,声音清脆,带着玩意:“你真体贴。” 没多久,围着宋含锦的人墙逐渐松散,打外头瞧,总算能瞧见她的衣裙。 江洛雅循声瞄去一刹,早有疑惑,拖到当下才忍不住问:“你母亲和兄长为何不来看你?三姑娘的模样……好像并无大碍。” 知柔很想应她:那不是我的哥哥,也不是我的阿娘。 但不知为何,她生生憋住了,只笑了笑,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因为我也没事呀。” 经过方才一场“追逐”,席面早就乱了,三三俩俩站在一团。有些嫌累的,径自请辞,携家人打道回府;也有与江家交情深些的,譬如盛家,仍然面色不改地坐在席上。 魏鸣瑛便与盛夫人坐在一处,手里剥着甜柑,慢条斯理地,很有些沉浸在热闹中的意味。见魏元瞻过来,她将柑果搁在案上,对他一笑。 今日能够入沈园,多亏了魏元瞻。 她以上告母亲他每日天不亮就去起云园之事相胁,迫使他想法子出来赴宴。若非今日来了,她恐要错过这里诸多趣事。 魏元瞻行到盛夫人下手,向她行礼,随后踱去魏鸣瑛身边,眸光一斜:“待够了吧?可以回府了。” “你跟四妹妹很熟啊?”魏鸣瑛不接他的话,视线在他脸上盘旋,“我都看见了。” 魏元瞻将袍子撩起,随意一坐:“看见什么?” 魏鸣瑛嘴角略翘地盯着他:“你不是说四妹妹与我们无关,别去招她吗?” 那已是数月之前,但话的确是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一字不差。 魏元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瞧她可怜。” 言及此,魏鸣瑛唇畔的笑收拢了些:“是可怜。姨母又何必带上她。” 暮晚归府,知柔趁房中没人,把裤管撩高,精瘦的小腿晾在黄光下,有一处明显鼓了起来,比在沈园里瞧,似乎多了一点零碎的青紫颜色。 知柔心想,真倒楣。她叹一口气,仰头倒在床上,盯着帐顶,眼前竟然浮现出魏元瞻的脸。 他们起头就不和,后来几番交集,她觉得此人实在讨厌。在家塾里,二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柿子一事,皆怀怨气。 可今夜魏元瞻的举措令知柔对他的印象一改故辙,满腔心思想着怎么报答他才好。 等知柔的腿全好起来,已至元日。 她活动自如,像只小灵兽似的,在林禾的屋子里展示武艺。 说是武艺,实则不过她在江南偷学的几套拳脚,虽无章法可言,却真能防身。 林禾见她折腾了一头汗,还喜气盈腮的,不由笑着招手:“歇一歇吧,过来坐。” 知柔擦了擦脸,适才坐过去,大口喝一杯茶。 林禾打量她一阵:“这几日不用去家塾,课业可有落下?” “我每日都在背书呢!”她放下茶杯,“阿娘,我把昨日学的背给你听。” 说着敛衣站起,一只手反剪身后,清咳了两声。 朗朗道:“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1。” 林禾颔首:“第一句何意?” “飞鸮在空中疾行,飞着飞着,停到了泮池边的树林里,吃了我的桑椹,所以要唱好听的歌还给我。意思便是,飞鸮尚且懂得图求回报,何况人呢?” 知柔洋洋洒洒说完,颇有几分邀功地看过去:“阿娘,我说的对不对?” 童言稚嫩简白,惹得林禾衔笑:“不错。” 转而又问:“你的字写得如何了?在家塾念了三月,不知有无长进。便将你方才诵的两句写下来,与我瞧瞧。” 知柔有个习惯,她读书从不贪多,能读能背则矣,临字默写,那是另一回事儿。 眼下叫她执笔,她想破脑袋也只能看见两行字的囫囵,一笔一画该如何落下,到底不知。 样子却是做足的。 她静立片刻,从林禾手中接过一管兼毫,枕腕书写。字虽平平,胜在刚劲,比同龄孩子的字锋利得多。 知柔写完投笔,两眼亮晶晶地翻了下:“阿娘过目。” 林禾瞧上一眼,果然是她最拿手的四个字——新禧万福。 心中想笑,嘴里却说:“就知道糊弄我。” 因是春节,不好太拘着她,便取了红封交到她手里,柔和道:“添福添岁,平平安安。” 晌午全家一处吃饭,宋老夫人给林禾破例,让她也入席落座了。 小辈们独占一桌,围着先摆上的几碟小菜,表示似的,随意动了下箸,兴头儿早就丢在外面搭的戏台子上,只等去看回闻阁排的新戏。 知柔年纪最小,位置靠屋里边儿,正对面便是两位哥哥在侧首说话。 二公子是长房之子,比宋祈羽小两岁,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宋祈章。大约随了长房夫人的模样,他生得颇显阴柔,性情却是太阳一般。 目下他和宋祈羽笑笑,一错眼,对上知柔百无聊赖的目光,似记起什么,突然道:“四妹妹,你和我别处说话。” 知柔立马跳下凳,随他走到屋外。 其余几人皆疑惑地看过去。 “他们俩密谋什么呢?”府里大姑娘宋含煦拉着妹妹嘟囔。 宋含茵摇头:“前几日就开始了,我看二弟弟常在家塾找四妹妹说话,真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聊到一块儿的。” 就在这时,宋含锦随口应了一句:“恶趣相投呗。” 声调不高不低,恰好落入同席的几个哥哥姐姐的耳朵里。 宋含煦、宋含茵都是长房姑娘,虽平日与宋含锦亲近,可听了这么一句话,难免有些不痛快。 二人眉心微褶,正待发作,宋祈羽恰时开口替她辩解道:“姐姐别气,妹妹她说着玩的,没什么意思。” 话音入耳,宋含锦方才察觉自己失言,垂眼撇一撇牙箸:“是我说错了。” 因是冬日,天色总闷闷的,不露晴朗。 宋祈章往门内掠一刹,很快转回来,一双眼睛在阴影下显得格外烁亮。 “四妹妹,你托我买的东西我买好了,你什么时候带我下河捉鱼?” “现在太冷了,至少得等到春天吧。”知柔也回头看屋内一眼,顿一顿,“二哥哥,东西在哪儿?” “我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过去。” 宋祈章答完,眼神古怪地落在知柔身上,再张口,有些担忧的意味:“你是要用它对付宋培玉吗?” 前几日,宋培玉不知哪里寻到四妹妹养的乌龟,下狠手,把它的龟壳尽染红了。 据说四妹妹哭了一日,第二天给它重新取名,叫“红袍大将军”——这名字大抵有挑衅的意思。 宋祈章与知柔聊得投契,听她讲起洛州,便想着将她所述之事都玩一遍。这般相处下来,他觉得四妹妹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不忍心见她沾惹麻烦。 第21章 乍闻“宋培玉”三字,知柔的脸色难看了些,随后又想,她让宋培玉在先生那里吃了个暗亏,已是报复回去,没什么可气的了。 她欢喜地展眉,说不是,“我要送人。” 作者有话说: ---------------------- 1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出自诗经《泮水》 第19章 饯星霜(七) 他已拒绝过她一次。…… 节中连着下了几日雨,待到放晴,人养散的骨头又拼回来,该上朝上朝,该读书的读书了。 知柔惦记着谢礼一事,这日散学,她在魏元瞻走出家塾后,立马追了上去。 “魏——” 字音才起,兰晔就一个侧身将她死死挡住,眉毛挑得极高,唯恐她要冒犯魏元瞻一般。 这其实怨不得他。 打上次看见宋知柔拿弹弓射他主子,他便一直自咎,且认定这姑娘不知礼数,胆大放肆。 譬如方才那一声“喂”——谁人见了他家爷不称一声世子? 知柔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见他阻拦,便歪出一点脑袋喊魏元瞻:“我有东西给你!” 兰晔扭头看魏元瞻一眼,退避半步。 魏元瞻没吭声,沉默着,带着几分疑惑打量她。 初二那日,他随父母到宋家拜贺。临走前,忽然在廊下遇到宋知柔。 她显然也不曾预料会见到他,面上先是一惊,随后小跑过来,当着他的面在怀中掏来掏去。 始终也没掏出什么。 然后她开口道:“你改天还来吗?” 这真是废话。 待翻了年,他总是要回宋家家塾念书的,一如今日。 于是他问:“怎么了?” 那会儿她就说:“我要答谢你呀。” 眼下,魏元瞻踩着斜长的影子,往前走了两步:“什么?”心里也有些好奇。 即见她从身后变出上次遗漏的木匣,轻轻打开,里头躺着一支用上等柚木雕刻的弹弓。 魏元瞻拧着眉,不解地看她片刻,倏而自笑一声:“你这是在提醒我,你有多厉害么?” 知柔登时记起自己失手那回,忙道不是,“我想和你一起玩。” 与她自己的弹弓相比,送给魏元瞻的可要精致许多。毕竟是她花钱请二哥哥去外面买的。 这是她表达友谊的方式。 她在邀请他和她一起玩。 闻及此,兰晔与长淮没忍住笑了,忙不迭咳嗽转身,面对洞门。 魏元瞻瞥他二人一眼,复转回来,认真地审视知柔。 时下春尚早,阳光像纱一样打她脸上飘落,漾出几层金光,闪了闪他。 他已拒绝过她一次。 那次是在许家,外祖母寿宴上,他觉得无聊,到外头透气,鬼使神差地接近了她。 当时她也是这般,感情流露得太过直白,与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怔住了,不知如何回应这种赤诚的情感,只自顾自地认为二人身份云泥,她所言之事,简直是在做梦。 可是现在,他从宋知柔的注视中慢慢收回眼,手不知所措地攥了会儿:“我只玩真的,你这种小术,我没兴趣。” 这是嫌她幼稚。他时常攥在手里把玩的可是一把短刀。 知柔不太明白,眼前这人为何又好,又不好的?他的话,是婉拒吗? 她垂下睫,闷闷地应了声:“哦。” 正要撤下举酸的手,却瞧他迎前一步,一把将那木匣从她手中拿去。 “谢了。”便折身往前。 兰晔二人即刻跟上。 待走远了,兰晔悄觑魏元瞻,见他耳根微红,面容倒是一派严肃,甚至有些苦恼。 不由问:“爷,您真要跟宋四姑娘玩到一处啊?不怕别人笑话?” 魏元瞻驻足:“笑话什么?” 兰晔:“自是笑话您堂堂宜宁侯世子,居然跟一个不懂礼的小姑娘做——” 等不及说完,长淮已经从身侧踢了他一脚,他适才注意到魏元瞻的脸色。他太清楚了,少年虽然在笑,心里估计攒着劲呢。 遂立即捂嘴讨饶,却已经晚了。 魏元瞻的视线掠过他的剑,很坦荡地说了句:“今晚练枪,你跟我。” 星回在他们离开后,方从洞门外趋步上来:“四姑娘的礼送出去了?” 知柔愣了一下,回过神:“算是吧……反正他收下了。”想起另一桩事,边走边问,“星回姐姐,还是没有我的信吗?” 从她离开洛州开始算起,已经七个月了。这七月以来,小娥何以只言片语都不曾寄与她? 星回瞧她容色:“四姑娘在等谁来信?” “是我在洛州的朋友。”知柔道,“她跟我很要好。她也答应过,会给我写信的。” 这不是星回第一次听她说起洛州。她每每讲起,眉间总是满溢喜色。 此刻,她却揪着眉毛犯愁:“我也写给她了……为何不回我。” “说不定是路上耽搁了呢?”星回劝道,“四姑娘别难过,虽然没有洛州来信,但江姑娘可往府上送了不少东西。我替您瞧了一眼,有许多都是南边才贩的紧俏货,您一准儿欢喜。” “洛洛?”知柔微顿。 她和江洛雅确实投缘,可她们相识不足一月,她已收到江府送来的不少礼物。 她一贯不喜欢欠别人——这么多东西,可怎么还呢? 凛冬的余韵还在,朔风骤起,窗牖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美人榻上,林禾掐着手心,睡得不大安稳。 梦里,她尚年轻,正是家中为她商量婚事的时候。她不喜那些白面瘦骨的世家公子,逢母亲来劝,便拎出随父北上的常小将军,说:“除了常二哥哥,我谁也不嫁!” 妇人冷笑一声:“你还认得你常二哥哥?人家一走八年,你连一封书信都未曾给人家去过,现下好了,族里给你说亲,你便提你常二哥哥做挡箭牌——你羞不羞!” “母亲怎知我没去过信?”她极力否认。 妇人乜她一眼,许是心里有了定数,语调就平静下来:“便是你去过信,又能如何?人家有说何时回京么?” “嫁女嫁女,自是将女儿往外头嫁,用他回来作甚?” 此言一出,彻底激怒了母亲,才端起的茶盏“嗵”的一声撂回案面,几近咬牙:“叫你父亲听见,轻饶不了你!” 她一听“父亲”二字,形容立即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乖觉模样:“女儿知错了,母亲消消火,仔细气坏身子。” 三月之后,她戴上帷帽,从角门溜上马车,驶向明月楼。 她约了挚友王淑君和魏景繁在明月楼一聚。 这日中午,她到得早,随手将帷帽掷在桌上,临窗而坐。 不知城中来了哪一户官家子弟,瞧着面生,此时端坐马上,被一群女子围得行动不得,香囊像落雨一般往他身上抛。 她稍稍偏头,隔着花窗朝楼下看,打量那名男子。 他穿着上好的窄袖长袍,面容英俊。她端详得久了,无端生出些熟悉的错觉。 随即招来侍女,指尖遥点楼下:“那是谁?” 侍女分辨片刻,结合外间声浪,应声道:“回小姐,好像是常将军。” 她睫羽微颤,嗓音都轻了:“哪个常将军?” 待到朔德五年,她与常家次子常遇成婚已经九个年头。 那晚,宜宁侯府摆宴,敬贺魏老将军解甲。常遇临赴宴前,特意嘱咐她不要等,早些休息。 她哄了儿子入睡后,仍旧掌灯主屋,半寐半醒地等他回来。 总算赶在子时前,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喀哒”一声,进了门。她忙迎上去,把他扶到圈椅里坐下。 正要叫人打水,他拉住她的手,视线长久地停在她的脸上,嗓音喑哑。 “景繁说,他夫人下胎若是儿子,便叫你我……生个女儿。” 手腕的灼热蔓延到颊腮,她别过脸:“将军醉了,我让人进来服侍。” 他在她身后牵唇,佻达地笑了。 朔德七年,夜雨浓重,仿佛洗刷血水似的,长下未歇。 她怀中抱着不足半岁的女儿,屏息藏在甲板下,听外面兵器交混,不敢动分毫。 …… “阿娘、阿娘……”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林禾自旧梦中迟缓地醒来,睁开眼睛。 天光已褪,屋内点了烛火,摇摇曳曳地照在知柔脸上,很有些着急之色:“阿娘做噩梦了?” 林禾滞了须臾,然后摇一摇头,松开掌心。许是方才攥得太紧,乍一失力便有些发抖。 只好收回想要抚摸女儿的心思,尽量放稳声息道:“你怎么不在自己院里?” 见阿娘的神情与往常无二,知柔适才放下心,澄明的眼眸有金光闪动:“先生今日夸我了,还给我布置了课业!我想好好表现,但是太难了……” 第22章 说着,眉间拢起一丝惆怅。不过俄顷,她纤眉复展,举着甜津津的笑容看她:“故而来找阿娘,请阿娘赐教。” 在知柔心里,阿娘就是这个世上最有学问的女子。凡有困惑,只要来寻阿娘,便没有不能解决的。 她在家塾“遁形”数月,好不容易得到周先生青眼,自然要更加努力,将这份青睐维持得长久些。 林禾听后笑了笑,让她将课业拿来,她却说等等,随后起身跑出去,不知哪里弄得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端着。 到榻边,两只小手用力拧干帕子,献宝一样奉给她:“阿娘擦擦,你额间出了些汗。你怎么看书看睡着了呀?” “天气冷,便总有些嗜睡。”林禾接过湿帕,微笑着,“谢谢你了。” 知柔整整衣裙,也坐到榻上,掏出自己来时抄的难题小记,一边展开,一边随口问了句什么,使林禾的心没来由一窒。 ——“阿娘,将军是谁啊?”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饯星霜(八) 直到宋知柔远远喊他的名…… 最终,知柔未能得到阿娘的回复,好在她也不过信口一问,并不执着于此。 待解了题,她像一只兴奋的小雀儿,围着林禾叽叽喳喳,等星回来喊,便回了自己院里。 翌日,天气晴好。 知柔和魏元瞻结下了初步的友谊,但在宋家家塾,她黏的最多的人却是宋祈章。或者反过来说——宋祈章总爱缠着宋知柔。 “四妹妹,明日你会去吗?”宋祈章占用了宋培玉的位子,两条腿抻得老长,“说好春天一到,你就要陪我下河捉鱼的。你没忘吧?” 明日皇后殿下千秋,不仅宫中设宴,民间也将举办灯会。前不久上元节,知柔未能出府,明日这个热闹,她当然想瞧一瞧。 “记得。”知柔说,“不过能不能出去,我得询问……母亲的意思。” 除了在星回面前,她当着旁人的面,还是得称二太太一声“母亲”。到底涩口,总要延捱一下才吐得出。 “这不难,我让姐姐去跟二叔母说,说她……说她想和四妹妹一块儿放灯……总之,这件事儿包我身上!”宋祈章得意地扬扬下颌。 正值二人说话,门外走进来一道青色的身影,至二人案旁,居高临下地瞧他们。 宋祈章抬头,随意地看了他一眼,懒懒道:“你再等等,先生不是还没来么。” 宋培玉笑道:“这是我的位子。” “要不你和我换吧,如何?”宋祈章忽然问。 宋培玉睨着他,无端端生出些难压的火气,好像只有“他们宋家”才是矜贵的,而他,只沾了个姓。 “我跟你换能有什么好处?”唇畔不由带上两分讥诮。 宋祈章没被他这样反驳过,一时意外,抬眸冷睇上去。 宋培玉仍在笑,却欠揍极了。 “二哥哥别理他,坐哪儿都一样。”知柔适时开口,等宋祈章看过来,她还附上一枚浅浅的笑,十分可爱。 他这才把冷漠的神色稍缓了,起身和煦地说:“那你散学等等我,一起走。” 这幅兄妹情深的画面跳入魏元瞻眼中,不难看,但有些晃眼。 “还说要和我玩。三心二意。”他轻哼一声,目光扭向另一边,把玩他的短刀。 兰晔依稀听见主子发话,微微俯身:“爷说什么?” “出去。”他冷淡地回答。 到了第二日傍晚,许月鸳果然准许知柔与其他人一同出府,去市集灯会上逛一二时辰。 宋含锦和知柔一辆马车。 她就着小桌坐下,揭开一盒点心。 从这里去琉璃街尚要一会儿功夫,宋含锦一面看书,一面用两口糕点,安静得像掉到沙漠里,毫无回音。 知柔虽然不惯,却也闭紧嘴巴,只时不时地往她脸上瞟两眼。 她的动作被宋含锦察觉,眉头轻锁,眼皮却未抬一下:“想吃就吃,自己拿。” 知柔非是嘴馋,而是在认真地端详她。 说来奇怪,她入京城已足五月,同一个屋檐下,竟与三姑娘从未有过交谈的机会。依她平日观察,这位三姐姐除了傲慢,却也并非骄横无理之人。 “三姐姐上次说,凡有能耐者,不论出身如何,旁人都不该轻忽。” 这是宋含锦在宋老夫人面前说过的话,评的是前朝开国功臣刘温早年受尽冷待,生活凄惨一事。 眼下被宋知柔用脆生生的嗓音说出来,宋含锦翻书的手一顿,抬起眼睫。 她注视知柔一会儿,难得应了一句:“我说过的话,四妹妹竟记得这么清楚。” “三姐姐,你觉得我怎么样?”知柔稍稍倾身,一双黑眸隽秀,像淬了星。 宋含锦挑眉:“你什么意思?” “我将来也可能会有能耐啊。” 这话出自一身份尴尬的人之口,难免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宋含锦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笑开。 知柔见状倒也不恼,慢慢挺拔腰身:“三姐姐不信吗?” 马车里就她二人,时机难得,她将话匣子打开,如同朋友聊天似的。 “我从前在我们县里可是拿一根棍棒打跑了一群人,还有程武他们——我在那边私塾里的同窗。他们总是捉弄我。” “有一次,我在我的书卷里藏了千香草,他们想撕我的书,却被千香草弄得浑身发痒,最后只能求我救救他们。” 后来第二天,他们就翻脸了,四五个男孩儿把知柔堵在巷口,说要给她点颜色瞧。 那巷子逼仄得不见首尾,她被困在人墙中,只是怒,并不害怕。 当先的男孩儿被她瞪着,心里不快,故意搡她一把:“看什么看?小心我将你的眼睛挖出来,送给你爹!” 说完,与周围几人互对两眼,连道忘了忘了,“她没爹,只有个寡妇娘。”引起一阵哄笑。 她不堪其辱,拿书用力砸在男孩儿膝头,趁他吃痛俯身,钻空跑了出去。 “若论逃跑的本事,整个银溪县都挑不出比我更厉害的人。”摒去那些挑衅的话,知柔将结论简洁地讲了出来。 宋含锦听着,笑容一点点收敛。 在今日之前,她从未静下来和宋知柔说过话。 其实她们之间没有仇怨,若非要指一个,便是她与林禾的到来打乱了她的生活,赶走了郑氏。 是以,宋知柔之于她,不过一个令人厌恶的名字。她不会去钻研她的过往,更不曾想到她竟这般……可怜。 少女长眸微黯,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知柔轻声道:“三姐姐?” 宋含锦方才回神。乜她一眼,牵动嘴角讥道:“这算什么本事,你是野人吗?” 想象她被人追赶的情景,抿了抿唇:”真没用。” 知柔未加辩白,伸手拈块点心,还给自己倒了杯茶。动作是极周正的,一点儿也不像个“野人”。 宋含锦冷眼看着,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譬如初次见她那天,文荣堂上,她迈进来的时候目不斜视,只看前方。她的行动毫不失礼,毫无怯意。 ——她学的规矩很严。 且观她平日在府里的言行举止,不像刻意装出来的,而是驾轻就熟,仿佛做过上千遍了。 她一个小县里同人追架长成的丫头,她的规矩是谁教的? 待进了琉璃街,马车慢慢停下。 宋含锦推门出去,即见两个哥哥已站在马车旁。 出来时,天色已晚,唯一莹亮的是车前两盏挂了“宋”字的灯笼。现下入了市间,灯火延汇,天空好似又亮起来,明艳至极。 宋祈羽代替驾车的随侍,一手微微抬起,让宋含锦借力。她落地后,他没有收手,抬眼看向知柔。 他教养如此,知柔却不敢受用。她拎着裙角,轻快地跳了下去。 宋祈羽的目光短暂地停顿一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大哥,你们玩,我跟四妹妹去韵柳河逛逛。若是辛嬷嬷寻起我们,劳烦大哥替我们周旋。”宋祈章说完,只叫两个随侍跟着,预备趁辛嬷嬷未到,赶紧溜走。 不防兄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今日没有河灯,去韵柳河做什么?” 他只好折过身来,脸上浮起心虚的笑。 诸如下河捉鱼一类的事,家中不会允许。一时想不到借口,便半侧着身子示意知柔。 哪想知柔根本无意今日下水,只管回视他,让他编。 前头儿一条凤灯欢快地舞起来,周遭人声渐涨,拥堵更甚。 “河畔阴湿,别去了。”宋祈羽忽地开口,他的话仿佛从高处传来的命令,不容置疑。 宋祈章嘴唇翕动,想违抗他,又不敢,只好恹恹应了。 为贺娘娘千秋,灯会的花样异常繁盛,也因此,街上鱼龙混杂。 宋祈章放缓步调,扭头睨知柔:“你方才怎么不说话?”眼神里颇有几分委屈。 第23章 知柔抱着两袖:“二哥哥,今日还是好冷。” 南方长大的姑娘总要比北方人更加畏寒,宋祈章听了,倒不好相怪,垂首咕哝一声:“也不知道下次有这样的机会是什么时候……” 车身悠悠摇晃,魏鸣瑛借着窗角间隙望外睃一眼,对旁边的魏元瞻道:“一会儿你跟我先去找般般他们……” 话犹未止,魏元瞻开口应和:“知道了。” “知道什么?你别是不想去吧。”魏鸣瑛拧眉。 正此时,车夫轻“吁”一声,将马勒停。 魏元瞻打起帘子,听兰晔在外低声禀报:“是盛公子。他请爷下车至一品铺。” “他怎么不过来?” “盛公子说……”兰晔的目光触及车厢内的少女,只一瞬便迅速挪开,“他有点怕大姑娘。” 魏元瞻轻轻笑了,放下车帘,对魏鸣瑛道:“是。我就不陪姐姐了,兰晔留给你。”便钻出马车。 一品铺前,盛星云在长凳上坐着,捧着袖炉暖手。见魏元瞻从长街对面过来,忙站起身迎了两步,视线却黏在行驶过去的车马中。 “你姐姐……走远了?” 魏元瞻瞧他这个样子,直觉好笑:“看来兰晔会错了意,你是想见我姐姐?” “胡说什么!”他将目光从马咽车阗里收回来,拉着魏元瞻往人群另一边走。 “这几日不知龚岩撞了什么邪气,忽然见了我也不申饬了,可他看我那眼神——”盛星云一壁走,俊朗的脸徒地拧了一下,“说真的,浑像看倒楣鬼,你说他是不是……” 滔滔不绝的话在魏元瞻耳中响起,他垂袖抚过鞘纹,静静地听。 头顶明月照住悬在架上的彩绘灯笼,一偏一转,光影如织。 盛星云说完等了半晌,不得回应,便顺着他的目光往前探—— 宋家兄妹的身影在满街喧杂中突围出来,隔着奔流不息的人潮,倏然与他们相视。 知柔方接过二哥哥买的花灯,在五光十色的馆阁前,看见了魏元瞻。 她嘴边的笑容一刹绽得更盛,抬一抬灯笼,向他招摇。 魏元瞻稍怔了一下,没应得来,只觉周围的脚步声太杂太乱,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直到宋知柔远远唤他的名字。 “魏元瞻!”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饯星霜(九) 她也是这样收服别人的么…… 连绵的风在街道上撞来撞去,把灯笼挤得呼呼作响。 知柔接过宋祈章递来的花灯,粲然一笑,不经意抬首时,在人海中望见了魏元瞻。 她睁大了眼睛,提灯那只手烂漫地冲他摇一摇:“魏元瞻!” 隔得尚远,知柔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知道他正望着这边。 手还未及放下,就听人在身后喊住了她:“别过去。” 知柔微微一顿,回头看向宋含锦。 她睨过来:“你又不是侯府的人,还要上赶着给人家行礼吗?” 这话太过锋利,知柔不解。 他们既认识彼此,见到了问候一二不是很寻常吗?为何装作不识? 疑惑没能出口,宋含锦已拔步朝前。 宋祈章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 随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知柔仍未抬步,转头又看了一眼魏元瞻。 两人隔着稍远的距离,他就站在那,纹丝未动,身形中仿佛流淌着与宋含锦一样的气场。 他是决计不肯迈过来的。 回想半个月前,宜宁侯携妻子三人到宋府拜贺,老夫人留他们用饭,亲亲热热地与侯爷交谈了许久,那时大哥哥还领魏元瞻在府上投壶。 怎么到了府外,他们几人的交往竟是这样。 知柔困惑地收回目光,小跑一段追上他们。宋祈章本就在前头等,待她过来并肩而行。 流光对面,魏元瞻目视前方,袖下的手指微蜷,容色跟往常无异。 盛星云道:“这姑娘有意思,喊完你就跑了。”还带着点笑声回荡耳边。 魏元瞻挑起一侧眉:“你平日也是这般慧眼?” “你这人……我娘正鼓动全家下月去明恩寺拜佛,你不如同我们一起,修修口业。”他说完,抬手勾搭上魏元瞻的肩,“走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谁看了?”魏元瞻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扔下去,才撤回来的眼睛又撩了一眼宋知柔。 这月初二,留在宋府用饭的时候,也不见得她和宋家人相处得有多融洽,这才几日,她便已经跻身其列了吗? 魏元瞻撩了衣袂,背道而行。只消一想宋知柔那日赠他弹弓,心中便莫名生出几分不快。她对宋含锦他们,也是一样用如此手段收服的么? 知柔落后两步踩着宋含锦的影子,突然叫风一刮,打了个喷嚏。 宋祈章扭头瞧她:“果然还是太冷了?”又多看了一眼。 他记得四妹妹的身体还算结实。之前她感染风寒,不出几日便大好了,一人抱着乌龟在知鱼亭逗趣儿。 那会儿他和姐姐经过还聊起她来,说这个四妹妹看着呆呆的,很有福气。 知柔把灯梢往怀里一揣,摸一摸脸,并不发烫,应是没有染疾。遂收拢襟口:“我没事。二哥哥,还有多久才能走到瑞水台呀?” 若只是这样随众缓行,她觉得今夜灯会也无甚有趣。 “你瞧前面,”宋祈章举袖往前边指,“人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吗?那就是瑞水台。” 他又道:“听闻今夜会有北璃国的人在瑞水台为皇后殿下……”话未说完,他忽地合上嘴唇,目色冷冽地盯在一人身上。 宋培玉。 又是他。 大概还记着昨日波澜,两人当下见到对方都不痛快。 尤其宋培玉。 过年前,他费了好大功夫弄来宋知柔的乌龟,把红漆一倒,给它染红了。本想借此恐吓住那丫头,谁料她没生受—— 第二天,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竟叫他交给先生的纸牍上书满了阴阳怪气之辞。 先生震怒。 现下碰上了,宋培玉强笑着与宋祈羽等人寒暄,话里话外却是要将知柔单独引开。 “我凭什么跟你去?” 知柔手上拎着花灯,下巴稍微抬起,望向他的眼神里甚而有几分轻松之意。若非他不愿承认,她此刻还真有些“宋家人”的影子。 宋培玉故意激道:“怎么,你还担心我会害你?” 知柔答得利落:“当然。” 洛州生活九年,她对谁都存着一点防备之心,更遑论自一开始就和她不对付的宋培玉。 听他在这儿白费口舌,她觉得煎熬,拉着宋祈章衣袖:“二哥哥,我们快走吧。” 宋祈章早有此意,他回握住自己袖角,以力带力一般,把知柔牵离那个晦气的地方。 谁承想,宋培玉竟趋步上来,一把拽下了她的花灯。 哪怕周遭热闹,灯笼摔向地面的“沙沙”声依旧引得宋祈羽兄妹止步。 这是在外头,宋培玉若欺宋知柔,损的是他们正支颜面。 宋祈羽脸色微寒,待要开口之际,宋含锦居然先他一步踱了上去:“宋培玉,你放肆!” “三姑娘自走你的路,我和宋知柔讲话,难不成还需向你请示?”宋培玉身量高,左右又都是豪奴,面对宋含锦不见半点儿忌惮。 他一说完,靴子朝余光欲绝的花灯踢一脚。恰有行人通过,被他牵绊,怀中的木箱顿时从胸前飞出,划一道弧线落去小姑娘身上—— 宋含锦眼看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物向她砸过来,速度之快,她避犹不及。 那瞬间,一股力道透过衣袖攥疼她的胳膊,将她往旁边拽了过去。 且听男子“哎唷”一声,苦叫:“我的炎蛛!”忙喊手下将其捉回,一壁低头怒斥,“怎么走路的,扔什么灯?我的炎蛛你也敢动,存心不想要这一条命了吗?” 早在木箱冲宋含锦砸去的时候,宋祈羽疾步上前欲将她往后拖,未想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木箱着地,箱盖应声而开,一条漆黑的影子快速爬出,呈蜿蜒状在地上游走,形貌十分诡异。 宋含锦心跳得剧烈,不仅方才受惊,更令她感到惊愕的是保护她的人。 在她站稳后,那力道倏地松开:“三姐姐,还好吗?” 是宋知柔关切的语调。垂睫看,她两道秀眉几乎攒到一起。 宋含锦尚未平复,手腕又被兄长扣着,用力往后拉,将她和知柔二人一并挡在身后。 宋祈羽望一眼地上爬行的东西,复把目光移到宋培玉身上,阴沉了面容。 他对“炎蛛”此物有所耳闻。 其乃苗疆所养,身含剧毒,但入药价值极高,因而陛下曾经下旨:“凡能捕到炎蛛者,可以此减免税收;若其数甚众,可以之易得京师宅邸。” 观箱主衣着打扮,八成是南方商贾进京易宅的。 第24章 若刚才宋知柔没有出手,自己又慢一步,叫这商人的炎蛛落到妹妹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一思及此,宋祈羽眼眸幽利,侧首吩咐嬷嬷:“送两位姑娘回府。祈章,你也回去。长离留下。” 长离是宋祈羽身边随侍,身手极佳。 辛嬷嬷应是,忙请几位小主子跟她回走,登进马车。 车上,知柔坐着不动,小脸自遇了宋培玉便一直没什么表情。 宋含锦也差不多。虽心绪稍缓,面孔却失去色泽。 车内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宋含锦抚平衣裳褶皱,终于别扭地发出声:“你知不知道炎蛛是什么?” 知柔摇头:“不知道。” 车内再度安静下来。 宋含锦飘忽的视线在知柔面上盘旋,被她回视一眼,难免觉得尴尬,突兀地转了嗓音:“看哥哥的样子,宋培玉要倒楣了。” 知柔不置可否。 大哥哥素日瞧着冰冷,无论与谁交往,中间都隔着一段拢不近的距离,唯独对待三姐姐,他实在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爱笑,还很纵容她,处处回护。 听府里的下人提起,早年间,大公子险些出事,是三姑娘不顾危险护住了他。 虽他二人无碍,可三姑娘的奶娘郑氏却因此伤了根本,成日半疯半醒,再无完好模样。 知柔听闻此事时,郑娘子已经被二太太送出宋府。因郑娘子曾在阿娘院中出现,她后来回想,宋含锦对自己的态度冷漠,并非事出无因。 她能理解宋含锦,也觉得她不会是一个无理的恶人——重视感情之人怎会恶呢? 眼下好好的游玩被宋培玉搅乱,知柔心情不佳,见宋含锦神情复杂地望过来,不由得问:“三姐姐,我们还会再出来玩吗?” 似乎没料到她所思所想竟是这个,宋含锦无言了一会儿,继而如释重负地吐口浊气,接声道:“自然会啊,还有春日宴呢。” 翌日,知柔照常去澹玉苑向父母问安,随后与宋含锦一道进的家塾。 宋祈羽来得比往常晚,晨间在二太太跟前也未曾露面。感觉到他的目光落过来,知柔抬眼,和他正正交汇。 他面色与寻常无差,眉宇间勾勒着一派幽冷气象,可他此值侧首,春阳恰好照住他半张容颜,透出一点朦胧的暖意。 片刻,一道衣影于她面前落座,阻断了她的视野:“以后我就坐这儿了!” 知柔看着宋祈章,面露惊讶:“宋培玉愿意换?” “他?”宋祈章在这个刚得来的位子上懒散一靠,声线如过境春风,“他不会来了。” 话音甫落,知柔怔怔地将眸子投向前排。 一旁的魏元瞻听见他们对话,瞳色微转,也望向宋祈羽。 他的背影在和煦的春光映衬下,沉静而文雅,可在魏元瞻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矛盾。 昨夜。 魏元瞻和盛星云没走多远,便折了身,与宋知柔他们一样去往瑞水台。不足一里的路程,偏在那夜显得格外长。 他兴致缺缺,见旁边有卖云片糕的,便停下买了一袋。 恰此时,前边猝然爆发一场骚动,妨碍了后面行进。 魏元瞻索性就着长凳坐下,没再往前。 等了一会儿,隐约瞧见宋府一行正往回走。 又过半晌,他看到了宋祈羽。 长夜璀璨,游人如织,周围的喧闹声在宋祈羽耳中恍若无物,他只静静地打量身前之人。 须臾,他冷漠道:“十公子,往后我们宋家家塾,你就不必来了。” 宋培玉听闻,眸色中闪过一丝错乱,旋即质问:“你要逐我走?凭什么?” 凭什么?真是可笑。若非宋知柔替妹妹挡了一下,以炎蛛毒性,妹妹恐有性命之忧。 宋祈羽如是想着,面容很快冷却,下睨着他:“凭我是宋家长孙;凭你,宋培玉,当街设计我的妹妹。” “我对三姑娘并无恶意,方才之事,不过一场意外……”宋培玉着急辩驳,扯了一筐子话,见他神色不改,稍惊了一瞬。 “你、你说……宋知柔?”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宋祈羽。 宋祈羽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侧了侧脸:“长离,你来善后。” 月光撒在少年身上,清晰地照亮那张深刻的面庞,如一幅静谧画卷,又似寒刃,待时而发。 ——那才是魏元瞻印象中的宋祈羽。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饯星霜(十) 诧异,烦乱。…… “魏元瞻、魏元瞻!”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扭头去看,宋知柔半张身子俯在书案上,扬手一抛,旋即他掌心里落来一只布袋。 “上次忘了给你。”知柔记着昨夜他与三姐姐之间的疏离气场,稍掩嗓音,“这是黄土做的,不伤人。” 魏元瞻拿在掌中捏了一下,打开看,还真是一堆圆润的泥丸。他唇角勾起一丝无奈的弧度,不是说了么,他不玩这些。 到底没给她扔回去,反而在身上搜刮,把早晨魏鸣瑛塞给他的海棠果丢到宋知柔案头:“回礼。” “什么呀?”知柔学他掂量,也是圆的,待拆开瞧,竟是几颗绯红的海棠果。 正要掏出一颗尝尝,宋祈章忽而转背,目光在她手上睃了睃,也抑着音量:“你上回托我买的弹弓不会是给魏表哥的吧?” 一边说一边划眸,眱了魏元瞻两眼,眉毛悄悄皱了起来。 这位世子表兄自从与大哥闹了别扭后,鲜少来宋府,之前说他要来家塾读书,他们都不信。如今魏表哥和四妹妹走得近,总觉得哪里不妥。 “是啊。”知柔说,“二哥哥吃吗?”把果子递了递。 宋祈章稍愣一下,继而含笑:“不用,你吃。” 此后数日,宋含锦对知柔的态度似乎有所好转,虽还是冷冷淡淡,但相互间会颔首招呼了,不似从前那般将她视作无物。 很快,举办春宴的日子定下来,在二月初四,知柔又有机会出府玩了。 “阿娘真不想出去走走?”她窝在林禾身边,轻声地抱怨,“你每日在房中看书,都不出这个院子,有什么意思呀……” 林禾眉眼稍微一弯:“你当阿娘和你一样,是个顽猴?” 知柔嘟一嘟嘴,从长榻上跳下来,走到窗边瞧月。须臾,她返过身,细细端详林禾的面容,突兀地问:“阿娘,父亲会来看你吗?” 像是某种信号,林禾微愕一瞬,轻轻攒眉:“怎么问这个?” 知柔几根手指交叠,扣了扣,没有答话。 她初到宋府,得知自己原来还有爹爹的时候,心里是很难过的。 阿娘骗了她那么多回,她早不过问关于“爹爹”的事了,反正她知道,阿娘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其他的,没有就没有吧。 直到阿娘说,宋二老爷便是她的爹爹。 她生气极了。兴许带有赌气的成分,她傲慢地想,随便就离开她们的人,才不值得她为其难过。她就听阿娘的,阿娘让她在此扎根,她便做,不让阿娘担心。 回首途中,她做得不算太差,甚至玩得也挺欢喜,可是想想阿娘……阿娘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在洛州的时候,阿娘虽也不爱出门,但大多时光,她觉得阿娘是快乐的。如今到了宋府,阿娘囹于樨香园不出,话也少了。阿娘还快乐吗? 知柔的声音低了:“父亲很少来看我,我觉得……父亲不喜欢我,所以他也不愿……” “又说傻话。”林禾听着,有些不豫地将她打断,声气却柔缓,没有责怪的意思。 “前两日,你父亲来同我说周先生夸了你写的字,他很欣喜,还特意遣人寻了几幅赵书圣的字帖,就这几天,预备拿给你。他怎会不喜欢你呢?” “真的?父亲来过?”知柔举眉。 “真的。” 知柔望她一会儿,复笑起来:“太好了!” 转头又把心思调到别的事上,眼里亮闪闪的:“那我要送一幅给二哥哥,这样他就不会成日喊着我去捉鱼了!天儿这么差,我还不想沾水。” 炭盆里“噼里啪啦”地蹦着火星子,今年的春天太冷,宋家抵住了刮骨寒风,宜宁侯府却有人病了。 天光犹未大亮,二太太许氏已经起身,盯着手里的名帖看了好半晌。 昨日姜夫人到府上作客,说起许月清,好像是前几日宫中赴宴,衣裳穿得薄了,一回府便倒下去,连日卧床未起。 她与许月清到底是亲姊妹,一方染恙,另一方总要过去瞧瞧。 是以打定主意,待几个孩子来问安时,她说了此事。恰好家塾休沐,她想着,就把一双儿女带上,也算叫孩子们全了礼数。 唯一令人心烦的是四丫头。 四丫头来时,宋从昭也在,恐他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做得有失偏颇,只好忍一忍,将她一并带去。 第25章 外头金光正盛,魏元瞻快步走在蜿蜒的抄手游廊上,腿还未够向阶下发展,便闻身后响起一声:“才回来,你又往哪儿去?” 他顿住脚,半折了身,不知魏鸣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像条滑溜溜的鱼:“上次叫你陪我去找般般,你丢下我,现在姑姑和表姐们来探望母亲,你还不陪我坐坐?” “我有事。”他言简意赅。 “你能有什么事?”魏鸣瑛乜他一眼,“除了练武,就是同那盛家小子斗鸡走狗。姐姐可提醒你,母亲最不愿见的就是你一副纨绔模样。” 最后一句话落在魏元瞻耳中,不是提醒,是威胁。 他放下眼梢,语气姿态也顺着降了下来:“不过些场面功夫,姐姐就非得拉着我?我口无遮拦,到时候又呛着表姐们……何必呢?” 言语中的轻蔑倒是一分不少。 魏鸣瑛没有心思和他继续拌嘴,移步上前,蹙着眉心道:“今日檀怀清也来了。你得陪我。” 话说到此节,魏元瞻才稍稍正色。 檀家几位姑娘是他们姑姑的女儿,长他们几岁,平日不住京中。虽然走动的少,可她们一旦过来,惹人嫌的本事叫人侧目。 而这檀怀清,便是檀家几位表姐的堂兄。说白了,他与魏家没有半点干系,但是姑姑抹不开人情脸面,受檀家长房夫人所托,有意要给他和魏鸣瑛搭线。 檀家是什么门第人品,他们都清楚,也就姑姑脑子发热非要下嫁过去。而今居然还惦记着姐姐的婚事,做他的春秋大梦。 魏元瞻没再说什么,一脸冷漠。 魏鸣瑛见状却踏实下来,慢慢地同他踱回园子。 姑姑在母亲房中照看,檀家一行小辈都安排到了春山园。见到魏家姐弟,他们几人忙拔起身,过来问礼,魏鸣瑛笑了一笑,拂裙坐下。 “表妹昨夜睡得可好?早春尚寒,务必多添衣裳。” 说话的这位就是檀怀清,穿的绢色圆领袍,外罩灰褐氅衣,面相算柔和,生一张微微上翘的嘴唇,噙着笑意。 对他那声“表妹”,魏鸣瑛尤觉反感,只匆匆扫去一眼:“甚好,多谢。” 檀怀清又道:“过年我们不在京中,不知我寄的飞帖,表妹可收到了?” 他乍然提起,魏鸣瑛想了一会儿,好像确有收到他的飞帖。她当时一瞧抬头,便信手交给侍婢处理,没再管了。 晴丝飘落在少女脸上,她唇角微起,露出一个清浅的笑:“不曾。许是他们弄丢了吧。” 魏鸣瑛是女孩儿,名声重要,对待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曾挂脸。若叫兰晔、长淮他们瞧了,准要叹服大姑娘的修养。 檀怀清失落一刹,究竟没听出来人家不想理他,自顾接道:“哦,无妨。今日来探望贵母,恰好将父亲在蜀地买的节礼也一并带了过来,其中有我为表妹挑的几匹蜀锦。表妹到时回去看看,可还合你心意。” “多谢。” 这边再无话,檀姑娘钻了空隙闲问道:“听说宋府去岁添了个四姑娘,她人什么样?漂亮吗?” 另一个檀姑娘插声:“江南多美人,可却柔柔弱弱的,要我说,还是不如咱们北方姑娘飒爽。” 魏元瞻本来坐着没动,一听这话,略微撩起眼皮睇了她们一圈,拎出些不易察觉的哼笑。 魏鸣瑛也笑:“表姐这话偏倚了。我见四妹妹多回,她么,不像个柔弱的。” 两位檀姑娘似未察出她语中鄙薄,犹一个劲儿地说:“听闻她从前养在江南,这一回来便是九岁的姑娘,宋家人也真是心宽。不过……她既是宋家二房的人,是不是也算你们的表妹啊?” 说完,明着瞟了檀怀清几眼,仿佛在借照宋四姑娘的例来给他正名——魏鸣瑛姐弟从不肯唤檀怀清一声“表兄”。 魏鸣瑛的脸色却是淡淡的,像花光力气,将要撂挑子一般,口气中狭缕轻笑:“照这么算,我们的表亲也太多了。你说是不是啊,元瞻?” 一面侧首朝魏元瞻看。 他穿着玄青色暗花曳撒,很利落,相比魏鸣瑛的委婉妥帖,他简直锋芒毕露—— “表姐喜欢随便认亲,我们魏家可没这个习惯,什么人都能称得上‘表兄’‘表妹’。” 他一字一句都像战鼓声敲在寂静的夜晚,想不入耳都难。 话音即止,檀怀清脸色青白,两位檀姑娘亦觉羞愤,攥着手心沉默下去。 魏元瞻早不耐烦到了极点,见场子已砸,不必再坐,起身作揖便要往外边走。 孰料,他方才转身就定了住。 太阳还在高升,金灿的光照在游廊底下,也照拂着石阶上站着的两人。 不知宋知柔和宋含锦是何时过来的,陡然视线相交,眸中皆是诧异与烦乱。 宋含锦反应比知柔略快一点,她返身踏回游廊,衣袖摩擦过她的手背:“走。” 作者有话说: ---------------------- 下章开始入v,v后即长大篇。 感谢友友们的陪伴和支持~ 放一下以后要开的古言: 《殿下》公主与恶犬·双腹黑·男暗恋 《着戎衣》草原狼王vs中原女将·相爱相杀 欢迎收藏作者专栏,开文早知道~ 第23章 起微澜(一) 他紧紧将她的皓腕按在地…… 半个时辰前。 宜宁侯府的下人将府门打开, 迎许月鸳他们入内,层层通报,最后引至侯夫人院中。 知柔是第一次来宜宁侯府, 与她所想不大一样。 侯府广阔,光照也好,春阳错落地洒在青砖路上, 有种空蒙的感觉。很宁静, 梦幻,比宋府更少一些威严。 宋含锦同她并肩走着, 余光在她身上落了一息, 很快移开。 直到半途,她悄扯一把知柔的袖角,随后轻吸口气—— 被她的力道一带, 知柔右边肩膀登时矮了下去,旋即耳畔响起一声:“母亲,我脚崴了……” 许月鸳回头,就看见两个姑娘相互搀着,宋含锦双眉颦蹙,是疼痛难忍的模样。 许月鸳走到她们身边下视几眼, 微压嗓音:“一进侯府你就崴脚,多少次了。你跟侯府命格相冲不成?起来。” 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甫一说完便拔步而行。 宋含锦咬了咬唇,借知柔的手臂慢慢站起,一壁走,一壁顿足两下,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等穿进角门,换了位嬷嬷引着往连空院去。 侯夫人尚在病中, 单院首就弥漫着一股苦辛的药味。许月鸳暗暗凝眉,不觉把脚步放得快些,待进了正屋,望见一倩丽的身影半坐床头,未显多少病容,适才将步调又慢下来。 几个孩子先去问礼,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然后站立一旁,显然不太得趣。 侯夫人见状,使嬷嬷领他们在府上逛逛,说不定还能碰见鸣瑛。 宋含锦听了这话,忙推说自己熟路,不用人引;宋祈羽原约了人蹴鞠,礼已尽到,便先行请辞,唯留许月鸳在房中与侯夫人叙话。 知柔二人出来的时候,恰逢一女子走在廊庑底下,身上与魏侯爷有些同祖同宗的气质。宋含锦对她稍作一礼,快步踅出院门。 或非母亲支使,宋含锦是一万个不愿意到侯府的。 知柔和她不同。 头回来这儿,说不新鲜是假。方才有人领着,她没敢张望,目下人都走了,不禁着眼细细观赏这府里的一瓦一木。 “看什么呢?”宋含锦忽然提声。 知柔转过脸,眸光像晨雾中初起的太阳:“三姐姐,你说我以后能做匠人吗?像鲁班那样。” 闻言,宋含锦露出一副惊异的神情,没多久,忍不住笑起来:“疯了吧。” 她往前走,接着说道:“我朝还没有女子去做工匠的,连想都没有,你是头一个。” “三姐姐怎知没有?许是她们都和我一样,年纪小,触及不得。” 很随意的语气,并不跋扈,可听在宋含锦耳中,难免生出些不痛快来。 她驻足回首,见宋知柔也定着没动,眼睛正盯着远处的园子瞧。循其目光照去,映入眼帘的是魏鸣瑛和那群檀家的人。 宋含锦倏地烦躁:“你跟他们很相熟吗?” 上回也是,瞧了魏元瞻便要过去招呼,难道府里没一个人给她讲过规矩,私下见到侯府的人不必寒暄么? 知柔料到宋含锦不会让她过去,便也没有开口,不过是见花园那边有株未凋零的梅树,出了会儿神。 “没有。”她回答道,抬靴跟上宋含锦。 未防刚迈出两步,后者遽然改了主意,在她目光下迎面踱了回来:“走吧。” 毕竟在侯府,瞧见了却不上前,到底有失礼数。 于知柔而言,这是意外之喜,她无有不从,唇畔甚而翘起一点雀跃的弧度,思忖一会儿见到魏元瞻该如何启齿,邀他同自己一块儿去玩弹弓。 第26章 可惜,现实总是不尽人意。 才跨下一层石阶,骤然听得几句碎语:什么“养在江南”、什么“宋家人”,最后提到了一句“表妹”。 知柔和宋含锦不约而同止步。 剪碎的阳光曝在花树下,遮盖了说话之人的身影。 未多时,她听见一个嘲讪的语调,是魏元瞻的声音:“我们魏家可没这个习惯,什么人都能称得上‘表兄’‘表妹’。” 知柔眉心微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去眸中神色。 宋含锦倒未觉有异——四妹妹与宜宁侯府本来就没关系。她不上前,是因为他们的话题钩着宋知柔,此时过去,不免要觉尴尬。 可当魏元瞻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视野里,六目相对,宋含锦的脸色一刹僵了。 仿佛偷听被人抓到现行,她双手局促地攥了攥,旋裙拾上台阶,声音很低:“走。” 及至二人的影子转上游廊,魏元瞻都没能从无措里脱身。 他只窘慌着,不知该做什么。 没有人说过她们会来;也不知道她们站在那里听了多少;便是听见了……又会如何吗?宋知柔刚刚垂睫的样子……是在生气? 隔会儿魏鸣瑛跟上来,见他还未出园子,口中惊讶:“你没走?”又扯他衣袖,“快些,我受不了了。” 与此同时,廊道上。 晴光追赶两人的背影,似一盏昏灯,在暴雪侵袭的夜晚不住晃荡。 风稍止,步履渐缓,宋含锦抚着心口抱怨:“早知不上去了,现在可好……”她一面回头,喘了两口气,“还好没跟上来。” 回首瞥见宋知柔的神情,眉尖略挑:“你怎么了?” 不就是被人“逮个正着”么,何至于此?跑都跑了,魏元瞻也没追呀。 知柔连敷衍她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思绪烦乱,心里很不是滋味。 难道在京城中,大家都是一般虚伪吗?什么表亲不表亲的,谁要攀搭他? 忽觉腿脚麻木,恹恹地坐去吴王靠上,对宋含锦说:“三姐姐,我走累了。” 宋含锦一路品咂,渐渐明白了一点,观她如此,倒笑了下,“他们说的也是实话,这有什么。” 知柔当然知道这是实话,可说不上为什么,这句实话从魏元瞻的口中道出,令她十分不快。 她把脸一撇,状作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就想歇会儿,三姐姐别管我了。” 和她相处下来,宋含锦发现她这人有一点与旁人不同。她的娇蛮藏在皮相下,易于揭露,反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宋含锦倒不着急走了,拂拂衣裙坐下,也不吭声,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待在一起。 许久之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侯府的人请她们过去。料想母亲那头该聊完了,应是来召她们回家,便飞快地站了起来。 许月鸳走出连空院,侧首问刘嬷嬷:“遣人去喊了么?”说的是宋含锦二人。 刘嬷嬷回道:“两个姑娘已经候在前院,没惹事儿,夫人放心。” 她听完却叹了口气:“也不知锦儿跟鸣瑛闹了什么别扭,这两年她一来侯府就挂脸子。从前不是玩的很好吗?” 往前走了几步:“羽儿也是……打老侯爷没了,就没瞧他再来侯府和元瞻一起练枪。两个在府上见了,客气得和生人似的,还打量我看不出来。” 一想到这几个孩子,许月鸳直犯头疼。她抬手捏捏眉心,才刚放下,廊道里的风横扫过来,画出一道长身如玉的影子。 离得近了,那人的仪容越发清晰,她停下脚步,略微低头:“侯爷。” 晌午的阳光照着魏景繁官服的金绣纹案,倒是和年轻时候不同了,有种威严的俊美。 “不必多礼。”他抿唇笑道,“来看月清?” “是,这就走了。”许月鸳敛神,“我瞧妹妹的脸色并不像她们说的那样,应是无大碍了吧?” 魏景繁轻嗯一声:“前两日稍严重些,现下快好了。” “那便好。侯爷去吧,我也带孩子们回了。” 她不复多言,颔首同他别过。 回到宋府,天色仍大明着,宋含锦率先踏下马车,等宋知柔。 许月鸳察觉她的动作,当下按捺住,待回屋了才问刘嬷嬷这一月发生之事。 眼下,知柔跳将下来,宋含锦接着马车里未说完的话,道:“那你想穿耳吗?” “想。”知柔整整衣裙,和她一起走,“阿娘说我打小就没姑娘样子,却很怕疼,所以就一直拖着,一直舍不得给我穿。” 宋含锦方欲张口,眼尾扫见一辆马车停在五丈外的地界。 是宋培玉的马车。 她鼻稍轻哼一声:“他还敢来。” 知柔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了下,提裙迈过门槛。 自这日后,魏元瞻发现宋知柔对他的态度又撤退了。 非是老死不相往来,谁叫他们在一处念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能说上两句话。 但这两句话已从复杂的交谈变成简单的几个字: ——“魏世子。” ——“嗯。” ——“宋知柔。” ——“嗯?” ——“没事……” 难有其他。 魏元瞻认真思索,事情的起因大概是那天他们一家来府上探望,宋知柔和宋含锦听见了他和姐姐说的话。 可他又没说错什么。 她到底为何这样? 魏元瞻淡瞥知柔一眼,倏闻兰晔在身旁低声:“爷,盛公子来了。” “盛星云?”他愣了下,“哪儿?” 这回到了墙下,魏元瞻径直翻上去,看盛星云在外头打转,他一笑,随手掏了个山楂往底下扔。 突如其来的东西砸到鞋边,把盛星云吓一跳,两眼怔忡地望上去,须臾,和缓道:“你来了。” “你就这么喜欢在此处见面?我觉得挺古怪的,别干了。” 盛星云无神与他调侃:“我有急事……” 魏元瞻睨他一会儿,微微敛容:“你说。” 似乎极难启齿,他跼蹐着抿了抿唇:“龚岩那老匹夫,他、我……” 却是半日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魏元瞻有些替他着急,眉心暗结:“怎么了?” 他觉得丢脸,就这么磕绊着,说得口干舌燥才吐完半阙。大抵能撰成一句话:他被龚岩从亭松书院赶出来了。 盛星云出身商贾,他想改变自己的地位,不再仰人鼻息,除了读书,再无其他出路。龚岩此举,是将他的前途断送。 尽管他之前对读书一事并不全然热衷,可有、与没有,是两回事。 魏元瞻理解他的焦心,蹙眉道:“可有寻过李夫子?他可能帮你?” 盛星云摇头,“没有用,我父亲带人去李夫子那儿拜访多次,他虽未明言,可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连李夫子都无计可施,他来寻他,难道…… “你想来宋府?”魏元瞻声调未变,几乎笃定地说。 盛星云在京师就他一个士族朋友,纵使为难,也不得不求到他这里,满腹羞愧:“……可以吗?” 魏元瞻没有立时答复。 宋、魏两家纵为世交,可要安插一个商贾之子入宋家家塾,哪有那么容易?遑论宋家族老,魏元瞻的母亲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当初她令魏元瞻入宋府求学,为的不就是躲开他么。 金纱铺在少年眉宇,眼眸稍垂:“我想想。不一定能成。” 盛星云听了却露出笑颜,在院墙底下冲他深深一揖:“事成与不成,有你这个朋友,是我盛星云三生有幸!” “得了。”他剔唇笑道,“你只要少去我师父那儿闲坐,便是我谢你。” 睐目瞟见杜先生往家塾赶,魏元瞻不作久留,拎着衣袂跳下,理正袖角,抬睫对上宋知柔的眼睛。 她立在廊下,旁边是她的二兄,似又在相互赠予什么,撞见他在墙头,朝这儿望了一会儿。 视线相接,宋知柔颔首称礼,随即和宋祈章一块儿踅进家塾。 “宋四姑娘近日倒是知礼许多。”兰晔咂摸道。 魏元瞻淡着脸色把他睃一眼,径自踏上长廊。 隔日散学,知柔被杜先生留下。 宋祈章走时向她投来一个“保重”的目光,无他——杜先生罚人抄书很有些苛刻,不重写五六遍断是过不了的。 知柔趴在书案上揉了揉头,是个十分懊悔的模样。 忽然,“嗵嗒”一声。 案头多了一只布袋。 她抬起脸,看见一只修如竹节的手从她桌沿划过,很快被落下的袖管掩住。 第27章 是魏元瞻。 他经过她时,往她案上丢了袋果子。 知柔有些发愣。 第三回 了。他是第三回,扔给她吃的。 她转头望着他的背影,他像是不经意而为,没说些什么,连瞧也不曾瞧她,如常矜傲地跨出门去。 日落西山,白墙上光影更替,星回端来一碗汤饼,放下后,抱膝蹲在知柔案边:“四姑娘,吃完再写。有肘子肉。” “就写完了。”知柔的目光一直落在纸上,她专注起来,任何诱惑都沾不了她。 待一气呵成,她把汤饼吃尽,拎着一只布袋拔座起身。 星回将碗搁入食盒,瞟见她手中之物:“姑娘拿的什么呀?” “哦,”知柔垂睨一瞬,“果子。魏元瞻给的。” “表少爷?” 星回吃惊,缓了半晌才哧哧笑一下:“表少爷人可真好,这是知道姑娘被罚,担心姑娘挨饿呢!” “是吗?”知柔指尖略蜷,心也跟着收了几分。 未几二人出去,月光罩住一副鬼鬼祟祟的影子。 知柔顿了片刻:“宋培玉?你怎么在这儿?” 星回在后头听见这话,提食盒的手一怔,蓦地哑了喉。 这个时辰,各院的人都在用饭,加上家塾的位置偏静,本就没多少人来往。宋培玉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置身于此,恐怕没安好心。 即见他拂去衣袍尘屑,嗤笑一声:“你还真把宋府当你自己家了,你进得,我进不得?” 知柔直觉他是来寻衅的,怕不好收场,侧脸吩咐星回:“去找大哥哥。” 她嗓音很低,星回恍惚觉得自己听差。 刚欲张口,四姑娘已踱前两步,问宋培玉:“你想说什么?” 星回来不及多想,匆匆把愕然克化,丢下食盒从另一道门避了出去。 院中,眉月皎皎,寂静无声。 宋培玉见知柔相貌乖觉,方熄了些火:“算你识相。” 而后又道:“你去和宋祈羽说,我跟你之间只是寻常游戏,没有别的,让他把我弄回学塾。” 一句话就将过节尽数泯灭,知柔自然没什么好声气:“凭什么?” 她站在阶上,身量比他还要高出几分。 “你在家塾只会找我麻烦,你走了几日,我就痛快了几日。我觉得现在便很好,为何要让你回来?” “你以为把我逐出学塾,我就没法儿给你寻不痛快了吗?”宋培玉挨步踱近。 知柔目视着他,那表情,不是恐惧,很有几分挑衅的味道:“看不见你,还是挺好的。” 宋培玉磨了磨牙,片顷,他嘲笑道:“你就是不肯吃软的啊。” 知柔随意地嗯了一声。 瞧他抄起袖子,她剔眉:“你还想和我打一架?” 如此鄙薄的语调,听得宋培玉咬腮。 原以为宋知柔只是有点胆气,多半也是乔装撑的,哪敢真与他独斗?现下看来,她竟还认为自己抵得过他? “你觉得我不敢动手?” 宋培玉大步登上台阶,目光暴露一丝狠色。 等星回将大公子请来家塾时,天下起小雨,细细濛濛的飘在空中,被灯笼一照,便有了形,如同落针一般。 宋祈羽疾步走在长廊上,衣袍猎猎,靴底踏在地面发出“笃笃”的响声。 星回来院里寻他时,他正从澹玉苑回来,预备练一会儿枪。听外边下人报,说四姑娘的丫头有急事相求,请他带人过家塾一趟。 他闻言,换靴的手一顿,略蹙起眉。 单凭“家塾”二字,心底已经有了猜测。 前些日子,他才去拜见过家中族老,将宋培玉逐出家塾。 宋培玉不敢找他,对宋知柔,却敢试上一试。 宋祈羽没有问星回那边的细节,只交代院中下人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不可惊动了父亲和祖母。 随后蹬靴出门,唤上长离。 一路上,宋祈羽闭口不言,脑海中已想象出许多不胜的画面。 若宋培玉同宋知柔动手,伤了她,父亲那里该如何交待?遑论她一个姑娘,倘与外男在家中起了冲突,名声何顾? 宋祈羽思虑重重,步履间尽显着急之意。 未曾想他赶来时,看见的是全然相反的景象—— 漆黑的苍穹底下,细雨如丝。 宋知柔坐在石阶上,拂去面庞雨水,垂眼睇着宋培玉:“还来吗?” 她衣着微乱,发丝也沾了雨,在灯笼下返出些润亮的光泽,像一只狐妖,形同卧兔,骨中却带几分天生的野性。 宋培玉扶石起来,呼吸急促,眼神似惧似恨地注视着她。 “你……”硌了硌牙根,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万没想到宋知柔瞧着单薄,力量却那么大,拳脚功夫与他那些随扈相较,估计也不输。 早知会这般收场,他就将外面的人一同叫进来,何至于被她一个小丫头欺成这样? 宋祈羽站在林木旁边的洞门下,观二人此景,稍稍惊骇。 等回过味时,他倏而一笑,透着两分鄙夷。 他这个四妹妹,竟是把他也算计进去。 陡地抬起靴,往庭院中行。 宋知柔见了他,立时拂衣起身,垂眸唤道:“大哥哥。” 宋祈羽声音很冷:“回去。” 侧首掷一眼长离,他会意,上前把伞递到四姑娘手中,继而另撑一把,遮过宋祈羽头顶。 雨珠抨击绸面,轻快的“簌簌”声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知柔不敢久留,顷刻踱下台阶朝月洞门去。 星回就等在那里,瞧她走来,忙不赢问:“四姑娘没事儿吧?可有受伤?那十公子……是姑娘打的?” 说话拿过她手里的伞,高高替她举着。 知柔抬起胳膊稍动了动,轻嘶一声,悄悄折眉。恐叫阿娘知道为她担心,只状若轻松地回答:“不妨事,还能活动呢。” “姑娘可真厉害,”星回由衷赞道,“想必十公子往后再不敢来了……不过四姑娘,您为何让我去找大公子,而非老爷跟太太呢?” 在星回眼里,大公子再有威严,到底是少年人,若说给四姑娘做主,还得老爷和太太出面。 她不知道,知柔想要的不是旁人替她做主,而是自己出气。 宋培玉被大哥哥赶出家塾,他不寻大哥哥麻烦,只管冲她欺负。 因为他们敬畏的是京城宋氏,并不是她。 知柔观察过,宋培玉的手十分白嫩,无茧;他每次攥拳搁她桌上唬她,那拳头分明无力。加之今夜,瞧瞧他穿的什么东西……连翻墙都不知挑身轻便衣裳。 绣花枕头一个,她能解决。 可若过了今夜,宋培玉胡乱张扬出去,随意抹黑,于她名声有损。 她需要人目睹。 大哥哥是最好的人选。 本就是他和宋培玉的恩怨,是他为了三姐姐将宋培玉逐出家塾。他没处理好的事,他应该善后。 只是忆起方才在檐廊上,宋祈羽的眼神、声音,像一注寒风,冻住了谁。 知柔不堪深想,信口答对:“哦,我忘了,情急之下只想到大哥哥。星回姐姐,还有肘子肉吗?我又饿了。” “有啊。姑娘没吃饱?”便一行说着,一行通向拢悦轩。 这年夏至,知柔从魏元瞻口中接到了雪南先生旧疾复发的消息。 雪南先生于她有恩,她在旁的事上帮不到他,便寻思从别处下手。 晌午第三讲散后,知柔追上魏元瞻:“等一等!” 自从吃了他几回果子,她行为上的礼节又宽松了些:“魏世子,你明日会去起云园吗?能不能捎上我?” 魏元瞻凝望她须臾,调侃一般:“你们宋府套不起车了?” 知柔:“我出去的事,没想跟别人说。” 她不喜何事都要向上禀言,得了首肯才能行动,太拘束。可她一人偷溜出去,没车,费时费钱。一日或许还好,倘或长久些,总不是个办法。 魏元瞻听得此话,眉目微动:“你如何跟我走?” 不说乔装打扮,便是府里这一圈下人她就避不开,何谈私自出府? “你答应了?”知柔一笑,“明日散学,你在曲妃巷等我,我翻出去。” 曲妃巷离宋府家塾仅一墙之隔。 看来她早有准备,笃定他会帮她么? 魏元瞻低笑了下,未予深究:“好。” 知柔立马将背在身后的手转回来,拎到他面前:“谢礼!” 待他接过,一溜儿烟似的跑没影了。 第28章 “四姑娘,您又要……” 星回寸步不离地跟在知柔身侧,一出声就被她兀然打断:“星回姐姐,这次你能不能也帮我?雪南先生是我的恩人,他病了,我想去看看他。” 星回攒眉缄了片刻,记着四姑娘待她的好,到底开口问:“我怎么帮您?” 到这天,知柔散学后称太累了,要回屋休息。星回将上值的两个侍女挥退,门扉一掩,便没再打开。 魏元瞻很守信,出了宋府就让兰晔把车驶去曲妃巷。 时辰尚早,叫夏日的阳光晒着,兰晔不由抱怨:“爷,咱还等吗?她不是耍咱们吧?” 魏元瞻靠在车壁上假寐,闻言,微微侧过身,撩帘子看一眼天色,没有开口。 忽然高处投下一个窃窃的声音:“大哥哥、大哥哥!” 使他心头一振。 须臾,他才发现她喊的人是兰晔,掀帘子的手迅速撤下,阻断了目光。 知柔有些难为情,冲底下的大哥哥细声询问:“你能否……借我踩一下?” 宋府墙高,先前有几个木箱堆在墙外,很容易够着。 兰晔一时无言,深拧眉宇,返身请示魏元瞻。还未张口,就听马车里传出一句:“借她。” 只好不情愿地回到墙下,一副宽肩稍耸,明显不欲给她作梯。 思忖俄顷,他两手微张,往上举了举:“宋四姑娘,你若信得过小的,便跳下来吧!” 知柔倒不畏高,只是禁不住思想:他若没个准头儿,摔了她怎么办? 既要人家帮忙,又心存警惕。知柔难得忸怩起来,半日没有挪动。 魏元瞻虽坐在马车里,外面的情形却听得十分真。他轻轻皱眉,语气未表喜怒:“兰晔,别磨蹭。” 很低的一声。 兰晔听了,苦恼地叹一口气,老老实实把肩膀贴给知柔。 知柔下来后,不断与他歉声、道谢,直等他面色好转才登上马车。 在车内,知柔问了魏元瞻一些关于先生的病症细节,得知先生旧伤处有烧灼之感,行动受限。医师说,他需要静养,保持心境愉悦。知柔自觉于此事或有裨益。 说话间,魏元瞻把一碟点心移到对过,随口问她:“你与先生是如何结识的?” 她顿了顿,目光搭着帘缝,没有作声。 那是两三年前。县中的孙公子看上林禾,意图强娶,屡次三番不成,便亲自闯到小宅中,要将人捆去。 知柔那会儿刚满七岁,从私塾里回来,跟小娥一起商量明日去哪儿。 未待进门,就听见一阵吵嚷的响动,知柔心里突然不安,一边让小娥叫人,自己抄起木棍朝门首下跑。 那天过后,孙公子很长时间都没再来。 直到秋天。 街角,孙公子带领一群人把知柔拦下,个个虎背熊腰,似一堵墙。知柔手心额头都沁出汗,仍强撑着站稳,寻找时机。 车厢内,知柔从往事中抽离,故作一副无谓的模样:“之前在洛州,我同人打架,对面人多势众的,我自然不敌。雪南先生便是那时’从天而降’,拯救了我。” “那会儿先生还说我反应灵敏,力气又大,是个练武奇才呢。”她说着,捻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魏元瞻垂睨她瘦弱的身躯,吊了下眉。 “你?” 知柔反睨过去,脸上挂着“对,就是我”的表情。 “力气大倒是真的。”他记起那要命的泥丸,嗤笑了下。 知柔对魏元瞻的印象如同一道画符,随时根据此人的行为变幻。 眼下,这道符难看了些。 两人面对面坐着,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 好半日,知柔转了心思,抬脸望他,一双眼耀如星辉:“先生是怎么收你为徒的?我若也想正经习武,先生会要我吗?” 魏元瞻忖度片刻,轻轻摇首:“不会。” “为什么?” 他很自然地说:“我在师父面前练了一套枪法。作为交换,师父收我为徒。”眼尾乜了她一下,“你会什么?” 说得知柔哑声,知道他并非故意怼她,奈何心里还是不痛快,她唇角一撇,目光也垂向别处。 到了起云园,知柔不等魏元瞻先下,自己先推门出去,很有些傲气地立在一旁。 魏元瞻显然察觉到其中变化,可惜不懂因由,睐望她一眼,咳嗽了声:“走吧。” 进了院子,知柔倏地拎起唇角,浑身上下散发着松快的气息。雪南见她来,先惊后喜,听她讲话,总忍不住笑一笑,整个院内充满“嗡嗡”的欢声。 魏元瞻稍转过脸,仿佛遭了冷落,抿唇在屋内寻事情干。谁知一个错身,背后突然响起他不愿听见的话—— “对了,你是同元瞻一起来的?” “是。我们在一块儿读书。” “打算在京中住下了?” “嗯……大概吧。先生若不嫌我叨扰,我可以天天来看您。” “哈哈哈,好,好。” 魏元瞻:“……” 如是,每日下学,魏元瞻肩上多了一担子事儿:接宋知柔。 “爷,您说这曲妃巷是不是有点邪性?之前盛公子邀您在此处见面,而今宋四姑娘也是……忒邪了。”兰晔某天说道。 一晃眼,半月过去,知柔已经成为起云园的常客。 初时,魏元瞻只是懊悔;现下,他看宋知柔颇有些不耐烦。 这日天色将倾,雪南的身子差不多恢复,与知柔两人在榻上下棋。 知柔不擅此道,虽跟着林禾学过几日,可她的心不静,练不下来。 此刻也是雪南一步步教她,魏元瞻掀了衣摆落座边上,观棋不语,眼梢却时不时斜她两下。 屋中烛火暗昧,她的侧颜像蒙了一层微光,眉骨到鼻尖的曲线十分精致。 平心而论,她挺漂亮的。 可她一来就霸占他的师父,再好看,他也觉得不顺眼。 这叫人瞧不顺眼的姑娘投子罢棋,腰杆儿端得正了:“先生,我想和您习武。” 雪南接连看她几眼:“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知柔声音很轻,“我是想,万一日后遇上歹人,习武可以防身。” 她的话恍似清风,卷来洛州城一段萧索的记忆。 雪南十个指头在膝上微微一蜷,心中动容。 过了很久,他一直没有答复。 知柔不着急,乖巧地坐在对面。反观魏元瞻,他简直坐立难安似的,一双浓眉轻架,视线控制不住地往榻上掠,拢起双拳。 “好。” 雪南迟迟开口,简单的一个字眼,蓦地朝魏元瞻身上刺了一下。 他“噌”地起身:“师父!” 知柔反应极快,马上趿靴下榻,跪在地上向雪南施行拜礼:“弟子知柔,拜见师父!” 直起身时,她余光瞥见魏元瞻负气而去的背影,膝盖不免偏转几分,目光落在他消失的方向,久未收回。 这天以后,魏元瞻再没接过宋知柔。 大抵因为他苦求多月才拜得的师父,她轻而易举地便争去了。仿佛在家中,所有人都迁就魏鸣瑛一样。 他难得能有一个独独照拂他的人,凭什么要被宋知柔侵占? 拜师一事不小,知柔将此事报了宋从昭,得他应允,每日天不亮就爬起身,由前院的小裴哥哥驾车,送她至起云园。 魏元瞻处处与她相争。 起初,知柔尚未反应过来,只觉他言语迤逗,略有些骄矜。 渐渐地,她像突然长了心窍,连起早一事也要和魏元瞻比,抢第一个到起云园。 日子一长,他二人之间的相处便定下形来——天天争斗,谁也不服谁。 光阴碾转,朔德二十二年的春徜徉而至。 雪南如常在屋内煮茶,听外面响动,朝窗畔望一眼,轻笑起来:“这俩人……兰晔,去看看,别让元瞻伤了柔丫头。” 抄手倚在门边观戏的身影洋洋一动,为他家主子辩护:“先生放心,我们世子最有分寸,伤不了四姑娘。” “那你就不担心柔丫头伤了你家世子?”雪南剔目反诘。 兰晔登时皱眉,忙踱出两步观察形势,见他家世子占据上风,缓下心来:“世子威武!” 彼时,魏元瞻正跨骑在知柔身上,二人的剑皆已脱手,他紧紧将她的皓腕按在地面,居高临下地观摩她。 十四岁的宋知柔与五年前没什么两样,就是长开了些,映着庭院春光,有点窈窕的况味。 目下,她没有挣扎,只是掀开眼皮看着他,很平静,甚而嘴边扬起一丝浅浅的笑,仿佛激将一般。 第29章 魏元瞻眉峰轻挑,有些提防,可手下的玉骨是真的,实实切切被他掌握。 不禁又自得地勾了勾唇:“这么多年了,宋知柔。你还是斗不过我。” 第24章 起微澜(二) 用手和眼睛丈量他。…… 知柔的目光一直搭在魏元瞻脸上, 松缓地笑:“是吗?” 她忽而抬手,尾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他手背。她的指温常年冰凉,似一颗露水在他肌肤滑落。 魏元瞻微微一怔, 卸了分力道。 知柔趁机从他掌下挣脱,掰住他的胳膊往上靠,再一翻身, 将他掀到一边, 两人对调了一副姿势。 离得那样近,她的头发垂落下来, 拂在他颊畔, 带着细微的酥痒。 他方才对她是有手下留情的,没用十足的气力,可她不一样。宋知柔像没有情感, 只想赢,胳膊横压在他身前,硌得死死的。 “魏元瞻,认输吗?”她用手和眼睛丈量他,眉梢略攒起,“你最近……壮了。” 话音入耳, 魏元瞻的睫毛深深一颤,顷刻伸手捉她下去:“别乱摸我!” 知柔撑地起身, 将打散的两柄长剑一块儿拾起,用臂褠给它们擦拭。 “得,我们魏世子就是一块金疙瘩,摸两下……那是要掉金子的。” 她一边说,将他的剑扔回给他,垂首理自己的。 自然不曾瞧见——阳光下, 魏元瞻两只耳朵都红透了,脸也有些热,嘴唇轻抿,唯独没有多少真怒意。 知柔把剑归鞘后,跑回屋中,径自搬条杌凳在雪南身边坐了,讨了杯茶。 “师父,我赢了。”她喜孜孜地说。 魏元瞻从门外跨进来,拍拍空青色的圆领袍:“师父别听她胡说,她趁人之危,不算好汉。” “我本来也不是好汉,我是好女子。” 魏元瞻懒得和她争口舌,把剑交给兰晔,扯条椅子坐过来,帮师父煮茶。 “你们两个,”雪南笑着摇头,看看天色,询问道,“今日不用读书?” “今日休沐,我要赖在师父这儿。”知柔捧茶轻啜一口,余光瞥见魏元瞻眼色轻蔑地睨着她,不由挺起脊梁,“你还不走?” 便闻他低哼一声:“师父岂非你一个人的?” 魏元瞻撤回视线,转头向雪南道:“师父,前日那套剑法我练了下,脚步总是难以平稳,您下晌替我瞧瞧?” “好。”对魏元瞻,雪南一向倾囊相授,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徒儿培养。 知柔呢,她悟性极高,但心思重,雪南待她更像养女儿,方方面面体贴入微,不叫她在情绪上吃了委屈。 知柔是聪明人,她瞧得出师父待他们略有不同。在这件事情上,她不与魏元瞻争,只要能常来起云园,好好孝顺师父,就是报答了。 “中午吃什么?我去河边叫馆子送过来吧?” 知柔搁下茶盏起来,才拔开腿,魏元瞻取笑道:“是你又想吃酥骨鱼了吧?我们陪你连着吃了十日,你不腻,我和师父也吃腻了。” 知柔松弛的腰背瞬间紧绷了些,垂下眼,盯着魏元瞻。 他亦望上来,掀她一刹,晃了晃手中茶盏:“难道不是么?” 知柔哪肯承认,立即诘道:“河边就‘玉风阁’一家馆子?你不想吃,我也不会给你带。” 说完冲雪南一礼,仍像只灵俏的雀儿,轻快地迈出房门。 魏元瞻皱了皱眉,很快低哼一声,不以为意。 “元瞻,来,陪我手谈一局。” 却说知柔这边,她刚踏出起云园就碰上一个熟识的影子,两人稍一对眼,他走过来,开口道:“宋知柔。” 来人一身直裰,衣缘处绣了葡萄缠枝纹,面容俊朗,总挂着一些和煦的笑,正是盛星云。 在知柔拜雪南为师那年,盛星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宋家族老点头,许他入宋府家塾读书。 官商有别,旁人皆不愿与其共处,除了魏元瞻。他们是多年挚友,别个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至于知柔,她见盛星云老找她讲话,虽闲琐,却也有趣。来来往往的,倒成了比较亲近的朋友。 “你这是上哪儿去?”盛星云问。 “韵柳河。”知柔瞧他身边未带小厮,顺口提道,“你吃什么吗?” 盛星云想了想:“给我捎份酥骨鱼吧。” 知柔闻言一笑,像把敌方精锐拉入了自己阵营,点着下颌应承:“好。”拔靴欲上马车。 不料盛星云在后头喊:“等等。” 他从怀中掏出块五两的银锭,捉住知柔的手塞进去:“哪能让姑娘花钱?拿着,随便买。” 彼此熟稔,知柔也不作扭捏的姿态,拳心一拢:“那这顿算你请的,我一会儿找给你。” “不用,你收着得了。我进去了。”便旋衣向起云园。 知柔低笑了下,登进马车。 自她习武伊始,宋从昭便将裴澄派给了她,寻常出门,便是星回和裴澄二人跟着。 今日星回行经腹痛,知柔没让她来。裴澄在外面驾车,观方才情景,忍不住称赞:“盛小爷就是阔绰,整个京师都寻不出比他还大方的了。” “他大方是他的事儿,回头帮我把找的散钱都还给他。谢了,小裴哥哥。” “是。”裴澄应声。 艳阳天,水面波光粼粼,河畔商铺挂满奇幌,里头最有意思的还属玉风阁。 它的幌子形似风车,由楠木所制,叶片上飘悬着几样招牌,不知请何人绘的,栩栩如生。风过,它便转动起来,尤其打眼。 知柔进去喊了两份酥骨鱼,一些时令蔬菜,交代他们送至起云园。 矮身钻入车厢时,她心窍一动,蓦地回身去了碎云楼。 日近正午,绿荫浅淡,刮进门的春风都缱了两丝融融暖意。 雪南同魏元瞻已经走完一局棋,支使兰晔到灶上取了些甜柑:“柔丫头给我买的,尝尝。” 魏元瞻捧在手中掂量,心似乎也有一分沉重起来。他剥一下、停一下,中途才想到还未净手,忙将其搁至案上,起身跨去庭院。 等他再度折返,撂下的甜柑终究是吃不成了,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院门瞟。 “着急了?”雪南斜窥他,“柔丫头今日不是还赢了你么?她的身手,不必担心。” 知柔并非花架子,她能吃苦,平常练功也十分勤奋,不说上阵杀敌的大话,自保总是游刃有余。 兰晔在旁搭腔:“四姑娘定是在外面瞧见什么好玩的,又给耽搁了。” 照长淮的话说,女人皆是如此——入了市肆,便如鱼儿得水,不逛个一二时辰,怎肯归返? 魏元瞻沉吟一会儿,撩起袍摆:“我去找找。” 兰晔忙端正身子,在后头紧追两步:“爷,我去吧!” 稍刻,魏元瞻与兰晔抵到院首,迎面碰上拎着食盒的知柔。 她嘴边提笑,像遇着什么有趣的事,正在品咂。见他二人行色匆匆,不免收敛一些,问:“你们去哪儿?” 兰晔待欲开口,魏元瞻吭地一声给他剪断,理正衣襟道:“太热了,出来吹吹风。” “热吗?”知柔未觉,抬起食盒轻荡一下,“我路过碎云楼,买了最后一只油爆鹅,你不是爱吃么?还有师父的梅菜扣肉,还有兰晔,你最爱的酥油鲍螺。” “四姑娘您客气……”兰晔面皮微红,没想到他成日跟着世子与四姑娘作对,她竟还记得他的喜好。 事出反常,魏元瞻的目光在她身上驻留几息,未曾言语。 到屋内,知柔环顾一圈:“玉风阁的人还没到?” “没呢。”兰晔回话,他殷勤地接过食盒,主动摆饭。 “那你们先吃吧,我和盛星云再等等。” 知柔说着,将桌上半剥好的甜柑拣起来,一瓣一瓣塞入口中。 不一时,案上摆好了午饭,四荤三素。魏元瞻面前的油爆鹅最为精致,散发酥香。 盛星云经不住诱惑,拾箸儿往鹅肉那碟伸。知柔立时制止他:“别动!” 她将果实咽下去,嗓音犹带几分水润:“你不是和我一起吃酥骨鱼吗?再等等。这鹅是专程给他买的,谁也别动。” 点了点别的菜式,接着说:“这些,这些你能尝尝。” 魏元瞻诧异地抬起一边眉毛。 “不是,宋知柔,”盛星云把竹箸一放,微微直起身,“我跟元瞻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吃他点鹅怎么了?他不会介意。” “少胡呲,谁跟你穿一条裤子?恶不恶心。”魏元瞻嗤一声笑了。 须臾,他把视线移回知柔脸上,漫不经心地问:“你给我下毒了?” 这幅看穿一切的表情——他是认定了那鹅肉有异。 第30章 知柔心中揪紧,面容却是坦坦荡荡。她走到魏元瞻身边坐下,搛了只鹅腿往嘴里送。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半阙晴光落在知柔面颊,顺势而下,罩住那一截白腻的脖子。 喉间轻轻滚动。 真吃下去了。 魏元瞻挪开眼睛。 从宋知柔再次进门开始,到处都是破绽——她怎么可能特意为他去排碎云楼,还独独只许他一人吃? 若食物无碍,她如此……所图为何? 知柔一边手肘搭在案沿,半身朝魏元瞻探前几寸,歪脸觑他。 “你害怕呀?” 这般年岁的少年正是意气的时候,听她挑衅,二话不说便将一块鹅肉搛入口中。 品尝到的刹那,像有一丝跳跃的火燃到身上,辛辣、呛人。 ——是芥粉。 果然。 知柔计谋得逞,迅速起身,不防手腕被他一把擒住,硬生生地拽回座上。 待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方才那块,他才睐目看她,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还算可口。你跑什么?” 哪怕有一层臂褠封袖,魏元瞻还是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她,扣得很紧。 知柔几番想要挣脱,他的手简直坚如磐石,被他攥太久了,她指节发麻,面上仍不改色:“我去看看玉风阁的人到了没有。” “人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有什么好看?”他说得轻飘飘的,仿佛没费一点力气。 兰晔站在案边,窥他二人底下交锋,未敢直视,心底倒难得地纠结起来。 倘或从前,他一定暗中替主子摇旗助威,可今日,四姑娘人挺好的……不不不,都是幻觉。他摇一摇头,心想,哪回不是这样?四姑娘狡黠,早晚要被主子抓到狐狸尾巴。 知柔端起腰,端出一身娇蛮任性的气派,她说:“我饿,我着急。” 魏元瞻浅薄一笑:“一桌子菜,谁不让你吃了?” “我就想吃鱼。” “挑剔。”他扔下一词,顺势将她的手腕松了开来。 盛星云旁观已久,啧啧两声:“你们俩兄妹……” 谁想知柔的反应那样快,他话未说完,她已然开口驳道:“他不是我兄长。” 魏元瞻也哼笑着睇她一眼:“算你清醒。” “你们俩‘师兄妹’,行了吧?”盛星云无奈转口,视线扫他二人一会儿,端起碗,“也是,人家兄妹才不似你俩这样。” 说话想起宋二公子,转头对知柔叹道:“宋祈章待你真像是亲兄长,果然还是得一个姓。” 魏元瞻懒得听他废话,径自执箸用饭,不再开口。 下晌还家,知柔走到澹玉苑稍坐片时,又去了樨香园。 这些年,林禾足不出户,知柔劝得嘴皮子都要磨烂了,她依旧不听。却因此,许月鸳对她二人的态度略有改变,只要知柔不去惹事,不给宋府蒙羞,日子倒也能这么过着。 知柔担心林禾长久如此,心里闷出毛病,故而每日都要陪她说足半晌,将所见所闻都灌与她。 待谈尽出来,身后忽然有声音道:“宋知柔!” 她驻足回首,有礼地候在一侧,等人走近了,方问:“三姐姐。怎么了?” 宋含锦乜她须臾,潺湲道:“江府的人又来了,说他们姑娘约你多次,你总推脱。她们姑娘生气了。” 知柔微讶,抬眼与宋含锦略含戏谑的眼神对上时,很快又平复下来:“三姐姐唬我呢?” 宋含锦今年十五的年纪,眉若弦月,肤如凝雪,一双眼浓黑隽美,仿佛可以言语,是真正的花容月貌。 她眼角稍瞥:“谁唬你。”边走边道,“你成日不在家里,就在起云园,我看那儿才是你家。我让江府的人回去转告他们主子,以后别来宋府寻人,要寻你,就去起云园寻。” “姐姐真这么说了?”知柔眉峰紧蹙,垂眼低低嘟囔,“师父不喜叨扰。” “不喜叨扰,”宋含锦一嘁,睇她道,“那你去做什么?” 知柔微垂的脑袋慢慢抬起来,先惑后喜:“姐姐这是……舍不得我呀?” 宋含锦眸光轻闪,随即冷哼一声,刻意将话说得不紧不慢。 “我是恐你在外败坏我宋府名声。二姐姐正与卫国公府议亲,若因你的举止,损了二姐姐的婚事——谁饶得了你?” 宋含煦业已出嫁,长房夫人陈氏舍不得宋含茵,这才拖了一年。原定下的崔家公子在外宅蓄妓,长房大怒,退婚之后,陈氏又为宋含茵挑来拣去,这才议下卫国公府的小儿子。 前前后后,属实不易。倘或真因知柔某处不端,坏了这桩亲事,就算宋老夫人出面也保不了她。 知柔闻言,刚提起的笑脸淡了下去,只顾望着别处缓走,不再言声。 宋含锦斜她一刹,声音听上去柔缓了些:“我早与你说过,若想习武防身,大可以让哥哥教你,何必每日跑到别人家去。” 还跟魏元瞻一块儿,也不嫌烦。 知柔随口回道:“大哥哥忙,我哪敢打搅他。” “这是什么话?哥哥教你,那不是顺带手的事儿?” 此言一出,将知柔惊得颜色大改,羽睫颤动两下,竟伸手捉住她,把她掣得停了下来。 “姐姐没跟大哥哥说过吧?我是真不敢,三姐姐,你就放过我……” 衣裙稍滞,狭起一段促风。宋含锦往她脸上睃了两眼,对她的失态有些愕然。 “哥哥能吃了你怎的?” 宋含锦眉棱轻挑,未几,倒笑了笑:“瞧你平日浑身是胆,一听见‘哥哥’,竟怵成这样。哥哥有这么吓人吗?” “不是……” 知柔不想就此多言,连忙转了话锋。 “三姐姐,今年春宴我能不去吗?吟诗作赋非我所擅;那些贵女公子也没想交游于我,自然,我也不想认识他们。” 去岁春宴,知柔如旧与宋含锦同去。年年都有的场合,该认识的人也认识得差不多了,哪有什么新鲜面孔。 却说那些贵女总是多忘。 每回见了知柔,必先惺惺作态地问她身份,然后再佯想一会儿,讥诮道:“哦,记起来了。宋……四姑娘呀。” 宋含锦知道她的难处,可她赴宴与否,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你可向母亲禀过?”宋含锦问。 知柔:“母亲没应。” 宋含锦默了默,许久才道:“我再帮你问问母亲。” “谢谢三姐姐!” 二人一行说笑,穿过园拱门,再往前走,进了绝珛。 先前,宋含锦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她院中是为了郑娘子。而今郑娘子不在,便也撤了命令。 她和知柔很聊得来,时常夜里都睡在一处,现在的知柔踏足绝珛,便跟回自己房中似的,早无禁忌。 过几日是江洛雅的生辰,知柔作为朋友,应该将礼物提早备上。 记起方才于廊下所言,她转头问道:“三姐姐,你说洛洛生气一事,可是真的?” “我哪知道。”宋含锦对江洛雅此人其实不算喜欢,莫名的,还有些敌对。 眼下,她失去兴致,面容陡地寒了几分:“她家下人如此一说,我如实转述,你不信,自去找她好了。” 放在平日,知柔自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可涉及江洛雅,人竟变得莽撞了些,攒着眉头起身。 “我现在去。” “站着!”宋含锦轻叱道。 瞧她住步,握在椅手上的拳头稍松开来,端正腰身。 “父亲说了,我身为你的姐姐,对你的行为有纠察之责。现天色已晚,你还想私自出府么?” 知柔转过背,稍稍抬首,望见她在烛光下清冷的面庞——隐去笑容后,眼神颇具威仪。 知柔敛睫:“三姐姐教训得是。” 翌日,家塾散学,知柔迈到檐下等宋含锦。 春阳落在少女肩头,金灿灿的,返照出几缕暖意。 宋含锦与知柔约好,今日陪她去琉璃街为江洛雅挑选礼物。 是以,鸣钟一响,宋含锦叫人取来帷帽,到檐廊底下喊知柔。 魏元瞻出来时,撞见的正是这一幕。 她和宋含锦结伴,今日是不打算再回起云园了。 恰巧盛星云从后面踱步上来,在魏元瞻身畔轻笑:“叫你昨日招惹她,瞧,人不理你了吧。真是,让一让她怎么了?” 昨日种种,他分明尽收眼底,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鬼话。魏元瞻剔着眉,忍不住反问一句:“我招惹她?” 盛星云笑笑未答。 他拍一拍魏元瞻的肩,道:“走吧。你去起云园,还是跟我一起下馆子去?” 第31章 马车停在琉璃街北端,知柔先跳下去,抬手扶宋含锦。垂纱轻晃,虽有风袭扰,仍将她的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 知柔拧了拧眉:“三姐姐,你从前出行也不戴帷帽,今日是因为和我出来……才如此吗?” 她的话分毫未折,直意便是:与她同行丢人了。 像是听到什么不经之语,宋含锦的声线自纱下传出:“你开什么玩笑。” 她是怕撞见江洛雅。 不知怎的,她与江洛雅之间有些难以言喻的劲儿,仿佛暗中杠上。 因此,她帮四妹妹给江洛雅择礼一事,决计不能叫人知晓,而且要挑,就要挑个最下乘的送去江家,气一气那位“洛洛”姑娘。 进了玉器铺,眼尖的伙计观她二人气度不凡,忙几步走上前,殷勤地招呼她们。 宋含锦对玉颇有研究,无须推荐,自顾自地观赏起来。 “这有点意思,像魏元瞻先前送你的那只木龟。”她突然说道。 知柔尚未搭眼,听闻此话,眸光微动,渐渐染上几分郁色。 两年前,秋日。 知柔养的乌龟“红袍大将军”逝了,魏元瞻瞧她可怜,请人弄来一尊极贵的木雕,恍如神像,由兰晔抬着进入家塾,赠予知柔。 她见了,怔忡须臾,不知是惊吓更盛,还是触景伤怀,总之眼圈都红了。 时下,宋含锦提及并非有意,不过联想至此,嘴快了些。 瞧知柔神情不对,她立马低骂一声:“不好看。” 知柔的目光瞩在玉雕上,恍惚思索什么。半晌,骤然接腔:“其实,模样尚可。” 不知评的是眼下这个,还是从前魏元瞻送给她的。 宋含锦猜测,四妹妹是用违心之话帮她圆场,她得领情,遂踱到长梯下,那头有一整案打好的玉簪:“四妹妹,来。” 她挑挑拣拣,到底选了套宜人的首饰,让掌柜包起来,转而问知柔:“可以回府了?” “姐姐……” 甜腻的语调一出,配上那双笼罩繁星的眼睛,宋含锦不必再听下去,便是一笑。 “你还想去哪儿?” 小馆里油腥味重,宋含锦喜洁,一辈子都不曾踏足这种地方。 才迈进一点鞋尖儿,她已浑身难受,皱紧眉头说道:“不行,我吃不了,你自己去吧。” 知柔只好迁就,回了身:“那怎么办,姐姐请我上碎云楼吃?碎云楼高雅,不也是个卖酒卖肉的么。”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是在咕哝。 宋含锦耳聪目明,她掀一掀眼,嗤道:“你这话叫碎云楼的东家听了,怕是腆着老脸也要同你拼命。” 这句话说出口,两人都笑了。随后挪步上马车,兜兜转转,到了碎云楼。 楼匾下,撞见魏元瞻和盛星云出来,知柔一条腿刚跨入室内,冷不丁被人掣了胳膊,避难似的往外头拉:“换一家。” 她脚步踉跄,忙按住宋含锦的手,撤身停足:“怎么了?” 说着朝楼内侧了一眼,正对上魏元瞻回望的视线。 若方才他还不曾瞧见她们,经宋含锦拖拽,想不发现都难。 论起来,宋、魏两家还是亲戚,晚辈相处如此生分,知柔难免好奇。可每回问宋含锦,她都只说烦闷,别的是一点儿也不吐露。 “人太多了,吵。”宋含锦敷衍道,把手从知柔掌下抽出,踅向马车。 纵知柔有一身精力,辗转多次,好心情也散没了。她赌气地定在原处,见宋含锦连头也不回,登时想去投奔魏元瞻。 谁知方才转身,蓦地撞上一副硬朗的胸膛,他怀里有淡淡的沉水香味,知柔的额头抵在其中,稍稍错愕。 旋即,肩上握来一双有力的手,像在支撑她,把她与自己的怀抱隔离开来。 知柔颇感冒犯,退后两步,抬起头。 身前之人比她高五六寸,浓眉深目,穿一身道袍。浅薄春光的映照下,他眸中现出一点诧异,仿佛她的容貌吓到了他,双唇微启,却许久未言。 最后是知柔先开了口:“抱歉,没撞落你什么吧?” 思绪渐渐回笼,男子收敛目光,嗓音是清冽的,似竹间雪。 “在下走得急,唐突了姑娘,对不住。”垂首抚平衣袖,复道,“姑娘可有遗失什么?” 与三姐姐出行,知柔身上不携银钱,自无甚可失。 方欲回应,视线不觉从男子肩头穿过,驻在朝这儿走来的魏元瞻身上。 他的脸英朗端正,及近了,一双黑眸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口中换了一副称谓,有几分揶揄。 “四妹妹还打算待到几时?” 魏元瞻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唤她“四妹妹”,为了不透露她的名姓,节省麻烦。 他突然过来,知柔心里是有一些高兴的。熟人来了,她便不用与个生人在街上交谈。 但话音入耳,她不禁偏眼打量他,说不上哪里奇怪。分明还是他的作风——迤逗、挑衅,眸中仿佛含笑,却有几分阴沉的架势。 似乎才看见那个“生人”,魏元瞻轻抬眼帘,细观他片刻,眉梢微微一挑,露出副客气的表情:“这位是?” 魏元瞻的年纪一瞧就比那男子小,言行举止间却散着十足骄气。 他和宋知柔自小一处长大,除了夜里不宿在同个屋檐底下,旁的行踪近乎完全重合。她认识谁,他岂会不知? 眼前男子一看就不是她结交过的。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闻言,男子将眼稍搦,目视魏元瞻。继而轻笑了下,话是冲着知柔答的。 “在下凌子珩。方才莽撞了姑娘,望姑娘见谅。” 第25章 起微澜(三) 他才说完,就已经后悔了…… 他此举, 魏元瞻甚觉反感,扭头撤回目光。谁承想,宋知柔竟牵着点羞赧的笑。 “无妨, 我也不小心。既都无遗落之物,便就此别过了。” 凌子珩垂下手,没说留人的话, 连个名字也不曾问, 很有些礼节。 只是等人走后,他叫来扈从, 声音渐低下去:“打听一下方才那位姑娘可是姓……”余字未出, 他陡地止住,似乎觉得他所想实在荒唐。 他幼时常到祖父书房请教,一进去, 视线总会不经意地定格在一幅画上。父亲说,那是祖父最看重的女儿,也是他与叔伯们最疼爱的妹妹,凌曦。 他大概是见过她的,但他那时尚小,没能记住她的面庞。等他记事后, 姑姑不曾回过凌家,于是他问父亲:“祖父既然思念姑姑, 为何不去信与她,让她回来?” 父亲缄了很久,只是摇头,没有答他。 他明白那沉默的含义。 “罢了,不必去了。”凌子珩收回眼,折身往下行。 早春时节, 天光正好,尚有余韵点染苍穹,不晒,也没几分彻骨的寒意。 魏元瞻经方才一道,心绪不佳,可转头看宋知柔,不防想起宋含锦拖拉她的模样。眉尖微蹙,将声调和缓了:“想吃什么?” “你们不是用过了么?” 从碎云楼出来,又是这个时辰,他和盛星云恐怕吃饱喝足,准备回起云园了吧。 知柔一边问,抬眼望见盛星云站在碎云楼的店招下,便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他走过来,正巧听见魏元瞻道:“没吃够,陪你再摆一桌。” 知柔琢磨一会儿,略微回头,眺见宋府马车还停在那儿,稳稳当当,未移秋毫。 知柔自省做得不对,把脚一刹,朝他二人说道:“那你们先过去,帮我叫份糖醋排骨、蒜蓉茄子、还有那个,魏元瞻知道。我同三姐姐说一声就来找你们。” 她原路折返,盛星云稍进半步到魏元瞻身旁,暗暗窥他:“没吃够?” 翛然地笑了一下,接着回忆:“刚才是谁说下晌练武,不宜多用?那整盘鱼都是我吃的。” “花的不是我的钱么,你还有怨?”魏元瞻眼梢微吊,睇了他一瞬,随即拔靴进到碎云楼。 他阔步跟上,如同苍蝇一般缭在魏元瞻周围,絮絮不休:“真搞不懂你们俩,你到底是讨厌她,还是心疼她啊?要我说,你们别再吵架了,咱仨个玩到现在,不容易……” 盛星云刚到宋家家塾时,可谓诚惶诚恐。大家都知道他是走魏世子的门路进来的,又因他的身份,十分瞧他不上。 那会儿,他闲来无事就爱摆弄丹青,宋府几个旁支子弟见了,不曾明言,但他们无声的凝视仿佛在说:又是一个庸碌无为之辈。 便是那时,宋知柔挤开他们,踱到他案边,观赏半会儿,轻轻赞道:“好画。” 从那以后,盛星云对她用上十足热情。冬日给她袖炉毡帽;夏季到了,就请人造了一樽精美的冰鉴,将酥山装在里头,送给她吃。 第32章 这份友情是他费劲心力才得到的,想要维护,却道阻且长——宋知柔和魏元瞻动不动就能打起来,两头都是朋友,帮谁? 故而这些年,他卡在宋、魏二人中间调和,都快练就一副三寸不烂之舌了,真想消停会儿。 盛星云的话如风灌耳,凉丝丝地蔓到喉中,叫人应不上来。 魏元瞻对宋知柔,善意是真的,敌意也是真的。 他私心以为,自己与宋知柔有些自幼的情分,能搭手的地方,他必不推辞;但有些事遵循“礼尚往来”。他不爱吃亏。 因此眼下他没言语,由伙计引着,走到他惯常用的雅间。随口叫了几样菜式,都是宋知柔爱吃的。 随后他推开窗,视线斜斜地朝下睨。 盛星云走到他对过,一屁股坐下,熟稔地倒了杯茶:“诶,你说我把画拿到雅集上,会有人想瞧吗?” 魏元瞻偏回座上,正了身,嘴角戏谑地往上一抬:“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你作丹青是为求财?” “我说求财,你就信了?”盛星云歪着脑袋,鼻腔里轻哼一声,“我缺钱么?” 他说着,眼神渐渐晦涩,脊梁也躬下去,像个郁郁不得志的老头。 魏元瞻心口一滞,不敢再逗弄他,如实答道:“那些文人集会,我没去过。只谈你的画……不该蒙尘。” 这便是赞许了。 那颗垂着的头颅顷刻拔高,眼里金芒闪动:“好兄弟!也就只有你和宋知柔懂得欣赏。” 话至尾声,音调又矮了矮,目中放出一抹惆怅。 “我爹说我作画乃玩物丧志,不如早些跟他学做生意,帮衬家里。若明年挣不到功名,我这一双手啊……”他自笑了下,终成怨叹,“怕是再不能鼓弄颜料了。” 门忽然由外打开,走进来一道他们等候多时的影子。 她面颊微红,脊背总是直挺挺的,湛然地抬了抬手:“不是我偷听,是恰好听见了。”旋即问盛星云,“什么鼓弄颜料,你作了新画?” “不是,你坐下来……袖子怎么乱了?” 盛星云一壁说,一壁拎壶给她斟茶。知柔顺势坐在他旁边,咽口茶道:“走太急了。” 她怕三姐姐久等,跑了过去,途中碰见一群拿糖人的小孩,沾了衣裳。 知柔放下茶杯,认真地折折衣袖:“碎云楼什么时候弄起评书的了?我看底下摆了书案,还有位持书卷的先生。” “这还真没见过,头一回吧。那我们这时来此,边吃菜边听评书,倒是拣便宜了。” 恰逢伙计敲门,呈菜上来,盛星云瞟他们一眼,吩咐道:“把门留着,不必阖。” 自打宋知柔进门,眼睛是放在盛星云身上的;位子也挨着盛星云;就连谈笑也是同他。 魏元瞻不知被戳中了哪根筋,他忽然不满,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毛:“也不嫌吵。” 知柔这才扬睫,注视着他,提箸给他碗里搛了块鸭肉,笑嘻嘻道:“哪儿吵了?” 他二人的口味其实不像,只是相处得久,逐渐变了一些,似乎为了包容彼此,都在让步。 未多时,倏闻门外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是那长衫先生敲了醒木,开口说道:“评书者,不光是讲故事,也评忠良节操,善恶美丑。列位看官,今个儿咱就讲讲二十三年前,安远大将军在西北大破敌军,解围城之困的胜绩。” 说罢,他抖开折扇,洪亮而富有韵味的嗓音在楼内外传开。不足一刻,碎云楼中履舄交错,人影憧憧。 魏元瞻在听见“安远大将军”时,端碗的手一顿,眸光划了出去。 十六年前,朝廷与北璃国订立盟约,十年之内不起战事,及至今日都十分太平。 “乌宁一役”在他少时便已不为说书人所讲,怎么今番倒是被人提起,拿到碎云楼来评议了,真是没旁的可说了吗? 魏元瞻虽然疑惑,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了,只能被迫竖耳听着。 这一听,两腮越咬越紧,最后连箸儿都拍下了:“胡说八道!” 盛星云被他此举一吓,免不得抬脸望他,正要启口,身旁飘下一句判词:“确实胡说八道。” 按那评书者所言:乌宁城困,安远大将军旧伤未愈,就主动请旨率兵驰援西北。虽下令快速行军,可路遇桥梁坍塌,绕行赶至时,北璃国铁骑已踏入城中。 后来,两军交战连日,相持不下,敌军便以城中百姓相挟,要我军以三名军士换城内一名百姓的性命。 “以三换一,从古至今就没有这样的换法,这位大将军能够点头,真是荒唐至极。” 魏元瞻的睫毛像桌上被风吹颤的烛火,盖下一圈动荡的阴影:“你说什么?” 他掀起眼睛,那目光,透着前所未有的寒。 知柔觉得他颇为古怪,挑着眉梢:“我说,百姓的命是命,军士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百姓能活,那些军士的命又由谁来抵?” 若此事果真属实,岂不荒谬? “那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得不从。”魏元瞻冷声道,“你懂什么?” 大约很少瞧他这般动怒,知柔愣了一霎,继而嘴角轻轻一撇,嘲弄地笑道:“我不懂,你是想当将军的人,当然你最明白。” 此言过耳,魏元瞻的心像猛地被谁捏住,眉头轻锁,抿着唇。 其实他才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可是出口的话没法收回来,人又在气头上,碍着脾性、脸面,他没有向她低头。 知柔与魏元瞻面对面坐着,气氛沉暗,好像世界一切喧嚣都坠落了。 盛星云不见他们讲话,本想出点声音斡旋,又顾忌没说好,反给他们一个大吵的讥锋,最终三缄其口。 外边残阳泯灭,天空变成靛蓝色,屋内的烛光一刹显得盛大起来。 知柔望着魏元瞻的脸,他总是这么高傲,不可一世。 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她拿巾帕擦一擦手,推案拔座:“你们吃,我今日得早点回去。” 没走两步却停下来,抿了抿唇,后悔方才在楼下忘记跟三姐姐要些银钱。 她们二人出府,从来是将账记在宋含锦那儿,由宋含锦每月报与母亲。 知柔没带荷包,但要会账。她极力思索,最后将手上的指环取下来,回身搁到桌案,没看魏元瞻一眼,大步踅出雅间。 算得这样清楚。魏元瞻的视线罩在那枚指环上,咬了下牙。 观事态不妙,盛星云忙不迭起身,欲喊住知柔。 却听魏元瞻道:“让她走。” 第26章 起微澜(四) 知柔也躺下去,几乎与他…… 盛星云撤回脚步, 立在案前回睇魏元瞻:“你们两个……好的时候比谁都好,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怎么着,你不去追?” “有什么可追的?”魏元瞻重新执箸, 嗓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有手有脚, 还能丢了不成。” 盛星云连连摇头, 想骂他两句,话尚未出口, 魏元瞻却站起来, 把手一擦:“吃不下了。”快步出了房门。 等他赶到楼外,哪里还有知柔的影子?魏元瞻双手微蜷,隐隐有些着急。 她连指环都抛下了, 可见身上别无长物,这儿离宋府尚远,她如何回去? 从碎云楼出来后,知柔的气焰渐渐消了,观念不合,确实没必要多言, 更不至于生气。 她转开脸,打量着望向周围, 虽赁不到车,距离二哥哥常去的艺馆倒是很近,拐到尽头的小巷便是了。 知柔轻吸口气,决定往小巷走一走,不管二哥哥在或不在,她总得做些什么。 寻音斋并非楚馆, 但与那些文人雅集的场所也略有出入。来这儿的不是商贾,就是小官小贵人家的子弟,宋祈章混在其中,实属有些古怪。 知柔来到一户小巷人家门前,叩响门扇,大方施礼,向他们提出交换衣物的请求。 那应门的妇人瞧她目光明净,衣裳更是用上乘料子所制,一看便是哪家贵人小姐。纵疑惑她此举意图,却还是胡乱答应了,领她进门。 知柔换上一身素色直裰,将头发一拆,用青布包裹发髻,活脱脱成了一个市井小郎君。 她冲着井口照探两眼,唇角一勾,对自己的装扮十分满意。随后和妇人道谢,拍拍袖子去了寻音斋。 场院里有株高大的梧桐,桐阴底下立了茶案,女子抚琴吟唱,男子阖目轻轻摆首,倒真是一副慵闲之景。 知柔一路行到屋檐下,许多人看见她,只随意一顾,仍旧与身边人交谈,连个招呼她的跑堂都没有,反叫她自在许多。 因此,她脚步逐渐放慢下来,听着满室琴声,不由得赞叹一句:行云流水,指下生花,比长乐楼的小玉姑娘还要更胜一筹。 第33章 怪道二哥哥不去长乐楼捧场,见天儿待在这里。 她边走边看,寻找宋祈章的影子。 不一时,一个身穿月白直袍的男子跃进眼帘,他以手支颐,手肘撑在左边膝盖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摇两下,很有些风流韵味。 哪怕是个背影,知柔一刹辨认出来,是二哥哥。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两手负去身后,立在宋祈章后头咳嗽两声:“二爷,老夫人派我来拿你了。” 故作慵沉的声线叫宋祈章心口一颤,登时休整形容扭头,举望上去:“四——” 他惊了片刻,旋即起身问她:“四公子怎么来了?”英朗的眉梢微微一挑,把她上下打量。 知柔敛了玩笑,显几分拘谨:“有事相求。” 宋祈章默了下,骨扇赏给乐女,把知柔带了出去。走到场院,他方才道:“怎么回事儿?” “二哥哥,你有钱吗?” “要多少?” “够回家就行。” 宋祈章看她一会儿,心里忽生疑惑:“你不是跟三妹妹一起出来的吗?她又耍脾气丢下你了?” 知柔听见他说三姐姐不好,皱一皱额:“才没有呢!是我让姐姐先回去的。” 他显然不信,瞩目观察她。少顷,抖抖衣袍挪步:“得了,我跟你一道儿回去,走。” 天忽然下起小雨,两双缎靴在车辕上一踩,踏出一串湿脚印。 知柔先上的马车,她于车厢内扫视一圈,拎起一件外袍递给后进来的宋祈章。 他推还回去,径自靠壁坐下,对外头的车夫道:“回府。” 马车刚一动,宋祈章抄起手来问知柔:“说吧,为何来寻我?” 不等她答,又利索地补充一句,“可别说是为了借钱啊。你脸色不对。” 他提到宋含锦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极力反驳,可是今日她反驳完,眉宇中仍有迷惘颜色,不似从前那般潇洒。 如果不是宋含锦,就是有别的什么招惹了她。 知柔抬起眼睫,一抹黄晕沉沉地掉在她瞳眸里:“二哥哥,你听说过发生在乌宁的那场战役吗?” “乌宁……”宋祈章蹙眉思想,“哪一年的事?” “二十三年前。” 他便笑了一下:“二十三年前,我还没出生呢,打哪儿知道去?” 是了。二十三年前,如此久远,若无人提及,他们几个晚辈如何得知此事? “他为何那样……”知柔喃喃着。 忆起魏元瞻的口吻,仿佛他亲身经历过,在为大将军打抱不平。可他说的军令又是什么?谁下给大将军的令吗? 宋祈章一直在看知柔,见其眼色微深,插口道:“他是?” 知柔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将下午在碎云楼发生的事情全部讲给他听。 等她把来龙去脉说尽了,宋祈章概述:“所以你们起了口角,因为安远大将军?” 知柔颔首。 他睐她一眼,笑着摇一摇头。 “你可知安远大将军姓什么?”语调平平,神态中却藏几分怜悯和无奈。 似有响鼓在知柔脑子里敲了一记,她忽然想起来,魏元瞻对她说过,他的祖父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他是……” 魏老侯爷。 难怪、难怪。 知柔深深攒眉,忽然觉得自己的举止全都错了。 顷刻缄默中,倏闻宋祈章的声音接着响起。 “魏老将军在今上还未登基时,便与其一同远征漠北,立战功第一。后来魏老将军的妹妹嫁给了当今圣上,便是如今的魏皇后。” 魏家是国戚,她竟从来不知。知柔垂下眼,没再吭声。 “侯府门楣贵重,既得圣宠,又被圣上所忌惮,所以魏表哥这个人,又傲,又谦逊有礼,十分矛盾。” 宋祈章一行说着,一行剔唇点她,“你能忍到今日,哥哥我呀,真是佩服。” 知柔又何尝不是一个矛盾的人,她既可混入市井,又有一身娴熟的礼仪规矩,那些京师贵女不常常道她“不伦不类”么。 于是她嘟囔一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戴复古说的。” 听至此节,宋祈章稍离车壁,身上染了些脂粉气味,一瞬间都扑迷到知柔那儿,浅浅酝散开。 “四妹妹的胳膊肘到底往哪儿拐?” 知柔将手里的长袍扔给他,不偏不倚,正中胸怀,击得人不由往后欹靠。 随即瞧她展颜,笑嘻嘻的:“当然是向着哥哥啦。” 隔日,太阳才露半边,知柔已经起身吃完早饭,在院子里练功。 待至家塾,她和魏元瞻相互对视了几眼,都很别扭。所幸宋祈章走过来,将春宴一事与她提起,二人便一递一声地开始交谈。 魏元瞻的目光在知柔身上停了一会儿,见她齐整无碍,适才转过头。 昨日他放心不下,让兰晔去宋府门口等,自己沿路找了她许久。后来兰晔说,看见四姑娘回去了,安然无恙,他方才松下心,回府褪下湿漉的衣裳。 果然,她那样聪明,总有办法周全自己。 到下午散学,知柔和魏元瞻都去了起云园,还跟平常一样,二人一起习武,累了就坐下来,搭一搭话。 彼此皆默契地没提昨天。 夜里那场小雨,这时瓦间早已干透,魏元瞻不知何时爬到屋檐上,叫酡红的晚霞洇满全身。 知柔才在厨房洗了几颗梨,出来望见魏元瞻坐在屋顶,便站住了,把手举一举:“魏元瞻,吃不吃梨?” 他扬扬下颌:“扔上来。” 知柔轻笑一声:“德性。”又作了起势,“接好了!” 扔了两颗。 见他接住,她回身将另外的送给师父,很快跑回来,爬上屋檐,在他身畔盘腿坐了。 此处视野很好,能眺见巷子里正在拌嘴的夫妻;跑跳的孩童;烧菜的男人。所有世俗的生活都在这儿得到展现。 知柔从魏元瞻手里接过一颗梨,迟迟不下口,而是望着那些烟火人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对不住啊,我不知道安远大将军是你的祖父。” 这会儿再提起来,没有先前的尴尬,也没有预料中的剑拔弩张,魏元瞻静静听着,亦平淡地回答她:“你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安远大将军是我的祖父,所以你就不会说那些话了吗?” 魏元瞻太了解她了,她的性格与她的名字毫不相衬。有时候她会隐忍,但最终还是要反击回去,不肯吃亏,有她自己认定的道理。 知柔无可否认:“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没有谁天生就该低人一等。” “你说得没错。”魏元瞻睐目看她,未几,目光又远远地投向苍穹,“我祖父也是这么说的。” “那他……” “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他嘲弄地笑一下,嗓音很低,可他话中晦涩难言的情绪撞进知柔的耳朵里,她好像顷刻就感受到,扣了扣眉。 “殿下垂怜他的子民,谁又能驳他?恶名要我祖父担着,若有利,便尽数归于太子殿下。这就是天潢贵胄。” “军士,便不是我朝子民了么。太子殿下……”知柔顿了半晌,突然说,“我不服他。”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话,若让林禾听去,不知要怎么教训她。 还好,她身旁坐着的人是魏元瞻。 他听言,诧异地睇她一眼,随后清朗地笑了笑:“我也不服。” 说完倒躺下去,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擒着未吃尽半颗剩梨。 天色犹未黑透,月亮朦朦地映出来,知柔也躺下去,几乎与他并肩。 屋檐下的世界,华灯初上,别人在五光十色里忙转,他二人却窝在高处,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急。 良久,魏元瞻突然喊了一声:“宋知柔。” 她微微侧脸:“嗯?” “今夜之事,你可千万别在外面乱说,小心你的脑袋。” “我有那么笨吗?” 魏元瞻笑了,声音自胸腔里迸发出来,很低,恍惚令人产生几分动听的错觉:“没有,最好。” 知柔轻哼一声,咬了口梨。 没多久,魏元瞻又道:“你为什么和盛星云……比跟我熟?” 他还惦记着昨天下午,知柔和盛星云谈笑自若,全似没他这个人在。 他的话问得不清不楚,知柔眉梢轻挑:“你说什么?” 明显是他问不出口,将唇抿了又抿,为自己做了足够长的准备,才转来半张脸。 大约抱了几分期待,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知柔。 “我和盛星云,谁更好?” 第27章 起微澜(五) 目光不断翻越,都在寻知…… 第34章 这种话从魏元瞻口中说出来, 很奇怪,好似一个总穿盛装的国王突然披上平民的衣裳,人都微末了, 嗓音也低。 知柔不太适应,缄了片刻,随即莞尔:“各有各的好。” 她细数道:“盛星云么, 他擅弄丹青;脾气又好, 从不惹我生气;我爱吃的,他也爱吃;小裴哥哥和星回姐姐也很喜欢他。至于你——” 知柔微微侧身, 一手支着脑袋, 单刀直入地对上魏元瞻的眼睛,看了他很久。 突然,她笑了一下:“你哪儿都好, 就是脾气不好。” 前头夸盛星云的话太长,魏元瞻越听,脸色越淡,结果她忽然给出这么一句。只是一句,却比先前所有都更加悦耳。 魏元瞻不禁顿了住。 月光笼在她瞳眸上,纯净而灵动, 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朝他飞过来, 在他心上点了两圈涟漪。 蓦地有些不敢看她,他扭过脸,悄自平复,唇角慢慢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你也很好。” 哪儿都好。 知柔承得坦荡:“我知道。” 她撤手躺回去,将眼落回天空,接着啃那颗没吃完的梨。 魏元瞻对她的自信轻轻一笑, 哄弄似的,故意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哦,那你还知道什么?” “昨天,你让兰晔来守我了。” 闻及此,魏元瞻嘴边的笑凝滞了,很快拧眉,心底暗骂兰晔:岂堪大用! 却听知柔夸赞他:“做得好。你的歉意,我也收到了,便算扯平了吧。” 次日在家塾里,没看见兰晔,只有长淮像个木桩一样立在魏元瞻身边。知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倒楣的总是兰晔?她还挺喜欢他的呢。 如此飞转几日,到江洛雅生辰,并非笄礼,江家没有大办,只是小整筵席,邀请了几位亲戚朋友来家中玩乐。 知柔是下晌散了学才去的,正值江家席落,由婢女引着去往江洛雅闺房。 一连多日未见,江洛雅才听人报“四姑娘来了”,便捉裙跨出房门,到她跟前把人亲亲热热地挽住:“你总算来了!” 知柔笑着把礼物给她:“生辰喜乐,所愿皆得。” 江洛雅指挥她去榻上坐,自己则拆开奁盒,对镜捯饬。从侧面看,少女的鼻梁有些塌,鼻尖却小巧秀挺,像一只闲懒的小猫。 “好看吗?”她将收到的玉簪挑去发上,转过脸来问知柔。 知柔点头:“好看。” 她又刻意把笑容收敛两分,慢悠悠地佩戴别的首饰:“若非我生辰,你是不打算见我了吗?”从镜中剔了知柔一眼,语气似嗔似怨。 “我习武艺,松懈不得。”知柔弯了弯唇,“你不是知道么?” 江洛雅搁下手里的耳坠,眉棱轻蹙:“你一个姑娘家,又不担武职,练得再好又有何用?你若和我出门,自有会拳脚的扈从跟着,伤不了咱们。” 大约是她生在这样的家族中,父亲虽是商贾,却最终从文,母亲又是官贵小姐,她自小浸淫的观念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知柔对此并不认同,但今日是江洛雅生辰,知柔不想扫了她的兴致,遂挪坐到她身边,转了话题:“今年春宴我应该不去了,与你说一声,到时候不用寻我。” 一句话讲完,江洛雅瞳色微怔,过了半晌,才可怜兮兮地努动嘴唇:“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反正那些人也瞧不上我这个商贾之女,就让母亲怪罪我好了。” 这是在留她。 知柔有些无奈,叫了声:“洛洛。” 江洛雅立即换种方式,迂回地劝道:“听闻凌家十三姑娘和九公子也会赴宴——廑阳凌氏,你就不想去瞧一瞧?” “有什么好瞧的,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京中贵人多了,我看都差不离。” “廑阳凌氏怎能一样?” 江洛雅忽地从杌凳上站起来,嗓音都略略拔高。 “那可是北方世家之首,连太子殿下都曾求娶过凌家女,却以失败告终。后来不知发生什么,凌氏辞归廑阳。听说他们凌家子弟都是仙姿玉貌,美得不可方物呢。” 知柔将身子微往后靠,抬眼看她:“太子殿下遴选时,你还不曾出生吧,这又是打哪听来的?” 再说神仙她还真没见过,若有,一定是她阿娘。 江洛雅忙转回来,拂裙落座:“母亲说给我的呀。”拉来知柔的手叠在自己掌中,“母亲让我去交游凌姑娘。你果真不能陪我?” 知柔面露难色:“我让三姐姐陪你吧。” 宋含锦。江洛雅心底轻嗤,手上也松开她:“你三姐姐怕是不想见到我。” 知柔一直不懂她二人之间有何嫌隙,正欲开口问,她倏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个。爹爹从南地给我请来了一个厨子,从前做酒楼营生的,手艺可好啦。一会儿摆饭上来,你好好尝尝。” 傍晚,宋府马车从两边相迎而驶。知柔落到平地后,往前踱了两步,就见宋从昭自车厢内探了出来。 知柔正正衣襟,微笑道:“父亲。” 宋从昭打量着她从车凳上行下:“今日这么早?” “今日洛洛生辰,我就没回起云园,打算在家中练练,也是一样。”知柔一面禀着,一面与他往府里走。 宋从昭脸上现出些欣然的表情:“好,早些回来也好,正巧我有两桩事要问问你。” 迈过门槛,他扭头道:“听你母亲说,今年春宴你不想去了?” 知柔有些惊讶:“母亲答应了?” 三姐姐出面竟如此管用,她好说歹说都未劝服的二太太终究是转了口风? 却见宋从昭摇头,抿唇笑了一声:“你母亲心是好的,你别怪她。” 许月鸳虽待人冷淡,但对知柔而言已是极好,她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去生怨怼,垂首轻声:“我怎会呢。” “为父知你不会,也知你不喜,但这般交游之筵,参与一二总无坏处。不必一味藏锋,人啊,可以锐利一点,能帮你节省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知柔稍稍驻足,似乎诧异父亲为何同她说这样的话。 她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那些贵女,她的境况,父亲如何知晓? 见她停下来,宋从昭偏身回眸,松形鹤骨的,犹是五年前那般风姿:“怎么,为父说错了?” “没有。”知柔醒过神,快步跟上,垂首道,“女儿受教。” “祈章最近在哪儿浑呢?” 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知柔才缓和的心思瞬间紧绷,面上却半分不显。 她笑着说:“父亲怎么问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整个宋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也是离奇,人家家里都是兄弟几个玩得要好,到他们宋家,偏是回京不久的四丫头与宋祈章成了一对。 宋从昭道:“你大伯请托到我这儿,想叫我向你打听打听,他那乖儿子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他的人,在外头不知什么地方混到酉时末才回家里。” 二哥哥的手段不就那一招么。 利诱。 他利诱的本事可比大伯出色多了,有时都不必用上黄白之物,因为他清楚别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宋从昭斜窥她一眼,牵了牵唇:“放心,为父并非真与你打探,只是希望你得空,敲打敲打你那二哥哥。” 知柔微微一笑:“那我把父亲的话转告给二哥哥,叫他以后早点回家。” 是不肯承认她知道他的“驻地”。 宋从昭睇着她:“你呀,机灵太过,若身为男儿,倒是块走仕途的料。” 知柔只当这是好话来听,未加反驳。待到隔日,她原封不动地把事情交代给宋祈章。 “我说我爹这几日怎么不派人跟着我,原是打这个主意,想不费一兵一卒就把我抓了去。” 宋祈章翘着二郎腿坐在吴王靠上,听知柔讲述此事,嘴边哼出个不豫的笑。 知柔犹疑道:“我觉得父亲已经知晓你在寻音斋了,只是他不想做‘告密’的营生。二哥哥,你往后还是别去了。” 宋祈章听了,没有预想中心情烦闷,反而爽快地应下她:“成,那我往后就跟着四妹妹游荡。” 吓得知柔将身子向上端了端,离开廊柱:“别呀,跟着我做什么?二哥哥就没旁的要紧事儿?” “我有什么事儿?咱家门庭不是有爹爹和二叔撑着吗,再往下,还有大哥。我就是咱家第一闲人,只想寻点乐子,聊度此生。” 知柔望他半日,暗暗摇头:“没意思。” 宋祈章轻轻一笑,随手摘过一枝待绽的桃花,没赏两下又抛去座旁,对知柔说道:“后日春宴,你还是赏光去一趟吧,我突然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第35章 春分时节,花木盛开,旖旎的春阳将园中华服染上醉人的金色。 魏鸣瑛为避那些世家子,没同魏元瞻一起赴宴,自个儿在家中练舞。魏元瞻自得轻快,带上长淮、兰晔,利索地登入马车。 进了长河街,正遇上宋祈章在园首站着,不知在打量谁。魏元瞻恰好下车,便与他招呼了下。 见魏元瞻来,宋祈章直起身子,绽了点笑:“魏表哥一个人?” “嗯。”魏元瞻的视线往宋府马车巡睃两眼,“你也一人?” “大哥另外有约,三妹妹和四妹妹方才进去,应该就在前头。” 说话并肩迈至园中,没有宋知柔在,这已是他二人最大限度的交涉了。 园内花团锦簇,人影流连。魏元瞻二人对周遭一切毫无兴致,目光不断翻越,都在寻知柔。 好一会儿,宋祈章被另个身影分去神思时,魏元瞻一眼看见了她。 此时日头正盛,阳光穿插花间,掉落在少女身上,不言不语的样子宛如一星灯火。 魏元瞻微微勾唇,待走过去,不料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身形。 那人立在知柔对面,方才被杏花树遮挡,未能看清。 魏元瞻眼里的喜色一刹寂灭,蹉了足。 第28章 起微澜(六) 她有魏元瞻一个就够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的很奇妙。 前几日才见过的路人, 一瞬间,到了同个场合,再度遇见, 知柔都没想过她会记得他。 或许是他生得确实漂亮,墨眉黑眸,面若美玉。他见到她, 倜傥地笑了一下, 过来搭腔道:“宋姑娘。” 知柔十分诧异,她恍惚记得那天在碎云楼前, 她不曾向他通过姓名。他如此擅作主张地招呼她, 有些唐突了吧? 可再一照探,二人之间实实在在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他斯文地站在那儿,身条颀长, 有股子书卷气,还有些叫人熟悉的神态自眼尾溢出,莫名其妙地,令她想起魏元瞻。 知柔错开视线,是一副不愿回应的样子。 宋含锦在她身旁启唇:“你是?” 凌子珩调转视线,微仰了下唇:“廑阳凌氏, 凌子珩。” 闻言,知柔觉得有些意外, 洛洛口中提到的廑阳凌氏,便是她不久前在街上无心碰到的人吗? 适才重新搭眼,将他端详又端详,到底品出哪里神似魏元瞻了——英挺周正,白玉无暇,没有一处不写温润, 可骨子里的骄傲难以抑制,再有礼,也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样的朋友,她有魏元瞻一个就够了。 知柔很快回神,问了他一句:“凌公子有事?” “舍妹刚到京不久,听闻宋姑娘是雪南先生的弟子,早想拜会,可惜她微感有恙,今日没能赴宴,便请我代她给姑娘送张帖子。” 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用提花绸缎包裹的请帖,递到知柔身前。 宋含锦察觉此人还有话讲,得知他的身份后,倒是客气许多。她对知柔道:“那你们聊,我一会儿过来。” 知柔接了请帖,此刻站在杏花树下,艳阳自错缝间滤下来,打在她的脸上、肩上,她未加避讳地看着凌子珩。 说不上哪里奇怪,这人看她的眼神都是自律的,但视线相衔,她又觉得他的一切太过冒犯。 凌子珩确实在打量她。 那天偶遇后,他的随扈还是没有听命,私下将她的底细打探了出来。她是朔德十六年回的宋家,时年九岁,生母姓林,自小居住洛州。那一年,是她初次上京。 许多细节都对得上。 他原不欲纠缠于此,但若姑姑和表妹果真存活于世,他没办法做到毫不在意。兴许现在他只是好奇,并未往深了做任何打算。 “姑娘是哪里人?”凌子珩忽道。 这话问得很失水准,他既然知道她姓宋,还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吗? 知柔一双秀眉攒了起来:“我在哪儿,就是哪儿的人。凌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或许是稚嫩的原因,又或是别的,细看她以后,其实她与姑姑的画像并不十足相似。她眉眼中带有几分英气,和一点几欲消磨掉的异域风情。 北方旧族皆知,常将军祖上有几分胡人血统。 “我并无恶意,只是姑娘生得颇似我一位故人。”凌子珩微微一笑,落了眼睫。 知柔表现得很平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生得相似罢了,不值凌公子记怀。” 话赶到这儿,再多言,实在不合身份。 凌子珩也不急于一时,她说得不错,皮貌相似之人确有,怎能笃定她就是祖父挂念的那个?就算她是,祖父会为了她,做出与当年不同的举动吗? 疑问重重,答案却需要仔细考究。他移开目光,坦荡地说道:“姑娘若得空,不妨到凌府坐坐。舍妹与姑娘一般年纪,也是个尚武的孩子。” “好,我记下了。”知柔点头,“若无旁的事,我要去找我姐姐了。告辞。” 凌子珩注视她的背影远去后,返过身,碰上不远处投来的一道视线。 两相遥望,他辨认少顷,认出了他。 那天突然走来,轻慢无礼的小子。 凌子珩脸色淡了,不欲多费唇舌,随意看他一眼便撤回来,往南边的帷幕中去。 这让魏元瞻心内隐隐不爽,目光跟了一会儿,旋即便看见一群人近乎追捧地拥了上去,不近不远地称呼他,凌公子。 魏元瞻慢慢挑起眉头,重复了一句:“凌……”方才出口,双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贵族子弟里姓凌的,只有廑阳一门,听说十几年前便不再盘踞京师。这位凌公子……是巧合吗? 须臾,魏元瞻抿了抿唇,管他廑阳凌氏还是什么别的,只要不招惹宋知柔,万事皆宜。 “二哥哥说的有意思的事,在哪儿?” 这边,知柔与宋含锦汇合时,恰巧宋祈章从另一头阔步而来。 听她问,两条浓眉一凑,有些隐忍:“四妹妹忘了吧,权当我没说过。” 知柔觉得受到欺骗,脸上少不得带出两分不快来,牵着宋含锦的手道:“三姐姐,我们去那边吧。” 她回身要走,宋祈章忙拔腿拦她,连带着多哄一个宋含锦:“妹妹们,我的好妹妹,别这样,我还有许多话想和知柔说呢。” 知柔扭过来睇他:“什么话?” 他却说不出了,非是糊弄知柔,而是兹事体大,他暂时没思量好如何开口。 知柔并不是真的生气,吓一吓他,也算疏通了。瞧他丧气的样子,她笑了起来,甚至有些俏皮地歪歪脑袋,从下往上盯住他的眼睛:“害怕了,二哥哥?” 进退维谷间,宋祈章蓦然望见贺家几个并蓝家的往这里走来,不由得拽起知柔的胳膊,把她拎正了,低声道:“有人来了。” 知柔端正脊背,稍稍侧身。 五六个纨绔堆在了一块儿,为首的姓蓝,是卫国公次子,与宋含茵定亲的那位。 “这不是宋家兄弟么?”蓝温抬一抬手,对宋祈章作揖,眼珠子却贪色地从知柔与宋含锦身上碾过,“两位妹妹,有礼,有礼。” 知柔记着宋含锦的话,不敢无状叫人拿了错处,害了二姐姐的婚事。面对蓝温,她简直换了人,端的是与世家小姐一样得体温柔的微笑,眉眼深邃,光华内敛。 蓝温见状,心里十分自得。未来妻妹且生得如此清嘉,他那未过门的新妇决计差不了。 有人欢喜,也有人挑衅。 贺家大公子近前两步,似笑非笑地望住知柔:“听我家妹妹说,宋四姑娘箭术精湛,今日正好有靶,风也静,不知宋四姑娘可否赏脸,与我等切磋切磋。” 知柔与那贺姑娘的梁子乃两年前结下,就是春宴这天。贺家公子专挑今日同她切磋,一瞧便有诈。 宋祈章率先启口,空笑了下:“你们好好的儿郎,自己比较便罢了,倒要来为难我的妹妹,不好吧?” 他话说得温和,身体上却露出冷硬的态度。 宋含锦亦然,她道:“四妹妹在家中从未挽弓,想来贺姑娘所说,不过戏言。” “是真是假,试试不就清楚了?宋四姑娘的胆子,竟比指盖儿还小么?” 因为蓝温在,知柔怕有差池,硬将好胜的性子按捺住,言不由衷:“我不擅此道,没什么可切磋的。” 贺大公子不依不饶,嘴边扯着潦草的笑,拍一拍蓝温:“文初,你快劝劝,到底你才是人家未来姐夫,不愿给我几分薄面,总会给你吧?” “四妹妹,你看……”蓝温脸上不觉浮现一丝淡淡的绯色。 知柔斟酌再三,心想,这样拉锯不定,要到什么时候?若事由为蓝温引起,就算姓贺的想做什么,也能将妨害降至最低。 第36章 于是挑挑眼梢:“蓝公子可会下场?若是蓝公子开口邀我,我应。” 蓝温受宠若惊,忍不住笑一笑,姿态仍旧摆得和煦有节:“好,我便同你们尽兴一遭。”又冲贺家几人预先知会,“手有些生了,见谅啊。” 那些人明显未料到有此变故,愣了一下。 事已至此,只好随机应变,中途再想办法给她使绊。总之答应了自家妹妹,定要给宋知柔一个教训。 “四妹妹,你想清楚了?”宋祈章掣住知柔,眼神里充满诘责与忧虑。 知柔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坚定地回视一眼,也看了下宋含锦,吐字利落:“不怕。” 随后和蓝温一行去了园中专设的小校场。 魏元瞻再次看见知柔的时候,便是在这儿。 场周三面建有看台,人影如织。中心处立着几道他相识的背影,其中最夺目的,是宋知柔。 从各个方面而论,她都是最受瞩目的那个。 魏元瞻的额心微微皱了一下,到底行进去,挑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站定了。 知柔从下人手里接过弓,脚边放着箭筒。 她执弓箭不怯弱,姿容英朗,配上她一身利索的窄袖,光是气势就已经胜了三筹。 贺家大公子常年拉弓,搭箭上弦后,羽箭疾驰而出,正中靶心。 他行云流水地射了几箭,瞧宋知柔同样娴熟,不落下乘。那副恣意潇洒的模样收入眸中,不由得眯起眼睛,想到什么。 他挨着步过来:“这样射,毫无意趣。不若你我蒙眼,叫下人掷物,射‘活’的。” 在场围观者众多,且都是有头脸的官贵子弟,若伤了谁,她可承担不起。 知柔当即推拒:“贺公子想一出是一出,我却没说过要奉陪两场吧?” 她把弓扔回给一旁侍立之人,折身便走,不料在人群中望见魏元瞻,微顿了顿,眼尾挂上些难堪的神情。 同辈里,她最怕两个人教训她莽撞。一是大哥哥,二是魏元瞻。 这份窘迫的滋味还未来得及扩散,贺大公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笑着说:“我若不放你走呢?” 第29章 起微澜(七) 感觉她在抖。…… “就凭你?”知柔轻嚇了下, 施力一振,贺庭舟自认手劲如钳,却登时被她甩开。 在看见魏元瞻后, 知柔变得有些着急,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丢脸。那些看台上的人都盯着她, 不是欣赏她箭术出色, 是在瞧她的热闹。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刻意回避了魏元瞻的视线, 几乎可以想象他会说什么, 诸如:“贺庭舟那种狭隘之人,何必。”云云。 她不想受他奚落,太难堪了。 耳边聒声骤起, 像见到什么震惊之物,看台上发出了一点微妙而节制的声音。 几乎在下一瞬,她听见魏元瞻急迫地喊她:“宋知柔——” 还没来得及往魏元瞻那儿瞟眼,身体本能地对危险作出反应。 她往左避了半身,“砰咚”,一道闷响, 一支无头箭矢射倒在她脚下,离她右靴仅仅一寸。 知柔睇了一眼, 回过身。 贺庭舟张弓的手尚未放下,冲她挑了挑眉,口型好像在说:“怂货。” 知柔两腮微微咬紧。 若她不及躲闪,贺庭舟打算射哪儿?她的腿吗? 自她到京后,还不曾遇过这样阴毒之人。 知柔的手在抖,她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贺庭舟敢如此羞辱她,找打。 缎靴一抬,才要走过去,就见一道人影从她身前掠过,猝不及防地闪到贺庭舟跟前,一拳把人抡倒在地。 知柔稍滞了一下,须臾才瞧清眼前的情形。 是魏元瞻,他在揍人。 宋含锦和宋祈章在那一箭射出后,立刻推开人群,紧张地跑到知柔身边察看:“四妹妹可有事?” 她摇一摇头:“没伤到我。” 再看魏元瞻,宋祈章突然更担心那边,见知柔无碍便跑过去,意图将人拉开。 魏元瞻发了狠,没两拳下去,贺庭舟已是鼻青脸肿,唇畔缀着一点可怜的血污。若方才射向知柔的不是哑箭,他是真的想结果了他。 贺庭舟头昏脑胀,连人都没瞧清,雨一样的拳头就狠狠砸下来,把他砸倒地上。直至身上的人被拉开稍许,他涣散的视野与神思才逐渐恢复。 望着跨骑在自己身上的人,贺庭舟忽然怒不可遏,虽不明白他什么时候招惹了宜宁侯世子,身体却很诚实,一刹掣住魏元瞻的衣襟,抬手就要招呼回去。 却见魏元瞻笑了,有种英邪的况味,他垂目睨下来,不躲不闪,仿佛是刻意让贺庭舟动手。 挥到半路的拳头便顿了住。贺庭舟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还击。 与他同行的几个本家兄弟见状,愤愤不平。 他们在京中跋扈惯了,从没跌过这种跟头,眼下观这魏世子骄狂狠戾,个个气得牙痒,偏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吱声。 望一圈,几人当中就属蓝温地位最高,于是怂恿他,让他替贺庭舟出头。 话声即出,逗得蓝温笑了,是尴尬的、推拒的笑。 他和魏元瞻可不同。 他爹是卫国公,他将来却不会是;而魏元瞻十岁便是世子——魏家的爵位世袭罔替,这是除了亲王、郡王以外,唯一有此殊荣的家族。 宜宁侯府本就功勋显赫,兼是皇亲国戚,他比不起,更惹不起。 贺庭舟咬碎一嘴屈辱,往肚子里咽,纵使万分不服,也只敢在言语上反抗。 捉他衣襟的手稍稍用力,把他拽下来,自己上身往前探:“魏世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打了,这事儿可不会这么算了!” 音量不高,只够他二人过耳。 魏元瞻不知在玩什么路数,他掰开贺庭舟的手,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襟,从贺庭舟身上退下去,还帮忙理了理他的衣裳。 “贺家大公子是吧。” 少年的手常年持枪,外表却很温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每掣他衣料一寸,贺庭舟便觉得喉咙哽了一分。听魏元瞻谈话,哪里像在赔罪?根本是在激他。 “对不住,我有些眼疾,方才将你错看了,以为是我那冤家,我的过失,我一定认。” 魏元瞻嘴角似扬了一下,腾开手,“这么着,就现在吧,你打回来。来。” 他这么说着,却谁敢动? 贺庭舟倒是想,但权势背景摆在这儿,天差地别。等理智归体,给他十二个胆,他也不敢碰这煞星。 观情势好转,蓝温待出来打个圆场,别把场面弄得那么难看。 孰料魏世子不答应,他催促道:“贺兄快些,这么多人等着呢。” 一转头,果然周围俱是人影,远的近的,都在瞧这个热闹。 贺庭舟面红耳赤,掀衣袍起身,迎面撞了魏元瞻的肩膀,拂然而去。 宋祈章自把魏元瞻拉停手后,一直在旁边静观。他从未见过表兄如此失态,或许都不能用失态来形容。 ——魏元瞻今日之举,足称得上嚣张了。 却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佩服他。 一身血性,敢想敢做。傲是傲了点,但为四妹妹出了一口恶气,十分痛快。 思及知柔,宋祈章又看看魏元瞻,没有想到四妹妹在表兄心里居然有这样的分量,一时找不到措辞。 等蓝温他们都撤了,他才问:“魏表哥这样做,不怕侯爷和夫人责罚吗?” 终归是寻衅滋事,侯门教养,哪容得他犯此等错误? 魏元瞻对他露出一点松泛的笑,修正形容:“早习惯了。” 路过知柔的时候,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不曾止步,也没有开口。 宋含锦头一次对魏元瞻有了那么丁点儿好感,可能是种爱屋及乌吧,他帮了知柔,在宋含锦心里,他的形象变得顺眼一分。 故而对他颔了颔首,以示答谢。 突如其来的一场荒诞,以贺庭舟败走落幕。 围观者都不知道魏元瞻怎么了,如何会平白无故与贺庭舟打起来? 有人猜测是为了宋四姑娘。 话音出口,立刻就被人反驳:“世子怎么可能为宋知柔做到这个份上?” “前年春日宴,可是魏世子亲口所说,他和宋知柔非亲非故,相识而已。我那天可在场,魏世子的神情语气,不似作伪。” “可我方才明明听见他喊宋知柔了……” “定是你听错了,宋二公子不是也在?” “管这么多作甚,贺庭舟活该……” 七七八八的议论声在周遭起落,声音不大,知柔却听得分明。 第37章 两年前,她的确和魏元瞻大吵了一架,很凶。落后几日,恰逢春宴,魏元瞻从前的同窗出言调侃,具体讲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大概是揶揄他和自己这个“宋家表妹”的关系。 他淡淡哂笑,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 时至今日,知柔想不起来他们是因何吵架,但那年春宴,她记忆犹新。 那会儿,她讨厌了魏元瞻好久。近乎是厌恶他了,因为他的傲慢,仿佛谁都要匍匐在他脚下。 但很多时候,他又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体贴,一如今日。 他径直离开,是不想叫旁人非议她。 知柔目送他的背影,平常鲜少感知的心跳在这一刻沉重起来,有些难以忽略。 当天夜里,宋祈章回想白日在宴园发生之事,对蓝温的结论又多一重:柔懦寡断,无德无能。这些词与他在长乐楼碰到的画面相叠,直觉此人烂透了,非二姐姐良配。 整个宋府,他能吐言一二的只有宋知柔。 却说晚饭后,他派人去拢悦轩请,知柔没来,他适才知道她被二叔母罚了,这会儿正在院中抄写《论语》。 宋含锦得知消息的速度自然比他快,刚一回府,人还未到澹玉苑问安,许月鸳身边的刘嬷嬷已穿廊而至,将知柔淡睃一眼。 “四姑娘,您回院里吧,夫人说了:‘四姑娘禁足半月,抄《论语》二十。若还不长记性,便只好请刚放归的吴尚宫来家里教一教姑娘规矩。’” 见势不妙,宋含锦当即去澹玉苑为知柔辩白。可惜许月鸳是个说一不二的个性,她无法,只好悄悄溜到拢月轩,欲帮知柔分担。 房中灯是亮的,到了门口,只有星回一人上值。宋含锦要进去,星回百般阻挠,惹得她满腹疑窦,最终斥退了星回,推门而入。 里头根本没有人。 此时,宜宁侯府。 堂上的烛光像两只判官的眼睛,直勾勾、明晃晃地照在兰晔和长淮身上。 他们垂首跪着,听侯爷发话:“说吧,元瞻这次闹事又是因为什么?” 二人都未开口。 倒不是包庇谁,他们一心向着魏元瞻,只听他的示下。 魏景繁牵着半侧唇角笑了笑,心知兰晔是个蠢直的,不点他,指了长淮:“长淮,你来说。” 依旧落针可闻。 魏景繁道:“你们晚一刻交代,元瞻就在祠堂多跪一个时辰。” 底下两张俊俏的脸终于有了变化,长淮眉头微拧:“是四姑娘。” 听到这个答案,不知为何,坐在一旁的许月清并不是很意外。她的好儿子啊……身边总是萦着几个卑微低下之人。 魏景繁转了转茶盏,眼不瞧他们,吩咐下来的话却似审视的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压得人脊梁不敢挺直,只能弯曲着听命。 “长淮,你去祠堂随你主子一块儿跪,至于兰晔,你看着他们,跑了一个,自去领罚。” “……是。”二人领命,退了出去。 魏家祠堂与府邸分得较开,由一条绵长的青石甬道连接,外墙直通侯府空地,种植了一些松柏,与夜色融合,宛如一个幽静的梦。 魏元瞻跪在祠堂中央,腰背笔直,连个蒲团都没垫上,像是副诚心认罚的样子。 案头的火光被风吹得一颤,倏见一道黑影灵巧地闪入室中。 不过须臾,身旁就多了一个人。 魏元瞻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侧脸,顿时怔住,好像吃醉了酒,出现幻觉。 她怎么会来? 她疯了吧? 魏元瞻不敢置信地望她一会儿,慵暗的烛光在她脸上氤氲,点染一分纯澈的笑。 “是我。”知柔凑近些许,衣袖挨着他的落下,没有心肺似的,口吻满无所谓,“我陪你啊。” 魏元瞻让她毫无章法的行动惊得心慌意乱,半天憋出一句:“你快走吧,别害我。” 父亲可是令他跪到天亮,知柔在这儿陪他,算什么? “我看过了,外面没人。”她胸有成竹。 好歹是个官家小姐,她才不会叫人发现,留下一个“宋四姑娘半夜遁人家祠堂”的名声。 魏元瞻很无奈,分不清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融杂起来,大抵是刺激吧。 可静下心来想一想,实在对她不利,倘有人看见她,名声不要了么?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魏元瞻和知柔对视一眼,猝然擒住她的手,暗道一声告罪,便同她一并躲进供案底下,四面有绸布遮挡,密不透风。 空间窄得像座棺材,两袖交叠,素白织金锦被玄色广袖压在下面,拨不开,不敢动弹。 知柔后悔“死”了,她的初衷只是不想魏元瞻替她受过,这才来此赎罪。刚刚在外面,她趴在墙上观察了许久,确定无人经过,方敢跳进来,怎就落得如此下场! 知柔想不通,默默在心里把魏家祖宗问候一遍,乞求他们宽恕。 魏元瞻分心听着外面动静,感觉她在抖,于是稍微偏脸,待提醒她。 距离太近,他的嘴唇险些擦到她的耳廓,呼吸都停了一霎。 不知她身上熏的什么香,把空气揉得稀薄。 魏元瞻忽然觉得一颗心似掉进油锅里,颤抖、抽搐、不断升温。 他就知道——她果然是来克他的。 第30章 起微澜(八) 顺着指缝逆流而上,快烧…… 供案底下, 光亮消减,暗影幢幢。 魏元瞻的手与知柔相扣,全身注意力被她害得集中一半到这掌间。原要安抚她, 叫她别挣扎了,可如今自己气息不稳,胸腔里像关了什么, 冲撞不停。 他的心不静。 脚步声自远传来, 噔哒、噔哒。 魏元瞻无法,紧张之下, 他将知柔的手重重摁住, 逼迫她望过来。 这种时候,知柔把魏元瞻当作同袍,四目相视, 倒是镇定几分,不觉收力回握他的手,身体却一动不动了。 万物岑寂,唯独彼此掌中的心跳很有存在感,几乎要跳到耳朵里。 稍过片刻,有人进来。听足音, 是两个。 知柔屏气凝神,吐息都压抑着。 长淮和兰晔迈入堂中, 见空无一人,似乎不敢相信:“爷……爷呢?” 他们主子素来敢作敢当,不会跑的……吧? 兰晔有些着急,里里外外来回搜索,把墙角摸遍了,也没扣出个人影。 “我的爷, 您在哪儿啊……别吓小的。” 声音飘来荡去,分明势弱,却像个阎王,要来捉拿小鬼。 供案底下的两只鬼大气都不敢出,心跳到了嗓子眼,简直有种濒死的感觉。 知柔想想又觉得荒谬,她小半段人生里,哪次遇险不能逢凶化吉,这回居然要死在一条供案下?和魏元瞻死在一起? 不要!知柔吓得魂都惊醒,忙告诫自己,她还有阿娘呢,她得好好活着。 手上传来的痛感叫魏元瞻低了低头,她抓得太紧,一种酥麻的感觉游走全身,太难受了。 魏元瞻不禁思忖,万一他胳膊断了,发出动静,令他二人暴露在兰晔和长淮的视野下,他要如何自证清白? 他可是干干净净跪在祠堂的。 二人愁思万缕,目标却是一致,就盼着兰晔他们快点走。 谁知外面“扑通”一声。 长淮掀衣跪地,背是直的,脑袋却不敢抬起,似乎十分羞愧,低声冲兰晔道:“你去找吧,我在这里等爷。” 兰晔微愣,旋即气得咬牙:“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跪?” 主子丢了,他罚二十军棍;长淮若跟主子串通什么,等他走后,双双消失——四十军棍下来,他还有得活? 兰晔自觉聪明一回,干什么也不肯独走,上前拽他:“起来!”很不是滋味地说,“若找不到主子,你就和我埋葬一块儿。” 长淮像一具空壳,给他拖拉着站起,再拖拉着跨出去,没有一点儿心情。 侯爷的责罚看似轻飘飘的,实则如有千钧落他身上,叫他很不好受。 人走了,知柔喘了口气,适才察觉手上好似有一团火,顺着指缝逆流而上,快烧到袖子里。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知柔不想钻研,立刻抽出来,往衣摆上蹭一蹭,擦了擦。 “是不是走远了?”她小声问。 绸布间,影丝稍错,滤进来的光深邃幽暗,却也不妨照清彼此的动作和神情。 魏元瞻显然被她的举措怔住了,心中好笑,她在嫌弃谁呢?语气一下子恶劣,睨她一眼:“他们走了,你还在。” 第38章 言下之意便是:你才是那个最该走的人。 知柔心领神会。当然了,她得赶紧回去,再多待会儿,真是要折寿的。 撩布钻出供案,里头太热,也有焦躁的缘故,她身上出了些汗,少许发丝黏在玉白的颈上,于暗影昏灯中,凝脂般的肌肤像点了碎金,隐有温泽。 魏元瞻紧随其后,目光只是随便一抬就看见她,眉宇轻蹙,没多去一眼。 他转过头,把揉乱的袖角扯平。 知柔往门外扫量,对魏元瞻道:“我回去抄书了,欠你的人情以后还你。” 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回身注视魏元瞻。 他一领锦袍,松竹似的站在那,长胳膊长腿,很是金贵。 可她刚进祠堂的时候,这样金贵的人把膝盖折了,贴在硬冷的青砖上。 因为她。 知柔到底过意不去,不愿见他受罚,眉尖拧得比往日紧,许久才松展一些:“贺庭舟打不过我。日后若还有这种事,不要为我出头。” 话音甫落,堂上的光倏忽一闪,知柔又和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夜色。 连个告别的话都没留。 魏元瞻顿了半晌,望着敞开的门扉,哑然失笑。 “不识好歹。”他低嗤,将膝盖落回地上,重新跪得笔直。 案头的火光就像一只兽口,呵欠着,一片光圈源源地生长起来,至最大时,它又忽地缩灭,没什么声音,魏元瞻却觉得聒噪至极。 他目光平视,正好够着供案。回想内里空间,潮闷得叫人思绪一促。 方才精神紧迫,他没有好好感受掌中的触感,现在回想,着实有些惊讶。她的手居然那么软,十指纤细,瞧着是瘦极了,握在手中却不铬人,柔若无骨,很有些可爱。 回忆发展到这儿,魏元瞻马上想起她嫌弃的、不加掩饰的动作,气得脑子疼。 一握拳,定定地搭在大腿上,又凹成一个八风不动的贵公子。 兰晔拉着长淮在甬道附近搜寻半晌,零星影子都没见着。爷那么大一活人到底能丢哪儿去? 长淮转身,望了会儿祠堂:“回去吧。” “回哪儿?” “你看,”他指着最外面那道黑门,“那扇门是不是更开了?” 兰晔搭眼一瞧,还真是!连灯也不要了,飞快地赶去祠堂。 夜深人静,肃穆的烛光闪一闪,照亮了祠堂中玄色的背影。 兰晔轻轻喊了一声,没见他应,满以为自己眼花了,即刻奔过去,左左右右把他瞧个全乎:“爷?真是您?” 通往祠堂的路不是只有一条么?甬道上没碰过,爷打哪儿来的? 魏元瞻自不必和他解释,瞟他一眼:“我饿了,父亲可准我吃东西?” 听到他的声音,兰晔有种喜极而泣的心况。爷没跑,是二十军棍跑了! 复思量,侯爷没说给公子带个食盒,参照以往的经历,大概是不准他吃的。 兰晔摇一摇头,有些羞愧,魏元瞻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看他了。 长淮比兰晔晚半刻进来,步子很沉,默默迈到魏元瞻身侧,垂首跪下。 长淮虽比兰晔安静,却也不是苦闷的性子,他这样一言不发,魏元瞻不由得侧了侧脸:“做什么?” 兰晔替他开了口:“侯爷罚的。”至于为何罚他,兰晔认为主子不会问,就避了过去。 魏元瞻的确没往下问,父亲下的命令,他不会反驳。 但终归是他今日急躁,连累了跟着他的人。魏元瞻很愧疚,微黄的一点光罩在他的脸上,他把脸转回来,蓦然说了一句:“你们受累。” 长淮惊了一下,听得难受,眼睛越垂越低。 兰晔这会儿站着,却也看不清他,只听见他的声音虽然平淡,透着由衷。 他们主子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兰晔突然觉得二十军棍也没什么,若是为主子扛,值当。 始见天光,知柔从床上醒来,想去樨香园陪陪阿娘。星回却阻止她,低声劝道:“您还在禁足呢,别再出院子了。那放归的吴尚宫听闻可吓人了,姑娘,我害怕。” 知柔适才记起来这么一茬儿,细细思忖,阿娘应该也得知她被禁足一事,现在过去,确实不好。 下床问星回:“昨日二哥哥的人来过?” 星回说是,“二公子请您去知鱼亭,我帮您拒了。听他意思,好像是二公子有什么要事与您商量,但您那会儿人都不在……” 知柔缄了缄,起来穿衣,面料划过指尖时,不免想起昨日那条供案。 她迷茫道:“星回姐姐,你说打搅祖宗清净之人,会受天罚吗?” “姑娘不是不信怪力乱神?” “随便问问。” 星回伺候她洗漱,等用了朝食,知柔雷打不动地在院里练功。 瞧着是被禁足惩戒,却什么也没落下。 三姑娘每日散学就来拢月轩,帮她抄书,还把家塾先生教的内容誊写下来,一并授给她。 宋祈章毕竟大了,不好单独进妹妹的院子,只得将蓝温的事暂且搁置。 大约是禁足的第七天,宋祈章怕知柔憋闷,差人将做皮影戏的请过来,扮成新买的丫鬟去到拢月轩,给她赏了好几回。 那做皮影的姑娘与知柔相谈甚欢,亲自教她做了一套将军和公主的,画样静美,更胜在用心。 知柔想着江洛雅这些年不断给她塞的礼物,刚一做好,便请人送去江家,交到江洛雅手上。 她的真诚几经辗转,从城西到城东,再从江夫人手里带到江洛雅闺房。 晴丝由雕窗满铺进来,屋内暖融融的,榻上的少女却似察觉不到,眼神清冷,淡淡瞥着案头那只木匣。 春宴那日,她在小校场看见了知柔。 真是奇怪,不管知柔走在哪里,总有人关注,明明“宋家四姑娘”的身份并不算高,却好像很耀眼,令人不自主地期待什么。 江洛雅正是因为欣赏她这一点,才与其亲近,所以当知柔反常地出现在春宴上,她并不恼,反而惊喜知柔还是来了。 临时改意么,可以理解。 但那天在看台上,她冲知柔招手,知柔没有回应。 她不想为这种事与知柔落后辩论,可她心里不舒服,连木匣里装的什么她都没瞧,叫下人进来,冷声吩咐:“拿走。” 自祠堂一别,知柔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魏元瞻。 这日解了禁足,她起得绝早,往长辈那里问安一轮,便同宋含锦一道儿去了家塾。 那个位置是空的。 魏元瞻没有来。 他一向守时,今日……难道病了? 知柔压着疑惑,勉强专注地把耳朵竖起,一会儿觉得夫子的声音就在耳边,一会儿又觉得远了,隔着雾霭似的,不真切。 下晌出门,知柔在琉璃街碰见了贺家那几个。 她坐在马车里,没打照面。 听他们近乎得意地说起魏元瞻,她才知道,原来贺庭舟他爹参了宜宁侯一本,称他教子无方。 于是今晨,皇后殿下懿旨,召魏元瞻即刻进宫面见。 ----------------------- 作者有话说:明天请假一天。对后面的剧情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想花时间调整一下后续章节。周四回来给大家发红包,感谢追更~ 周四见! 第31章 起微澜(九) 终究一处长大,羁绊颇深…… 殿内转出个同魏元瞻一般年纪的内臣, 见了他,微微呵腰,将他引入暖阁。 魏皇后上了年岁, 起得早,吃得早,瞧瞧更漏, 估摸着魏元瞻这个时辰还未用早膳。到底是自家人, 不至于饿着他,便传膳所, 使宫人给魏元瞻设席。 日子进了三月, 早已转暖,阁中四角摆放着几盆兰花盆景,柔腻的光线透过纱窗, 洒在魏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平添几分温柔的况味。 “先用早膳吧。”皇后睨了魏元瞻一眼,对他的庄重礼仪颇有不满,却未明言,只慢声说着,“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烧笋鹅, 和你祖父一样,每回一只半打底……晃眼你都十五了, 再过几月,十六了吧?” 魏元瞻谢恩入座:“回皇后殿下,臣再过三月,便满十六了。” 魏皇后点点头,眼角虽染细纹,那双眸子依旧明亮, 蓄着一种经岁月沉淀的威严。 “你也不小了,怎的行事还是这般莽撞?” 听了这话,阁中宫人折颈垂首,生怕一会儿魏世子出言无状,惹得娘娘不快,却不舍得发作,便将怒火烧到他们身上。 果然,魏世子恭恭敬敬地端直腰板,眼神坦荡,说出口的话能吓“死”人。 第39章 “臣有罪,只是臣也没有办法,那贺家公子嚣张太甚,臣看不过眼。皇上和皇后殿下若要罚臣,臣无有不从。” “咚”的一声。 皇后执盏的手一撂,腕上的镶金手镯磕到案角,发出沉闷的响动。 “浑小子,你当皇上没治你的罪?如不是皇太孙替你好言,现下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本宫这里用膳?” 昨日早朝,贺尽山把宜宁侯参得颜面无存。 皇上与魏元瞻的祖父少年相识,当初登基也有一半是依靠魏家,但后来,安远大将军声名太盛,隐有盖主的嫌疑,皇上因此忌惮,对魏家的态度一落千丈。直到安远大将军故去,皇上才把疏冷的作派调为寻常。 昨日若无皇太孙替魏家辩白,宜宁侯怎可能只被罚俸半年,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见皇后发怒,魏元瞻沉默了片刻,起身到正中撩袍跪下,没再造次:“臣知错。” 早晨的阳光像金麟一样斜在少年锦袍,魏皇后联想到他的祖父。仿佛自己尚在闺中,她倨傲的兄长隐瞒家里从军,凯旋后跪在父亲面前,道:“儿子知错。” 印象中,她那兄长就和魏元瞻现在一样,是有几分认真颜色,但眼睛里常带着点自傲的神气。 魏皇后面色软下来,声调也缓和了:“知错得改。” 她说完,接着又道:“明日,你亲自去贺府,给人家贺公子好好赔罪,把这梁子解了。听见没有?” 魏元瞻暗暗蹙额,话在喉间压抑良久,终归咽下,吐出一个不情不愿的“是”字。 “起来吧。” 未几,宫人呈了牛乳上来,魏皇后命人送去给魏元瞻。 瞧他处处多礼,言语间倒还是以前模样,是因亲近才敢如此“放肆”,便笑了笑,看他片刻。 “你这孩子,到底是我阿兄的血脉,一样的臭脾气。”魏皇后默了下,笑着摇头,“倒是苦了景繁。” 等他用完早膳,原先引他的内臣送他行至殿外,尚未走出去多远,二人在檐下遇到了皇太孙。 已值弱冠年纪,身量却比魏元瞻还低两寸,时下稍抬下颌,看魏元瞻向他行礼:“太孙殿下万安。” 皇太孙朝暖阁方向睇一眼:“皇祖母训你了?” 魏元瞻道:“殿下说笑。皇后殿下只是请臣过去用早膳,恩泽浩荡,臣有福。” 皇太孙轻牵唇角:“行了,你这张嘴,跟我也没一句实话。” 慢慢往前走,一行宫人稍微缓足,给魏世子和殿下让出一段距离。 皇太孙又道:“你可知那贺尽山说你将他长子打得快要断气了,请求陛下做主,要杖责你。” 朝堂上的事,魏景繁回到府中很少提起,魏元瞻自然不知。 此刻闻言,他心底蔑笑,这点子恩怨也值得告到御前。不就是打了贺庭舟么,他不服气,不知道自己干回来?真是废物。 私心如此,面上仍端得一派从容,朝皇太孙拱手:“臣谢太孙殿下恩。” “别和我说这些官话。” 长道上,皇太孙屏退左右,只余他们二人。 琢磨了一下如何启齿,沉着嗓音说道:“下月选秀,我不会将如意送给魏姑娘。请你叫她放心,她若进宫,我不会亏待她。若她有得选……还是不要来了。” 皇太孙选妃一事业已拖了许久,今年皇上下旨,要将选秀一事提定了。照皇后的意思,是叫他娶魏家女,可他心有所属,更不愿得罪陛下。 魏元瞻从未想过姐姐或会入宫,乍然听他说起,略惊了一瞬。好一阵没开口,低垂眼睫。 皇太孙不知他作何想法,并不催促。等了半日,终于闻他启声:“臣记住了,谢殿下。” 知柔直到进了起云园,心情还是烦躁。 贺庭舟他们的话像挥不去似的,回荡耳边。 之前宫宴,父亲从不肯带她入宫。她没见过宫里的那些贵人,不知他们都是什么样,可会为难魏元瞻……未知又牵引人心的事物,总叫她有些畏怯。 此等心境运到剑上,很没章法,她稍未留神,右手手腕一扭,疼得她气力全无,手中的剑没握住,摔落地上。 雪南在树下看她,叹了口气:“太乱。你明日再来吧。” 知柔蹙着眉梢把剑捡起,推回鞘内,按了按受伤的手。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法专注,浪费时间。 索性也不练了,走到雪南身边问:“师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无心习武,不如找些能做的小事,出卖体力,也算没有荒废一天。 雪南瞧得出她在为何分心。 元瞻那小子没来,柔丫头平日看着跟元瞻总不对付,却都是面上官司,终究一处长大,羁绊颇深,哪能当真盼对方不好? 若出了事,这两崽一个赛一个着急。 他有意叫她放松一点,目光循到庭中,思忖着说道:“去给我买盆花吧,不拘什么。你瞧上了,便买回来,再捎一个你爱吃的酥骨鱼。” 有了吩咐,知柔立刻说好,洗了把脸,然后唤上裴澄一并踅出门去。 街上的卖花郎是按枝卖,知柔让裴澄驾车,径直往城东的花店行走。 待进了店,瞧着那些竞相开放的鲜花,心情都似被它们洗涤,少女脸上逐渐露出一点自然的笑。 “姑娘买什么花?”掌柜自案后踱出来,目光往她身上一扫,双眸微弯,是个客气憨厚的样貌。 知柔回以一笑,视线从左边掠到右边,方问:“摆在家中解闷,哪个好?” “您瞧瞧,白蟾花。虽然难养,可它盛开后洁白馥郁,老远就能闻到花香,很是宜人。” 知柔搭目去瞧,不过丁点儿花苞,旁边倒是挂着一幅精湛的画。 她想了想,继续询问:“此花香可会招蛇虫?我送与长辈,不想带去麻烦。” “倒从没听说过白蟾招蛇,姑娘多虑了。是送给家里长辈?” 知柔称是。那掌柜听闻,又给她说了两种旁的花,易于养护。 知柔选了后者,目光瞥到旁边一群女子进来买物,买的俱是一样的东西,不由好奇:“她们买的是什么?” 掌柜转头睃一眼:“哦,那些呀。那些姑娘是来店里挑学簪花的。今日不是蹴鞠赛吗,都是去看宋家公子,想为他簪上,跟状元披红戴花一般。” 知柔微微一愣,继而挑眉:“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礼制?宋公子愿意?” “什么礼制呀,那些小姐们起兴,先头儿是扔花给李家公子,人家欣然受了,便渐渐大胆起来。” 掌柜一行说,一行拿来纸笔,抬目对知柔道:“不知姑娘贵府所在?劳您写下来,我使人给您送到府上。” “好。” 知柔会完账,原要去河边买酥骨鱼,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了兴致,想瞧瞧大哥哥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要如何接受陌生女子给他戴花。 不及登上马车,她忽然出声:“小裴哥哥,你可爱观蹴鞠?” 知柔抵达蹴鞠场的时候,场上已过了不少回合。两边旌旗相当,看样子,大哥哥是遇上了对手,大概就是花店掌柜口中的李公子吧。 知柔暗自思想。放眼场上,视线一下就被宋祈羽吸引,再也没有挪开。 他穿一身牙色圆领窄袖袍,下摆略扎于右胯,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在场上跑动、踢毬,舒展矫健,英气勃勃。 蹴毬过了风流眼,四周欢声起伏,他却只是朝门上望一瞬,没什么外露的情绪,但那身姿耀眼得像一团光。 知柔从未见过这样潇洒,意气风发的大哥哥。 正是方才回首,宋祈羽自余光中捕捉到一个清丽的影子,他稍顿步,视线微划,在人群中看见了知柔。 仅是停了一刹,没有多余的反应,继续转身跑到阵点上,在胸前与同伴做了一个手势。 更漏还在坦缓流淌,周围有女子喁喁低声,手中握着处理过的花材,眼睛紧追宋祈羽。 知柔刚刚被他望了一眼,有些心如擂鼓,不是因为他的清隽皮相——天天见到的人,怎会因此感觉有异? 是他的眼神,无故令她回想起之前那天。 两三年过去了,她居然还是有些害怕大哥哥。仿佛他的枪尖又指过来,敌友难辨。 知柔不愿让他教自己武艺,正是因此。 突然就不想看热闹了,可现在走,难免尴尬,他都已经望见她了。 几乎攒着眉头看完全程,捱到结束的时候,宋祈羽脚步松泛走来,下晌和煦的春光照耀着,他唇角微勾,随口问她。 “四妹妹来此,找我么?” 第40章 第32章 起微澜(十) 骨子里的霸道开始滋养。…… 知柔不知如何回应, 浓长的睫毛抬着,信口扯了个谎:“小裴哥哥好蹴鞠,我随他来看看。” 宋祈羽听完这一声, 淡漠地把她身后高挑的影子看一眼,裴澄赶紧低头。 宋祈羽没说什么,很自然地理正衣摆, 嘴里道:“哦, 结束了,回府吧。” 他一面弄, 一面将目光往她脸上轻扫, 瞧这意思,是要与她一并回去。 知柔有些惊讶,还有些不大情愿, 但到底是自家哥哥,他既如此说了,她只得迈开腿,跟着他往场外走。 一场下来,是宋祈羽那方胜了。周围少年有欢呼呐喊的,也有败兴而去的, 更多女子捧着桃花挤在一块儿,见他和宋知柔并肩, 不太敢上前。 她们都认识宋知柔——那个被宋家养在江南的庶女。 好像这时上去搭讪,会折损她们要命的自尊,眼珠子朝她身上滚动,投射几丈闺怨。 知柔将她们神色收割一圈,盯着宋祈羽的后脑勺琢磨。 她是被大哥哥利用了吗?这是拿她当作盾牌? 走到马车那边,宋祈羽停下身, 回首望她,欲叫她先上。 知柔只好交代裴澄,让他先去起云园和师父告辞,然后再去一趟宜宁侯府,问一问魏元瞻的事。 上了马车,车厢内搁置桌案,知柔挑了靠里面的地方坐下,目光落在宋祈羽衣袍。 他稍作修整,拎起案上摆放好的水囊,微微仰头,衣领间沾了水,他也不怎么管,直到饮尽才用手背蹭了一下嘴唇。 知柔总是看他,他循着她的视线垂眼,望到自己手中早已瘪软的皮壶,眉毛不禁挑了起来。 “没料到今日会和四妹妹乘一辆马车,不曾备多余的水。渴了是么?”转头吩咐外面驾车的小厮,“走云平巷。” 知柔愣了一下,旋即回神:“不用了,大哥哥。我不渴,直接回府吧。” 宋祈羽没有改口,马车自然还是往云平巷行。 知柔抿抿唇,坐着不动了。 方才她看大哥哥,是因为他处事一向利索,仪表也极其讲究,可观他现下,这幅不羁的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 “今日没去起云园?”宋祈羽忽然问。 知柔答道:“去了。手有些扭伤,不宜多练,师父让我明日再去。” 宋祈羽便朝她两只手睃了睃。 “怎么伤的?” “……想事情。” 想哪样事儿能把自己弄伤?宋祈羽乜她一会儿,观她眼角眉梢一块垂落下去,睫影覆盖了眸中神色,单瞧那张脸,有点惆怅的滋味。 魏元瞻与贺庭舟斗殴,他有所耳闻。魏元瞻那个性子,他丝毫不觉意外。 宋祈羽撤回眼,用尽量平缓的语气,状若不经意地对她提道:“魏世子八岁以前,大半时光是在皇城里度过的。皇后待他亲近,旁人顾及殿下情面,断不敢轻慢了他。” 知柔不意会从大哥哥口中听到魏元瞻,一席话入耳,浮躁多时的心终究安稳了些。 她抬起半张笑脸:“谢谢大哥哥。” 宋祈羽眼睛淡淡地望着车外:“犯不着。” 没多久,车身摇晃得越来越慢,最终停靠在一家茶舍旁。小厮进去喊了壶茶,很快有人呈过来,摆上桌案。 茶具很普通,茶却很香。 知柔啜饮两下,见托盘上有枚蹴毬的纹印,不知怎的,她居然说了一句:“大哥哥,我也会蹴鞠。” 宋祈羽奇怪地睇她一眼,想起了小时候。 大概是她刚来府里的那一年,才从澹玉苑出来,她突然在身后喊他,用那把脆生的嗓子问道,能不能带她出府。 他没理,她又接着说,想和他一起蹴鞠。 他那时是怎么回应的? 不记得了。但那会儿他一直觉得,林姨娘同她的女儿应该在宋府做对匿影之人,不要有任何动势,更不要来烦他。 隔得太久,少时的心绪悄然发生改变,有种感叹当年幼稚的想法,不自觉牵了下唇。 知柔微笑道:“是从前巷里的阿叔们教我的,他们可厉害了。” 她说着,那双瞳眸中起了点波澜,又念起小娥。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一封信也没有来过? 宋祈羽猜不透知柔在想什么,只是辨她语调……是想回江南? 这个念头自心底萌出,他惊了一刹,眉毛拧起来,压低了嗓音。 “谁让你受委屈了么?” 知柔怔了怔,像是从未往这个方面考察过,乍然听他询问,有些懵懂。 等稍应过来,她冲宋祈羽摇头,不再开口了。 回宋府的路程不算短,黄昏已近,知柔下车时,檐下已挂起灯笼。 宋祈羽回屋沐浴更衣,随后才去到母亲那,归家定省。知柔去得早,后来没再碰上。 等她踱回院里,裴澄来报:“四姑娘,魏世子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裴澄的声音很年轻,仿佛在模仿魏世子,咧嘴对知柔一笑,那笑容里狭着点惬意。 “雕虫小技,不足挂心。” 说的是贺家之举。 知柔轻轻笑了,收拾一下,高高兴兴地去了樨香园。 魏元瞻把早晨在皇宫里和太孙殿下说过话与母亲转述。魏鸣瑛也在。 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来回游动,想知道姐姐的婚事究竟什么说法。 许月清坐在榻上,眼色稍沉,好似在揣摩皇宫里的意思。 比起她的严肃,魏鸣瑛那闲适的神态,就显得很不合宜了。 她笑一笑,身上还穿着练舞的衣裳,水袖垂委在膝,姿容美得跟姮娥一般。 “有太孙殿下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她抖抖袖子,把手转出来,捡块枣糕塞进嘴里,不疾不徐。 魏元瞻和许月清朝她望去,就见她拭下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母亲,我有心上人。” 一出口把他们都惊住了。 许月清更甚,一张秀异面孔渐渐起了细微的变化,她不得不问:“是哪家公子?” 魏鸣瑛并不吐露,话却近乎直白:“生意人家,母亲瞧不上。” 顿了顿,复笑起来:“所以我不打算嫁人,皇宫那墓城一样的地方,我更不愿去。既然太孙殿下与我想到一处,我怎好辜负殿下?” “你……” 许月清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最宠爱的女儿,竟敢如此忤逆她。 “你这是和我说话的态度吗?”过了许久,侯夫人面上腾起青白之色,显然已怒到极处。 魏鸣瑛不愿同她争执,起身告退。 自刚才听了那番狂言,魏元瞻的额心就没再展开过。 魏鸣瑛不参选秀,让他着实松了口气。皇宫那样的地方,他不舍得姐姐被“收押”进去,只是她口中这位心上人是谁? 思绪到此,魏元瞻不复久留,轻声对侯夫人道:“姐姐糊涂了,母亲别同她计较。我去追。” 外头花影浮动,少女脚踪快,出来片刻就已踅上长廊,闻身后有足音踏至,愈发疾走,直到一股力道拽住她,将她掣得停下。 魏元瞻手下有数,收着力。 魏鸣瑛却毫无还手之机,说实话,他擒住她,在几年前就已经毫不花费力气。 她走不了,只能看他把脸稍垂下来,是质问的语气:“姐姐属意之人,是谁?” “我的事情,你少管。”魏鸣瑛挣动两下,“松手。” 魏元瞻坚定得像块石头,魏鸣瑛阖一阖目,再睁眼,目色和软了些。 她道:“我吃不了亏,放心。” 魏元瞻的脾气,他盯上的事,就一定要有个结果。不管她怎么哄骗,他只有一句话:“是谁?”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再告诉母亲?” 魏元瞻冷笑:“连名字都要藏着,他是男人吗?” “你不要太过分了。” 魏鸣瑛深厌这种被人钳制的感觉,她的弟弟如今都敢管束她了么? “魏元瞻,我再说一遍,”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松手。” 仆婢的声音隔着不远传来,魏元瞻沉默了下,松开她。 魏鸣瑛把被他捉皱的衣料用力折抚,扬眉望了他良久。他是长大了,骨子里的霸道开始滋养,也多了一种叫人陌生的冷酷。 兴许未知的东西才会令人忌惮,魏鸣瑛见他瞥着自己,她扭过脸,口吻中有了言和的意味。 “我以后再告诉你,行吗?” 魏元瞻不喜欢等。 他不再纠缠,面无表情地回了濯云院。明日还要去贺家赔礼,实在太累了。 自这天起,兰晔和长淮肩上多了一则要务:凡与侯府有联系的商贾人家,一一盯着。 隔日进到家塾,魏元瞻看见盛星云,脸色忽然不好,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没那个胆子。 第41章 盛星云连姐姐的眼睛都不敢看,又怎会想她的主意。 话虽如此,盛星云还是受到了某人的殃及,他几番找魏元瞻搭话,得到的回应都是淡漠的,仿佛不想理他。 盛星云很委屈,巴巴地去找知柔,打断了她和宋祈章的谈话:“你知道元瞻怎么了吗?我得罪了他?” 知柔掠去一眼,没觉得哪里有异。早晨他刚来时,她还和他聊了一会儿,一切都很寻常。 甚至瞧着他恣意的笑,无端令她回忆起父亲说过的话。 ——人可以锐利一点。 这种锐利,在她身上却是行不通的。也分人。 位尊者才有资格锋芒毕露。 知柔对盛星云道:“我下晌帮你问问。”不再闲谈,将文房之物摆设好,下一瞬,杜老先生便进来了。 午后学散,知柔往魏元瞻那儿瞟了一眼。 长淮他们的动作极快,三两下拾整好,就要踱出门去。 知柔追在他们背后,喊魏元瞻:“等一等。” 她通常要换身衣物再去起云园,魏元瞻习惯了,都是他先去,今日似想起什么,止步回身,冲她道:“我去别的地方,你先走。” 知柔神色一凝:“你去哪儿?” 即见他笑了笑,眉目落在日晕中,他这幅长相,实在是很显眼。 “遵皇后殿下懿令,去贺家……” 最后两字,若无若无地勾出些玩味的痕迹。 “赔罪。” 第33章 起微澜(十一) 你们府上……只你与凌…… 知柔未料及此事还没结果, 瞧他的表情,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了吧?眉宇微微地攒着,多问了句:“赔罪, 你认真的?” “皇后殿下的懿令,还能有假?”魏元瞻看她一眼,似乎不愿就此事与她过多讨论。 知柔便不再说了, 眼神也收回来, 吝于再暴露什么。 等他走后,她抬起脸, 目光罩在那个一年比一年颀长的身影上。 莫名其妙地, 她心里迸出了一个想法。 她希望魏元瞻能在她身边待得长久些,她想看看,这样一个高踞云端的人物, 结局会如何。千万别摔下来才好。 下晌到起云园,那盆兰花已被人送了过来,摆在石案上。 雪南手里握着店家赠予的养护章程,堂堂一个七尺的清梧男儿,竟然面对一盆花,露出了点无措的姿态。 知柔步入庭院便撞见这幅景象, 她笑了笑,像只翠鸟从他身后忽然跳出来:“师父, 喜不喜欢?” 雪南虽有些入神,但在她跨进庭中的刹那,就已经知晓她来了。 因此并未受惊,稍微偏头,把她的面孔照探一二,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怎么是个实心眼。” 叫她买花, 是让她到街上散散心的意思。 昨日她没回来,他很欣慰,目的达到了,颇觉得自己是个良师。结果今早收到个这……委实令人难办。 知柔认为他是嫌麻烦,笑嘻嘻的,从他手里拿过养护单子,粗略地浏览一遍:“我来照顾好了,总会开花的。” “手好些了?”雪南盯着她的腕子望一瞬。 “本就无碍,轻轻扭伤而已。” 若真这么简单,她拇指腕掌处为何在抖?雪南调转目光,慢声吩咐道:“今日别掌剑了,去小苍山走两圈,天黑之前回来。” 小苍山不算远,也不算太高,坐落城外一里。她刚拜师时,常和魏元瞻在那儿跑上跑下,明着是锻炼体力,暗地里两相争斗,谁也不愿输给对方。 印象中,她胜过魏元瞻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堪回忆,乌黑的眉目下敛着,声调略含不满:“师父觉得我体弱么?” 雪南有意让她休息几日,可这孩子他是知道的,闲不下来,必定要给她安插点事。 “让你去就去,别问这么多。” 知柔撇一撇嘴,从案上拿了个梨,啃一口,出门去了。 往小苍山走的是西边的城门。 知柔坐在马车里,把木板窗支开半阙,任清凉的风并窗外景致一同灌进来,春阳正好,有些郊游的韵味。 再往前,转了条街,有座十分规整的府邸自首端一直蔓延,青砖黛瓦,威严敦厚。 知柔靠近车窗去瞧,才发现外墙正中雕刻了一个很锋利的“凌”。 凌子珩。她脑海中蓦地浮现这个名字。 原来凌家,有这么大,占了一整条街。墙极高,像一座城。 知柔思想片刻,挪到门边,朝外头驾车的裴澄道:“小裴哥哥,你听说过廑阳凌氏吗?” 裴澄侧了侧脸,余光打那高深的院墙划过,回想了下,其实是有的,只是他从未见过世人口中的凌氏子弟。 “郑娘子,您还记得吗?”他补充道,“三姑娘的奶娘。” 知柔微微垂眼,她当然记得,如今她还觉得此事亏欠了宋含锦。 裴澄的声音自门外抵入车厢—— “郑娘子还没病时,经常来我家和我阿娘一块儿做绣活。我听她们总是谈起凌家小姐,好像是她的旧主……说那凌姑娘如何为人行善,个性洒脱,是当时京师最有声望的才女。” “可惜所托非人,凌姑娘嫁的那位将军对朝廷不忠,判了腰斩,其子不过七岁,流放北地,最后在路上冻死了。” 知柔听着,身子随马车颠簸,晃了一下。 七岁的身板,扛着重枷,徒行在极寒之地,那种苦厄,她想都不敢去想。 知柔拢紧眉梢:“那……凌姑娘呢?她活着?” “谁知道呢,大概不在了吧。郑娘子每回说起凌姑娘,眼角都是潮的。” 十四年前的事,年轻的这一辈中少有人知。 裴澄是听爹爹他们在下值时提起过,称“常遇案”判定后,叛臣之妻凌氏不明所踪,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女婴。 斩草除根,原该如此,可一夜之间,整个凌氏举族撤出京师,只留下一座广如迷城的府邸。不知凌家与皇上达成了怎样的共识,最终不再追查凌曦与那婴孩的下落,尘封此案,不允人言。 知柔这个年纪,哪里听过诸如此类惊人的案子。她欹在壁上,分明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她却感到涩然。 隔几日,家塾旬休,星回在屋子里替知柔整理书籍。这头翻出一个桃色的请帖,抬首问道:“姑娘,这还要吗?” 知柔与宋含锦在榻上奕棋,闻言,视线一斜,看见了那张凌子珩送给她的请帖。准确来说,是凌家的十三姑娘交由他转递的。 宋含锦循着她的目光瞥一刹,慢慢落子:“你要去吗?” 知柔没有即刻回答。不得不承认,她对那位凌公子是有几分警惕的,可她对凌氏,有一种怪诞的好奇。 天枰最终向右边倾倒,她去了凌府。 凌子珩得到消息时,正在集贤舍看翰林学士的文章。 他此番回京,的确存了走仕途的心思。 但消想起自己在外游历,途径幽州,看那申冤无果的小姐被人逼死;“一心为民的清官”头枕黄金。他便觉得,长久待在金粉浮华的廑阳,于他而言,是一件很无耻的事。 他不要安逸。 他要做官。 为此,他与父亲和叔伯们斗了很久,最后他们也没同意,他是私自出来的。 十三妹妹原在外祖母家过年,他路过江东,碰巧遇上,捱不过她一番威胁兼恳求,只好带了她。终归忤逆已铸,不差这一笔。 现下听侍从报,他执卷的手微微一顿,说声知道了,等阅完案头的文章才踏出集贤舍,打道回府。 凌家的院子虽然空置了十几年,却有忠仆不愿弃走,日复一日地维持着,除了空寂,整座府邸毫不染尘,庄肃如初。 知柔进去时,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深宅大院。几十个院落盘踞其中,她几乎可以想象这里曾守过多少人口,今番空荡荡的,如此反差,不由得令人遗憾。 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宽敞水榭里见到凌府的十三姑娘。 与凌子珩生得不像,但所谓“神女之姿”,大抵便是如此吧。 凌鹤微早听九哥哥说过,宋四姑娘可能会来,倒是没有想过会拖这么久。 看见知柔,她行上去,两厢见礼,清润的眸子闪了闪,笑道:“你我差不多大,你要是愿意,不如喊我鹤微吧?家里姐妹都这么叫我。” “好。”知柔很爽利,对待真诚之人,她总是可以轻易卸下一点自小养成的戒心。 凌鹤微不着痕迹地端详她。 第42章 清清淡淡的衣着打扮,不张扬,带着点与年纪相符的稚嫩,那双眼睛尤其独特,有种贵气与纯真糅合的味道。 下人端上果盆,知柔随意搭了一眼,目光落回凌鹤微身上,与她平视。 “恕我冒昧,你们府上……只你与凌公子?” “太冷清了?”凌鹤微道,“廑阳不是这样,但是我们家,规矩多,礼节繁琐,我觉得还不如现在这般,多自由呀。” 她说着,一只手撑去腮边,直勾勾地望住知柔,却没有丝毫叫人不舒服的感觉。 她睫毛轻扬,牵着笑:“恕我也冒昧,你长得……还真是很像我的小姑姑。” 祖父书房里的画像出自画圣池问秋之手,他画人,专攻神韵,能将深藏在外表下的风貌勾勒出来,一如注魂,使其呼之欲出。 对凌鹤微来说,禁忌、秘辛,于她有种招架不了的吸引力。家里人对凌曦姑姑避而不谈,祖父却很珍视那一副画。 他们兄妹二人都这么说,惹得知柔有些困惑了,她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脸:“你的小姑姑,她生得什么样?” “你下次来,我画给你。” 凌鹤微尤擅丹青。 知柔自无不可,与她聊了一会儿,她倏然提议到院中投壶。 凡与游戏有关,知柔样样都精,这回算是遇到了好手。凌鹤微手腕微抬,轻轻一掷,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入壶口。 知柔望着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不吝夸赞:“漂亮,好准头。” 凌鹤微一笑,让了半身:“请。” 知柔随手挑出一支箭矢,还未来得及瞄壶,不知何处蹿出一条青蛇,直朝这边游行。 凌鹤微吓了一跳,不等身旁的仆侍上来,眼前已闯入一道素丽的人影。 剑棍她是拿熟了的,此刻无趁手之物,箭矢握在掌中,便如刀剑般,将那青蛇摔到了假山里。 凌府仆侍旋即收整残局,顺对知柔解释,此院背后临水,多虫蛇,请她与小姐移步别处。 知柔将箭归还,眸光照到凌鹤微面庞,停顿了一会儿,突然问:“凌公子说十三姑娘尚武,是真的吗?” 以她方才所察,凌鹤微投壶可以,善技巧,但论敏捷和专注,一个都不济。 习武之人,不该是这种表现。 意识到她的称呼换了,凌鹤微偏过头,诧异地看了她半晌。 知柔不偏不倚地和凌鹤微对视,盯着少女的脸,她竟然想起那日在街上撞到凌子珩。 好像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沉水香味,越来越浓。 她正要转身,凌鹤微无奈地笑了一下,语含嗔怪:“九哥哥,你到底拿着我的帖子和柔姑娘说了什么?” 第34章 起微澜(十二) 魏元瞻接过,把她摆正…… 春宴那日, 凌子珩对知柔说的话的确不尽实。 望族世家,亲戚多,他自幼周旋其中, 那些措辞借口,连编造的时间都不用耗费,张口即来。 他一向只图达到目的, 至于最终收场如何, 从来是临机应变。有用之人,他便花些心思;若无用, 他也不怕得罪。 凌子珩淡笑了下:“十三妹妹熟读兵书, 不算尚武么?”又偏转目光,对知柔微揖,“宋姑娘。” 他面上瞧不出任何被人“捉脏”的窘迫之色, 知柔没给他绕进去,眼神牢牢地注视凌鹤微。 “十三姑娘,你识得雪南先生是何人?” 那天他说,凌姑娘听闻她是雪南先生的弟子,故想拜会。 知柔的直觉不假,比起凌子珩, 这位十三姑娘是个赤诚的。听他们言语,大约猜到“雪南先生”是九哥哥拿作由头中的一环, 凌鹤微有上百种方法化解过去,但她不想扯谎。 她摇一摇头。 知柔看向凌子珩,他亦望过来,月色一般明亮的眼睛,十足坦荡。 知柔拧了下眉,在心底骂道:骗子。 不欲再待, 她收敛视线,吐字变得平静了,甚至有些疏远:“今日多有叨扰。凌公子,十三姑娘,我便先回了,告辞。” 凌鹤微没有动作,凌子珩却是上来一步,未曾赘言:“我送你。” 知柔要说不必,但凌府深广,她头一次来,无人指引,到底走不出去。少不得默许了,错落半身跟在他后面,一语不发。 人走着,两边都是高墙,前头的洞门一道接一道,穿不尽似的。 凌子珩留意身后动静,她脚步很浅,眼睛大概落在他身上,他有一种被人审视的错觉。 回过头,她又没在瞧他,不时按一按右手掌骨,是在做自己的事。 “那日,”他忽然启口,知柔顺势止步,朝他睐了一眼,闻他低声,“是我欺骗了姑娘,对不住。” 一句道歉的话,他说起来也是平和的态度,几无波澜。 知柔再不喜,她的涵养没能教她无视过去,漠然应了一声:“嗯。” 再无其他。 被人敬着、巴结的日子享用多了,早成了一种习惯,蓦然碰上冷冰冰的人,一时间有些不够适应。 到了府邸正门,凌子珩停下了,知柔与他作别,迈向马车。 不知道为什么,凌子珩这次没有思考,只是顺着心意喊住了那道人影。 “宋姑娘还会来吗?” 即见她站住脚,顿了一会儿,没有回头,最后也没有答复,提裙登上马车。 凌子珩望着她的马车远去,毫不介怀地笑了。 官宦人家中,有个性的女子很少。这位宋姑娘本就有一张令他好奇的脸,今番再见,他对她的兴趣空前高涨。 未几,他掸了下衣袍,折身跨入门槛。 直至坐进车里,知柔仍有一种被玩弄的感觉,忍不住握了握拳。 外间下起了小雨,雨点子砸在车盖上,混乱的声音叫人心头益发烦躁。 待下了车,雨势渐收,知柔望见一副高挑的肩膀从宋府大门里现出来,不由得一愣。 是魏元瞻啊,她嘴边翘一起些明快的弧度,跑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魏元瞻斜眼打量她,连带着将裴澄也瞩了两眼,这才问:“你从哪里回的?” 知柔的唇角平了,她不想说。 魏元瞻狐疑地下睨着她,好像没注意方才是她先发话。 知柔又瞧他不顺眼了,抿一抿唇,袖摆无意地划过他的手,丢下一声:“魏世子慢去。” 懒洋洋的语调,颇有些娇气的况味。 留下魏元瞻不明不白地站在原处,想不通自己哪里又招惹了她。 长淮斟酌许久,似乎还在为之前出卖了四姑娘而感到愧怍,出言提醒:“爷,刚刚四姑娘问您为何过来,您没理她……” 魏元瞻今日到访,是因为周夫子寻他,要他改文章犀利之处。他哪管呢,反正靠科举出仕的又不是他,随便敷衍两下,就准备回府。 不意撞见知柔,对她的行踪,他有些难以抑制地想要探查,完全忘了是她先过问的。 魏元瞻懊恼地垂一垂眼,撩袍踏下台阶。 知柔回去后,从宋祈章口中得知了魏元瞻去贺家赔罪的故事。 听说那天他给贺庭舟送了很多礼,一整口箱笼抬去,里头全是衣物,样样都有,俱是白的。 自古白色非吉,属不祥之兆。 却是对上了贺尽山的口称:魏元瞻将他长子打得快断气了——他便送这些来应景吗? 年纪愈往上长,愈受不得气,贺尽山看着满目素白,脑袋发昏,破口大骂竖子:“你这是咒我儿,还是威胁我贺家!” 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堆话,没一个好词。 魏元瞻直挺挺地站着,随他怎么骂,自是一副小辈虚心受领的模样。 贺庭舟原听闻他要上门向自己赔罪,十分得意,还叫了一圈兄弟来此,预备让大伙儿瞧瞧,管他什么世子,惹错了人,就是这个下场! 谁料魏元瞻这么难缠,竟送他“寿衣”?贺庭舟怒火中烧,因父亲在,他才压住上去动手的冲动,见魏元瞻似被父亲骂服了,愠气堪熄几许。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魏世子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倏然莞尔,对贺庭舟作了个好正的揖礼。 “贺大公子高洁,我这一双手污了公子贵体,实感羞惭。这只箱笼,望公子千万收下,礼虽薄,却是元瞻一片真心。” 梢头的阳光射下来,横在那双桀骜不驯的眉眼上,何见半分歉疚? 可恨他言语温润,从始至终都没一句难听的话,倒是贺家人将他斥得狗血淋头。若再拿到御前说嘴,反是他们理亏。 贺尽山忽觉头晕目眩,喉咙里热得像有一团火,拼命地咳,到底身子康健,没能咳出一口血来。 第43章 魏元瞻很有些良心,他同贺庭舟的私怨,没必要牵扯别人。 从贺家离开后,他让长淮悄悄地去请刘太医,使其为贺尽山请脉,一日一诊,直到刘太医说贺尽山雄健如虎,他才将此事打心头撂下。 知柔刚在府外见过魏元瞻,此刻听宋祈章谈起他的“壮举”,又将那一点点不顺眼在心里抹了个干净。 与外人争高下,她自然乐见魏元瞻赢。 一场微雨,转暖不久的京师又在一夜间稍凉起来。 知柔去到起云园,窝在阁子里窸窸窣窣地不知弄些什么,等她打开门,魏元瞻正好过来叫她,眼睛瞟到她身上,挑剔地皱了下眉。 她换了男装。 太拙劣了。 以往她穿男装不易分辨,肩背端得直,形容严整,泰而不骄。 今日这身……腰带不是腰带,活脱一条水蟒松垮垮地别在腰间,魏元瞻实在欣赏不了。 “穿的什么东西。”他走进去,在屏风旁边坐下,本要喊她到庭中比试,如今被她刺目,不得已扬了扬下颌,“你站过来。” 知柔已抬脚走到门外,突然听他招呼,扭头睇他一眼:“做什么?” “你说呢,太难看了。”魏元瞻直接说道,骄阳似的秀目黏在她腰间,露出些云遮雾绕的神情。 知柔垂首睨去,原未觉得有何不妥,叫他指出来,这小小腰带竟显得格外碍眼了。 她跨回阁中,魏元瞻伸手一拽,随即她整个人被他掣着衣袖拉过去,站在他身前。 他托着那根腰带观察半晌,无从下手,于是捉着她的腕子把她拉开几分,冲外面的兰晔道:“问师父取一条宫绦。” 兰晔应声去了。 魏元瞻抬起脸,继续问知柔:“这幅打扮,是要去哪儿?” 知柔看着他道:“长乐楼。” 魏元瞻不禁盯了她一会儿:“去长乐楼做什么?” “听曲儿呗。”知柔不愿多言,手腕还在魏元瞻掌中攥着,她也未察,只想快点弄好着装,去长乐楼找二哥哥。 魏元瞻没再追问,似乎想起什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说:“昨日……是周夫子请我去家塾,想让我把文章改了,重新写。” 突如其来的一句,知柔仔细回溯,竟是个迟到的解释。 她怔了一下,突然笑了,把下颌微点一点:“哦,那你改了吗?” “没有。” “周夫子没红脸?” “其实改了两句,”魏元瞻道,“他见我态度不错,就转头忙别的去了。” 知柔正要说什么,恰巧兰晔赶回来,递了根宫绦。 魏元瞻接过,把她摆正了,两手将绦带在她腰间绕一圈,两端交叉,折成一个环。 知柔低头端详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很陌生,他眼眸被睫羽所覆盖,却不难瞧出他现在是个极认真的表情。 知柔凝视着他不语,看他将绦带末端从环中穿过,将她拉近一些,宫绦慢慢收紧,调整成对称的位置。 “好了吗?”她忽然说道。 魏元瞻解下她身上那条“水蟒”,视线犹未提起,带了点审查的况味。 “太瘦了。你在宋府没吃饱么?” “我瘦?”知柔挑一挑眉,把绦带一扯,脱离了他的桎梏,“谁比得了你呢。” 她站在门边,用两根手指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缩小着对照他的身板笔划,轻轻嗤道:“又细又长,跟你那红缨枪似的,都可以拿起来挥了。” 此话入耳,魏元瞻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指节都捏白了,有点想笑,又死死憋着,咬了咬腮。 前不久,她还说他长壮了,眼下为了呛他,什么胡话都造得出来。 魏元瞻扶膝起身,站直之后,才一抬头,阴恻恻地喊了她的名字。 “宋知柔,你不想活了吗?” 第35章 起微澜(十三) 猫捉耗子的把戏。…… 魏元瞻的威胁对知柔从不管用。 她洋洋地勾一下唇, 那张笑脸沐浴在斜暖的春辉中,显得分外昳丽。 “我不想活,你收我吗?阎王老爷。” 这话听了, 魏元瞻眼里含笑,语气却很凶狠:“你可别跑。”说完拔靴朝她迈了过去。 堪才一步,知柔已经警惕地往后挪脚, 旋即转身跳下台阶, 跑得比兔子还快。 眼望到了假山旁,距离连接外道的洞门不过一丈, 她又缓下来, 扭头看魏元瞻一眼,挑衅的意味太浓。 却说人啊,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兰晔和长淮原在洞门底下等魏元瞻, 见状,二人分辨出来,是四姑娘在冲撞他们主子。 忠心的手下就有这点好,不用主子号令,两个高大的身板已闪上来,把知柔的路堵住。 她一回首, 脑门撞在兰晔结实的肩膀上,顿了一下, 随即要往旁边去。 无奈她向哪儿,兰晔二人围哪儿,拦她就跟拦小鸡雏似的。 她复一剔眼,魏元瞻大马金刀地揉了揉手腕,轻佻地望她,仿佛她成了他盯上的猎物。 越来越近, 真没多远了!知柔有些着急,顾不上平日和兰晔他们的交情,上手就拽,要将他们扒开。 知柔的手劲不小,但面对两个本就习武,且已长成的男人,到底势弱。 就听魏元瞻的声音自背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兰晔,你们让开。” 二人滞了片刻,随后撤身,撕开一道能过人的空隙。 知柔来不及想,慌忙逃窜,谁料胳膊上承来一只有力的手,硬生生将她拖拽了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肩膀抵入他的胸怀,脖颈间叫他用手臂圈住,人都矮了,呼吸里全是他的味道。 魏元瞻不爱熏香,只有一些淡淡的皂角香气浮动周身,那气息偏冷,一阵阵闯到知柔鼻端。 他没用力勒她,不至于难受,但这个姿势让知柔觉得好没面子,忙不迭拍他的手臂,装得奇惨:“魏元瞻、你放开,你放开我!很疼!” 魏元瞻语调悠悠:“谁是红缨枪?” 终究无视了她的可怜模样,目光佻达地往下睨着,任她挣扎,总归他拿捏了分寸,绝对伤不了她。 知柔这会儿腾出心思回想,他叫兰晔他们退下,才不是好心!他是故意让他们走,给她逃跑的希冀,再轻飘飘收手,令她狼狈地折服在他手下。 这种猫捉耗子的把戏,的确报了“红缨枪”的羞辱之仇。 知柔羞愤极了,更不会服软,扣在他臂上的手忽而松懈,欲用肘击他腰腹,令他吃痛松开。 动作行到半途,她又迟疑了,力道倏然收了几分,再落下,早没多少力气,软绵绵地触到他腹间。 有警告的含义,却并不伤他。 魏元瞻反应敏捷,在她起势那刻,便有所感受,他眉峰微拧,也犹豫了一下,稍稍放开她。 知柔立刻挣脱出去,离魏元瞻五步远,一壁垂首拾掇衣襟,时不时将眸子搦起来,怨怼地戳他身上。 魏元瞻被她瞧得少许不自在,先是回避几寸,后又矜傲地挑一挑眉,吐出一句:“是你先欺负我的。” 知柔简直要给他的话惹得发笑,说他两句就是欺负他了?他可真金贵。 兰晔和长淮在门外听了这一声,一时间,眼睛和手不知往哪里放。面面相觑少顷,一个挠耳朵,一个咳嗽摸脸,显得很忙。 知柔掸好衣裳,总算舒展了眉头,站在阳光下,又成了一个假扮的翩翩佳公子。 她拿乔起来,眼梢微斜,对魏元瞻道:“我走了,饶你一回。” 长袍一旋,踩着黑缎靴晃入洞门。 魏元瞻在后面看她,嘁一声笑了。 兰晔的视线在知柔身上停留一会儿,等她走后,他踱进去:“爷,那还练吗?” 魏元瞻是雪南派来找知柔比较的,她走了,兰晔在想自己是否需要替她。 练习武艺么,总要寻个对手。 魏元瞻看他一眼,方才的笑容慢慢敛起,眸中上了点认真的神色,开口问另一桩事儿:“那位江公子,打听过了?” 与此同时,宋祈章正坐在长乐楼对面一家茶馆里,听周围书生谈论北璃国犯边之事,免不得有些好奇。 须臾又想,大抵是不实的,倘或真有动乱,朝廷怎会不管?再一则,这些事自有上面的人打理,跟他没什么干系。 眼下与他要紧的,是二姐姐的婚事。 宋含茵已退过一次婚,若此次再由宋家提出,终归对她影响不好。但蓝温此人不善,不堪为配,趁着还未下定,这桩婚事必须解除。 宋祈章没想过如何跟家里开口,担心母亲自责,也怕二姐姐失意。 第44章 可一旦想起蓝温那副令人作呕的行径,眼睛鼻子皱一下,什么都咽不下去了。 之前他在长乐楼,碰见过蓝温。 长乐楼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艺馆,从其建立算起,至今已历二十五年。 楼中艺伎是由各地择选上来的,有极高的曲乐造诣,对所有来楼中的客人,只献才艺,不出卖身体,故此受到许多文人雅士的追捧,乃风雅之所。 宋祈章自幼除了读书,什么都有兴致,一回在长乐楼听了小玉姑娘的箜篌声,便开始经常往来。 那日,他照旧与朋友在三楼雅间,捧小玉姑娘的场。 本来他是不饮酒的,但其中一个朋友生辰,叫了两壶瑶池酿,为了不扫兴,他便同饮了几杯,吃到两颊发烧,人不舒服,又借口更衣往外面躲。 楼内拨弹吟唱的声音袅袅不绝,宋祈章一个好音律之人,此刻听着乐曲声,只感到头脑发涨,一刻都待不下去。 正此时,一个衣着不整的女子蓦地撞到他身上,力量不大,却瞬间让他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他几乎是靠着全身力气扶着栏杆,那女子双手掣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跌进来,紧紧挨着他。 宋祈章对温香软玉并没多少怜惜,很快搡开怀中女子,目光往她身上落了一眼。 这才发现她脸腮很红,表情有些迷乱,非是醉酒之态,而是一种神智不清的样貌。 被他推开后,那女子惶然起身,一边披衣遮面,一边脚步虚浮着跑向长梯。 宋祈章顺着她来时的方向一睇,是廊道尽头的那扇门,此刻半开,幔帐层叠,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几道人影。 照身形分辨,是两男一女,其中女子衣裳半褪腰间,怀里隐约抱着一把琵琶。 宋祈章虽未经历过女子,但男女那事,他很早就明白。有些嫌恶地皱眉,撤身欲走,却闻那房中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 “文初,你行不行?” 宋祈章足下一磋,酒醒了大半。 文初——那是蓝温的表字。 后来,宋祈章几番上长乐楼,意图寻那女子,却从未见到。她似乎非楼中乐伎。 直到春宴将近,宋祈章在寻音斋碰见一个“醉酒”的男人。形容扭曲,衣裳华丽,眼眶像哭过似的,尤其红。 男人种种异处,让宋祈章想起那天撞到他的那名女子。他寻人打探得知,那男人服散,是户部张侍郎的私子。 宋祈章惊诧了很一阵,后派人跟着他,找到了一处交易五石散的地方。 守了许多日,宋祈章再度见到长乐楼中那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他按兵未动,着人将她的底细探查清楚。 原来她是蓝温在城外救下的,蓄养在长乐楼。蓝温每回去,她都会陪他服食五石散。 卫国公府对此并不知情。 因与宋家议亲,蓝温大抵担心这事暴露出去,会损害他的利益,便将那女子抛弃了,哪管她已服散上瘾,任其自生自灭。 宋祈章便去找了她,要她在春宴上出现,纠缠蓝温。他的目的很明确——给国公府施压,让他们主动退婚。 “我为何要这么做?这种事,对我没有一点儿好处。”那女子折颈坐在河边捶洗衣物,对着身旁居高临下的少年人,低笑了下,带着几分鄙薄,头也未抬。 就闻那年轻的声音自她头顶传下—— “囚你父兄者,就坐在卫国公府。” 女子震愕,脸一阵青一阵白,手也停了,河水冷丝丝地从指尖蔓上,直寒到胃里。 到春宴那日,女子没有出现。宋祈章落后遣人去找,那屋里没有住人的痕迹。 宋祈章把此事在心里压着久了,十分憋闷,于是在知柔禁足解除后,挑重要、干净的部分说与了她。 知柔亦是愕然,但以她的身份处境,不宜淌这摊浑水。她帮不了二哥哥,只能劝他尽快将蓝温的品行告诉大伯父和大伯母,让他们定夺。 宋祈章面上应承,底下犹未死心。得知长乐楼今夜有斗魁会,决意再去看看能否有何收获。 知柔那天听完宋祈章说的话,瞧他面容不对,仍挂在心上的样子,便特意留神长乐楼的消息。 遂今日学散,她匆匆到起云园更衣,为的是及时阻止二哥哥,如没拦住,便同他一起,好歹她会武,若遇上什么麻烦,她能稍微应对。 霞光满天,京师的街道被装点成一块绮丽的画布。 马车行进承平街,知柔掀起一块帘子,在这汤沸的锅一样的地盘里,看见了宋祈章。 她让裴澄停下,跳下马车,径直走进茶馆。 两刻以前。 兰晔回禀:“这江筠乃齐州府同知江仁彧之子。江家原是商贾,在京中盘踞已久,也算有些声望,承平街那个最出名的艺馆就是江家的。说起来,四姑娘倒是与江家小姐认识……” 他接着说了很长一串,魏元瞻只听到“四姑娘”,后边的声音就开始有些模糊了。 “你说的艺馆,是长乐楼?”魏元瞻把眼稍瞥,犹疑着问道。 第36章 起微澜(十四) 对她的厚此薄彼感到不…… 知柔自人堆里走进来, 不用伙计引领,径自到了宋祈章案前掀袍落座,身形挡住半阙霞光:“二哥哥怎么一个人吃茶?” 她嬉笑着, 手捉青盏,是请他为她斟一杯的意思。 宋祈章见她略顿了顿:“你今日没到起云园去?” “二哥哥不是也在这儿?”她的手犹未放下,直直地看着他, 一双眼睛澄亮, 没有明言。 宋祈章替她倒了杯茶,声音是坦荡荡的:“长乐楼的斗魁会, 我要去捧小玉姑娘。” “不怕大伯父抓你么?” 话音甫落, 即见他脸上露出些不甚在乎的神情,知柔又道:“那祖母呢?祖母近来身子不好,别惹她生气了。” 闻及祖母, 宋祈章的神态才稍郑重起来,蜷起手指。 蓝温一事,他实在不知如何向家里开口,更让他在意的却不是蓝温,而是那个突然消失的女人。他这些天时常后悔,自己是否不该去找她, 他们素不相识,他却指望用她来破二姐姐的婚事。 心里是有不安的, 还有些愧疚,但这些与宋府、与二姐姐相比,他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就算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 这种矛盾的情感,知柔不能领会,她私自觉得二哥哥是想一个人处理卫国公府与宋家的婚约。 知柔用自己的心境去揣度宋祈章, 好像可以理解。倘或有任何困难发生在她身上,比起依靠旁人,她更信她自己。 “二哥哥,用完茶就和我回去吧。”知柔慢慢说道。 宋祈章沉默片刻,仍旧将脊背贴在椅上:“四妹妹别劝我了,早些归家。若今夜一行无果,我也不会再到长乐楼。” 这回没再打掩护,他说得清清楚楚。 知柔见劝他不动,索性笑了下:“那我跟着二哥哥。”仰起的唇角像一枚月牙,柔柔地照进人心里,“我可以保护你。” 听及此,宋祈章握盏的手僵了一瞬,有些发紧。目光照去知柔身上,他又宠溺地笑了,重新喝一口茶。 “一个斗魁会罢了,能有什么危险?就是有,也是哥哥挡你前面。” 起云园内。 魏元瞻听完兰晔回话,把步子住了下来。 他知道长乐楼。 去岁除夕,他应了和宋知柔互换年礼,一用完年夜饭便出去了,预备到曲妃巷与她碰面。那会儿魏鸣瑛也在门下登车,他随口问了一句去哪儿,她说的便是这三个字。 恰巧隔日在路上看见,心中好奇,就和盛星云打探了些。竟是江仁彧的产业么。 魏元瞻眉一提,记得宋知柔方才也说要去那儿听曲,不禁思忖道,她是去见那位江家小姐? 魏元瞻慢慢踱步,忽又想起什么,掉身问兰晔:“江仁彧之妻,可是姓沈?” 兰晔觉得爷神了,说是。过了一会儿,他倏地拍下脑袋,想到“沈园”。他跟爷去过的呀,大约五六年前,那冬日宴可不就是江家办的? 如此说,他们都见过江筠——养了一条细犬,还在宴上把四姑娘弄伤了的少年。怪不得四姑娘和那江小姐是朋友,记得那时,四姑娘身边就有一个年岁相当的女孩儿紧黏着她。 “爷,咱要不把四姑娘寻来问一问?说不定四姑娘和那江公子也是旧识。” 魏元瞻当即想说不会,宋知柔的玩伴,他都叫得上名。话到舌尖儿又吞下去——她和江家的关系,他不甚清楚。 第45章 果然他和宋知柔还没到熟透的地步。 魏元瞻想了一会儿,陡然说:“去长乐楼。” 兰晔未料他要现下出去,忙问:“不找四姑娘了?” 魏元瞻没再启口。 长淮耳力好,刚才四姑娘与爷在阁中并未阖门,他听见了他们谈话,于是瞅兰晔一眼,隐隐摇头。这个傻子,四姑娘就在那儿啊。 长乐楼今夜的装潢与平日大有出入,檐宇还是那般檐宇,此刻收起锦绣帘幔,倒显出几分庄重来。 宋祈章和以前一样,去了三楼。 厢房中,窗扇大开,正好能看见楼下临时搭造的舞榭。形如满月,正北方向竖着一面挂牌的矮墙,其余各方设座席,留西边连着长梯的通道给乐伎们预备上台演乐。 知柔并非初次来此,名伎小玉姑娘,她是见过的。 眼下,小玉就站在长梯旁,冷淡无言地缠指,有风流雅客向她搭讪,她只回睇一眼,没说一个字。 知柔敛整衣袍,于窗畔坐下,目光自然地往宋祈章身上停了一会儿,发现他并未朝小玉姑娘瞟。 “二哥哥在找谁?” 闻言,宋祈章视线微滞,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寻什么。大抵想瞧那女子是否会出现,抑或是在留意蓝温的影子。 他把下颌转回来,语气迷茫:“四妹妹,你觉得我不该插手二姐姐的事吗?” 知柔猜想他是有些后悔了,可二姐姐是他的亲阿姊,就算冲动意气,也是人之常情吧。若有人对阿娘不利,她也很难做到谋定而后动,说不准会比他更加急躁。 “已经做过的事情,没什么好后悔的。一切都来得及呀。” 补救、撤身,做什么都来得及。 知柔宽慰完他,视线又被楼下灼灼的花灯吸引。还是孩子心性,对所有漂亮的事物总会产生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 紧接着,一道今日才瞧过的袍裾出现在栏杆下,往楼中进来,一寸寸显露真容。 知柔险些以为她瞧错了,但那张比周围男子稍显年轻的脸,和那张脸上将一切视作无物神气,不是魏元瞻是谁? 知柔眸中几分诧异,他来做甚? 宋祈章见她神情凝重,也顺着把眼往下扔,就看到魏元瞻似有所感,望了上来。 他讶然一刹,随即有礼地向下颔首。 知柔这才对上魏元瞻的视线,忙端坐回去,袖摆自窗畔“嗖”地划过,丁点儿都窥不着了。 “魏表哥怎么会来?”宋祈章问出了同样的疑惑,没多久,自进门便不曾提起的唇角忽而向上略扬了扬,是在低笑。 “我当魏表哥只会舞枪弄棒,却也是个晓弄风雅之人。四妹妹,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魏表哥为人啊。”宋祈章睐目看她,“你们不是熟吗?他还帮你教训了贺庭舟。” 不明白为何,在这里遇见魏元瞻令知柔心中生出几分奇异之感,并不欢喜。他是跟踪她吗? 情绪带到脸上,口气变得有些凉:“你们不熟?” 如此反诘,言下之意像是在说:“别问我。” 听得宋祈章哑然,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到底何处见过。四妹妹的口吻,是不愿评价魏元瞻? 未几,屋外有人叩门,宋祈章挑眉睇去一眼:“谁?” 就闻兰晔的声音在外响起:“四姑娘。” 随魏元瞻进楼后,兰晔第一眼扫见中心舞榭,第二眼跟着主子朝上瞩目,盯到了知柔。他本还奇怪主子怎么突然要到艺馆,原来是有先见之明。 只礼称了一句,宋祈章不由回望知柔一眼,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方才懒懒应了:“进吧。” 才说完,门由外头推开,魏元瞻在门口站住了,目光将屋内二人打量须臾,却没有走进去。 原来宋知柔今夜,不是去见江家小姐的。魏元瞻勾了下唇,像在轻嗤。 半晌没听见动静,宋祈章狐疑地往门首复望一刻,即见魏元瞻拔步走了过来。他起身见礼:“魏表哥。” 魏元瞻点点下颌,在知柔脸上一睨,未多想就坐去了宋祈章身侧:“这是你的厢房?” 门外的木牌上篆刻了字,一路过来,只有几间如此,余下的皆是空牌。 宋祈章给小玉姑娘捧场,开销够大,这间厢房是长乐楼主人为他留的。 “是。”宋祈章道,“魏表哥第一次来?” 侯府与宋家二房才是亲戚,宋祈章称呼他,总会带上姓氏。 魏元瞻点头,眼神又往知柔身上去一眼,真是奇了:“你怎么不叫我?” 知柔词竭,半天才揪着眉头问:“你为什么来这儿?你不是跟着我吧?” 魏元瞻好笑:“我为何跟着你?” “我怎么知道。”知柔懒得理他,手肘撑在窗框上,兴致很快就被长梯那边的乐伎调去。 魏元瞻一时无言。宋祈章也是带着心事来此,欲找的人还没见到,却是迎了一个不速之客,不由得分出一点心思琢磨怎么把他送走。 “魏表哥有多少银子?”宋祈章眼珠转动,含笑看向魏元瞻。 他似未听清:“什么?” 宋祈章道:“斗魁会上,哪有不花钱的客人?” 魏元瞻会意,转头瞥了下长淮,他踱上来,从怀中掏出银票,貌似替主子心疼,瘪着嘴、磨蹭地问了句:“爷,要几张……” 魏元瞻便重新睇回宋祈章。 早该想到,侯府世子哪会缺钱?就是身上未带,底下人也会替他携着。宋祈章讪讪提了下唇,随手接了两张,起身迈出去:“失陪。” 他的举动对知柔而言是赤裸裸的背叛,她眼睛虽往下撇着,一双耳朵却竖了起来。听见宋祈章道失陪,知柔登时收手,略显惊讶地注视二哥哥的背影。 随后开始不满,推案起身。 “别走。”魏元瞻拔座,高高的个头将知柔全部罩住,眸光自然而然地定到她身上,“我有话想问你。” 知柔抬头而视,还没开口,听见楼下有副熟识的嗓音,不免偏过去,嘴边弯起一丝笑容。便又坐下了,眼神尚未挪动:“什么话?” 魏元瞻忖了片刻,很突兀地问:“江筠此人如何?” 这个名字,在他二人之间从未言及过,是一个很生的谈锋。 知柔却好像没有发现,手指往下遥点了点:“他来了,你想认识吗?” 口吻十分松泛,嘴角上翘,很欣喜的样子。 与方才见到魏元瞻的模样天上地下。 魏元瞻眉宇冷了,对她的厚此薄彼感到不快,目光循下去,在男子脸上驻了少顷,微微一怔。 怎么是他…… 第37章 起微澜(十五) 那是魏元瞻独有的习性…… 知柔在楼上看见了江洛雅。 多日未见的朋友突然巧遇, 知柔嘴边勾起一些难压的笑。听魏元瞻问起江筠,便随手一点:“他来了,你想认识吗?” 目光还搭在洛洛身上, 想同她招呼,又想等等看她何时会瞧见自己。 魏元瞻脸色微寒,对知柔的反应十分不悦。他掀着衣摆重新落座, 眼睛斜到长梯, 瞧见那个一领道袍的男子。 相比其他生意人家的子弟,他要显得冷峻许多, 不是一张笑惯的脸, 甚至有些丧气,行走起来不紧不慢,乐伎见了他, 都会含笑称呼一句:“少东家。” 江筠似乎寡言,并不回应,只是唇边漾出一点礼节的弧度,慢慢越过她们。 直到他驻足梯下,那张面庞才无比清晰地映入魏元瞻眼中,像一把锋刃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使人不由一怔。 这张脸,魏元瞻见过。 不止一回。 膝上的手指攥紧, 眉峰攒了片刻,复松开来,不显任何异样。 知柔扭头看他一眼:“你寻江筠有事儿?我替你引介?” 魏元瞻眼皮也不眨:“不要。” 他又不是来交朋友的,引介什么? 知柔早就习惯魏元瞻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反正他有他的心思,她管不了。 又将头转回去, 俯瞰长梯,江洛雅清冷冷地站在那儿,还未发现她。 知柔有些等不及了,想将邂逅的惊喜迅速传递过去,她兜望一圈,忽向长淮道:“纸团,还有吗?” 从前在家塾,长淮经常帮魏元瞻传递消息。多半是他们吵架的时候,魏元瞻有话要讲,却不肯开声,连一个眼神也不肯掷去。 长淮作为魏元瞻最得力的属下,有职责维护主子的颜面,也有义务做好主子欲办之事。故将主子想说的尽抄下来,揉成小小一颗,往四姑娘书案上扔。 第46章 这个方子沿用至今,长淮身上总会携卷纸笔。他掏出来,递给知柔,犹豫地问:“四姑娘要纸做什么?” 知柔道:“喊人。” 她撕下巴掌大小,在手里一握,还不及投掷下去,梯口处遽然爆发一起骚动。 舞台旁垂泻的蜀锦经不住整个人的力道,“扑拉”一声闷响,一个年轻男子倒跌在蜀锦上,将整片布置毁于一旦。 他面前站着江筠,一双硬朗的眉眼把他下睨着,笑容半真半假:“上次秦公子醉酒失态,这次又怎么样?还是吃醉了吗?” 小玉被江筠遮在背后,半侧着身,将袖衫向上扯拢,眉目虽低垂着,很有一些清傲之色。 原来那秦公子对小玉动手动脚,江筠愠怒,一把将他挥倒在地。客众对那秦公子的行为也是嗤之以鼻,长乐楼非烟花楚馆,乃大雅之所,这种人混入其中,真是脏了视听。 一时间,议论四起,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低的,汇聚一处,就有些朦胧的喧闹。 那秦公子行迹败露,且不是头一回了,竟也有羞耻之心,他踉跄起身,手指江筠道了三个“你”,最后涨红着脸,摔下一句:“你等着!”脚底抹油去了。 魏元瞻默默注视着,不知在想什么。 知柔的视线和魏元瞻一样,停驻在江筠身上。 或许她的目光太明显,江洛雅在错眼间,目定上来。果然先是惊讶,转而变为惊喜,对江筠说了一句什么,捉裙游上长梯。 江筠顺势往上边的窗户看了一眼,就见一道直而端正的背影自窗台隐没,现下坐在窗畔的,是一个金相玉质的少年。 四目相对一阵,江筠从那略有敌意的眸光里掉了身,吩咐下人把场地恢复原状。 知柔在江洛雅望上来的时候,全部注意都嫁接过去,三两步跑到厢房外,等她过来。 二人一见面,都很高兴,亲亲热热地挽着手,知柔边走边道:“底下可瞧见我二哥哥?” “撞见了,他在楼下好像有朋友,说一会儿上来。” 进了门,这才看见房里还有三个男子,年长的两个立在案边,按刀垂目,一瞧就是座上那人的随从。 江洛雅忍不住去端详他。 刚一动作,他已望了过来,拂衣起身,视线牢牢锁在知柔身上,没向她睇一眼。 宜宁侯世子。江洛雅心底暗道。 她见过他,几回在春宴上,还有几次是在宋府,他都像现在这般,那双眼睛尤其规矩,从不胡乱打量。 江洛雅稍稍福身,口中并未称礼。 适才引得知柔为他们引介:“这是江姑娘,我好朋友。这是宜宁侯世子,我的……” 知柔一番措辞,不知道要说“师兄”、“亲戚”、还是“冤家”,最后敛出个笑,话说出口实在有些敷衍了。 “一个朋友。” 听得魏元瞻嚇一声,大抵是气笑的,但以他的教养,不至于冷落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便抬一抬袖,冲她回礼。 江洛雅似乎有几分骄矜,眼珠子从魏元瞻身上收回来,拉着知柔去榻上坐下,瞧她一身男装,直夸俊俏。 “我方才在楼下看你,还以为是哪个亲戚家的兄弟,很有些眼熟,瞧了一会儿才认出是谁。” 知柔大大方方地任她看:“你今日怎么出来了,不是说你母亲不许你天黑出门吗?” 江洛雅撇了撇唇:“别提了,我也不想,是……” 言及此,把长淮他们睃了一会儿,大概是嘴严的,才接着道:“是那个小王爷,他说嘉阳县主曾听过小玉姐姐演乐,喜爱得不得了,要花重金把小玉姐姐买到王府,给嘉阳县主做老师呢。” 她口中的小王爷是陛下的十一子,心智稍缺,母族谢氏却于朝廷立过汗马功劳。陛下负疚于怀,待其长成后,替他择了功臣之女为妻,且赐府京中,此生都不必就藩。 小王爷还有一个嫡亲姐姐,是陛下众多子息中,唯一一个没有夭折的公主。 陛下对她十足宠爱,她与小王爷又感情甚笃,是以在整个京城里,无人敢对这个心智未展的小王爷有任何不敬。 厢房中十几支灯烛照着,江洛雅把头发捋一捋,口气轻飘飘的,隐有些埋怨。 “爹爹不在京师,家里的生意全由哥哥做主,小玉是长乐楼的活招牌,哥哥怎舍得放她走?听闻那嘉阳县主同我一般大,哥哥便想着让我过来,试着走动走动。” 知柔记得上回,江洛雅也说要去交游十三姑娘。这种被人安排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很受不住。 “你真辛苦。”知柔替她斟茶,目光往旁边挪动几寸,定格在飘曳的光影上。 想起什么,不由抬起眼,转了谈锋,“我上次送去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江洛雅惊了一惊,若非知柔提起,她都要忘记这桩事儿了。 那只木匣,她连打开看一眼都不曾,径直叫嬷嬷拿走,不晓得扔去了哪里。 江洛雅微感局促,两手垂在衣裙上,倏捏倏展:“啊……收到了。你怎会送我那个?好看倒是好看,我平日却也用不到它。” “是吗?”知柔轻问,随即又道,“你不喜欢?” 江洛雅给她那真挚又清亮的眼神刺了一下,蓦地心虚,笑容变得别扭起来。 “并非不喜,不合适罢了。” 厢房就这么大,她们的交谈一字不落地坠入魏元瞻耳中,他侧目微睐了江洛雅几眼,手搁在案上轻敲一敲。 动静很小,知柔却察觉到了,秀眉微攒,有两分郁躁。 那是魏元瞻独有的习性。 他每回听人撒谎,或是忍着厌烦长待某处,便会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桌沿上。 这感觉很吊诡,知柔睇向身旁之人,原只是颇觉有异——江洛雅的表现,不像在谈皮影。 此时此刻,知柔几乎笃定了。 江洛雅在诓她。 为什么呢?知柔想不通,面上露出些心不在焉来。 恰逢竹笛声起,斗魁会便算正式开始。宋祈章这时推门而入,与再度碰上的江洛雅颔了颔首,踱到窗畔。 忽然静了片刻,江洛雅自觉拘谨,倒是站起来,对知柔道:“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哥哥那儿还需要我。” 说着又向茶案那边绽去眼光,“魏世子,宋公子,少陪。” 魏元瞻潦草地应了一句,等人走后,身形端正几分,问宋祈章:“表弟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魏元瞻方才眺望楼中,盯了宋祈章很久。 他不是来听曲的。 此言惹得宋祈章一愣,略微垂首:“什么?” 一副装模作样的姿态,魏元瞻便不再说了。 稍隔片刻,宋祈章挪到知柔身前:“四妹妹,走吧。”声音放低,“我在楼下碰见贺庭舟了。” 他刚才同江筠打听,蓝温已有日子没来,至于那服散的女子,江筠从未见过。一无所获,更不能让四妹妹久留于此,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不巧,他们下去时,迎面撞上了贺庭舟。 知柔今日乔装打扮,若非熟识之人,断看不出这副皮囊下实际是个女子。 宋祈章有意遮挡,知柔却厌恶这种躲藏的感觉,轻易就勾起她在洛州那些狼狈的回忆。 她想站出去,直面解决。 还没来得及拔腿,冷不丁肩头搭上一条胳膊,魏元瞻的声音自头顶传下:“走就是了。” 在外人看来,不过两个少年勾肩同行。 贺庭舟经过他们身边,眉眼不豫,但魏元瞻那个煞星,他是再不敢招惹了。 过了半晌,他忽然回头,视线由上到下打量了那道纤细的背影许久,嗤笑一声,不知瞧出什么,放声道:“魏世子,你是不是藏了我的东西啊?” 第38章 起微澜(十六) 四姑娘尾巴摇到天上了…… 长乐楼的斗魁会三年一至, 但逢办起,座无虚席。 时下竹笛已响,行例中首个乐伎款款抱琴, 从容地落到舞榭,勾起指,随即音弦缭绕, 台下听客陶醉其中, 少有人注意走道上的动静。 魏元瞻如同往日和伙伴搭背,闲散地握住知柔的肩。他掌中温热透过衣衫传到知柔身上, 莫名有些安定的感觉。 知柔偏眼瞧他, 话却是反调:“你不用这样,我又不怕他。” 魏元瞻轻笑了下:“你怕过谁?” 知柔的脾性,说谨慎也谨慎, 说莽也莽。 魏元瞻若不管她,她在身体上自然吃不了亏,可人言呢?她本就因为身份承了许多闲话,倘再叫谁认出她穿着男装到长乐楼,又是一项新鲜的谈资。 第47章 魏元瞻不想让她暴露,可那贺庭舟真是不上道啊。 在他们还差几步就待跨出门槛时, 背后追来一句什么,知柔感觉肩头的手紧了一下, 攥得她发疼。 这个距离,贺庭舟原看不清那道矮些的人影,但他着眼打量,那个身形体态,加上宋祈章今日在此,“他”不是宋知柔, 还能是谁? 见了魏元瞻,便好似一簇烈火在胸中翻滚,好好的兴致被他搅乱,贺庭舟突然压不住性儿,冲他喝道:“魏世子,你是不是藏了我的东西啊?” 一语作罢,同游的兄弟皆住了脚,顺着贺庭舟的视线往前看—— 长淮和兰晔亦在这时收停步子,问询地瞄了魏元瞻一眼。他果然停下,唇角浮起一丝英邪的弧度,是动了怒。 东西。贺庭舟称知柔为,他、的、东、西? 魏元瞻推了知柔一把,让她先走,自己转过背,目视贺庭舟。 声音里含着轻佻的笑:“贺公子,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不合心意?” 一经提起,贺庭舟脸色剧变,那些与他同游的兄弟也是见过魏元瞻来贺府送礼的。 他们大多只是认识魏世子,从未打过交道,陡然想起那日贺府前院,少年一身白衣,装得温顺,做出的举动却惊世骇俗。 没有人愿意为了贺庭舟去得罪宜宁侯府,得罪这个骄悍的魏世子。 自然就勒回脑袋,讪讪将贺庭舟的肩膀捏一下,和声劝道:“都开始了,咱们不是来看桃贞姑娘的吗?” “是啊,”又有人道,“桃贞娘子正往这儿看呢,别失仪了……” 却说少年人最是意气,贺庭舟听他们劝话,只觉愠火更盛,哪管什么场合,抖肩挣开他们,迈步朝前。 楼内琵琶声如水流湍淌,伴着座下轻微的推盏人语,门首这边的情形显得不足为道了。 贺庭舟自也不想闹大,只消把怒气泄了,扳回一城。是以,他的音量没再抬高,却叫魏元瞻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那日春宴上,魏世子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冲我挥拳头,原来是为了宋家那个野种啊。” 那天,他才将箭射到宋知柔脚下,魏元瞻就过来了。再与今日所见相结合,还有什么理不清——魏元瞻是在替宋知柔出头呢。 只是一点令他想不明白,魏元瞻和宋知柔的交情不是很浅吗?前两年春宴上,魏元瞻自己说过的话,不比他说的少几根刺。 话音入耳,魏元瞻神色蓦地阴了一下,早就忍耐到极点。正要开口,不防一只拎壶的手从贺庭舟身侧撞过来,酒泼了他满身。 “对不住、对不住,人太多了,搡得我手软。”宋祈章折下眼,瞧贺庭舟衣衫洇深大块,上手替他马虎地掸了掸,一边装相道。 “哎呀,全湿了……来,你脱下来,我与你换,就当是赔罪了,成吗?” 弄得贺庭舟在外好大个没脸,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拂开身上的手,径自收整形容。 魏元瞻却是笑了,他和宋祈章交换一个眼神,踅足跨至楼外。 夜色如墨,鳞次栉比的灯笼挂在檐间,一排排往深了去,照进街市尽头。 临近的一个摊铺坐着几名差役,瞧样子,是下了值到这里吃酒,借一点门扉听长乐楼传出的悠悠曲乐,别有一番滋味。 知柔背靠漆墙站在长檐下,两手抄起,百无聊赖地踢地上枯叶。 不知道为什么,魏元瞻和二哥哥总认为她需要别人护宥,遇见麻烦就把她拎出去,推得远远的。其实他们无需如此,毕竟这种护宥也不能长久维持,倒不如她亲自解决那些麻烦,一劳永逸。 但方才魏元瞻已经推开她了,她不会不领情,更不会给他添乱,就站在这里安静地等。 魏元瞻从楼里迈出来,余光微瞥,望见了灯笼底下的人影。 她贴墙站着,身条像枝青竹,绚烂的光落她面上,又艳又冷,还有几分得天独厚的英气。再一端详,大概是年纪小,真没长几两肉,怪不得她扮男子天衣无缝,生人难以甄别。 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在往哪儿瞧,魏元瞻忽然惊住了,忙转过脸,睫羽颤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正巧知柔偏头,看见了他:“好了?二哥哥呢?” 她一边问,朝门内复望一眼,绫罗绸缎堆叠,没捉到一分宋祈章的影子。 “应该快了。”魏元瞻回道,视线仍投旁边,立得跟个桩子似的,不肯看她。 京城的夜晚是繁华的,各种热闹招摇而过,将那些不好的情绪都跑散了。知柔轻笑了笑,觉得洛洛诓她一事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必多想。 于是转了心思,盯上魏元瞻:“对了,你本来找我是做什么?师父让你来的?” 她换衣出来前,魏元瞻到阁中找她,那模样,似乎有话要与她说。 魏元瞻道:“师父说你的剑术比我……” 言及此,后头的话音全给剪断,他扬一扬下颌,重新说道:“总之,师父让我和你练。我用枪。” 这话就比先前简白许多,还有些碎,像遍地织锦中捡了两块,拼凑给她。 知柔怀疑地挑了挑眉:“你用枪?” 近身独斗,他的枪根本不如剑灵活。 他这别扭的情态……知柔慢慢笑了起来,猜到一些,故意要揭他的短:“师父到底说什么了?夸我的?” 魏元瞻要面子,眉头一拢,浑不理她。 知柔非得听到一个答案,见他不睬自己,便只身把他“围”起来——他将脸扭到哪儿,她就跟哪儿,到处寻他的眼睛,要和他对视。 长淮他们在后头看着,觉得四姑娘是属小狗的,尾巴摇到天上了。 魏元瞻就是不让她夺去视线,也好像成心似的,她围在身边扑腾,他很受用。 “说呀,魏元瞻,你说吗,师父到底夸我什么了?你告诉我,行不行?” 知柔必要得逞,已经开始掰他衣袖,欲将他的连人带脸地掣过来,回答她问的话。 她实在像只小狗,非常热烈,魏元瞻忍不住在她没看见的时候轻轻勾唇,短暂地笑了一下。 兰晔眼尖,窥见魏元瞻的表情,恍惚觉得自己看花了,眨了眨眼。 他又没再笑了。 可主子这样一个注重仪表的人,竟然任四姑娘在他身上作乱,丁点儿都不管。 兰晔扣了扣眉,直觉想不通。 魏元瞻委实兜不住知柔的折腾,擒下她的手:“别闹。” “师父到底说什么了?”她犹在追问,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魏元瞻无法,低头看她一眼:“说你剑法精湛,炉火纯青,成了吧?” 他信口摘了两个词,有意夸大,“死”也不肯将原话转述给她。 知柔翘一翘唇,心里得意,转身让开些许,走到一旁长凳上掀袍坐了,目光还端详他。 “你就这么不肯输给我?” 魏元瞻没应。 他似乎享受和她较劲儿的感觉,总想逗一逗她。而有些时候,他的确好胜心强,不是不肯输给她,只是不想输。 这些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他没觉不妥,往后大概也会这样。 知柔一向清楚怎么刺激魏元瞻,她又对他露出那抹狡黠的笑:“罢了,少不得我让一让你,填补你那极端的胜负欲。” 魏元瞻眼梢一斜:“我用得着你让?” 适逢宋祈章的身形出现在视野里,知柔麻利起身,绕过魏元瞻:“二哥哥,回去吗?” 垂首一看,才瞟见宋祈章身上有些水痕,衣襟也皱了些许,知柔不禁将眉收拢,十指也攥了起来。 宋祈章倒是没有怎么,依旧一副不羁的样貌,与魏元瞻说了几句话,便作辞别。 知柔的目光不断往宋祈章身上瞥,想问他什么,又踟蹰着,仔细维护二哥哥的脸面。 等裴澄把车驾来,知柔却不上,要乘宋祈章的。她还是想问一问他。 坐入车内,宋祈章感觉知柔的眼神长久停在他的脸上,有些不自在。 他清咳两下,待要启口,倏闻外面响来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宋祈章心头疑惑,掀帘子朝外置去一眼,就见魏元瞻跨在马上,马走得稍慢,随马车行走的韵律缓缓同行。 侯府与他们宋府算不上同路,只能并进一段,后面就要分开。 这么点路,魏元瞻也要送他们吗? 宋祈章侧过脸,望向知柔,她竟还在盯着他。 “四妹妹,说吧。要做什么?” 第39章 起微澜(十七) 只差半寸就能划破她的…… “二哥哥喝酒了?”知柔盯着他的衣襟问道。 宋祈章举起袖摆闻一闻, 须臾,放下来一笑:“很熏人吗?叫裴澄停车,你过去。” 第48章 知柔端坐不移:“你们是不是动手了?” 宋祈章为人和煦, 也是应了名字中的“章”,能以言语化解的矛盾,他从不用武, 是以长得这般高大, 却是个实打实的文弱子弟。 若贺庭舟敢欺负二哥哥,她定要报复回去。知柔心里暗暗想道。 “没有。”宋祈章听她说着, 垂目理了理衣袍。方才在楼中, 贺庭舟不愿与他相换衣物,他没话可说,便提壶陪了一杯, 泼在自己身上。 知柔与宋祈章自幼亲厚,他瞧着玩世不恭,可若要在宋府挑个最能藏事儿的,一定是二哥哥。 “真没有?”她再度询探。 宋祈章被她的多疑弄笑了:“真的,我跟那个武夫计较什么。” 怕她不信,又添补一声:“我们就是互相敬了个酒, 挡在路中被人推搡,洒了一些。我什么时候瞒过四妹妹?” 知柔亮锃锃的眼睛在他面上碾转一会儿, 他不见半点心虚,一手抬起来,示意窗外:“魏表哥是送你吗?他一向这样?” 知柔这才移了目光,在一鼓一鼓的帘缝中看见魏元瞻的衣摆。 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天黑回府,他都会送她。就像现在这样, 他骑马,一路慢悠悠地陪她到宋府门前。 知柔没答对,心绪稍安。她欹去车角,阖眼抱臂地休整起来,等宋祈章喊她下车时,才发现她竟真的睡着了。 翌日熹光乍现,知柔又起了个绝早,精力充沛地在院中练了一个时辰。 待用罢朝食,她和宋含锦一道儿迈进家塾,宋含锦没有松开她的手,拉着她往宋祈羽的位子过去。 知柔不解其意,就见宋含锦已落座旁边,提手指挥她:“坐呀,你在后面能听见什么?” 她轻轻拧眉:“这不是我的位子。” “哥哥以后都在亭松书院,不往这儿来了,你不坐,”宋含锦扫荡周围一眼,抑着嗓音,“要让给他们吗?” 那些旁支的从未给过知柔一个好脸色,有些还帮着宋培玉,认为是她使了伎俩将人逐走。虽然他们和宋培玉也不亲近,但她一个小丫头在家塾呼风唤雨,十分令人不悦。 知柔无谓这些,轻笑了笑:“我坐后面都习惯了,三姐姐。这儿离夫子太近,我心慌。” 宋含锦听了这话,简直怄她没出息,落后一想,也是。知柔到宋家,唯一争取过的就是祖母欢心,旁的一概不争不抢,从来给她什么,她就收什么,好像没有一点欲望。 宋含锦叹息着放她回去,见周围几个旁支子弟向空位打量,眼眸一斜:“看什么?” 未几,知柔走到座上,同盛星云他们打了一圈招呼。 魏元瞻和盛星云似乎释嫌了,两人一坐一立,魏元瞻闲散地举着书,一只手搁在另边手肘下,不时睐目望向门框。 盛星云就倚在那儿,剔眉说道:“他这人怪是怪了点,心肠却是好的,我还没见过比他更讲情义的生意人呢。” 原是在聊江筠。 江、盛两家也算老朋友,盛星云同江家兄妹青梅竹马,很是熟稔。 魏元瞻半敛了视线,清冷地摇一摇头:“所以说,你看人不准。” “什么意思?” 魏元瞻不屑议论,微微侧身,喊宋知柔:“今日别忘了。” “忘了什么?”这话却是盛星云好奇问的。 知柔朝他挥一挥掌:“知道了。” 陪他过招。知柔攒眉,真是麻烦。 他的枪又沉又利,她很难挡,况且她不喜欢枪。 知柔目色微凝,抬起来往宋祈羽的位子上瞟了一会儿。 大哥哥也练枪。 那是春日,天上犹飘着小雪,零星的几片落在枪上,泛着荧荧的微芒。而枪尖下,知柔手肘撑地,半截身子都往后仰着,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的枪锋只差半寸就能划破她的下颌,离得那样近,知柔第一次觉得生命受到威胁。 宋祈羽居高临下地睨她片顷,方才收势,用锋尖挑开了她掉在地上的长剑。 声音也是冷的—— “你的剑没有开刃,不过破铜烂铁。” 知柔撑在地上未动,眼眶都红了,手和嘴唇一并紧锁,迫使自己不把眼泪滑落出来。 晴丝袅袅,通过门窗吞吐她玉白的脸皮,如水墨晕染。 知柔对枪本能地有些畏怯,不愿袒露,只好应承魏元瞻。 盛星云见他们又开始说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懂的话,上了密语似的。哪怕他同魏元瞻是多年好友,这种情况多了,难免吃味。 他把手叉在胸前,大步踱了过去:“我说元瞻,你动辄不理人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方才讲我看人不准,什么意思?” 锦衣纳入眼底,魏元瞻抬眸盯着他。 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魏元瞻和江筠并非熟识,他不想把话撂得太明,不想赤条条地在背后贬低谁。 盛星云给他瞧得没了底气,不觉咧咧唇角,现出个不自然的笑:“罢了,别说,我不好奇。” “在我看来,你才是最讲情义之人。”魏元瞻平静道。 一刹给盛星云说得局促了,他步子微滞,好像路也不会走。 魏元瞻所言,与他方才评论江筠的话正好对上,只是魏元瞻道的不是“生意人”。 交往许久的朋友突然这么称赞他,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什么别的,盛星云呵呵一笑,浑然未察这是一个答非所问的句子。 知柔答应陪魏元瞻练枪,到底没做数。 才回到拢悦轩,星回抱着一副画轴呈到案上:“四姑娘,这是上午凌府送来的,说是见面礼。” 知柔蹙着额扫视一眼,不是说下次去凌府画给她,怎么倒自己送了过来?这位凌姑娘,认准了她不肯再去么。 想起凌子珩骗她一事,知柔脸上没几分好颜色,转到屏风后头更衣,忖了一会儿,又叫星回:“星回姐姐,你帮我掣开看看,那幅画。” 星回应声将其展开,目光垂落,不由撑撑眼睑,扭头对着知柔比照片刻:“四姑娘,这是请谁画的呀?不大像您……眼睛鼻子又有些对,说不上来。” 知柔系好臂褠,慢慢迈至案边,冷眼把画中人睨一睨。 的确说不上来。 或许画的原就不是她,她自然不会替自己找相似之处,但看着看着,是有点像谁……阿娘若再年轻一点,与这画像应有七成相似吧。 缄了半晌,知柔倏地一嗤:“无聊。”请托星回把画收走,拎起萧剑便要往起云园。 却说星回卷画的时候,看见画中女子耳垂上有块绯色的印记,她顿了顿,嘟囔一声:“林姨娘是不是也有一块这样的疤……” 林禾不戴首饰,寻常发髻总会垂下几缕,将颊畔微微拢住。即使这般,她依旧不显柔弱,不失端庄。 星回曾在樨香园上过值。那天四姑娘宿在林禾屋里,星回打水进去,林禾正挽发擦手,替高热的四姑娘拭身。 光影慵暗,星回秉烛去到床边,想察看四姑娘是否还烧红着。便是那时,她瞥见林禾耳上有块显眼的疤,并不可怖,只是伤在耳垂处,实在有些稀罕。 知柔听见她说的话,脚步兀地收了,诧异的目光投到她脸上:“你说什么?” 天色将倾,知柔来得比平时早,林禾瞧一瞧窗外,稍有疑惑:“打起云园回的?” “没去起云园。” 知柔落到梅花凳上,看案台烛火,光圈太弱,整间屋子像座暗室,仅有一点微黄的光。 阿娘不喜亮堂吗?为何每次来都这样黯。 她情态有异,林禾未能及时察觉,仍惯例询她:“今日夫子教的什么,可听得懂?” 知柔答道:“还是算术,有点难,但是三姐姐说她空闲可以教我。” 林禾稍微颔首,还待说些什么,就见她伸手往自己耳上指了指:“阿娘,你这个疤是怎么来的?” 她一面问,一面将梅花凳挪到林禾身边。其实那伤的缘由,她早听过无数次了,却忍不住再问起,仿佛要借阿娘的回忆去往昔里瞧一瞧她年轻的样子。 林禾坐在榻上,眉目娴静。 那一道伤,是她少时跟常遇出去玩闹,不慎留下的。 当时,常遇半跪在廊上,长臂揽着她,被她自耳垂流进衣领的血吓得惊慌失措,要拿手给她捂,又怕他手脏,急得近乎饮泣。 后来她人无碍,耳垂上却落了疤,父亲本就嫌常遇散漫,把她都带偏了。 那天见他来,更没摆出一分好脸色,常将军对父亲道:“小遇顽劣,损伤了曦儿容貌,今日我便将他放在这儿,随你处置。”说完就走,头也没回。 第49章 父亲还真的将他打了一顿,她在旁瞧着,见他不叫不喊,连个哼声都没有,愈看愈叫人心疼。 “你不是问过吗?”林禾从思绪中抽离,望着知柔的脸,“我跟你父亲去同伴家游戏,走的窗户。那时还小,太贪玩了,什么都不避忌,不想才钻上窗沿,猛地瞧见她家夫人在里头写字,一个不慎,就摔了下去,磕到了耳朵。” “阿娘和父亲既然这么早就结识,理应感情深厚,他为何把我们扔在洛州,九年不闻不问?” 这话知柔询了多回,不敢往深了想。阿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深怕想多了,一切都经不住推敲。 林禾低着眸子,才起头喉咙就咽了咽:“你父亲……他有他的苦衷。” 知柔举起视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林禾。 “阿娘,你会骗我吗?” 第40章 起微澜(十八) 魏元瞻俯向她的视线里…… 天有些阴沉, 像要下雨。知柔从房间里踏出来,起得比平常晚,眼下却是微青的, 似乎未曾好眠。 昨夜她问阿娘,阿娘果然缄默了。这种事发生也非头一回,她本该习惯的, 可她继续追问—— “阿娘的姓, 是双木之林,还是立雪之凌?” 话音甫落, 屋内好像一刹结冰, 仿佛又回到那个风雪江寒的夜里,林禾冻得骨头发抖,经年不展喜怒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裂痕。 她手搭在膝间, 落后一会儿,慢慢把神情敛去,朝知柔平静地道:“你方才说什么?” “是不是假的?阿娘并不姓林。” 房中烛火微弱,瞧不清知柔的面庞,但她的声音无比清晰,带着盘问的意味。 林禾停顿片刻, 冷冷问道:“谁与你胡言?” 察觉林禾的声气儿一下严厉,知柔闭唇无语, 把脑袋扎低几寸。 屋里突兀地静下来,林禾注视着她,目光像从皮肉照到肺腑,将人剖开一般,只不发话。 知柔蜷了蜷手,沉默着想到郑娘子——她为何会冲撞阿娘, 又仅仅因此便被父亲和二太太驱了出去?父亲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廑阳凌氏是在一夜之间举族搬离京师。阿娘若姓凌,是他凌氏族人,为何她们当初不在廑阳,而在洛州? 思绪万千,只有阿娘能给她答案。 “没有谁,我只是碰巧看到一幅画……那画中女子与阿娘的面貌有些相似,尤其是耳垂上那一道疤。”知柔思忖半晌才启口,复一举眉,低声,“她姓凌,立雪之凌。” “是吗?”林禾似乎在问,又不像问她。 知柔道:“我不会欺骗阿娘。” 就闻榻上的声音平淡若水,仔细分辨,却已显愠意:“长辈跟前,你言语不分尊卑,回答吞吐含混,这不是欺骗,不算放肆?” 明知她并非震慑,知柔口中仍泛上委屈,酸得咬了咬牙:“……我错了。” “错了就回去好好反省,明日不必来了。” 因为惹林禾生气,知柔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想了很久,是真的知道错了,但是心里又十分不甘。 这日清晨,知柔称病未去家塾,连晨省也没去,嘱咐星回打外头套车,一径去了凌府。 凌鹤微于书房悬腕,下人进来通报,称宋姑娘来了,她微微一笑:“请她到亭中稍坐,我就来。” 知柔看见凌鹤微的时候,面上有几分尴尬,耐着性子拎出悦色,起身向她见礼:“突然造访,多有打扰,望十三姑娘勿怪。” “无妨,我一人在府中也是无趣。你来了,正好陪我解解闷。”凌鹤微比知柔大方得多,坐到石凳上,“会下棋吗?” “略通一二。” 下人将棋盘摆至圆案,二人猜先,凌鹤微执白。她首落一子,挑目说道:“看来你是收到我送去的画了。怎么样,是不是像你?” 知柔的目光垂在棋盘上:“五六分吧,毕竟不是我。” 凌鹤微笑:“对呀,不是你。你可见过那画中人?” 知柔捏紧棋子,抬起脸。凌鹤微回视她一刻:“我随意问问。” 对待生人,知柔颇有几分警惕之心。 很快收敛颜色,自然道:“不瞒十三姑娘,我有些不辨人容,仔细盯着还好,过会儿就忘了。你若问我是否见过谁,我很难回答。” “是吗?那你平日怎么识人呢?” “手,还有熏香。” 知柔望她一会儿,编起谎来没有一丝慌乱。 “十三姑娘的手骨肉匀称,指腹略有茧,指盖儿上染了一层薄蔻,不醒目,但这是将门之女才有的习惯。想来凌公子称姑娘尚武,并非全虚,十三姑娘应与武将门第常有走动。” 顿了顿,知柔又道:“你身上的香,很贵。” 凌鹤微瞟她两眼,笑容愈盛:“有点意思。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自己身上熏的香,乃北地特产之物,贩到京中,比檀香、沉香更为珍贵。 知柔摇头:“从洛州到京师,这已是我走过最远的路了。廑阳是什么样的?” 凌鹤微下着快棋,闻言没再抬眼,只盯着棋局:“该你了。” 知柔抬手就下,似乎没在思考。凌鹤微被她的棋路扰了片刻,适才慢悠悠回她。 “廑阳么……我在那里待的时候也不长,春天桃花开了,我就去河边乘船赏花;夏天,九哥哥会回来,给我带很多他经历之处独有的小玩意儿;冬日就在外祖母家了。” “廑阳规矩大,没有滋味,不如京师。”凌鹤微最后评道。 知柔今日来是为了试探那幅画的用意,听凌鹤微说完,她接着问:“你的小姑姑,她什么样?” 风卷起亭周纱帘,与少女的声音一起响到耳畔,叫凌鹤微略微停下,抬眸望了她半晌。 随后说道:“我从没见过她,只是听外祖母提及过,小姑姑她精于弓马,那些千金小姐都不屑学习的事物,她样样出色,当年求娶她的人能塞满整个凌府,她却谁也瞧不上。” 话音至此稍降了降,仿佛自语一声,“偏偏嫁了常将军。” 这声音极低,知柔记得在哪里听过,不由张口:“常将军……” “可不能再说了,要掉脑袋的。”凌鹤微及时把她的话掐断,看看棋盘,又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的棋是谁教的?” “传我武艺的师父,他爱下棋。” 凌鹤微悄无声息地笑了一下,未予置评,等一局走完,方才说道:“下次别弈棋了,咱们去钓鱼吧?” 这是嫌她棋臭呢。知柔于缺点上从不掩饰,坦荡地回以一笑:“好啊。” 早晨到宋府家塾时,知柔不在,魏元瞻往她的位子上接连瞟了几眼,等到杜夫子进来,她犹未现身。他按住疑惑,散学后叫住了宋祈章。 “她怎么没来?”魏元瞻说着,目光向知柔案面一扫。 宋祈章回道:“好像病了。” “病了?怎么病的?”魏元瞻挑眉。 “听说是倒春寒,受了凉。我下晌去瞧瞧她,魏表哥要我给她带什么话吗?” 宋祈章站着等他一会儿,却听他道:“不必。” “哦。”宋祈章折足回身,走出去两步远,背后蓦地响起魏元瞻的嗓音,其间略无情绪,但他还是从那装相下甄出一丝担心的味道。 “叫她早点好起来。” 宋祈章笑着摆一摆手:“行,我会跟四妹妹说的。” 到了前院,廊下光影一闪,紧着便瞧长淮急匆匆地踱步,至魏元瞻身前:“爷,不好了,姑娘她……她进宫了。” 不大切实的一句,魏元瞻没应得过来,待他重复一声,魏元瞻才微绷着脸:“你再说一遍。” “姑娘今晨一直待在院子里,同夫人赌气,不肯出来,饭也不吃。半个时辰前,夫人遣马娘子去外头买油酥饺给姑娘送去,这才察觉姑娘不见了。侯爷散朝回来,碰上旁的同僚都在祝他……” 长淮眉头紧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回禀。及此,觑了下魏元瞻的情状,小声道:“这才知晓姑娘原是进宫去了。” “母亲怎么样?” “夫人很生气,但有侯爷在,已经安稳不少,不会有碍,爷放心。” 叫他怎么放心?魏鸣瑛的主意也太大了,怄什么气能让她躲到皇宫里? 魏元瞻手指攥紧,一刻多待不得:“回府。” 长淮却拖住他:“爷,您不能回去。” “怎么?”他停下来,眉目泠泠。 “夫人说……姑娘今日之举,您有知情不报的责任。若姑娘后半辈子折在皇城,爷就……再也不必回去了。” 魏鸣瑛与侯夫人乃是因为那个“心上人”赌气。 许月清不知哪里打探到江筠的名号,叫下人来一问,得知魏元瞻与他也有过交集。他们姐弟感情素来深重,小事打闹罢了,大事上头捆着一条心,都为彼此周全着。 第50章 魏元瞻的确没把江筠和魏鸣瑛的事告与侯夫人。 他扯唇一笑,眼皮往底下睨着,是个动气的表情。 魏鸣瑛啊魏鸣瑛,真是他的好姐姐。还有母亲,只魏鸣瑛是她的掌中珠,他算什么? 长淮看着他,不知说些什么来调和。即见他微微扬起那张骄傲的脸,冷哼了声:“不回就不回,这天下之大,还没有我容身之所了?” 言罢,锦靴一抬,迈着大步只管往宋府门外走。 长淮和兰晔一并趋步,长淮劝道:“夫人是在气头上,爷再等等,等姑娘……” 不及说完,魏元瞻横他一眼:“等什么等?把我马牵来。” 长淮只得噤声,跑去牵马,把缰绳递到魏元瞻手中,小心着问:“爷去哪儿?” 魏元瞻翻身上马,垂睇他们道:“都别跟着我。”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扬起一道薄尘。 天色尚早,市中人影稀疏,比傍晚时分显得幽凉许多。 大约过了六七里,魏元瞻将马催徐,耳边渐渐少了些刀子似的风。 心里还是不满,憋闷,委屈。 他听父亲讲过,母亲尚在许家时,外祖母待她和姨母二人是有些不同的。 外祖母心偏。 只是没想到,人心的位置也能向下传承——母亲怎可以做到如此偏颇,永远向着魏鸣瑛? 魏元瞻咬了咬腮,打马在街道上缓缓行过。 眼望快到西城门,他又换了条街,看见一家糖水铺子,无端端想起宋知柔。 她还病着。 魏元瞻眉峰轻攒,驱马至一家药铺前,询问着叫药铺掌柜给他抓了几幅治风寒的药。 知柔与凌鹤微很是投契,中午在凌府一道用饭,下晌又在书阁里看了会儿书。 二人从兵法聊到志怪轶闻,直说到申时交半,她才与凌鹤微告辞,由下人引着往外去。 甫一出来,在门下迎面碰上才回府的凌子珩。 “宋姑娘。”他似乎惊讶,斜阳映入眸底,旋即又践出一丝明朗的笑。 “我以为宋姑娘不会再来了。” “凌公子。”知柔与他回礼,仍为上回的事记仇着,不太愿意多言。 她道:“十三姑娘赠我丹青,我来道谢。这便走了。” 衣袍微荡,行向台阶。 便在这时,身后、身前一并传来与她有关的声音—— “等一等。” “宋知柔?” 知柔抬起眼睫,没有回头,直视前方。 马背上,魏元瞻手勒缰绳,马蹄未定,还在阶下踱步悠转,发出“哒哒”的响声。 “宋知柔?”魏元瞻俯向她的视线里携着诧异。 往她身后轻掷一眼,很快又收回来,驻留在她身上。 语气倒是闲适,但最后说完那一哂,将嘲讽尽数勾勒出来:“你不是病了?” 没给她回应的机会,魏元瞻忽从马上扔下来一摞东西,她接住了,是一捆褐黄色的纸包。 “病了就吃药。”他面无表情道。 ----------------------- 作者有话说:魏元瞻:她没病,她只是身边又多了一些莺莺燕燕。 第41章 起微澜(十九) 你理一理我。 这会儿日头微偏, 阳光是金白的,落在魏元瞻英朗的面庞上,照亮了他眸中讽刺之色。 知柔愕然, 抱着那摞药包,竟不知回应什么。 魏元瞻为何出现在此,一个人骑马, 还给她买了药? 原来她有许多想问, 可就在她要开口时,魏元瞻一踢马腹, 马儿“嘚嘚”几声, 朝驰道东行。 知柔想都没来得及想,登时迈下台阶,要去追他, 完全忽略了身后的凌子珩。 换作从前,她对不甚关心的人也鲜少有这样大的失礼,此刻却是真忘了。 凌子珩看着知柔的背影,眉骨一抬,说不上什么滋味。大约头回被人轻视,有些难忍, 细想想,又好像不是第一回 。 只是敢如此对待他的人, 从来是这一个。 不知怎么的,这点“轻视”像在挑衅他,目光逐渐沉了几分,浮掠一丝波澜。 这条街几乎叫凌府占了去,沿道都是他凌家院墙,人少, 路宽,马蹄倾轧而过,裴澄驾车在后缓跟,而他前面,是四姑娘边跑边走地追魏世子。 “魏元瞻,你能不能等等我?” 知柔不爱追着谁跑,虽有力气,她跑几步仍旧缓下来,走一段。见魏元瞻没有丝毫停留,她这才复追上去,缩短距离。 “你慢点,成不成?” 她冲马背上的人影喊了一句。 魏元瞻不曾回首,默默将马催得慢了些。 知柔追上来,怀里还抱着药包,明明拎着就行,她偏揣着,两手环于胸前,颇有几分不快的模样。 知柔仰头看魏元瞻一眼:“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来得,我来不得?” “药怎么回事儿,你特意去为我抓的?” “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两人一走一骑,长风掀吹衣角,剥开他们一递一声的答对。 知柔不知他又中什么邪,冷嘲热讽的,有话不能好好说? 闻着怀中混杂的甘草气味,她才将脾气收敛,嗓音有些低:“我没生病,是心情不好,不想念书。你这药哪里抓的,退了吧?” 心情不好,所以到凌府?魏元瞻唇角绷直,更不想说话了。 “你理一理我。”知柔扬眼催促。 魏元瞻不耐烦:“给你就是你的了,你自己处置,别来问我。” 裴澄一直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单瞧情态,四姑娘仿佛并无上车之意。 “你在和我置气吗?”知柔歪眼打量魏元瞻一会儿,狐疑着说道。 她这个角度,无法捕捉他的全部神情,但以她对魏元瞻的了解,他吝于瞟她,九成是对她不满了。 魏元瞻矢口否认:“没有。” 知柔一边琢磨,一边冲他说:“我也没对你做什么……生病一事,你总不是从我的嘴里知道的,不算我在骗你;这药也并非我让你去买。” 她顿了顿,忽而定足:“你在气什么?” 魏元瞻给她问得心里毛躁,掰开心思一忖,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不爽什么,似乎认清他现在的举止有些无理取闹,渐次勒马,调转马头。 目光垂在知柔身上,语气微缓,却闷闷的:“谁同你生气了?” 知柔适才近前:“那你能不能下来?我这样看着你,脖子好酸。” 魏元瞻低头睥睨她一瞬,斜日和煦,她举着一双亮荧荧的眼睛,眉毛微皱,鼓着腮帮,有一丝委屈的况味。 他翻身下马,才落地抚正衣袍,余光中划过一道利索的身影。 知柔抓着马鬃踩镫而上,继而挽起缰绳,把头调了回去。 魏元瞻立着没动,朝她挑了挑眉,即见她驱马踱远几步,坐姿笔挺,双手还在马背上摸了两下。 “喂。”他叫住她。 知柔转头,眼珠子溜到魏元瞻身上,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翘起唇角:“你上次说它不愿驮我,瞧,它走得多稳。” 她总是能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不管经历多少次,魏元瞻都会被她的行为逗得发笑。 他勾了勾唇,走上去,很不客气地说:“是我的马好。” 知柔并没有很多机会能够骑马,马术平平,只是能上而已。 魏元瞻略微担心地睇她一眼:“你别摔下来了。” 说完,他踟蹰一会儿,最终伸手拉过缰绳,替她牵马。 知柔在上望他,瞧他嘴边终于有了一点笑意,眉目却还凝着。 他往前走,知柔几乎只能盯住他后脑勺,窥不到一分他的脸容了。 知柔暗中思索:魏元瞻身边没有兰晔他们的影子,这时辰,他也不在起云园,总不至于是为了她的“病情”,堕落到这步田地。 他不是这样的人。 睃他片刻,知柔倏然唤道:“魏元瞻。” 他侧身抬眸,听她问:“谁欺负你了吗?”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魏元瞻身形顿住。 知柔观他神态,慢慢笃定。 阳光成片地映在少年脸上,他仅滞了一刹,不再往她这里看。 知柔清楚他不擅长与人倾诉心事,故而等了他很久,直到又走了数十丈远,方才得他启唇。 “你若遇到不平之事,会如何对待?” 知柔眉尖颦蹙,将眼睛横下去,觉得他语调有些迷茫。 她以为他的出身,能让他感到不公的人和事应该很少,不然他就会收一收那副盛气凌人的性子。 知柔沉默一会儿,回溯降临自己身上的不堪之事,过去很久,已不觉得难受了。 第51章 “我阿娘说,公平是弱者最想要的东西。” 闻言,魏元瞻心头一颤,随即她的嗓音又坠下来,坚定地道:“我不信。” “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人不都是这样么,哪还分高低贵贱?若我遇到不平之事,我就争,争到我满意为止。” 她的话说得真是直白,又有几分少年意气。魏元瞻放下眼梢,在笑。 过了半晌,他轻轻赞叹一句:“没看出来,你还是这么狂的人。” 平日里除了和他斗,也没见她争取过什么别的,她好像一直这样,很满足,很愉快。 “狂吗?”知柔皱了皱眉,“我觉得很好。” 魏元瞻无言以对,心里有些触动。 道上人迹稀少,知柔被他牵马走了一段,突然说道:“你放手,让我自己来,这样走太慢了,没意思。” 魏元瞻乜斜着眼看她:“你行不行?”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知柔素来胆大,魏元瞻似乎比她更在乎她的安危。 思量半日,还是要否,却听一个打趣的声音由上跌下:“你好磨蹭呀。” 魏元瞻自笑一声,放开手,什么都没说,一个字也没嘱咐。 那马儿像是通灵性,马缰才从主人手里脱落,它便扬起前蹄,简直吓骇知柔,差点儿没挽稳缰绳掉下马背。 魏元瞻亦是惊愕,险些上去帮她驭马,生生忍住了,眼疾手快地攥紧缰绳,由指间穿绕握牢,把马抚定。 短短一个瞬间,他脑子里已过了好几重屏障。他不愿上马同骑,会贴她很近,他的马也会累“死”,他会心痛。 为了避免这种惨状发生,魏元瞻发话:“你下来。” 高长的鸣声犹在耳畔,知柔心绪不宁。早知他的马不好驾驭,却未料到会这么难,她不再逞强,顺势跳了下去。 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提回府的话,好像走到哪儿算哪儿,都不着急。 魏元瞻这时才问:“你为何会去凌府?” 知柔张口想说阿娘的事,又觉得不妥,转而挑拣几句简单的,把她与凌鹤微交往的经过告诉他。 魏元瞻乍紧眉头,还约了下次钓鱼?什么了不得的人,偏偏盯着宋知柔转。 “你来我往的,是不打算有个了结?” 话音出口,才意识到这话很失礼,把他和知柔都怔了一下。 随后他端直腰背,一副漠然情态,好像对她和凌家往来并不上心。 知柔自然不会应他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默想自己的心事,信口说:“魏元瞻,你说什么样的女子会精于弓马?” 虽不知她何来此问,好歹免了尴尬,让他无措的手得以松展。 他思想着回她:“将门之女,勋贵之后,还有……草原上的人吧。” 说着瞟了知柔一眼,险些忘了,还有她。她的箭术也算上乘。 知柔没注意到魏元瞻的视线,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她见过阿娘开弓。 是雨夜。 太久之前,那道身影变得愈发模糊,她已经分辨不出那个影子是不是真的,是否是她幻想出来的。 只在她长久的印象中,阿娘就是与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勋贵之后么?知柔在心底自问了一声。 魏元瞻淡淡盯她须臾:“你是想骑马狩猎吗?若是,我可以教你。” 知柔有点惊讶,抬眸碾过他的面庞,眉一挑,几分俏皮地瞅他:“你什么都愿意教我,又不怕我青出于蓝,胜过你了?” 这话还够不到他那巍峨的自尊心,于马术上,魏元瞻十分自得。 他睨她一眼,口气轻慢:“等你的马术赢过我,要等多少年?” “谁知道呢,指不准哪天我就弓马娴熟,令你望尘莫及。” 魏元瞻听了一笑:“若真有这一日,我定以炮礼相贺,携友设席,共祝你迎此喜事。” 扯出这么大一筐话作码,分明还是骄傲,认为她赢不了他。 知柔吃下了他的激将,表情认真起来:“你说的,不许反悔。” “不悔。” “太好了,”得他应承,知柔笑意自唇边晕开,“我很期待。” 第42章 尘与光(一) 不想同行了。 想再多走一走, 路终有尽时。 魏元瞻把知柔送到曲妃巷,心绪已经比刚出宋府要平稳许多。人已送至,上马欲离, 背后忽有个声音道:“谁对你不公平?” 魏元瞻听罢,坐在马上轻笑了声:“谁敢呢。”复催马徐行,丢下一句, “走了。” 知柔望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 沉默一会儿,心思转到自己身上, 冲裴澄问:“小裴哥哥, 今日用的是长房的车吧?” 裴澄说是,知柔安心地笑了,让他不必再跟。自己独步一段, 从最阴郁的墙角翻了进去,跳入宋府。 月光皎洁,如水一般覆于林木,将家塾围绕,宛如世外之地。 石阶上,宋祈羽长眉微挑, 睨着黑暗处,那里正传来“沙沙”的响声。 不多时, 视野中先出现硬挺的袍摆,随后是衣领、发髻。 来人撞见他的目光,稍顿了顿:“大哥哥。” 宋祈羽看她一眼就知道她生病乃借口,没多问,他是回家塾取东西的,便应了一声。 知柔未料到此处有人, 乍被发现,双手在背后藏了藏,是她一贯尴尬懊悔的模样。 她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直立在草壤里,宋祈羽瞧她好笑,语气仍是平淡的:“还不回去?” “回。”知柔拔靴出来,有些讪讪地提了提唇,视线却不往宋祈羽身上多放一眼。 “四妹妹常在河边走,不怕湿了鞋吗?”他突然说道。 宋知柔如此托病,一两次也罢了,时日长、次数多,若哪一回叫母亲知道,必会责她规矩不严,有损宋家女名声。 三妹妹业已及笄,母亲对她的婚事尤其看重,如让宋知柔搅了去,从前压着的旧账该翻出来清算了吧。 知柔垂着眼,很不自在,大哥哥简直和父亲似的,就知道教训她。明明父亲是个笑面虎,她都觉得不如大哥哥令人感到害怕。 知柔无话可说,开始打岔:“大哥哥,亭松书院如何?” “尚可。” “祖母说想去江东看看老侯夫人,大哥哥,我能跟着去吗?” “祖母身边不缺你伺候。” 知柔暗暗撇嘴,跨出洞门:“那大哥哥会陪着祖母?” “不会。” “那祖母多孤寂呀,山长水远,祖母的年岁也高了……” 二人一路同行,知柔的疑问很多,最后不知怎么聊到小王爷,宋祈羽脚步微刹。 知柔侧首:“怎么了?” 宋祈羽神情难辨地打量她一会儿,开口却是嘲讪的语调:“四妹妹果真与魏世子走得太近,天潢贵胄也敢随口打听。” 知柔再次无言。 不想同行了。 她遥望西南一眼:“我与大哥哥不同道。”示意他慢去。 三月底,荣清郡主在云居别院设下雅集,宋含锦收到请帖,不愿独往,说什么也要携上知柔。 按星回的话讲,四姑娘浑同男子似的,武艺非凡,可琴棋书画四样里,四姑娘只擅书法一项,去那雅集同一群闺秀相较才艺,岂不丢丑? 她是一心替主子着想,知柔也认同,这日出门的时候,知柔耷拉眉眼,牵住宋含锦:“三姐姐,非去不可吗?” 宋含锦提着眼梢端祥她。每逢节日宴会,外人见到知柔少不得议论几句,宋含锦以为她早就无视她们了,竟仍在意么? “是荣清郡主下帖请我,你与我一道,便是郡主的客人,谁敢置喙郡主的行径?” 知柔见她误会,无奈地努了下唇:“不是担心这个。” 宋含锦思忖一会儿,吊着笑眼扫她:“怎的,怕等下吟诗作对,你应付不来?早同你讲修个琴艺,你偏不,说什么精力有限,能做好读书习武就很满足了。” 知柔越听,唇抿作一线,宋含锦瞧她是有些怏怏,又转了声气儿:“你今日陪我,我把你上次看中的玉韘买回来赠你,如何?” 可见她是个好收买的,闻言,她重新笑起来,没再多说什么,翻进马车。 荣清郡主作东道,来的都是文人雅士和一些适龄的闺秀小姐。男女分席,由一道廊桥南北隔开。 知柔登桥时往男客那边望了一眼,有个年轻男子正在主持场面,应是仪宾。而他身旁被人敬着的男人,稍微体宽,穿戴华贵,周围人称他“小王爷”。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心智不全的小王爷么,那些人朝他行礼,他都一一回应,举止从容,与常人无差。知柔收回眼,果然人不可貌相,这话说得很对。 第52章 想起江洛雅与她提过嘉阳县主,知柔不免心奇,掣住宋含锦袖角,抑着嗓音:“嘉阳县主不是小王爷之女吗?” 我朝亲王之女皆册封郡主,无一例外。 宋含锦心下一跳,扭过脸:“谁同你说的?” 知柔被她盯得有些懵:“没有谁。” 宋含锦的眼睛朝别处一瞩,见四下无人,站近了道:“传言嘉阳县主身份有误,素来只在王府修身养性,鲜少抛头露面。我瞧她……有些孤僻的样子,不兴交往。” 知柔默默听着,没有接言。 待进到园中,里头已经规整坐了好一些人,荣清郡主居上首,大约双十年纪,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室威仪。 她右下方设一席,也坐着一位女子,打量与知柔差不多大,容色秀美,对周遭一切仿佛并不挂心,只略微垂睫,偶尔呷一口茶。 这便是嘉阳县主了吧。 知柔从未见过皇家子女,今番一瞧,果真与旁人不同,哪怕安静地坐在那儿,都是金尊玉贵,咄咄逼人。 宋含锦携知柔与荣清郡主行礼,知柔低眼间,清楚地看到载满莲花绣纹的裙裾往前稍移,它的主人正立知柔身前,似乎注视着她。 这种感觉很微妙,知柔不喜,幸而没有维持太久,郡主点一点头,请她们入座。 仆婢呈上香茗点心,知柔始终缄默着,思绪翩飞。 未几,荣清郡主拊了下掌,声音泠泠:“今日设宴,诸位不必拘礼。实乃为下月北璃使节来访之事,先行筹备,若有舞乐出色者,届时可与我一同宴上献艺,以彰我朝风采。” 荣清郡主不掩用意,底下一片低低的应和声。 宋含锦听是这番目的,有些厌烦,奈何又不能走,蹙着眉棱往前面抬了抬眼,正对上魏鸣瑛同样烦郁的目光。 荣清郡主乃安王之女,包揽此事,多半离不开皇城中的勾心斗角。今日来的皆是官家小姐,谁愿意掺合进去? 园中一如凉风过境,荣清郡主见众人情绪并不高涨,玉指一抬,点了嘉阳。 “嘉阳自幼喜爱琴音,听闻王叔还给你请了一位长乐楼的名伎专门指教,不知今日能否得嘉阳弹奏一曲?” 嘉阳县主看上去温吞,施为却毫不扭捏,浅淡地笑道:“堂姐垂青,实乃嘉阳之幸。” 说着拢裙起身,走到红台中间,等别院仆婢架上箜篌。 便在这时,有人忽道:“琴音怎能无舞相和?” “都说魏姑娘精擅槃舞,也是师承名伎,翻遍整个京师,只有魏姑娘与其师父能舞此汉舞。今日乘荣清郡主之光,或可叫我等一睹这艳绝天下的舞艺。” 这话说得严实,近乎将魏鸣瑛绑在火上烤,没留一点余缝。 荣清郡主对魏鸣瑛的舞艺早有耳闻,投向她的视线不觉狭了两分期待。 魏鸣瑛拧着眉,抚案拔座。 “我的舞,只跳给父母看,恐怕今日要叫郡主失望了。” 此言即出,座下又起一道似讽似惜的声音:“魏姑娘学舞十数载,只为了孤芳自赏么?” 名媛贵女,言谈举止仿佛并无恶意,甚至单纯,可每一个字都欲将人中伤。 “嘉阳县主愿意抚琴,她魏鸣瑛是连宗室也瞧不上?” “人家是要做太孙妃的,你可仔细得罪了她。” 一时间碎语喁喁,嘉阳县主无辜冷落红台,荣清郡主亦不发话,只是微微偏头,望着魏鸣瑛。 前几日,魏鸣瑛与侯夫人斗气,私下去见了一个出宫采买的宫人,托她把口信传给皇后身边的砚秋嬷嬷。 是以那日她进宫,不是为了皇太孙择妃而去,而是面见皇后殿下。 旁人不知内里,只观魏鸣瑛平日孤高,若再抬抬身份,岂不真成了那天上的人物,攀扯不得? 宋含锦虽同魏鸣瑛有嫌隙,却不愿见她被人刁难,紧紧咬了下牙,盼望她能回击。 谁料魏鸣瑛今日一语不发,自道了拒词,便立在座前,风打她身上,掀翻衣袂。 知柔本就不欲来此,一半是这种场合与她不搭;另一半,便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子弟——言行不一,酸里酸气,是为奸。 倘若她们针对的是旁的女子,知柔或可忍耐,如阿娘教导那般,不管闲事。 但那是魏姐姐。 身旁突有动静,宋含锦即刻察觉,忙按住知柔的手,压低嗓音:“四妹妹要做什么?” 不等她答,宋含锦继续道:“权衡取舍,夫子怎么教你的,你又忘了?” 知柔攒额:“我看不惯。” “看不惯也给我忍着,宜宁侯府的事,与你无关,冷眼瞧着便是。” 有关系。知柔心道。 她掰开宋含锦的桎梏,起身踏了出去。 “槃舞怎配箜篌?小女斗胆,自请剑舞与嘉阳县主琴音相和。”知柔说完,向上首与台中二人一礼。 引得嘉阳县主抬目,往座席的方向随声望去。 知柔于宴席正中,静立以待。 分明是个礼数周全的女子,可她当下的举动,有种难以考察的桀骜。 像去岁秋狝上,太孙殿下最想猎的隼——非狩苑所养,极具攻击性。 这是尚为县主的嘉阳,对宋知柔的第一印象。 第43章 尘与光(二) 爷,四姑娘又给您带东西…… 园中四面, 一片寂静。 荣清郡主抬眉定定地看着知柔,脸上露出一丝兴味:“你叫什么名字?” “回郡主,微名知柔。” 宋知柔。荣清郡主唇瓣轻动, 无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心道,有点胆气。 她勾起嘴角, 转头对仆侍说:“取剑来。” 魏鸣瑛不意知柔会替她纾困, 讶然一刹,慢慢皱紧了眉。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绕在红台之上。 嘉阳县主竖抱箜篌于怀中, 清脆的乐声宛如昆山美玉, 自一拨弹,她的视线只驻于弦,对那个自请和乐的少女没有任何关注, 甚至不在意她是否能跟上自己的曲。 男女宾客由廊桥隔开,也由廊桥相连,乍闻空灵之乐,许多男子不由向对岸望去,看见一个衣着素丽的人影。 她手持长剑,剑光随琴音流转, 一招一式毫不柔弱,难得几分飒爽。 是个练家子。 荣清郡主几欲抚掌赞叹, 可目光不经意扫过魏鸣瑛,又转回来,而后,荣清郡主敛了笑,不再提兴观赏,静候曲毕。 宋含锦的注意一直兜在郡主和知柔身上, 见状,猜想郡主是对知柔方才的擅作主张感到不满。 比起魏鸣瑛,宋含锦更在乎知柔。她真想把知柔捉下来,好好教训一顿,叫她分辨亲疏,再勿插手宜宁侯府之事。 及至一曲终,荣清郡主的声音较初时舒缓,称赞道:“剑走游龙,身轻如燕,的确与嘉阳音色相得益彰。” 宋含锦心头一松,听到荣清郡主下一句话,双手又悄无声息地收紧了。 “只是两国结盟,诸如此柄长剑……” “不吉。” 两字不像是在评估物,而是评判知柔。 天潢贵胄,一句话能压死人。 她一言既出,台下众女有错愕的、惧怯的、也有胆大者,洋洋举起双目,想瞧这个宋氏女如何为今日之宴“添彩”。 知柔形貌如常,只在听见“不吉”二字,她秀眉微剔,朝上首望了一眼。 仅仅片刻,复低垂眼睫,没有吭声。 荣清郡主在她投来的视线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情绪,眼梢略抬:“怎么,你不服气吗?” 知柔待张口正名,转念又想,她若反驳,倒显得她多盼望为宴请使节一事出一份力。父亲从不让她进宫,她还是不要做出惹父亲不快的事情来了。 忖度一番,知柔将睫羽盖得更低。 “不敢。” 不是“没有”,也未加自称,说完便有礼地退回座上。 看似平庸无错,却是一身高亢的骨头。 荣清郡主似乎低笑了下,又赞了嘉阳几句,但此时众人视线已被知柔攫尽,或好或坏地瞩目于她。 宋含锦在席间捏得掌心都湿了,见知柔下来,她当即轻叱:“四妹妹好大的胆子,你真把自己当侯府的人么?” 知柔没答。 她在宋含锦看不见的地方松开手,掌心里印着指痕——她方才亦是紧张极了。 宋含锦辨她神色,不再训斥,正身回案前与她多说了一句:“四妹妹想要的玉韘,我会遣人买来给你,今日之举,你自己思量是不是错了。” 知柔的眉宇越攒越近,她性情如此,不觉有失。那些刁难魏姐姐的人才是错,她何错之有? 掀起眼,直直地对上魏鸣瑛的面庞,她神色复杂地望过来,似乎有话要与她说。 第53章 雅集散后,魏鸣瑛在长道旁等知柔。 宋含锦瞧见她,未多言,径自折上马车,叩板示意车夫驾车回府。 知柔看一眼宋含锦,复调回来,定在魏鸣瑛脸上:“魏姐姐。” 魏鸣瑛比袖让她上车。 钻进车内坐定,魏鸣瑛给她递了一张巾帕,同时问道:“四妹妹为何替我解围?” 知柔自下到席间,听了宋含锦的话,才松展的拳头重握起来,至此节,掌中的确有些湿润了。 瞧着眼前递来的巾帕,知柔略怔了怔,取下拭手:“魏姐姐也认为我不该?” 魏鸣瑛默了片刻,知柔这样热烈如火的女孩儿,她是很喜欢的。唯恐自己的话刺痛到她,斟酌了好几遍用辞,方才说。 “荣清郡主性傲,若我不肯献舞,她最终也不会在明面上难我。而嘉阳县主,她因身世遭人诟病,性孤,却擅虚与委蛇。她在台上琴音突变,是阻挠你——她不愿与人作配。” 听魏鸣瑛说着,知柔垂下眼眸,有掩不住的黯然之色。 嘉阳县主以乐搅扰,她有所察觉,不过初见之人,她没想那么多。 “四妹妹至纯至诚,叫人心驰神往,我不想你因我而受累。” 知柔拢了拢手中巾帕,嗓音沉闷:“下次……我不会了。” “你也没错,毕竟你不知道我与她们有过交情。你能为我解围,想是将我看作重要之人,我很欣喜。” 魏鸣瑛牵唇笑了一下,望着对面尚且稚嫩的面容,此刻微低着,斜辉透帘照在她半张脸上,也是个骄傲至极的影子。 “四妹妹与元瞻还挺像的。”魏鸣瑛丢下一句。 闻言,知柔稍稍蹙额。 不一样。 魏元瞻根基深厚,便是他做出再狂妄之事,总有人为他兜着。 她今日所为,确实冲动了。 思及魏元瞻,知柔又想起那天在马背上,魏元瞻问她公平二字。 她扬起脸:“魏姐姐,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说。” “谁亏待了魏元瞻?” 魏鸣瑛心里一顿。 那天,魏元瞻回府很晚,或者说他没想回来,是父亲派人把他抓回来的。 她落后与母亲房中的嬷嬷打听,才知道那日母亲说了怎样的话。怪不得母亲要罚长淮与兰晔时,魏元瞻在进府后说了第一句—— “母亲何必迁怒他们?” 他站在厅上,五官被烛火扑染得十分萧瑟。 许月清闻那“迁怒”二字,知道他在怪她。 一时哑口,魏元瞻却把心思花在长淮二人身上,侧首吩咐:“退下。” “魏姐姐?”知柔的声音车内响起,魏鸣瑛眨了眨眼,重新看向她。 道:“四妹妹何出此言?元瞻那副性子,只有他亏待别人的,你应多心了。”一转谈锋,聊起些没大要紧的家常。 知柔察言观色,隐约猜出什么。忆起那晚在曲妃巷,魏元瞻没有回头,她只闻其声,不曾看见他脸上一分一毫的神态。 怪了,她居然对魏元瞻生出了几许怜惜之情。 后几日在起云园,兰晔抱着一捧不知哪里摘的野花踱进阁子,一对浓眉揪得老高:“爷,四姑娘又给您带东西了。” 魏元瞻正在屏风后把割破的衣裳换下去,闻言跨出半步,视线往兰晔手上瞟了一会儿,唇角微噙。她是怎么了? 兰晔仿佛能听见他的心声,撇嘴道:“四姑娘憋什么坏呢?” 也不怪他纳闷,仔细算算,四姑娘给爷送东西已有五日,皆不重样。四姑娘非小器之人,可她与主子来往,何曾有这样古怪的时候? 事出反常,多半没安好心。 魏元瞻仰起的唇角一刹落平,嗓音微冷:“滚出去。” 衣料窸窣声在屏风后变得烦躁起来,长淮踯躅须臾,到底拔步过去,侍奉魏元瞻穿衣。 见他上手,魏元瞻稍稍抬起下颌,任其施为,问了一句:“江筠没再找过姐姐吧?” 长淮回道:“打秦管事去了一趟长乐楼,姑娘与那江公子便再未晤面。秦管事生得良善,嘴是淬了毒的,当年盛公子被他叫到府中见过夫人,可把盛公子吓坏了,还是小的抱他出去的呢。” “母亲把盛星云唤到府中见过?什么时候?” “有几年了,好像是爷跟盛公子刚认识的时候。” “我怎不知?” 长淮一僵,手像被谁扎住,半天未动。 那几年,他常被魏鸣瑛逮去使唤,魏元瞻出门,多是兰晔跟随。一日,他见盛星云被秦管事领进府,在前头水榭上拜见侯夫人。 没几岁的稚拙小子,夫人说了几句就吓得话也答不出来,只晓得哭。 他心中不忍,站在那儿停了半晌。侯夫人看见他,对身边韦嬷嬷吩咐一嘴,很快韦嬷嬷行来,要他把所见吞进肚子里,一个字也不可告诉魏元瞻。 阁中静了几瞬。 忽然兰晔的声音自门扉穿透进来:“爷,四姑娘说她新得了个宝贝,回去习射了。” 魏元瞻目视长淮片顷,方应兰晔:“知道了。” 随后掣掣衣领,再度捋正,甫一绕出屏风就看见案上搁置的那簇鲜花。 昨日,宋知柔在他书案上撂了一袋李子;前日是折扇;大前日是一支湖笔;再往前,是一只烧鹅。 接连五日,问她是否有求于他,她只摇头,笑吟吟地冲他说道—— “觉得你会想吃,就买了。” “这个你能用上,试试。” “瞧,我题的字,是不是笔笔刚劲,很神气呀?” “太酸了,给你。” 今日她送花来,原是要说什么?魏元瞻有些懊悔入阁更衣,白白错过了。 暮晚归家,魏元瞻把知柔摘给他的花放在窗下的菖蒲旁,它们鲜丽得格外耀眼。 许是尊崇礼尚往来,他隔日在卧房里寻出那柄被他收好的短刀。自从宋知柔拜到师父门下,他便将其收了起来,专心练剑,还有枪。 用这个回礼,足够了吧? 四月天,阳光优渥,家塾内外被映照得一片金黄。 魏元瞻此时心情尚好,及至踏上石阶,步履都是松泛的。 而进了门,看见宋知柔与宋含锦、宋祈章欹墙而立,光影轮转,打在后二人发髻上、衣领边—— 知柔怀中正拢一簇鲜花,嬉笑着给他二人佩戴。轻快的笑声从那头直荡过来,一阵阵的。 魏元瞻脸上的笑容逐寸收去,手往背后一掩,尾指与手腕皆动了下,短刀划入衣袖,藏实了。 第44章 尘与光(三) 只给你一人买的。…… 这柄短刀是魏老侯爷在外征战时, 于瑶城所获。 魏老侯爷兵器众多,魏元瞻自学语伊始,央着讨着不知搬空多少。 而这一把, 是他七岁生辰那日,祖父亲自翻出来,坐在树荫底下, 问他要不要篆一个名。 他嫌“瞻”字笔画过繁, “元”又太傲,半天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祖父笑话他优柔, 索性不再询问, 径自提刀在鞘上篆了个“甲”。 “甲”与“元”乃同义,居上。 既与他的名字相衬,又不暴露, 十分妥帖。 魏元瞻从祖父手中得来的兵器里,除了那杆随祖父上阵杀敌的长枪,他最珍视的便是掌中这一把刀。 他在门框底下立住,望着宋知柔,心内不免嘲讽地笑了下。 自己真是大方过头,竟想着以短刀相赠, 回应她那待谁都一样的“好”。 魏元瞻折身,把短刀完善地掖入袖中, 适才挪步进去,慢腾腾地落到座位上。 知柔看见他,一径跑到案前,还不及说一个字,他已挥了挥手,打发她似的:“自己去玩。” 知柔困惑片顷, 方才说道:“昨日叫兰晔给你送去的,瞧见了?” “没瞧见。” 听得知柔立刻转身,与兰晔对目。 兰晔瞟一眼主子,瞟下四姑娘,一时语塞。 等知柔再转过来,魏元瞻已经将文房用具一应摆好,她下瞥一刹,拧了拧眉:“那支湖笔不好用吗?” 大抵送礼之人都存有一样的心思,希望对方收到礼后目露欣悦,希望他能够用上。 魏元瞻一想到他把那支湖笔,连笔带匣齐整地收在房中,唇畔又凝一抹冷笑。谁清楚那支湖笔又是她在哪儿成批购得,分发给许多人了吧,他还当个珍珠似的收起来。 “你怎么不问你的哥哥姐姐?” “什么意思?”知柔把花搁下,忖了半晌,“我只给你一个人买了呀。” 湖笔昂贵,并不易得。宋含锦他们用的是京笔,早习惯了,等闲不爱更替。 第54章 魏元瞻闻言怔了一下,睐目看她,嘴角有向上牵引的动势,忙抿一抿:“我放房里了。” 眼落到别处,多添一句,“会用的。” 知柔瞧他一会儿,没太上心,眼神朝他背后掠去:“盛星云好几日没来了,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他爹爹每逢月底考他功课,他上月疏于读书,八成在他爹爹那儿未通,锁家中了。” 魏元瞻见她不则声,忽然问:“你今日也习射?” 知柔点头,一面将玉韘掏出来,扣在指上:“三姐姐赠我的,我想要很久了,可不能辜负姐姐一番美意。” 说起这个,她又垂首向魏元瞻嘱咐:“今日我就不去起云园了,师父的兰花还得托你照看一二。” 魏元瞻轻蹙下眉:“知道了。” 答对完,知柔扭脸瞧瞧门外,估摸着夫子快要来了,不复多言,预备回到座上找一找书。 魏元瞻还是没忍住,半侧了身子问道:“你送我那些……果真没有任何图谋?” 兰晔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宋知柔哪回对他发善心,不是为了借机捉弄?想想之前掺了芥粉的油爆鹅,他这次吃烧鹅前都留了十二个心眼,确认无误才敢用食。 “我图你什么,一张比铜铁还硬的嘴?” 知柔说完把自己都逗笑了,一边拂衣落座,一边冲魏元瞻僵硬的面庞勾了勾唇,“不用谢我。” 直待魏元瞻坐正回去,她才露出一点心亏的表情。 那日从凌府出来,凌鹤微的话在知柔耳畔久萦不去。她对阿娘的身份有疑心,对自己亦然。无从下手,便想着探一探常将军之事,或许能查到什么。 于是这些天,她在知途馆打探多回,全是没用的消息。 一直到昨日,知途馆的主人亲自接待了她。 据他所言,京中有一位姓袁的史官,素爱誊抄收存每场战役,远至今上还未登基前,近至时下,是个十足十的兵法痴。 知柔送给魏元瞻之物就是这几日顺带手的,为了不让父亲起疑——父亲叫她不必时时藏锋,便是那一回,她惊觉自己身边可能有人跟守,替父亲管视着她。 以往她偷溜出府、扮男装穿梭街头,这许多许多,父亲大约都知晓。他能包庇这些,却未必能纵容她探查旧事。 知途馆在承平街,人多,繁闹。知柔每日进不同的店,从后墙翻去知途馆,探完消息再翻回来,买一样什么,大剌剌地走正门出去。 从第一日算起,到昨天,刚好五日。 金辉将里外照透了,知柔一手搁在书案上,手掌微蜷,没多久又慢慢松开,思忖如何进到袁宅书房。 袁大人膝下无子女,一人独住,似乎清廉,宅中侍奉之人也少,不过一个老仆和三名家丁。 连凌鹤微都不敢多言“常将军”,知柔自然不会在明面上与这三个字交错。那个史官,她结交不了;常将军的事,她也得暗查。 知柔垂一垂眼,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临了散学,魏元瞻好像很在意知柔说的铁嘴,非要同她扯两句话,以示自己并非不通人情。 这会儿,他踅入洞门,掉过身来等知柔:“你在宋府习射,地方够吗?” 宋含锦见魏元瞻与四妹妹有话,自上长廊,知柔这才转目瞧他:“怎么了?” “亭松书院后头有块校场,你若想去,我有门路。” 知柔望着魏元瞻的脸,倏而笑了:“这是回礼?” 魏元瞻不自在地偏过头:“你怎么想都行。” 宋家还未出过武将,偌大的府邸传承下来,有种自成一派的清雅,除却几个宽广的场院,习武之处寥寥,要设靶开弓,的确有些不便。 知柔往常在拢悦轩挂靶,底下人全跟避瘟疫似的,躲得没影儿。她想了一阵,道:“明日吧,我今日……” 话音才断,魏元瞻移目过来,狐疑地在她脸上扫了扫。 知柔有些回避他的视线,清清嗓子:“我早晨看了历书,说女子今日不宜出门,危。” “你信?” 他语含轻笑,不似在问。 知柔当即答道:“怎么不信?与安危有关,我都信。” 魏元瞻静目旁观,她情绪不昭于面容,与寻常无异,却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感受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她不肯承认,他只好暂且放下。 到了分头的时候,魏元瞻掷落一句:“那些东西,谢了。” 离开宋府,马车悠悠颠荡,魏元瞻从袖中取出短刀,拇指在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推动着,刀光脱鞘,映照一双轻挑的眉目。 历书、不宜? 宋知柔在说谎。 她有什么事非得瞒着他? 魏元瞻吊着眉梢思索,车窗外响起长淮的嗓音:“爷,前面好像是姑娘。” 他脸色微变:“停车。” 迈下来,目光在人群中巡睃,魏鸣瑛左右带着贴身侍奉的婢女,步子缓慢,进了一家茶楼。 “兰晔,你去。”魏元瞻吩咐。 兰晔领命而去,长淮道:“咱们跟吗?” “不用,”魏鸣瑛带婢女出行,要见的多半是女子,有兰晔在,已足保无恙,“你驾车,我走一走。” 天光犹亮,街上店招翻飞,人来人往。 走到一家酒楼前,厚重的炭火气息和辛辣味扑鼻而来,魏元瞻止步,往招牌上望了一眼。 烧鹅。 他一笑。宋知柔那天就是在这家给他买的吗? 没走几步,又见一处笔庄。 魏元瞻原本没多想,可笔庄旁边是一家扇铺;再旁边,是一门果肆;再往前便近河岸了,此值四月,鲜花满道,入目一片绚烂。 烧鹅、湖笔、折扇、李子、花。 恰好按序罗列。 ——宋知柔在玩什么游戏?她每日都来这条街吗? 魏元瞻攒眉而思,须臾,他侧了侧身,将承平街从头至尾扫量一遍,未觉何处新奇。 “长淮,”他微微抬袖,待其踱近,问道,“这条街有何特别处么?” 长淮不明所以:“爷是指?” “店肆、商贾,可有不同寻常之物,或人?” “除了长乐楼,坐立承平街的都是普通商铺,年头儿有长有短,谈不上特别……哦,尽头有间专营消息的知途馆,不过早年被朝廷封禁,如今改做茶叶生意了。” 魏元瞻抬了一眼:“去看看。” 日影西落,金黄的尘埃浮在半空中,风一吹,轻细地打了个卷儿。 “四姑娘,这……能管用吗?” 星回紧张地立在榻边,看着与她换了衣裳的小主子,心头止不住狂跳。 “你我身形相当,待天色落尽,谁瞧得出分别?”知柔把衣袖上的折痕抚平,低下身,一面穿鞋,一面交代道,“若一个半时辰我没回来,别找父亲,去告诉二哥哥,叫他到袁兆弼袁大人宅邸寻人。” “二公子?他、他靠得住?” 知柔起身:“靠得住。” 星回还是担心:“四姑娘,您……” “星回姐姐,”知柔轻唤她,眉目在流水般的黄昏里显得分外清嘉,“我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的,你相信我吧?” 星回没有言语,不安地在心中演练下策。 与此同时,知柔在镜子里上下端祥自己,像是挺像,就是这身衣服不大便宜。 她于房中踱一圈,到底抓了几条带子,打算到时候把衣摆、衣袖扎起来,免碍于行。 日影收尾,月亮高爬,知柔对星回做了个“放心”的手势,由房门退了出去。 星回伪装成她,守在房中焦急地等。 “嘀嗒、嘀嗒……” 无形的更漏声在屋内晃荡,仿佛成了一只手,捏得她心脏忽紧忽释,最后也没有等到四姑娘回来,反而听见别的声音—— “你们姑娘呢,可睡下了?” 第45章 尘与光(四) 疼什么,我还没碰到你呢…… 申时交半, 承平街。 门下立入两副肩骨,将金辉一挡。 魏元瞻站在门框下,环顾一圈, 倒挺像个茶铺,就是器具比旁家少许多,好似只有茶。 “贵客来晚了, ”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在柜后拾掇, “小店关铺,明日午时才开张, 您请……” 长淮掏出一枚二两的银锭置在柜台上, 打断了他。 男人方才抬眼,落去银锭上,嘴角一斜, 虽在笑,却哼出些轻蔑的神气:“您请明日再来。” “有生意不做,这是什么道理?”长淮不客气地问。 男人犹自顾自收敛东西,拿帕子在一只玉玦上擦了擦。魏元瞻睐目望他一眼,觉得他手里的玉玦有些眼熟。 第55章 他擦完直起腰:“做生意讲的是规矩,时辰到, 歇业回家。规矩如此,贵客还想用强吗?” 举止间透出些文墨气质, 想来对银子没兴趣,对雅物有。 魏元瞻轻轻一拽,把腰间的玉佩扯了下来,递与他道:“确是我们来晚了,蒙掌柜今日辛苦,多留片刻。” 苍山玉狭入眼帘, 男人终于收了轻视,正色着将魏元瞻观摩半晌,心道,是个会说话的小子。 他接过玉佩,在掌中翻转两下:“不知贵客买什么茶?”须臾又道,“小店不以现钱易物,您这块玉,够十钱明前龙井。” 不收黄白,以物易茶,且如此昂贵。看来朝廷并未真正将此馆封禁,这“茶”,八成是消息了。 “方才见掌柜手中有一只玉玦,可否与我一观?” 男人犹豫片刻,从袖中握出来,摊掌予他。 魏元瞻拿着打量一会儿,认出这是宋知柔的。他眉梢微挑,稍后又松展开,将其归还:“我想知道这玉玦的主人买了什么。” 话音甫落,男人凝思片顷,没问他缘由,只是摸着掌中玉佩,相较之下做了决断:“贵客少待。”随即转入后堂。 再出来时,男人攥着一只锡罐交给魏元瞻。 他伸手取过,一个粗糙的触感压进掌中,是锡罐下附了一张纸。 走到街上,魏元瞻把茶扔给长淮,拆开纸条来看,上面写了一个熟谙的名字:袁兆弼。 长淮抱罐讥诮:“那掌柜还谈规矩,连买家的消息都卖,哪有什么规矩。” 就是个壶嘴,只晓得往外头倒。 长淮替四姑娘怼了一声,见纸上写着袁兆弼的名字,疑惑道:“四姑娘打听袁大人做什么?” 四舍五入,这位大人与他们侯府算是左邻。 魏元瞻也认为宋知柔的举动十分古怪,但他当下更在意的是他的玉佩和那枚玉玦。 他将纸条一收,吩咐道:“一会儿把我和宋知柔的东西取回来。” 长淮看他一眼:“爷,留多少银两?” 魏元瞻垂睫暗忖。说实话,那掌柜很爽快,没叫他费多少口舌,可就是太爽快了,宋知柔的事宜他说卖就卖,隐隐令人有些不舒服。 魏元瞻道:“随你。” 长淮一向心疼银子,有爷这句,自然不会给那男人留多了,只等天色落幕探回知途馆,将物取回。 入夜,长街深浓,灯影飘曳。 知柔行走在暗处,自一出府便重新束发,用带子将青丝尽揽,嫌衣裙不便,脚步愈发快了,想早些办完回去。 袁宅不偏,离宜宁侯府只隔一条街。这一带多是官贵所住,夜里冷寂,两边几无行人。 顺着高墙一路往前走,此街一过,再向右转,很快便能看见袁兆弼的宅邸。 知柔尚未行近,忽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袁宅角门。 她立刻藏身墙后,有些好奇地露出半边脸。 女人掣住衣袖,叩了三下门。 未几,门扇轻开,一个老仆躬身出来,将人悄悄迎了进去,又鬼祟地顾盼左右。 知柔登时缩回脑袋,结着眉心想,袁大人不是无妻无子么,那个戴帷帽的女人是谁?平白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分变数。 知柔将衣摆扎好,翻上屋檐,脚步极轻地踩在青瓦上,慢慢寻到袁宅。 此官清廉,看来是真的,宅中烛火微弱,并未处处上灯。 老仆将女人引到一个火光最盛的房间,道了声“大人”,门便由内开了。 女人入室,阖闭门扉,老仆就此退下。 院中只余三名家丁在前头行走,那样子颇有些警惕。 知柔蹲在房檐上,眺望宅中布局,见底下暂时无人,便跳下了去。 不料鞋才沾地,那老仆猝然折返,知柔来不及想,飞快闪到屋外右侧,挨墙而站,肩膀余一寸就会曝于窗纸,分毫都不敢移动了。 室中人对窗外的动静毫无察觉,交谈声低起,听得知柔脸色一变,蜷了蜷指头。 “……是我无用,委屈你了。” “我跟你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若我当年没为常二在御前分辩,就不会受贬出京,你我婚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怎会叫你嫁给一个……” “怀明,慎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知柔潜入此地,在道德上已经受了很大的谴责,原本打算好,今日回去,她就想方设法地给袁大人赎罪,怎料又听见人家对话? 知柔觉得身上罪孽太重,愧怍地呼吸都困难起来。 想快点走,刚动靴尖,方才听到的字眼一时游荡回来,刺耳地引她注意。 常二……她听错了吗?会是那位常将军么? 知柔眼色微凝,闻脚步声渐次踱远,应该没人了。 她停顿俄顷,钻到袁宅南面,这里彻底无灯,仿佛多走一步便会被黑暗吞没。 知柔把火折握在手里一吹,照亮了眼前一座高耸的阁楼,与宋府藏书阁相似,且上了锁。 她快步行近,从怀里掏出一根极细的簪子,轻轻一撬。推开门,光圈倏盛倏弱,里头十几桩架子,全是书。 知柔按照书脊上的年份,从朔德七年一直往先前的翻看,纵一目十行,这样找也太慢了。 她只有一个半时辰,得尽快回去,可是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她断不想再做一次。今日不成,往后就得另寻他法。 时间潺湲流逝。 知柔听到脚步声靠近,忙吹灭火折,掩身藏了起来。 她已许久没有躲过谁了,掌心沁出一点冷汗。猛地想起什么,心跳一窒。 ——锁是开的。 半个时辰前。 长淮从知途馆孤身回来,月色已高,他在街角处瞟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略顿了顿。 至侯府,长淮将玉佩同玉玦呈给魏元瞻,余光瞥到了他压在书中的那张纸。 上露半阙,是一个“袁”字。 长淮眉峰略攒,刚刚那处宅邸可不就是袁大人家? “爷,我方才好像……”长淮望向魏元瞻,“我好像在外头看见了四姑娘。” “什么?” “背影很像,但是那身衣裳……不太确定是不是她。” 四姑娘在外,九成穿的都是男装,那道背影不是。 魏元瞻停笔,扬眉问:“在哪儿?” “似乎去了袁宅。” “她一个人?” “是。” 魏元瞻瞳色一深。 宋知柔到底在搞什么? 浓云遮月,房间内,袁兆弼开门询问老仆:“发生何事?” “方才有人问这里是不是喊了玉风阁的饭食,大人,您看……” 袁兆弼脸色一惊,很快抑制住,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关门看向旁边的女子,神情中多了一分沉重的颜色:“会不会是他派人过来试探的?我们的事,他……” “不会,不会的。”女人虽如此说,却好像宽慰自己,颈后被虚汗濡湿,慌张地快站不住。 袁兆弼拿来帷帽替她戴好:“我送你出去。” “不用。”女子调整心绪,对他道,“我再传信给你,这几日,你先别来王府了。”说着提衣出去,重行向角门。 这边的变故给了知柔喘息的机会,她听脚步声回折,立时抛下书卷,将锁上好,翻墙跳了出去。 毕竟善武,飞檐之事常做,没有失手的道理。 但知柔太过着急,神经绷得紧,跳下去时没有踩住,突然失去平衡,脊背重重地碰到墙上,脚腕与后背一同传来钝痛的感觉。 数丈以外。 魏元瞻坐在马车里等。 他让长淮假借玉风阁的名号,探一探袁宅里头的动静。 闻声,魏元瞻掀开车帘,见墙下一道人影俯腰,似乎受了伤,手正在脚踝上方要触不触的,畏疼的样子。 魏元瞻跳下马车,快步朝她走去。 脚腕上的钝痛蔓延开来,知柔咬一咬牙,额间有汗水滴落,她拿手背草草一抚,听见足音,扭头—— 来人没有掣灯,看不清他的面目,观身形是她熟悉的,在夜色与微亮中向她踏近。 没多久,那张脸变得清明。 知柔忍着疼,倒笑了一下:“我可真倒楣。” 她所有狼狈的时候总能叫他遇到。是命运吗?她注定逃不过被他数落的下场。 魏元瞻根本没理会她的自嘲,见她这幅模样,心情很糟,拉着她的胳膊把人搀起来:“还能不能走?” 知柔抬眼瞥上去,月光像溪水沉淀在她眸中,眉眼间却含英气。她寻常绝不肯服输,今夜却没有逞强,别扭着摇一摇头。 第56章 魏元瞻恍觉一颗心都让她摇软了,脸色跟着温柔几分,捉住她一只手往自己肩膀上放,随即将人横抱起来。 知柔顺势兜住他的脖子,身上覆一抹不属于她的温度,有点烫。 落进马车,魏元瞻把知柔放好,自己坐到她旁边,二话不说就要向她腕上查看。 “疼疼疼疼疼——” 她忽然喊了一声。 魏元瞻的手离她的靴子尚有一臂距离,准确来说,他才初初有个起势。 魏元瞻语气镇定,带几分揶揄的况味:“疼什么,我还没碰到你呢。” 知柔脸腮微热,视线局促地盯在自己腿上:“我自己来。” 长淮拎着空食盒回来时,正好听见他们说话,迟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爷,咱走吗?” 车厢内,魏元瞻挑眉睇着知柔。 她动作很慢,指尖几次碰到靴缘,复收回来,好像动弹寸许,伤处就会牵一段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别催我。”知柔举起左掌。 魏元瞻没言声。 他记忆里,她的确是很怕疼的。 少顷,魏元瞻对长淮道:“去起云园。” 马车慢慢行走起来。 魏元瞻等了她很久,耐心告罄,亦不忍瞧她提心吊胆的样子,终究朝她俯低。 “还是我帮你看吧。” “不行!”知柔一把将他拽起来,他稍未留神,径直给她的力道带去车壁,肩骨磕了一下。 这小小磕撞没让他呼疼,反是低嗤一声,眼睛往她面上一斜,很没道理地问。 “为何不行?” 第46章 尘与光(五) 宋知柔哪里不同? 知柔用防备的眼神看魏元瞻, 轻哼了下:“你想让我疼死,没那么容易。” 她的声音像水墨点染画轴,将时间推回到了三四年前。 那时候, 宋知柔与他常在小苍山角逐,一会儿比谁更快跑下山去,一会儿又看谁能捉到兔子。诸如此, 日日反复。 有一天, 宋知柔在他马上抵达山顶时,于他背后哭号一声, 他转头, 就看见个矮小的影子缩在地上,肩膀一抖一抖。 他吓了一跳,忙跑过去看察她:“你……你在哭?” 想说“不比了, 我背你下山”,结果掌心被她用力一掣,直给掣到地上,她麻溜儿起身,恶劣地赢了他。 后来捉野兔时,宋知柔故技重施。魏元瞻头也没回, 等把兔子抓到,方才拎着两只兔耳踱到她身旁, 语带轻蔑:“又哭了?” 宋知柔未作一声,只是咬着牙,仔细地垂睨右边手肘。像模像样,仿佛真有点什么。 魏元瞻却不肯再受她欺骗,他玩心辄起,将兔子放了, 擒过她的手肘,道:“我来看看断了没有。” 谁料这回竟是真的,他一扯,疼得宋知柔哇哇大叫。 回忆起来,魏元瞻就有些心虚,旋即乜她一眼,装作没所谓地呛道:“你把自己折腾死,倒是容易。” 知柔不认同地挑了下眉:“谁没失手的时候?” 第一次做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当,太过紧张,还好不算一无所获。她垂目望向缎靴,思虑着什么。 魏元瞻道:“你不会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 袁兆弼嗜书如命,却没有龚岩那等的迂腐作派,谁见了他都说是个温文尔雅的善人,就算今夜他捉到宋知柔,见她年纪小,估计也不会报官。 “你是说,我不会每次都遇到你吗?”知柔转头看向魏元瞻。 他为何会出现于此,阁楼外的人又是怎么离开的?心中疑惑铺陈,稍加思想,知柔目光微亮。 他是特意来帮她的吗?这个念头才生,眉尖又悄悄拧了起来——魏元瞻怎么知道她在袁家? “你送礼太没诚意。四家店,捎带河岸五处紧紧相连,甚至没想着换个地方挑礼,真叫人寒心。” 说着略停一停,魏元瞻扭过脸,直勾勾地盯着她,语气里有分迤逗:“这样了,我还来帮你——我是不是欠你什么?” 街上的嚣嚷老早沉淀下去,自上了马车,世界都是静的,只有他二人的声音来回摩擦。 知柔听他语调,不知怎的,她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胸腔中的碰撞一霎急促,忙收回视线,清了下喉咙:“多谢。” 再无心思去想其中枝节,总归魏元瞻能找到她,是她道行不够,露了马脚。 “只凭言语?” “你想如何?” 魏元瞻认真地思考一会儿,说:“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来。等价交换。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知柔自无不可:“好,一言为定。” 马车才经过宜宁侯府,到起云园,尚要费些时候。 魏元瞻侧过眼,见她半天没动作,似乎不疼了,可眉宇还轻轻皱着。 他有意与她搭话:“谁给你穿的衣裳?” 闻言,知柔垂下眼皮,视线刚落到衣裙上,唇角就抿了起来,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十分不妥。 她犹未开声,就听魏元瞻含笑赞了一句:“好看。”一听就是在调侃她。 她束起的头发配一身扎得像蹴鞠的衣裳,还不如男装顺眼。 知柔突然想起星回和二哥哥,手指停顿:“眼下什么时辰?” 魏元瞻算了算自己出来的时候:“大概,戍时二刻了。” 完了,知柔心道。 星回见她久未归府,定会按她嘱托去找二哥哥。等二哥哥过来,岂不白白惊扰袁大人,令他起疑?毕竟她已安然离开,无须二哥哥替她解围。 知柔瞄了眼魏元瞻:“你能再帮我一次吗?” “做什么?” “能不能让长淮去给我二哥哥传口信?” 魏元瞻睇她半晌,倏然笑了,睫毛往低下轻覆,是气笑的。 随后抬起:“你让我给你驾车?” 他眸中闪过一丝恶意,”那你不用去起云园了,跟我回侯府吧。” 知柔一怔。 魏元瞻暗悔自己说错了话,平添轻浮,只好把脸别到一边,盯着门板。 知柔还在分辨他的语气是有几分动怒,窥他须臾,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想把他的脸带着转回来:“魏元瞻?算我欠你两次,拜托你了。” 魏元瞻万分不愿做她的车夫,听她口气,好像真的着急,心内挣扎片刻,让了她。 于是叫停马车,推门出去。 车厢内只余知柔一人。 她指节收紧,开始琢磨后路。 既不能宿在外面,又不能叫家里发现她的行踪。她记得师父那儿有清痕散,见效很快,可以维持一个时辰。 一面想着,知柔忍痛掀开靴缘,把在阁中藏好之物取出来,塞进怀里。 头抵靠在车壁上,微微仰着,吐了口气。 真疼啊。 马车至起云园,夜色愈浓。雪南正在庭中舞剑,自从他收了两个徒弟,逐渐有了夜里练功的习惯。 听见声音,他蓦地收手,即见魏元瞻把知柔横抱进来,老仆在旁亦步亦趋,问他要不要寻个大夫。 “柔丫头怎么了?”雪南锁着眉峰询道。 魏元瞻说:“崴伤了,她很疼。” 雪南让他们进屋,待把知柔置去榻上,替其诊看,是伤到了骨头。 “怎么回事儿?” 知柔放下眼梢,声音有些缓:“我从墙上跳下来,没踩稳......旁边好像有块石头,不曾瞧清......” 魏元瞻坐在圆案后面倒了杯茶,显然是白天沏的,入口又冷又涩,呷得他皱眉。不时往榻上瞄去两眼,不着痕迹。 知柔问道:“师父,能给我清痕散吗?” 雪南瞅她一会儿:“清痕散只能吊一时,我替你治完伤后,你得静养。这两月都别来练武了,在家中也不可,直到完全恢复,明白吗?” “师父,”知柔低唤了声,带些笑意,“不至于......我之前扭伤也没养几天,好得很快。” 雪南目光淡淡,话中满是无谓的腔调:“你自己的身子都不爱惜,我能说什么?” 听得知柔不敢造次,忙收敛表情:“知道了,我依师父的。” 雪南笑了笑,起身去屋外拿药。 魏元瞻扶袍转背,视线落在知柔面庞:“你去袁大人宅邸,做贼么?” 整个晚上,他才问起知柔到袁宅的目的。 她闻言,忽觉怀中之物有些硌得慌,转瞬又想,她这也算“贼不走空”了吧。 知柔编造几许:“袁大人家布局奇特,我素喜屋宇构筑,有意观摩。可惜没有身份结交大人,只好出此下策。” “撒谎。”魏元瞻判道,他手指叩在案沿,渐次停下,目色微深地望住知柔。 第57章 “我帮了你,你却一句实话也不和我说,我真能指望你还我几份没打欠条的人情吗?” 幽澄的蜡烛照亮屋室,知柔不躲不闪,也望着他:“如果我做的事情非善呢,你还想知道?” 四目相对,魏元瞻眸光愈积愈沉。 恰值雪南进来,他挪开视线,缄默着握住茶杯,心底自问,他对宋知柔的好奇是不是有点太盛了。 另一边,宋含锦得知下月嘉阳县主及笄,母亲要带她们去王府观礼。 烦丝一长,便来拢悦轩找知柔谈论此事。正好有日子没和知柔宿一处了,索性借着今日,促膝长谈。 “你们姑娘呢,可睡下了?” 星回在屋内听见三姑娘的声音,惶恐得要命,忙不迭熄灯,褪掉外衣,又将枕头衾被摆弄好,落下床帐。 做完这些,她开一点门缝钻出去,正见三姑娘拾阶上来。 星回道:“三姑娘,我们姑娘有些头晕,先歇下了。” 宋含锦睨她一眼,迟疑着问:“叫人看了吗?” “姑娘说睡一觉便好,许是下晌习射太累了。”星回答对。 宋含锦心内存疑,却没多想,只是交代:“好生照顾你们姑娘,若不适,拿母亲的帖子去请太医,别面嫩扛着。” “是。”星回捏着袖中的手,勉强做出一副从容之态,等宋含锦走后,一身力气卸软,后怕地踱回卧房。 大抵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窗牖处发出些“吱哒”的动静,星回一惊。 须臾,知柔冒了出来,行走间有些跛脚的样子。星回忙去扶她:“姑娘受伤了?” “小伤,不要紧。”知柔冲她一笑,神情中未见半分痛苦,还是那个明朗灵俏的四姑娘。 星回把人搀去榻上,知柔解发脱衣,如今不在人前,终于屈腿好好检查一番伤处,瞧着不算严重,怎么就要将养两月呢? 知柔闷闷地撇了下唇,未几,道:“星回姐姐,能帮我打热水吗?” 与此同时,魏元瞻回到侯府,一进房门就看见案上压着宋知柔的玉玦。 他搦回眼,踱到窗边,余光又被菖蒲左侧一捧野花摘去。还是她。 心头莫名烦躁。 在起云园,宋知柔问他的话,足让他感到困惑——朋友之间,对方所行之事,另一个人一定得知晓么? 他对旁人的行径,好像不曾如此心奇。 宋知柔哪里不同? 魏元瞻按在窗台上的手紧了紧,思绪弯绕着,竟然想到魏鸣瑛。 有人戏弄姐姐,他会动怒;有人欺负宋知柔,他必定报复回去。 姐姐身边出现江筠这样的男子,他十分不爽;宋知柔出入凌府,他亦不豫。 姐姐私自进宫,他虽然生气,心底更多是不安,他很在乎姐姐;宋知柔孤身在外,他会控制不住思想她的安危,无法空守。 两相可对照的太多,魏元瞻细数,一颗心渐渐如蒙大赦地落下来,牵着半侧唇角一笑。 原来他把宋知柔视作妹妹了么。 第47章 尘与光(六) 不许喊。 床头幽黄的灯盏静静立着, 照出纱帐后的人影。知柔双腿打直坐靠床缘,翻看从阁楼中拿回的一叠手札。 是袁兆弼亲笔,读起来像是写给同一个人的。 照理说, 这种书与旁人的信不该在他自己手里,应是被谁送回来,或是他自己要回来了。 知柔盯着其中反复出现的“二王”一谓, 犹自琢磨何意, 不想药效已失,脚腕上传来一阵密匝的钝痛, 不得不咬牙撒手, 撑着身体慢慢倒下。 安慰自己将息几日便会平复,待她将手札看完,还得给袁大人还回去, 加上赎罪赔礼。 腿上的伤很难伪扮,知柔寻了借口,称自己习射所失,这些天便不去家塾了。 宋从昭听闻,立刻请了太医到府替她诊治。 刚刚过了寅时,室内仍如漏夜一般, 知柔脸上隐隐带着疲倦的意态。 王太医和知柔打了五年交道,瞧她就如同瞧自家顽皮小儿。满以为她这回不是装病, 就是略微碰伤,孰料竟损伤骨头,眸光凝重了片刻:“何人替四姑娘处理的?” “哪里不妥吗?”宋从昭在旁接问。 王太医道:“并无不妥,只是未定竹片,处理后又经劳损……四姑娘应该昨夜就找老夫。” 知柔垂一垂睫,昨夜她回得晚, 哪敢惊动父亲。 王太医说完,用草药替她再度熏洗,而后拿竹片布带助她稳固,嘱咐她清心休养,切勿下地跑跳。 人走后,宋从昭搬了条椅子坐去床边,未接星回捧来的茶,皱眉审视知柔一会儿,问:“昨日在院中习射?” 知柔点头。 “如何伤的?” 既已放话出去,知柔早便预想父亲会有此问,对答如流:“昨日我嫌靶低,便捡了一个挂去树上,被鹊鸟所吓,摔伤的。” 尽出诳语。 宋从昭派去跟守她的人一直潜藏周围,她的一举一动,他全数知晓。昨日下晌,她的确在院中射箭,但并未受伤。 这丫头,定又背着他出去做什么了。 宋从昭横她一眼:“编也不编个像样的借口,就算我不追问,你以为你阿娘会信?” 念及阿娘,知柔把脑袋垂得更低。 宋从昭欲说她两句,见她这幅样子,叹气着吞回腹中,抖抖袍袖起身:“好生将养,别再去凌府。” 知柔愣了片刻,道:“父亲?” 宋从昭已走去门下,闻言回首:“你不是已经知晓了?” 知道自己身边有他的人,昨夜才会设法绕开他的眼睛。 语毕等她少顷,观她没有开口之势,便跨出房门。 及至傍晚,宋含锦携婢女到拢月轩,叫人把东西置去案上。 知柔正衔着茶碗,欹在榻角百无聊赖地用笔杆投壶。听三姐姐来,她欣喜地侧眸,嘴角高高牵起:“姐姐!” 宋含锦轻哼了声,瞥开眼,假装不看她,只是坐到榻上,指一指婢女放下之物:“魏元瞻给你的,我瞧了,是一堆瓷盒。” 知柔攒眉,疑惑三姐姐为何如此作派,便闻宋含锦道:“昨夜四妹妹睡得早,星回与我说你头晕,先歇下了,今晨我才知道她欺骗与我。可更让我惊奇的是......” “魏元瞻如何得知你受伤了,还提前备好伤药——你们昨夜,难道在一处么?” 宋含锦用一种笃信的眼神瞟着知柔。 知柔听言微讶,扭头望向星回。昨夜星回未告诉她三姐姐来过。 后者亦紧张地回看过去,手叠在袖子底下,待辩解什么。 宋含锦将她们的眉目官司纳入眼中,一径直言:“你不用瞒我,就算你说不是,我也不会相信。” 借着昏沉烛光,她把知柔仔细观察了一遍。 四妹妹身上有种令人欢喜的光热,想要靠近,可真正近了,恍惚觉得还有一层。 有时候,她不懂自己这位四妹妹到底天真纯澈,还是极具城府。又或许,两者并不冲突。 知柔没否认,她示以星回一个“无碍”的眼神,对宋含锦道:“昨夜我的确不在府中,这伤是在外面所致,魏元瞻帮了我。” 宋含锦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说:“你哪里像个女子,果真不是魏元瞻将你带累了?” “女子该是什么样?”知柔举着眼问。 宋含锦一顿,被她绊了住。 “三姐姐,”她思绪跳脱,突然仰着唇角笑道,“我想吃肘子肉。” 宋含锦无言,只好起来吩咐外头,叫她们去厨房使唤。 再坐回来,便与她谈起了长房的新闻。 “也不晓得大伯父受何人蛊惑,前几日竟连同几位御史把卫国公长子给参了,罪名倒是不大,却被圣上贬出京师。” 宋含锦一面说,一面替知柔把笔杆敛好,整洁地交给星回,“二姐姐与卫国公次子的婚事跟着作罢,大伯父如今家都不敢回了,就怕看见大伯母。” 知柔先是错愕,随后一想,二哥哥上月神神秘秘的,原是在忙这事儿。蓝温身上无从下手,便转去钻研他的长兄。 果然,二哥哥最会另辟蹊径了。知柔低笑了下,很快拧一拧眉:“二姐姐还好吗?” “说要去鹤鸣道观带发修行。” “这么严重?” “可不是,”宋含锦面上掠出些轻蔑的神态,“高枝结苦果,这卫国公府,我瞧着非好去处,也不知道大伯母看中他们什么......许是不用把二姐姐嫁到外地吧。” 话罢想起别的,宋含锦问:“你的伤多久能好?” 知柔竖起食指。 宋含锦道:“一个月?” 知柔摇头,气息有些沉闷:“一百天。”把手放下,目光停驻了稍许,“王太医说的,我觉得用不了那么长。” 第58章 “不管一月还是百日,嘉阳县主的笄礼,想来你是逃过一劫,又无人陪我了。” 过了十数日,知柔在家塾销声匿迹,宋府之人尚可闲暇去探望她,魏元瞻却没有这个身份。 他第一次觉得,身为男子竟然这般不便,欲去见访好友,却是“外男”,不可进拢悦轩。 宋知柔到底痊愈了没,怎的连个消息也不使人传给他,不知道他在等吗? 这般想着,那点儿担心化为郁闷,渐渐变作生气。出了宋府,脚刚踩入马镫,门里头追出来一个高瘦的人影:“魏世子留步!” 魏元瞻侧了侧脸,俯下视线。 裴澄趋步上前:“魏世子,我家四姑娘让我把这个给您。”说着双手一抬,举高与他。 是一卷画纸。 魏元瞻取过,将其一解,嘴角浮上久违的嘲笑。 稚子涂鸦,不过如此。 宋知柔在纸上画了许多小人,或凭或坐,旁边皆有附字。 他数了数,共十一句,句句相同——“没劲儿”。 魏元瞻几乎可以从她走笔之间看到她的姿容,稍作构想,唇畔笑痕愈深,睇裴澄一眼:“她可有说什么?” “四姑娘让我转告您,那些伤药她没机会使用,但是多谢了。” “好。”魏元瞻轻踢马腹,径直往琉璃街的方向徐行。 金乌西走,花影转到廊下,星回瞧案上茶水已空,预备替知柔新沏一壶。 才出房门,和一个宽肩窄腰的影子撞个正着,星回惊惶失色,那人已压声道:“不许喊。” 魏元瞻朝院外抬抬下巴:“去做你的事。” 能有什么事呢?她的头等要务就是照料好四姑娘。魏世子如此唐突,她怎能离? 这边的动静钻入房中,知柔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星回姐姐?你怎么了?” 未几,门外应道:“没事儿......姑娘,您一会儿想吃什么?我去厨房吩咐。” 知柔略觉有异,却未多想:“有什么便吃什么,不用麻烦。”没胃口。 门外复停一会儿,响起踱开的脚步声。   知柔望着帐顶发呆。 第十二天了,那捆手札再不归还,袁大人会不会有所察觉?她不想引来变故,至少在她探出眉目前,不能生变。 正思想着,谁往她窗沿叩了两下,她拨开纱帐剔一眼,睫羽轻簌:“大哥哥?” 黄昏在窗,勾勒出一副男子肩身,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许久方道:“是我。” 语气中绰约藏了不悦的味道,难以甄别。 这副嗓音,知柔听了脸色微变:“你怎么......” 魏元瞻道:“师父他老人家疼你,差我来问问你的伤势。可有好转?” 窗户是阖拢的,彼此的声音滤了纸,有些矇昧。知柔只管问他:“你跳墙进来的?没人撞见你?” “你担心这个?”魏元瞻好像轻嚇了声,“除了你的婢女,没人看见我。” 知柔暗松口气,挑纱的手垂下,窝回床角,适才答他:“我的伤好些了,只是王太医叫我少动,无趣得紧。你让师父别惦记我,我都轻车熟路了,不就是养么……” 话至最尾,声线向下掩了掩,不必看见她,魏元瞻也能感受到她的沮丧。 难得没说什么冷嘲暗讽的话,他背靠窗牖,与她一同沉寂着。 久到知柔以为外面没有人了,还是试探着问:“你走了吗?” 那头回应:“没有。” 知柔又道:“你在做什么?” 须臾,魏元瞻说:“你要不要开窗?” 他嗓音低澈,如润水微澜。 知柔怔了一下,说出一句令人似曾相识的话:“你快走吧,别害我。” 祠堂一幕浮跃眼底,魏元瞻想起那日,笑了笑:“是要走,但我有东西给你。” “你放着便是。” 魏元瞻没再言语。 后面不再有声音传来,知柔不清楚他是何时离开的,直到星回折返,先端了茶,又跑出去,捧回一样什么。 “四姑娘,你看。”她拿到床头,知柔搭眼。 是一册版画。 第48章 尘与光(七) 你有什么值得我拿?…… 日子进了六月, 京中天气有些炎热。 王太医每旬过一趟宋府,观知柔的伤已无大碍,连着咂摸几回, 无外乎惊讶四姑娘筋骨奇特,痊愈时间比他料想要短许多,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娃。 这不, 她一能走动, 便拉着宋含锦满院子嬉戏,直到隔日才想起去澹玉苑请安。 许月鸳对知柔这个庶女惯来不冷不热, 瞧她身子大好, 随口交代了两句,就放他们回去读书。 几道身影跨出门,许月鸳在室内低说了句:“一个姨娘之女, 锦儿还当块宝似的纠缠,和鸣瑛这个表姊妹却走得远,什么道理。” 知柔拘在拢悦轩的日子,宋含锦天天过去陪她解闷儿。眼望两人亲善,许月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不正说明夫人仁厚?”刘嬷嬷宽慰道,“外头儿见咱家姑娘和睦, 都赞夫人菩萨心肠,待四姑娘如己出, 是女子温良典范。” 许月鸳唇角微哂:“怕不是笑话我吧?” “哪能呢。夫人这些年可曾短过四姑娘什么,吃穿用度,哪个不是照三姑娘的例给的?再没有您这样亲疏无偏的主母了。” 这话倒是真的。许月鸳拢拢衣袖,声气中已不闻愠意:“也亏樨香园那位知晓尊卑,不同他妾那般。” 提起林禾,刘嬷嬷接着说道:“老爷许久没去过樨香园了。依老奴看, 老爷的心思从未放在过林姨娘身上,倒是对四姑娘颇为看重。” “到底是他的骨肉,晓得心疼。”许月鸳低哼了下,不知是嘲是悯,“等四丫头嫁出去,樨香园那边怕是再没有响动了。” 空气来潮,有下雨之势。 知柔和宋含锦一道儿进的家塾,宋祈羽的位子空置许久,如今被宋含锦拿来堆放闲物,愣是不给旁人使用之机。 走到位上,宋含锦示意婢女把琐物搬去,让知柔坐。 “不用忙。”知柔靠在窗边,“我现在最不想干的事,就是坐着。” 话音刚落,她上身前倾,离开墙,冲门框下的人影招了招手:“魏元瞻,你来了。”嗓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宋含锦不屑地撇了下唇:“什么‘你来了’,他每日都来。” 门框下,魏元瞻恍惚定住。 逾月未见,他对宋知柔竟生出“近乡情怯”的感觉。稍许,他吞吞喉咙,踅身过到案后。 知柔的眉目不起眼地压了一瞬,有些疑惑。 他为何不搭理她? 书信往来不是聊得挺好吗,尚不到两月,魏元瞻同她……便这般陌生了? 宋含锦瞧知柔自讨没趣,漠然摇首。想起什么,对她道:“再有半年,四妹妹就十五了。照父亲的意思,好像在你及笄那日要请族老为你取名。” 知柔的眼睛从魏元瞻身上收回来:“父亲没和我说。” “你不高兴?”宋含锦看她一会儿,觉得她对此事没有多大兴趣,转而想想,四妹妹好像从来不过生辰。 若非前几年撞见星回往厨房要长寿面,宋含锦还不知道她生辰在哪一日。 思至此,宋含锦忽然问:“洛州没有过生辰的俗礼吗?” 知柔顿了片刻:“有。” “那你……”宋含锦凝眉望她。 在洛州,知柔陪小娥过了三次生辰,小娥的父亲会在那日买很多炮竹给她们玩,热闹得堪比新年。 知柔的生辰比小娥晚两日。 到那天,阿娘会带她去北山的清隐观宿下,及至元日才出。是以她每年生辰,都是与那些女冠一起度过的。 知柔的眼睫垂覆几许,近乎温顺的模样:“我不喜欢过生辰。” 这一句入耳,宋含锦移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复杂之色,不再追问。 此间,魏元瞻的余光不断描摹窗畔,无意和她接上一眼,没躲,他抬眸直望过去,把她看遍了。 知柔对他波动不定的态度有些狐疑,想不明白,干脆用唇语问他:“看什么?” 短短三字,表情是傲然的。 魏元瞻轻笑一声,终于笃信那副皮囊下裹着宋知柔,非他幻想。 于是撤回目光,待她走过来,他才启唇:“你的伤好全了?” 知柔懒洋洋道:“早好了,若不是王太医坚持让我卧床,我能好得更快些。” 魏元瞻未置可否,只问:“你明日去哪儿?” 不等她答,他又抛出一句:“今夜许会下雨,明日旬休,你来河边。我等你。” 知柔眉骨微抬:“不去起云园吗?” “摘完长命缕再去不迟。” 是夜,京师果然迎来了一场暴雨。 第59章 大约酝酿数日,来势汹汹,知柔却选择今夜去袁宅归还手札。饶是带了雨具,从袁宅出来已经衣袍尽湿。 这回长了记性,知柔让宋祈章在街尾等她,甫一跳下白墙,往下跑了几步,钻进马车。 “什么事非得雨夜去做,怪瘆人的。” 宋祈章拿一件干净的长袍丢给知柔,目光朝她身上睇一眼,蹙眉挪开。 “二哥哥不是说不会问我?”知柔脱下雨衣,把长袍套上,又用袖子擦了擦脸,重新露出一双莹亮的眼睛。 宋祈章默了一会儿,挑开帘子往外看,雨点飘打进来,顷刻沾上衣襟。他收手道:“四妹妹今夜是去见魏表哥吗?” 若是,至于这么鬼鬼祟祟?他们见面还碰不得光了? 知柔觉得他的疑问令人费解,她和魏元瞻有什么原因需要雨夜见面? 须臾,她低笑出声:“二哥哥糊涂了吧。” 经她打趣,车厢内的气氛一刹尴尬几许,知柔未觉有他,宋祈章却扫脸一般,把头转向车门。 过了一阵,他清嗽道:“姐姐近来无事,总说起你,知道你不曾穿耳,便打量着要亲自替你贯珠。你不是害怕么,躲着点儿她。” 却说在一个屋檐底下,能怎么躲?知柔脸上闪过错愕,随即认命地垂下脑袋:“知道了。” 风雨终歇,太阳从云后挣出来,天空澄净如洗。 端午戴上的长命缕,照例,得在此期间抛入河中,相传可以驱邪除魔,平安康顺。 知柔不信鬼神,但系长命缕是她久居洛州的习惯。去岁端午,她将这个习俗说与魏元瞻,不想他竟记得,还喊她一块儿去河边摘弃。 这日一早,知柔练完功,濯洗束发,一气呵成地走出门,在抵达韵柳河之际,偶遇了凌鹤微。 河岸边,行人稀少,绿荫下涌动着风,知柔好动,方至灵真桥便踏下马车,买了一袋栗子。 “宋姑娘!”身后忽有人道。 知柔回身,见凌鹤微快步行来,她把手递了一下:“十三姑娘。炒栗子,吃吗?” 凌鹤微看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与她并肩:“你去哪儿?” “就在前面,韵柳河。” “正巧,九哥哥也在河边。咱们不是约好钓鱼吗,择日不如撞日……” 话犹未完,知柔出声打断:“今日不行,我朋友还在等我。” 凌鹤微鲜少将情绪现于面庞,被人辞拒,虽略感不喜,唇角仍旧弯着:“宋姑娘上次主动造访,而后再无音讯,是我那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她直来直往,知柔一时无措,回过神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少女面不改色,好像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半分试探。 知柔眉棱微攒:“我的确约了朋友。”再无多余的解释。 直到河边,知柔看见魏元瞻,顷刻间收敛锋芒,向凌鹤微道:“十三姑娘,我先过去了,他日再叙。” 凌鹤微颔首回应,眼望她行到河畔,与一个锦袍缎靴的少年同行,不由皱眉。她果真有约了? 因是夏日,韵柳河船舸争涉,琴音绵延。 魏元瞻背立在一颗柳树下,不过月余未见,知柔瞧他竟有几分生疏了——他身形挺拔,俨然像个矜贵的大人。 是又长高了吗?知柔暗自思忖。 魏元瞻闻声回头,目光往她周围扫量一眼:“你走来的?” “再不走走,我才养好的腿就要废了。”知柔踱步过去,“之前答应同你比试,久未践行,不如就今日吧?一会儿去起云园,我同你比。” 她长囹拢悦轩,不得施展,正是手痒的时候。魏元瞻盯她一会儿,笑了:“我不要。” “为何?” “你腿伤初愈,若在我的枪下折了,师父要问我的罪。” 知柔嗤一声:“还没比较,你就这么自信?” 魏元瞻还是那成竹在胸的样,拒不承认心底对她的担心。 知柔觉得没趣,朝旁边走了两步,倏然忆及什么,说道:“魏元瞻,你有没有拿我的东西?” 这话问得古怪,他浓眉轻挑:“你这是何意?” “那日你为何出现在袁宅?凭我送你的礼物,如何能猜到我的去向,除非你去了知途馆,并且笃定我也去过。” 以她对魏元瞻的认识,他既撞见她有摊子未收,七成的结果——他会帮她善后。 那夜她未加多想,但在困足的日子里,她翻来覆去思索了很久。 魏元瞻能找到她,绝不是因为侯府与袁宅邻近。 知柔抬着睫羽,见他蹙眉闪避的意态,不禁几分困惑:“你若拿了,为何不还给我?” 话说到这份上,听得魏元瞻心虚,好像是他有意侵占了她的什么。 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一块玉玦而已,怎就从没想过要还给她? 魏元瞻腮帮都热了,声音不复方才那么理直气壮:“你有什么值得我拿?” 怼得知柔哑口,是气的。 她不喜欢私物流落在外,那日易与知途馆不过权宜,她早晚要取回来。 观魏元瞻神色,分明有异,他此举是为了捉弄她吗? “没有就算了。”知柔把手伸入袖内,利落地将长命缕摘下,丢到河中。 第49章 尘与光(八) 他用力回握她。…… 知柔转背踅足, 兰晔在她跟前不远,她随手一塞,两条坚实的臂弯上就躺了一袋栗子。 魏元瞻敛眸回身, 视线罩在知柔脸上,略有不安地打量她:“你恼了?” “事情办完,不走么?”她扭头, 面容无一丝愠怒之色。 魏元瞻的直觉却告诉他:她生气了。 当即将彩绳取下, 朝她扔的方向一并抛去,随后跟上来, 眼梢微垂:“你的玉玦……的确在我那儿。” 说出口像受了多大的灾难, 魏元瞻长眉紧蹙,见她不吭声,复添一句:“我家柴米不愁, 犯不着藏你的东西。” 知柔脚步微顿。 她侧首在往来人群中找了一圈,暖阳带着酩烈的光,华服者众,简直迷人眼。 刚才的声音浮响耳畔:“多大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知柔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曾听到过, 这幅嗓音太特别,过耳难忘。 须臾, 她瞳眸一深,记忆回落到那一夜。 袁宅中,那个戴帷帽的女人。 河边游人如织,就看见一个姣妍的面孔正与周遭叱令什么,旋即负气向这边踱步。 是嘉阳县主。 知柔记着魏鸣瑛所言,不欲同这位县主扯上交集。她拔靴回走, 问道:“我的玉玦,你打算还我吗?” 魏元瞻此刻缓过来,觉得没有道理。宋知柔易出之物,他派人取回,便该是他的,何须物归原主? “我若交给你,你是不是又欠我一份人情?” 知柔连眼睛也没眨:“你说得对,那你留着好了。”心里估算大约得去侯府做一回贼。 这下谈锋穷尽,魏元瞻无话讲,心里有些烦躁。 临近一家果肆,河岸的起始就是这儿了。裴澄遵知柔吩咐,车驾得远,定好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她。 橐橐足音由背后而至,魏元瞻伸手欲拉知柔,她已偏身躲开,两个着暗衣的侍卫疾行而过,险些撞上她。 那二人前面,嘉阳步履急促,带几分压抑的火气。 魏元瞻冷淡着面庞,长淮窥他一眼,上前耳语:“好像是嘉阳县主。” 知柔抚直袍袖,蓦然联想到手札中的“二王”,低声问道:“小王爷是陛下的十一子?” 魏元瞻转过头,目视她一刻:“你又要做什么?” 知柔凑近几许:“陛下的次子是哪位王爷?” 什么王爷,那是太子殿下。魏元瞻不愿在这种场合同她言论宫廷,闻声戏谑:“怎么,你要做官?” “我朝女子能做官吗?” 魏元瞻很自然地说:“做官有什么好,权谋诡计,明争暗斗,没劲儿极了。” “是么?”知柔却道,“若有一官可游历四方,我必竭力求取,然后携上阿娘还有三姐姐,从南至北,尝遍风物。” 连宋含锦都能算在她的宏图内。 魏元瞻眉骨轻抬,嘲弄地看着知柔:“你可真行。” 她层叠的睫毛扬着:“你还没说呢,陛下的次子是哪位王爷?” “不是王爷,是你不服气的那位殿下。”魏元瞻向四周瞟一眼,语有弯绕。 知柔回忆许久,方才晓悟他说的是太子殿下。 走到果肆,知柔还在心底琢磨,魏元瞻留意她的神色,听见身后有人唤“九哥哥”,她如惊弓之鸟,突然朝另一个方向掉身。 魏元瞻朝那边递一递视线,落到凌子珩头上,眼底缭绕一丝凉意。 第60章 从小到大,宋知柔一直不爱躲。能叫她这样避着……这位凌公子对她做过什么吗? 魏元瞻看得太明显,凌子珩如有所感,望了过来。 平平对视中,双方皆感受到一股轻蔑之意。 凌子珩毕竟年长魏元瞻几岁,锋芒可束,很从容地冲他压了压下巴,而后走到肆前:“魏世子。” 二人虽知晓彼此,却从未搭话。魏元瞻浓眉轻挑,挑出些盛气凌人的威势:“阁下知道我是谁?” 凌子珩略笑了笑,不再言语,目光投向知柔。 其时晌午,果肆中浮着半片金辉,少女一拢男装定在柜台旁,衣着像上了华彩。 听见凌子珩与魏元瞻搭讪,知柔双眉颦蹙,暗道自己捱在里面太不仗义。 未几,她拔步出去,凌鹤微正同婢女吩咐什么,尚未近前。 知柔客套道:“凌公子。是要回去了吗?” “是。”他应完,知柔略一颔首,不再开声。 她态度冷淡,凌子珩自有察觉,往日被众人捧高的骄公子,到了这位宋姑娘面前,总好像平凡无奇。 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中,渐渐消磨殆尽。 魏元瞻等了一会儿,眸光愈发寒凉。 照说凌子珩与知柔不合,他该欣喜,但此时他对凌子珩的敌意比方才更盛,犹狭几分告诫的韵味。 “这便是与宋姑娘有约的朋友?”一道女声洒然飘至,魏元瞻睐去一眼,迟疑地转向知柔。 即见知柔笑道:“是,魏元瞻,我师兄。” 此言一出,凌子珩眼底流露些“原来如此”的情态。 上回在凌府门下,宋姑娘头也不回地追出去,追的可不就是这魏世子?二月春宴,魏元瞻在校场同人动手,他也看见了,不过存有疑困。 之前他的随侍打听宋姑娘,回来报他时,的确提到过魏元瞻,说的却非“挚友”云云。 原是一同拜在雪南先生座下。 凌子珩微微一笑,那笑容落进魏元瞻眼中,令他分外不豫。 同门师兄,血脉上到底隔着一层,亲近不足。魏元瞻缄默片刻,替知柔改口:“我是她表兄。” 知柔为之一怔,不敢置信地望向魏元瞻。 别说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在外人面前,他甚至与大哥哥和三姐姐都保持着一种疏离的作派。虽同她走得近些,但魏元瞻那副高高在上的性格,他才不会愿意让别人以为他们之间有些什么。 至多算朋友,沾亲带故的,绝无可能。 “是么。”凌鹤微笑了一下,“既然今日遇上,宋姑娘,不如邀你表兄与我们一起,到城外襄河上游垂钓如何?时辰尚早,我们比一比谁收获多。” 知柔尚未启口,魏元瞻已代为推拒:“四妹妹与我还有要事,恕难久留。”多加一句告辞,便拽知柔重新潜入人海。 今日两番下凌鹤微的面子,知柔眉尖轻靠,她与十三姑娘恐怕做不成朋友了。 心里短促地遗憾了一下,不再去想。反正父亲严令她不准再去凌府,她便是算从命了吧。 长街内,人语聒噪,夏风四面。 知柔不着痕迹地审视魏元瞻,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唤他。 “表哥?” 尾音上扬,有揶揄,有挑衅。 “魏表哥。”她又道。 魏元瞻手指微蜷,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嗓音有些躁地回她:“别这么叫我。” “不是你自己说的?”知柔恶劣地笑一笑,语藏玩味,“你这是占我便宜呀,魏表哥。” 听得魏元瞻咬牙,停下脚步。 转头看长淮二人,他们当即回避。 魏元瞻道:“去起云园等,这里不用你们跟。” “那马车?”长淮举眉。 “不留。” “是。” 长淮麻利地拐同兰晔,消失在魏元瞻的视线里。 知柔抱着刚买的一袋果脯,目光从长淮他们身上离开,再度定格到魏元瞻脸上:“魏世子敢说,不敢认?” 她神态轻松,魏元瞻却由她泠泠的目光下看到几分嘲讽。 不知怎的,他直觉她在为一桩很久以前的梁子,报复他。 魏元瞻轻睇一眼知柔,明明紧张,嘴却很硬:“名分上,你我的确有姨表之亲,我方才所言无分毫不妥,但我不习惯你这么喊我,别喊了。” 他言之有据,知柔逗弄一回,懒得往深了和他翻旧账,倒显得她多在乎。 “小裴哥哥还得半个时辰才来接我,你让长淮他们先行——你是打算走去起云园么?” 魏元瞻的眉毛攒了起来。 她什么意思,要和他分道扬镳? “你去哪儿?”魏元瞻问。 “我……”知柔脚步分转,四下里环顾一圈,袍摆随她动作掀飞几许,有淡淡金光在线上起落。 她转回来,笑着说道:“听闻明家巷张罗了一家弄机巧的店面,我想玩孔明锁。” 魏元瞻道:“我陪你。” 没走多远,知柔和魏元瞻言及枪法,意见相左,又拌起嘴来。 知柔不解气,拿果脯戏他。 魏元瞻捉住她一只手腕,待把东西抢过,孰料她巧劲儿一抛,那袋子换到另一只手上,被她藏去腰后。 接二连三。 魏元瞻牵了牵唇,有些认真了。 知柔一路倒着身走,不曾设防,哪里跑出一个孩童撞了她,身形一歪,手中的袋子飞了出去。 旁边是个胡同,知柔叹口气跑进去,一弯腰,将东西拾起。还在惋惜不能吃了,抬头就看见两个蒙面男子和嘉阳立在一丈处。 她站直身,越过玄色的衣袍,和嘉阳的视线堪堪对上。 错愕,幽冷。 知柔整个人背脊紧绷,抬手后退一步,不欲掺合此事:“路过,路过。” 一折靴,魏元瞻慢悠悠地跟了上来,正好也撞见了这一幕。 两名蒙面男子手中持刀,却没动,好像在等谁示下。 墙壁上的裂缝在晴丝照耀中显得诡谲,映射出一片沉闷的气息。 魏元瞻默不作声地将知柔拦到身后,一双眼黑沉沉地注视过去,寻找时机。 “你先走。”他低声对知柔道。 仿佛听了什么荒谬之语,知柔拧眉:“你开什么玩笑。” 胡同里,嘉阳望着猝然闯入的两道人影,一时怔忡。目光不自主地停在略矮些的少年脸上,双眉一拢,他是谁? 嘉阳不禁回想,瞳孔倏地放大,认出了“他”。 不多时,背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是那些真正应该出现,撞破这场面的人。他们见前头杵着两个陌生小子,忽然摸不清楚状况,顿在原地。 嘉阳无法,掌心已经捏疼,呼吸仍急促着,没有丝毫纾解。 事已至此,她喝斥道:“愣着做什么,有人行刺本主,还不杀了?” 一声令下,后来的几名男子便要动手。 谁能料到吃个果脯还能惹来杀身之祸?知柔身上未携兵刃,几乎在嘉阳开口的同时,她掣住魏元瞻就往外跑。 魏元瞻本来还警惕着,一见后面来人,再听嘉阳县主之令,便晓自身暂且不会有什么危险。 下一瞬,他的手就被人牢牢抓住,好生蛮横的力道。 魏元瞻不知作何反应,本能地随她往外跑,用力回握住她的手,被她带进人群。 今日他二人穿的都是广袖圆领袍。大袖之下,两手紧扣,挨近时难瞧分别;可一旦远了,那对交握的手变得尤其扎眼。 目下,知柔回头,轻喘口气:“没人了。”他们没追过来。 视线欲收,周围异样的目光吸入眼底,她困惑着挑了挑眉,很快,余光睨到二人相握之处,先是一惊,立马分开。 魏元瞻再一次感受到被她嫌弃的感觉,十分不痛快。 “那不是魏世子?”有人起嘴,“他怎么和一个小子......” 魏元瞻扫去一眼,那人随即抿唇,可街上议论者不止一个,他堵得住一张嘴,堵不了十张、百张。 知柔有些歉疚地看向魏元瞻。 他拢拢衣袖,唇角浮一缕冷笑:“乘你的光,明日起,京中要传我好男风了。” “我......不也是为了救你。”话音到尾慢慢低了下去,知柔略微思忖,发觉异端。 何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县主?更遑论,嘉阳身边分明有护卫随行,怎会留她孤身在胡同与贼人对立? 那两名蒙面男子穿的革靴……知柔猛地醒神。 他二人就是在河边差点儿搡到她的王府护卫! 他们都是嘉阳的人。 第61章 嘉阳县主在演戏么?演给谁? 清风吹得人衣袂鼓动,这日回去后,知柔自觉愧对魏元瞻,原本不用跑的,不用在大庭广众之下令他受人非议。 第二天到家塾,少年们座位都离魏元瞻远远的,显然是听见什么。 盛星云好不容易从家里放出来,脚还没踏进宋府,便得知一个天大的新闻。 此刻面对魏元瞻,他总觉得哪里别扭。 他平日和魏元瞻搂肩子,还一起在后山睡过午觉。他......盛星云咽了口唾沫,复摇摇头。 不会的。 魏元瞻有所察觉地睇过去,盛星云一讪,下巴朝前排几个扫一扫:“元瞻,他们......怎么回事儿?” 魏元瞻斜了知柔一眼:“问她。” 知柔认识到事态严重,已经不敢笑了,很小声地把昨日经过大概说给盛星云。 他松一口气,居然趣道:“所以他好的不是男风,是你啊。” 知柔和魏元瞻双双顿住。 第50章 尘与光(九) 生怕知柔当真。 谁也没有想到这番经过落入盛星云口中, 能曲解成这样。 知柔心内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想不明白,亦无法处理。或许尚懵懂的缘故, 听盛星云一说,她下意识认为此人有病。 “你胡说什么!”知柔骂道。 她嘴上不肯承认,但魏元瞻确实是她最好的朋友, 害他承受莫须有的名声, 心里已经很难受了,加上这一桩, 知柔简直无颜再面对他。 少女的嗓音清亮, 她一发话,周围人都怔住了,包括魏元瞻。 他尚未置一词, 宋知柔竟比他还要着急。 盛星云见过知柔生气的样子,却从来不是对他,一时没应得来,稍顷才道:“我并非那个意思,我嘴快,真的, 我......” 知柔冷冷截断:“我不想听。”接着一把将他推出去老远,理清桌案, 不再目视他。 盛星云口无遮拦惯了,到知柔面前也没个正形,瞧她果真动气,他慌不择路,居然踱到魏元瞻那儿,欲求魏元瞻帮他。 晴光正好, 少年坐在金芒里岿然不动,一双眼凉飕飕地剔上来:“你要讨她原谅,就不用讨我了么?” 盛星云一噎,两相比照,魏元瞻面容风平浪静,宋知柔脸上可是挂了霜! 孰急孰缓,当下立见。 盛星云忙跑回去,蹲在知柔案旁,不住唤她道:“宋知柔,知柔,我真没那个意思,知柔,知......” “盛星云,做什么呢?”一道沙哑的声音由门首传下,其主人架着一对粗眉,缓步迈了进来。 盛星云瞧杜夫子已至,“噌”地起身,到了座上还依依不舍地瞟向知柔。 原以为这个小枝节影响不了什么,可今日散学,知柔没等魏元瞻,他也没去找她。 宋含锦察觉有些不对,紧着两步追上去,与知柔一道儿跨入庭院。 “你怎么了?方才盛星云同你嘀咕……是他惹你生气?” 昨日之事,知柔不想再详述一遍,她摇一摇头,问:“姐姐,你说我是否不该总穿男装?” 宋含锦本意自是不喜四妹妹总在外头晃荡,但观她神态,不觉吊起眉毛:“又是谁在说你闲话?” “没有谁。” 二人齐头走着,知柔鲜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宋含锦心思一转,牵唇问道:“亭松书院今日有蹴鞠赛,你想不想去?” “大哥哥也在吗?” “当然了,哥哥那么厉害,哪儿少得了他。” 院中的橙花香久不消散,知柔嗅到后,不禁记起大哥哥身上总是萦绕一段相近的气味,很清爽,如同一缕长风。 不由撇一撇唇,嘟囔着:“真羡慕大哥哥,他也早出晚归,在府里见不到人,母亲和祖母却从不管束。我要是个男子就好了,多自在呀。” 宋含锦闻言一笑:“二姐姐也说你托生错了,你这副脾气,原该是个顽灵的小子。” 提及宋含茵,难免想起另一桩事儿:“对了,二姐姐今晚许会打发你过去,她要替你穿耳。” 就知道难逃此劫,知柔两手捏住耳垂,作副丧气状。宋含锦轻笑一声,道:“你不是也想穿吗?一眨眼的功夫,不疼的。” 却说嘉阳那边,自昨日在胡同里被人撞见,她一直心有不安,不知那个扮少年的姑娘明白几分,猜到多少。 上月嘉阳及笄,皇后殿下派人送了厚礼到佑王府,这个节骨眼儿—— 边关不平,使节来访,陛下春秋已盛,不欲再兴干戈,而其膝下只一位公主,且已有驸马。皇后殿下平日里对他们佑王府并不亲热,无故降临天恩,叫人如何不忌惮? 嘉阳为自保,想了无数办法。父亲对她无用,母亲又不信她预感之事为实,她孤身一人做到如此,绝不容有失。 从胡同回去后,嘉阳思虑许久,最终使人下请帖去宋府,邀宋四姑娘至佑王府一叙。 盛星云无心的一句话,魏元瞻已经因此烦躁了一个上午。 虽他皮相上四平八稳,毫无破绽,内心却纷乱如麻,唯恐那积蓄的情感跳出来,登上面孔,令他不知所措。 于是学散后,魏元瞻径自朝前院行走,出来跨马,待去起云园。 长淮的袍子晃进眸中,他焦急道:“爷,侯爷叫我请您回府。” 魏元瞻眉目一拢,猜想那些风言已经传到父亲耳中:“父亲可曾说了什么?” “侯爷和夫人现在内堂上,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让爷快些回去。” 魏元瞻缄了须臾:“知道了。”打马向宜宁侯府驰行。 进门到廊下,迎面撞上等候多时的魏鸣瑛。 她似笑非笑地睇住他,抄手询问:“要不要姐姐给你弄两身软甲?那军棍下去,疼呢。” 对于她的嘲讽,魏元瞻视若无睹:“姐姐还是管好自己的事。” “我有什么事?”魏鸣瑛眼角一瞟,“倒是你,别跟父亲犟。” 后一句声气儿渐软,含有关心的意味。 魏元瞻没应,只管向内堂踱步。 魏鸣瑛踩着他的脚踪,像个影子似的,不远不近地落在后面,他停下来,半折了身:“姐姐跟着我做什么?” “你就我一个手足,我不替你收尸,谁来?”魏鸣瑛拽拽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旁数落。 魏元瞻心中冷笑,管教起他头头是道,轮着自己时怎又什么都看不清?便不再理会她。 进了内堂,魏元瞻如常行礼:“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二位定然听见了,只摩挲杯缘,暂且不应。 魏元瞻只好站着等。 他腰背直挺,浑不见半点儿自咎之态,眉目中甚至还带着一股青涩的闯劲。 许月清为之头疼,她这儿子怎没随到侯爷一分持重?若老侯爷在世,这小子可会温驯两分? “听闻你昨日在街上同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子执手而行——是谁家子孙?” 魏景繁冷眼看了魏元瞻片刻,将茶杯端到手中,“别急,想好了再说。” 魏元瞻有些心烦:“没有什么小子。” “你承认有这桩事?”上首复问,魏元瞻长眸低垂,不辩不否。 自己的儿子什么样,他们哪能不清楚?只是外头传得激烈,明显有人作祟。魏元瞻若长久如此,成天在外惹祸,他的仕途还如何走? 是以今日,魏景繁决心给他一记警告。 “不是小子,那你说说看,是谁?”语气轻缓,眼神却利得如同冰尖,室内无一人敢动。 魏鸣瑛窥察一会儿,蓦然接声:“父亲,元瞻他成日不是去宋府,就是去起云园,能有什么小子姑娘?他也做不出这般失仪之事,定是旁人污蔑……” 话至半途,魏元瞻眉头皱了起来:“姐姐。” “他并不肯承你的情。”魏景繁把茶杯撂下,看魏鸣瑛一眼。 她忽然领悟什么,目光错愕地在魏元瞻面上巡睃,由此噤声。 魏景繁把袖口收一收,眼风扫去后头侍立的二人身上:“长淮,兰晔。” 长淮睫羽一颤,还能是谁?他已出卖过四姑娘一次,再不肯开口了。 兰晔更是唯世子号令,亦不言声。 堂内气氛沉重,如有钢铁压人心头。 “好一个上行下效,忠心耿耿。”魏景繁耐心褪尽,“来人,杖。” “谁敢?”魏元瞻当即回首,门下站着的几名家丁脚步一顿,进不得,退也不成。 魏元瞻继续道:“父亲说我的事,与他们何干?他们昨日被我遣到起云园,不曾跟随,父亲问了也是白问,不如直罚我来得痛快。” 第62章 他言行无状,连侯爷的命令也敢反驳,长淮、兰晔大惊。 魏景繁笑了下:“你祖父不在,便没有人管得了你,是吗?” “元瞻,还不跪下?”魏鸣瑛压声劝道。 魏元瞻睇她一眼,仍是那副“我又没错”的情态:“凭什么要我跪?” 他望向上首,恭敬道:“父亲,儿子行端坐正,不怕他们说。您在外因我颜面受损,您要罚,我认。” 这话却引来魏景繁愈加轻蔑的笑:“罚你,我敢吗?我如今还做得了你魏元瞻的主?” 怒到极处,呼吸已从胸臆中抖蹿出来。 魏鸣瑛恨恨地剜魏元瞻一眼,起身跪到堂中:“父亲息怒。” 随即,长淮等人一并跪下,额头触到地面:“侯爷息怒。” 魏元瞻咬了咬牙,双手慢慢握了起来。 魏景繁目定他一会儿,心里知道,他那一身皮肉哪里怕打?从小教训到大,他连喘气都不曾有,就会同他老子对着干。 审度稍刻,魏景繁有了计较,慢声说:“此次京中流言,你自行应对。若半月之后仍有蜚语传扬,你便回江东侍奉你祖母罢。恰好,你不是不愿科举,一心要同那刀枪度日?你祖父旧部皆在江东,你便去看看,以你这个德行,谁能服你?” 一席话说完,许月清瞳眸微振,几欲出口叫侯爷收回成命,魏元瞻满口应下:“谢父亲。” “四姑娘真是把爷害惨了。”回到濯云院,兰晔犹在悻悻自语。 昨日同爷在街上逛悠的人,不是四姑娘是谁?他一边琢磨,一边和长淮道:“你说爷真要去江东吗?” “你脑子怎么长的,谁说爷一定会去江东了?你就不盼咱爷点儿好?” “行了,”魏元瞻跨进房中,“没我吩咐,谁都别进来。” 阖了门,脱力地倒去床上,两手一摊,若有所思地盯着刻纹。 回想白日在宋府家塾,他其实有些慌乱,生怕宋知柔听进去,把盛星云所言当真。 那些传他好男风的流言……他虽想过会有人非论,可这速度委实快了些,何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这天夜里,不知什么原因,魏元瞻竟梦到了四年前的一日。 那也是六月,他生辰将近,宋祈章比他晚十日。才到家塾,宋知柔给宋祈章布置了好多贺礼,她的花样总是与旁人不同,宋祈章且惊且喜,笑着喊了无数声“四妹妹”。 他在旁瞧着,十分不屑,眼睛矜持地收回来,玩他的短刀。 便在这时,宋知柔突然扑过来,像只灵动的小兽,一张口,却是嬉笑的语调,她将身后藏好的东西转出来,脆生生地说:“我才听说你也是这月生辰。生辰喜乐!” 他怔了良久。终于知道为什么宋祈章他们总爱围绕在她身边。 因为,他也想。 第51章 尘与光(十) 他喜欢。 嘉阳县主的请帖在这日清晨方落到知柔手中。 宝榻上, 许月鸳不动声色地扫量知柔两眼,半倚榻几:“柔儿何时与佑王府有了私交?” 知柔和他们能有什么联系,旦消一想, 心知嘉阳县主是为了胡同一事寻她。 不由抿着眉头道:“母亲,这能辞吗?” 许月鸳正了点身,睐目望她一会儿, 倒有些看不透这个四丫头。稍顷, 淡声说道:“王妃抬举你,你却要辞, 旁人听了怎么议论我们宋家?” 虽不知佑王府请四丫头过去做什么, 无论好坏,不折损宋府利益便是。许月鸳啜一口茶,见姑娘们还在屋里坐着, 抬一抬袖:“去吧。” 出了澹玉苑,云翳散开,太阳重新照耀宋含锦的眉宇,浮现愁容:“不会是为了雅集那次,嘉阳县主寻你茬儿吧?” 都过去多久了,嘉阳堂堂县主竟然这样小器? 知柔没怎么听见似的, 手指动辄贴近耳垂,欲抓不敢抓的模样。 宋含锦瞟她一眼, 停下步子替她察看:“二姐姐怎么弄的,那只呢?”转过去,语调掺了怨愤,“一只疼便罢了,你怎还让她扎了两只耳朵?” “我总不好弄一半跑了……不妨事,能忍。”知柔拉下宋含锦的手, 微牵起唇。 想到宋含茵这些天在家中干的好事,宋含锦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我看二姐姐真不如去观里修行,就知道折腾别人。” 怜惜地盼知柔一晌,宽慰她道:“等你耳朵好了,我把我那对玉兔耳坠给你,你戴一定好看。” “姐姐,”知柔唇角眼梢一块儿落下去,目光只瞧地上,“我不想去佑王府。” 样子无助极了。 宋含锦担心嘉阳作难她,忖了片刻,索性不往家塾,牵她一道儿回院里更衣。 佑王府靠近皇城,气势威严,里头光景却和外面见到的全然不同。说是王府,除了奢华些,实则与其他人家几无两样,甚至更有烟火气息。 知柔二人被请到一间亮堂的屋子里,嘉阳刚梳妆好,面庞柔净,犹添一抹怏怏憔悴的病色。 她扭头,听下人报宋家两位姑娘造访,心底略有不快——分明是请宋四姑娘一人,如此这般,是怕她么? 眼下人到跟前,嘉阳坐在玫瑰椅中,叫她们免礼:“我身子不便,怠慢之处,还望二位姑娘见谅。”吩咐下人赐座看茶。 “县主言重了。”宋含锦同知柔起身,先后落座。 知柔的视线不往嘉阳身上去,举止恭敬自然,无任何不妥。 嘉阳县主一直在观察她。 前日,嘉阳在胡同弄伤自己一事乃做给皇后与北璃使臣看的。 一个地位不明,且遭人行刺的县主若被送去和亲,别说北璃国君会质疑此举,百姓也会替她不平。 诸如“嘉阳县主在本朝尚遇贼逆,去了他国岂不受人轻视”、“嘉阳县主真可怜”一类舆言自将皇后殿下的意图压过。 如她所想,当夜消息传到皇宫,皇后殿下即刻派人至佑王府慰问,并向皇上讨了三十随扈于佑王府中。其言慰问,不过探查虚实;而所谓保护,不过监管罢了。 嘉阳原想以病弱为由,暗示皇后殿下,她无法承担长途跋涉和外嫁重任。 可皇后身边的郑太医她是知道的,普天之下便没有他治不好的症候,否则帝后二人如何这个年纪尚如此康健?早该传位给太子殿下了。 是以,称病一行不仅刻意,且无用,她苦思冥想,终才得出一个稳妥之举。 唯一的意外,是宋四姑娘和那天另一个少年。 当夜回到府中,嘉阳派人打听宋知柔底细时,隐约记起另一人是谁。她之前在宫宴上见过几次,若没记错,他应该是宜宁侯世子,魏皇后侄孙。 于嘉阳而言,魏世子才是更令她忌惮的变数,到底不好接近,便心想先探一探眼前这位宋四姑娘。 “那日在明家巷偶遇四姑娘,觉得姑娘身上佩玉有些眼熟,似乎与我父亲给我的那只是一对。”嘉阳一行说,目光仍瞩在知柔面上,淡淡的,藏着机锋。 这种场合遵礼节,有宋含锦在,知柔不用率先开口。 宋含锦默了片刻:“四妹妹腿伤初愈,王太医且不允她到处跑跳,县主应是认错人了。” “哦?宋四姑娘也受了伤?” 知柔稍稍抬睫,听宋含锦道:“不瞒县主,四妹妹自幼修习武艺,跌打损伤之事已经屡见不鲜,家母也常常说她。” “怪不得,上回在云居别院,宋四姑娘的剑法令人赞服。”嘉阳颔首搭腔,脸色一直很平缓,不表喜怒。 “二位姑娘吃茶,”她接着说,蛾眉轻扫,注意又悉数投去知柔那儿,“宋四姑娘一向寡言?” 这下宋含锦不便替她张口,眼珠子轻轻一转,向知柔递一个“别紧张”的眼风。心底却道:嘉阳县主果然是冲四妹妹来的,话里话外仿佛透着别意,只是她不能察。 知柔忖度少顷,慢声回复:“县主见笑,小女前日贪食辛辣,喉中如有火燎,难忍其痛,实在不便开声。” 嗓音未显喑哑,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闻及此,宋含锦脸色微变,腹诽知柔胡说八道的本领怎的不分人,手足同窗间玩笑也罢,与一个用意不明的县主,她怎么敢这样嚣张? 话下旁的意思觅入嘉阳耳中,暗叹这位宋四姑娘是个聪明人,应当不会误她的事。 嘉阳心内莞尔,面上却做出愧怍的表情,待说些什么,外间倏闻两句“王妃”,旋即迈进来一道端庄素丽的人影。 宋含锦二人回首,忙拔座起身,朝她拜见。 王妃衔笑虚扶了她二人一把:“快请起。你们来探望我儿,皆是王府的客人,不必拘束。” 第63章 对嘉阳县主,知柔有防备,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知柔只管糊弄,叫她清楚自己不会插手她的私事。 而王妃的出现在意料之外,那副嗓子更令人震惊,知柔身体一僵,起来的动作慢了稍刻,有些回避身前落来的视线。 那个戴帷帽、出入袁宅的女人……竟是佑王妃吗? “你们坐。是宋从昭宋大人府上两位千金,对吧?”她的语调异常温柔,好像很高兴她们过府。 知柔再度沉默了,宋含锦看她一眼,心生疑窦,见王妃注视过来,适才轻笑着接言应对。 佑王妃谦和好客,留了她们许久,打道回府时,日头已过正中。 宋含锦端坐在车内,两边帘子放下,挡去烈阳。她细看知柔一会儿,猜出她与嘉阳县主之间有些隐情,欲开口问,马车忽然停了。 “姑娘,是宜宁侯府的车驾。”外头小厮禀言。 此处游人塞道,两车相迎,宋含锦蹙了下眉:“让他们先过。” 听是魏府,知柔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和兰晔的视线恰好接上。 心想,魏元瞻是去哪儿? 昨日因为盛星云,她后来和魏元瞻都没说过一句话,下晌去瞧大哥哥蹴鞠也提不起劲儿,老是记起魏元瞻。 那个流言起得太快,盛星云一打岔,她险些忘了轻重——既心里愧对于他,帮他平息讹传才是正道,躲着他算怎么回事儿? 打定主意,知柔抬手向兰晔轻挥一下,便是招呼了。然后靠回车厢,斟酌对策。 没多久,小厮复来回禀:“姑娘,他们让咱们先过。” 宋含锦微讶,须臾,唇边泄出一缕哂笑。她和哥哥从前怎没得到魏世子这般礼待? 翌日,知柔终于搭理盛星云。 晴光下,她浓卷的睫毛一扬,对他说:“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盛星云哪有二话,立时点头如捣蒜:“让我做什么,但凭吩咐。” 知柔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摆摆袖,使他与自己同道,临走前叫了一声魏元瞻:“你去起云园吗?” 魏元瞻盯她一瞬,把眼落回案上:“嗯。” “你等等我,我晚点来。”知柔说完,身影和盛星云一并消失在家塾门中。 盛家几代行商,经营酒楼、茶馆无数,要调查何人在背后推动流言,这些是最容易开始的地方。 盛星云拭净了手,坐在案后捡一颗桃子吃,唧唧哝哝的:“元瞻昨日就托我去查了,没那么快。你坐呀,想吃什么?” “你刚才怎么不说?”知柔挑眉,“我回去了。” “别!”盛星云起身拦她,把啃一半的桃丢给伙计,肃容道,“我这不是向你们赔罪吗?你就吃两口,再给元瞻捎点儿过去,那事儿就算了了,成不成?” 知柔没用午饭便跑出来,眼下确实有些馋了,她踯躅一阵,踱步坐去窗边。 盛星云复笑起来,把魏元瞻爱吃的菜全指一遍,伙计一一记下,退出房门。 盛星云道:“昨日我听兰晔说,元瞻在侯爷面前下了军令状,如他半月不能息止谣言,便去江东,不回京城了。” 知柔缄了一霎:“半月未免太短,魏元瞻他……他喜欢江东吗?” “哪儿不喜欢?凡能脱离他爹爹的地儿,我瞧他都喜欢。” “所以他想去?” 知柔的心倏有一丝沉闷,许是在她的认知里,她从未想过和魏元瞻分别。 盛星云昨日也问了魏元瞻同样的话—— “你想去吗?”盛星云抵在栏边,眼中布满焦虑地望向魏元瞻。 “不想。”他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盛星云松一口气,又问:“为什么?你祖母不是在江东吗?” 魏元瞻静了许久。 祖母是因为祖父去的江东,隔年岁初,他和姐姐都会过去探望祖母;而他这次若离京,不得父亲允许,何日才能归返? 洞门尽处,少女的声音绰约响起,魏元瞻转头,是她和宋含锦挽手嬉闹,碰见周夫子,身上的歪形忙收敛了,讪讪唤着:“周夫子好。” 魏元瞻笑了,很低。 第52章 尘与光(十一) 宋知柔,你在留我么?…… 自魏元瞻与侯爷立下约定, 许月清比谁都着急。她知晓侯爷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魏元瞻虽顽劣,却同他父亲一样, 言出必行。 半月之期已过去两日,魏元瞻照旧往宋府与起云园,瞧不出分毫紧张之意。观他的样子, 别是认为去江东乃可喜之事, 翘首以盼了罢? 许月清再忍不住,待魏景繁归府, 头一句话便问他:“侯爷, 元瞻……” 不及说完,廊下秦管事过来向他禀告什么,他点一点头, 跨进屋内,一边解官袍,朝许月清淡睇一眼:“传闻之事,元瞻已处置好了?” 他面上罩一线光,口吻平平,竟反过来问她。 许月清蹙额:“处置什么。元瞻他才多大, 侯爷果真安心叫他一人面对那些风言风语?” 魏景繁笑了笑,轻飘飘道:“他不是有能耐?”把衣袍撂去架上, 换了套燕居的常服。 许月清面色仍是平静的,难得提高音量,唤了一声:“侯爷。” 藏着几分压抑的怨气。 魏景繁不由望她一会儿,和软语气道:“夫人忧心元瞻,我又何尝不是?只他那个脾性早该收一收了,在外吃点苦头也好。” 听他的意思, 分明是要见元瞻碰壁他才好过。 “侯爷是想叫他吃点儿苦头,回来与你讨饶;还是叫他南下侍奉母亲,让你眼前清净一二?” 就元瞻的个性,怎可能向他低头。若此事元瞻处理不好,期限又至,岂非如约离开京师? 先前元瞻要习武,她一直是不肯的。 元瞻与老侯爷感情深,从小便言他长成后,必接传祖父衣钵,做一个守民守国的大将军。可老侯爷做了君王一辈子的利剑,落了什么好? 一身病症、圣人猜忌、自揽恶名。 为了阻止元瞻步老侯爷后尘,在老侯爷去后,她锁了府中所有兵器,再不许元瞻习武。 是以,初闻他拜一江湖客为师,日日到人府中舞刀弄剑,她气得头脑发胀,转头将此事告与侯爷,以为侯爷能阻止他,谁想元瞻花言巧语不知说了什么,竟把侯爷说动了,允他拜师。 说到底,元瞻如今这幅性子,难道没有侯爷零星半点责任么。眼下嫌他不驯了,便欲将人送到他祖母那儿。 哪有这样的道理? 魏景繁听她话有怨懑,略皱了下眉:“我的用意,夫人竟未明吗?” 不待她启口,他又沉静地把眼收回来,落去座上。屋内伺候之人尽已屏退,只他两个于房中。 魏景繁道:“姑母有意要让鸣瑛坐上太孙妃的位子,元瞻这也算误打误撞,帮了他姐姐一回。” 许月清将眼皮一剪,偏向他:“那江东一事……不作数?” “一诺千金,怎好作伪。” 许月清的眼色复沉下来:“侯爷究竟何意?” 窗畔阳光透着明瓦渡进来,网住魏景繁那张名士风流的面孔。 念及魏元瞻,他摇首轻笑,适才出言。 “元瞻生在侯府,事事顺遂,活得太过单纯,养出一身臭脾气,还说要从戎呢——他那性子放到军中,不用半日便能得罪一营的人。扒去世子头衔,呵,我看都活不到与敌匪交战那日。” 说完,他望着许月清:“夫人不是不愿见他入行伍?便瞧着罢,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单是离京就够他叫苦,还真走得到江东?” 许月清闻他语意,仿佛元瞻是个多娇贵的纨绔小子,一时烦躁丛生,低说了句:“他若真走了,谁又追得上他。” 六月总是多雨,重重帘幕忽而垂下,淅沥着潲进窗台。 盛星云望着萧疏梅雨,对知柔说道:“你别急着走了,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收歇,喏,多吃点儿。” 知柔看着他给自己搛菜,实是吃不下了。她搁下碗箸,端盏啜饮一口,悠悠问:“你爹爹不管束你了?” 盛星云咧嘴笑了一下:”我大哥要成亲,忙着呢,哪有眼睛瞧我?” 自忖片刻,又说:“希望我这未过门的大嫂是个会来事儿的,家里热闹热闹,谁都没功夫盯着我了。” “你可真孝顺。”知柔揶揄,目光朝窗外扫一扫,有离开的起势。 “话说我大哥成亲,你来不来?” “我去做什么?” “给我大哥撑场面呀!反正元瞻答应我了,他会来,还会给我大哥随份大礼。” 第64章 知柔默了一会儿,只听见她的声音像茶炉里一点闷响:“我又不是魏元瞻。”推案起身,“走了。” 至门扉下,她站住脚,回身望他一眼:“魏元瞻托你办的事,最迟要多久?” 盛星云回答:“最晚明日能查出眉目。” 她稍一颔首,随即冲他笑道:“多谢啦。” 不禁叫人怔了一瞬,盛星云握箸儿的手略停,暗挑眉峰趣她:“你替元瞻谢我?” 就瞧她拿着一柄竹骨伞在手中转了转,那意思是说:多谢你家酒楼备的雨具。 出到外面,天空呈铁青之色,雨还在下,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残花。 一直到起云园,这雨仍未显任何消止之态,偶然一个惊雷,竟是越下越大了。 知柔收伞进屋,像个落水猫似的,一踩一个湿脚印。看得她拧额,忙又退出去,在门边倚了一会儿,视线投在魏元瞻身上,没有作声。 他正和师父下棋,暗昧的光摇在他清朗的侧颜上,一点一寸都很寻常,仿佛从未发生什么。 雪南下棋专注,不曾瞟来一眼。 魏元瞻不知是否察觉她的视线,手上的动作稍缓,旋即又蜷蜷指,藏几许不自在。 却始终未朝门上转首。 唯独兰晔抱臂在案旁瞅她,大抵为主子不平,不与她搭腔。 知柔索性不进门了,背过身,观庭中落雨,不时拿伞引衔,再轻轻一掷,舞剑似的劈开一道水痕。 屋内,魏元瞻偏头睐她。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个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很久不见对面落子,雪南自棋盘上抬起眼,定到魏元瞻脸上,循其目光,看住了知柔。 门外暴雨如注。 雪南低笑一声:“吵架了?” 雨声盖过一切私语,知柔不察,依旧以伞为伴。 魏元瞻截断目光,转回来道:“没吵架。”利落走子。 雪南窥他片刻,忽问:”今年生辰想要什么?为师可不比柔丫头一双巧手,太精巧别致之物,我做不来。” “师父给什么,我便收什么。” 口气淡淡的,又敬又平,一贯如此。 雪南喟叹两下,说到最后,话里狭一丝笑:“到底是柔丫头好,我每年问她要何生辰礼,她都直爽地向我讨酒吃。” 之前一位友人和雪南调侃,送来一壶状元酒,上封书道:养心茗。 魏元瞻偷偷尝了一杯,眉头紧锁,知柔见状好奇,也要伸手去倒,却被他当即按下,不准她喝。 那以后,雪南一问知柔想要什么,她的回答总是三个字:“养心茗。” 她并不知道那是酒,只觉得魏元瞻尝过,她不曾,很不公平。 有人从雨幕里来,袍摆湿透,现身檐下时没踩稳,险些打了个趔趄,幸得知柔眼疾手快,用伞接了下他。 长淮立稳身形,向知柔道谢,然后狐疑地瞄了她几眼,暗道四姑娘怎么不进去?没多嘴,他高禀一声,踱到屋内,俯去魏元瞻耳边低言。 静默中,魏元瞻浓眉轻挑,须臾,嘴边噙一抹嘲弄的笑。 贺庭舟。又是他。 眼见长淮都进去了,肯定不下棋了,知柔把伞撂到墙边,拎食盒去桌上。 雪南斜睇她一眼:“又拿的什么过来?” “盛星云给的。”知柔道,“师父。” 兰晔晓是吃食,勤快摆饭。 魏元瞻眸色不明地看她一眼,没起身。 雪南走去旁边煮茶,知柔顺势坐到魏元瞻对面,隔着一张棋案。 此间烛火幽幽,迎着南风绘出柔美的光影,空气里漫着浅淡草腥味。 “下雨了。”知柔低说。 魏元瞻看着面前这个没话找话的面庞,嗯了一声,眼睛投去屋外:“我知道。” 知柔续言:“听闻江东梅雨季可长了,又湿又冷,极不便宜练武。” 这更是瞎话了。今日以前,她对江东并没有多少浓厚的兴趣,上哪儿扫听这些? 魏元瞻听了稍稍诧异。 是盛星云和她说的吗?睐目盯她半晌,他倏而一笑:“你去过江东?” 有意无意的,他似乎又对她露出一缕戏谑的情态。 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知柔立时心慌,睫毛簌动两下,有些别扭。 “洛州离丹城近,气候大约差不了多少。” 魏元瞻不以为然:“哪里不下雨,又不是荒野沙漠。再者江东乃精兵所出之地,人灵地杰,怎么不好?” 知柔隐隐着急:“谁说不好了?我是说……” “宋知柔,”魏元瞻打断她,神情专注,目光里有些求证的意味。 “你在留我么?” 一语轻落,知柔旋即应道:“我当然在留你,你才看出来?” 她眉棱微提,想都没想,那么坦诚痛快地把心思挑开。 魏元瞻微微一滞。 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宋知柔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叫他感觉到心跳。喉结在颈上来回滑动,措辞良久。 “放心,我怎舍得把师父让给你一人?” 知柔在他这儿得了准话,心里稍安,不一时,复揪起眉毛:“那你与你爹爹的赌约……” “不是还有十几日?”魏元瞻起身走去圆案,后头跟一句很轻的,“足够了。” 原以为今年生辰,侯府不会替魏元瞻大张旗鼓操办,不想许月清照旧忙活,设了一场私宴。 这日清早,天尚未亮透,魏元瞻已被外间动静吵醒,披衣下床,门口两个小厮正在那儿挂着彩帘。 “世子。”见了他,二人掬出一抹憨厚的笑,让道与长淮、兰晔进屋伺候。 魏元瞻侧睇他们一眼:“怎么回事?” “爷忘了,今儿您生辰呀,这些俗礼不是年年做么,还有红玉子您可记得吃,夫人特意交代了。”兰晔一面说,一面掣来衣袍。 魏元瞻有些困惑地展臂,任他施为。 直待去向母亲问完安后,魏鸣瑛同他走在廊上,她轻蔑道:“你一个十六生辰至于办成这样?拿两个红封得了。” 说完溜他两眼,抬一抬眉:“母亲这是……要送你走?” 嘴里没一句好话,魏元瞻磨了磨牙:“魏鸣瑛。” 她无谓地笑笑,手背往他身前一拍,可怜他似的:“母亲请了道士为你作礼,今日你就别想踏出咱家大门了——对了,晚上四妹妹会来吗?” 魏鸣瑛止步,偏头看他。 因是私宴,只邀请了宋、许两家人。以往亦是如此,但宋家二房从来只到长辈,不见几个小的。 魏鸣瑛可以理解。 宋祈羽不愿来;宋含锦学她长兄;宋知柔听她三姐姐的。 魏元瞻回视她一眼,吊起一侧浓眉:“你问我?” 话虽如此,心底绰约有些期待,可年年盼她,她都没来,简直唯宋家兄妹马首是瞻。 思及此,魏元瞻脸色突然淡了,与魏鸣瑛分头,自朝濯云院踅身。 进了门,刚要问长淮贺庭舟那边证据可收足了,就见兰晔拿着一张红帖进来:“爷,有帖子。” 魏元瞻目光在他手上稍微一停,示意他拆。兰晔看了一会儿,有些意外:“是礼单。佑王知您生辰,特地送来贺礼。” “佑王不是..….”心智不全么?长淮敛住眉头琢磨,佑王府与他们并无交集,又是何处打听爷的生辰,摆这么一招? 魏元瞻不假思索:“都退回去。” 兰晔领命,才走出两步,背后喊道:“等等。” 他折足,复闻魏元瞻问:“看见是谁送来的,可有留话?” 此乃秦管事转交与他,人虽不曾见到,稍一回想:“哦,对,是留了一句,他说‘我家主人请世子明日到长乐楼一晤。’” 雨后阳光是冷白的,落在少年脸上,几乎将“反感”二字写得锋利。 魏元瞻道:“东西退了,也带句话——我与你家主人素昧平生,这种帖子,日后别往魏府送。” 兰晔并不清楚那是嘉阳送来的,听他吩咐,不由得一吓。 “爷,这……好歹是个亲王……”就算咱们侯府有铁券,也不敢这般回复。 兰晔声音极低,近乎带了恳求的况味。魏元瞻无动于衷地扫他一眼:“还不去?” 没法儿,兰晔领着苦差,脊梁都矮了几寸,一边挪步外走,一边忖着如何替爷润色捎话。 贺礼退到佑王府的同时,宜宁侯府迎来了不速之客。 一道出现的,还有魏元瞻心念已久的身影。 第53章 尘与光(十二) 一只手臂揽过知柔的腰…… 小径上, 幽竹夹掩,知柔与宋含锦携手走了一段,观她脸色沉闷, 悄悄拧眉:“姐姐,你是不是不愿去宜宁侯府?” 第65章 打从澹玉苑出来,宋含锦便没再开声, 眼下得她问, 她低哼了一句:“母亲不应,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添补道, “都怨哥哥, 他若坚持,母亲又岂会不依?” 这声抱怨很响,故意讲给谁听似的。 宋祈羽在后看她, 无奈地勾了勾唇:“我就在这,妹妹想说什么还要蒙一道么?” 宋含锦止步,话在心里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哥哥今日为何不去蹴鞠?魏元瞻生辰,哥哥很稀罕么?” 八月京试,宋祈羽无意应考。 这个消息一旦落入父亲、母亲耳中, 免不得一场动荡。为了减少怒火,他有心顺从父母几月, 等势头过了再好好商量。 宋祈羽未接言,宋含锦更有气生了,她一旋衣裙,快步朝廊上走。 她不想见魏侯与侯夫人。 忆起先前,她和魏鸣瑛撞到母亲同侯夫人对话,心中十分不爽快。 知柔顾不了宋祈羽, 见三姐姐不悦,连忙追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只木作机关,是兔子模样。 “木头,给三姐姐行礼。”她手指一动,即见兔首微躬,两只兔耳折下来,精巧有趣。 宋含锦攒起的长眉渐渐舒展:“哪来的?” “我做的。”知柔得意道。后头的话掐尽了,没告诉她这是送给魏元瞻的礼物。 到傍晚才去侯府,知柔在樨香园折腾了一个时辰。 聊到魏元瞻,莹亮的瞳眸倏忽暗了一刹:“他若离京……阿娘,我又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 在知柔心里,她总认为朋友是被距离隔散的。 林禾虽常听她提起魏元瞻,到底不认得,对他的印象不过旧友之子。 倘无十五年前那场变故,林禾或许对他已很亲熟了,可时移世易,如今的她,并不希望知柔和魏家走得太近。 她默了一会儿,出言宽慰:“世间哪有永恒不变之事?你离了小娥,不也遇到了一群新朋友吗?” 知柔执拗地说:“可我不想变呀。” 这话孩子气十足,逗得林禾笑了,淡瞥她一眼:“傻丫头。” 不一时,屋外响起星回催促的嗓音:“姑娘,四姑娘!该走了!” 知柔整顿衣裙,从杌凳上起身:“阿娘,我去了。” “不用些点心?”林禾忧虑道。 她在屋内捣乱了一个时辰,一口东西都没吃,到人家席上又要守礼,岂不挨饿? “三姐姐说了,侯府的厨子是御品斋请来的,手艺顶好,且让我尝尝。”说着开门出去,闻林禾在屋内低斥了句什么,没听清,多半是讲她规矩。 及至侯府,天光犹在,雀鸟翻出一层红霞,罩在街上俱是温柔颜色。 知柔与宋含锦下车,前面有人抬着好几箱礼,鸦雀无声地进了侯府。 “三姐姐,那些是什么人?”知柔搭眼打量。 他们仪容齐整,走路没声没息,像一条蛇。 “宫里的人。”宋含锦道,她看知柔一眼,慢慢捎足,“与我们无关。” 侯府前院。 魏元瞻在厅上坐着,乍听皇后殿下的人来了,蹙眉起身,踱到外面与父亲一并去迎。 为首的是名男子,朝魏景繁行礼道:“魏侯。”复转半步,冲着魏元瞻,“魏世子。” 瞧他面生,魏元瞻随口答应,与他还礼。 一错眼,见宋家人穿廊而至,魏元瞻心在鼓动,目色都专注了,灼灼盯着那边。 直到最末的一片身影走进来,他唇角噙笑,心思全不在这儿,只盼父亲快些应酬,他得过去找她。 魏景繁初闻皇后派人到府,先是惊讶,稍作思忖,猜想殿下之意仍在鸣瑛,心内一阵厌烦。 魏家权贵到顶,鸣瑛入宫,只会招来祸端,姑母怎就不明白? 他不愿理会,却也扳不过皇后殿下威仪,该斡旋的还得斡旋。 贺礼已收,魏景繁留他们下来吃茶,亲自陪同着去了花厅。 “表兄,三妹妹,四妹妹。”魏元瞻踱步至宋祈羽三人身前,一开口,又是不温不冷的调笑,“你们拨冗而来,真叫人吃惊。” 听他阴阳怪气,宋含锦本就浅薄的脸色益发难看,强自忍耐着,听宋祈羽道:“魏世子,生辰喜乐,无疾无忧。” 作揖的手收回来,眸色未改,嗓音蓦地低了几分,“我和妹妹确是临时起意,没备礼,世子不会见怪吧?” 魏元瞻牵着唇角笑一笑,视线定在知柔身上:“人到便好。” 复抬起眼,“这里闷热,水榭里说话?” 宋祈羽无所谓,来都来了,样子总要做足。宋含锦不大吭声,目光睃着别处。 趁她不备,知柔移步上前,很小声地叫了一句:“魏元瞻。” 他偏下脸,衣袖里钻进一个什么,柔软、带着温度。 魏元瞻一惊,是她的手。 两个手背碰到一起,知柔感觉了下,立刻转去他的掌心,把礼物塞进去,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魏姐姐呢?” 一行说着,手已抽离。 除了兰晔,谁也没看见他们袖下的动作。 送个礼物而已,她弄得这么鬼祟。不知怎么,魏元瞻竟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乐,面容克制着。 “下晌有道士来府里,她怕沾染晦气,躲在房中。” 余光扫到宋祈羽兄妹,眉宇间多了分冷凝的气度——他们为何不走?换作从前,宋含锦早拉着她哥哥往小花园去,今日犯什么邪。 “盛星云那儿有信了吗?”知柔询道。 有外人在,魏元瞻不欲多言:“我让长淮去办了,不会有失。” 只和知柔说话,冷落后面二人,这样太明显了。魏元瞻想了想,终究半侧了身,对宋祈羽道:“八月秋闱,表兄有几分成算?” 水榭旁有石榴树,花朵盛开,满目澄红如火。 “怎么,世子打算向我取经。” 树影在宋祈羽面上浮摆,照不清眸中神色,只听他的声音很低,“建功立业不止科举这一条路,世子不明么?” 魏元瞻挑眉看他一眼。 那张与自己有半分相同血脉的脸上,漫生出一点郁气。 魏元瞻知道他的忧郁从何而来,含笑道:“难道表兄也要从戎?千金之子,姨母舍得?” 宋含锦听了眉毛一紧,什么从戎,谁许他去了! 知柔不觉意外。 大哥哥习武,好蹴鞠,在这两点上,他和魏元瞻十分相同;大哥哥会读书,魏元瞻也是,但读书是种能力,非兴趣所在,否则大哥哥何以空闲下来,便是在习武? 已至水榭,翠绿晃入眼底,曲折长廊如玉带蜿蜒,四周都安静了。 就在这时,骤然传来一声惊呼,池塘边,有人坠足水中,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京中少有习水性者,那人拼命挣扎,双手在水面扑腾,欲图抓住什么,像极了一头困兽。 宋含锦没见过这种场面,唬得缩了下脖子,一时忘记追问大哥哥科举之事。 魏元瞻深深拧眉,叫兰晔喊人,心底犹在分辨什么。 下一瞬,他心跳顿止——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知柔会凫水。眼看那人断续呼救,每一声都掺满绝望,她踌躇再三,纵身跳了下去。 魏元瞻情急,步子一追,兰晔以为他要跟着救人,忙拦住他:“爷,不可!” 魏元瞻是真的急了,一把推开身前的手,兰晔不依不饶,他怒气填胸:“还不滚去叫人!” 原本平静的水面变得动乱不堪。 那落水的女子不断挥动手臂,知柔几次想抓住她,身体好像在浪里颤,视线都洇了水,看不分明。 几乎靠着一股蛮力和决心,知柔够到她的脖子,便死死勒住,把人拖上了岸。 好累,好疼。 知柔剧烈咳嗽,喉咙仿佛烧灼一般,再无力去管那女子如何。 魏元瞻即刻跑向她,边掣衣襟,把外袍胡乱解开、脱下,裹到知柔身上,将她拢得严严实实。 随即嗓音撂下,无端释着愠火:“你是不是疯了!” 谁的性命能比得上她重要? 知柔咳了许久,脸色苍白,嘴唇却是殷红的,一抬眼,睫羽上还挂着水汽:“我怕她等不到别人过来,你们都不会凫……” “那也用不着你救!”魏元瞻极力忍着,终归没按住。话才出口又后悔,他不该凶她。 宋含锦二人从未见过魏元瞻如此失态,完全脱出了他的礼节涵养,哪有一点像侯府世子? 宋祈羽虽然诧异,面上不显,目露担忧地望向知柔。宋含锦忙去搀扶她,手掌在她背上轻抚:“四妹妹,很难受吗?” 第66章 知柔些微脱力,兼被魏元瞻骂得委屈,只是摇头,一字不发。 等侯府下人赶到,那名落水的女子才被照看起来,吐了胸中积水,由几个婢女搀扶着去西边暖阁。 宋含锦替知柔把魏元瞻的外袍裹紧,扶她起身。许是空腹之因,加上救人,知柔堪才起来便站不住,险些摔倒。 “四妹妹!”宋含锦瞳孔倏地放大,一只手臂揽过知柔的腰,欲将人打横抱起。 “世子,”宋祈羽出言阻断,“还是我来吧。” 魏元瞻转眸,就听他道:“我是她长兄。” 第54章 尘与光(十三) 登徒子! 民间男女大防稍弛, 交往无讳,然而官宦人家大多恪守俗礼,知柔一个姑娘, 不好与外男贴身接触。宋祈羽身为她的嫡兄,照料自家妹妹,再合适不过。 这些道理魏元瞻都明白, 可他心里不愿, 垂目看向知柔,那张粉白娇艳的脸此刻少了生气, 蛾眉微蹙, 似乎目眩极了。 魏元瞻咬一咬腮,小心将知柔让了出去。 少年人的胸膛结实有力,宋祈羽熏香, 身上带着一点橙花的味道。 知柔只是头晕,神智尚存,感觉到一双大手从她腿弯与臂下滑过,将她横抱起来,清爽的香气轻轻萦在脸上,他的声音如一许月色:“劳动世子带路。” 他多年未至侯府, 对其间布局已不似从前明朗。魏元瞻焦心知柔,未多说什么, 阔步朝暖阁行去。 知柔习武,个头于女子中已是高挑,可手上的重量很轻,宋祈羽抱着她,几乎没费力气。他不由想到从前,他也这样抱过她一次。 日影西落, 石榴花失去霞光映衬,在暮色里渐次黯然。 到了西边暖阁,侯爷夫人显被惊动,不单他们在此,许月鸳与宋从昭也在。 “怎么回事?”宋从昭向前走了数步,一贯不显山水的面庞破出一分忧虑之色。 宋祈羽脚步未停,将知柔送到榻上,方直身同父亲回道:“四妹妹救了人,自己却不济,大约水中耗损过度,脱力了。” 衣袍袖摆皆落水痕,是刚才知柔身上浸过来的。 许月鸳看他这幅模样,心中不豫:“出去吧,这里有太医瞧着,你衣裳都湿了,还不换下?” 风一吹,湿漉的衣衫贴上肌肤,难免感到一阵寒凉。 宋祈羽没则声,静默地退到外面,一抬睫,看见了魏元瞻。他身上衣物已更换过,露出的中衣领口微乱,大抵是方才那件,只添了外袍。 暖阁里站满了人,空间不大,实在有些闷挤。 知柔被送来时,太医已察看完那名落水的女子,眼下替她摸脉,道一切平稳,随即叫人端来一碗热汤。 “给我吧。”宋含锦抬手接过,眉头攒着朝周围暗扫一眼,那意思是嫌他们人多。 原来知柔救的那名女子是皇后殿下身边的人,今日随行送礼,不知怎走岔了路,歪到池边。现在人已醒,那些宫里的人在照看询话。 外边天黑透了,下人陆续挑起绢灯,一联过去,府中又是一片澄明。 屋内人声轻响,房门外,魏元瞻和宋祈羽立在一处,不知聆听背后动静,还是在思量什么,神色都有些晦暗。 “魏元瞻。”宋祈羽像以前一样叫了他的名字。 他骤然开口,魏元瞻下意识顿了片刻,转过脸,疑惑地抬了抬眉。 宋祈羽的嗓音低而淡,像跌入夜色:“你对知柔……是否太上心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她知柔,不是四妹妹,亦未冠姓,仿佛只是在说她。 魏元瞻察觉到他话中不寻常处,英气的眉毛愈发拧紧,瞩目他半晌。 头顶宫灯摇曳,光晕掉下来,遮在宋祈羽脸上,魏元瞻没能看清他的表情,或许他这人本身就没什么情绪。 “朋友之道,不正是如此?”魏元瞻不再瞧他,目光收回来,睇视着每一个出入暖阁的身影。 宋祈羽侧睐他一眼:“只是朋友吗?” 魏元瞻没有立时回答。 方才在水榭,宋知柔跳下去的时候,他觉得呼吸都要停了。哪怕知道她善水性,知道她不是盲目冲动之人,她既敢下水,应是攥足把握,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可他还是害怕。 那名女子根本不是侯府的人,孤身行路到此,谁清楚她是去做什么的? 就算要救人,也不需要亲自动手。 他的确有些生气,但怒火宣到宋知柔身上,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实在不该。 长久没有回应,宋祈羽不复追问,似乎只是把话说出来,并不急求一个答案。 却在这时,魏元瞻低声开口:“自然。” 宋祈羽默了默,最后没再和他说话。 朔德十八年,岁初。 知柔到宋府已近一年半,宋祈羽因她曾在街上护过宋含锦,对她的态度大有好转。 有一天,宋从昭回来得很晚,下着雨,许月鸳打发人出去寻他,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未几,邹管家来报,说老爷回来了,去了樨香园。 那时宋祈羽刚从家塾出来,迎面碰见了邹管家。闻言,他并不像许月鸳那样怒火攻心,颔一颔首,朝院子里踅步。 直到翌日,家塾旬休,周夫子领了宋老夫人之命,一早过来指点他的课业。其间谈起一些别的,托他将一封信转交给宋从昭。 左右无事,宋祈羽应下,去到父亲书房才知他不在,刚去了樨香园。 不知那会儿在想什么,宋祈羽暗忖半日,竟破天荒地向樨香园抬足。 那一日,他听见父亲与林禾对话,他们声音很低,并不真切,他也无意偷听什么,但在他们交谈中,他捕捉到一个令他震愕的消息。 知柔她不姓宋,不是父亲的女儿,更不是他的妹妹。 父亲将她们母女接到家中,伪造身份,连母亲和祖母都骗过了——是在防谁? 宋祈羽虽不谙知柔真正的身世,仅凭父亲此举,隐隐觉得她们二人会给宋府引来灾厄。 平心而论,林禾母女入府不到两年,或许有些情分在,却到底是外人。 她们不足宋家珍贵。 宋祈羽去寻过父亲,堪才启口,父亲便将他打断,笃定地说,知柔就是他的女儿。 于是从那天起,知柔找宋祈羽说话,他都不予理会,甚至在她来瞧他练枪时,吓唬了她。 后来朝夕相处,他不能不承认,知柔很好。 她身上有旁人都没有的鲜活劲儿,心思纯善,耀眼得像一束光。 每年宫宴,父亲都会把知柔留在府中。 父亲从不让她在宫里那些贵人跟前露面。 对家里,父亲说知柔淘顽,恐她无状唐突贵人。 宋祈羽却想,那座巍峨的皇城内,是不是有她决计不能见到的人? 魏家乃国戚。知柔和魏元瞻走太近了,若和皇宫牵扯什么,届时不单是她,宋家会如何? 究竟只是他一人的猜想,他不愿插手别人的情谊。 晚风习习吹来,宋祈羽收敛袖口,朝魏元瞻道:“世子今日生辰宴还办得成么?” 池边突生波折,连侯爷都惊扰了,本来算算时辰,该开宴了吧? 魏元瞻对这场私宴毫无兴致,他从来盼的都只是一个人。 暖阁中人影渐疏,知柔已经起身,目光似有若无地向这边扫。他看宋祈羽一眼:“夜里风凉,兰晔,带表兄去更衣。” 才被喝斥过,兰晔眼下利索得不行,听他号令,飞快朝宋祈羽比手,请他往客房移步。 皇后派来的人当中,为首男子不住与魏侯致歉。 魏景繁笑说无妨,眸中却不见一丝笑意,想许家人还在席上,不好怠慢,错身出了暖阁。 见魏元瞻还在,他微微侧首向屋内掷一眼,有所了悟。 “父亲。”魏元瞻道。 “嗯。”魏景繁不曾问他什么,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缓步而去。 烛光微明,许月清的视线落在榻边一拢圆领袍上,怎认不出那是魏元瞻的? 她神色冷恹,打量了几眼知柔,对许月鸳他们道:“母亲还在席上,姐姐,宋大人,我便先过去了。” 魏元瞻还不肯走。 他刚凶了知柔。 他要得她原谅。 一片华贵的颜色降到眼前,魏元瞻不及张口,许月清冷冷道:“站在这里作甚?你外祖母亲自过来,你却不要露脸,什么规矩?” 不给他滞留的机会,许月清复睇他一瞬:“走。” 这场小小的动乱终归影响不了世子生辰,不一会儿,宴席已开,前面有杯盏声交杂人语,很轻很轻地飘扬过来,如同薄雾。 第67章 许月鸳瞧知柔无碍,亦不久留,握着刘嬷嬷的手起身:“四丫头受了寒,先歇着吧。”又示意宋从昭,“老爷?” 宋从昭本欲带知柔回府,思及许老夫人,额心略攒,只好撩袍出去。 走到门外,瞧宋含锦没跟上来,许月鸳复一顿足:“锦儿。” “父亲、母亲去吧,”宋含锦出来说,“我在这儿陪着四妹妹。” 没等许月鸳反对,宋从昭率先应允:“好。” 知柔恢复力气,在屏风后换了衣裳,踱步出来。那宫人尚未缓神,疲倦地倚在褥中。 知柔悄悄窥视一眼,心想人应没事,放轻步子到宋含锦身旁,小声说:“三姐姐,这里好热,我们能出去吗?” 宋含锦阔户里长大,几时与这么些人处在一间暖阁?她早便想走,闻四妹妹也有此意,掸了掸裙摆:“好。” 宴客的院子还得往前,二人未挑灯,幸在灯火通亮,虽不比白日,路总是照清的。 宋含锦的目光向知柔微衔:“四妹妹,你以后能不做这么危险之事吗?你与那宫人素不相识,这又是侯府,你且看着便是,总有别人会来救她。” 两道影子斜斜地倒在地上,知柔眉目温驯:“我没想那么多。” “你先答应我。” 知柔吟吟一笑:“我答应姐姐,绝不做危险之事。” 宋含锦满意地拎一拎唇,想到宋祈羽,唇梢复垂几分:“你说哥哥当真无意科考?” 怎么会呢?他从未提及这个念头,缘何碰见魏元瞻,他便露出来,难不成他和魏元瞻还属同道,惺惺相惜么。 一念至此,宋含锦无声地蔑笑了下。 知柔刚想回答,不防忽然有人扣住了她的手,她足下一转,被拽着往后头行去。 二人双双一惊。 知柔先认出魏元瞻,他的手修长温热,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火钳似的气息往她皮肉上去。 他总是这样,力道用得大,仿佛温和些她就会跑了一般。 “你干什么?”知柔挣扎不掉,轻轻挑眉。 宋含锦此时分辨出来,紧追两步,音量犹压抑着:“魏元瞻,你真无礼!” 她正跟四妹妹说话呢,他要把人掣到哪儿去? 宝灯高挂,照得人脸上、衣上都在发红。 魏元瞻根本不理宋含锦说什么,脚步愈发快。宋含锦跟不上他,低声喊:“魏元瞻!你站住!” 他仍旧不应,手指收得更紧。 衣裙在靴面一下一下扑打,简直像踩在心上,知柔稍稍无措,用力去掰他的手。 不一时,拐进一处小院,魏元瞻见宋含锦还跟着,索性推门入室,“嘭”一声,把门阖了。 瞧他如此,宋含锦几欲破口大骂……登徒子! 第55章 尘与光(十四) 我有话……只和你说。…… 这是老侯爷从前存放兵器的地方。老侯爷殁后, 许月清命人将这儿收整了,因不住人,寻常往来者甚少, 等到洒扫之日才有下人来。 知柔被魏元瞻拖拽进屋内,门扇一关,他的肩膀挡住出路, 影子高高罩下,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无端感受到一股压迫。 从小到大, 她和魏元瞻一块儿闹腾多了, 经常待在一处。她早就习惯他在自己身边,不论多近、多亲厚,她很少觉得有异。 眼下不同,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感知无限挑动她的神经,逐渐产生一种不可掌控的幻觉:“你做什么?三姐姐和我……” 话犹未完,魏元瞻低声道:“我有话和你说。” 他一开口,知柔身上的那分紧张消散了,大约听出他语气如常, 肢体也松弛下来,手腕上用了点儿力:“你松开我。” 魏元瞻依言放手。 场院中, 宋含锦踯躅于房外,没有靠近。 顾忌四妹妹的名声,她是断然不敢宣扬的,可一想魏元瞻——他怎敢如此放肆?这是他们府上,所以便能横行无忌吗? 空间密闭,甚至没一盏灯, 知柔拉开魏元瞻,指尖贴去门沿:“出去说。” 门轴一转,才打开寸许缝隙,身后猝然有一双手把门摁住了,他的气息从背后拥上来,凑成一个圈禁的姿势。 “我有话……只和你说。”他声音放得很低,有些执拗,有些伏小,行为却霸道专横,如同两个极端。 那股奇异的感受复又腾起,知柔心跳稍快,贴在门板上的手按紧了。 未几,她转过背,垂下的手指在袖中拢了拢:“你要说什么?” 少女的馨香扑入怀中,魏元瞻顿了顿,就退后两步,把脸别向一边。 暗室掩藏了少年微微发烫的面庞,他喉口微咽,那些萦于腹中的话,到了嘴边竟难以出声。 知柔等了半晌,他飞快地、潦草地说了几个字:“对不住。” 低若蚊吟。 知柔有些疑惑,他方才……是张口了吗?不由踱近一步:“什么?” 她进,他似别扭地折了下眉,倒退一步。 “我说,”魏元瞻假意咳了两下,后面的话简直像风筝断线,知柔一个字也没听清,“对不住。” 连番如此,知柔险些以为他在逗弄她。不甘心,又靠近几许,下颌微抬,双眸直直注视过去,在黑暗中探寻他的脸。 “没事我就走了,三姐姐还等我呢。” 魏元瞻从未这么困窘过。 原本只想拉她到一无人处,真心实意地,好好和她道歉,谁想宋含锦穷追不舍,一点儿眼力都没,直将他迫到这间屋子里。 氛围就错了,叫他如何启齿?这种事,他原也不熟稔。 知柔节节逼近,魏元瞻身躯动了一下,没再退,目光飘渺地往她脸上去一眼,道:“你头发还湿着。” 找她过来只为了说这句话? 知柔些微愣住,不多时,她嗤笑一声:“你才是疯了吧。”转背开门,走到宋含锦身旁。 瞧她出来,宋含锦立刻把她看了好几眼,虽谅魏元瞻做不出更失礼的举动,调目到他身上时,眸中尽是冷意。 “我们走。”宋含锦携上知柔,记得来时路往甬道上拐。 知柔回头望了一眼魏元瞻。 月色皎洁,他停步院中,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局促,身形英挺,很矜贵。 “他找你做什么?”宋含锦问。 知柔转过脸:“他说我头发没干。” 宋含锦瞟了瞟知柔的乌发,确实没绞透,有几簇还在滴水,很仔细才能观察到。 饶是如此,宋含锦依旧没忍住咕哝一声:“他有病吧。” 走了知柔二人,长淮从黑暗处劈身出来,踱到魏元瞻身侧。 他回府后途径宴园,恰巧看见魏元瞻,一路跟随。待瞧主子捉了四姑娘的手,眼帘一盖,默默退在后面,直到此刻才现身而出。 “爷,我好像去晚了一步。”长淮低声回禀。 魏元瞻眉毛微微挑着,盯着他的面庞。 听他续言:“有位陈大人先行至贺府,我方才递上您的帖子,贺尽山便邀我入内,口中言辞繁复,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向您请饶。” 魏元瞻默了一刻:“哪位陈大人?” “我听贺尽山唤他陈濯,好像是礼部之人。” 陈濯。魏元瞻默念了下,有几分耳闻,是皇后殿下的人吗? 今日皇后派人过来,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从前他生辰,只有在他进宫的时候,殿下会提及一嘴,再赏他些稀罕之物。 “你方才过来,可有见到姐姐?”魏元瞻忽然问道。 长淮愣了一瞬:“姑娘不在席上?” 魏元瞻摇头。 他原以为姐姐是不想见到外祖母,现下一想,难道是父亲的意思? “我去找她。”他袍摆微荡,才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对长淮吩咐道,“你去一趟水榭,帮我寻个东西。” 那时太过焦急,宋知柔给他的生辰礼被他释手落下,他还未认真端详过。她的手艺,应该很有意思吧。 夜风长袭,魏景繁送宋、许两家人至廊下,魏元瞻被兰晔找过来,一道送客。 许家两个小子在宴园上便已看见知柔,不过那会儿隔得远,瞧不周真。 眼下离近了,许承策的目光在知柔身上睃一会儿,见她凉凉望来,他胸口一跳,马上挪开眼睛。 早便了结的恩怨,知柔并不太记着,只觉许公子很奇怪,从席上就开始盯她,有什么好看? 知柔架着眉,才损耗的气力饱足一顿便恢复过来,如同一株旺盛生长的植物,在旁人皆倦怠间,显得分外扎眼。 “四妹妹看什么呢?”宋含锦感受到她的视线向对过照探,跟着望了望。 除了许家表弟,并无其他可观。 第68章 知柔回神道:“没有。”扭头问,“姐姐一会儿还跟我一辆马车吗?” 循阶出去,宋含锦的目光投在宋祈羽背后:“你与母亲同乘,我有话要问哥哥。” 出来侯府,两家人各自上车,知柔捉裙抬脚,倏然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宋姑娘留步!” 折身瞧去,一个年轻女子正从西边快步行来。 知柔目定须臾,来人已至她跟前开口道:“宋姑娘救命之恩,重如泰山,来日若有用得到蔚仪的地方,蔚仪必倾力相助。” 说完朝她屈膝,“请宋姑娘受蔚仪一拜。” 这哪里使得?知柔忙扶住蔚仪的胳膊,把人带了起来:“不用这样,我不过举手之劳……这位姐姐,你折煞我了。” 蔚仪湛湛抬眸,见她一副为难的神态,不禁余光朝周围扫了扫,确有许多人瞧着。 “是我唐突……”蔚仪有些羞愧,身前的少女笑了笑,“不妨事。” 知柔往四下环顾一圈,信口道:“姐姐,你怎么回去呢?” 那行宫中之人早已不在,宴未散时他们便走了。这位姐姐不也是宫里来的吗,她不用和他们一起? 知柔一语中的,蔚仪稍怔了怔,薄唇微张:“他们……在前面等我,我来与姑娘道谢。” 知柔听完点了点头:“哦,那姐姐快去吧,我也要回了。” 许月鸳在等,知柔不好久待。 蔚仪垂目退到一旁,待宋府马车行远,她才慢慢抬起眼睫。 月上中天,银辉破窗而入,魏元瞻撩着袍摆在椅中坐下,手边是长淮替他找回的生辰礼。 忆起池边之事,魏元瞻目色微寒。 那名落水的宫人姓张,名蔚仪,曾是魏鸣瑛交情甚笃的玩伴。前两月,其父获罪,皇后殿下怜她,收留身边为婢。 今日过府,她是替皇后殿下来见魏鸣瑛的。 兰晔捧着茶水进来,见魏元瞻神色不明地把玩那只木兔,询了一声:“爷不高兴么?” 闻他近前,魏元瞻将兔子拢进掌心,并不饮茶,起身坐去床上:“退下吧,不用伺候。” 兰晔不明就里,出到门廊上用肩膀抵了抵长淮,眼角向屋内一瞟:“怎么了?陈大人帮着处置谣言,不是喜事么?” “什么喜?咱们证据都收足了,就等那姓贺的上门,叫外人插一脚,真是……”长淮闷闷地叹一口气,想到大姑娘。虽少时她总蹉磨他,私心里,他自然是盼她好。 今夜有关宜宁侯府的消息,在隔天早晨传到了嘉阳耳中。 魏元瞻拒绝了她送去的贺礼,实在意料之内,嘉阳并不恼怒。令她心中困惑的是,皇后殿下竟然派人去了侯府,更蹊跷的是宋四姑娘。 嘉阳的人安插不进侯府,只得在侯府外暗中视探。听人回报,宋四姑娘与皇后身边的宫婢有所联结,嘉阳胸臆一紧,疑心宋知柔会将那天之事透露出去。 “县主不是说她是聪明人吗?何必插手您的事?”青棠在旁奉茶,瞧嘉阳脸色不明,多嘴提了一句。 嘉阳端起茶,不述心声。 皇后身边之人为何会跟一外臣之女有交集,莫非那日之事,皇后已发现什么,故而遣人去见宋知柔吗? 越理越乱,全然想不明白,大约被人握住把柄就是这种感觉。和亲之事一日不能落定,她便一日不能安寝。 手中葵口盏渐渐收拢,嘉阳抵唇啜了一口,很快撂下来,烦躁地叱一声:”太烫了。” 青棠躬身告罪,烟柳将纨扇往嘉阳身边轻挥一挥,向青棠暗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先退下。 徐风过耳,吹来烟柳潺湲的嗓音:“魏世子虽退了您的贺礼,却未必全无回旋之地。县主何不与魏世子试探交好?若能结亲宜宁侯府,谁还能多言半句?” 嘉阳不以为然:“魏元瞻如此倨傲,视我佑王府为无物,难道我还要自降身段去求他青眼?” 她堂堂县主又差了他哪里? “一次不成,我再费心讨好,反而叫他生厌。他既眼高于顶,对我之事想必不会干涉。” 烟柳余光窥她,靡颓的日光将她面孔映得黯然,可闻她语气,言及魏世子时的确不甚动怒。 烟柳揣摩片刻,看出她忧虑的是宋四姑娘:“县主不若再请宋四姑娘入府一问?” “她方才见过皇后身边的宫人,我随即唤她入府,岂不明言我在疑她?” “和亲之事尚未传扬,宋四姑娘或许不知呢?” 嘉阳乜眼冷笑:“那又如何?你忘了我们府中尚有皇后派来的三十随扈?” 那些人行动于无形,她不说,烟柳险要忘记了。 “那县主昨日给魏世子送礼……” “年少慕艾,就算传到皇后殿下耳中,也没什么稀奇的。再说了,他不是没收下么。”嘉阳满不在乎道。 恰此时,门外响进一声通禀:“县主,王爷请您去前头儿观赏百戏。” 听得嘉阳眉梢立时一皱,颇不耐烦的样子。 若非父亲有疾,皇后又怎会挑中她?把烟柳摇在身边的纨扇推开,搦腰走到榻上:“不去。” 待交申时,烈日当空。 魏元瞻昨日重语相斥,又兼赔罪无果,原以为宋知柔会远他一时。不曾想,今日散学,她三两步奔到他面前,晃着一袋桃干:“吃不吃?” 嗓音轻快,不等他答就抛给兰晔,随后背着手,唧唧喳喳道:“你不是说亭松书院后头有块校场么,我想学骑马,咱们能去吗?” 魏元瞻瞥她一眼,她期待又专注地看着他,眸若星河,没有一点儿芥蒂。 不由缄了一下,随后眼光微移,定在兰晔手上:“那是束脩?” 知柔挑眉:“不是。”她没想到魏元瞻还会跟她讨要束脩。 “那你为何给我?”魏元瞻懒洋洋地迈上景桥,唇边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早上他到得迟,宋知柔没和他搭话,心里本有些空落之感。目下观她言行一如往常,他那股神气劲儿又上来了,端的是从容自若的姿态。 知柔默不作声。 昨夜回府后,她仔细想了很久,魏元瞻在暗室中支吾其辞,多半在跟她赔不是。他那张嘴,想将歉词说出来,应该很难吧? 她初时的确生气,但一消想阿娘从前也声色严厉地斥过她,不过是怜她心切,所以怒于形。 魏元瞻在担心她。 面前树影淡下,知柔掀起眼睫,从景桥上踱步下去,俏皮地说:“想来你也不嫌弃,给你你就吃呗。” 魏元瞻轻笑着睇她一眼:“你还想不想学了?” “学啊,”她快走两步跟上他,问道,“要从府上牵马吗?” “今日?”魏元瞻停下来,审视了知柔一阵,“这么急?” 知柔点头。 八月秋狝,她一次都不曾去过,父亲总有诸多缘由将她留在家中。大哥哥自十四岁起,年年秋郊狩猎,如今她也已十四,为何不能同行? 待她将马术练好,父亲再无借口搪塞了吧。 魏元瞻提着眉:“你又打什么主意?” “你就别管了,能不能教我?”知柔脱口道。心里却想:他若不成,她只好壮着胆子去找大哥哥了。 魏元瞻笑一笑,故意看着她说:“请人为师,可不是你这样的。” 第56章 尘与光(十五) 落到那张殷红的唇瓣上…… 语下有迤逗的意味, 知柔稍稍思忖,在宋祈羽和魏元瞻二人当中,选了后者。 她把手端正地一抬, 朝他揖道:“请魏世子教我。” 夏阳从叶罅里掉下,少女双肩平直,腰身纤细, 未更衣, 此刻穿着一拢桃色长裙,蝶羽般的长睫往下压着, 有些恭顺的味道。 片刻, 那双低垂的眼睑掀起,亮莹莹的:“魏世子?”出言催促。 魏元瞻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抬步向前:“束脩你先欠着, 等我来讨。” 话音刚落,知柔已经自惑地剔了下眉:“贵府殷实,我有什么值得你要?” 这话是他自己所言,在韵柳河畔。 魏元瞻不满地攒起额心,不知是在懊悔那日失言,还是怪她重提旧往。 “谁要你黄白之物了?”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 知柔立刻上前, 略疑地瞟一眼魏元瞻:“坏事我可不干,我要活得长长久久, 安安宁宁。” 魏元瞻轻笑:“你干的坏事还少么。” 杀人放火,谋人性命,那才是坏事。在知柔的认识里,她不过有些顽皮罢了。 “不如我写张字据给你吧,彼此安心。” 这是要打欠条书写清楚。没缘由地,魏元瞻咂出一种泾渭分明的况味。 他心下不悦, 侧首将她凝了一会儿,嘴边挑起嘲弄的弧度:“怎么,你还怕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第69章 知柔说自然,“非以银钱计较之物,能便宜吗?” “你对谁都这样?” “什么样?”知柔翻了下睫羽,眼神纯净。 魏元瞻不说话了,他轻哼一声,朝府外走去。 马车宽大,车门一开一合,明暗变幻的光影照在魏元瞻脸上,知柔拂裙坐他对面,问道:“我们去哪儿?” “武华门。” 武华门是外城西门,连接京师与西北的交通要道,为便宜来往商旅,设有马市,可供租赁或购置马匹。 “去武华门做什么,相马么?” 知柔惦记着他的越影,“你的马呢?” 提及此,魏元瞻眉目染笑,是喜爱,也是自得。他视线随意地往知柔身上辗转:“我的马,你驭不了。” 知柔懒怠应他这句,抄起胳膊抱在胸前,脑袋和肩膀往车壁上轻轻一靠,阖目歇息。 外城路远,尚需到校场骑马,她得保存力气。 车身悠悠颠荡,日晖从窗格缝隙中钻进来,朦胧地打在知柔脸颊。 魏元瞻静静望着她。 目光从她眉眼伊始,划过鼻梁的弧线,落到那张殷红的唇瓣上。 就是这张嘴,总是和他反唇相讥。 魏元瞻的唇也抿紧了。 不意对面忽然动了一下,好像坐得不舒服。魏元瞻瞳眸轻怔,适才意识到自己在看她,恐露行迹,马上调开眼。 大抵行驶出承平街,喧闹渐散,世俗的声音褪下,倒显得周遭缺了什么,独剩一厢静谧。 知柔未防备,马车遽然猛地一停,她身躯晃动一下,魏元瞻忙捉住她的胳膊把人搀稳了,脸色颇沉,皱眉待问兰晔,外面人声已至—— “魏元瞻,你给我下来!” “爷,是贺庭舟。”兰晔的嗓音几乎与另一道同时响起。 不用他禀,魏元瞻听得出。 手慢慢收回,无言无动。 贺庭舟哼笑道:“这会儿晓得当缩头乌龟了?哦,不对,你魏世子一直都是缩头乌龟,就会躲在别人后面称王称霸!狗仗人势,何足道哉!” 骂得太难听,知柔攥了下拳,第一反应却是去瞧魏元瞻。 他长眉冷飕飕地压着,唇抿成一线,目光燥郁,在隐忍。 外头愈骂愈凶,兰晔同贺庭舟还击了几个回合,见魏元瞻迟迟不现身,权当他怕了,益发起劲儿。 贺庭舟挑衅道:“魏元瞻,你没种。” 几个同他一道的少年观此状,在旁劝他。 “少讲两句,说不定人家根本不在车里,庭舟……咱走吧,别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是啊,咱快些走吧。” “走什么,”贺庭舟拂开他们,大着步子往前进了半丈,“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缩在里头,看……” 兰晔将马鞭用力一甩,吓得贺庭舟惶惶退后,亏得同伴扶他才没摔个狗啃泥。 知柔早就忍不了,撑座沿起身,尚未触及门板,魏元瞻把她的手腕抓住了:“别去。” 那种命令的口吻,知柔不禁回眸望他,眼光落到他面庞,缓缓顿住。 他眼里有点儿恳求。 此处人迹稀少,贺庭舟显然没胆子张扬,不过为出一口恶气。 “仗势欺人”这四个字,魏元瞻认与不认,皇后所为已然昭明。 思及魏鸣瑛,他紧握的手略微松了几寸,无论如何,他不会再给旁人施恩魏家的机会。 此间弯绕,知柔不明,却依旧顺着他的力道落回座上,有些恹恹地嘟着嘴。视线低瞥,瞧不清她眸中神色,但那副表情,魏元瞻很熟悉。 她动气了。 须臾,魏元瞻转头对外吩咐:“问他说完了没,说完了就让开,挡道。” 仿佛是在询问,实则语气已十分凛冽,没和他商量。 兰晔原本觉得主子今日沉闷,稍不习惯,眼下得他交代,脸上立时浮起一抹笑容,哪还开口?径直驾车朝前压去。 骇得贺庭舟一行冷汗涔涔,忙不迭避闪,骂声在后头追,很快也就听不见了。 车厢内,魏元瞻端详知柔一晌,戏谑轻笑:“你又在气什么?” 他的声音,太过低醇了,好似诱哄一般,却隐含兴味。 知柔举目衔上他的视线,语默俄顷,道:“贺庭舟骂你。” 言犹在耳,魏元瞻嘴角逐寸收平,冷冰冰的样子。 马车复行不久,外间再度搡进嘈杂之声,兰晔停下车:“爷,到了。” 知柔矮身出去,直到进了马厩,还在低头琢磨心事,反正她也不谙相马之术,全交给魏元瞻。 入伏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晚,至酉时仍大亮着,风过,带着清浅的槐花香。 魏元瞻替知柔相了一匹较温顺的马,毗邻马市,配鞍,接而引马与车驾并行。 将近亭松书院,他翻身而下,知柔跳下马车,面容比方才明丽不少。 二人正说话,知柔在前面望见一道杨柳似的身影,星眸忽闪了闪:“洛洛!” 江洛雅一早便看见她,同江筠一道行去,予以她的回应远不足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热烈,而是淡淡的,见魏元瞻也在,微一施礼。 知柔顺唤一声“江公子”,随即偏首:“你何时回的?” 她腿伤期间,曾请裴澄往江家寻过江洛雅,得知其外祖母病故,送棺回乡,便一直在等她回来。 目下别后重逢,知柔满心满眼都是喜悦,顾忌江家才办丧事,忙收敛几分。 江洛雅把眼皮一剪:“就前两日。” 仿佛没有他话可与知柔叙,才见到面,她捉裙欲辞:“我和哥哥还有事,得走了。” 知柔讶然张了张口,不及言语,江洛雅转过身,江筠礼道一句“宋四姑娘”,跟作分别。 六月里,空气沉闷,即使有风吹过,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亦难休止。 知柔不明白江洛雅为何如此待她,心中酸楚,遂把投在离人背后的目光撤回,低头挤出人群。 魏元瞻瞟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挪步到知柔身旁。 他心思活动稍刻,对她道:“上马。” 知柔恍如未闻,魏元瞻重复了一遍,瞧她疑惑,他又说:“不是要我教你?” 微潮的风拖缓了江洛雅的脚步,她似走似捱,好像刻意等谁。 回乡的两月,她给宋知柔寄过信,不得回音。在她伤心难过,需要慰藉的时候,宋知柔一个字也没有给她。 真心付之无果,江洛雅粗略算算,这般滋味竟不是头一回了。 对这段失衡的友情,她一边怨愤,一边不舍。譬如当下,她犹期待宋知柔会追上来,向她剖白解释。 希冀越盛,落空时那股心绪简直无法言表。 江洛雅不甘心地回头。 漫天流云铺陈在眼,同样潮热的风翻飞了马背上少女的衣摆,状极潇洒地驭马前行。 江洛雅脸色紧绷了些,返身下踅。 这个时辰,校场中零星人影都摸不着。 知柔一路东倒西歪过来,虽有些得趣,到底丢脸,见此处无人,不觉几分雀跃,手心磨红了她也不管,用力掣缰,畅通无阻地在校场蹓跶起来。 走了一圈,知柔回到魏元瞻站立的地方,嘴角微翘:“我厉不厉害?” 她居高临下,一双甘冽的眸子像点了灯,熠熠夺目。魏元瞻盯她片刻,是想赞她两句,可观她身体倾斜,不由蹙眉道:“坐直,别……” 字音刚起,知柔从马背上掉下来,幸而他眼疾手快,把她稳稳接住了。 温热的气息扑到颈子里,魏元瞻下意识想要松手,却迟迟未动。 知柔像一条滑手的鱼,她轻轻推他,打他怀中溜下去,站直了,重新踩镫而上。 这回逐渐稳了一些,她有天赋,且非初次骑马,记着魏元瞻方才在街上教她的,愈显熟练。 大约是在保护自己,她不愿想江洛雅的突然转变,可思绪就像能生长一般,总偏出一枝到那禁地。 稍微分神,知柔竟有些力竭似的,瞬间又从马上跌落,身体借着惯性在地面翻了几圈,猛烈的冲击让她恍惚一刹,慢慢站起来,抖了抖衣裙。 魏元瞻心跳骤急,忙跑过去拽起她的胳膊,她分明颤了一下,他有所感,却闻她道:“没事,再来。”抽出手,从左侧上马。 “你受伤了。”他抬头仰视她,眉峰温柔地拧起,“不用急于一时,下来。” 第57章 尘与光(十六) 替魏元瞻报复回去。…… 残阳夕照, 旌旗披霞。 知柔坐在看台石阶上,衣袖挽起,魏元瞻站在她左侧下睨着, 入目皆是擦破的皮肉,他眉眼微黯,突然有些后悔让她上马。 第70章 念及自身, 祖父初授他骑术时, 他屡屡落马,屡屡重来, 不顾伤痛, 只想驯服祖父赠他的越影。 他以为宋知柔和他一样,那种不服输的劲儿能叫她把心思都放在马术上,兼他替她相了一匹温驯的, 不会令她吃太多苦头。 却没料到她的心思竟那般重,哪是在骑马?她在发泄。 “嘶……”清酒淌上肌肤,知柔双眉立时紧拢,许是心情不佳,这回连疼都不喊了,死死咬在口中。 尚未清洗完, 她已将酒放下,没敢继续下手。魏元瞻怕她染疾, 索性坐下来,捉住她的胳膊:“别动。” 玉瓶一斜,酒液尽出,他因梏着她,掌心也沾得湿润,两两相触, 一时有些冰火两重之感。 “你在乎的人是不是太多了?”魏元瞻忽然启唇。 他至今记得那日在长乐楼,这位初次见面的江姑娘欺她于言,他不喜评论,但确实自那天起,他对江姑娘的印象,奇差。 这样一个不以诚心相待者,值得宋知柔费心费神么? 知柔皱眉听完,没有答复。 少时在洛州的经历使她心防很高,既渴望玩伴,又惧怕所交之人皆似程武等辈,言笑往来不过施舍,视她为嬉闹取乐之具。 江洛雅是她入京以后,第一个主动向她示好,展露友谊的人。 因为这份特殊,知柔对江洛雅的感情十分不同。江洛雅待她一分好,她便回以两分;父兄赠她的新鲜玩物,她总是先给江家送去,明知道江氏商贾,见多识广,她一次也未曾落下。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江洛雅为什么这样对她? 知柔额心深攒,润白的脸颊被余晖晒过,透出一点绯色。她落袖起身,双腿因练习过度,有些打晃,依旧强撑着,不叫人看出端倪。 “宋知柔。”魏元瞻在后喊道。 她回身,就见空中划来一个什么,伸手接住,听他道:“好玩意儿,给你了。” 知柔摊开掌心,是她的玉玦。 翌日下晌,知柔套车去了江家。 江洛雅捧着一盏酸梅汤,坐在鎏金翻转的庭院中。听闻她来,起先尚欣喜,转念再想,又认为她来迟了。 远远望见一抹衣影,江洛雅把汤盏推给侍婢,重拿本书看,覆下眼睫。 知柔脱靴入席,没有张口。 她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巡在江洛雅面庞,后者掀起眼帘,眸光与她稍一对视:“你总看我做什么?” “你在生我的气吗?”知柔问。 江洛雅以为她是来道歉的,谁想竟装得一副不解、无辜之态,唇角不免勾出一抹冷笑,眼不再看她:“没有。” “说谎。”知柔言简意赅。 她十四岁了,言行举止还有种小时候的莽直。江洛雅从前喜欢,如今时下,觉得她这副性子当真令人恼火。 “你既然这样想,又何必问?”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翻,未施粉黛的脸容窥不出一丝异色。 知柔不明白,江洛雅离京前并未与她有过任何争执,短短两月…… “是我做错了什么?”嗓音软下两分。 久等不来回应,知柔一贯如骄阳的眸光也黯淡了,露出一种无力的表情:“洛洛,你不说,我永远也猜不到你怎么想。” 这一句仿佛蝎子倒尾,江洛雅被她言语一蜇,嗤笑着合卷:“是吗?” “原丰距京师不过百里,信者纵然缓行,往返十日亦绰绰有余。我寄与你的信,无一纸回音,你可是连一阅都不曾?” 知柔懵了一瞬:“什么信?”复道,“我从未收到过。” 江洛雅平静地看着她,珍珠般的眸子里没有审视,是一种笃定的眼神。 知柔蹙了蹙眉:“你不信我。” 阳光定了片刻,知柔握在膝间的手渐次收紧。 江洛雅以己度人,觉得宋知柔对她不可能字字为真。上次宋府拿来的东西,她不是看也没看,直接扔到哪个犄角了么? 一思及此,逾期的心亏再度蹦跳,她敛一敛神:“我没有不信,只是我很累了,你回吧。” 这种说不清楚,日后或许还会拎出来,一再挑拨情意的感觉,知柔很不好受。 “洛洛,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对你没有一句诳语,”五指微微松开,言至末尾,竟又慢慢攥紧,“你不信任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洛雅抬起头。 对面那双眼睛太过澄澈,藏惊诧在内,也含愠气。被她直直望着,江洛雅心跳微快,指尖稍一拧起,骨节泛白。 庭院内长久无声。 倏然一婢女行至席边:“姑娘,公子请您过去,有贵客到。” 不用江洛雅开口,知柔从案前起身,对她施了一个尤其规矩的礼,是作告辞。 出来街上,还不到繁闹的时候,周遭宁静。 知柔不急着回府,思绪未理正,胸腔中像堵了什么,她转头冲裴澄说:“小裴哥哥,我想走一走。” 日头正艳,一路碎金铺道,知柔沐在光下,逶迤着一条斜斜的影子。 裴澄在后跟她,总觉得四姑娘有些孤寂,她偶然抬袖面前,他险以为她哭了,但一忖想,四姑娘实在是不爱哭的。 这般行了很久,拐入承平街,身边热闹起来,游贩穿街走巷,美人凭栏,一个贩竹饰的摊位前,几名少年在为心上人挑选竹簪。 知柔负手走着,眼底还是不见什么喜色,胜在眉宇舒展,乍一看过去已比刚出江府要好许多。 可以回去了,知柔心想。 刚一返身,背后有熟悉的声线时断时续,她止住脚,就闻那副嗓音嚣张说着:“……怂得不得了,连马车门都没踏出来一步……定打得他求爷爷告奶奶地求我饶了他。” 知柔听着,唇角略微扬起,泄出一缕十分鄙薄的笑。 她重新转背,见贺庭舟同几个纨绔编排魏元瞻,原想好的计策不愿用了,她要现在、立刻替魏元瞻报复回去。 承平街宽敞,市人如云,贺庭舟手里握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起落掌中:“明日去玩蹴鞠吧,上回给宋家那个横插一脚,不尽兴。” 说的是宋祈羽,一个高瘦的男子接道:“他人是冷了点儿,玩得还真不赖,我都想去宋府请教请教。” 贺庭舟回想那日在蹴鞠场所见,亦是心服口服:“宋祈羽是不赖……” 话音未止,猝然腰后飞来一物,他身体吃力,当即从街道正中滚去边缘,有个算命先生正收摊,贺庭舟恰恰巧巧就摔在人家足下。 折扇以一个圆润的弧度从空中掉落,“啪嗒”一声,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贺庭舟愤愤转眸,有双靴子踩了过来,袍摆一荡一荡,循上望去,是个穿窄袖圆领袍的“少年”。 “他”躬身将扇子拾起,用手背象征性地拍了拍,然后走到他跟前,屈膝蹲下:“贺兄小心,这里车马喧阗,你差点就被撞上了。” 说完把折扇一递,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宋知柔。 贺庭舟先一愣,蓦地变脸,从地上站起来,一面揉手,一面往街道正中睃视—— 有辆马车缓慢地自他身前驶过,就那样速度,谈什么撞不撞的,当他不会看路么? 贺庭舟气得咬腮,同伴围过来,目露困惑地把眼前生人打量着,又看他道:“可有事?怎么就摔了……” 贺庭舟不接折扇,知柔便随手塞给他们一人,年纪不大,动作间带着淡淡肆意:“既然无碍,我也安心了。” “你别走!”贺庭舟出言,上来就要回敬似的。 知柔不避不闪,甚至轻蔑地瞥了瞥他:“贺兄要谢我?不用,你往后仔细便是。” 隐有些弦外之音。 贺庭舟当她是报春宴之仇,想到自家妹妹,一时又愧又羞,答应好的给宋知柔一个教训,迟未办成,眼下反叫她给捉弄,不禁握了握拳。 她扮男子在外表上无懈可击,可那嗓子一出来,很难不引人猜测。 同行两个少年瞧出苗头,暗掣贺庭舟道:“这儿人多,不好看。” 贺庭舟暗扫周围一眼。 前几日,宫里那位才遣人到他们府上“提点”他,父亲盛怒,若非母亲兄弟护全,恐他一双腿都要折在家法之下。 昨日拦魏元瞻是他气急,却也不敢在闹市里现眼……昨日。贺庭舟兀然品出什么,视线往知柔脸上盘旋一刻,嗤一声笑了。 “你们还真是,有情有义。”玩味甚浓。 旁人听不懂话意,知柔却嫌恶地皱了皱眉,往前踱近半步:“我帮了你,你不言谢,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呢?” 原以她的作风,向来不会明晃晃地招惹谁,可她今日本就不豫,贺庭舟撞她锋镝上,实在难忍。 旁边少年瞧他二人剑拔弩张,忙一个转步挡在他们中间,笑着圆场道:“哪有阴阳怪气,不是好好说着吗。” 第71章 贺庭舟扶着少年的肩膀使他偏开,故意将宋知柔从头端详到脚,语调更讽刺了:“宋‘公子’古道热肠,该谢。” 后头的话不及启齿,蓦然一个蹴毬砸过来,跌在贺庭舟脚下。 促风沿知柔衣摆擦过,她警惕地侧过身,有一道健硕的人影出现眼前——走路静悄悄的,神情万年不改。 是长离。 他所到之处……知柔遥目而视,难道大哥哥也在? 瞬间锋芒尽敛,她无意将左边胳膊往身后藏一藏,步子略迈,与贺庭舟拉开距离。 认出来人是宋祈羽随侍,他生得高大,非他们这些少年可比,一时都散开几步,不欲搭腔。 长离对知柔付以一礼,声音低缓。 “公子请您上车。” 第58章 尘与光(十七) 四妹妹是为了他么?…… 这是今岁第二次, 知柔坐上宋祈羽的马车。 车厢内除一条矮案,旁边多了两幢架子。左手那一座,锦缎包裹的方匣置立其中, 是宋祈羽带给宋含锦的赔罪之礼。 上回谈论应考一事,二人说了许多置气的话,宋祈羽苦哄多日, 仍然无果。中午途径福缘斋, 便给宋含锦挑了些她平素惯爱吃的点心。 知柔闻宋祈羽道:“车里有茶。” “我不渴。”她应一声,有些心虚地问, “大哥哥是从书院回来吗?” 宋祈羽点头, 视线落在知柔身上看了很久。 “胳膊怎么了?” 经他问,知柔朝自己左袖睨了一眼,忽有些不自在:“啊……小伤, 养养就好。” 宋祈羽目光未挪,沿着她袖摆褶皱,仿佛能看见衣料下裹了什么,隐约泛了些红。 他收回眼,略略提高声音:“去医馆。” 大哥哥欲做之事,知柔一向就没有阻止成功过, 现在学乖了,根本不吭声, 只在心底盼望着他别将此事透给家里。 日光照在店招上,图纹醒目。 医馆内,看病买药的人颇多,宋祈羽带知柔排了一位女医的队伍,其中多是妇孺,一刹见两个少年站过来, 都有些想笑。 秦女医虽通百病,然尤擅女科。 周围低语笑声入耳,宋祈羽眼梢微挑,没移步半寸,斜暖的阳光绘在他的衣衫上,摹出几分清贵之气。 “大哥哥,”知柔压声道,“你先走吧,我自己排。” 她是女子,本就无谓,大哥哥一个青松似的少年陪她站在这儿,太过招眼。 宋祈羽却不在意,只是睐目看她一瞬,并不作答。 等知柔坐到诊桌前,已过了三盏茶的功夫。 女医将她左袖束起,微蹙了下眉:“姑娘这是哪儿学的包扎手法?太死了,手会坏的。”说话便替她拆解。 知柔拘谨地抿一抿唇,纱带粘着伤处,缓一剥离,直叫她双眉紧扣,屈起指头。 宋祈羽立在一侧,瞧她忍耐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虚握了下,兀的想起上年春天。 知柔同宋祈章下河捉鱼,回来手上带伤,怕她阿娘见了心疼她,特意避开府中下人,躲到知鱼亭清理患处。 日昳时分,她挽袖坐在亭中,石案上零散着各色伤药。她捣腾过后,用纱带围缠,随即低头咬住一端,另一只手扯着其余,很用力地缚了个结。 隔一会儿,女医替知柔重新上完药:“好了。这几日谨慎沾水,药一日一用,过两旬再来找我。” “多谢。”知柔垂袖起身,抬眸与宋祈羽的目光正巧相衔,她微愕须臾,唤道,“大哥哥?” 他低应一声,转背走了出去。 市井中烟火袅袅,对面一家茶楼宾客盈门,几只麻雀在里头扑棱翅膀,争抢啄食。 知柔从医馆迈出来,收整袖袍。宋祈羽顿足等她,打量了片刻,忽然问:“谁弄的?” 听得知柔迷惑了:“什么?” “四妹妹的伤,何人所为?” 他的声音很轻,有种温润的感觉。 知柔哦了一声,此刻也没几分好瞒:“是我不小心骑马摔的。” 她抬起脸,晴丝下她的眼睛棕而亮,仿佛有萤火流曳,“大哥哥,你说今年秋狝,父亲会带我去吗?” 宋祈羽低下头看她,心口涌上了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期盼大概又要落空。 过了半晌,他道:“四妹妹若想狩猎,城外有一围场,持父亲手书便可入内。”顿了顿,复添一声,“我可以带你去。” 虽比之皇家猎苑稍逊,供她纵马驰骋、弯弓射猎,总是足够的。 知柔闻前半句,眼光稍暗,待他后半句落下,不由怔忡少顷。 她没在大哥哥脸上看见什么不同的情绪,但那话听在耳中,她的失落逐渐消弭。 知柔笑了笑:“好。” 等马车行来,她脚步未动,目光有些专注地投在对面。宋祈羽察觉:“四妹妹想要什么?” 知柔这才回神,答他道:“荷花酥,三姐姐爱吃。” 昨日他也给宋含锦买了荷花酥,被她退了回来。知柔送去,她或许会收下吧?念着自家妹妹,宋祈羽面上始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他略微颔首,随知柔一道进了茶楼。 楼内茶香四溢,交织人言在空中飘荡,临窗的一桌议论着:“和亲之事,朝廷还没发话,周兄又从哪里得知?” “我哥在会同馆当差,听他说的。”男子轻哼一声,“若安远大将军在世,何须女子远嫁和亲,我朝军士岂非都是……” 另一人忙将他的下文截堵回去:“哎哟周兄,低声些!” 男子瘪一瘪唇:“我又没讲错……” 前面“和亲”的字眼,知柔听了并未作何反应,可“安远大将军”的名号甫入耳畔,她眼尾微提,不着痕迹地把他们瞄了一眼。 思及魏元瞻,知柔行走的动作慢了下来。有伙计上前招呼她,宋祈羽已然接口,要了一屉荷花酥。 楼中客众,伙计安排位子请他二人先坐。 门里是大片的慵暗,外间烈阳如火,照到里头便褪一层,反而有些凉。 知柔举目望着宋祈羽:“大哥哥,你的枪是和谁学的?” 她思绪跳脱,一想魏元瞻,眼前似乎能看见他使枪的样子。 大哥哥和他很像。 宋祈羽未料她有此问,缄了一会儿,视线垂在茶案上,神色不明:“少时,我曾受过魏老侯爷指点,后来老侯爷过身,便再无人教我。” 知柔想了想,有些好奇:“大哥哥与魏元瞻的枪法各有长短,若要精益,为何不一起练?” 又小心翼翼地抬一霎,“大哥哥和他曾有过节吗?” 不然宋、魏两家沾亲,离得又近,为何大哥哥和三姐姐对侯府的态度总透着几分疏冷? 闻言,宋祈羽很随意地说:“外亲罢了,能有何过节?” 极轻缓的口气,说完便安静了很长一段,知柔没有再问,宋祈羽却将神色沉敛了。 许月鸳当年定亲,说的是宜宁侯府。后来被妹妹横插一脚,自此便有些怨恨她。又过一年,许月鸳入京城宋氏,同宋从昭盲婚哑嫁,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好在夫君有才有名,待她更是极好,年久日深,倒也不再计较少时的竹马之情。 直到那天午后,许月清又为着许老夫人一事和她起了争执。既翻旧往,少不得把婚姻拿到明面上,仔仔细细地算了一遍。 无论话出肺腑,还是赌气言之,谁都没有想到那一番话会被宋含锦和魏鸣瑛听去。 到底年岁小,都有些高不可攀的自尊,闻姨母将自己母亲诋毁成那样,谁能忍得? 宋祈羽思绪回笼,眼神在知柔身上定了一刻:“四妹妹今日戏弄贺庭舟,是为了他么?” 话音刚落,知柔脸上现出些慌张的神情。 大哥哥方才……全都看见了么?他一路未言,她还以为他是当她被贺庭舟一行欺负,故而替她解围。 她不想被大哥哥训斥。 知柔埋下脑袋,恰值伙计将荷花酥呈来了,只听宋祈羽的声音在头顶跌下。 “走了。” 自北璃国使团来访,皇帝为边患之事已数月不曾得闲。 图两国相安之利,本议好从宗室女中封一公主和亲,可北璃使臣知晓皇帝膝下只一位公主,且早已出降,便以真假之由,向皇帝索讨兰城。 此言一出,朝臣众怒,皆言疆域不可割让,既北璃无诚交好,便以兵戈应之。当然也有与皇帝同心,不愿出兵的臣子,道北璃人精擅骑射,若攻,胜算十之四五。 两派相持不下,议至今日,皇帝于殿中望着架上长剑,忽想起那个过于年轻,又过于英悍的小常将军。 因其异族血统,朝中每逢内乱之际,皆由他出征平叛,既削世家权臣之势,又可固边疆之局。更难得的是常遇所练之兵无一不擅骑射,兼其天生将帅之能,与北方交战中,连战连捷。 第72章 可惜……他为我事,不为我忠。 殿内烛火明亮,皇帝的神情如白雾缭面,透不出一点心绪。良久,皇帝将奏呈搁下,去了皇后处。 他来时已经入夜,皇后正欲歇下,听外头报,只得披衣起身,宫人尚在替她穿鞋,皇帝已推门走了进来。 “都退下吧。”他挥手吩咐。 宫人应是尽退出去,轻掩门扉。 皇帝坐去床沿,仍同少年时那般,疲惫地唤皇后闺名:“兰慈。”双手搭在床上,龙颜偏转,又不往下说了。 皇后看着他,轻柔笑道:“陛下怎么来妾这里了?” 皇帝叹了口气,已不年轻的面庞因连月劳累,愈发显得苍老了几分。他道:“只有你这里能叫朕松缓心神。” “陛下是因为和亲之事烦忧吗?”皇后眉尖微拢,露出担心的情态。 皇帝移转目光,瞩着幢幢跳动的灯影,念及内外之事,觉得乏透了。 他复一低喟,不置可否:“曹川今日又上书乞求致仕,还同朕荐了一人,你猜是谁?” “妾猜不到。” 皇帝似笑非笑地牵动嘴角:“凌家小儿。” 皇后思想一会儿,记起了。 凌氏一族贤良辈出,族中子弟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虽为北方世家首领,却从不参与党派之争。连当年常遇一案初起,凌公在朝堂上一句话都没替他偏颇,后因其女凌曦不见踪迹,方与陛下协定,保全其女。 如今,凌氏竟回京师了么? 皇后不则一言,身旁之人亦语默许久,最后道:“兰慈,你明日便将嘉阳唤入宫中吧。” 旁事尚可从缓议定,唯此事再不可延。 ----------------------- 作者有话说:新地图loading…… 第59章 尘与光(十八) 短刀赠青梅。 天子尚未明诏公主和亲, 然风声已传,消息不胫而走,到这日清早, 知柔方至家塾坐下,周围同窗都在议论此事。 盛星云自家中管教稍怠,每日穿得鲜艳华丽, 眼下打着一把泥金扇, 大剌剌地杵到魏元瞻案边。 “听说了么?朝廷居然允了同北璃国和亲一事,还以三十万匹丝绸为贺礼, 修两国不动刀兵之约。” 他一边摇扇, 一边啧声叹道,“所幸汶景公主出降得早,北璃国君可是年过五旬的老头呢。” 以和亲之策让北璃国罢兵, 知柔闻言挑起眉峰,似感荒谬:“和亲有用吗?” “怎么无用?”盛星云收了扇叶,衣摆离开魏元瞻案沿,踱到知柔那儿,“前朝李氏公主与南蛮和亲,那南蛮首领看在李氏公主的面子上, 十数年不曾骚扰边境。” 听他的意思,似乎和亲乃解局上策。宋祈章听了立起身来, 抬额拧眉道:“什么有用无用,叛心一生,谁还管盟约呢。” 当众被驳,盛星云本不大痛快,转念又想孝宗时期,永安公主嫁去湮黎不久, 便被其丈夫斩杀祭旗,不由讪讪摸了下鼻梁:“你说的也是……” 即见宋祈章转背,面向自己的书案坐正了,一面摆弄文具,口中嘟囔着:“战场上打不赢,便将安危托女子,真是明君。” 他嗓音极低,宛如一片轻羽在空中飘落,分明观他嘴唇翕动,却听不到声。 盛星云横生好奇:“你方才说什么?” 知柔忙替宋祈章开口:“二哥哥说,这些都与我们无关,没什么好议论的。”便推开案旁的身影,一个正眼都没再瞧他,是断绝了他再续言的机会。 盛星云有些没面儿,挪回去找魏元瞻,道:“你怎么不吭气?” 魏元瞻的视线一直停在知柔身上,那目光简直有些侵略了,仿佛欲将她的胳膊从宽袖里拎出来,看她是否又自己绑了死结。 话音入耳,他抬眸对上盛星云的眼睛,低说了句:“杜夫子来了。” 听得人脊梁发麻,头也不回地溜到自己座上。 再一搭眼,何来杜夫子的身形?门口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元瞻,你又耍我!”盛星云愤愤叫道。 下午报钟一响,宋含锦与知柔招呼一声,折返院内。知柔从门下钻出去,等魏元瞻。 夏风吹响树梢,斑驳叶影在少女肩头游弋,她负着手,脑袋不时朝洞门里边巡望,终于见魏元瞻从家塾门槛跨出来,与夫子辞别。 走得近了,知柔冲他莞尔,他的目光略微下移,声气儿带着一点牵挂:“你的手如何了?” “稍一扯动还是有些疼,不过没事,右手也能挽缰。” 魏元瞻睨她一会儿,好似很轻地嗯了一声。迈到廊上,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他刻意行她右侧,为防不留神擦到她的袖子。 “昨日你去哪了?”魏元瞻问。 思及江洛雅,知柔眼皮一垂,闷着不想张口,但魏元瞻无辜,她不好故意晾着他,便道:“大哥哥带我去医馆了。” 这句话抛下,身边再未起言,知柔心觉古怪,歪着瞄他一眼。错落有致的光影罩他面庞,返映一丝骄冷的神气。 知柔这才觉出哪里不对:“你昨日……在等我?” 魏元瞻本能地要说没有,但一许恶劣作祟,他想看她知道他在等,会是什么表情。故而把脸色摆得更冷些,只管将眼傲然地向前面望去。 “你……”知柔没料过他会等,以他的性格,不是最恨消耗光阴,一刻也不愿糟蹋么? 不禁扣眉望他半晌,声音里陪着一分小心,两分怨怼:“你以后别等呀,我若要见你,我会跟你说的。” 魏元瞻撇过头,见那副昳丽的五官在她脸上拼凑出愧怍的意态,轻轻笑了,同她调侃道:“你是陛下吗,我须等你召见?” 他个高腿长,走两步就稍缓一会儿,有心叫她跟上。 不料身旁走空,他定下脚,侧身回首。 宋知柔使性似的立在原处,一双隽秀的眸子和他碰上,微微眨了一眨,扇出几分骄矜。 魏元瞻仰起唇,音量还是刚才那般,远远听着,仿佛粉饰了别样的感情:“我不是又得罪你了吧?” 又低又柔,像曛了阳光。 知柔回答道:“对。” 她如此作派,魏元瞻心内存疑,可奈不住担心她是真的生气,只好迈开步子,朝她走。 每近一步,知柔唇角便勾起一许,待他到跟前了,她将背在腰后的手“嗖”地伸出来,手心里握着一个什么,向他张牙舞爪。 她生于辰年,身上总是带着一些龙样的木作玩意儿。 魏元瞻被她的举止逗笑了,抽出她的“罪魁”收没掌中,低低一哂:“无聊。” 知柔不以为意,他分明就被吓到了,哪怕片刻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举步说道:“我昨日在明月街瞧见一家花店,我们去逛逛?师父的兰花谢了,我想给他添盆新的。” 魏元瞻自无不可,他掠她一眼:“你要换衣裳么?” 知柔点头。 “我在府外等你。”他丢下一句,自往前走。 到明月街,知柔脚刚沾地,四下相看一眼,立刻被一家酥饼铺子引诱。 她走过去,魏元瞻缓步跟随,在她准备摸荷包的时候,一只手闯进余光,替她会了账。 若是旁人,知柔定会推脱,但那是魏元瞻。 由少及长,在外面他总爱揽她开销,起先她还跟他客气,渐渐习惯后,她便在别处归还他。 店家将酥饼用桐油纸包好,交到知柔手上。她没用两口,听旁边游贩叫唤饴糖,又去买了两袋。 魏元瞻噙起一边唇角笑了笑,眼梢略带揶揄地斜她面上:“你是来为师父挑花的么?” “花店还远呢,我不吃点东西,一会儿就饿了。”知柔把酥饼递过去,“你真的不吃?” 魏元瞻与她口味不同,坐在一张桌上可以相互容纳,分开了,还是各用各的比较合意。 他推开她的手:“不用。” 知柔却塞他掌中,自己抱着饴糖袋子往里面数了数。洛洛说,明月街卖糖的游贩给女子盛一袋,约莫二十颗,而给男子便折一半。 果然相处太长,值得回忆之事太多,她甚至没刻意想,从前的画面便浮跃脑海。 知柔双肩微沉,有些烦闷。一抬眼,隔着攒动人头,她又在不远处看见江洛雅,对方也望过来,彼此未动。 对江洛雅,她仍旧觉得不悦,可不悦之余,她也难割舍。这种将喜怒哀乐系于他人的感受,令知柔很不痛快。 五指微微收紧,深吸口气:“走吧。” 在她拔靴的前一瞬,江洛雅捉裙转身,那脚步里再无滞留,比她多一分决绝。 日头愈发灼热,一时间仿佛风也是燥动的。知柔不愿被人掌控情绪,逐渐把眉头松展,和没事人一样。 第73章 魏元瞻瞟了对面一刹,目光便收回来,乔作云淡风轻的表情:“明年开春,你想要什么年礼?” 忽闻人问,知柔微微仰起面孔,望了他一眼。 其实他生辰那天,她便留意到他身侧悬挂着一柄短刀,正是昔日他常于掌中把玩的那一柄。 “什么都行?”她试探道。 魏元瞻自觉她想要的,他都给得起,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还没来得及开口,知柔凑了过来,她的气息隐约像贴到他身上,腰带掠过一点向下的力度,将他的短刀摘离。 “我想要它。” 霎时间,魏元瞻心悸不止,好像她那一抹干脆的力道直奔他骨头里钻,喉咙微紧,一贯深邃的瞳眸浮现出几许异色,不愿让她瞧见,将下巴朝旁边一偏。 知柔没得到回应,从他左侧转到右侧,打量他的神情:“魏元瞻?” 就听他道:“给你。” “真的给我?”她只是心血来潮,无意当真夺去他的东西,更遑论这把刀跟他许久,他居然舍得? 知柔拿在手里摩挲一下:“那你要什么?” 魏元瞻却不作声了。 日晷慢慢西移,晴暖的光束从天边泻下来,行人身影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随步伐来往飘动。 马车里,烟柳侍坐一旁,观嘉阳阖目不语,谨慎着出声:“县主,您这样抛头露面……不会惹怒皇后殿下吗?” 自她从宫里出来,便吩咐青棠给江家带信,随后更换衣物,欲往长乐楼。 听烟柳疑问,嘉阳扯唇嗤笑一下:“怎么,你恐皇后得知降罪于我?和亲亦是死路,与其相比,你觉得我有何惧?” 今日殿上,皇后已经把话撂得比前两次更明,她连退后的余地都没有。更令她愤恨的是,母亲也在殿上,却不曾为她争取一个字。 后来归府,她怒声质问,母亲竟冷冷道:“身为宗室女,享尽繁华,便当担起责任,此乃天命。” 真是笑话。 她也是人,也有心,也有情,凭什么让她背国离乡,去那种粗蛮之地埋骨? 烟柳被她的模样震慑住,片顷,仍低眉劝道:“县主不思己身,也为王爷和王妃想想……” 一语方落,换来车内长久的沉寂。 烟柳知道嘉阳孝顺,虽对王爷总有怨言,可外头人暗讽王爷愚昧,县主哪回没有私下反击回去? 心下松一口气,不多时,闻车外马蹄声动荡,以为王府随扈跟上来,打帘子朝外掷了一眼。 就着半爿缝隙,宋知柔的身影由喧闹中抽脱出来,跳入嘉阳眼帘。 她举着一把高丽折扇挡面,不知身旁少年说了什么,她咯咯笑起来,一节一节把折扇收拢,在掌中轻转一下。 十足潇洒,十足明媚。 嘉阳眼底刺痛,厌憎地拧了拧眉。 宜宁侯府摆宴那日,宋知柔见过皇后的人;随即没多久,皇后便召她入宫,言语间再无弯绕,就像拿捏了她的把柄一般。 她不由得去想其中的因果牵连。 嘉阳叫马车转道,行去对过。 知柔与魏元瞻正聊师父,忽然一辆马车缓住身前,她笑意渐收,视线投到车窗上。 一只骨肉亭匀的手掀开车帘,见是嘉阳县主,知柔就势垂目行礼。 却听车窗内没来由飘落一声:“宋四姑娘,你相信天命吗?” ----------------------- 作者有话说:定情信物get~ 第60章 尘与光(十九) 撩起一阵密匝的酥痒。……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知柔不知道嘉阳何意,抬起头来看她,见她眸子低垂, 一副审视探究的神情,仿佛要从自己脸上捕捉什么。 知柔渐锁了眉,只管静立在那儿, 未置一词。 嘉阳本就不图她的回答, 不过想试探她见了自己会不会有心亏的情态。没意思,她暗诽一声, 撂下车帘:“走吧。” 马车扬长而去, 知柔在后面望了一会儿,觉得莫名其妙,余后没大放在心上。 六月底连着下了三日急雨, 月份一翻,天气立刻热了起来,池塘中荷叶碧如翡翠,偶有蜻蜓掠尖飞过,呼应着树顶蝉鸣。 嘉阳在长乐楼献艺一事,便在这日早晨递到了陛下耳中。 皇帝震怒, 即刻命人传她。皇后听闻消息亦是且惊且愠,恐嘉阳触犯龙颜, 一心求死,便与皇帝承揽下来,将嘉阳传到昭鸾殿。 那日下晌,嘉阳原已到了长乐楼,因顾忌父母,未待多久便起身, 去了一家酒馆。 回到佑王府,天色黑尽,一串宫灯晃荡,将她的影子打得混沌不明。 佑王妃彼时不见嘉阳,心里惶恐无措,派人去找,迟迟无音。 及到此刻,一抹黑魆魆的身形从游廊卷来,佑王妃转目盯去,那身条她再熟不过了,不是嘉阳是谁? 心中的重物瞬然卸下,连忙踱步过去。才至衣前,一股浓烈的酒味从她周身散透出来,佑王妃稍稍感到几分眩晕。 饮酒燥热,嘉阳腮畔染红,佑王妃见状,不由重声训了一句:“这么晚不归家,竟还跑到外面吃酒了么!” 火光半隐半现地照耀少女面庞,她低笑了笑,那容色十分柔美,语气却裹着数尺寒意。 “您心里又没我,何必在意我回不回来?哦,对,您是担心我跑了,如此便没人替朝廷和亲了吗?母亲别怕,儿有分寸,就是儿死在......” 话音未绝,颊上已挨了王妃重重一掌,她微偏着脸,登时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谁割了一刀。 佑王妃素来极宠爱这个女儿,从未动手碰过她一次,眼下二人都愣住了,佑王妃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嘉阳出言不逊,府中尚有天子耳目,佑王妃情急,掌心的疼漫到骨中,连看嘉阳一眼都不大敢。 这一巴掌下去,嘉阳的酒意似乎被悉数打散,她抬手扶颊,喉间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不知在笑还是在哭。 月华如水倾倒,园内除了零星蛙声,再无分毫其他响动。 嘉阳慢慢垂下手,向王妃福一福身,自请告退。 是夜,嘉阳倒在床上想了多时,突然觉得自己无甚可顾虑的。纵她做出再出格之事,圣上还能迁怒父亲一个心智残缺之人么? 于是数日后,嘉阳将一包药粉倒入庖厨,府上一应人口昏睡不醒,包括皇后殿下派来的随扈。 七月初六,阴雨。 宫里的旨意再度降至佑王府。王妃得知,心内如烈火烹油,即待陪同嘉阳入宫,却被她一语拦下。 “母亲的好意,嘉阳承受不起。”继而转头对来传旨的内臣说道,“陈公公,走吧。” 这回入宫,皇后未再安排舆轿。 雨水自瓦当洗涮下来,天地间如同蒙了滚滚珠帘,行走其中,衣裙被斜雨洇得半润,一双绣鞋也踩湿了。 到昭鸾殿,无人示她更换衣物,嘉阳撩裙折膝,向皇后叩首道:“臣女请皇后殿下安。” 方欲起身,视线对上上首冷冽的凤眸,她微怔,复垂颈跪地,睫羽悄悄颤了几下。 皇后五十多了,权力似乎装点了她的容貌,不觉得齿长,反而威仪至极。 外间雨水不曾稍住,气息带到殿内,难免沾上一拢阴沉之态。 皇后不发话,嘉阳低得后颈发酸,咬一咬唇,勉力支撑身体。 良久,终闻上首掷落一句:“嘉阳,你好大的胆子。” 她心头一凛,道:“臣女不知......” 皇后冷声截断:“你以为自毁名声便可以躲去和亲之责?你用如此愚蠢的手段来抗旨,羞辱的是你自己,还是陛下?” 嘉阳紧张忐忑,重又叩首下去:“臣女不敢。” 指尖在冰冷的地砖上收摩两分,嗓音稍显喑哑,“臣女......若有别的出路,望殿下明示……臣女愿以性命相报。” “就你所为,早已是死罪,你现在还敢同本宫言性命相报?你一条命,抵得过边疆安稳,抵得过兵戈止休吗?” 皇后鼻息里轻微地哼了声,“嘉阳,你太高看自己了。你的命,不值那么多。” 甫一入耳,嘉阳伏在地上的手愈发扣紧,丹甲割立在砖面,几欲倒掀皮肉。 她的命不值么? 嘉阳眼中酸胀,有些话在她心里压很久了,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局势将定,她终于破釜沉舟地问了出来:“凭什么是我?” 她抬起头,眼泪顺着颧腮滑下,语含无限委屈和愤恨,“殿下一句话就要我去国离乡,身埋异处……凭什么……凭什么是我?” 她只想在王府把日子安稳地过下去,不求如意郎君,不求虚名封赏,更不求事情完满,只要能在佑王府立身,能做自己的主——这也是奢求吗? 第74章 皇后盯着她细细看了一会儿,抬手示意,待殿中宫人尽退,方开口道:“你问凭什么?好,本宫告诉你。” 视野中踱进一片云龙纹裙摆,哪怕是阴天,其上金线犹能返出丝缕刺目的光。 上头儿人声淡淡,对嘉阳而言却如一声惊雷,瞬间撕裂了她的心绪—— “凭你非佑王亲生,却忝居县主之位,受朝廷百姓奉养,锦衣玉食十五载。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诘问本宫?” 嘉阳瞳孔一缩,怔忡了半晌,脸色煞白。 怎么会......母亲……怎么可能? 她略举起眸子,见皇后无半毫情感地睥睨着她,心知皇后所言并非恫吓。 嘉阳身体猛地一晃,仿佛整个世界都倒塌了,耳中有鸣声不断。 难怪,难怪......嘉阳回想前事,终于明白为何母亲在皇后面前不敢替她声张;为何旁人皆道她生得不类父亲;为何别的亲王之女都封郡主,而她不是。 从一开始,她就无力可抗。 莫大的迷茫涌上来,渐渐眼泪收歇,眼神露出几许空洞。 皇后默然望着她,摇摇头道:“本宫不逼你,你自思量,是愿以公主之身和亲北璃,尚得些微体面;还是与王妃一同以死谢罪。唯此两条路,你知道该怎么选。” 双膝因久跪发麻,冷硬的触感从腿面钻到足底,身子有些摆动不定。 嘉阳咬了咬牙,低着头,许久方道:“臣女愿遵圣命……谢皇后殿下开恩。” 期望已得,皇后目光依旧凌冽,但那幽深的瞳仁中隐隐闪过一许复杂颜色,她语调放缓:“起来吧。” 嘉阳再度谢恩,双手在地面上借力,站起身时,双腿仍禁不住哆嗦。她稍弯着腰,竭力调整,待缓过劲来,才将腰背挺直,深吸了口气。 皇后见她此状,唤侍者重新入内,有宫人拧好巾帕递给了她。 嘉阳接过,轻轻拭去面上泪痕,眼睛还低垂着,不知作何思忖。 大概想怨恨谁,却一时连个能憎恨之人都寻不到。除了天家,她还能恨谁呢,母亲吗?愤懑无法疏解,那张秀丽的面孔终归冷置下来。 不一时,雨势渐衰,天空又放出一点青色。 皇后欲叫人领嘉阳去偏殿更衣,不料她竟启唇,道:“殿下,臣女想向您讨一个人。” 翌日七夕,知柔与宋含锦并着二姐姐在庭院中投针验巧。 知柔两番得拙,宋含茵趣了她几句,本没什么要紧,偏那话中有意无意地勾了声林姨娘,她不满地嘟起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宋含锦狠狠剜宋含茵一眼,到底懒怠和她浪费唇舌,捉裙去找知柔。 “别不高兴了,晚上韵柳河有河灯搭桥,我跟你去?” 听得知柔转目,一双眼古怪地在她身上定一会儿:“姐姐又愿意出门了?” 宋含锦眉梢微挑:“我几时说不愿?” “昨日大哥哥要陪我们去回闻阁听戏,姐姐没应。”知柔小声回道。 宋含锦听言,翻脸比翻书还快,顷刻拂衣转身:“四妹妹不想去就算了,我还省......” 不及说完,知柔已像一只蝴蝶扑腾过来:“去的去的!” 夏日昼长,酉时过半,京中天色还泛着柔光。 街市里人声鼎沸,灯笼红彤彤挂在竹竿上,虽光亮稍掩,铺下的红晕坠行人面庞,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况味。 知柔与宋含锦出来难得没穿圆领袍,手中却非得摇把不知何处买的高丽折扇。 宋含锦瞧她,哪里咂出一点熟识的影子,遂问:“你学谁呢?” “盛星云呀。”她笑一笑,手上摇得更浮夸了。 宋含锦眉头猛皱,一把给她扇子抽走,扔给身后裴澄,口中低骂一声:“花里胡哨。” 知柔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转过来,见旁边摊子挂满面具,她买了一只,旋即举在脸前喊道:“姐姐看我!” 宋含锦在她几步之遥,身边是熙攘人群和流溢灯火。她手里捏着一张面具,上头儿绘的仿佛罗刹,宋含锦扑哧一笑,话声轻轻的:“你真幼稚。” 知柔大步跟上来,宋含锦睐目剔她:“你若戴着,我可不同你一起走。” “别吗姐姐,你看看它,多勇武啊,我戴着护姐姐左右,谁敢近前?”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 宋含锦愈瞧她,额间嫌色愈浓,“快摘了吧,真的不好看。” “不要。”知柔固执己见。 宋含锦默了默:“随你。” 转而迈开步子,躲她一般。 知柔三两步撵上去,抱住宋含锦的胳膊不放,她死命挣动,挣不开,知柔就像狗皮膏药一样,二人一路黏黏缠缠地到了河边。 此处人影憧憧,河面花灯一盏牵连一盏,果然构成灯桥,绚烂的光投入知柔眸底,两道浓睫不由轻簌一下:“好漂亮。” 专心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无心叫别处摘去,就见石桥上,两身颀长的影子凭阑而立,其中一人望到她,唇角若有似无地一弯。 “我看见大哥哥了。”知柔对宋含锦道。 魏元瞻居然也在,和大哥哥一起。 宋含锦循她视线眺目,宋祈羽恰从石桥上越下来,与她的眸光遥遥相接。 她稍驻一顷,蓦然转背:“不理他。”避开人群朝后走。 知柔紧追两步:“姐姐还生气呢?” 她这些天多在校场练习骑术,待在府上的时间其实不长,可每日还府,总能碰上大哥哥。 他难哄宋含锦欢心,是以那些被她退回来的东西,最后都落到知柔手上,由她再送去绝珛。 日影西偏,苍穹上唯挂几许靛蓝,京城的夜色悄然张幕。 宋含锦步履未停,知柔的声音贯入耳中,她抿一抿唇,没有答话。 谈不上生气,她只是不愿见哥哥离开京师。有时候,她真希望哥哥像宋祈章一样做个闲散之人,可更多的日子里,她又瞧不上宋祈章那个没出息的脸皮。 哥哥出身高门,祖上又有恩荫,兼他文成武就,分明大好前程在目,怎就一定要去从戎? 知柔不知从何宽慰,人各有志,但这句话肯定不是三姐姐愿意听到的。 二人齐步慢慢走着,两袖里鼓着和暧的风。 倏然,有人在知柔身后把她的面具摘了,细线掠过耳尖,撩起一阵密匝的酥痒。 她止步回首,少年箍着面具在脸前不动,他的手指长长的,略微弯曲,上头经络隐现,骨节分明。 面具之下,露出的一双眼睛藏着点笑,好像在逗趣她。 单瞧那只手,知柔很明白来人是谁了,她掀了一下眼皮:“魏元瞻,你还给我。” “可以。”他把面具放下,眼尾随意地扫了宋含锦一刹,复落在知柔脸上,简直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他笑了笑,对知柔说:“你跟我走。” 第61章 饮飞雪(一) 魏元瞻几乎紧贴着她。…… 魏元瞻单刀直入, 嗓音形同他的人,携着些霸道的蕴藉。 宋含锦睐目瞪他一眼,奇怪他怎的老是同她作对, 上回在侯府也是。心里想着,眼睛便游到知柔脸上,仿佛在等四妹妹开口回绝。 如她所盼, 知柔这些天和魏元瞻相处太长, 无论出于道义,还是一碗水端平的心理, 知柔挥挥指尖, 意指那张面具:“你留着好了。” 登时有种被排开在外的感受,魏元瞻浓郁的眉眼盯着她,却没别话。 宋祈羽叫路边行人所绊, 现下才跟过来,见宋含锦悠悠转身,只好在后头随她,慢慢踱着步。 河岸绵长,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有几家摊子,往日不曾见过, 许是趁着乞巧节专门支出来的。 宋含锦瞧泥人可爱,拉知柔顿足, 宋祈羽总算得了个机会,大步行上去:“喜欢哪个?” 摊前灯笼的光洋洋洒下,魏元瞻抄手立在旁边,一双漆黑的瞳眸盯着知柔看,像在钻磨她。 须臾,他状作不经意地凑近一分, 低言道:“你瞧不出来么?” 换了平日,他才懒得帮宋祈羽周全什么,人家兄妹闹别扭,与他何干?但眼下不同,这与他也有好处,他想单独和宋知柔待在一起。 话是轻讽的,语调却很飘渺。 知柔微攒额心,侧首窥了宋含锦一刹,她虽搭理大哥哥,神色间犹勾着点点郁闷。 知柔不知她怎么想,暗忖自己此时离开,是不是一种背叛?故而站着没动,好像要等三姐姐亲自启口,她才能将空间让给他们。 魏元瞻嫌宋家兄妹妨碍,知柔又惯讲义气,无法,他撇着脸拧一拧眉,待宋含锦折身,方跟着向前抬步。 第75章 岸边灯火璀璨,今夜有舞伎在画舫登台,沿途上行人愈来愈多。 几名簪绢花的女子从画舫下来,步态轻盈柔美,恍若仙人。知柔心奇地看了一会儿,她们正朝这儿走,经过魏元瞻,秀目在他身上轻点了点,笑赞一句:“小郎君好俊俏。” 到底年纪小,没经历过这些,魏元瞻面不改色,耳朵却一下子红了,好像害怕再遇到这种事,他踱去知柔身边,几乎紧贴着她。 少年的身躯与小时候大不一样,他的肩膀很硬挺,手臂上有紧实的线条,知柔虽也习武,但和魏元瞻比,身上是软的。 此刻他半边肩挨着自己,知柔觉得有座山在她臂膊磨蹭,转头望他一眼:“你挤我做什么?” 魏元瞻吭了声,不愿被她发现端倪,便寻个由头说道:“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知柔要笑了:“你怎么看?”他这样没道理地挤她,是不会走路了么? 魏元瞻倏然有些尴尬。 是了,大街上,他能怎么查验她的伤处?把她袖笼撩起来,纱带一层层拆了么?只消一想,忽然觉得这个举动轻薄暧昧,好似在拆解她。 耳廓才降下的红温一时间重漫上来,魏元瞻抿了抿唇,不觉与她隔开一段距离。可见真的远了,他又想靠近,而稍微近了,心里又生出些奇异的畏怯。 知柔与宋含锦挽袖,方才那一阵动静,宋含锦显然察觉。 嫌谁碍眼这种事儿自是相互的。 宋含锦认为魏元瞻干扰了她和四妹妹同游的气氛,欲支开他,思量片顷,对宋祈羽道:“哥哥和魏世子是偶遇吗?” 按说他俩鲜少有走在一起的时候,今夜在河畔望见他们,说不吃惊是假。 宋祈羽没有遮掩:“下午在鞠场碰见,一道玩了会儿。” 宋含锦眉毛微微一动:“你们那时便在一起了?” 从白日到天黑,他们玩了多久?二人衣物明显更换过,魏元瞻刚才过来,她嗅到了他身上清香的皂角气味。 宋祈羽没作声。 他的确先回了一趟,忆起同窗所托,便又出门,事一了,再度碰上魏元瞻。 或许是他二人在鞠场配合默契,彼此见到愿意多说两句话,恰好身旁有人谈起边关动乱,他们搭了会儿腔,聊到行伍。 魏元瞻听得出、也看得出宋含锦的心思,他散漫地乜她一眼,故意说道:“三妹妹是催我走么?” 宋含锦真是不待见他。可能是母亲常拿他与哥哥比较,她替哥哥嫌烦,打心底里就对魏元瞻有分厌恶。本可以扭转,但她近日隐约觉得他对四妹妹有些道不清的占有欲,心头不快。 “我与四妹妹闲逛,有魏世子什么事?”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想他几次三番从半路杀出来,复低嗤一声,“野蛮人。” 魏元瞻轻轻笑了:“你说的对。” 他若野蛮,便该把宋知柔抓走,还在这儿同她耗着? 这般想,行动上便要落实,尚不及抬手,宋祈羽的身影挡在眼前:“妹妹说玩笑话,世子还当真了么?” 魏元瞻的眉毛拧了起来,对着宋祈羽,他锋芒稍敛,闲玩的兴致也折了一半,觉得没劲儿极了。 手里的面具被谁轻触,他懒得防备,顺势松手与她。知柔将其收回来戴在脸上,歪一点头吓唬宋含锦。 陡然一张罗刹面孔放大眼前,宋含锦果真愕了一下,忙搡她胳膊把人推出去。 爽朗的笑声从面具底下响起,随即她摘下来,嘴边还挂着点俏皮的弧度。宋含锦嗔笑着横她一刻,脚不停地自往前去了。 一场硝烟殆尽,知柔返身跟上姐姐,刚行两步,蓦然转背将面具重新扔给魏元瞻:“还你。” 褶裙随她步伐微微荡开,腰间有流光闪动。 魏元瞻打眼去看,是他的短刀。 不知她何时挂到身上的,今夜才望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已经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收纳眼中,那会儿分明没有它的影子。 魏元瞻本来懒洋洋地欲图回府,目下得见,突然畅快了,好像他的一部分悬在知柔身上,虽不合宜,又有些喜欢地勾了下唇。 宋祈羽听见他笑,不露声色地往他面上瞟一眼,二人走在宋含锦她们身后,有三丈之距。 “我记得世子对老侯爷之物素来奉若至宝,如今是转性儿了么?” 魏元瞻知道他指什么,当即有些被人拿住脏的感觉,但是送都送了,干脆坦然起来。 “物是死的,不过换了个地方,守什么不是守?” 短刀是归了她,可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总能见到,便也不算完全离身了吧? 宋祈羽不予评论,随口调了谈锋:“明日你还来吗?鞠场。” 魏元瞻移目落他脸上睃一会儿,略挑起眉。 宋祈羽简白道:“余兴未了。” 魏元瞻听他这话并不实诚,隐有敷衍的嫌疑,索性也抬起一张泰然自若的脸:“可惜我尽兴了,明日不想去。” …… 塞外的气候在七月渐渐湿润起来,有太阳照射的地方仍感觉热,待太阳落山,风阴冷如同刀剑,携带着草场、牛羊的气息。 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从毡帐弯腰出来,行远一段,方才沉吟着说:“你看见了吗,大巫卜的是吉。” 头顶雄鹰飞过,另一人琢磨半晌,摇头道:“可汗让恩和与阿拉木苏去迎接燕朝公主,是凶是吉,这次可算不准。” 阿拉木苏是可汗的第十七个儿子,出身高贵,与恩和截然不同。 恩和为女奴所出,其生母在诞下他不久就病逝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他几乎是由大王子捉来的汉女带大的。 而阿拉木苏的母亲来自左沁部落,草原上极有影响的部落之一,因母族强大,阿拉木苏在可汗众子中脱颖而出,势力远超其他王子。 他还有一个同母兄弟,比他年长十岁,名唤乌勒,曾是草原上最耀眼的勇士。 后来乌勒死了。 关于他的死因,贵族男人们中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认为他是被恩和所杀。 当年,乌勒杀了恩和实义上的养母,那个汉人女子。恩和怀恨在心,故意在燕朝与左沁部落开战时,怂恿可汗令乌勒前去。 燕朝率兵的将军可是常遇,乌勒纵然勇猛善战,亦成了常遇的刀下亡魂。 那一年,恩和才五岁。 恩和与阿拉木苏一向不合,命他二人前去迎亲,难保途中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北地的长风呼啸,无边无垠的草原上,此刻可以窥见一层围作人墙的身影,紧张的气氛与夏日揉杂,空气中的腥味忽然厚重起来,向四周弥散开。 那是鲜血的味道。 十九王子恩和每日都在这里训练,他的方式很直接,近身独斗。 旁人可携兵刃,他却总是一双赤手,仿佛对受伤、或是危他性命,他皆不惧,还时常带笑,那笑容里没有威胁,比原野上的雪还要纯澈。 倒在地上的男子肩膀一沉,原握在手中的刀被恩和反压下来,横在他胸前颈间。他咽了咽喉咙,看着跨在自己身上的青年王子,突生一许退缩之心。 有血滴落下来,出自恩和。 他受了伤。 衣服领口在打斗中早已歪斜,里面一片硬实的胸膛被刀尖划开一条细薄的口子,时下血往外坠,一滴一滴温热地洇在男子衣袍。 他像察觉不到疼痛,对着身下之人,甚而轻笑了笑:“萨日,你在害怕吗?” 萨日咬牙强忍,抵在胸前的刀却是怎样都推不开。 恩和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萨日想不明白他是哪儿弄的这身力气,快呼吸不上了。 萨日张口乞饶:“王子……”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恩和松开他,圣湖般的眸子微微眯起,望向远处。 人墙立刻分出一道一丈宽的空隙,来人翻身下马,行至正中向恩和行礼,随即说道:“王帐有令。” 恩和整整袍子起身,抬手擦汗,无意蹭了点血在下颌上,本就英朗的面容添了一分野性。 他未多言,随来者一同上马,返回王帐。 第62章 饮飞雪(二) 他对她的情愫,比友情更…… 朝廷的消息总有其流通的渠道, 是夜,嘉阳县主将被册封公主和亲北璃之事已然上下传遍。 佑王独得一女,对她更是百般宠爱, 如今让人远嫁他乡,终日对着异族面孔和塞外风沙,便有诸多人等替佑王府感到唏嘘。 另有一则消息除了天家与宋氏, 旁人皆暂时不明。皇后身边一个宫人是在许月鸳进宫面见殿下时, 偶然得知。 第76章 恩情未偿,恩人却要被莫名添到公主陪嫁的队伍里, 自此离开大燕。这一别, 可能再无相见之日。 蔚仪心口沉闷,仿佛那日压人的水又蔽过胸前,她极力想要做些什么, 却又不知她能够做些什么。 “蔚仪姐姐,你怎么一人在这儿?”女史们做完手中差事,正聚在一处闲话,见蔚仪独自立在旁边,一个脸圆的女史走上来,轻轻拍了拍她。 蔚仪像受了惊的猫一样, 肩颈怔缩了下,回头见是云枝, 稍吁口气,摇首道:“没什么……心善之人怎都命这般苦……” 后半句说得很轻,仿佛呢喃,云枝仔细分辨一会儿:“姐姐是在说谁?” 我朝女史选拔严格,她们都是一层一层考选上来的。蔚仪乃皇后破例受官,有人怜她家中败落, 亦有人妒她不必采选,对待她不如余人亲近。云枝观她情状,以为她犹在因此事伤怀。 蔚仪思量片刻,将人拉到更里头一点的地方站住了,扭头望窗户一眼,低声道:“云枝,倘若于你有恩之人忽逢劫难,将被远送他乡……该怎么做?” 今时“忽逢劫难、去国在即”的,唯有嘉阳县主。 闻言,云枝双眸微睁,似未料到她与县主还有这种联结。 如今世下遑论和亲,两城分别便够人哀伤的了。嘉阳县主此去,恐再难谋面,蔚仪想要报恩,难道去求陛下吗? 嘉阳县主一个贵胄尚不能扭转的命运,她们一介卑微婢子又能改变什么? 云枝瞄她一眼,小心着问:“是怎样的恩情?” 蔚仪答道:“再造之恩。” 云枝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再造之恩太重,如果是她,不能为恩者解厄,唯有尽心竭力侍奉而已。 遂开口道:“姐姐可愿去求皇后殿下,恳请她将你置于和亲随员之列?如此倒也可以效力恩人左右。” 这话,蔚仪从未想过。眼下听闻,她忽觉窗外日头照得她头昏脑胀,分明阳光还没直射到她脸前,却有些立不稳。 胳膊上搀来云枝的手,将她托了一把:“姐姐可有事?” 蔚仪缓缓收袖,脸上略带着些疲惫的颜色:“许是有点中暑,无妨。” 再思云枝所言,那实在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北璃粗犷荒蛮,她曾在诗文中读到过关于那边的生存之态,同以诗书礼教建立的燕朝无一处可比。 那种地方,谁能适应?谁又能长久立身,不免于芳魂早逝? 蔚仪是不愿也不敢跟随的,但她心里确确实实为宋姑娘感到悲痛。宋姑娘那样年轻,那样娇嫩,怎就要面对如此坎坷的运数? 她心内百感交集,最终却也不过是为知柔哭了一场。 宋从昭为此事连番面圣,知柔尚不知情,只觉得家中诸人看她样子有些奇怪。 譬如许月鸳,她每日晨昏过去请安,几年间鲜有落下,上首之人的眸子永远是清高的,不屑瞥她一眼;今番屡屡看来,那神色中盛了些道不明的意味。 想知柔与她姨娘初到宋府,许月鸳真是恨极了。本就错失侯府姻缘,矮了妹妹一头,原想着夫君待她忠诚,不蓄妾,已有多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心里那点不平早就一线一线扯去。 她们的到来,无疑令她心中扎了一把软刀。 许月鸳曾经谋划,等老太太去世,她便拿四丫头这么些年累下的不端行径,往族老们面前一摆,将她送回洛州或是任何地方修身养性,不再碍着她眼皮底下。 而今出了这档子事,她竟有些怜悯四丫头。 为人女,四丫头虽有不足,性格又淘顽,但她自己惹出的祸事从不需旁人插手,还很小的时候便能自己解决,在门楣脸面上,她并未大过。 略一回想,四丫头从前还在她染恙时,撺掇锦儿一并为她熬汤,侍疾床前。 那会儿锦儿不慎烫到手指,她为此发了好大的火,四丫头嘟嘴红眼地站在那,凭她如何申饬,一滴眼泪都没掉,模样却委屈极了。 许月鸳的视线兜在知柔脸上,少女明明烨烨的一对棕眸,像会说话一般。 许月鸳大抵是不舍得了,好好一个小姑娘,凭什么要去那常有战事,几未开化的地方受苦?皇后殿下究竟什么意思? “去读书吧,别在我这儿坐了。”她面容失去光彩,眸光打知柔身上回扣,对着刘嬷嬷,“吩咐庖厨给姑娘们煮些荷叶汤,日子热,休染了暑气。” 知柔同宋含锦一道退出来,她站在檐下,眼睛往门扉上复瞟一瞬,摇了摇脑袋。 “怎的了?”宋含锦懒懒地睇她一眼,拾级而下。 知柔蹙眉低道:“母亲一直在看我。” 像听见什么好笑之语,宋含锦提了提唇:“屋里就我们几个,母亲还能看谁去?” 说不明白,知柔多瞅了眼刘嬷嬷,她望自己也是一股别样的意态,是她哪里又行错了么? 想到此节,不免开始检算这两月所为。她已顺了父亲之意,再未去过凌府,这些天只是和魏元瞻在校场练习骑术,不应有错。 宋含锦走得不快,见知柔仍未跟上,扭头叫她。她应了,拔靴跟来,宋含锦转面观她一会儿:“四妹妹,你的心思是不是太重了?” 知柔未答,她抬手摸了下左臂,这几日老是发痒。关于许月鸳为何变了眼神,她理不清,干脆不去理,只朝宋含锦半弯了下唇,耸肩示意翻篇。 知柔晓悟缘由,已是六日之后的下午。 皇宫送来了数箱赏赐,比之前抬去宜宁侯府的更多,更盛大。听闻大伯父昨日还被升了官,一时间众人致贺,知柔见府中如此,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便在此节不久,宋从昭把知柔唤到书房。 天气晴好,斜晖呈薄金色铺在地砖上,是一块长长的菱形。宋从昭的椅子落在那束光里,道袍被光影切割,半明半昧。 他指了张圆凳叫知柔坐,延捱良顷,方才启口道:“陛下有旨,命你随怀仙公主出塞和亲,下月启程。” 他面色沉重,嗓音也不复气力,好像拢了浓浓愧色,说完缄默着望住知柔。 和五年前一样,他所预想的情状没有发生。知柔很安静,不知是呆坐还是思考什么,那张昳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树影偏转,投入室内的光渐渐变了形状。 知柔终于开口,问道:“去塞外,还回来吗?” 话音刚断,她掀起眼睫,这话出自一个玲珑剔透的孩子口中,惹人怜到极处。 “我一个人?” “柔儿……”宋从昭的声音隐隐有了一分哽咽。 他掌心收紧,面对这个相处五年的女儿,竟说不出一句宽慰之辞。 “为什么?”知柔仿佛才想起来问他,紧接着,她低低唤了一句,“爹爹……” 语中略微颤抖,像是天真无辜的稚子对父亲怀有依赖。 她从未这般称呼过他。 宋从昭心口疾跳,喉咙中有硬物滚上来,干涩得发疼,在无人可视之处,他的眼角已尽潮湿。 回到拢悦轩,天色一片黢黑。 知柔快步走进房中,没有点灯,不叫人进来,独自阖了门。 星回在旁人口中已经知晓圣上对宋家下的旨意,她替四姑娘忧心,整个下晌都未进食。 见知柔回来,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屋外,她止住脚,虽不言声,却在门廊上一直守着。 拢悦轩的下人很少,四姑娘为人亲善,今时听了消息,她们皆默默地站过来,希望能为主子做点什么。 门扉里静悄悄的,好似只有恼人的风在不停抖荡。 星回听见了。 除风声以外,门后掩藏啜泣,是四姑娘。 宋家的新闻传到宜宁侯府,不过半日。 一弯下弦月横在空中,似一把匕首撩开一条口子,将它绞杀的长夜赠予人间。 变数来得急,魏元瞻尚在府中提笔写字,猝然听闻,手中的狼毫跌落,一簇墨痕割在纸上,杂乱地向四周洇开。 他似感到滞闷,亦不相信这般荒谬的旨意,隔了半晌,他道:“你说什么?” 长淮不忍视他,心里也为四姑娘感到难过。她是那样的好年华,性格纯善,此去北璃……她要走的路,布满刀锋。 长淮垂睫回禀,声音险些低到连他自己都不能听清。 魏元瞻顿了很久,从一开始的惊疑到慌乱、再到眼下,他突然有莫名的疼痛在胸腔漫延。 这是十六岁的他首次领悟到自己对宋知柔的情感,那种害怕失去,复杂且无计替代的情愫,比友情更浓。 第77章 也是这一夜,他终于意识到父亲曾训过他的话。他从前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目下稳固的一切都不会崩塌,然世情易变,他却如此卑弱,连他想进宫问一问陛下都没有资格。 ——有些事,只有上位者才能做成。 他迟迟无声,亦无任何动作,长淮抬起眼眸,只见魏元瞻眉目低垂,搁在案上的手却握成了拳。 他没有意气行事,长淮却感到隐隐不安。不知为何,恍觉四姑娘此行,侯府一定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只是这些都不由他来决定。 第63章 饮飞雪(三) 是你啊,魏元瞻。…… 尚未交辰时, 天边才翻出星点蓝色。 宜宁侯府灯火半明,仿佛仍是暗夜,有风穿廊道而过, 宫灯轻晃,投下一片沉寂的影。 长淮一干人等于正堂外恭立,自魏元瞻入室, 已经有一盏茶的功夫听不见半毫响动。 侯爷许是发怒了, 长淮心想。 兰晔扭头往堂内瞟一眼,皱眉问道:“主子是认真的?” 入西北行伍, 以什么身份?侯府爵位世袭, 主子又不用凭军功封赏,放着金尊玉贵的日子不要,去那荒寒之地……受苦么? 长淮与其对视一眼, 并不答话。 若论私情,他自然不希望主子离开京师。毕竟魏元瞻在京长大,一身富贵做派,侯府根基也多在此,倘或去了西北,天高皇帝远, 谁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和事? 大概见他潇洒惯了,长淮不愿想象他身上悬殊落差。 正堂内, 更漏一点一点滴下,琮琤清音在耳,魏景繁危坐上首,心中只觉烦闷。 宋家那个孩子与元瞻年岁相仿,常日相伴左右,情谊甚笃, 这些他都知晓。宋家发生那样的事,他亦觉惋惜,但出自对儿子的爱惜之情,他是绝不愿令其北上,脱离他的照拂。 元瞻若想历练,可以去江东,何必投张季宵麾下?到了那里,未必有人敬他世子身份,恐还会有军士对他指指点点。 为人父大概都是如此,既盼儿郎青云直上,能够独当一面,又惧其一身风雨,艰难困苦。 此情纠结矛盾,令魏景繁半晌不曾开言。 “父亲。”魏元瞻等候多时,见上方面容不改,提声复道,“请父亲应允。” 魏景繁望他一会儿,心内很清楚他是为了何人一定要去边关,并未动怒,反是平静地对他说道:“你以为打仗是轻而易举之事?有些仗,几年都未必有结果。” 何况陛下根本无意再兴兵戈,否则与北璃怎会用和亲谋安? 魏元瞻自知抗击北璃非一日之功,只是再久,他也去定了。 少年的肩背像一截新竹,他所言,并不是在闹意气,而是经过再三考量。 “边陲小国每逢春秋屡屡犯边,即便非北璃,亦有其他部落扰我疆土。臣子戍边效命,为何不可?祖父授我长枪,也非要我安逸京中,做那膏粱子弟。” 他撩袍折膝,望着魏景繁正色道,“父亲,儿不愿凭恩荫袭爵,军功、封赏我自会挣。不论路途几何,险阻几多,我志已立,望父亲成全。” 魏景繁听了这话,放眼去看魏元瞻,他与平素几无差别,依旧锋芒不损,却多了几分坚定的气度。 金轮开始冒尖儿,熹微的光转入室内,折服在男人眼下。魏景繁半敛眼皮,似是倦怠地挥了挥掌:“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魏元瞻听言起身,对上首恭敬地复施一礼,转背跨出正堂。 从军一事,他确存私心。 圣旨已然颁下,任谁都无力更改。公主出降由祁将军护送,一路过玉阳而止。 他此去西北,还能再伴她一程。 随公主联姻之事出来,知柔先在拢悦轩待了一宿,而后长久陪在林禾身旁,谁喊都不挪身。 于知柔而言,阿娘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之人,她没办法忍受与阿娘分开,此生不晤。 昨夜她把眼泪都流尽了,思忖良久,她才不要任人宰割,虚妄余生。既有去往北璃的路,便一定有能够回来的。 见林禾脸容憔悴,知柔将手里的书放下,替她奉了盏茶:“阿娘,你别担心。” 少女的声音如和暖春光,洋洋洒洒地照落下来,“听闻北地原野辽阔,天幕低垂,那样的景色,我是想去看看的。” 林禾望她一眼,尚未饮茶,话声已染两分湿润:“又是谁同你说的?” 知柔举书笑了笑:“诗文里写的。” 林禾心中悲悸,恐知柔察觉更添伤感,便生生将情绪压回体内,摸了摸她的面颊。 若说不后悔,定是虚言。 当初宋从昭找到她们,欲携她们入京,林禾是犹豫的。她们在江南虽过得辛苦,至少无分隔之忧,可她总禁不住想,京城才是知柔本该归属的地方,是知柔的家。 她不该随她姓林,不该只有小字,而是冠“常”姓,唤她父亲在她未降生前便替她取好的名。 一着行差踏错,满盘落索。 林禾怨怪自己,抚在知柔脸上的手慢慢收回,知柔似有感应,忙握住她,不知所措地唤了一句:“阿娘?” 恰值此时,屋外有人禀称三姑娘来了,林禾转目叫她进,复对知柔说道:“你姐姐是来看你的,去吧,两人好好说说话。” 拍了拍她的腰,是为催促。知柔蹙眉不语,稍隔片刻,方从内室转了出去。 宋含锦刚一见她,眼眶便止不住泛酸,强撑着将人打量一会儿,温声道:“四妹妹可还好?” 知柔弯了弯唇,与她坐到椅上:“姐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宋含锦不置可否。 自古伤别离,悲远嫁,有多少人因两地阻隔,重逢无期?她不能理解陛下为何有此敕令,去问父亲,他只是不答,她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宋氏渺小。 窗外雀鸟鸣啼,园中木樨在一夜间悄然绽开,剪进一段淡雅的香气。 宋含锦稍敛神色:“你可知圣上封的怀仙公主是谁?” 知柔摇头。 宋含锦也是今晨才知,嗓音里带一分迟虑:“是嘉阳县主。” 先前陪她去佑王府时,隐隐觉得嘉阳与四妹妹之间有些古怪,可仔细回溯,又谈不上具体何处。 知柔闻言,眸光略微滞了一下,不待人注意,情态已如平常:“原来是她。” 瞧她话少,宋含锦也不知要抛些什么,只怕说着说着,离别的情绪又涨上来。少待一晌,便借口放她与林姨娘叙话了。 …… 七月廿三,林禾忧思过重,患恙在身。知柔日夜侍守床前,未踏出樨香园半步。 七月廿九,怀仙公主着人传见知柔,知柔不曾听令,怀仙公主虽怒,却不知缘何,没有降罪于她。 八月朔当日,万里无云。皇太孙并祁将军为怀仙公主送嫁,由武华门出,整条队伍长得不见首尾,一路向北而行。 出了武华门不久,侍奉公主的贴身婢女过来传唤,将知柔引到怀仙公主的车驾前。 知柔躬身入内,不像旁人那般只顾垂睫,她的目光在怀仙脸上停留半息,适才行礼道:“臣女宋知柔,请公主殿下安。” 怀仙仰着下颌,视线罩在少女高高的肩骨上,唇畔轻挑:“你不跪我。” 知柔不为所动。 见状,车内其余侍婢待要规训她,怀仙抬了抬手,将她们一应屏退,随后饶有兴致地端详知柔。 都说人的第一印象十分难改,怀仙望着那双直视下来的眼睛,果然如初见那般——不张扬,带着一些与其身份不符的压迫感,好像天生贵重,却含蓄内敛。 怀仙注目许久,改口道:“宋四姑娘看见本宫,并不惊讶。” 知柔无意在此多留,语气比方才还少两分恭谨:“殿下唤臣女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她眉宇稍攒,仿佛心生厌恶,一个字也不欲多言。 这种近乎天真的性情很投公主脾胃,怀仙嘴角微微一动:“此行路途遥远,又值暑天,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放在外面,本宫于心不忍。” 车内似乎响起一声轻笑,被周围纷杂动静所扰,难以辨明。 怀仙拧起蛾眉:“你笑什么?” “臣女不敢。”知柔移开视线,垂手静立的样子又显出些乖觉。 或许是因为自己把宋知柔要到身边,好奇与半点愧疚共存,怀仙缄了一会儿,故意用玩笑的语气问她。 “你怎么不向皇后殿下诉苦?听闻圣旨下达以后,你一直束足家中,难道是皇后殿下抛弃你了吗?” 双眸紧紧盯在知柔身上,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就见她面容闪过一抹狐疑,抬起眼帘:“殿下何意?” 第78章 她与皇宫从未有任何瓜葛,怀仙突然提及……知柔追问了一声:“臣女难道是因为贵人间的误会被添加至此吗?” 她十指微收,慢慢攥了起来。 怀仙安静地注视着她,如此情状,不似作伪。 蓦地有些心惊,好像什么难缠之物压在胸口,迅速撇开目光。 最终也没有替知柔解答,而是冷声道:“滚出去。” 车内光线暗黄,到了外间,刺目的白光射下,知柔拿手遮挡,步履未停地朝队伍末尾行去。 林禾的病还未好转,知柔满心记挂,连方才在车驾中点燃的愠火都一霎灭了,只想尽快找到出路,她要回到阿娘身边。 遂一行之中,她处处留神观察,走到最尾,忽然有谁喊了一句:“宋知柔。” 那个声音是她听惯了的,她抬头去看,魏元瞻正跨坐马上,举目定视自己。他的五官被晃眼的日头斜照,实则瞧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衔过来,与她遥远对望。 知柔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自上月廿日起,她再没有见过魏元瞻。 本想同他道别,可阿娘的病来得太过突然,知柔无暇他顾。当她意识到缺憾时,早没有弥补的机会。 魏元瞻手揽缰绳,马蹄“踏踏”前走,始终与和亲的队伍相隔一段距离。 知柔只疑自己看错,魏元瞻身在京师,怎会出现在此? 直到片刻后,一个宫人轻触了下她,她思绪收拢,随众举步。 不知怀抱何种心情,她回头望了一眼。 那道身影犹在。 隐隐约约地,他嘴角一扬,朝她笑了。 便是这一眼,他的相貌恍惚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知柔转回首,眸中一阵发烫。 是你啊,魏元瞻。 第64章 饮飞雪(四) 你要拿我的刀,伤我么?…… 出了京师不远, 路上的气候已经愈发薄凉,晚风萧然而过,分明还是同日, 却仿佛已入深秋。 怀仙公主同皇太孙等人在驿城住下,其余者于城外扎营。马道上有驿卒乘骑而来,对外头浩荡的架势无一分奇心, 只管做自己的差儿, 马蹄卷沙地进了城门。 知柔伫在道旁不知所思,衣裳单薄, 待凉风吹到身上, 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宫人踯躅着行上来,在她身侧低问:“姑娘在瞧什么?” 队伍里多了一个高门大户的女子,且这般年少, 众人都对她怀揣好奇。 开口说话的是一名双十年纪的女吏,声音软和,个头儿却比知柔矮两寸。 知柔略微偏首,缄了半刻才道:“不能站在这儿吗?” 女吏晓她误解了,忙同她表白:“不是,这里阴冷……姑娘何不过去与我们一同烤火?” 知柔转过身, 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火舌,它的周围是一群面带茫然和伤神的女子, 也有几个神情平稳的,此刻向她投来注视的目光。 知柔不喜地蹙了下眉,对待找她搭话的女吏,嗓音仍是友善的:“我不怕冷。这位姐姐不用管我,你去吧。” 女吏没有离开,安静地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姑娘是在伤心?” 虽不知宋姑娘因何入了随员之列, 但她与自己是不同的。宋姑娘有家人在京,突生变故,怎会不难过呢? 女吏一面看她,眼睛又给更远的地方摘去,很小声地问:“有人跟了队伍一路,是姑娘认识的人吗?” 知柔微微一顿,忽然警惕地瞟了女吏一眼,矢口道:“我不认识他们。” 那女吏似未察觉她的戒心,犹挨近两分,话家常一般和她说着:“或许是谁的兄弟来送别的……我没有父母兄弟,谁也不会送我。” 知柔本意只是不愿给魏元瞻带去麻烦,目下听她所言,倏地懊悔方才语气过于凛冽,眉头皱了一下:“姐姐叫什么?” 说得很轻缓,勾缠歉意。 女吏闻言稍愣,才发觉自己又话多了,还好宋姑娘并未放在心上。 她讪讪地摸了摸眉毛:“景姚。” 知柔朝她牵唇:“我叫知柔。”不动声色地向林间掷一眼,不知道魏元瞻还会跟多久、跟到哪儿,只希望他平安无虞,赶快回到京师。 林子里飞鸟振翅,散出“嗖嗖”的响动。 兰晔将马系到一旁树上,见魏元瞻坐于篝火前,用匕首削开一枚刚采的果子,迟迟不递口中,便踱步过去:“爷不吃么?” 那语气像极了讨赏。 魏元瞻睇他一瞬,随手将果子一抛,而后立起身来,走到水源边洗漱。 他一向好整洁,哪怕这种时候也对仪表尤其上心。听闻老侯爷在世时亦是如此,虽为武将,但那一身端庄君子做派长于骨髓,怎么都磨灭不掉。 回忆魏元瞻少有的几次衣冠不整,都是因为四姑娘。 兰晔虽然迟钝,到底瞧出主子待四姑娘格外不同。记得三年前,四姑娘把主子欺负得狠了,那一场架,实在维持了好久,后来主子放言,称“定会叫宋知柔痛哭求饶”。 莫非为了这个未达成的愿望,主子才假意至此,要在四姑娘长久离别前将此事落实么? 可观魏元瞻在侯爷与夫人跟前的模样,哪里像假意从军。 兰晔咬一口水淋淋的果子,刚染舌尖便吐出来,“呸呸”两声,真酸。 这一夜十分漫长,大概头一次宿在营帐里,抑或是别的什么,魏元瞻翻来覆去,凉瑟的天气下,他居然觉出一点燥热。 匀长的呼吸声响在帐中,是兰晔。 魏元瞻把手枕去脑后,声音很低:“长淮,你睡着了吗?” 以为他有吩咐,长淮坐起身,无视脚边那个心宽如海的人影,用正常的音量询道:“爷要什么?” 魏元瞻并未答应,盯着眼前一片昏光,思绪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声道:“我想去找她。” 长淮愕然,眉峰渐渐拧起,有些不赞成地说:“那么多人……您找不到的。” 和亲队伍里专司巡察的护卫足有三百,纵然五成跟着怀仙公主守在驿中,余下一半也不是少数,要在他们眼下来去无踪,几无可能。 魏元瞻没想过把知柔带走,违抗皇命,宋家承担不起,她也决计不会跟随。只是连日未说上一句话,他都快不确定宋知柔是不是真实的了。 他想要站到她面前,想听一听她的声音,他有许多话想和她嘱咐、约定。 魏元瞻把手撤出来,覆在眼上,似乎有些困倦:“想想罢了。睡吧,玉阳还远,这才第一夜……” 送亲不比行军,队伍走得慢。 越往北天气越冷,在将抵达楚州行宫时,怀仙公主猝发高热,随员中有一大批人水土不服,赶路的进程不得不慢下来,在楚州拖延了几日。 魏元瞻此去西北并无时限,和亲队伍稍缓,他便一并停滞,楚州城内的客栈不住,非要在城外扎帐。 兰晔憋了有时的烦恼终于忍不得,拉着长淮问道:“咱真是往玉阳去吗?我瞧爷这速度……难不成在等谁?” 西北苦寒,除了他家主子头脑发热,还有何人会来? 兰晔带着浓稠的疑腔,长淮听了瞥他一刹,懒得搭理,尽心尽力地给主子弄饭食。 隔一会儿,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仿若擂鼓。 长淮不经意望一眼,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开,拎出一丝惊讶。 真叫兰晔说中了,主子是在等人么。 他放下手中的事,到帐前禀魏元瞻:“爷,我好像瞧见宋公子了。” 魏元瞻走出营帐:“哪位宋公子?” 不用长淮回答,那道身影已经确切地出现在他视野内。 天尚未黑尽,云幕挂着炽烈的红。马背上的少年一早看见他们,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这边迈步。 魏元瞻立着没动,眼梢却往上挑了挑:“表兄?我没看错吧。” “魏世子。”宋祈羽应道,还是同样的称谓,姿态却熟稔很多。 魏元瞻端详他一刻:“表兄一个人……这是去哪儿?” 他并未遮掩:“玉阳。” 魏元瞻心生疑窦,眼眸在他面上复扫须臾:“表兄去玉阳作甚?” 正值京试,他不在京中备考,只身前来,总不会与自己一样是去投军的吧?宋家世代书香,怎可能放他入行伍。 宋祈羽不答反问:“世子呢?” 魏元瞻半晌没作声,英气的眉毛微微一动,虽然意外,心里却钻出些喜悦的情绪。他随口提道:“表兄要与我同路么?” 第79章 “不了。”宋祈羽清朗的脸庞露出一许难色,很快敛尽,抬手抚摸一下马的鬃毛,待它暂歇片刻,他便得继续走了。 从军一事,他不曾当面言明家中,若停留太久,父亲的人恐要追上来。难得离经叛道一回,可不能失手。 魏元瞻好意邀他同行,遭他直拒,面子上挂不住,脸色恢复了原有的傲慢,径自坐到木堆旁,目不斜视,余留耳朵听周遭动静。 等最后一抹天光收尾,宋祈羽起身跨马,拨转马头前,他叫了一声魏元瞻。 很不一样地,他也没称知柔“四妹妹”。火光模糊了他的五官,连声音也变了似的,有不舍藏在其中:“你若能见到知柔……” 他话语忽止,沉默了很长一段。 奇怪,他竟觉得魏元瞻能在卫队的看守下,再次见到知柔。其实哪容易呢?他垂下眼睫,那一声未出口的“珍重”到底成了憾事。 “罢了,”宋祈羽揭过前话,抬起眼,看着魏元瞻,“我在玉阳等你。” 说完,打马扬尘而去。魏元瞻望着他行远的身影,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举头凝着月色,压在心底许久的念头终究悄生了芽。 滞留楚州的第三日,队伍里的人又多倒了一大片,守卫因此宽松不少,简直像时疫一般,传染极快。 景姚在这天夜里开始呕吐,知柔和她已经很熟悉,从她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北璃的消息。 是夜,知柔照料她歇下,独自出到帐外。 月明星稀,靴子在草地上沉缓移动,落下轻微的“沙沙”声。 知柔没有逃跑,而是在心中盘算如何脱离燕朝。圣命不可违,虽她只在宋家待了五年,却已将那里视作来处,她绝不愿牵连宋府。 败叶从树上坠到知柔发间,她没有留意,只一面思忖,一面摩挲袖中那把短刀。 十七王子……知柔回想景姚所言,还是无法将那位尊贵的男人与自己的计划联系起来。或许等她到了北璃,真正识得草原上的人,一切就不会这般棘手,如蒙重雾。 一轮月光洒在水面,映到知柔眼里,她眸色濯濯,思绪却浓重。 好想念阿娘,好想念魏元瞻。 知柔些微出神,便在此时,有人突然靠近她,衣袍带过的风灌入耳畔,随即一只修长的手把她的嘴捂住了。 她不知道是谁,几乎在那只手贴近她的瞬间,她将袖中的刀掠到手上,手肘用力一击,回身扣住来人,随后将他压到树干上,横臂死死抵住他的肩。 四周一片鸦黑,灯火尚远,知柔看不清男子的面庞,短刀倒是不客气地出鞘半寸,借微弱刀光照探—— “什么人?”她话才出口,腕骨被他牢牢握在掌中,那不是移开她的力度,反有些兴味,在耐心等待她的反应。 知柔没遇过这么放肆的恶徒,她五指一松,短刀立刻掉到另一只手里,刚有起势,他突然张口,语气下掩着无赖的笑。 “你要拿我的刀,伤我么?” 第65章 饮飞雪(五) 揽她入怀。 树下阴影罩着两个人, 气息太近,那点剑拔弩张的氛围忽然扭转,知柔微怔了住, 手头力道已松,眼睛像磁石一样盯在对面。 她该认出来的,那只手, 骨肉间带着又柔又刚的力度——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伤她, 是在玩闹。 魏元瞻把身上的胳膊牵下去,自笑一声:“想见你一面, 真不容易。” 哪怕穿了冬衣, 他仍觉得后背皮肉发疼,好像树干的纹理嵌了进来,摁出点儿血迹。 知柔再不敢置信, 此刻也缓过神,忙将他拉到树外,希图借着月光检查他。 手上有些急,魏元瞻只觉不轻不重的爪子在他身后碾转,忍不住笑了,回身挡住知柔:“怕什么, 你还伤不了我。” 整个人的影子倾压在她身前,他身上没有她熟悉的皂角香味, 似乎被青草和空气的味道掩盖,是一种清新的感觉。 知柔眼神复杂地望着魏元瞻,没多久,她的注意被远处巡察之人调去,脚步一动,牵了他往湖石后藏。 他身量太高, 湖石虽够掩身,发束俨然暴露在外,知柔压声命令道:“低头。” 魏元瞻愣了一下,可能不习惯旁人号令他,掌中的血液因此炙热起来。 须臾,他回牵知柔的手,趁人不备把她往另一边带,躲在他早就挑选好的古树下。 隔一会儿,脚步声淡去,原是巡察之人受帐中急传,几乎是用跑的返回主帐。 队伍中发生何事,知柔此刻无意弄明,她只在乎魏元瞻为何大胆至此。倘若被人发现,他的世子身份还管用么,能否叫人因他身份而放他一马? 指责教训的话,她迟迟说不出口,因为他的出现十足十地令她感到欣喜,甚而有些自私地不想让他离开。 “人走了。”魏元瞻道。 两袖底下,谁也没有松开对方,手指被贴热了,有些灼灼。 “你不回京吗?”知柔抬眼。 这里的光还是太暗,所幸能瞧见他的轮廓,就是他呀……知柔懊悔最初怎么没认出来,她用了很大的劲,被她压在树上,他一定很疼。 魏元瞻摇头,漫不经心地朝她睇一眼,声音里透着沉静的韵味:“我要去玉阳。” 此言落下,四周静谧了良久。 在步入和亲队伍以前,知柔不曾听闻过玉阳。大燕疆域辽阔,很多地方非书中所记,以她现在的年龄,根本无从得知。 然此行,玉阳乃两国交接之地。那是边塞,魏元瞻去那里做什么? 知柔不太安稳:“你……要从军?” 魏元瞻应了一声,未多言其他。 “你爹爹能答应吗?” “嗯。”他想到一事,轻轻笑了,“父亲好像派了一队人跟着我,等我出了梁城,定会想办法将他们甩开。” 从他离京那日起,依稀察觉背后有一行可疑之人,他们的伪装算得上高明,但他却很笃定,那是侯府的暗卫。 父亲还是不信任他。不过也好,于他潜入营地找宋知柔而言,这能当作一层可靠的保障。 知柔心里一团乱麻,她不想干预魏元瞻行事,谁都有自己的理想,何况他自小就是这么说的。但不知为何,她第一次生出阻止的念头。 “非得去?”她扬脸问。 “什么?”魏元瞻未曾听清,或许听见了,一时不解她的话意。 似乎认识到自己越界,知柔将下颌轻摇一下,复又缄口。 二人见面短暂,她心底却想,是不是该分别了。他本就不该来这儿,待得越久,她越难心安。 “你要催我走了么?” 身畔传下低润的嗓音,魏元瞻这种时候对她的心思又了如指掌。 和亲队伍颓靡,守卫稀松,如此机会,恐怕只有一次。今夜一别,他再要真实地接近她,大概是不行了。 魏元瞻把知柔攥紧两分,语言和行动上都在表达不舍:“再待一会儿,我一会儿就离开。” 感受到掌中温热,知柔竟似忘了她的家教礼节,没觉得此举唐突了她,反而动了动拇指,在魏元瞻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的手像绸缎,又像一颗会跳动的活物。 魏元瞻不知方才所感是否幻觉,他顿了片刻,适才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知柔从接到旨意的第一日便在思量退路,她势必是要回京的,但在大燕境内,她走不了。听闻北璃王庭复杂,并不比国朝简明,她到了那儿,先得清楚王庭情势,不可投错了人。 还有怀仙公主。这一路上,她只传过她一回,可后来怀仙身边的侍婢每日早晨都会到她帐中,未曾发话,只同监视一般,一站就是好久。 她不明白公主这是何意,但是公主此人,她不得不防。 对魏元瞻,知柔无心隐瞒什么,唯独不愿叫他担忧自己。她牵了下嘴角,口吻轻快,仿佛不懂忧愁:“三十六计走为上。草原困不住我。” 知柔把手松开,将短刀递到魏元瞻身前,道:“新春礼物我不能给你了,你送我的,要拿回去吗?” 说实话,刚才在湖边,她对自己动手时,听见刀刃出鞘的声音,他心内十分惊讶。能将利器带入和亲之列,她究竟是怎么藏的? 但见她机敏聪慧,魏元瞻拢在胸中的恐惧散了少许,可让他就此宽心,尚做不到。 他一面留神周围,濯亮的眸子在月光下注视知柔:“送给你的东西,我不会讨回来。” 又说,“若遇凶恶之人,不要手下留情。你的刀出得还不够快。” 第80章 知柔习武是为防身,一直无可用之处,她的刀和剑从未沾过别人的血。闻他语气认真,她低笑了一下:“你是凶恶之人吗?” 魏元瞻看了知柔很久。 天幕如水平静,几缕长风吹过,她耳畔青丝有些散了,一股莫大的冲动蕴在指尖,想要替她拂去。 到底强自忍住,魏元瞻握拳背去身后,目光依旧无忌地在她面庞横行。暗恨此时非白日,她的脸,他瞧不周真;又幸光亮不足,他才可以这般肆意地描摹她。 知柔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她一向不避不闪,有种任他打量的感觉。 不一时,她奇道:“你方才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要是捉弄别人,如何保证那人不会惊叫出声,让护卫前来擒他?他这样自信,难道她身上有什么特别招眼的地方。 魏元瞻弯了弯唇角:“在夜晚孤身而行的女子,除了你,还会有谁?” 语含调侃,眉目却在她不可视之时,微微皱了起来。 自这场变数来临,今夜是他唯一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她。与想象中全然不同,她变得安静了些,身上却仍透着强烈的生气,他不知道她可曾偷偷哭过,单从今日所见,她毫无惧意。 她当真丁点儿都不害怕吗? 魏元瞻有许多想问,真正到她面前,他又好似无话可说。 夜色欺压,多时不闻营帐动静,知柔渐渐开始生疑。 这些天染病之人太多,观症状,不像水土不服,但若是别的什么,她与景姚同食同寝,为何她未感半点不适? 仔细回想,她只在北璃使团送来羊肉时,嫌其腥膻太重,未曾下咽。 知柔心口一顿。 须得走了,她望着魏元瞻,分别的话到了嘴边,好似酸涩,双方都未启齿。 仅论私心,知柔万般不舍,可能他是自己离京后,唯一见到的亲近之人,她到现在都觉得像一场梦。 不信他是真的,不解他怎么敢来。 是以,知柔少言,生怕这场梦碎,致使她往后连个可堪回忆之事都非完整。 朔朗的风再度翻动衣袍,纵魏元瞻不愿动作,依然得强迫自己往回走。 他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始终没说,大约太难出口,他踌躇着,便将宋祈羽未尽的嘱托转述与她。 “表兄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大哥哥?”知柔抬眉。 她在宋府的最后几日里,没出过木樨香园,只有宋含锦来看过她。宋祈章几次遣人唤她出去,她都没应。 至于宋祈羽,他不曾露面,连她离开那天也没有来。她听三姐姐说他和父亲起了争执,被父亲关在房中,连带着长离也被一同责罚。 他又是几时见的魏元瞻呢? 此间情由,魏元瞻没向她赘言,他的声音很沉,快揉杂到墨色里。 “长路漫漫,千万珍重。” 知柔睫毛微簌,语默有时,话却是对魏元瞻说的:“你也是。刀剑无眼……” 一思书中战场,白骨累累,实在不算一个好去处。 魏元瞻笑了笑:“我有重要之事未成,阎王必不舍收我。” 他的口气太过傲然,知柔勾起嘴角,没作声。 四下静得吊诡,魏元瞻起疑,恐知柔晚归有碍,不作多留。 他身后是无垠夜色,知柔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在等他平安离去。 终是情感占了上风,他遽然返身,大步夺到她身前,把克制整夜的胳膊伸过去,揽她入怀。 少年人的胸膛一下碰在额间,他的气息无处不在。知柔被这毫无征兆的举止吓住了,身体僵硬,呼吸都不敢发,余剩心弦在不断挣动。 魏元瞻自己也有些惊诧,也许落后想起,他会后悔今日鲁莽,冲撞了她。 可他有话一定要说,一定要问。 知柔能听见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好像是他的,也像自己。 魏元瞻把知柔抱得更紧了些,如同磐石一般,他生怕一撒手,怀中之人便会消失不见。 “能不能请你……等一等我?”他的声音似是艰涩地从喉间滚动出来,知柔看不见他的脸,心跳却一分一分加快。 她现在可以确定,起落耳畔的声响,来自于她。 第66章 饮飞雪(六) 王子可真是哑巴。…… 灯火为风横摇一瞬, 帐帘由外撩开,很快贴拢。知柔甫入帐内,满身寒气似被火苗舔过, 温暖得有些失真。 湖边那幕像一场梦,她的心擂鼓不止,恍惚意识到什么, 又懵懂地不敢确信。 帐中因人多, 交杂的议论声从未休停。知柔走到自己铺前,目光方才落下, 景姚的脸色像白蜡一样跳入眸底。 “姐姐?”知柔蹙眉上铺, 半跪在她身旁拍了拍她,不多时,她咳嗽两声, 慢慢睁开眼。 “姐姐,你不舒服吗?”知柔看她一会儿,返身下去,“我去找医官。” 景姚病得太重,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视线朦胧胧的, 耳朵倒能听见周围的每一句话。 有人拦住知柔,眼睛向通铺角落一瞟:“没用的, 宋姑娘,景姚撑不过去。” “是啊,今夜主帐那边刚死了人,所有太医都在那里候命……景姚这次病得厉害,估计也熬不过今夜,宋姑娘何必去前面招惹不快呢。” 另有人望住知柔, 目光上下打量:“宋姑娘照顾她好几日了,别跟着染了恙,像前头那人似的见了阎王才好。” 说话的这些人是之前与景姚一司的女吏,自景姚病后,她们每日在帐中依旧高语,甚至怕过病气,曾想将景姚换到另一间帐里。 知柔刚从湖畔见守卫全部撤回,若太医都在主帐,守卫也去了,难道出事的是怀仙公主?倘真如此,营地中早闹开了,怎会这般安静。 “诸位怎知前头那人是因病而亡?”知柔挑了挑眉,“赵太医说了,景姚姐姐只是不惯此地水土,他可以治。” 话罢拨开她们,径自朝外去寻医官。 知柔走后,帐中为首的一个女子轻声嗤道:“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 “她不是宋大人府上的千金吗,被送到这里来,恐怕是在京师犯了什么错吧。” 因她身份不同,众人对她皆有几分顾忌,转念又想,她都被塞到和亲队伍中,还能插翅回京不成? 就算她是凤凰,今时也跟她们一般无二。 为首女子不再瞥着帐外:“别管了,我们好心劝她,偏不听……公主本就对她不满,否则为何每日都让烟柳过来监视她?等着吧,她此刻去公主跟前儿打眼,定没有好果子吃。” 旁边附和道:“她别连累我们就是。” 尚未离近主帐,周遭一片肃杀,守卫驻立严实,火把将四周照亮,恍如白昼。 知柔没有贸然求见公主,而是在外面守着,不禁思想北璃使团之事。 还没出燕朝边境,北璃使团拿羊肉分发到和亲队伍里,算是礼遇吗?她虽涉世不深,但此举古怪,难免有些怀疑。 景姚出身西北,对羊肉颇嗜,她的病状似是中毒。若真与北璃使团有关,他们此举是为了断送和亲?何必如此周章,还会得罪燕朝,这样赔本的买卖……知柔摇一摇头。 隔一会儿,主帐中陆续有人出来。知柔目不转睛地瞧着,见赵太医也在其列,忙理好襟袖从黑暗中脱身。 “赵太医。” 突如其来的人影把赵玄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火光将少女的容貌绘得清清楚楚。 她恭敬着向他一礼:“景姚姐姐的病愈加严重,请赵太医救她。” 才经历里头窒闷的情势,赵玄已经疲惫不堪,心想风土不调能有何严重,按他配的方子休养,早晚能好。 他举袖欲挥退知柔,不料她复低言:“景姚姐姐非水土失和,似是误食而致。”她顿了片刻,声音更低,“我听说,公主当日也尝了北璃使团送去的羊肉。” 赵玄听了这话,狐疑地观她一晌,小姑娘眼神诚然,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暗忖片刻,脸容逐渐沉重,拎正匣带道:“姑娘带路吧。” 袍袖在抬起时返出一点殷红的血迹,知柔默不作声地踱开半步,回头望了主帐一眼。 今夜丧命之人是谁? 第二日清早,景姚能够开口说话了。知柔喂她喝了点粥,到下晌,她与昨日情状大异,可以下地走动,除了气色不好,和常人几乎无差。 景姚与知柔相识不过短短半月,她待自己的好,景姚十分感激。 这会儿旁人都在外间沐发,知柔独个儿坐在铺上,玩弄一把像刀的木匕首。 暗黄的光线笼下来,她的眉骨比一般人略显隆起,睫毛又长又密,那双手更是漂亮,匕首在她指间肆意旋转,怎么都脱不掉,有种危险的魅力。 第81章 “宋姑娘。”景姚搦去通铺前。 知柔闻声回眸,将木具收入怀中:“姐姐饿了?”她下来穿靴,浑身利索。 景姚瞧她模样竟又像侍候自己,骇得连退几步,说话都结巴了:“不是,我、我是想说……” “想说什么?”知柔蹬靴起身,视线从地上举起,很耐心地望着她。 景姚的脸被她瞧热了,只管垂着眼皮:“昨日……她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宋姑娘为我寻医,我、我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答……” 知柔弯唇一笑,景姚却掀开眼帘,信誓旦旦地说:“日后,宋姑娘若有事要我做,只要姑娘开口,我必不推辞。” “是赵太医医术高明,我只不过是去请了他,一桩小事,不足挂齿。” 知柔往前踱了两步,目光在帘上兜转很久,今日没见到怀仙公主的人过来盯她。 “对了,确有一事,姐姐可以帮我。”她转身,微笑着瞩目过去。 “宋姑娘请说。” “姐姐别叫我‘宋姑娘’了,我叫知柔。” 始终顾虑二人身份,景姚别扭地翕了翕唇:“知……知柔姑娘。” 又过一日,队伍中病倒的人经赵太医妙手,一应恢复如初。太孙殿下为不延行程,吩咐拔营。 景姚不知何时替知柔改了皮靴,踩进去软软的,一点儿都不磨脚。知柔对她笑了一下,落后忽然想起阿娘,神色渐次暗了两分。 天气冷,中午飘落一场小雨,寒意如游丝夹在襟口,冻得人脖子略显瑟缩。 这种情况下,知柔又和魏元瞻一样重仪表,整个人看上去舒展有力,行动与旁人不同。 怀仙公主便是此时再度传唤了她。 知柔登入车厢,朝怀仙微微一躬:“殿下。” 怀仙观摩她良久,迟疑着问:“宋姑娘会武?” 前夜的噩梦历历在目,怀仙不曾稍释,只消想烟柳为了护她倒在血泊之中,心里对皇家的恨便愈发增长。 没缘由地,她总在这种时候记起另一个人。 知柔闻她问话,长眸微抬,反思自己言行何处不妥。须臾,方才答对:“回殿下,臣女的确学过一些皮毛,不过久未练习,怕是生疏了。” 怀仙恍若未闻,很突兀地说了一句:“宋姑娘可愿跟在我左右?” 一语既出,知柔诧异地拧起眉,视线尽落她面庞。 相较之前,她的脸色发白难看,又因修饰得过于完美,像个玉瓷做的假人。 知柔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晃出点模糊的嘲意:“殿下在与臣女说笑吗?” 怀仙的面孔立时沉了下来。 她对宋知柔怀据何种心思,自己也不明,但她实在不喜宋知柔无畏的模样。 就算去到北璃,她依然贵为公主,宋知柔不过是陛下送给她的添妆之物。 一个随手就赠了的丫头,和她这个随意就许了的公主……怀仙倏然哂笑:“宋姑娘,我上回问你是否信命,你是怎么答的?” “殿下,臣女没答,臣女也不信。” 怀仙不以为然:“可你瞧,你不是同我一样将离故土?” 知柔直视着她,瞳眸幽亮:“殿下几次传臣女,是想从臣女这里听到什么?” 怀仙缄默少时,不得不承认,宋知柔很剔透,也很难驯。她明明知道她想听什么,非要说反话刺她。 坐在锦绣笼中,外头的风景如何壮美,怀仙无心旁骛。北风适时地趋入车窗,隐隐揉着干草和沙土的气味,这是京城的风所没有的。 “宋姑娘可有思念之人?” 怀仙举目而视,等待半晌,续道,“玉阳有一商号不归朝廷管辖,与北璃常有往来。书信,他们可携至燕京。” 两国之间,疆界森严,书信不易相通。 怀仙以此为诱,知柔于车内静立俄顷,脑海中划过阿娘的面貌,随之如金乌照雪,逐步消融。 “我一个无名小卒,殿下为何对我如此上心?” 知柔似乎不解地望着身前女子,琉璃般的眼睛里有丝笃定,“是愧疚吗,嘉阳殿下。” 封号错了。怀仙秀丽的眉毛轻轻皱起,没有答她这句。 良久,应了一声不知对谁说的:“你非无名小卒。” 次日伊始,知柔被调到怀仙公主身边。原同她一个帐中之人见她未被公主不喜,暗自懊悔没和景姚一样,早些攀搭。 按时日来算,公主仪驾应该过了梁城,逾月抵达玉阳。可消息传到北璃,燕朝公主竟才走了其三之一的路,不仅如此,使团中还有不轨之人欲图戕害公主。 可汗得知大怒,听闻是恩和做的手脚,当众将其鞭打了一顿。 恩和没为自己辩白。 夜里,萨日为他上药,光线离得近,足够照明他的神情——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但身体是血淋淋的,活像从兽肚里剥出来的幼兽。 萨日咕哝道:“王子真是哑巴。” 恩和坦率地笑了笑,等他弄完便穿上长袍,倒头就睡。萨日拿他无法,哄自家孩子似的,在他毯边唱歌。 黎明的天空还是青墨色,到处弥漫着化不开的雾。 萨日惊恐醒来,听外面马儿“咴咴”低吟,忙跑出去,即见恩和摸了摸马头,执辔而上。 “王子去哪儿?”他大喊。 恩和笑起来纯澈,浓雾掩盖,他眸底轻蔑被藏得极佳:“父汗不是叫我去迎燕朝公主?” 戕害,倒真是个好听的罪名。 第67章 饮飞雪(七) 他俯脸与她面对。…… 雨沉闷地落在窗外, 屋内一灯如豆,暗影幢幢。 知柔迟疑着起身,环顾四下, 只见案几陈设,帘幔飘掩,俨然是雅阁模样, 非营地可见。 她是在哪儿? “醒了?”一张黑檀圆案后, 女子偏过眼来瞧她,“你成日在外贪玩, 真不让我和你父亲省心。” 知柔微微愣住:“阿娘?” 心中虽有异, 身体却渴盼地向前探。 与她离京前的记忆不同,林禾面色红润,唇角含笑, 如桃如李。 “阿娘,你的病好了?”知柔在案旁坐下,抬眉将人细看许久,可惜灯火太薄弱了,总让她感觉不实。 林禾没有应她,温热的手指抚过她的眉心, 随后视线垂落,指案上鱼羹道:“饿了吧, 快尝尝,你父亲让人送来的。” 知柔乖巧提匙,慢慢搅动两下,一边吃,眼睛不敢从林禾身上移开寸许。 似乎被她逗乐,林禾倏忽一笑。她跟着弯唇, 一口一口把羹汤吃尽。 及到天色转明,身前的人影逐渐模糊,知柔有些惊慌,抬手抓住那片衣袖,却抓了一场空。 “不要走……阿娘!” 四周平静,偶有人语隔着层帐钻游进来,知柔猛地睁开双眼。 呼吸仍显急促,身子仰躺在床铺上,原来是梦。 她坐起身,目色恍然地在空中停了良久,适才下地穿衣,就着盆中清水洗漱一番,撩帐出去。 外面还只有蒙蒙微光,炊烟在帐子顶端升起,宛若轻纱。 “知柔姑娘。”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知柔转眸望去,景姚捉裙朝这边小跑,至她面前刹住,微笑道,“刚起身吗,可用了朝食?” 这是队伍盘桓梁城的第二日。 知柔自被怀仙调去身边,吃住都与随员隔开,非但如此,怀仙不用她随行伺候,权当她是路上解闷之人,不时召她到帐中叙话。 知柔一开始很不情愿,一个害她与家人分离的祸首,她怎可能像臣子一样顺服于她?但落后思忖,自己只有在公主身边才有机会结识北璃贵族。 既于己有利,知柔敛了许多锋芒,怀仙问她什么,她就依声回答两句,半月相处下来,倒鲜少令人不快的时候。 有人持灯在帐前走过,知柔收拢神思,摇一摇头,复问:“姐姐,队伍何时启程?” 景姚乘知柔的光,被提拔到公主跟前做事,知柔担的虚位,她却是实打实地侍奉公主。 “殿下近来少眠,身子不济,太医正为殿下调理,估计还要在此地多留几日。” 景姚说着,从食盒中端出一叠火烧饼递给知柔,“吃吗?” 她顺手接下:“谢谢姐姐。” 九月秋高,梁城的气候与京城冬日相比,倒相差不了多少。 知柔素来畏寒,幸在队伍里每人都发了冬衣,怀仙又给知柔破例,赏了她几套厚实的男装。眼下她一身湖蓝色大氅,衬得本就白皙的面孔愈加显出几分恹恹。 “姑娘脸色不太好,是病了?”景姚关切地问。 知柔因梦魇未恢复生气,此时听言,她略顿了下,很快便回道:“没有,我只是……” 第82章 话语未断,一个姝丽的人影由远行来,目光挑剔地在知柔身上点了点,抬着下巴说道:“宋姑娘,殿下有请。” 梁城距朔漠不过一山之隔,白日初升,金芒一粒一粒俯瞰而下,在林木间排出几束斜长的光。 怀仙连日不曾休息好,一闭上眼,那夜在帐中忽然向她行刺的身影便如同一道符咒箍上来。 她欲彻查此事,皇太孙却一阻再阻,仿佛生怕毁了两国盟约。 烟柳待她忠心,她却连一个贼人都无法处置,以慰其亡灵。为此,怀仙寝食难安,今日至林间透气,见有鸟兽出没,难得提起兴致,唤来知柔。 闻背后通传声,怀仙调开视线。 那夜之后,负责守卫她的人多了一半,知柔从他们中间走来,向她福了福身。 怀仙的目光没从来人身上脱离,把知柔安排到身边,的确有了些微不同,她很少再耍花腔,言语中也有了恭敬的况味。 “殿下。”知柔低眉。 怀仙随口问道:“宋姑娘可会狩猎?” “回殿下,臣女儿时在山上打过几只兔子。”知柔掀起眼,没声地瞧她一会儿,“殿下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明日会启程吗?” 这话实在不合时宜,听着像是催促。 怀仙乜她一眼,唇畔浮起浅笑:“宋姑娘这是一日也不愿在燕国多待了么?” “臣女在哪儿都是飘萍无定,倒不如早离故土,省得平添忧愁。” 她应地自然,好似连想都没想,更别说犹豫了。听得怀仙窒了下,不知怎的,总觉得她是在挤兑自己,前几日的温顺不过假象,她还在记恨随她和亲之事。 萧萧风过,掠起了怀仙的衣袂,她不露声色抚平,眼睛朝林下扫视半晌,忽然提议:“你我不如以兔为猎,看谁先得。你若赢了我,我便向太孙殿下递言,明日日出启程。” “殿下!”旁边领知柔来的宫人惊讶张口。公主才为烟柳的事伤神伤身,太医嘱咐要好好休养,怎能为一个臣女更改行程? 怀仙睐目看她一眼,她只得闷闷垂目。 知柔亦瞟了瞟她,复追回怀仙脸上巡睃一刻,向其行礼道:“定不让殿下失望。” 未备弓马,怀仙命随行守卫将他们的弓箭取来。首领者称此举不合规制,语带劝诫。 本就是临时兴起,遭人败兴,怀仙怫然道:“不过区区六箭双弓之需,竟也难为得你如此。那你便去请示太孙殿下吧,本宫在此候你。” 就算是个半路册封的公主,威风也在他之上。那首领者踌躇一二,到底应承了她,抱拳施礼而去。 再返回,知柔同怀仙各获三支羽箭、一把弓。 无马,侍女替怀仙厚覆腿脚,以防擦伤。知柔自是不必这些束缚之物,她将氅衣解了褪给景姚,在一旁活动筋骨。 怀仙常年抚琴的手,不料也可挽弓,她拉了拉弓弦,转头对知柔说道:“宋姑娘习武之人,想必射艺亦是精妙非常,不如你让我一箭,权作公允?” 知柔没领教过怀仙的箭术,不敢以上者自居,她默想片刻,道:“臣女不敢妄言,既是寻常比试,还望殿下手下留情。” 怀仙蔑笑一声:“小小年纪,又是哪里学的官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常年淫浸宫闱,鬼话信手拈来。 “尔等别跟太近,休要惊扰了本宫的猎物。”怀仙冲守卫和一干宫人下令,复偏眼望知柔,“宋姑娘,请。” 知柔没有动。 她不愿走在前面。 可以说她守礼,也可以说她心存提防,怀仙总之是对知柔此举又不满了,眉心一绞,先行跨了出去。 澹澹日光使林间恍如仙境,皮靴迟缓地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窣声响。 知柔凝听四周,既要防备怀仙,又要在她之前猎到野兔,故不曾与其分开太远。 突然秋风刮过,眼瞧一道黑影逃窜林中,知柔立刻搭箭上弦,微眯了眼睛瞄准它,手指一松,只闻“嗖”的一声,玄箭向远处疾驰而去。 却射空了。 知柔神色不变,再度扣弦,眨眼间又一箭瞬飞而出,伴随一道低沉的“扑通”声,这次没有失手。 嘴边才扬起欣悦的弧度,下一霎便因异常而落下来,迅速转身:“殿下小心!” 怀仙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身子像被强劲之物往后用力一掼,她低头,一支骨箭射穿了她的裙摆,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怀仙许久没缓过神,知柔将最后一箭叩在弦上,那人再朝公主开弓时,她旋即松手,两箭相撞,将那人的箭矢擦掉了。 继而,她跑到怀仙身前,撕下她的裙摆。 锦帛断裂之声叫怀仙魂魄归体,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却不能发作,知柔已站起身,捉了她的手腕道:“快走!” 谁也没想到好好一场狩猎会变成逃亡,那夜的景象似又重现,怀仙惊恐不已,身体像灌了铅,每动一下都无比艰难。 背后有促风旋转袭来,扎在脚下——那人没有收手。 不远处侍奉的宫人听了动静,立马上前护住公主,一面大喊守卫。 可惜她们走得太深,守卫驰援不及,那人仿佛逗弄一般,箭箭射在她们足边,还射掉了怀仙的靴子。 这是何等精湛的箭术,那人若想杀她,轻而易举。 知柔不肯再与她们同行,她对怀仙已经仁至义尽了,阿娘还在等她回家,她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这般想着,她步调一转,抄了另一条路。 谁料背后之人遽然改了主意,骨箭破空而来,磨过她的耳垂,凛然锲在树干上。 知柔身子一滞,火烧似的感觉充斥她的右耳,有血珠坠到肩头,洇开点点艳色。 那人的目标分明不是她,况且对着怀仙,箭锋尚无血意。 知柔握了握拳,折身站住了。 光影婆娑,像笼着一层轻烟。 周围安静至极,除了怀仙等人离开的响动,林中连飞鸟之声都不可闻。 那人走路更是低轻的,知柔难辨他的方位,只是直觉告诉她,他就在接近,随时可能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强烈的压迫感让她肌肉紧绷,暗自计算着,只要能拖半柱香的功夫,守卫定能找来。 这样的等待无非是一种煎熬,知柔好似感知不到时间,屏息凝神地注视前方。 终于,视线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穿窄袖袍,手无弓箭,日光附其身,将那副已长成的身躯勾出挺拔之态。 知柔远远打量他——是张异域的脸,眉目深刻,有一双像狼的眼睛,沉默而灼亮,如同对峙一般,他不错眼地盯着她。 “你不是汉人。”知柔几乎立刻下了判断。 他虽不着兵刃,但那身锋利的气息藏都藏不住,她很笃定,此人正是朝她挽弓放箭的人。 知柔联想她去寻赵太医那夜,主帐外戒备森严,不过余日,怀仙召她时脸色不佳;起初那些箭也是对着怀仙…… 两番如此,难不成是北璃使团有意破坏和亲。 知柔心跳急促,胡乱说着什么以作拖延:“若你所求是怀仙公主,我可以帮你。” 男子一步一步朝她走近,他的面容披露在阳光下,比刚才远瞧更加漂亮清晰。 他五官硬朗,长睫掩盖的瞳眸里却带着些蒙昧的稚气,好像不耐烦听她说话,一对浓眉微微提起,目光没从她身上转开半分。 这人是哑巴吗?还是他听不懂她说的话? 知柔欲往后退,可他的视线十足像只猛兽,仿佛她一动作,他便会扑过来,就像刚刚那样——他射箭震慑,是她转身未离,他方才收手。 思及此,知柔呼吸一顿。 不是捉弄,此人想生擒她。 知柔分不出心思去想因由,眼见他靠近,她立时将袖中短刀翻出来,刺向来人。 男子反应极快,避开了她这一击,手指却叫她割伤,见血。 恩和垂目须臾,嘴边噙起一丝无谓的笑。 刚才说个不停,他还当他跟汉人皇帝一样,怯于用武。 瞧眼前少年一身狠劲儿,恩和的胸腔像是滚沸了,晴丝在他眼角跃照,挑出兴奋之色。 他身形疾动,哪怕没有兵器,出手也凶悍得叫人难以应对。 知柔没伤过人,几次往他胸口攻去的刀都半路卸力,占不到一点儿优势,最终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免不得有些恼了。 她五指紧攥,趁隙用刀背削向男子咽喉。恩和心中一惊,侧身闪躲,左手就势擒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抓向她的肩,把人按摔在地。 感受到背后尖锐的痛楚,知柔咬了咬唇,再顾不上心底那分害怕,手中短刀便朝他脖子架去。 恩和瞳孔微缩,随即扣住她的腕子用力一扭,像压制猎物一样,知柔的手被他扼在地面,本就吃痛,目下更动弹不得。 第83章 身上是陌生男子的气息,灼热,缠着一点奇怪的香味。知柔皱眉,目光紧紧盯在他面上,没有半毫闪躲——那些守卫也该来了。 阳光将她罩住,深秀的眼睛嵌在长眉下,如同积雪,又冷又亮。 恩和这才得空好好观察她,他俯脸与她面对,戴在颈间的东西掉下来,摩挲在她鼻梁。 是一条兽齿珠串。 知柔扭开脸,他听不懂汉话,她索性不说了,一边等待,一边寻找时机。 恩和眉峰微攒,这个少年沉默又骄傲,令他想起他在草原的对手。只不过……燕国儿郎都如此白嫩吗?他越看,越觉得身下这人像个姑娘。 他扳过知柔的脸,拇指缓缓一动,沿着颌骨边缘将她的下巴往上抬,另一只手要去揪她围领。 知柔一愕,哪里见过这么孟浪粗鲁之人?不及动手,围领已叫他扯开扔去一旁,冷风贴上襟口,知柔浑身一颤。 恩和的眸光按捺在她平滑的脖颈上,闷不吭声。 未几,他轻声笑了笑,清朗的眉目舒展开来,用她也听不懂的话说了一句什么。 “呼很。”1 ----------------------- 作者有话说:1蒙语“姑娘”。 北璃的一些称谓借用了蒙语,但文中北璃≠蒙古国。各种习俗或庆典如有真实出处,我会在作话标记出来,若作话没写,那就都是私设,一切为剧情服务。 私设如山!(敲黑板) 第68章 饮飞雪(八) 看见魏元瞻,脚便不听使…… 光影静止, 沉闷地照人身上,察觉不出半点儿热意。 知柔心里起火,本就抵触与外人接近, 她的围领还被他扯掉,心底十分不爽。 顾不得腕上疼痛,她飞快扳开男子的手, 击他肋侧, 随后顺势翻滚,把人从自己身上用力推开。 恩和从未与姑娘缠斗, 猛地被她钻了空子, 脸上难免露出些难堪的神情。接着他站起来,拾起身旁那把短刀。 知柔心里一惊,探手捉向他的衣袖:“还给我!” 只见他侧身闪避, 眼尾向远处一瞟,是燕公主的人朝此快步行来。脑海中登时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将短刀纳入襟内,往林上折返。 知柔哪肯放他走?在她追过去的刹那,一记带着啸声的骨箭猝然从上方驰下,重重地钉在她靴前。 其箭法与方才迥异, 然所用皆是骨箭,显然不止一人埋伏周围。 知柔咬了下牙, 目光紧紧凝视在恩和背后,似乎想将他的模样剜下来——她得记住他,她要拿回魏元瞻的刀。 不一时,恩和回到城中客栈,敖云和木希乐尾随进来,把房门一关, 手里的弓箭掷去案上。 “那人看见了王子的样貌,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敖云扣眉望着木希乐。 方才他那一箭是冲着中原小子心口去的,木希乐干扰了他,这才偏了位置,落其足前。 “就知道杀。”木希乐睨他一眼,“我们又不是来杀人的……那小子像是燕公主身边的心腹,不如抓回来问问,还能知道燕国队伍里的动静。” “放他回去,他会暴露王子。”敖云坚持说道。 王子此番入中原未禀可汗,得知他私自离开,可汗暴怒,随即遣人至玉阳寻找王子下落。阿拉木苏亦因此事提前动身,同日南下。 敖云和木希乐是好不容易才从马队中开溜出来,按王子留下的记号找到了他。 若让阿拉木苏的人知道王子就在燕境内,岂不更加肆无忌惮地将那些罪名摁到王子头上? “不会。”恩和坐在案后,掌中攥着那把汉人的刀。 刚才见燕国守卫摸过来时,他的确想要杀了她,但时间太短,他怕没做干净,反而落下什么把柄。那会儿擒她回来也来不及了,倒是他随意捡起的刀叫她反应极大。 想来这把刀于她而言尤为重要。 以此当作筹码虽然铤而走险,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更好的出路。 敖云听了只不做声,皱一皱鼻子,露出不认同的表情。 依他之见,那个中原人还是该杀。 “王子接下来什么打算?”木希乐一边净手,替恩和倒了杯茶。 南方的茶味苦涩,恩和吃不惯,碰都没碰。他把刀收回去,一撩袍子,人走到帐后懒懒躺下,身上泥污未洗,指背还有一道长长的口子凝了血,他皆不在乎。 从小就是这样,好像狼狈极了,但只要他扬眉一笑,看起来总是比别人显赫。 “接下来,去玉阳。” 这身汉人衣物穿得他难受,合该换一换了。 “姑娘受伤了?”景姚看见知柔从营帐外面踱进,下颌、颈间像被谁抹了血,沁着几道红痕。 她赶忙跑过去,担忧得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去找赵太医,姑娘快、快坐……”托着她的胳膊将她引去铺上。 “没事。”知柔用手背擦了擦脸,答道,“不是我的血。” 一抬手,右边腕骨的疼追上来,致使她双眉紧蹙,发了些冷汗。 景姚刚松口气,转而瞧她肩头血渍如梅,复又愣住:“耳朵怎么……” 短刀之事令知柔心不在焉,耳垂上的擦伤早忘了,眼下经她提起,林中那幕再度浮现。 知柔憎恶地抿紧嘴,过了半晌,她忽然说道:“姐姐可会作画?” 没料想她会问丹青,景姚仍有些钝钝的,见那双明眸望着自己,很快扭过心思,朝她点了点头。 皇太孙命人来传知柔的时候,景姚刚巧画完。 知柔警惕地睃一眼营帐,将巴掌大的画像从册中撕下来,折好塞入怀里。继而对景姚道:“此事,万请姐姐替我保密。” “姑娘放心。” 得她应诺,知柔就着巾帕随意擦干净脸,衣裳都不及换,套了件氅衣便随内臣去了皇太孙的帐下。 自打出了京师,队伍里的波折接二连三,每一件都越不开北璃之手。而这回在林中发现的骨箭亦非燕朝所产。 按怀仙所言,林中那人箭术之精,几如神助。不由得让人联想昔年战场上,那个以一手绝世箭法搅动战局的名将伯颜。 听闻他过世后,草原上唯有一人承袭了他的衣钵,而那人现居王庭十七王子麾下。 若今日骨箭果真出自北璃……此举,是在给国朝下马威吗? 只消想国朝曾雄踞天下,四海共仰,如今却被部落之民挑衅,皇太孙负在腰后的手慢慢收紧,眉眼似乌云笼罩,难能化散。 知柔跟着内臣走了三盏茶的功夫,方到皇太孙帐前。 她知道太孙殿下召她是为了什么,无非问她林间经历,问她是否看见什么人——她被护卫找到时,脸上有血,那是与人交手留下的痕迹。 知柔不动声色地拉拢衣襟,正一正神态,拔靴跨了进去。 晌午日头更盛,营地里蓦然刮起北风,吹在脸上身上,说不出的刺骨。 景姚记挂知柔的伤,饭还未吃就去找医官讨了许多伤药,站在平路间等知柔回来。 怀仙公主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知柔最初便是被她们叫走,今时挂了彩,那头却连一句慰问都没施下。 景姚心里暗概:这位殿下与宫里那些主子真真没有两样。 大约又等了半刻,知柔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她一喜,马上趋步过去:“姑娘饿不饿?里头有吃的,还有药,我替姑娘上药吧。” 知柔勉强笑了笑,说好,待她拨帘入室,那笑容顷刻委顿,溢出点儿怅惘。 皇太孙所问,知柔一一回答,可于那男子外貌上,她只应“高鼻深目”这般笼统的词。既希望此番和亲不顺,能够返京,又隐隐清楚现实不会这样发展。 “这是……箭伤吗?”景姚拨开她的发丝,她右耳耳垂上露出一笔赭红。再往下,后脊处的衣衫似给利物磨裂,方才罩在氅衣里,恍惚一切寻常。 知柔闻言偏过头去,瞧她惊愕的神情,不禁低声道:“嗯,早就不疼啦。” 说着往上撑一撑,将背挺直,在林间磕损的皮肤忽然牵动,又刺又痒。 是夜,知柔睡得不安分,她翻来翻去侧躺着,胳膊一会儿就麻了。 营帐内没有点灯,外间火把的影子投在帐上,染出些昏暗的朱色。 知柔撑了身下的床铺坐起来,环抱双膝,眼睛盯着边缘起翘的席子,突然想到从前。 她刚到起云园的头一个月,魏元瞻看她很不顺眼。她对魏元瞻的态度就不同了,随她心情变幻,今日喜欢,明日许就讨厌,很没个准儿。 那天下午,他们二人练完步法,魏元瞻走到树荫下,在兰晔置好的席上撩袍坐了,抽出腰间挂的短刀。 第84章 只要得空,他总爱握刀雕刻荷木。 阳光从叶罅间漏下来,蒙在他的鼻梁和眉峰,安安静静的,让人躁动的心也平静下来。 知柔一贯喜爱漂亮的人和事,一时被他吸引,她跑到屋中抱来一卷席子,在树荫下和他并排铺好,歪着脑袋瞧他。 不得不说,他削木头的手艺比师父还要厉害。 那双手凌厉修长,却非瘦骨伶仃,而是带着力道在荷木上切切行走,待大致成形便会换副刀具,极有耐心地打磨。 魏元瞻无法忽视身旁黏人的目光,他眉头紧攒,很嫌弃地睐她一眼:“你能不能别挨着我。” 知柔微怔了下,什么叫挨着他?她坐在自己席上,更别提这块区域本就是他们划分好的——明光庭归她。 因此,她的语气也有些冲:“这是我的地盘。” 魏元瞻听了缄默须臾,抬头望向兰晔。 是他摆的席子。 知柔猜测兰晔又要倒楣了,不等他开口,她重新接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想和我玩?” 年后那段时间,他们分明挺熟稔,自从她到起云园习武,魏元瞻对她就有些冷淡、挑剔。 “我拜先生为师,你就这么不高兴?” 魏元瞻掌心收了收,看她一会儿,把脸扭向一边。 他做了那么久才成的事,她装个可怜就得到了,不公如斯,他当然不快。但听她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竟好像是他过于小器。 其实在许多事上,他都已经让了她,只不知何物作祟,唇舌间就是不愿屈居下风。 话说出口,不免携着赌气的成分:“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不喜欢你。” “可你之前不是这样。”知柔皱眉。 魏元瞻想也没想:“反正现在是了。” 此言撂下,知柔半天没有一丝动作。 很奇怪,她交友又不是非魏元瞻不可,却很多时候看见他,脚便不听使唤。 而今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知柔有些难过,那热烈明朗的眼睛一点点暗下去,睫羽低垂。 四周剩下燥热的风不住打转。 魏元瞻把脸偏回来,剔她一眼,心里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起这个话头。 隔了许久,他终是问道:“你那么想习武吗?” 知柔微顿,而后将下颌一点:“我想保护自己,保护阿娘。” 魏元瞻思忖一会儿,眉毛越挑越高,明显想错了:“宋府还有人敢对你们动手?”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神态,仿佛她一应是,他便会去宋府替她声张。 知柔也拧了拧隽秀的眉:“家里对我们很好,但我又不会时时刻刻待在家中。”她掀起眼帘,随意添了声,“我喜欢和朋友在外面玩。” 正巧视线落在魏元瞻脸上,使她口中“朋友”有了姓名。 他腮帮倏然热了,握刀的手举起来,挠一挠眉骨,顺势避开她的视线。 知柔没再注意他,两个胳膊支在膝盖上,捧着腮,琢磨自己的心事。 夏天的气候很闷,风糊在身上叫人觉得腻腻的。 魏元瞻到底没雕完他的荷木,只囫囵有一个形。他将短刀归鞘,对手中之物似是不满,居然丢给知柔,起身拍拍衣袍往庭院外走。 从那天起,知柔开始玩刀,闲时钻研机关术,巧思妙手,更胜魏元瞻一筹。 思绪在黑暗中渐渐收势,目断处,营帐被火光柔化,夜晚无尽漫长。 知柔把怀里的木匕首掏出,一并带下景姚替她画的像。展开看了很久,画纸边角在她手里快捏烂了,画上人的容貌却不折分毫。 无论他是谁,他夺走了她的东西,她定要亲手取回来。 第69章 饮飞雪(九) 不甘心就这样和他告别。…… 那之后, 知柔每日的神思都花了大半在那异族人身上。 仔细回想,他的珠串与她在书中读到的颈饰很像,结合这两月队伍里发生的事, 知柔直觉他是北璃人。 这些天为了等他来,她刻意与同伴分开,旁人打水都要结伴, 只有她独立得像个怪物。 人在背后都说, 宋四姑娘不好惹,颇有些邪气。 知柔无心理会, 只瞧那男子未再现身, 胸怀气闷。她看清了他的面目,他却迟迟不来找她,是因为抢了她的刀, 所以这般从容无惧吗? 知柔不愿再等。 她开始向马通事1学习北璃国的语言,虽困难,幸她上进,且小有天资。和怀仙等人相比,马通事对她这个学生更为满意。 她想好了,待抵草原, 她便寻机在王庭找份差事。一来,为自己脱离燕朝谋出路;二来, 亦可借助草原之力,追查林间夺她短刀之人。 天气越来越冷,过了梁州,再往前走便只有一条道,周遭植物稀少,入目尽是黄沙颜色。 和亲队伍在云川城停了下来, 高高的土墙将领地围困,偶然能见几颗枣树伶立其中,与京师的景象相比,确凿有些破败。 所幸经历了那几桩事,队伍中再无风浪兴起,北璃使团的人对皇太孙与怀仙的态度也是恭恭敬敬。 大约是瞧快到两国交界,他们提起可汗派来迎亲护送的是十七王子和十九王子,嗓门儿都变得微弱了,好似在为先前种种觉得尴尬。 最开始,于帐中行刺怀仙公主的名目挂在十九王子头上;随后又是林间寻衅,疑了十七王子。偏偏来接人的就是他二位,弄的不像结亲,而是故意结仇。 众使奉可汗之命前来修好于燕,虽未获城土,然可汗本意在固结邦谊,绝不可因这些事与燕生嫌隙。 是以后半程的路上,队伍中安宁不少,怀仙的脾性却愈发阴沉,叫人捉摸不透。 知柔据心事在身,不曾留意,景姚在公主身边当差儿,实打实地觉出些疲惫来。 待出了玉阳,前面便是茫茫草原,在那儿举目无亲,怀仙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她素未谋面的夫婿——那个比她父王还要年老的可汗。 心中恐惧越积越深,或许出于发泄之由,怀仙这几日对万事皆生怨怼,底下伺候的人已经被责罚了好几个。 皇太孙看出她的焦躁,有意安抚,便下令在此多留一日,正好与这里的人一同过祭月节。 云川是古村落,久居偏僻,许多风俗沿袭至今,犹保存着数百年前的旧时模样。每至十月望日,城中都会祭月神,祈佑来年风雨顺遂,灾厄不侵。 该夜,暮色已沉,开阔空地上升着一堆堆篝火,旁边是规矩的土房,燕人与使团中人或坐或立,都在为眼前的景致感到不真或兴奋。 要说不真实,自然是随亲者的感受。宫人们望着翻滚炽热的火焰,望着乡民祭礼后,互相传递美酒,载歌载舞,蓦然像是到了一处幻境,令人畏缩,又有些蠢蠢欲动。 毕竟去了草原,谁知道还有没有这般祥和的日子? 公主在林中遇险的事,太孙殿下没有声张,但当日在场的人未知凡几,有人瞧见了,消息自然会走漏。 一想北璃人对公主都如此不敬,便觉他们在燕的日子能过好一天是一天了。 使团中有年轻男子见了篝火,从帐里搬出乐器,随便盘腿坐下,奏着异域才有的曲乐,带些杀伐之气,又隐含温柔。 怀仙身旁的宫人觑了觑她的脸色,没敢动作。皇太孙那边却有几个大胆的往火堆旁走,嬉笑着拉过同伴:“来吗?权当让身体更暖和些。” 如此下来,空地上聚集的人愈发多,一片片映着火光的衣裾在浓墨中拖曳,绚烂得仿若星华。 知柔站在枣树下看着他们,篝火忽明忽暗,她的瞳眸里逐渐染上一丝落寞。 十月了,不知道阿娘的身子好些没有?她不在,还有人能陪阿娘说话吗?京城的冬天比洛州冷,每逢冬日,阿娘的手会犯旧疾,也不知樨香园的人待阿娘好不好,是否照料周全…… 知柔低着眼,思绪又从林禾渡到魏元瞻身上,没有任何动机,她总会时不时地想起他。 想起他们在小苍山角力,魏元瞻得胜后那副耀武扬威的表情;想他们在起云园习武;想他们一起闯祸,回家都被训得一旬不许出门。 下次见到魏元瞻会是什么时候? 他会不会……忘记她? 思及此,知柔的心忽然涩了一刹,好像有什么在心中生长多年,直至今日才冲破那缕外衣,于她腔管里放肆地挑动。 知柔手指微蜷,仿佛在思考和比较她的情感。 她会想三姐姐,会想哥哥,也想星回,他们都是与她亲近之人,离开京师,除了阿娘,她最舍不得的就是他们和魏元瞻。 第85章 可是这几月,她连三姐姐的眉目生得如何都记得不够真切了,只记得三姐姐也很爱笑,却总端着,还总是佯装嗔怒来吓唬她。 至于魏元瞻,他长什么模样,她记得清清楚楚,甚而他的每个举动都能清晰地在她眼前展开。 记忆里的“他”像活物,汲取她的养分,不断壮大,致使她心里很鼓,却又很空。 在这一刻,知柔方才惊觉,原来他是不一样的。 静默中,有足音辗转到她身旁,眸光把她照一照:“姑娘想去吗?” 她未及反应,抬睫看了来人须臾:“什么?” “和她们跳舞。”景姚笑道,眼睛瞟着篝火,流出跃跃欲试的光。 知柔没有这等心思,将下颌缓缓一摇:“我不会。” 景姚沉默半晌,轻轻牵唇:“那我也不去了。” 端详她的神态,知柔知道她是有些向往:“姐姐不必管我,你若有兴便过去吧,我看她们挺欢喜的。” 景姚面露迟疑。 之前误食的事让她与那些同侪都疏离了,加上她现在在公主跟前做事,她过去,她们肯定又要说些怪话,还是算了。 她转回脸,悄悄往知柔身旁挪近一步,明明她更年长,但并不妨碍她跟着知柔。在知柔身边,她有一种活泼又安稳的感觉。 不一会儿,她抬眉瞥到远处长身玉立的人影,略顿了顿。上回在驿城外,她似乎也看见了他们。 “知柔姑娘,那是你认识的人吧?”景姚忖度着开口。 知柔顺她所指望去,见舞动的衣裙后,魏元瞻和云川百姓站在一起,来回巡走的守卫间或挡住他的身形,转瞬复露出来。 知柔的身体渐渐站直了,有往前去的动势。 魏元瞻见她望过来,便无声地一笑,视线从未从她身上离开。 云川距玉阳不足百里,今日之后,他不能送她了。一到玉阳,他便得去拜见张都督,与她再见面,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此刻默然相对,知柔心跳忽急,她隐约明白什么,故不甘心就这样和他告别,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她四下环视,云川这个地方太空太平,土墙之后便是黄山,守卫将队伍暂宿的方圆拢了起来,竟无一处能够让她钻出去。 知柔有些着急,后来不管了,也等不了。 她大步流星,先是在跑,眼看越来越近,她又放缓脚步,像是想要接近又往回收,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景姚在她抬腿那刻便跟上她,担心她与守卫冲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魏元瞻和她们之间隔着三四丈的距离,人影如流水般淌来淌过。 有守卫见她们跑来,狐疑地盯了半晌,好在景姚机灵,挽住知柔的手帮她打了掩护,看上去是两个姑娘在瞧那边的百姓。 “魏元瞻。”知柔叫得很低,景姚站在她的身侧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相处多时,她还不曾见过知柔今夜这般无章法的样子。她移开眼,定在对面,是兄长吗? 景姚观察着那个英俊的少年,他与知柔生得不像,能从第一座驿城跟到这里,想来他们关系极好,都不舍分别。 她识趣地往后退了退,没立太远,一双眼睛暗暗瞩着巡逻守卫。 人线那边,兰晔和长淮伴在魏元瞻左右,瞧四姑娘一身男装,好像又长高了,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袍袂,使那身条儿在衣管中显得格外孤单。 不知怎的,兰晔见她如此,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他把身子转过去,提步走远了些。 墨色下,魏元瞻眼角微红,有些酸胀的感受涌上心间,强压制住,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都说告别非易事,今番做来,果真难为。 即使他能走到她的面前,真实地触碰她,仍不知该如何措辞才不会惹她难过。他这张嘴,一对上她就硬得要命。 火光在二人身前身后跳跃着,天上那轮月亮似乎也在摇摆,为少年人的陈情造势。 知柔只见他嘴唇张合,离得远,听不见他的嗓音,但在这一瞬间,世上的喧嚣都静止了,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里震荡。 “魏元瞻……” 你也一定,一定要等等我。 ----------------------- 作者有话说:1通事:翻译官。 第70章 饮飞雪(十) 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动物…… 次日清晨, 知柔套着羊皮大氅从土屋里出来,光弥漫了她整个视野,瞧不清眼前景象, 一时还以为身在京师。 她深吸口气,拂着袖袍踏出院子,正巧碰见一人从前经过, 拿手抹了抹眼睛。余光瞥到她, 忙不赢要躲,知柔挑起眉梢道:“姐姐怎么了?” 倏闻人问, 景姚只好停下来, 转背过去,垂避了眼:“没……殿下、我……” 回答磕磕绊绊,知柔听及此, 心中已有些明了。 昨天夜里她去打水的时候,碰巧几个宫人在旁边低声议论,说怀仙阴晴不定,发起火将袖子一甩,把一个宫人的脸都刮花了。 瞧景姚这幅模样,多半也是遭了怀仙为难。 知柔面皮冷, 厌恶一个人时,眼角眉梢便愈显锐利。 不提怀仙令她与家人分别的事, 那副骄矜的性子就与她十分不和,但她在队伍里的身份接触不到北璃贵族,想要离开,就得先留在怀仙身边。 景姚观她情状,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忙咽下前言:“没事, 我没事……姑娘的东西收拾好了吗?该启程了。” 若路上无阻,今日傍晚便可抵达玉阳。 “我没什么东西。”知柔回道。 想想也是,她们非自愿出塞,不过带个人去服侍殿下,哪有什么私物?景姚便讪笑了笑,与她暂且作别。 队伍在辰时出发,知柔跟在怀仙的车驾旁。自林中狩猎之后,怀仙再也没有传唤过她。 日头直至晌午才高起来,风还算静,阳光披在身上终于有些暖和。 知柔略挣一挣氅袖,刚罢下手,一个纤弱的身形忽然倒了下去,摔在她腿边。其余人皆未停下,而是绕开她们,继续跟着队伍行走。 知柔蹙眉将地上之人扶起,见她褶裙下露出磨烂的鞋,眼光轻怔。 臂膊上扣着那人的五指,她借力站起来,身体犹在晃荡,待视线清明,她忙松开手,向知柔道谢,旋即一脚深一脚浅地赶上进程。 知柔未作声,大跨几步就跟了上去,重新走在公主驾旁。 她的靴子是景姚改的,从楚州到云川,将近两个月,她每日穿着都如新的一般,不磨脚,也很干净。景姚是一直在帮她做鞋吗? 怀仙从车板的缝隙看出去,正望见知柔。 此行数月,队伍中早有人扛不住长途跋涉,在梁州丢了性命。余下的,非是吃力硬捱,就是被皇太孙恩赐,叫跟着坐了段车。 只有宋知柔看上去矫捷康健,除了一张脸摆得清冷,整个人都透着挺拔的活力。 怀仙本就因临近边塞不爽快,得见她如此,先前对她的那点儿愧怍早随时间流逝消磨尽了,须臾挪回眼:“还有多久能到玉阳?” 青棠小心答对:“回殿下,只剩几十里了。” 车驾中静了片刻。 青棠恐怀仙又有什么刁难的念头要落在她们身上,眉目往下低垂,不敢则声。 未几,听她吩咐道:“前面清路的不是少了一人,让宋知柔去。她这一身力气,该做点实事。” 青棠稍稍犹豫,车内另一个婢女马上领命,下车交代知柔。 这一路负责清道的多是男子,突然听怀仙调了一人过来,与他们这些粗人不同,便猜公主殿下又在使脾气了。 摇一摇头,该配合的还得配合,摒去侦查、标志的任务,将最辛苦的派给了她。 知柔无所谓出些力气,正好,她随队伍走着总感觉是在渐离家乡,干点儿活,思绪也能放空一二。 怀仙的仪仗飘落玉阳时,残霞如血,飞鸟振翅在天空盘旋,队伍慢慢停了下来。 皇太孙与祁将军在前面和北璃国派来的人交接,怀仙端坐车内,好似什么都不关心,同皇太孙都不打照面。 知柔干完差儿便留在队伍当前,能看见皇太孙的坐骑,周围是异国语言不断交织,她听在耳中,心绪杂芜。 以这样的方式到异乡,难免情思沮丧,可还未达之前,她心里又盼着队伍能够走得快点。 因是傍晚,风有些凉,知柔裹紧氅衣,随便一掀眼,看见天空下两个为首的草原男子。 大约都过双十年纪,人高马大,穿一拢异族长袍,其上纹案极繁,辫发间缀着骨雕和金银饰物,脸庞隐在火烧似的光影中。 第86章 知柔额心暗结,总觉得居右之人有些面善。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巧不巧,那人扭过脸,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径直朝她望来。 他的眼神太明亮,如同一只虎视眈眈的动物,和她四目相对,英气的眉梢微提,露出点饶有兴致的笑。 知柔一颗心猛地停顿了下,认出他来——那个夺她短刀的人! 与此同时,恩和轻扯马缰,马儿“踢踢踏踏”朝这边转步,鞍具上的皮绳前后微晃,晃出一种招摇的压迫感。 知柔掩在氅衣中的手愈发攥紧,计较着与其对视。没多久,她偏移开,抿了抿唇。 值得高兴的是她不用查他是谁了,北璃国派来迎驾的不是十七王子阿拉木苏,便是十九王子恩和;忧的亦是这道身份,他居然是北璃王子。 观他情态,明显他也认出了她。 知柔有一阵没动,只听类似铃铛的声音愈发靠近,心像给人堵在煎锅上,一片激烈焦灼。 此人非善,她有他的把柄,又要拿回短刀,想要自保着实不易,日后在北璃的路没那么好走。 恩和却未到知柔身前,只是走马与祁将军见礼,聊了几句。原来他能听懂汉话,不过说得生涩,甚而有些笨拙。 阿拉木苏瞧恩和越在自己前面,面容隐怒,很快招呼人马上前,迎了燕朝的队伍前往王帐。 玉阳和云川到底不同,虽距离近,玉阳城内布局紧凑,兵房众多,操练之声不时可闻。 魏元瞻一行是昨天夜里动身,为了不与和亲队伍相撞,一夜快马加鞭,于这日清早到的张都督官邸。 见了魏侯手书,去通报的士卒很快折返回来,将魏元瞻请了进去,却道都督还未归,让他们在厅上少坐。 踏进门槛,魏元瞻还没坐下,就先看见茶桌上放着两盏茶,那蒸腾的热气在视野中尤为明显——想来张都督不是未归,而是避了出去。 来之前便有所预料。世家子弟突然跑到西北从军,多半是为了捞取军功,混个一官半职,以图返京后获得更高的封赏。 在外人眼中,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张季宵不待见他,合情合理。 魏元瞻撩袍落座,微不可察地叩了叩冻僵的手指,接过旁边递来的茶,置着没喝,就坐在厅上等。 他的规矩极好,腰身端正,目不斜视,很有君子之风。长淮兰晔却清楚,若非侯爷为主子请托于人,叫他们等这么久,主子早在手里偷么着玩刀了。 兰晔顾一圈四下,真是安静得连个鬼影都没有,不由得低声嘟囔:“咱爷哪受过这种冷遇。要我说,西北这地方待不得,天儿差就算了,春秋碰上马匪还要……” “你们不用跟着我。”魏元瞻出言打断。 他瞥他一眼,声音有几分干脆,“从军是我的主意,和你们无关。待你们回到京师,替我告诉父亲母亲,我一切都好,不必记挂。” “那怎么行?”兰晔深黑的眸子瑟缩一下,待回过味,着急忙慌地向他剖白,“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没说要同您分开呀!” 魏元瞻不再言语,私心的确不想他们跟他待在军中。 他又不是来镀金的,身边还要带两个人伺候,张季宵能看得起他就怪了。况且军营肯定不比京师慵懒闲适,他是甘愿到此,兰晔他们是因为跟了他,这才有的无妄之灾。 瞧他不说话,兰晔益发着急,拿胳膊将长淮一捅,暗示他帮自己。 方才进来时,那些士卒个个面无表情,空气中都弥散着肃杀之气。长淮怕连累主子,遂不敢多言,他拂开兰晔的手,老老实实站着,等张都督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整日。金乌西走,苦候的人没有候到,却是府上旁人给他们送了吃的,替他们安排住处,叫暂先歇下。 如此冷待,魏元瞻的确不曾遭受过。 本就性骄,脾性尚未成熟,他扬眉轻笑了笑,言语和气:“不敢累张都督,今日失礼登门,实在打扰,告辞。” 稍一拱手,拎着袍摆跨了出去。 当天夜里,北璃斥候选好地方扎营,称燕公主此行劳累,好生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收整去往王帐。 已经到了草原,怀仙不得不从车厢里站出来,和他们面对。见两位王子的年纪都比她大,自己嫁的却是他们的父汗,胃里一阵恶心。 待毡帐搭好,宫人们烧了热水,几个北璃女奴捧着奶茶和一干吃食过来,搁在榻上。 怀仙抬手将她们挥退,看帐中装饰逐渐被异族之物取代,连吃的也成了这些怪味,没缘由地,她竟在褥上哭了起来。 本以为她的眼泪在她得知自己非父亲亲生那天就已经流尽,哪想到了今日,她的情感再度崩塌,心里的怨恨和无助像潮水一般袭击而上。 守在帐外的宫人听见动静,相互看了几眼,都摇摇头,继续立着。 不远处,北璃国十九王子和他的人正在摔跤,呼喊声一茬儿高过一茬儿,怀仙在帐中听着那些野蛮喧闹,哭得更凶了。 知柔同景姚她们一个毡帐,就在怀仙后侧。她弯腰出去,恰见景姚提灯往这儿走,便提眉问:“殿下在哭?” 景姚点头,走近了,挽住知柔的胳膊,小声说道:“哭一会儿挺好,终于能松口气了。” 知柔诧异地看她一眼,她适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惴惴张了张口,似要辩解什么,就见知柔牵唇一笑,叫她愣了住,随即将袖子举起,掩面低笑着。 深秋时节,山湖上笼着几许薄雾,天气寒冷,景姚出帐不久便吸了吸鼻子,想起来问:“姑娘原是去哪儿?” “里面太闷了,我出来走走。”知柔随口应道,“反正殿下那里也不用我。” 却说知柔真正的目的,是想寻找机会翻到恩和帐中,取回她的刀,然后离他远远的,井水不犯河水。 思及一事,她对景姚道:“谢谢姐姐。” “谢我?”景姚不明就里,闻她续言,“要是没有你,我的靴子应该也踩烂好几双了,哪还能走到这儿?” “顺手做了而已,不值一提。”景姚赧然道。 二人联袂徐走,景姚说起宫中趣闻,知柔听得投入。待醒神时,前方站着一群北璃兵士——用身形围成一圈人墙,中间开了道口,有两人立在其中,衣衫微乱,像是方才斗殴完的样子。 风刃四处游荡,篝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滋滋”的声响。 恩和不料会看见她,隔了数十步远,无声地审视树下高挑的人影。 火光映在那双清亮的瞳眸中,与当日一样,她很沉默、警惕,或许还有几分畏怯。 恩和嘴边浮出一个懒散而挑衅的弧度,随手指向知柔,用他笨拙的汉话说道:“你来。” 第71章 饮飞雪(十一) 耐心地等…… 秋风瑟瑟, 寒星高照。 蓦然出现的异族男子,就像临冬之际朝人袭来的一股寒流,景姚后颈发颤, 吓得不行。 她悄悄拉住知柔的手,想与其后退,不料那北璃王子朝她们开声, 道:“你来。” 景姚心胸一窒, 左右看看,旁边是有人, 但皆是异族容貌, 还有几个方才见过,给公主送吃食的女奴。 他那生涩的中原话,除了冲她们, 又能是冲谁说的? 景姚不禁发起抖来,小声对知柔道:“怎么办……他、是在叫我们吗……” 知柔没有回应,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在发现空无一物后缓缓垂落,只是盯着恩和。眼睛里有观察,有算计, 还有一种原始的防备——她很大胆,不会束手就擒。 在草原上, 判断一个人的心智是否敏锐,就看他的眼睛。 上次在林中,恩和便觉得此人有点意思,同那些板正、畏缩的燕人不一样。 兼他年轻气盛,上回让她钻了空子,心头终是不快。他解开袍领, 掏出一把短刀在手中转了个花,对知柔说:“刀,给你。你和我,再来。” 知柔眸光微闪,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景姚能感受到她身体里的力量欲图往前,不由惊诧出声:“姑娘!”手上攥得更紧,不让她走。 那些北璃人一看便在斗狠,就算她总穿男装,到底是女子,怎可莽撞过去同他们一块儿? 知柔也在打量恩和。 他是比她健壮,但她耐力好,加上他与人消耗过,她不一定会输。 再者,众目睽睽下,他还能伤她性命吗?此刻未到王帐,他们便不算迎完燕国公主。这种时候再生血光,两国合约就该作废了。 视线下移,定在恩和掌中——那是魏元瞻送给她的,不能丢。 一番衡量过后,知柔略挣开景姚,朝那边迈了过去。 第87章 那群北璃兵士虽听不懂王子方才说的话,也有眼力,看得出来这是要斗勇了。他们的目光悉数落在知柔身上,见他个头不矮,跟王子比,却是太瘦,都觉得他没戏。 恩和微扬唇角,目不转睛地望住知柔,看她一步一步走来,面庞在火光下愈显深刻。 等她走到斗场边缘的时候,敖云瞩着她琢磨一会儿,忽然眼光一利,就要上前,木希乐伸手将他拽住:“干什么去?” “是那个小子!”敖云愤愤扭头,嗓音里喧着愠气,“你看不出来吗?那个中原人。” “我当然看得出。他们南人里,只有这个小子从头到尾都与别人不同。”木希乐很自然地回道,随即下巴往恩和身上抬一抬,说,“别毁掉王子的兴致。” 听了这话,敖云缄默少顷,退两步站回来,眼神却一动不动地摁在斗场中间。 从小长到大,恩和与人搏斗鲜有败绩,因为每每有人将他打趴下后,他还会站起来,不胜不休。为了得到可汗的目光,他不怕疼,别人都说他果然是贱奴所生,一身贱骨头。 敖云跟恩和一样,生母只是王帐内一个谁都能践踏的女奴。在部落,他受人轻视,阿拉木苏每次带人捉弄他时,恩和都挡在他前面,衣袍脏兮兮的,笑容却很干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后来,他们偷偷跟着伯颜习射,敖云学会射箭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从前跟着阿拉木苏欺负他们的人。 他一直在帮恩和扫清障碍,尽管有些恩和并不认可,他还是在做。 眼下这个中原人,对敖云来说,是威胁——他在林中见过王子的脸。 风突然静了,知柔的袍摆擦着篝火而过,人墙即刻合上。 从外面看,依稀只能看见恩和的影子。 景姚十分着急,队伍中身份最高的就是怀仙公主,可是公主还在铺上哭呢,又怎会来管知柔的死活? 她想去找人救知柔脱困,又不敢离开,不敢丢下知柔一人在此。心中煎熬难耐,最终咬了咬唇,还是跑去了怀仙的毡帐。 恩和把短刀扔给知柔,她接住,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指在鞘面的“甲”字上轻轻抚过。 随后抬起头来,她目定着他:“我用刀?” 恩和点头。 “那你呢?”知柔不着痕迹地把四周扫一眼,那些兵士手里有马刀,还有鞭子。 就见他笑了笑,复一摇首,只说了一个字。 “来。” 他的声音不高,里头儿还含着未散的笑意,可他一张口,气势如铁铸一般。知柔观他如此自负,犹不敢掉以轻心,之前和他交过手,此人的功夫的确凶悍。 她将刀鞘小心地挂在身上,露出的“甲”字铁画银钩,仿佛在昭示些什么。 松枝还在盛火里炙烤,周围氤氲着赤红的光。 知柔抽刀出鞘,五指在刀柄上握住了,刀刃对着恩和。他扬起的头颅总算低了一寸,注视着她每一道起势。 吃过上次的亏,这回知柔不再顾忌,她忽然动作,掌中寒刃刺向恩和的腰,清越的铮鸣声贯入耳畔,他往后疾退。 见一击不中,她立时转上来,攻向他的咽喉。 刀光几乎擦着恩和的脖子划过去,他斜身闪避,伸手攥住了她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左肩,控制距离。 两人的视线都在刀锋上,他的力气太大,知柔的手已经微微发抖。 上回右手手腕就是被他拧了,如今尚未好全,他骨节下的力道几欲渗透进来,知柔咬了咬牙,手指松动,刀柄在掌中很快转个方向,猛地发力朝上探。 刀尖对准恩和的喉咙,知柔沉劲把刀往前推。恩和抵抗着她的手,眼见寒光差自己不过毫厘,上半身后仰,一面冷笑,说的又是知柔听不懂的语言:“你想杀我?” 知柔默不作声。他们力量悬殊,她不由双手握刀,见往上不好使力,便向下冲着他的心口。 敖云在旁屏住呼吸,腿又忍不住前抬,守着斗场上的规矩,适才按下。 没想到这中原人有几分狠劲。 起先在林中,他攻势婉转,一到要害便卸了力,看着就是黄毛小子,没玩过真的。 恩和对她的改变并不吃惊,反而她越狠,他意趣更盛。猝然,他侧了半步,将知柔的手生生扣回去,往她自己颈上靠。 刀风忽转,场沿的篝火似乎为之横摇一瞬。 知柔被他逼得节节后退,胜负欲也上来了,她抬膝击他腹部,奋力挣开他,转眼又斗了数十回合。 她急于脱身,出手每一下都带着肃杀之意,刀锋沾过恩和单薄的衣物,只闻一道“呲啦”声响,划出一线血色。 打斗的时间太长,知柔的右手在脱力边界,已经开始发颤。 她紧抿着唇,心道,她不能败给他。 马通事之前说过,在北璃,斗武场上死生不论。她认为恩和不敢杀她,说白了,也不过是在赌——既然是赌,就有可能会赌输。 性命攸关,她自然求稳妥。 知柔把刀换去左手,聚精会神地看着恩和。 到底很少用左手握兵器,极不熟练,后面再向他攻去,很快便叫他占据上风。 眼下,短刀被恩和按着架在知柔肩上,他一双手力道极大,双眸沉静,好似在欣赏她脸上的表情,耐心地等她求饶。 知柔庆幸自己没有像他一样,一动武就脱衣裳,氅衣够厚,这才没叫刀刃割伤她的肩。 她用力格挡,寒气仍一寸寸朝她血脉逐近,只剩一点儿,刀刃就会划破她的皮肉。 知柔不肯服输,只瞧她的视线穿过他的脸颊,在他身后凝结着,倏然用草原话,对他低说了一句:“有狼。” 或许是北璃人面对野兽的一种本能,抑或是她突然开口,恩和眸光一斜,手中的力度跟着松了两分。 趁着这个当口,知柔顷刻扭转局面。她挥刀削下了恩和落在肩膀上的辫子,长长的一截攥在手中。 “结束了。”她道。 周围兵士见状,骇得发不出声来。 这个中原人……竟然敢割下王子的头发。 不管她是否使诈,刚才那一刀若顺着划过去,绝对足以致命。纵她手下留情,改为割断他的辫子,此举于恩和而言,十分羞辱。 恩和大概是气的,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好像在笑,但笑容里掺着恶狠狠的味道。 知柔自知胜之不武,但关键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谁跟他讲正直之气?是以知柔面上不露怯,也没什么心虚的表情,只是太累了,胸口有些许喘。 天幕低垂,火光熊熊。 对面的眸子亮得慎人,知柔与他对视着,却是无比盈亮。 不知过了多久,恩和紧绷的肌肉最终放松下来,抹了把下颌的汗。 瞧她会说北璃语,便不讲汉话了,他轻笑着对知柔道:“你赢了。” 左手向她摊开,知柔会意,把他的辫子扔回给他。 既已得胜,知柔对斗场毫无留恋,她将短刀归鞘,拔靴转身。 “喂,”恩和在后面喊她,“你叫什么名字?” 知柔只当听不懂,步履未停。 兵士慢慢站开,给她开了一条道让她出去,目光直勾勾地瞟着她,心中都有些叹服。 恩和见她不应,又用她的语言再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是没理。 敖云走上来,眼神锐利地剜了知柔的背影一眼,替恩和感到不服气:“王子怎么会输?” 木希乐也靠过来,问的是另一句:“他和王子说了什么?” 他刚才站得最近,看见了,那中原人嘴唇翕动,对王子说了几字,这才令他落了下乘。 恩和收回视线,脑海中再次浮现那钦的身影——伯颜的养子。 她的眼睛和神态,太像他了。 第72章 饮飞雪(十二) 他喜欢她,该让她知道…… 当年, 燕国名将常遇的死讯传来,草原上下一片难言的静谧。 少了一个宿敌,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与此同时,以伯颜为首的北璃将领,多多少少替常遇感到惋惜。 他们都说, 燕国皇帝这是兔死狗烹——两国方才订下休战之约, 尚未足一年,常遇便蒙上了通敌谋反之罪, 言官弹劾如浪潮涌至, 未得辩白,铁案已铸。 伯颜和常遇做了半生的对手,一朝宿怨得解, 心中却未见欢愉。 时值冬日,部落里冲突渐少,这样安静的日子过起来,伯颜竟觉不惯。他向可汗自请到周边巡逻,守了三月。 某天,他回来时, 身边多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身子裹在羊皮袄中可瘦弱了, 眼睛是棕色的,像马儿一样,照了阳光又如同琥珀,温柔而深邃。 男孩儿不爱说话,那会儿,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小哑巴。他没有名字, 伯颜为他取了一个,叫苏都,出类拔萃的意思。 第88章 恩和为了向伯颜学弓箭,经常在夜里跑到伯颜毡房后的山丘上,背着人向伯颜请教。 苏都虽是养子,对伯颜十分忠诚,恩和第一次跑去就是被他拦下,他不识恩和身份,二人打了起来。 就这么一直较量到十八岁,苏都跟着伯颜去了战场,大胜而归,可汗赐他“那钦”之名,誉他为草原上的隼。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斯文得有些秀气、身形消瘦的小哑巴,年纪渐长后,英勇无匹。 当你看着他,常常会忘记他的血统,忘记他原本不是草原儿郎。 恩和想到那个出手狠辣的汉人女子,不知怎的,他觉得她就应该生在草原,和苏都一样,做一只翱翔的鹰。 原野上的风穿过毡帐,外头烛火摇曳,里面的哭声渐渐消了。 怀仙坐在正中,看着地上那个叫景姚的宫人,陷入沉思。 毕竟年纪尚轻,没经历过事,听宋知柔被十九王子叫了过去,心里一时是着急的。 不全然是为了宋知柔,也是为她自己。 和亲公主,除了一个好听的身份,她在异乡孤立无援,需要笼络人心,更需要有能力之人在她身边支柱。 这些天,她因心绪烦乱责罚了许多婢女,她们明面上不敢声张,背地里如何想她,她都清楚。 是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尽力修补,不让自己沦落到无人可用的境地。 十九王子恩和......怀仙蹙眉回忆。未出京时,皇后派人与她教授礼仪,曾提到过可汗的两个儿子,其中未有恩和的名号。 她不知此人是否良善,兼自己不通北璃语言,若她去了,恩和不肯放人,甚至对她也做出什么不敬之举——怀仙眉目一折,又在权量利弊。 火苗仿佛微弱了,泛着柔黄的光。 怀仙思忖后,正要起身,已经有声音在外面响起,很低一句:“宋姑娘。” 隔着毡布,音量被滤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更衬得夜晚沉寂。 景姚听了屏息凝神,很快便传进知柔的声线,应她们道:“有看见景姚姐姐吗?” “在里面呢......”帐外的宫人回答。 怀仙捉裙起身,景姚膝行着退让开,等怀仙的身影走出毡帐,她才站起来,紧随其后。 外间寒气缭绕,甫一踏出去,面颊被刮得隐隐生疼。 “殿下。”知柔垂睫。 怀仙竖一竖裘领,将人上下仔细打量一会儿,瞧她头发还是整齐地纳在冠中,仪表干净利落,只是两腮比平日红润了些,轻轻嗯了一声:“你......” 知柔听见动静,略掀起眼,看景姚从毡布后现身,心下稍安。 不和怀仙废话,她礼道:“臣女有事欲向景姚姐姐请教,不知殿下是否仍需她在此?” 怀仙语塞,暗悔自己错失时机,考虑太长。她应该过去的,不管有用与否,只消露了面,宋知柔就会记她的好。 眼下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她侧了侧首,景姚行上来,向她施礼告退。 一路上,景姚没有出声询问,只是不断地去看知柔。膝盖跪得有些麻木,走上一截便停两下,愣没叫人瞧出端倪。 进了帐内,知柔的目光不由瞥着她,也像在偷瞄,视线相撞,便大方地勾一勾唇,摊开手:“瞧,毫发无损。” 双眸中映着萤火点点,声音也是清明的,好像有什么失而复得,令她的神色添染一分快意。 景姚这才望着她慢慢笑起来:“没事就好。” 数十里外的玉阳,刮着同样飒朗的风。 暗夜沉沉地堆在窗外,魏元瞻屈着一条腿坐在客栈房间的窗台上,远处能看见草场和沙土,他极目眺望着,心难得地静了下来。 从张季宵府邸请辞后,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父亲。 在父亲面前,无论他做什么都像个孩子,从前他不服气,今番看来,他连闭门羹都吃不了,不就是孩子么? 却说一个人的性格在年幼时就已经形成,要改,太难。 魏元瞻仰起脸,脑袋轻轻地抵在窗壁上,心中在想,他不要灰头土脸地回京,更不要回都督府等张季宵抬爱。 “云川......”魏元瞻低喃道。 昨日在云川城,那里的百姓都在说军队征募一事。大不了,他就先去云川入伍,最后也会集中到玉阳。 张季宵不愿收他,是因为父亲的帖子太重,不想承。若他自微末而起,他便无可置喙了吧? 打定主意,魏元瞻扫腿下来收拾行装,准备明日清早返回云川。 长淮见状,忙走上前:“爷,我来吧。” “咱们回京吗?”兰晔从门边上“腾”地起开,两眼像启明星一样闪亮,“爷终于想清楚了,我就说吗,这里哪儿比得上京师。” 魏元瞻垂下手:“不回。” “那我们这是......”兰晔话没说完,长淮猜到魏元瞻所想,提醒道,“宋公子不是也在玉阳?爷为何不去见一见他?” 宋祈羽恐家人追来,路上不敢久滞,以他的脚程,应该比他们早到一月。 宋公子何许人,他和魏元瞻一样,凡想做之事,少有不成。一月为期,此刻必定已在军中。 魏元瞻听出话下之意,睫毛微动,表情依旧淡淡的:“他是他,我是我。若有缘分,军营里总会见到,何须多此一举。” 长淮知劝他不动,无奈缄口,等收整完,打来一盆井水给他洗漱。自己瞧这天儿冷得如蛇吐信,手赶忙揣进袖里,再不拿出来。 当魏元瞻躺在床上时,屋中烛火尽灭,只一轮月光泠泠铺陈,不够明亮,却把人心里的思念照彻了。 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转动着一枚指环,是宋知柔之前与他置气,扔在碎云楼的。 想他们之前老是吵架,魏元瞻牵了下唇角,似在嘲笑自己。 指环的温度叫他转得发热,鬼使神差地,思绪飘回昨夜。 隔着篝火人流,他的话,她定是没有听见。 魏元瞻止不住后悔,他缘何没有说得大声一点? 他喜欢她,该让她知道。 队伍走了十天,往返报距离的信使却说王帐更远了,还需几日。 怀仙虽不愿见到可汗,但一路劳顿,骨头坐得几欲散架。她推开车板望一眼外面景色,忽然吩咐知柔:“你去说,我想骑马。” 知柔有些不乐意,眉峰轻挑,话却回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好冒寒骑马,若有什么闪失,无人能够担待得起。” 怀仙拿她当传话的用了十日,这十日里,她总能对上恩和。 算起来,他们之间已无仇怨,骨箭一事,谁也不曾提起,但知柔就是很防备他,不想扯上多一分的交集。 怀仙听了轻哼一声:“我还没那么羸弱。”复催促,“快去。” 阖上门板,不让她再度拒绝。 薄雾还在晨曦里回荡,枯草低伏,风中携带着土壤的气息。 怀仙极惜其面容,骑马也要戴着帷帽,仿佛是个保障似的。 知柔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回忆上次骑马,魏元瞻在她身旁耐心嘱咐,从没见过他那样温柔,在他口中听不到一个“不”字,全是夸赞,对她说“很好”、“很厉害了”。 果然有个好“师父”,学艺才会更精吧。知柔心道。 马蹄声逐步催近,恩和坐在马背上,脊梁笔挺,他盯着知柔看了一会儿,一贯称呼她:“喂。” 知柔睇他一眼,将脸转开,也是一如既往地爱搭不理。 许多天了,恩和只知道她姓宋,别人唤她宋姑娘。 在草原上,他们只有名字,没有姓,故而在他的观念里,他十分执着于她叫什么。 恩和单手掣缰,扭头望着知柔,不知是第几回问她:“你的名字,是什么?” 没见过这么坚持的人,知柔怀疑她再不说,他的耐性儿也不会散去,真像是做任务一般,她清声应道:“宋知柔。” 恩和的声音变低了,模仿她的语调在舌尖咂了一遍:“知柔。” 饶她满心戒备,也架不住突如其来的呼唤,知柔脸登时拉下来,拧紧了眉:“你不能这么叫我。” “为什么?”他神色不动,初升的阳光打在他的面庞,其实不过加冠年纪,不动狠时,瞧着也没多成熟。 知柔不欲解释,恍惚瞪了他一眼:“就是不能。” 汉人遮遮掩掩的劲儿在此刻体现出来,恩和轻剔了下唇,故意将她从头扫视到脚,摇了摇头:“你扮男子,不像。” 说完不等她反应,他低叱一声,打马往阿拉木苏的方向去了。 第89章 第73章 饮飞雪(十三) 南下对她而言,是机会…… 到王帐已是下雪时节。 十一月初二, 离原定好的婚期不过三四日时间,北璃可汗无意将王帐移动到距王庭驻地太远的地方,光凭这点而言, 众人皆认为可汗对迎娶燕公主一事没什么诚意。 说的人多了,话自然就会传入怀仙耳中。为不表露情绪,她尽量避人, 长久待在马车里, 直至毡房建好才现身。 知柔因此得了几日闲暇,她和景姚一起将北璃的风俗记了一遍, 马通事不迭称赞, 道她们聪慧机灵,定能护住公主。 风把雪粒子拐进人的衣袍,云朵仿佛矮了, 触手可及。 再往前走,远处隐约可见几片毡帐,想来那便是可汗所在,帐顶繁华庞大,有如宫堡。 往返穿梭的信使早将燕队伍的行程禀与可汗,知他们今日抵达, 北璃人整装齐当,一见公主车驾便列队行了过来, 候迎之态尽显。 知柔不露声色地观察周围,很快看见阿拉木苏骑马上前,命人打开车门,接怀仙下去。 对久居王府的少女来说,阿拉木苏此举已是大胆僭越——连个休憩的地方都没有,居然直接叫她下来面见可汗。 心中一忍再忍, 原就冷白的脸越发坚硬,弯腰出来时,目光刻意在他身上一掠,俨然对他有了敌对的况味。 马蹄声由远及近,待怀仙抚好衣裙,理正帷帽的时候,一道魁梧的人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是北璃可汗。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年老,面颊微微凹陷,轮廓分明,一双鹰眸锃亮,叫人不敢回视。单站在那儿,身形、气度都像这片草原的王。 怀仙不由怔忡,缄了几息。 听闻他年轻时就随上一任可汗四处征战,十六岁以一己之力斩杀三十余人,从那以后,他屡建奇功,草原其他部落听闻他的名字,便如闻虎啸,心胆俱裂。 这样一个男人立在怀仙身前,双眸微眯,像一头兽在审视他刚获得的猎物,怀仙心擂不止,未敢言声。 马通事为二人译语,知柔垂着眼,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此刻,她便站在异土了么。 知柔秀眉深蹙,已经在想从草原回京,无粮无马,兼边界这么多人巡守,冒然动身,她会死的。 不能逃。知柔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想出草原,她得寻个可托之人。 两国寒暄的声音像虫豸一样爬进耳朵,知柔抿一抿唇,抬起眼,衔上可汗身侧一个男子的目光。 他没躲,带着些打量,默然和她对视。 知柔认得他,十七王子帐下一位幕僚,名唤苏都。可汗来后,他从王子左手绕开,站到了可汗那儿。 他不是王子的人。 苏都视线在知柔脸上盘旋一会儿,眸光深邃,不显波澜。少顷,他的眼光又落去恩和身上。 可汗与怀仙说了几句,要求她把帷帽摘下。怀仙依言照做,心内虽惧,下颌端得高高的。 见她摆足了公主架子,可汗朗朗一笑,那笑声似是看破了她,偏不点明。 眼瞧话已聊完,阿拉木苏踏前一步:“父汗,恩和私自南下,迟迟不与我们会合!这等行径,分明是反叛之举……” “闭嘴。”可汗一语打断了他,淡淡侧眸,目光在恩和略显突兀的辫发上盯了须臾,“你们两个把美丽的燕公主接过来,做得很好。其他的,不用再说了。” 阿拉木苏听了这话,两腮微硬,愤然地望向恩和。 就见他无辜地耸一耸肩,眼睛里却含着笑,不像讥讽,更像自嘲。 父汗将他私离草原之事抛开不提,看似是对他包庇,其实他知道,父汗只是不舍得责罚阿拉木苏。 恩和受惯了偏待,已经察觉不到什么不甘,不过他和阿拉木苏有私怨,一日未报,便要与其争斗一日。 他们草原内部的矛盾,马通事自不会向公主传译,待可汗大手一挥,召他们去毡帐,适才对怀仙比了比袖:“殿下,请。” 看着他们一行离去,恩和嘴角扯出一抹笑痕,他跨到阿拉木苏前面,轻轻摇首:“阿哈1这么着急,也不知等我走了再向父汗禀报。你这么做,我要伤心了。” 阿拉木苏不耐烦听他挑衅,手背往他胸前一翻,语气很冷:“滚开。” 恩和没脸没皮,看上去更无心肺,人走后,他抬手拦下苏都,欲要答谢:“跟我喝酒去。” 整个草原,除了敖云和希木乐,如今便只有苏都知道他尤善弓箭。 旁人皆以为他箭术平平,故而他在燕境,借苏都的幌子戏弄燕公主,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父汗让阿拉木苏住嘴,苏都不曾吭声,就像默许似的,令他吃了哑巴亏。 恩和与苏都虽为对手,时不时地,竟总能生出些宽容的默契。 “晚上有的喝。”苏都瞥他一瞬,口吻揶揄,“听说王子的头发叫一个人汉人割断了,真不小心。” 提到宋知柔,恩和的脸色倏然收敛,平视了他一阵,落下手。 晚上要举行婚礼,可汗的妻子带了女奴和可汗赠送的珠宝银器过来,替怀仙打扮。 为首的面孔清艳,年纪却比怀仙长三轮,是阿拉木苏的生母。旁边一个敛眉耷眼,瞧着有些胆小,乃可汗元妻。 她们坐在毡毯上,见燕公主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弄,难免有些怜她。 毕竟在北璃王庭,只有手握财力,又具智慧的女子才能对她们构成威胁。绵羊一样的燕公主,在她们眼中毫无杀伤力。 知柔默默端详着可汗的两个妻子,有意接近,又不愿脱下这身男装。 之前没觉得有什么,时下这般境况,青棠看她在公主帐中,怎么都不顺眼。遂走过去道:“宋姑娘,你要么把衣裳换了,要么,就出去吧。” 知柔犹豫了下,出了毡房。 这会儿红霞漫天,星辉在斑斓的霄汉上缓缓流淌。 大帐外升起篝火,依稀能看见可汗与几个英武的青年对立谈笑,最外一圈驻了兵士,与四下吵闹的帐群相比,称得上十分静谧。 不多时,她看见恩和从火把后阔步上前,对可汗道:“父汗,让我去。” 知柔有些困惑。 草原寒潮将至,按理,应该不会与周边起任何冲突。可瞧那些人的样子,她直觉是群武将。 忽然,有一道声音打她身侧响起。 “你在看什么?” 苏都站在不远处,手握弓箭,冷眼看着知柔。 “你……”知柔惊讶于他的中原话,更佩服他走路无声——枯草遍野,他是如何做到让人毫无察觉?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男子饮酒,在那边毡帐。”苏都说着话转背,一拢素色袍在火光下仍显凛冽。 知柔顺势跟上去,目光在他面上极快地一扫:“你是中原人?”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之语,苏都斜她一眼,有些讥刺:“你才是中原人。” “你没有口音。”知柔评价道。 未几,她轻扣了眉,“那边毡帐......一定要喝酒吗?” 杯盏相交处,最易滋事,她不想卷入其中。 “不饮酒,”苏都低笑了下,重新瞟她一刻,“那你应该跟孩子一块儿。” 知柔停下脚,不再跟了。 婚礼在大帐前的空地举行。 怀仙披上了草原部落的嫁服,发上和颈间挂满琳琅首饰,由一位年长者搀扶着走上毡毯,迎到可汗身旁。 围观的族人欢呼雀跃,见萨满2为他们送上祝福,口中皆吟唱起一段古老的歌谣。 知柔站在人群中,没来由地感受到一丝平静,仿佛天上飘扬的雪落入心坎,凝冻了所有不安的知觉。 却说联姻终究无法带来长久的和平。 来年春天,王庭上方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男人们摩拳擦掌,为即将到来的征战亢奋不已。 怀仙还在因知柔的背叛颓靡不振——她投靠可汗元妻——那个平庸、苍老,又不得可汗宠爱的女人。 为什么?自己哪里比不过乌仁图雅? 想到宋知柔在异族堆里做出的那副圆融,怀仙脸色硬了,慢慢支起腰,眸中神色一点一点汇聚。 她抬手唤来青棠:“你去打听一下,十七王子最近在忙什么,还有......宋知柔。” 精于筹谋的人,心思往往缜密,也更机敏。 知柔看得清楚,北璃整个冬天都在养精蓄锐,是要打仗了。 虽不知此次是部落之间的征讨,还是南下中原,对她来说,是机会。 她要和他们一起走。 自怀仙与可汗婚礼那日算起,三个月,知柔同恩和等人已混得几分熟络。 她起初是不喜恩和的。 第90章 他野蛮、粗鲁、睚眦必报,像密林里一只龇牙咧嘴的山猫。知柔每回见了他,不是装瞎就是装聋,拼尽全力不与他为伍。 后来有一次,他大抵又触怒了可汗,在那群大臣面前,可汗将鞭子扔给阿拉木苏,令其代为动手。知柔伴乌仁图雅经过王帐,听里头鞭打之声狠戾地振出来,眉心微微折了一下。 是夜,乌仁图雅携巫医去看望恩和,知柔也去了。 他的毡帐很宽敞,角落里置着马鞭和各种鞍具,未见弓。 都说北璃男儿个个都有两把弓,为他们父兄所制,乃英勇之象。 见乌仁图雅过来,恩和毫不忸怩地拉上外袍,笑着喊她一声:“额吉3。” 好似从未受伤,那副肩背括挺,面上是灿烂生动的表情。 虽非其生母,乌仁图雅对他却有几分情谊,眼珠子在他身后滚了许久:“挨了多少下?” 恩和的笑容恍惚僵了一瞬,再要去看,那刹僵硬又不见了,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谁去数它。” 知柔本来没想瞧恩和,可余光瞥到他费力维持的笑面上,视线便不动了。 果然如同敖云所说,他们的十九王子,可怜、可恨、也很辛苦。 于是那天以后,恩和再找她搭话,她应了。 积攒两月的交情,知柔大着胆子,在北璃欲将出兵之际,去见了恩和。 她说,她要跟着他们。 他不同意。 炊烟下,黄蝶绕着羊群飞舞,恩和两眼警惕地盯着知柔。她无疑是聪明的,但也狡诈。 是以,他十分直白地回道:“你是燕人,带你,没用。你会害了我们。” 有他这句,知柔确认了他们是要去中原。 她据理力争,恩和无动于衷。 这日不欢而散,恩和再次见到她,是在五日后。 草原上,每逢春季都会举办赛马,以此来挑选男儿中或能征善战之徒。 知柔自从随了乌仁图雅,王庭内有头脸的人物都见过她,晓得她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她是女孩儿。 王子们皆未上场,他们有旁的要事。 阿拉木苏手下一人乃此次赛马,最被看好的一个。他见了知柔,言语轻蔑,压根儿不将她放在眼里。 知柔非是好斗的性子,那天却很反常。她用汉话回讽两句,比试中更是争锋相对,赢了他半个马身。 堂堂草原儿郎被一个燕国女子比下去,阿拉木苏嘴上不说,心里尤不痛快。怀仙的人便是这时找了上来。 赛马的结果传至恩和帐中,他正为明日南下做准备。 乍一听闻,他眉头紧皱:“病了?” 敖云颔首:“巫医说,她是被蛇咬的,能不能醒来,就看这两日。” 王庭中素未有过蛇影,更别提被蛇咬伤之人。 宋知柔病得颇为蹊跷,若说这是阿拉木苏的手笔,恩和不大相信——用毒,不像他的作风。 可他亦不信宋知柔会因一时急躁,故意与阿拉木苏的人争抢高低。然又思量,他不答应让她随军南下,她欲发泄,不是没有可能。 偷偷去看了她两回,那张脸真是无一点生气。恩和把摘的香草摆去她枕边,默然站了一会儿,折身离开。 入夜,草原上战歌豪迈,火光明明。 兵士们围在火堆旁烤着新宰的羊肉,笑声与歌声交织,竟有几分热闹欢庆之意。 宴过半程,有人起来净手,走两步停了下来,回看一眼背后散布的军帐。 绰约瞟见一道黑影闪了进去。 大风呼啸,把帐杆吹得咯吱作响。 那人揉一揉眼睛,再睁眼,一切如常,便勒着腰带急匆匆去了。 与此同时,本该“卧病在榻”之人屏住呼吸,贴着帐中毡布而立。 火光从外面透进来,微暗,几乎照不到内里,知柔却小心翼翼,不敢动分毫。 待外头又一轮歌声响起,她方才猫近衣架,随手套上他们的衣物,藏在帐中一等,就等到了黎明。 熹光彻底升起来,宴会尽收,兵士们在外间列队,翻身上马。 知柔趁乱溜了出去,有模有样地牵了昨日停在这的马儿,融进队伍末端。 ----------------------- 作者有话说:1阿哈:蒙语“兄长”。 2萨满:巫师。 3额吉:蒙语“母亲”。 第74章 饮飞雪(十四) 四姑娘回来了。…… 知柔一早便在可汗元妻身边行走, 王庭中大多人都知道,那个从燕国来的女子不为其主尽心,倒是巴结上了乌仁图雅。 怀仙固然不悦, 却也未曾与知柔闹掰,总想着留分情面,或许事情并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直到十天前, 知柔向她请辞, 毅然决然地选了异族。 为此,怀仙愤懑了好一阵, 更不能理解, 宋知柔难道天真地以为这些草原人会优待她吗?自己与她才是同类。 一气消完,赛马将至。怀仙派去盯知柔的人回来禀报,称她会现身赛马。 在马匹上动手脚, 万一有个差池,伤的是北璃人,闹大了,不好收场。 怀仙略微思忖,记起行囊中有许多从京师带来的草药,乃母亲恐她水土不服所置。 其中一味性温, 可以引蛇。 青棠领会意思,在赛马结束后, 与阿拉木苏手下共同商议,将一条青蛇放入知柔帐中。 到底做的亏心事,青棠万般不安,刚走一段又跑回去,守在知柔帐外,成了事发后第一个去喊巫医的人。 怎料她们的动作, 知柔早有察觉——怀仙派来跟踪她的人身手太差,才第一日,她便发现了,未打草惊蛇。 后来将计就计,知柔用中毒作障眼法,使恩和放松警惕,借着这个机会混入军中。 晨风飒飒的,知柔胯坐在马背上,没有再歪下来。草原的生活令她每日控马,兼天赋使然,她如今的马术远超许多中原儿郎。 行军速度快,每过四十里便换一匹战马,如此交替,知柔初时尚能跟上,过了圣湖,她的体力明显不支,若非路遇暴雨,队伍停下来,她恐怕要被远远甩在后面。 军队暂休于鹿山,高林密布,天色浓稠得化不开。兵士们点燃火把,三五成群地围坐一处,眼睛戒备地注视周围。 这里常有狼群出没,哪怕是最出名的商队也会尽量绕着它走,苏都下令在此整休,难免引人非议。 圆缺的月光下,一个窄脸兵士大口嚼着肉干,目光沉沉投在前面,仿佛能越过密集的人头,定在苏都背后。 风不知何时止息,窄脸兵士牵着鼻子哼了一声:“苏都只忠诚于伯颜将军,现在将军已去,可汗还愿意信他......” 话里有别的意味。身旁之人扭头睇他一瞬,言语维护:“如没有苏都将军,塔尔部早就和昆国联手,哪有北璃今日?” 说话站起来,微微高声,“苏都将军是我们草原的勇士,你不要在这里挑拨军心。” 这一嗓撂下,周围几处都转眼望了过来,知柔正逮着空暇胡思乱想,忽闻骚动,跟着扭了扭头。 “我没有挑拨。”窄脸兵士驳道。 见同伴皱眉凝着自己,好像是他犯错,心中不甘,嗓门儿寸步不让地提高两分:“你们难道忘了他是伯颜将军从哪里捡回来的吗? “——燕境之北,正是汉人皇帝流放常遇全族的地方,苏都......” 话音至此,他的声调忽然矮了下去,谨慎地瞄一眼前方。 知柔在听见“常遇”二字便打起精神,将身体往这边调一调,背挺得格外直。 那窄脸兵士续言:“苏都当时的年纪,与常遇的儿子差不多大。伯颜将军有回醉酒,是苏都背他回去,我瞧他身板小,就上去帮了一把。将军看着他,口中直喊着‘常’什么,像汉人的话。我后头儿慢慢反应,将军喊的就是‘常’——常遇。” 草原上无人不晓他的名号。他生前为北璃所惧;身后,有人如伯颜将军惜他英杰,亦有人暗喝劲敌亡故,宿夜痛饮。 “这么说......可汗也知道?” 窄脸兵士的话有条有理,如同听故事一般,很容易叫人偏信。 起初指责他的男子环顾一圈,见众人脸上涌现出迟疑的表情,咬了咬牙:“就算是真的,苏都将军在我们北璃生长这么多年,出征无数,他不会害我们!” “叛臣的儿子,也会是叛臣。”窄脸兵士平声说道。 伴着左右忽来的沉默,知柔禁不住敛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他们眼中,苏都大概就是如此。 上回她问苏都他是不是中原人,他的语气很冷漠,甚而有些仇视,与北璃对燕朝的态度不尽相同。 如真像他们所说,苏都乃常遇之子,便能够解释了。 第91章 知柔没有想到,她离开京师,竟能在异族人口中了解她在京无法扫听的人。 常遇。她在心底念了一遍。 “王子......”有人在静默中讶然开口,余下顿了片刻,皆站起来,冲恩和行躬身礼。 知柔略显惊慌地压低脑袋。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此行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都当她天生不足,又见她脸上东一条、西一条的灰痕,很快就把她忽略了。 恩和穿着戎装,彻底隐去平时外显的青涩气,他一双眼睛深而熠亮,像可汗,携着令人臣服的威势:“你们在说什么?” 苏都在最前面,没有过来。 兵士们微摇下巴,以示军纪。 鹿山之上,除了火把低沉的“噼啪”声,不闻一丝响动。 恩和扫视他们一周,目光触及尾处一个低眉耷眼的少年身上,略停了一下。 转瞬便疑自己多心,收目,朗声道:“下山。” 北璃此次南下行军,意在兰城。 和亲一事未敲定前,可汗已表示过预谋兰城之意。 燕帝不让寸土,北璃可汗却放不下兰城这块肥肉,只因秋天与昆国防备之故,兵力短缺,这才得了半年太平。 苏都带兵,绕的是远路。 恩和对燕土不熟,对苏都,他全心信任。 是以,当探马兵回来禀报,说兰城已察我军动向,城门深锁,苏都建议分头行动的时候,恩和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知柔探听不到他们的计划,只觉与恩和同行,难掩身份,便趁人不备之际,悄悄站进了苏都的阵营。 时令入春,草原冒着新绿,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棘刺上方飞过,知柔险些压抑不住心底躁动。 离开太久,忽然一寸一寸接近故土,哪怕不是京师,只要入燕,她便算回家。 怀仙那里,知柔已无羁绊;北璃人若发现她不在境内,乌仁图雅会帮她。只是景姚……她不愿和她一起走。 知柔攥紧马缰,轻轻摇了下头,不想了。 苏都一行在出鹿山七日之后抵近肃原。 肃原城与玉阳比邻,驻守于此的燕国边军不少,为掩北璃军踪,苏都命主力部队伪作行商,而遣一小队人马埋伏于燕国斥候必经之路,一则伏杀,二则迷惑燕军,使其误判北璃兵马方位。 因临燕界,夜晚行军禁止生火,然春意料峭,知柔抱臂于胸前,只觉冷得发颤。 有兵士瞧她一副体弱的样子,可笑着问:“你是谁家的?” 知柔回视过去,眼神冷得不带任何温度,似是对他的嘲讽感到不快。 随即便有人说:“别问了,他是哑巴。” “稀罕,苏都将军之前也是‘哑巴’。” 原本一句打趣的话,听完就过去了。谁知话音刚落,身旁众人纷纷投来警戒的目光,盯住知柔。 若前些天不曾有窄脸兵士的言论,他们对“哑巴”一词,倒也无甚疑心。但今夜过耳,少不得将人一番打量。 多双眼睛探究地钳在知柔身上,她咽了咽喉咙,呼吸却始终平稳,小指在袖中一勾,短刀滑落,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有人不自觉地站起来,往前压靴。 就在这时,知柔身后响起一个年轻的男声:“他是稻田那边多丽娅家的,不会说话,力气却大得很,一只手能把马刀扔进林里。你们别招惹他。” 随着声音出来,知柔身旁便多了一人,肩宽体壮,正值长身体的年纪——知柔这几日分了他许多肉干。 既有来处,众人松散地笑笑,转回背去。 丑时,攻打肃原。 东风掀动着女墙上“高”字旗号,震天的鼓声在耳畔擂起,战马飞逝而过,箭雨如织。 知柔一直堕在队伍最后,听着爆喝的“杀”声,看着周围一道道往前冲锋陷阵的人影,忽于沙土中嗅到一股腥味,这是血的味道。 连日行军,知柔双腿早就血肉模糊,但沙场弥漫的气味和她衣上不同——混杂着铁锈与一种古怪的甜,令人肠胃翻动,只欲作呕。 很久很久,知柔没有回过神来,直至面前一声惨叫,谁给城上箭矢射中,贯穿胸膛,人顿时从马背上落下去,横倒于同袍尸骸。 知柔如梦初醒,身子略微晃动了下,旋即振作精神,抽出了鞍后的刀。 她的装扮与北璃军无二,燕朝兵士刀枪无眼,她只躲不攻,一路艰难地到了沙场中央。 修罗地狱,不过如此。知柔还不能习惯浓烈的血气和将振破耳窍的厮杀声。 她挥刀格挡,脸上被血雨渐得星星点点,他们都杀痴了,她的手臂被人划了一道,紧紧咬牙,双目锁向城门。 她要活着入内。 视线未及收回,知柔遽然瞧见一副熟识的面孔。 火光和刀光在视野里疾晃,披甲的男子执枪拼杀,肩上衣料叫血染透了,仍费力地把住长枪,不退分毫。 那人不是长淮是谁? 自入这修罗场后,她的情绪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以制约—— 若长淮在此,那魏元瞻他…… 知柔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纵马向长淮冲了过去。 满目殷红,尸首遍地。 北璃马刀朝长淮猛地劈下,就要砍至面门,猝然一支骨箭射来,钉穿那人的手,长淮当即出枪,挑断他的喉咙。 复一抬面,竟见四姑娘持弓坐在战马上,马蹄带起地上的尘土,融着黏稠的血水一起卷了过来。 知柔掣缰勒停马身,一束日光从浓云中洒落,照在她染了血污的面庞,长淮悚然怔住了。 四姑娘……她回来了? 没等到长淮张口,知柔已将四面巡睃了遍,语气又急又凶:“他在哪?!” 第75章 饮飞雪(十五) 不敢取吗?…… 魏元瞻不在肃原。 玉阳别后, 他投了云川军中。 与他同为新兵者皆受朝廷征召而来,虽年龄不一,微寒出身相仿, 像魏元瞻这样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在他们当中,可谓鹤立鸡群。 是以,他初入伍的半个月, 无人肯与之言笑;每逢分派任务, 他永远形单影只。 魏元瞻自己倒不甚在意,长淮和兰晔却十分恼火。有几回听人在旁调笑, 实在没忍住, 竟操起水囊作武器,给那些嘴碎的一顿抽。 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此事自不会轻易了结。 某日, 魏元瞻从井边洗漱回来,见长淮二人鼻青脸肿,他咬着牙,果断往另一片营帐去了。 云川守备自知魏元瞻乃陛下亲封宜宁侯世子,只觉是烫手山芋,又见他在军中逞凶斗狠, 连夜呈报上峰,将他与其随侍一并送到玉阳。 兜兜转转, 以兵士之身回到张季宵管辖之下,竟比魏元瞻所料提早许多。 少年人心高气傲,张季宵欲按其锋芒,刻意将一些难办又劳累的任务交代给他。谁想执行途中,他屡次违逆上命,张季宵隐怒, 把人发派到了肃原。 北璃军攻城的前一夜,斥候中两人未返,魏元瞻心疑,将所虑报与罗指挥使。 便在当夜,罗指挥使命他带二十精兵去临城请援——肃原城地势平坦,缺乏依托,再者十数载未逢战火,兵力薄弱,若真有外族侵扰,难防。 火光在城门外四处闪耀,知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急迫又有些不安地望住长淮:“他在哪?” 长淮不得回神。 一时间,知柔胸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与其搏斗似的,她苦苦压制,重新问了一遍:“长淮!他在哪!” 纷乱的马嘶声于耳畔回荡,沙场瞬息万变,顷刻又有人杀过来,挥刀斩向知柔座下的战马。 马失前蹄,仿佛一座小山猛地塌陷,知柔身子一沉,随之失控地摔到地上。火灼般的痛楚侵袭全身,她却无暇感受,迅速翻滚避开战马,在尸骸中攥一把刀,抵挡冲她劈砍的燕军。 如大哥哥所说,她的刀锋从未见血。今时为了生存,她或许间接夺了他人性命。 这种感受很糟糕,入目尽是血红,耳中有一阵鸣声,很吵,以至于她半日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知柔咬紧牙,奋力格挡,如此危难关头,她居然还能分出心神记挂魏元瞻。 她不相信他会有事。 他绝对不能有事。 北璃骑兵强悍,杀敌疾猛,偌大的血泊中,倒下的多是燕军。 天已拂晓,用不了多久,这一战将要结束了。 知柔还和长淮在一起。 明知势弱,明明有自保的机会——只差一点,待她步入肃原城,卸下戎装,谁也不能再牵制她。一路南下,总会回到京师。 可当她看着那些朝她厮杀的燕军,面孔白如纸地横在地上,她的心忽然很沉,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胸口。 第92章 她与长淮并肩,不单是为了一同长大的情谊。 刀光如疾风骤雨般亮在眼前,“铿锵”声陡然能听见了,由细微的振动开始入侵,层层递进。 逐渐,知柔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北璃的战鼓声、杂乱的马蹄声,还有长淮——他断续的喊话,说的是:世子无碍,他不在肃原。 知柔心里的锚终于落下,神思集中在战场上,短兵相交。 这样一副衣着举止,太招眼,也太突兀。 苏都在知柔纵马冲向长淮的第一瞬,就注意到了她。那个身形颀长,有些清瘦,遇燕军只躲、不杀的北璃人。 宋知柔? 她的名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都有一阵惊讶,旋即搭箭张弓,对准那道身影。 倘或理智再晚一刻来,她现时便已是他箭下亡魂。 但一想乌仁图雅对她的种种关照,想到她诡异地出现在此,苏都拉弓的手滞了片刻。 最后手指一松,利剑带着尖啸声,冲知柔的方向飞驰而去。 强劲的箭风从她颊畔擦过,当她察觉之时,早已经来不及了。箭矢钉进长淮右胸,血顺着深陷流出,他本就受了伤,此刻倒了下去,撑枪半跪。 知柔回头,苏都仍高坐于马上,一双冷淡的眸子,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沙场上死了很多人,还立着的几乎都是北璃军,他们杀红了眼,看叛徒一样紧盯着她。 知柔觉得那一双双眼睛好似丛林中的兽,幽暗下闪烁绿光。 他们踱近了,欲将她与长淮包围。 须臾,马蹄声踏了过来,苏都的身影在火光下跳跃,知柔能感受到那种迫人的气氛,血意氤氲。 他凝着她看了很久:“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当着北璃军的面,他没有说汉话。 知柔垂刀而立,身后低沉的呼吸声蓦然息止,她侧首去看长淮,只见他头颅微折,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心脏不由己地缩了一刹,她忙弃刀过去,不及蹲身,苏都的声线已从上方平淡地落下来。 “他已经死了。” 知柔充耳不闻,双手搀在长淮肩臂上,不住喊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在抖。 苏都睥睨着地上人影,相识数月,他还没见过她如此畏怯地叫过谁。 半晌,他出言吩咐:“把她拖走。进城。” 便调转马头,率北璃军直奔城门而去。 肃原城内,哭喊、尖叫声此起彼伏,百姓四处逃窜,见北璃骑兵如同见到恶鬼,几个年轻文弱的燕国男子不堪城破之辱,犹负隅顽抗。 苏都回以他们轻蔑的眼神,口中却对北璃军士下令:“降者不杀。” 许是平生未见过这么多尸体,更未见过百姓被异族抢掠的景状,知柔只觉力竭,头晕目眩,好像胆胃里有什么欲呕出来,终究迟未动作。 到城内一家客栈,苏都传令在此周围驻扎,随后命人把知柔带过来,用绑野兽的方法,将其双手缚牢,扔在一边圆柱下,给了她一碗水。 先前替知柔佐证身份的北璃男子在战场上牺牲了,没有苏都的命令,旁人谁也不愿管宋知柔的死活。 双手被禁,她实在无法喝水,额间冷汗直下,唇色也有些褪了,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犬,踞在角落里。 苏都垂眸望她移时,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 她受伤了。 迟疑片刻,苏都起身走过去,端起茶碗,贴到她唇边,喂她将水饮下。 待她渐渐恢复少许,抬起眼睫,她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会杀了我吗?” 知柔毫不避忌地望着苏都,声音微弱,目光却坚韧。他不明白,这样天真明澈的眼睛为什么令人感到心慌? 不由得避开她的视线,轻轻诘道:“你不该杀吗?” 和以往不同,知柔这回是真的害怕,那一张利嘴,居然被他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苏都要杀她,她根本无机会逃。 她费尽心思离开草原,不是为了死在这里。 清理战场的人还未回来,恩和那头的消息,估计也得几日才能收到。苏都不着急处置知柔,他将铠甲脱下,寻了一处空地更衣。 大雨在傍晚时倾盆而至,天地间被笼上一层水雾。城内血气分散,染红了石缝中的雨水,北璃军却因得胜直曝雨下,高声笑谈。 知柔被关押在一间斗室。 昏暗的空间让她能够冷静下来,认真思量对策。 她非坐以待毙的性子,在这儿等苏都动手,便唯有一死。 苏都喂知柔吃了东西,她力气稍复,在与他单独相处时,她突然说:“乌仁图雅。” 苏都偏头。 “我左袖中,有乌仁图雅给我的东西。”知柔平静道。 苏都狐疑地睇着她,未动。 此女能混入军中,今日才暴露行迹,可见其诡计多端。忽然提到乌仁图雅,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知柔继续说:“我虽不知她是何意,但她有托于我,我既活不成了,还请将军代我将袖中之物归还与她。” 乌仁图雅能有何事需托她去办?苏都直觉她在说谎。 缄了少顷,他走过去,捉住知柔的左手,掌心从她腕口往上搜查,竟摸到一个扁平的硬物。 瞧他如此警惕,知柔倏然牵了下唇角。 “不敢取吗?” 话声清浅,语气下有煽动和激将的意味。 苏都的眼神突然利了,盯她一瞬,大约是自负的原因,他冷笑着站起来,把她一并拽起,双手交织于绳间,替她松绑。 知柔在得到自由后,立时划出藏于右袖的短刀,与此同时,苏都在她另一只袖袋中取出了一枚玉玦。 电光石火间,冰冷的触感架上喉咙,知柔没有留情,一字一字道:“放我走。” 身前之人却无甚反应,视线怔忡地定在玉玦上。 知柔稍掠一眼,慵沉的光压过她微抿的唇线,小心防备着,未再启言。 那枚玉玦是阿娘的。 有一年洛州水灾,连日暴雨淹没了大片村庄和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哀声四起。官府虽派人赈济,却因各种由头,施行缓慢。 林禾跟知柔存粮尽失,为了果腹,她便将玉玦抵了。 知柔还小,却清楚那于阿娘是珍贵之物。 洪水退去后,日子渐归平静,知柔在小娥家替其母制扇,攒了一笔小钱。 她把所有都拿出来,要赎回玉玦,但远远不够。知柔便与掌柜商议,称自己可以为他代劳旁事,一年为期。 那么小的孩子,论起这些不带一点玩弄,她很认真,是诚心提出的要求。那掌柜瞧她乖巧可爱,当时从林禾手中买下,确实也没花多少钱,便答应了她。 知柔将玉玦奉给林禾,她愣住了,知晓来龙去脉,欲哭,又笑,最后让知柔收起来,还对她说:“瞧见这个缺口了吗?欲满则缺,人心亦然。” 知柔未曾听懂,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知途馆易出后,她想取回,却好巧不巧地进了魏元瞻手里。 他第一次教她骑马那天,把玉玦还给了她。 未知过了多久,苏都将掌心一收,颈间沁出丝缕血线。 知柔的气息很沉稳,手却有些难控力度,大概是今晨疲于拼杀,些许颤抖。 苏都微微笑了一下,声音不辨喜怒:“恩和说得不错,你很狡猾。” 知柔没有反驳:“我本就不该在草原,随公主和亲,实是无奈之举。我只是想回家。” 室内安静了良久,就闻一个低轻的,略带揶揄的笑。 他问她:“你有家吗?” 不等她答,苏都骤然拧过知柔的刀,将她制在手下。 走出斗室时,苏都面色很冷,好像孤星在天穹挂缀,令人伤怀。 他吩咐左右:“看好她,不准让她死了。” 第76章 饮飞雪(十六) 元瞻得去,那可是他的…… 朔德七年, 初夏。 京城的雨越发频繁,茂树在水汽里氤氲久了,腥味儿蹿得满院都是。 直到四月下旬, 雨水稍住,西倾的太阳覆于檐顶,阁中光影扑朔, 常遇独子常瑾琛踩着一双沾湿的皮靴进了门, 青砖上是他绵延不绝的足印。 “阿娘。”他揖手请安。 才近七岁的孩子,作派上总要学他爹爹, 弄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然性情淘劣,那份真实品貌撂在细节处,不难窥察。 凌曦正将一摞书信收去匣中, 闻声瞟他一眼,视线落在那行泥渍斑斑的印记上,无奈地笑:“琛儿回来了。” 第93章 “爹爹让我来陪阿娘。”说完,他踱到凌曦旁边,有仆婢替搬来杌凳,他挺直腰板坐下, 有些好奇地看她已显怀的小腹。 “会是弟弟还是妹妹?” 凌曦道:“琛儿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呢?” 常瑾琛凝眉思想一阵,果断地说:“我喜欢妹妹。凌五和凌七都有妹妹, 他们的妹妹很漂亮,像祖父送我的白鸽……”脸圆,眼睛大,可爱极了。 言及此,又补充另个可能:“如果是弟弟,也很好, 等他长大了,他可以和我还有爹爹一起守护阿娘。” 常遇常年在外,相见的机会不多,也就这几年兵事止息,父子相处才逐渐多了起来。 常瑾琛崇拜父亲,却更依恋阿娘,从小便只有一个志向——快点长高、长大,像父亲一样做阿娘的屋顶。 孩子气的言论将凌曦逗得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阿娘只希望你们互相关照,互相体贴。” 常瑾琛扬一扬唇,信誓旦旦地对凌曦保证:“阿娘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人欺负她。” 凌曦微微莞尔,随即想起来问:“小五呢,他今日没和你一块儿?” 提起凌五,常瑾琛俊俏的脸庞一霎淡了两分,努了努嘴:“外祖父在城外钓鱼,凌五和他三哥哥过去了。我不懂钓鱼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和我去校场耍刀。” 原本他们今日约好到小苍山看仙人,怎料凌五背约,他不高兴,遂一个人去外面抓蟋蟀。 凌曦瞧着他气鼓的颊腮,笑着摇头:“小五不喜欢这些,你别勉强人家。” 什么不喜欢?常瑾琛抬起下颌,不知是犹在气头上,还是什么别的,声音略高:“凌五是因为比我矮,玩不过我,才说他不喜欢。” 凌曦听了只是笑,不再约束他。 同年六月,凌曦生产,诞下一女。 常遇喜不自胜,夜晚宿在凌曦房中,常瑾琛多番打扰,被他驱了出去,只顾同她们母女相拥夜话。 他一早便想好了,如果生的是女儿,乳名就叫小姰;若是儿子,就叫小喜。 七月十五,小姰满月,常家设宴邀亲朋携眷而至,共庆爱女初长。 魏景繁与凌曦相识最深,同常遇又为知己,其女满月,侯府自然在邀请之列。 这时节天气燥热,许月清剪烛回到床上,发髻未散,斜看一眼里头枕臂的男人,有些犹豫地说:“要带鸣瑛他们去吗?孩子这么小,怕是淘气......” 魏景繁朝她转转下巴,见她眉目颦蹙,倏而一笑,有几分迤的况味。 “鸣瑛我不知道,但元瞻得去,那可是他的姻缘,早些见上一面,不是很好?” 一岁大的孩子谈姻缘,为时尚早。 许月清观他面容端正,话却没个正形儿,两眉拧得更近了:“侯爷浑说什么,常夫人未必就认可元瞻,玩笑话而已,侯爷别太当真。” “怎是玩笑?”魏景繁挑挑眉峰,随之转回脸,语气颇有几分傲意。 “我魏行简的儿子将来定是芝兰玉树,前程如锦,子深的小女儿未必不会钟情于他。” 十几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许月清认为此时定亲太荒谬,晓他与常遇夫妇交情甚笃,同凌家更是世交,便缄口不语,由得他去了。 到常府赴宴那天,天色晴好,园中花木葱茏,喜灯齐明。 尚为白日,许月清看见常夫人携其子在对面同人叙话,她们见的不多,可那副面容正如初遇时一般,还是那么清嘉。 当她发现这里关注的目光,便用那张明艳的容颜对她友善地一笑。许月清微微顿住了,旋即朝她低了低头,以示礼数。 傍晚,宴席已开,席间宾客云集,笑言阵阵。 女眷们隔在另阙庭中,魏元瞻还小,由仆妇带着,与许月清落座一处。 常家小姰此时由奶娘抱了出来,才一点点大,裹在绣了吉祥纹案的襁褓中,粉白的脸蛋完全继承了其母的容貌,双眸如星,却显琥珀之色。 众人围上前,见女婴生得如此,纷纷夸赞贺喜,又有几名年轻女眷细语询问孩子状况,多是日常照看之题。 许月清在旁观看,突然想起昨天夜里,侯爷说让元瞻去见他的良缘,低低一笑。 许是成全丈夫的心意,她竟牵着魏元瞻走上去,对他说道:“这是你小姰妹妹,元瞻,叫妹妹。” 暮夏的南风泛过,小姰被奶娘放在一个专程打造的圈椅里,负儿衣稍稍挣动,露出一只花苞样的拳头。 魏元瞻的身量不过案桌一般高,刚满周岁月余,能够讲的词语并不算多,声音更是稚嫩,他望着圈椅中的婴儿,乖乖张口:“妹妹……” 小姰像是听懂了,浓长的睫毛一扇一扇,视线丝毫不错地驻在魏元瞻脸上。 这种不以言语交流的方式很奇妙,浑然天成。魏元瞻仿佛受其鼓舞,蹬蹬两步走近她,伸了伸手。 即见小姰抓住了他的食指,魏元瞻愣了一下,只觉食指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包围,她好像试图抓牢,尚浅的眉毛皱了皱,纯真而努力。 魏元瞻抽不出来。 女眷们瞧了都在笑,凌曦的挚友悄悄逗趣一声:“看来小姰和你一样,喜欢俊俏的。” 常瑾琛刚听闻这边动静,便从父亲身边溜了过来。众人皆喜的场面,他见了,心里很不痛快,马上跑到圈椅前,扒开二人的手,小声哼了一句:“她是我的妹妹。” 此后,常瑾琛每日散学回来,衣服都不换,先去凌曦的院子里问:“小姰呢,小姰在哪儿?” 见那道明丽的身影坐在树下,他笑一笑:“阿娘,我回来了。” 凌曦把眼调到常瑾琛身上,一如既往的凌乱,不知又去哪里野了:“怎么又不换衣裳?” “我来看小姰。在琦娘子那儿?” 凌曦点头。 常瑾琛踱来同她坐一会儿,那石凳像是有火燎,根本坐不住,起身向她行礼:“阿娘,我先告退了。” 知道他要去见小姰,凌曦温声嘱咐:“换了衣裳再去。” 常瑾琛忙不赢应是,大步退出。 琦娘子是常府的奶娘,住在西南小苑,常瑾琛过去时,琦娘子正抱着小姰在外头花园里踱步。 他对琦娘子一礼,随后靠近去看小姰,眼睛焕发光彩。 很快,他又泄一口气,垂着眉毛。 琦娘子待问他怎么了,就听他道:“她怎么还不长大?我想带她去抓蝴蝶。” 童言直率,琦娘子弯了弯唇:“我的小公子,每个人都是一步一步长大的,就像种子,咱们的小姰才刚刚种下,哪有这么快呢。” “琦娘子说的有理,是我太着急了。”常瑾琛点了点头,不多时,复又喟叹,“可我好想让她和我一起玩。” 想要一起抓蝴蝶、一起爬树、斗武......不好不好,小姰是女孩子,习武容易受伤,他不要小姰受伤。 思绪越扩越宏大,停经某处,忽然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琛儿。” 常瑾琛转背,瞳眸中再度燃起神采:“爹爹!” 吴王靠尽端的石阶下,常遇行走而来。这位年轻的将军有着一副儒雅之貌,只是久居沙场,战争的杀戮将他锻出一层隐锐的威慑力,他步伐稳健,琦娘子福了福身:“将军。” 常遇把小姰抱过来:“你下去吧,我们父子走走。” 阳光由斜侧把人照亮,常遇低眸看身边活泼的小影子,嘴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不久,还是问他:“今日在学堂又不敬先生了?” 闻及此,常瑾琛足下略停,通身轻快在一瞬间凝固,不肯则声。 常遇也止步下来,一只手抚过腰间玉玦:“你可知我为何将它佩在身上?” 常瑾琛抬眼,见那玉玦显兽状,其面刻蟠螭纹,还有一个古字,是“遇”。 他想了想,答道:“君子佩玉以显德。爹爹佩它,是为了警示自己仁慈温润。” 常遇略微颔首,告诉他:“玉玦,有欲满则缺之意。我是想提醒自己,不可自满,应当时刻保持谦虚和警觉。” 常瑾琛默了默:“我明白了。”笃定地压压脑袋,“琛儿谨记爹爹教诲。” 厢房里,晴丝逐寸在玉玦上照转,苏都拇指抚过刻纹,硬朗的触觉抵入指腹,他无声看着,心口有一种撕裂的痛感。 往昔如同残梦,梦中人皆尽失去,独留他苟存于世。 常家的仇,他一定会报。 只是爹爹的玉玦……为何会在宋知柔手里? 第94章 苏都有意盘问,可一消想此女狡诈如狐,她所言,他敢信吗?眉头紧皱,将玉玦收起来,忖度了许久。 当他走出厢房的时候,忽然得兵士来禀:“将军,人好像晕过去了。” 苏都脸色狐疑:“军医呢,给她看了?” 那兵士嘴唇微抿,没有直视他:“军医不愿意去。”帮汉人的小子,大家都巴不得他自生自灭。 可苏都有私心,她还不能死。 第77章 饮飞雪(十七) 他的本能和意志都不允…… 知柔臂上的伤并无大碍, 然身心俱疲,又受了惊吓,苏都走后, 她强撑的意志忽然瓦解,身体沾了榻便昏过去,长久未醒。 已值暗夜, 门扉由外头儿打开, 一双皂色皮靴大步跨进室内,跟随其后的是一名燕国女子。 苏都走到榻边, 转头看那女子, 复看知柔,示意女子上前。 原是他抓来的一名女医,哆哆嗦嗦的, 见榻上一个衣袍带血的人影,腿愈发抖了。她救治过人,却非此种情状——被敌寇押着过来。 房中烛火飘曳,榻上之人眉头深锁,似乎呓语。苏都望着知柔,听“长淮”二字在她口中段续衔接, 猜想应是城外被他射中之人。 因为背着光,他的神色难以窥真切, 那女医觑他一眼,害怕地走过去。 医者不避男女大防,但才掀开寸许衣料,她发现榻上之人竟是名女子,遂又折首瞟向苏都,有让他退避之意。 苏都在草原待得久了, 衣冠礼乐未忘,但这些琐小礼节对他来说已并不重要。 他面无表情,见那女医磨蹭不肯下手,适才压眉转身,催促道:“能治了吗?” 女医忙不迭应承。 哪怕再想走,眼下仍将伤患处理得妥妥帖帖,待停下来,榻上之人像又换了梦境,嘴里微弱地喊着“阿娘”。 那声音如同稚子寻求庇护,委实有些可怜。 女医收手盖袖,从榻旁起身,随即有兵士进来,将她带了出去。 房门一开一阖,菱形的光影短暂漫入室内,复同潮水一般退尽了。 这里光线不好。 苏都秉着一盏烛火踱到榻边,他行动无声,目光在知柔脸上细细端详,仿佛隔雾看花,面孔愈发沉重。 她到底是谁? 如此年纪,绝不可能与爹爹有故。她姓宋,哪个宋家? 当年案发之初,连外祖父都弃常氏;魏侯与爹爹交好,也没有为爹爹说一句话。唯一站出来的,竟是平素与常家走动不多的袁大人。 宋氏……苏都揉一揉眉眶,记不起来了。 良久,房中人语渐消,知柔从惊噩中猛地醒来,没有起身,只是仰躺着,呼吸略显急促。 暗黄的光罩在脸上,她视线朦胧,依稀可见男人的影子立在榻前,那是北璃长袍。 知柔重新阖眼,再次睁开,看清了。 她直身下榻,站在离光最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苏都。 其实在北璃的这几个月,她和苏都的交情并不算僵,可一到肃原,或许是地界变换,又或许是战争的缘故,两人一下变得敌对,甚至因为有些了解彼此,防备更甚。 苏都还是那副模样,安静的时候,眉眼显得越发高深莫测。 他把烛灯置去案上,坐了下来,手往怀里一取,将玉玦握在掌中:“这块玉玦,你从何处得的?” 火舌的影子把他掌中之物照得分明。知柔不觉朝前近了两步,些许急躁:“这是我阿娘的,你还给我!” “谎话连篇。”苏都五指微拢,定定地看着知柔,“说实话,我放你走。” 知柔刚才情急,目下平稳神色,计较一番,不愿在这件事上与他诳语:“我说的就是实话。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 似是被她气的,苏都歪起嘴角嗤笑了下,随后想了想,道:“你是在等恩和吗?他与你立场不同,凭什么救你?” 恩和对宋知柔有欣赏之意,他早便清楚,但北璃王子没理由、也不会施手一个对北璃军无益的燕人。 知柔从未想过等谁。 在她全部的经历里,只有自己可靠。 她努力调整呼吸,垂目间,见自己身上已包扎过,微微动弹指尖,连其上的擦伤都被纱带覆了一层。 他若想要杀她,何必多此一举? 知柔默了半晌,出言试探:“你不是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我对你,还有价值吗?” 苏都眼色一紧,继而嘴角浮起弧度,声音很低:“自以为是。” 知柔不甘心和他耗在这儿,她还想去亲眼看看长淮,如果长淮不在了……她心里一难受,敛住眉头。 不一会儿,知柔思绪回转,眸光落在苏都半明半昧的脸庞上。 “他们说你是常遇之子。” 这一声很轻,却很坚定,蓄着一丝不顾后路的疯狂,像个赌徒。 苏都的神色更冷了,望了她很久。 斗室逼仄,无人熏香,鼻端处却能闻到一种怪异的气味。时间久了,知柔才发现是她太过不安,手指的纱带叫她拧破,草药之气沁了上来。 苏都如兽般伺机而动的眸子凝着知柔:“你想说什么?” 她直视着他,语中有淳淳诱哄的味道。 “有一人与常将军往来书信甚密,其信件皆藏于一处阁楼。我知其所在。信中或许有对你有用之物,你不想要吗?” 袁兆弼的宅邸,她曾经去过,自其阁楼中取回一叠手札。 “你放我离去,我自会设法将那些信件奉上。”知柔提议道。 她突然说起这么一席话,苏都本是诧异的。草原上的确有他的谣言,但敢在他面前声张的人,只她一个。 她走投无路,所以在赌。 可是她的话,确凿勾起了他的欲望。 当年,朝廷的消息流通下来,爹爹将自己的亲信都派了出去。他有所察觉,去问爹爹是否出了何事,得到的回答总是“不必担心”。 那时候,他见爹爹整日整夜地坐在书房,信件一封封出来,再一封封进去,在他的印象里,爹爹那双弄刀的手很少久执狼毫。他明白,一定是出事了。 意识回到当下,苏都镇静地打量知柔,揣测她的话有几分真。 最后,他还是摇头,站了起来:“你知道,我不信你。” 知柔诘问:“那你将我困于此有何意义?” 苏都沉默了。 大概是他想要信她,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什么,但他的本能和意志都不允许。 因见她深蹙的眉尖,那个表情,是怀疑和困惑的,苏都不愿再和她纠缠,便随口道:“你若想死,自便。” 说话朝门板折身,知柔着急地唤了一句:“苏都!” 他停下来,回头看她。 “你手里的玉玦,它真的是我阿娘的,你能不能还给我?” 火光照暖了一点她的眼睛,和方才争锋相对不同,那双与他一样有些棕的眸子里,滢动着少许无助。他险些就要相信了。 “你的阿娘,她叫什么?”少顷,他开口道。 六个时辰前。 太阳冒尖儿,兰晔从营房里踏出来,打了个呵欠。没走多远,余光瞥见魏元瞻在营前空地舞枪,惺忪睡眼立时撑了起来,挺直腰杆儿,侍立过去。 他正好收势,瞟见兰晔,便将长枪一扔,稳稳落其手中。 “爷一宿没睡?”兰晔猜测着问道。 魏元瞻架着眉宇:“睡不着。” 自抵长烜城后,困阻重重。 先是城楼守卫不肯放他们进去,称他们为北璃细作;后来入得城中,长烜城许指挥使却说他们对北璃动向探查有误——公主才去和亲,盟约尚在,哪来的干戈? 便说是真的,北璃人素喜声东击西,怎知此计不是调虎离山?肃原防线本就薄弱,哪怕北璃军当真攻打肃原,长烜出兵也无法扭转局面,反而兵力分散,得不偿失。 简言便是:你们判断错了,如真有疑虑,应当上报玉阳。 魏元瞻自不肯空手而归,同许指挥使周旋半宿。 春日晨风料峭,他只着单薄里衣在风下练了半晌,现又去井边打水,直接舀了浇在身上,再洗一把脸。 “他们都起了?”魏元瞻侧目道。 晶莹水珠在他眉上闪烁,很快淌下来,顺着脸上的弧线落进领口,料子都湿了,能看见一片硬实的胸膛。 在军中,主子和从前真是大不一样。是否过久了,主子也会摒弃些礼仪,变得跟那些粗人一般? 第95章 兰晔胡乱想象,不忍见,晃了晃脑袋。 魏元瞻挑眉看他,他忙答道:“都起了。” 边走边问,“爷,咱们几时返回肃原?长淮不在,都没人陪我磨牙了。帐里那几个……无话可说。” “自然要回。”魏元瞻往营房里走,取条手巾把身上擦干,换了件衣裳。 说服人这种活儿,他常做。 许荣不肯借兵,无非是担心出兵后,自身防御空虚,若有闪失,难担责任。 昨夜他一宿未眠,听城中军士谈起许荣,过去询了两句。 此人并非无勇无谋,只在早年受勋贵武将打压,负屈已久,自然看不上他这种出身侯门又未及冠的毛头小子——他说的话,他自然也不会信。 魏元瞻思想一夜,先前交涉,他确实有些急躁,恐有哪里得罪了他。 随意用过朝食,魏元瞻一裹外袍,叫上兰晔:“走,去见许指挥使。” 许荣与这些军士不在一处,魏元瞻腿长迈得远,没多久便走到了。 和张季宵的官邸五成相同,附近设哨岗,手持兵刃的随军在外来回巡逻,过往却无百姓,都是军队中人,威肃得紧。 只见一名兵士在道旁下马,气喘吁吁地奔进许荣官邸,步子跑得震天响,仿佛有天大的急事要报。 魏元瞻脚步微顿,驻了下来,望着那人背影,心头忽然闷闷的,像一片孤舟行在海上,突感风云变幻,却无计可施。 兰晔观察到他的脸色,暂未言语。等进去的人与许指挥使一块出来,他对魏元瞻道:“我去问问。” 便逮了另一个打许宅走出的兵士,其面容沉重,步履略急,原是许荣派去军中传信的。 消息总要示下,因此见同袍扫听,他直言道:“天未破晓,北璃军偷袭肃原,肃原城已失守,敌军恐将直趋长烜。” 兰晔猛地一怔:“此报……无误?” 那人覆了下睫。 魏元瞻听罢,心里想到长淮,十分慌乱,虽面上不大显露,步伐却越来越快,几乎在跑,到一战马旁抓鬃而上。 许荣这才注意到魏元瞻的身影,胸口怔忡,忙大声喊:“快!快拦住他!” 第78章 饮飞雪(十八) 我见着四姑娘了。…… 四目相对, 昏暗的烛光在知柔颊侧投下了阴影。 最开始,她以玉玦诓骗苏都,是为了让他给她松绑。他既清楚那块玉玦非乌仁图雅之物, 为何如此执着? 他与阿娘是有旧,还是有仇? 知柔不敢确定,延捱了一会儿, 道:“我阿娘姓林。” 苏都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怔怔地看着知柔。 她的年纪,应该是和小姰差不多大;当年锦衣卫与刑部主事闯入常府, 将所有人都架到前院, 那时,他的确未见到阿娘和小姰的身影。 苏都竭力地控制呼吸,手握成拳, 声音有些沙哑:“哪个字?” “我不知道。”知柔半真半假地说,“我从未问过阿娘。” 比起恩和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知柔更忌惮苏都。他光鲜亮丽,手段果决,对旁人议论也毫不上心——他这个人,好像没有一丝破绽。 苏都不杀她, 是因为阿娘的玉玦吗? 知柔观察着他的脸色,眉目深压的, 很难寻到异样的情绪,便缄口不再出声。 屋内再次陷入阒然,横在二人中间的草药气味被烛光催着,辛烈愈甚。 苏都把脸转向门扉,欲离之际,他竟将短刀扔给知柔,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说了一句:“别寻死。”推门而出。 长烜城内。 许荣从宅邸出来,尚未安排好报使去处,余光忽见一道眼生的人影翻上马,认出那是魏元瞻。他心说不妙,忙命人去挡:“快!快拦住他!” 来了长烜城,魏元瞻从未提过自己的身份,可许荣观他举止,猜得出来,他是贵胄子弟。 虽瞧他不上,却也不愿叫人在自己的管辖下送死——肃原城陷,他孤身返回,只有死路一条。 兰晔听了消息,心脏猛地一抽,随即喉咙干涩,像被堵住一般。 他心挂长淮,但是眼下,他无法和魏元瞻一起走,便铆足了劲儿阻止许荣的人,替魏元瞻断后。 眼望纵马而出的身影越来越远,许荣恼得咬牙,指派亲兵去追,称务必要把人弄回来。须臾又交代,不可伤他。 魏元瞻少习骑射,是真正的弓马娴熟。西北边军纵然骁悍,却非人人都擅马术,差他太远,根本追不上。 到肃原城附近,天色近黑,魏元瞻弃马,将身上重物一应卸了,扔到林子里。 长途奔驰并没有让他的理智恢复过来,他只想见到长淮,见到活着的长淮。恐惧萦绕着他的身体,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他等不了。 这个时候,北璃军原该令人驻守城墙,怎料城中又有年轻的燕国男子犯事,几人合谋杀了一个落单的北璃兵卒,故而人都集中过去,只留了几人守在城门内,连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肃原。 也是因此,北璃军对知柔的存在愈发不满,得知苏都还从外面替她寻医诊治,无一不想除她以绝后患。 月光空空照着,城门外尸横遍地,尽是燕军。 傍晚刚下过一场雨,尸首血腥和火势烧烂的焦味附着在雨水上,洗得到处都是。 魏元瞻站立在尸海中,心绪翻滚。 分明已无半点声息,他却觉杀戮重现,一刀一枪地砸在耳畔。双手不自觉攥紧,脚步沉重,视线在一具具尸体上巡过,见了相似身形便蹲下去,将人翻正。 都不是长淮。 他焦灼而害怕,翻找的动作越来越急,每当看见一副失了血色的面孔,心智便被吞噬一分,若非对找到长淮的愿望太强烈,此刻已难以为继。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长淮右胸前有物相阻,箭锋未及深嵌,然当时力竭,加上背后伤痕累累,骤遇冲击,这才倒了下去。 如今只是失血过多,气息尚存。 魏元瞻扒到他的时候,双手沾满了血,眼中胆怯极了,拍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长淮……长淮……” 温热黏稠的触感在颊上拍打,一切都是飘渺的。长淮费力地撑开眼皮,朦胧的视线里有熟识的半张脸,无须看全,他知道是魏元瞻。 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微微弯起一点嘴角:“主子……” 才勉强吐出两字,又咳起血沫,眼睛太沉了,只想一头栽到哪里,好好酣睡一觉。 魏元瞻强忍住心底的哽咽,二话不说把他的手拉过来,往背上一放,撑着地面起身,要带他走。 长淮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梦境,是真的,主子回来找他了。 他有些高兴,还能再见到魏元瞻,也没什么遗憾了,可是高兴之余,心头又酸楚难当。 随主子去临城的精兵不在周围,看来主子是私自回来的……为了他。 二人相伴多年,深知在彼此心中,他们都占据着不小的份量。 长淮自觉命不久矣,不愿让魏元瞻难过,更不想拖累他,尝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在他肩头劝道:“爷……你走吧,别管我了……” 这是战场,城墙上定有敌军看守,虎视眈眈,魏元瞻背负他,如何能不被敌人发现? 夜色逐渐浓郁,魏元瞻不说话,只背着长淮往城下村口走。来时他望见几家农户,只要有人,一定能想办法救治长淮。 西北的路多是如此,道艰,草丛里碎石不断。 魏元瞻骑了一路的马,还没歇过,又背上长淮,体力难免有些不足。但他心急,且不敢让长淮再负伤,是以走得很稳,行动间裹挟着深刻的力度。 他是何时长成这样的?长淮默默地想。 长淮与兰晔一般年纪,比魏元瞻长七岁。在他们眼里,主子永远是主子,也是那个一发脾气就不理人的小孩儿。 他一定是又生气了。 长淮很了解他,不再劝,只断续说着:“兰晔……他一直想要……侯爷赏我的锦袍,等回京了,爷……替我交给他……” “他迟钝,想来……不会为我伤心……” 言及此,长淮似乎笑了,那笑声轻飘飘的,未等人反应就被冷风揉散。 他顿了许久才说:“爷,你答应我……不要难过……” 魏元瞻眼眶倏地红了,寒意如水的夜晚,他竟觉得喉间发热,冲背后之人恶狠狠道:“闭嘴!” 长淮果然不再说话,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周遭再无别的声音。 魏元瞻登时有些惶乱,欲停下检查他,又不敢,生怕慢了一步。 雨点飘下来,溅在身上。 魏元瞻冷静地想,他因习武,长淮和兰晔总是为他备药—— 第96章 到了一处空地,他把长淮放下,手透过沾了血水的铠甲进去翻,战袍内有两支皮革做的药瓶。 魏元瞻小心取出,能感受到长淮的脉搏还在跳动,只是越来越微弱。 他忙替他脱下甲胄,把他背上斜刺横行的刀伤撒上药粉,然后撕下自己的内袍,循着记忆里长淮为他包扎的方式,一圈一圈缠好、束缚。 过去的场景侵袭而上,眼前是长淮为他处理伤口,一边埋汰道:“照您这受伤的速度,十个身子也不顶用,我说小主子,您还是注意些吧……” 魏元瞻突然有些崩溃,他还不能接受死亡,不能接受于他重要之人弃他而去。 双手捧上长淮的脸,轻轻摇他,嗓音中有哀求的意味:“长淮,你看着我……长淮……长淮……” 他眉尖微皱了一下,魏元瞻知道他听见了,便重新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往村口走,侧脸对他说道:“你再坚持一下,不要睡,很快就到了……” 长淮的意识渐渐模糊,只觉自己在一副硬朗又宽大的肩背上一沉一沉,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是一家医户救了他们。 肃原战败,北璃将领严令不可屠城,至于周边村落,他们视若无睹。 同为国朝子民,城破的消息一传来,村里唏嘘不已。李医户在林中采药晚归,恰见我朝军士负伤行来,便将人接到家中。 晨曦映门而入,长淮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下垫着两层铺子,血衣已换,穿的是这家主人的衣裳,很干净,有阳光的味道。 稍一垂目,魏元瞻的身影就在床边,枕其手臂睡着,应是累极了,脸上身上都是血,居然没去清理——他最好整洁,几时这样眠过? 长淮忽然想哭,把头朝里边转。 如此轻微的动作也能把魏元瞻惊醒,他直起身,低低地唤了一句:“长淮?” 抚衣起来瞧他,与他对视上,魏元瞻仰唇一笑,那笑容,比长淮见过的所有时候都更灿烂。 “你醒了,太好了。” 怕他口渴,魏元瞻踱出去给他找水,不过半顷就回到屋内,扶他坐靠床头,喂他喝下半碗。 伺候人的事情,魏元瞻做起来也不毛躁,双手清洗过,想必昨夜,那双手上浸满了他的血,指尖犹萦绕着浅浅腥气。 长淮声音嘶哑:“累您受苦,长淮罪该万死。” “胡说八道。”魏元瞻皱着眉,剔他一眼。见他身上不好,这才收了愠气,起身坐去一旁。 魏元瞻不开口,长淮不知该说什么转圜,脑子沌沌的,有种劫后余生,愧疚与迷茫的感觉。 回忆整场战事,他蓦地想起四姑娘,目光往桌边停一瞬,纠结要不要告诉魏元瞻。 说了,会有用吗? 四姑娘是随北璃军队来的,观那情势,她南下定有蹊跷。而今肃原城落入敌手,爷就算知道四姑娘在此,又能如何? 他不愿见魏元瞻再以身涉险。 可……那是四姑娘啊。 长淮百般踌躇,终究改了主意,在魏元瞻倒茶时,他垂着眼:“昨天……我见着四姑娘了。” 魏元瞻手顿住,因长淮醒来而平复的心跳一刹又猛烈抨击,擂动不停。 第79章 年年雁(一) 放在心上之人,我也有。…… 四个月, 不够桃李再开,雁去燕归,却对魏元瞻来说, 久得恍如隔世。 他已经四个月未曾见到知柔。 军中生活简单,也琐碎,他从云川辗转至此, 对时间已无多少感受。 唯有在他思念知柔时, 方才察觉长夜无垠,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 全叫这夜吞噬, 漫生出一些求而不得的痛苦。 他从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么难过。 时隔数月,魏元瞻再次从长淮口中听见“四姑娘”, 握着粗瓷碗的手不觉一顿,随即放下,扭过头。 “在哪?” 视线毫无阻隔地看住长淮,声音里有隐忍和难以遏制的忧虑,“她……可有事?” 长淮摇一摇头:“四姑娘与北璃军在一起……若我没猜错,她此刻应在城中。” “你这是何意?”魏元瞻站起身, 脸色变了变,仍盯着他。 肃原城败, 北璃军在城中定少不了抢掠恶杀。知柔与他们一处是受人胁迫,还是虚与委蛇?无论是哪一种,她的处境必然危险。 长淮将他经历的告诉魏元瞻,最后,他忧心道:“四姑娘多半是在草原混入军队,以此谋得南下。她几番护我……” 想来身份暴露无遗。 都说北人残酷, 然内外一心。四姑娘在战场上定也杀了他们的人,现下境况便如同刀尖行走,凶险万分。 长淮心里愧怍,眼不瞧他,却闻脚步声往外头起,忙抬手掀掉薄被,欲下地来:“爷,不可!” 魏元瞻听见动静,折身回到床畔,手才扶住长淮的臂膀,就见他启唇:“是我亏欠四姑娘,爷,让我去。” 他因为紧张,患处又沁了血。 魏元瞻皱眉,带着命令的口吻把人按回床头:“你好好养伤,别想了。” 说话直起身,不防长淮问道:“您还回来吗?” 魏元瞻两手攥紧衣袖,少顷才答:“放心,我有分寸。” 他走出门,与在外劳作的夫妇嘱托两句,身影便消失在门框中。 知柔还是逃了出去。 清早,给她送朝食的人把东西放下,凶狠地盯她一眼,随即把门一带,却未掩实,好像笃定她不会离开。 自从苏都拿了她的玉玦,对她的态度几经周折。昨天夜里,他甚至照顾她的情绪,命人送来一碗甜粥。 在草原,饮食多以肉类为主,她已经很久没吃过米粥了。 肉干的咸香味游至鼻尖,知柔睨着没动,目光朝门缝上去一眼,稍转心思。 未几,守在门外的男子听房里“咚”的一声,懒洋洋挪步,开门走进斗室。 肉干撒了几块,挨在知柔手边,她倒在地上,胸腔好似没有起伏。 男子蹲下身,手往她颈侧去探,怎料还未触及,胳膊叫人猛地一掣,脱臼一般,连手带人摔到榻角,待要喊同伴过来,一只青色的茶壶兜头砸下,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客栈内,北璃军汇聚前场,有兵卒立在梯下,言语声密匝。 把守二楼的只那男子一人,知柔将其打晕后,迅速溜到隔壁厢房,轻阖门扇。 这间房里有窗。 虽是二楼,高度甚微,知柔活动手脚,从窗口跳了下去。 战争的气氛影响了街上景观,行人稀少,太阳掠在枣树的叶罅里,把一片土地照得伶俜。 北璃军似乎未对百姓做什么,开张的店还是开张,只是生意大不如昨。遇见异族军士,客众与掌柜皆战战兢兢,不敢出气。 知柔不知道她能去哪儿,像是久违人间,也像孤魂。突然想起那天苏都嘲讽的话,她竟觉得他说的不错。没有阿娘的地方,她自是没有家。 无处可去,又出不了城,知柔怕被认出来,专搛小路走。 到一间笔庄,她顿住脚,在身上掏了掏,真是别无长物,索性将发上的银环摘下,拔靴跨进门槛。 知柔写了两封信。 一封去京师,另一封去玉阳,给魏元瞻。 出来走了几步,她发现外面原有几家摊子不见了,道路一下变得很空,滞闷的白日落起毛雨,雨珠坠在睫上,知柔停住了脚。 掉身回望,树影里有银光闪动,她常见,是北璃长袍上的挂饰。 有人寻来了。 知柔恢复意识时,觉得后颈发酸,胃里也有什么翻滚着,十分想呕。她睁开眼——手被麻绳捆束,底下是马蹄和平坦黄沙,不快不慢地向北方驱行。 苏都。 知柔见这眼熟的绳子,不用问,定是他将自己绑了,是要带她去哪儿? 日头鼎盛,两个北璃骑兵策马走在知柔前后,为首的回顾一眼,瞧她不声不响地直起腰,目光如炬,便道:“醒了,你要是答应安分些,我给你松绑。” “你是谁?苏都呢?”知柔没看见苏都的影子。 那兵士不答她的话,马蹄“哒哒”的,自顾说道:“将军让我们送你回去,还给乌仁图雅。” 这是要把她塞回北璃。 知柔不作声,那人瞟她一眼,以为她在琢磨怎么逃。将军特意交代,此女狡黠,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将人平安护送回去。 “不是将军,你早没命了。”他轻哼一声,手里的鞭子一甩,道两旁稀疏的枣树形同船帆,鼓动着向后落。 知柔还记得一些。 在客栈,有人想要杀她,大约见计谋不成,又寻了出来,在笔庄外守着。她寡不敌众,的确有些丧气了,就在那时,另一队人突然赶来。 第97章 至于他们如何交锋,知柔印象全无,视野就是那会儿消散的,颈间钝痛大概也是那会儿开始。 说到底,苏都救了她。 知柔晒得头晕,身子慢慢躬下去,睡在马背上,顺滑的鬃毛贴着颊畔,她兀然感受到一股安逸。 离家至今,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休息过,实在太累了。 骑兵观她此状,亦不再言语,口中吟唱着什么,催马归向草原。 当日,魏元瞻被许荣亲兵找到,欲进城,可城墙高耸,无云梯,入内如同痴人说梦。 他在肃原军中待了两月,曾听人提起,西门外有地道可通,遂将许荣的人甩开,暗自入城。 雨悄然飘落,天空仍是亮堂的,魏元瞻套了一件干净的外袍,脸清洗过,看上去与百姓无异。只是见了北璃军,他并不闪躲,反而在一家茶馆外跟了一人,一路摸到驻地。 营帐乃临时搭建,兵卒们散坐于帐前,嘴里叽哩咕噜的,表情忿懑,像在抱怨谁。 魏元瞻难以听懂他们的言语,但在军中,有译者教过一些简单的北璃话,他听出来,他们在说“将军”。 四处闹哄哄的,都是男子,他没有看见知柔。 魏元瞻前后张望,北璃军的驻地竟是围绕一家客栈排开,他思想一会儿,撤足朝后巷踅身。 彼时雨才住下,急风骤起,经过先前茶馆,墙根下那张八仙桌前,换了新客。 本是无意一瞥,谁知男子掌中摩挲之物,令魏元瞻不得不停下来,多看了一眼。 它也曾在他的掌中,占据多日。 魏元瞻心头巨浪翻涌,他克制地收回眼,撩开衣摆,在那人背后的长凳上坐了,要了壶茶。 那枚玉玦,知柔曾将它易与知途馆,而今落入北璃人手里——她又与人做交易了吗? 马蹄声踢踏传来,须臾勒定,兵卒翻身下马,小跑至苏都身前:“将军,赛恩吉他们已把宋知柔带出城外,军中多有怨言,您……打算如何应对?” 苏都未予回应。 军中有人不服他,没什么稀罕,他本就是为了伯颜才留在北璃,待恩情报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少了宋知柔让他分心,他总算能平静地思量战事。恩和的消息未到,他却有些不想再等。 “传令下去,今夜启程,去长烜。” 片语过耳,魏元瞻搁在膝头的手攥了一下,他听得很清楚,那名兵士说了“宋知柔”。 将军、出城……这几个字眼和方才在北璃军帐所见关联起来,魏元瞻感到少许失落。 她不在城中。 树叶“沙沙”的,烦扰心绪。 不多时,魏元瞻五指渐渐松开,抬去茶盏上。 万幸,她无虞。 三月十四日,北璃铁骑攻破长烜。十六日,取代州。于苏都而言,形同获得一张直通兰城的凭证。 燕朝三战失利,军心颓靡,北璃军以胜利为常态,长驱直入,攻打兰城。 魏元瞻便是在此役中崭露头角,名声渐起。他与兰城守将献计,将敌军诱入锦西县,切断粮道,不出半月,北璃军中始杀战马。 四月十日,恩和率军驰援。 四月十四日,苏都率军向西突围,胜。 北璃骑兵分散至边关村镇,攻克掠粮,随后率精锐烧萧山粮仓,与燕军攻守交替,持续一年半之久。 恰值草原周边部落趁机骚扰,可汗急召大军归返,苏都与恩和无法,只得北撤。 …… 长风和畅,日影幽幽。 一串毛绒的东西挠在脸上,知柔摇头睁开眼。 面前有株蓍草在动,握着它的主人把脸低下来,眉毛英挺,眼睛像海一样深,里头能装下她的影子。 “还在睡?”恩和剔起一侧眉。 气息太近了,知柔伸手把他推开,坐起身:“干什么?” 她蹙额睇他,阳光西斜,照在脸上,昳丽的面庞比几年前多了一分成熟,脾气却丁点儿没变,不好招惹。 这是知柔在草原的第三个春天。 自肃原回来后,没多久,她收到了京师寄来的信。看信上落款,是在她离京五日后寄出的。 纸短,寥寥几行,她却看了多遍,几乎倒背如流: “自汝离京,汝母忧思过重,然无大碍,今已复元。 未得见汝及笄,实为父心头一大憾事。 汝自幼慧敏,素有主张,然远去异国,惟盼汝慎护己身,以待时机。 家中诸事顺然,汝母安,父亦健。吾儿,可期。” 是宋从昭亲笔。 知柔收到信后,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有家人盼望,她自然要好好生活,如父亲所言,以待时机。 恩和扳正身子,与知柔并肩坐下,仍用那双星光闪耀的瞳眸望着她:“明日集会,你要和我一起吗?” 每年春天,北璃的四个部落都会在银穹谷举办集会。大臣们将在帐中商讨政务,而未婚的年轻男子将在比武场上争斗,以夺姑娘们青睐。 通常,男子邀姑娘同往,有表白之意。 知柔起身拂去草叶,语气淡淡的:“不要。” “为什么?”恩和仰头。 她往前走:“没有为什么。” 知柔的马栓在旁边,尾巴甩了甩,脑袋正拱草地。 身后响起恩和有些调侃,但更多是猜测的声音:“你喜欢苏都。” 那年,她随军南下,恩和开始并不知情。后来两军相会,他方从兵卒口里得知。回到草原以后,苏都对她很好,好到有些古怪,他虽疑惑,却从未多说什么。 知柔闻声止步,回首望着恩和,挑了挑眉,随即一笑:“你是认真的吗?” 苏都的确处处帮她,但那是交易,她也替苏都在贵族女眷里做了不少事。况且她的玉玦还没拿回来,那才是她的保命符。 恩和困顿:“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和我一起?” 金色的光线正投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站了起来,没有向她走近。 知柔默了半晌,口吻近乎无情,眉宇却微微折了一下:“我不喜欢你。”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并未令他感到窘迫:“我上次听见了。” 恩和凝视着知柔,“你的心上人,是谁?” 去年冬天,乌仁图雅牵着知柔在一行女子间谈笑,篝火照着她们的脸庞,暖融融的,满是喜悦。 她们在聊心上人。 乌仁图雅打趣她年纪小,又总穿男装,估计不懂何为相思。 知柔却安静地想了想,放在心上之人吗?她偶尔,倒是会想起魏元瞻。 尤其当她看见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女孩儿追逐打闹,便会习惯性地想起他,想起在京中和他玩闹的日子。 于是她张了张嘴,说:“我也有。” 傍晚的春光延伸进了兰城,操练兵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魏元瞻的营房里,一扇矮窗下,书案凭立。 两年多了,他还保持着写字的习惯。 红霞透窗而入,遮盖桌面,上头儿静坐着一张信纸——是知柔在肃原托笔庄掌柜寄出来的。 信纸有攥过的痕迹,又被屡屡抚平,它的主人曾一次一次把它攥在手中,攥得紧紧的,好像握住了远方佳人的手。 她所书内容不多,话也寻常,可纸上一笔一画叫魏元瞻觉得十分鲜活。 纸尾有他着笔的两个字,霞光轻轻映照,字如金玉。 盼归。 盼归。 第80章 年年雁(二) 谁要他? 知柔无言, 转回背,长靴在草地上踏过,窸窣作响。 恩和把蓍草丢在一旁, 大步跟上去:“其实是额吉让我来喊你的。” 辉光将少女的身影沁润,她现在的打扮,越来越像一个草原人。那拢北璃长袍穿在她身上, 修长笔挺, 玄色的刺绣腰带箍其腰枝,上边儿没有别物, 只挂了一把短刀。 随她走路的韵律, 短刀在她腰下一落一起。恩和眼睛跟着它动,心里想着,他与宋知柔第一次相遇, 它便在她身上,好像是她十分珍视之物。 听见乌仁图雅,知柔站住脚,睇他一眼:“出什么事了吗?” “你们的公主不吃东西,快死了。”恩和不动声色地调开目光。 知柔嘴角弯起来,嗤笑了下:“胡说, 我昨天才见过她。” 自引蛇一事过后,怀仙见到知柔, 多少有些心亏。离京两年半,到草原也有整整九个季节,可她在那些贵族女眷中,地位并不高,论受欢迎,还远不如知柔。 可汗对她亦不爱护, 除了从京师带来的人和财产,她实无一可用。想寻个能说话之人,又不愿放下身段,与那些婢子推心。 第98章 前几日,怀仙便在可汗醉酒的时候,壮着胆子,开口称她要归家,求可汗准许。 于政事上,两国才刚打完,说起来还是他们背约在先,若非汉人皇帝不兴战事,恐怕今年战火也要烧过来了。 所以草原上下对这个形同摆件,又形同人质的公主,态度很悬浮。大多时候就是晾着,偶尔哄一哄,把人留在王庭便是,至于她高兴与否,没有人在意。 昨夜,怀仙当着许多大臣的面,在王帐里跪了半个时辰。可汗只当她又闹性子,一笑而过,还派人为她添衣,恐其着凉。 怀仙气得发晕,今早起来便不肯进食。乌仁图雅与十七王子的生母都去看了她,叽哇讲了好久,她敷衍地点一点头,却是一个字也不曾入耳。 “谁胡说?”恩和皱一皱眉毛,是鄙厌的语气,“她把父汗赏赐给她的女奴都赶了出来,吃的也扔。浪费。” 知柔拨开半身高的杂草,有些明白:“乌仁图雅想让我去劝?”又笃定道,“她不会听我的。” 很奇怪,来北璃这么久,怀仙的脾性像是永远不会改变。 知柔自认不小器,却也不大度,她有点儿记仇。怀仙待她不善,她冷漠应之,时间一长,分明是同国的情谊,却如陌路。 恩和轻轻一笑,他的声音像圣湖中的流水,纯净清冽,说出来的话也很幼稚:“你去骂她就行了。” 经过父汗与公主的几次交锋,他算发现了,这个燕公主吃硬,不吃软。同她细声软语是没用的,要教训她。 知柔听了,没忍住笑了出来,隽秀的眉棱微微一弯,睫羽轻簌,那样瑰丽的颜色在她脸上,明媚得有些惑人。 “她是公主,我可不敢骂她。” 恩和目不转睛地看着知柔,仿佛是天性,他不懂何为失礼。 对她的话,他是不爱听的,那个燕公主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暗哼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宋知柔怕过谁吗?” 话音甫落,知柔慢慢顿住脚。 晚霞下,她的眉宇显得格外浓重,仿佛叠了一层粉色的墨,眼眸深邃,有荧荧星火,叫暮色一摇,她的相貌实在很漂亮,此刻还有点少见的温柔。 恩和方才所言,知柔觉得熟悉,好像谁也对她说过,却想不起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周围不是这样的环境,身边人也不是恩和。 久违的愁思泛上心坎,知柔没再回声,算答应了。 风压过草叶,原始的气味从各处钻来,天穹很低。恩和走在知柔后面,他太高,肩又宽阔,几乎把她完全藏住。 “所以你的心上人,他是谁?”他又提起。 知柔瞧他是没完了,随口说道:“你不认识。” 恩和暗忖,草原还有他不认识的人? 须臾,视线又垂到身前那副腰上,从他的视野,暂时看不见她的短刀。 他默了默,张口:“是你们燕朝的人。” 前面的影子没说话,也没有停步,直向木桩旁边的马儿走去。 恩和不知是庆幸地笑了,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话说出来是揶揄的:“什么样的男子,分开两三年了,也能叫你念念不忘。” 知柔闻言有些诧异,她大概不会用如此说辞来表达她的情感。 她翻身上马,视线居高临下地斜过来,似乎笑了下:“王子如今还会说‘念念不忘’?” 很快眉眼就没再看他。 真正的男女之情,知柔还不明白。只是她青涩而坚定地认为,她是有点喜欢魏元瞻的。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为了跟知柔的谈话不被旁人听懂,恩和向苏都学了她的语言。他本就会一些,他的养母是汉人。 见她避而不答,恩和因嘲弄而剔起的唇角渐渐归平,跨上马背,安静地踱在后头。 春天的日落漫长,知柔最喜欢这个时辰,抛开一切,只说美景,她甚而有些许眷恋。 晚风扑面,知柔拂了拂散碎的头发,勾去耳后,想起景姚应该要去帐中找她吃饭了。再次回到北璃,与她亲近之人还是她。 知柔手腕微转,正待掣紧马缰,怎料恩和驱马上前,靠近她时,他稍一斜身,长臂拉过她的缰绳,两匹马便被动地贴近了,前半部分近乎挨在一起。 动作一气呵成,知柔只见他的身影偏过来,下一瞬,他就端直脊梁坐在马上,手里拽着两条缰。 他总有法子令人感到意外,知柔敛眉,听他道:“宋知柔,和我比一场吧。” 氤氲的光斑在恩和脸上晃荡,知柔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赢了,你明日和我一起去集会。” 知柔心中哂笑,面上却考虑地问他:“你输了呢?” 她与恩和经常比试,苏都说,他把她当男人,当对手。 知柔深以为然。 恩和想了一会儿:“我让敖云给你劳动一月。” 当初,恩和偷潜入燕,敖云和木希乐尾随。在梁城,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知柔。 敖云对她的偏见就从那时开始。 知柔刚抵草原的头几个月,因为恩和的缘故,敖云才同她搭话,话题的中心只有一个,他们的十九王子。 后来知道她是姑娘,敖云惊讶了很久。 再后来,得知她曾混入军营,战场上帮着燕军,他对知柔的态度急转直下,每每见了她,都要用北璃话咕哝一句:叛徒。 已经半月不曾和敖云打过照面,知柔的记忆里都快忘了这人,被恩和乍挑起,她轻蔑地哼了声:“谁要他?” 有如这种时候,轻易能看出来她稚气未脱,没有因为长期蛰伏而失去锋芒。 知柔抬了抬眉,眼睛里光彩流溢:“你输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将来若有一日我落了下风,碰到你,还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她至今忘不了在肃原城,被人挟制的感受。上回遇到的是苏都,如果下次,碰上恩和呢? 她虽不信他们,但承诺一言,有总比没有好。权当赌一把,赌他们北璃也有重诺之人。 恩和一双深眸沉静地望着她,不显情绪时,那双眼睛总带着点危险。 她是又打算要走吗?恩和想不明白,这里除了王庭,哪一点不好。她但得闲暇,定会来此处休憩,到日落才归,如此,难道不是因为喜欢? 转念复忖,如再遇战事,她在对面阵营,他的身份,绝不可能让她。 其实先前她随军南下,若没有跟着苏都,他都很难保证会不会留她一命。他享受有对手的感觉,可是沙场上,对手的命不及袍泽。 恩和手中的缰绳不觉挽紧一分,清朗的眉目稍蹙:“这不公平。” 他要的只是她集会现身,至于别的,她若不愿意,他难道还会勉强她吗? 知柔观他多时未言,大约猜到他不会应,是以眼下听了,没什么表情,只丢给他一句:“你说要和我比试,也没问过我乐不乐意,这难道公平吗?” 恩和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她不是。 比较马术,于知柔而言,本就不算公平。 恩和仔细思索知柔的话,言语上,她好像永远是活跃的,他反驳不了她。 少顷,那张英俊的面容绽开一丝浅笑:“好。”松开缰绳,微微调马。 恩和看向东面,下颌略点了点,对知柔道:“赤那湖为界,不许抵赖。” 正要走马去林中作为起始,她忽然说:“等等。”目光定在他的坐骑上,“我要和你换马。” 恩和折眉,她又是什么路数? 她有“旧迹”,坑骗他不是一回两回了,他长记性。 却不想知柔挑衅的本领年年见高,她腰背直正,眉头略微一扬。 “你不是说过,赛马不仅靠马,也靠人。听闻它随你上过战场,是战马。我想看看能够得胜,到底是马好,还是人有本事。” 恩和气笑了,视线在马背上落了片刻,重新盯回知柔面庞,端详她道:“好。” 第81章 年年雁(三) 在兰城军中,魏元瞻的相…… 二人就快到赤那湖, 空中猝然响起一记鹤唳般的响声,骏马受了惊吓,高高扬起前蹄, 恩和在马背上勒紧缰绳,马脖子直往后仰,嘶鸣尖利。 一支骨箭射在了恩和的马蹄下。 知柔闻声, 忙勒马调头, 目光在恩和身上停了一会儿,见人无碍, 眸中惊色落下, 顺着骨箭射来的方向转脸。 霞光已黯,西面的桦木林分两道列开,如同白色的迷雾, 中间空道上有一个修拔的身形,他高坐于马背,手里握着一把长弓。 是苏都。 周围一片悄寂,湖水清泠泠的,恩和的影子投在湖面。他将马抚定,随即抬首, 与远处一双蔚然的眼睛正正相衔,咬了咬腮。 第99章 在燕境打仗时, 他观察苏都的眼神还是欣赏,此刻变得尤为冷漠。 距离尚远,苏都也能察觉他那一副凶相,轻叱一声,打马过去,在他身旁刹住了, 马蹄“踏踏”,慵散地转了两圈。 恩和盯着苏都,没有开口。 苏都却是恶人先告状,莫名说了一句:“王子好大手笔,给我传句话的事儿,非要动手吗?” “什么意思?” 苏都将长弓往他身后抬了抬:“你的人把我的营帐烧了,那儿——火还没灭呢。” 恩和扭头去看,营地上空正腾着浓郁的烟,火光犹在,不过太远,视野里只有豆大的红光。 片刻,他转回来,不避不闪的神色:“我的人,谁?” 苏都视线定在恩和面上,眉头一挑:“我还指望王子来告诉我,他们的名字。”语气里有威胁的味道。 与燕的战争结束后,可汗对恩和态度渐趋和缓,隐有栽培之意。周边部族讨伐,多交于他手,阿拉木苏不甘屈居其下,然一次征战中,身受重创,至今尚未痊愈。 恩和声威日盛,左沁部落已有不少人起了联姻的念头,欲将家中女儿嫁给他。在军务上,可汗也是用他与别的将领居多,苏都却日渐闲散。 暗里流言四起,皆道可汗有意让恩和取代苏都的位置。 时下,恩和扯扯马缰,表现得光明磊落:“真是我的人干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如果不是——” 他顿了顿,澄澈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戾色,“你刚才那一箭,很险。” 这是要找他报复回来的意思。 苏都不以为意,连话都没说,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他对恩和并无敌对的兴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恩和看了看他,又望一眼知柔,然后掣了下缰绳,沿着来时路,驱马往前。 二人的比试就这么无疾而终,知柔有些遗憾,她本来都快赢了。 望着营地不断扩大的黑烟,有疑云在她胸中散开,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谈不上来。只是苏都如何知晓他们在这儿,恰好又携了弓箭,施以警告? 他是一直跟着恩和吗? 知柔垂了垂眼皮,暗自思索,照恩和的性格,应该做不出火烧营帐这种事。 “你是故意的?”知柔掀起眼。 天已经黑下来,是靛青色,草原上燃起篝火,仿佛营中之事未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一切都那样平静。 苏都未置可否,随意望过来:“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知柔催马返回,苏都很悠闲地跟在她旁边,完全不见初时的隐怒。或者说,他好像没有情绪。 没缘由地,知柔倏而牵了下唇角,似乎在笑,却令人难以察觉。 可苏都耳聪目明,他靠这个生存,听风就能辨认危险的方位,所以当她的声音突兀地进入耳畔,他别过脸:“笑什么?” 知柔大方地回视他,隔了会儿才说:“我兄长和你一样喜欢冷着脸。” 她琢磨他的表情,字字直率,“你过得不舒心吗?” 这个问题,知柔无数次想要开口问宋祈羽。那是她刚回宋府的时候,大哥哥少表喜怒,看着很不寻常。 苏都在平日扫听过知柔的来历,多是从她本人口中得知,譬如她曾住江南,九岁到的京城。 他从未听她说起过什么“兄长”。 这两个字略不顺耳,苏都拧了拧眉,就没答她的话。 知柔素来和他讲的不多,彼此需要的时候才会张口。他不回应,她也习惯了,瞧瞧天色,怕景姚等得着急,便抖了下马缰,策马前去。 夜风翦翦,耳畔的风声把细碎的人语都盖过,毡帐那圈载歌载舞的影子,是在为明日的集会预演。 光芒愈来愈盛,知柔身下的战马就要踏进红晕里,她突然想到什么,勒住缰绳,回过头很诧异地喊了一声:“苏都。” 他平静地注视她,听见她问:“你是不是要离开这儿?” 苏都做事一向很有目的,他不会放任旁人动他的东西。营帐失火,他射箭挑衅恩和,看样子,他是动怒了,可观他后来的情态,根本没放在心上。 恩和的人触了他的军威,他不生气,说明那是他所弃之物——那火,多半是他自己放的。 他在帮可汗赶走他。 知柔心跳略快,有些狐疑地和苏都对视,暗忖道,他要去哪儿? 苏都对她的反应不觉惊讶,她机敏,比恩和看得明白。 但他也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她,仅凭爹爹的玉玦,和她嘴里五成是谎的言辞,他不确定,她就是常家的小姰。 故而,苏都对她也有所保留,只提点了一句:“你回怀仙公主身边吧。” 可汗气数将尽,公主归朝,她总得在随员名册里才能踏上中原。 知柔沉默了半晌,不明所以,她在这个时刻,居然相信苏都。 西北,兰城。 一场春雨过后,风变得刺骨起来,日头却大,像口火炉顶在苍穹上,一点余热就够铺满整个边关。 二月里,军务清闲,魏元瞻闲来无事,把未打磨好的象戏棋子都拿出来,坐在石几上,耐心而仔细地在上头题字。 阳光驻在他隆秀的眉骨,绮年玉貌,与两年前并无多大分别。身量许是又高了,那双腿稍稍斜出去,像圈出一块领地似的,没有人过来打扰他。 不多时,身后响起一点轻微的骚动,他回过头,将人群中被围绕的那个身影上下打量一瞬,清楚是谁,便转回来继续玩他的棋子。 在兰城军中,魏元瞻的相貌一眼就能被拎出来,宋祈羽随便环顾一周,看见他,大步朝他走去。 到了魏元瞻身旁,宋祈羽似乎想说什么,眉宇结愁,久未吭声。 他一来,修长的身躯把阳光一应遮住,魏元瞻在阴影里等久了,有些不耐烦,他把笔和棋子放下,站起身。 军中的磨练让这幅少年的身体成熟起来,宽肩窄腰,英姿勃勃。哪怕不穿织锦袍子,仍显贵重,是一种气势,比身份更压人。 魏元瞻提眉看着宋祈羽,有如玩笑,有如讥讽:“表兄来此,是擢升还是被贬啊?” 前两月,高将军命魏元瞻率兵去稂山剿匪,宋祈羽也在。二人意见不合,执行中,折损了一半魏元瞻的人,他现在还记着,愤懑难平。 宋祈羽知他不满,没计较:“我来给高将军送信,一会儿就走。” 魏元瞻目定他须臾,表示知道了,见他没别的要说,转背欲辞。 宋祈羽在背后道:“侯爷的家书,世子不曾收到,对吗?” 引得魏元瞻止步,侧身看了看他,即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未拆的信件。 稂山一事,魏元瞻不仅和宋祈羽有梁,还有一个姓卢的。那人拦了侯府的信,正巧让宋祈羽碰见,便替他夺了回来。 魏元瞻眉目微皱,走过去,把信拿到手里,还没问他是谁做的,他已经应道:“是卢庆臻。” 魏元瞻轻勾了下唇角,轻蔑地笑一声,猜到是他。拆动信封待看,宋祈羽的声音稍显沉闷地传入耳中。 “我家里寄来的书信,我也是近日方得。你姐姐……临盆艰难,情势不明。” 宋祈羽的信是宋含锦写给他的,不止说了宋家,也提到了魏鸣瑛。她于去岁腊月生产,宫中却一直没有消息透出,只知道太医院的人守了一夜,侯夫人也进宫伴她了,彻夜未归。 宋祈羽猜想,侯爷家书中或许亦提及此事。到底是表兄弟,魏元瞻的事,他做不到毫不关心。 话音甫落,魏元瞻浓黑的睫毛颤了一下,立马拆开信读,落款是三个月前了,没有提到姐姐生产。 晨光将他的身影笼罩,英气的面庞上难窥内心起伏,但那双紧紧握拢的手能看出他十分焦急。 北上两载有余,魏元瞻与姐姐从未断过书信,自她入宫后,收到的信越来越少,几乎都是母亲进宫会面,归家后再书写寄给他。 这件事情上,宋祈羽帮不了忙,此行目的已达,见魏元瞻如此,他不欲久留,默然往院外踅身。 待魏元瞻应过来时,他已走出十几步远,那副硬朗的背影在后者眼中维持了很久。他已至加冠之年,举手投足中颇有宋从昭的风仪,持重温润,也有沙场男儿的血性。 魏元瞻往前踱了两步:“多谢。” 宋祈羽顿了一下,没回头,继续向外面去了。 长淮和兰晔刚从营外回来,听见了宋祈羽的话,忧心忡忡。 第100章 太阳晒得人心里急躁,长淮暗窥魏元瞻脸色,很快便听他问:“将军回了吗?” 他们方才和高将军迎面走过,眼瞧他去了值房。长淮道:“将军好像去寻副指挥了。” 魏元瞻把信收入怀中,拔靴朝前。 “爷,姑娘她……咱们……”兰晔磕磕绊绊,趋步在他身旁。 魏元瞻直接说了两字:“回京。” 第82章 年年雁(四) 明日离城,迎公主仪仗。…… 边关军纪森严, 将士不得擅离驻地,待魏元瞻的告假批复,已经三月中旬。 他一刻都多待不了, 唤上兰晔长淮,日夜并程,几乎人不下鞍, 终于十日后抵达京师。 按说京内不可纵马, 却闻马蹄声如鼓点一般消消靠近,声音愈来愈大, 侯府门下小厮扭头遥望, 就见几道人影在骏马上奔驰而来。 至府门前,魏元瞻勒住马缰,跳下马, 大步跨上台阶。 小厮瞧怔愣了,片刻才想起去拦,长淮于后头儿追上,大声道:“还不开门?是世子!” “世、世子……”魏元瞻风尘仆仆归来,连封信也没有,府中人未得令, 哪能想到眼前这个袍卷尘土的人是小主子? 仔细窥看,虽身形有些变化, 那张脸五官深刻,眉宇间带着少时的悍然之气,不是魏元瞻是谁? 忙不迭大喊:“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里头门闩一启,朱门大开,禀报声层层递进,阖府漫染上一片难以言喻的喜色。 魏元瞻直往许月清房里拜见, 到了门口,他忽然顿步,撩开衣摆跪在廊下,端正地冲内里磕头,直起身道:“父亲,母亲,儿回了。” 话音甫落,许月清原在房中刺绣,手里的绣绷顷刻坠下,眼泪像自己会淌似的,覆盖视野。 她的礼仪没有了,清冷的外表也尽丢弃,按捺着泪眼出来,望见廊下窄袖括挺的身影——哪里都和从前一样,又哪里都不一样,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暌阔日久,许月清有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回来了,竟半点风声也无。 一想到自己金尊玉贵的孩子跑去西北那种地方受累,心痛难忍,她疾步过去,扶上魏元瞻的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 许月清哽咽着,通报的下人堪才跑来,见夫人已见到世子,却步退下。 魏景繁从房里踱出,借院内辉光把人仔细瞧一阵,未言语,但稍稍安下心来。 “母亲。”魏元瞻起身道,“姐姐如何了?她可平安?” “鸣瑛……”许月清慢慢蹙额,覆手将眼角抹一抹,心绪犹未平定。 魏景繁看他们一眼,转进屋去:“进来说吧。” 自魏鸣瑛入宫后,皇太孙对她确实照顾,不曾因为联姻而有所苛待。 去年十二月,魏鸣瑛诞下一女,正日子未到,是急生子,娘胎里带了弱症,她亦身体虚弱,有些郁郁寡欢。 皇太孙为哄她开怀,闲暇时,命人在宫外采买了不少新鲜物件儿,又常常伴她左右。今岁初春,魏鸣瑛愿意到花园走动了,胃口也渐佳,皇太孙大喜,将她殿中之人挨个赏赐了遍。 谁承想,因为那个姓江的皇商,二人复生口角,时至今日,皇太孙已逾半月没去瞧过魏鸣瑛。 而皇帝因魏鸣瑛诞下的是女儿,对魏家的不满稍释,魏景繁在朝堂上少了些许桎梏,却到底不如三年前。 日照西窗,浅阴在魏元瞻目中拂动,得知姐姐母女无恙,暗舒了口气。脑子里恹闷地想到皇太孙,眉头又紧,纵知君臣有别,还是很难压住去讨伐他的心思。 “元瞻。”一声轻唤从上首传来,魏元瞻移目,听许月清道,“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久别近三载,许月清观他相貌未变,轮廓好似硬朗了些,或许也清减了,便总要疑他究竟过得好不好,除了身上的伤,军营里是否有人为难? 在她看,哪儿都不如京城,不如天子脚下,寻个稳妥的差职,到了年纪便娶妻生子,这才是他该当做的。 魏元瞻无意遮掩,径直说:“本未轮到我休沐,此次是告假回来,军中允了我一月。” 闻及此,许月清高高吊眉,掌心在椅子扶手上撑了一下,语藏急色:“你还要回那地方继续待着?” 这些年,他们虽不在魏元瞻身边,他的消息,总有各种渠道从边关传回来。 凡与北边打仗,不管是草原部族抢掠,还是跟北璃,魏元瞻的身影定在其中。报信的人都说,不知世子在北边是否有什么仇人,次次出征,好像非得把北边攻下来似的。 高弘玉信重他,便更加重用,他领兵的次数多了,受伤的机会如草疯长。去年秋天,有消息传来,说他昏迷不醒,许月清听了心跳滞重,接连十数日不思饮食,大病一场。 是以今番,无论说什么,她也绝不许魏元瞻再度回去。 许月清立场坚定,魏元瞻刚到家,不愿同母亲争执,他暗中把眼光挪到侯爷身上,又重新垂眼。 父子俩默契地完成交接,魏景繁出言斡旋,魏元瞻先行告退。 京城的风与边塞相较,算得上柔和,魏元瞻才走到房中,浴桶已经备下。 他在热水里泡了一炷香的功夫,倒去床上,又曲曲折折地想起知柔,好在身体乏倦,阖眼没多久便睡着了。 翌日,日上三竿,长淮他们见屋中没有动静,不去打扰。 晌午要摆饭时,魏元瞻已穿戴齐整从房内踏出,穿上吴绫绸缎,和在西北简直判若两人。 兰晔见了,长留京中的心更加坚固,一头说着,一头窥他脸色:“爷,咱真得回去么?夫人说的也在理,再过三两个月,您都十九了,是该安定下来,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边……” 话未说完,对上魏元瞻乜来的视线,声气儿弱下去,渐如蚊吟。 “你留着吧。”魏元瞻抬步向外,和长淮相看一眼,他立时上来挡住兰晔,凭人在后头几番喊叫,魏元瞻只慵闲地扬一扬手,示意他们不用跟。 这次回京,魏元瞻先到起云园拜谒师父,款叙一会儿,又去了宋家。 宋含锦仍待字闺中,听魏元瞻来,本是懒得见的,转念却想,他和哥哥离得近,说不定能从他口中听闻哥哥的现状,这才半推半就地去了正厅。 她和魏元瞻各怀心思。到宋府,走亲戚是一桩,另有一层,魏元瞻想替知柔看看她的阿娘。 仔细检算,他好像从未见过林娘子。不知为何,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拜见的,可又没有正经名目,不敢唐突。 故与宋含锦交换,各自打听。二人相处良久,府里下人瞧了直往许月鸳身边报,生怕三姑娘被他带去西北,寻大公子。 魏元瞻在京安住几日,待返程时,京中杏花已开,粉白含蓄地点在枝梢,偶有簌落,羞杀春雨。 像个行旅匆匆的游子,他把所有重要之人都见了一遍,唯独见不到姐姐,京城也没有宋知柔。 来时心焦难遏,复归西北,魏元瞻一行没再连夜赶路,正好四月十日到的兰城。 日子如常过着,十二月,边关气候已是极尽严寒,军营里难得用胡椒煮汤,盛着大碗羊肉,分给军士们暖身。 魏元瞻房里烧着银炭,他坐在书案后,周围站了三四个人,还有几个捧着碗筷蹲在门边,都是托他为自己写家信的。 魏元瞻好洁,但在军中待久了,不得不把台上的规矩收一收,放任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大口吃肉,汤味儿、饼味儿游荡过来,再从窗户出去,魏元瞻眉头时松时紧,是忍耐的模样。 日头白大,书案上蒙了碎金,有个身宽体胖的男子杵在案侧,魏元瞻正替他给家里的媳妇去信。 他间隙里偷瞄魏元瞻几眼,好奇道:“小将军还未娶妻?” 魏元瞻不及答话,地上叼饼的先抢白道:“小将军才多大,还不到双十呢,娶什么娶?” 军中什么年纪的人都有,但像魏元瞻这样的,少,脱去军衔,在他们眼里就是孩子。 老文被呛了声,不大高兴,哼唧着嗓子:“我媳妇就是在我十八那年跟我好的,她说我那时可俊了,要知道我现在磕碜成这样,她才不嫁我呢。” “你拿小将军跟你比?真是厚颜无……” 字音未绝,老文挺起壮硕的身躯:“说说怎么了,都是实话,不信你问我媳妇去!” 二人一递一声,斗个没完。 魏元瞻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只想快点结束这里,他拿指节扣了桌面两下,实在有些响。 “行了,还有什么要写?太贴心的话别念给我听,写不了。” 第101章 几个和魏元瞻亲熟的听了这话,暗里憋笑,其他人见他这副挑眉催促的样子,怂着脑袋,尤其是老文。 “那、那最后一句,”老文摸了摸高耸的鼻梁骨,脸皮似有些红,从那黑黝黝的皮肤里冒出来,“就写……等柿子树开花了,我就回去看你。”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开始捏声学他,独魏元瞻手中的笔停下来,思绪飘远。 柿子树……外祖母家里也有一株柿子树。 在那棵树下,他是第一次主动接近知柔。后来,他骗她去起云园摘柿子,她可傲了,还不让他送她回去。 此刻想起来,这些事情过去太久,她也离开他太久了。每次有外族扰边,他都会出征,摒去责任,私心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遇见她。 魏元瞻重理信纸,笔尖往砚台上蘸墨,正待续写,外头见礼声此起彼伏,很快有人来喊:“将军来了,将军来了!” 老文他们一刹都溜出去,有些憨地跟将军招呼。高弘玉点一点头,每个都应了。 魏元瞻搁下狼毫,拿手巾擦擦指腹,方才不疾不徐地起身出去,冲高弘玉行了军礼:“将军。” “嗯。”高弘玉手里握着一卷绢帛,淡说了一句,“你去准备准备,明日离城,迎怀仙公主仪仗。” ----------------------- 作者有话说:回京以后,知柔和小魏的对手戏会多的~ 第83章 年年雁(五) 认不出我了? 一只灰隼在天空中盘旋, 知柔马不停蹄,从守兵处回到怀仙毡帐,掀帘入内。 “殿下, 车驾和队伍都已安排妥当,等明日雪停了便可启程。” 风雪被她的动作带入帐中,怀仙掷去一眼:“知道了。”玉手轻拍毡毯, “外面冷, 来这里坐。” 知柔归到怀仙帐下已有半年多,她一来, 许多棘手的事迎刃而解。怀仙表面上端着公主架子, 实则将知柔视作主心骨,等闲离不得她。 知柔有自己的目的,兼此行北上, 不算收获全无,以前的事儿便没同怀仙太过计较,总之她也不会为她赴汤蹈火,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眼下闻言,知柔大步过去,撩袍在毡毯上盘腿而坐, 不动声色地捏了下手。 天气冷得刺骨,怀仙扯一扯风领, 把袖炉重新握在掌中:“前日那些饶舌之人,如何处置的?” 可汗死后,阿拉木苏继承了他的位子,也继承了他那从燕国来的汉妃。可是中原礼教,从来没有这般歪邪的道理,怀仙自认受了屈辱, 毡帐前命守兵看牢,等燕帝下旨。 阿拉木苏是因为恩和被唤作奴隶种,在血统上分了高低,这才得位。是以他终日忙着收拢大臣,根本无意这个即将归国的燕公主。 怎料前日,阿拉木苏与人争斗,饮了些清酒,不知刻意还是无心,他走错毡帐,进到了怀仙帐内。 知柔那会儿和景姚在桦木林中跑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苏都把人从怀仙的毡帐拖出来,勾搭着肩。 与她相视上,苏都回以她一个无事的眼神,将新王带走。 可惜动静太大,好些人都瞧见了,流言就是这样开始。 昨夜,知柔听见怪声,披衣出去,见两道魑魅般的人影立在树下,空气中游荡着血的气味。 “……阿拉木苏把他们鞭挞了,仅存一息。” 怀仙手中的袖炉没攥稳,险些磕落,鸦黑的睫羽颤动一下:“他……怎么敢?” 那几人虽话说得腌臢,令她不痛快,可她让宋知柔去处理,便没想过要取他们性命。那可是她的人,是燕朝的人,阿拉木苏怎么敢? 如此心狠手辣又喜怒无常,怀仙不得不疑心,他肯定放自己回去是不是真的。 知柔未言语。 阿拉木苏是如何继位,旁人不知,可她看见了。苏都那夜悄悄进了可汗的王帐,自此再无人出入,唯一一个就是阿拉木苏。 他白天入内,待了很久,再出来时,身上便带着可汗传位的手印。 苏都在帮他。 昨天夜里,知柔也看见了苏都。他站在阿拉木苏对面,没动手,却不阻止,就冷眼瞧着。大约是发现她出来,方才拦了一下,令其停手。 那会儿,知柔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恐惧。 苏都这个人,他在战场上不杀降,与书中描述的那些草原将领不一样,他的部下,不会屠城;可他昨夜袖手旁观,冷漠得像没他这个人,只是一具空壳子。 知柔时常觉得他立在天平中央,亦正亦邪。不免又想起自己和他的关系—— 不久前,苏都把阿娘的玉玦拿给她瞧,蟠螭纹下有一个字,不显眼,像是篆书。她起先也看到过,未曾留心,直到他告诉她,那是“遇”字。 知柔初闻此言,恍惚感到什么朦胧的猜测在被证实。 她不是没有想过,阿娘可能不叫“林禾”。 心下疑窦丛生,想拨开它们,又不敢,尤其面对苏都,知柔不敢问。 次日天蒙蒙亮,雪渐收,大地上一片金白。 队伍调整好后,人数比之三年前,大概少了一成。知柔从毡帐弯腰出来,只顾着找景姚,谁想一抬眼,又对上苏都。 他换了燕朝的衣裳,辫发也取了,乍一望过去,身上再没有一点草原人的影子。知柔沉默着,心里暗忖,他是要与他们一道回燕吗? 不知缘何,知柔有些抗拒,蹙紧了眉。不防景姚打旁边踱步过来,也随她朝那边端详,半晌,低低置了一声:“怪不得……” 旁人都觉得那位将军面容冷硬,个性森然,明里暗里都有些怕他。 景姚不同,她认为他很亲善,有一种令人安定的感觉。却说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她根本与他不熟。 时下观他这身打扮,终于想起来——她和他仅有的一次接触下,景姚看清了他的眼睛,像圣湖里清洗过的琥珀,明明澈澈,能惑人心。 知柔也有一双这样的眸子。 …… 队伍出发后,苏都骑马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 过了盛州界碑,雪彻底住了,天色明净。 知柔照旧走在怀仙的车驾旁,与景姚一块儿,脚下踩着来时路,忽觉一切都不大真实。 时间又快又慢,有时快得叫她害怕,会想,是不是一辈子就要荒废在这儿了?她有好多事情想做,好多人想见,绝不可以。 可当她躺在草原上,嗅着阳光和草叶的气息,便觉得时间无比漫长,长到她能完整地回忆在京中发生的事。 不可避免地,她又想起魏元瞻。 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他那时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如今是在玉阳吗? 知柔无法想象再次见到他是什么场景。 三年了,他肯定将她忘了——魏元瞻比她还要冲动,性子急,不喜欢等,又怎会等她一个归期不定之人? 如此一想,知柔心里隐隐有种艰涩的情绪,还有点儿从前跟魏元瞻争输赢的感觉,很不服。 她虽然没有时刻惦记魏元瞻,却一天也没忘了他。 越思量,那张昳丽的唇越发抿紧,很快将思念转移到阿娘身上。 等回到京中,她终于能见到阿娘了,还有父亲……思及此,知柔的眉眼忽又暗了暗,胸口迟钝,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 想到父亲对她的种种爱护,她不愿意相信那是假的。 浓卷的睫毛倾覆下去,光辉搭在脸上,流露出一丝烦闷。 景姚窥她一眼,有所察觉,小声唤道:“知柔,你怎么了?” 自陛下允了公主回朝一事,知柔的心情一直上佳,从未见她表现出任何躁郁。 闻言,知柔愣了须臾,裹裹衣襟道:“没有,太冷了。” 景姚便将自己身上的围领摘下,递给她。 知柔要拒,她直接塞她掌中,然后往前瞻望,喜悦地说了一声:“我看见他们了,来接殿下的人。” 知柔随之举目,尚远,视野中乌压压一片人马,据守在兰城数里开外。那副架势,该算得上恭迎了吧? 北风飕飕钻来,知柔将围领戴上,裸露的肌肤被遮掩地严严实实。 景姚的声音还在继续:“等回了京城,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二人相处日久,情谊笃深,先前知柔坠马,景姚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她三天。 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在她二人身上也算得以体现。知柔感激她,也舍不得,遂问:“姐姐有何打算?” 景姚悄觑周围一眼,压低了嗓音:“我其实……想求殿下把宫籍给我,我想出宫。” 知柔目露惊讶。 之前她随军离开,曾问过景姚,愿不愿同她一起走,景姚拒绝了。她还以为景姚是求稳妥之人,不喜风险。 第102章 观知柔情状,景姚待欲续言,怎想怀仙突然推开窗板,向外头瞥视。无奈,只得暂先住口。 不多时,队伍停下来。 守卫头领在前交涉,未几,其手下折返,向马车内禀告:“殿下,礼部尚书赵大人和高将军前来迎驾。殿下可要在此下车?” 车厢内静了几息,随后闻怀仙的音色缓缓溢出:“这还没进城吧?” 那人揣度着领命,策马回到前方。 因此,车队在原地滞留良久。 知柔听见他们所言,暗道怀仙的脾气真是丝毫未改,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之意。 她垂下眼睫,百无聊赖地把弄腰间短刀。这是她跟随怀仙而得到的“殊荣”,除守卫以外,只有她身佩利器。 足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有马蹄声渐近。 节奏很慢,“踢哒踢哒”的,马背上的人影瞧着英朗,上半身随马的节律微微浮动,他像在放眼浏览,快到知柔身旁时,马蹄停驻。 知柔触在鞘上的手垂落了,她狐疑地挑起眉,抬睫望去。 天际一丝金线射下来,四目相接的刹那,知柔呼吸一凝。 魏元瞻和她对视了好久,眼睛仿佛长在她身上,四处巡查,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的模样没有大改,连穿着也是,通身利落,眉宇间藏着一点英气,可那道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比三年前多了一些什么,是安静的,诧异的,又似静水微漾,直淌到他心里。 心跳一点点加快,面上却是松泛。魏元瞻冲知柔微笑了下,语气里有挑逗的况味。 “认不出我了?” 知柔捏着指节,胸腔内有活物欲挣出来,从未想过会这样见到魏元瞻。 他和三年前倒是有些分别,虽然青涩,可锋芒不掩,大约是军中磨砺加深了他的气度,在高头大马上,他穿着甲胄,凛冽得太不同了。 只是他对她含笑的样子,还有说话的语调,与印象中的魏元瞻完全重合,令她记起刚出京时,他也是坐在马上,喊了她。 知柔心脏紧缩,酥麻的感觉从胸口扩张到胳膊,掌心,一路向下……一时忘了开口,只将视线定定地衔在他身上,好像看不够似的。 魏元瞻低声笑了。 后面有人传唤,他回头望一眼,复转过来对知柔道:“等我。” 便一掣马缰,掉身而去。 马蹄声凿凿切切,乱若擂鼓。 知柔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终于启唇,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久违了……魏元瞻。” 第84章 年年雁(六) 再看下去,就要失礼了。…… 高弘玉与礼部赵大人正安排兵马后退, 回城重迎公主座驾,魏元瞻是特意跑去仪仗中见知柔的。 景姚朝马背上的人影递一眼,贴近知柔低道:“你们认识?我还以为他是来请殿下的呢……” 不单她, 队伍里其他人也如此以为,怎料那小将军连一声礼都没和殿下问。 怀仙坐在车内往外掠了片刻,隐约见是魏元瞻, 倒也不屑, 把眼收回来,耐心等车队入城。 没多久, 队伍得了前进的命令, 闲杂和猜测的目光终于落幕。 知柔望着远处魏元瞻的身影,穿着乌光闪闪的甲胄,照在阳光下总是不太真, 便疑心他是幻象。 入兰城后,赵砚等人一齐下马,上前相迎。 怀仙由婢女扶出来,素手玉貌,瞧着温善极了。赵砚率先向她行礼,她淡淡受着, 偶尔开声回以两句。 西北的日头明亮,罩在身上却无甚温度。 知柔站在怀仙旁边,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双眼睛似燎了火,目光顺着她的脸看到她纤细的腰上,他送她的短刀,仍挂在那儿。 知柔蹙了下眉,觉得周身发热——他看得太过分了。她毫不退让地望回去, 即见魏元瞻微微勾唇,好似压不住嘴角笑意。 生平第一次,知柔竟觉得与人相对如此局促,不由得把眼移开。 “殿下此行劳顿,不如先至驿馆安歇,明日,臣再遣人带您四处逛逛。城中虽多兵户,可得知殿下归朝,亦准备了不少戏艺,只等殿下一观。”赵砚拱手说道。 怀仙听了此言,面上并无太大的喜色。 比起在边城多待一日,她更希望早日回京,毕竟这离北璃太近,环境也差不了多少,黄土风沙肆虐,怎比京城?她也很久没见过父亲了。 怀仙随口应道:“有劳赵大人,高将军。” “殿下请。”赵砚比一比手,引怀仙同其随侍步入驿馆。 知柔虽不算贴身侍奉她的人,但还未到京中,难免怀仙不会交代什么,知柔也想和景姚住在一起,便抬足跟去。 孰料才走一步,身前有副高高的影子落下来,甲胄的声音细碎,她举起眼,是魏元瞻。 周围陆续有仪仗中的人经过,军队守在驿馆外,纪律森严,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魏元瞻是少将,行动无束,但当着众袍泽之面,他举止已算收着了,音量都没太过声张,低着嗓音:“你别走。” 他迫不及待地要和知柔叙旧,若此时不成,他恐要罔顾礼法,闯到她厢房里把人拉出来,靠近地,仔细地将她观察几遍,到底哪里生了些许不同? 方才看见她,心跳的感觉足够强烈,好像有爆竹点进腔管,密集而持续地在心内响动。 他已经三年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她为何如此吝啬,一句话也不和他说?这般想着,魏元瞻垂向知柔的眼神就有几分不满和委屈。 正因分别太久,实在有些生分,或者说,有些许陌生。明明是很熟稔的两个人,但知柔看着魏元瞻,总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什么,有些不敢靠近。 眼下,她迎上他的视线,深刻地感受到他就是魏元瞻,那个倨傲又低微的眼神,只有在他做来才不会矛盾。 “魏元瞻。”知柔开口,她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不过更加清晰,更加有力度,清清爽爽,如同裹着晴雨,有丝润泽。 话音入耳,魏元瞻隐约低了点下巴,目光专注地凝在她面上,等待她的后文。 知柔目视他一会儿,偏头笑了一下,太阳五光十色地装点她的容貌,绚烂明媚,似被阳光镶洒。 须臾,她转回来,对魏元瞻道:“殿下可能会唤我,我不能杵在这儿。” 他顿了片刻,适才傲慢地说:“管她呢。” 周遭经过的人不断朝他们窥瞄,魏元瞻纳入眸中,遂退开半步,又叫知柔,“跟我走。” 说话向另一道转背,一面拔靴,时不时侧首暗看一眼,瞧她是否跟上。 到驿馆外一颗枣树下,知柔站定了,随意打量四周,与草原还是有些差别,眼中俱是沙土颜色,茫茫的,让人觉得孤寂,又隐有一丝柔情。 她撤回视线,投在魏元瞻面庞:“你要说什么?” 这般单刀直入,没一个多余的字,魏元瞻被她弄得些许无言。他挑挑眉峰,半晌才道:“你没有想对我说的?” 在知柔听来,这话有倒打一耙的意思,深秀的眉棱学他挑起,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不是你让我跟你来的吗?” 那语调让魏元瞻愣了一瞬,不禁嚇一声,有些气:“宋知柔,你真是……” 后面话没说出来,也不知说什么,就见她抿一抿唇,有企图掩盖的笑意。 原是故意逗他,这会儿才正常道了一句:“你变高了,我再也长不过你了。” 十一岁的时候,师父总说她还能长,她也的确比同龄女子高挑许多,恰值和魏元瞻相互看不上的节点,她便一直希望自己能再长高些,最好超过魏元瞻。 如今她身量已定,魏元瞻却比三年前又高了两寸,他的肩膀在她额头之上,若他站近一点,她怕要感受到浓郁的威胁。 魏元瞻对她的话未作回应,反而轻说一句:“你变漂亮了。” 现在的宋知柔与小时候比,真是亭亭玉立,被她那双如有浮光的眸子望住,内心很难不起波澜。自见到她,他的心没有一刻是寻常运作。 知柔闻言微讶,可能对他的赞赏还不适应,他用那样的口吻说出来,直叫她有些慌乱。 便低笑了声,遮掩着把头别向一边,隔一会儿才问:“你不是去玉阳投军吗,怎么在兰城?” “张都督瞧不上我,幸在高将军慧眼,把我留在身边。” 知柔点了点下颌,话音闷闷的,隐有失望的情绪:“我给你写过信,不过是往玉阳去的,看来你没收到。” “收到了。”魏元瞻接口,知柔转目睇他,他继续说,“宋祈羽拿给我的。” “大哥哥?” 第103章 “嗯。” “他也从军了么?”知柔扇了下睫毛,心想,三姐姐一定伤心坏了。 难得重逢独处,魏元瞻不想把话题停在旁人身上,他对她的三年有很多想问,什么都想知道,拣了最重要的一点。 “在北璃,有人欺负你吗?” 知柔颇傲气地反诘:“谁敢?” 魏元瞻望着她看了很久,她察觉到他的眼光,沉静、柔软,好似还有一些晦涩的情绪。 知柔回视过去:“你不信?” “没有最好。”魏元瞻把眼稍稍错开,才离了她的脸,又回到她颈上,围领覆盖,没露出寸许肌肤,手倒是干净无暇。她习武艺,他却仍担心她护不好自己。 “两年前,长淮和我说他看见你了,那时在肃原城。我想见你,于是我从西门外一处地道入内,混到了北璃军帐。” 魏元瞻说着顿了顿,重看回去,留意她的神情,“你不在那儿,但是你的玉玦在一个男人手里。” 知柔听了先是惊讶:“长淮活着?” 她那时以为苏都的箭法狠戾,难有活口,只要想起来便十分伤怀,胸臆仿佛被人绞动,少思饮食,瘦了好大一圈。 魏元瞻颔首:“他说你护了他,他自觉亏欠,日日想着如何回报你。” 知柔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长淮无碍,她很欢喜,但一想到苏都,嘴角慢慢放平:“我……” 有些私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又如何启齿。事关阿娘和宋府门楣,也关于她的身份,尚未弄清楚,故不太愿意说与人听。 魏元瞻不催促,也不强迫,边关的风吹来身上,多少还有些寒。他将自己的氅衣掣下,近前一步,手从知柔颈后绕过来,远看,他几乎把她拢在怀中。 那双骨感而有力的手在知柔围领下施为,靠得近,她没感受到不安,但不知为何,呼吸略紧,只觉他的指尖在围领上划过,分明很轻的力道,竟好像是他的手毫无阻碍地在她颈上游掠,伴着一声低语从头顶落下。 “你的玉玦,拿回来了么?” 他问得随意,两手将系带打好结后,放开她来,目光却怎么也脱不离她。 知柔摇头:“没有。” 自从苏都把玉玦上的字拿给她看,她再未与他提过归还一词。 苏都的秉性,等闲不会说谎,甚至还很直白,她生怕她多言什么,下一刻就会从他口中听见不想听见的话。 魏元瞻沉默着。 他和苏都交过手,不止一次,此人手段刚硬,有勇有谋,魏元瞻在他手中败过几回,更知他威胁人的本事。 苏都也威胁她了吗? 两相无言,知柔捋一捋氅衣,抬目认真端详着魏元瞻。 很奇妙,三年的时间不算短,刚见到他时,她还觉得不真,连靠近都有几分小心翼翼。可这才一会儿功夫,他们之间好像又没了隔阂,她喜欢和他说话,也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那些她看不见的日子里,他是怎么过的?知柔莫大地好奇。 眼睛移到枣树上,枝头有雪未化,白绒绒的。 她踮脚摇动一枝,簌簌雪落,坠在魏元瞻鼻尖,冰凉的感觉打断他的思绪,他皱一皱眉,抬手拂掉,回眼看着知柔。 深压的眉宇颇显威势,有种天然的侵略性,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知柔和魏元瞻玩闹惯了,未觉有他,见捉弄达成,她笑嘻嘻的,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稍不留神,魏元瞻忽然伸过胳膊把她钳住,掌心一带,将她拽到身边。 知柔脚下跄了两步,险些摔进他怀里,他倒好,扶也不知道扶她,只顾着叫人挣不开他的束缚,另一只手捉向树枝,要报复回去。 雪像萤火一样砸下来,知柔满地躲,声音似警告,又似讨饶:“魏元瞻!” 他只当未闻,唇角藏着点笑,没有半毫放过她的意味。 知柔北上,魏元瞻便去了军中,哪还有过玩伴?这样久违的感受令他玩心大起,瞧她躲,干脆抓了一把贴去她颊腮。 冰冷和温热的感觉先后覆上——雪很凉,但他手指的温度灼灼,知柔愣了一下,双眸清透,比雪还无尘。 她的手腕还在他掌中攥着,脸颊也被他握了一侧,目光交缠,不算近的距离一霎变得有些暧昧。 魏元瞻被她那双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心乱,眼神也乱,再看下去,就要失礼了。 他忙用手揩掉她颊上的雪,已湿了些,不知是冷的还是烫的,像火烧一般,隐隐有痛楚传来。 魏元瞻罢手,抵唇咳了两声,在她视线不可及的地方,手掌慢慢握拢。 知柔睫羽颤动,突然后悔戏弄他,脸上的触感仿佛犹在,她捉袖擦了擦,作用聊胜于无。 再一搁手,颊畔染了绯色。刚才还折腾的两人,此时都不吭声,任冷风在四处飘荡,逐渐隐没心动的痕迹。 知柔并非忸怩的性格,她认定的人和事,轻易不会改变。可是很奇怪,她好不容易再见到魏元瞻,稍一触碰,她竟有些想逃。是因为长大了吗? 魏元瞻大约察觉出来,怕再不开口,她就像胆小鬼一样遁回驿馆。 转念对比,他又何尝比她大胆几分?才刚见面,他也担心一不注意,言行僭越,她就不理他了。 此非未有之事。少时,他惹她生气,她足两月视他作无物,年幼可忍,今番却承受不得。 记起一事,魏元瞻对知柔说道:“我今年回京了一趟,去过宋府。” “你见到我阿娘了?”知柔心念微起,朝他迈近一步。 魏元瞻摇头:“宋含锦说,你阿娘身体康健,就是不爱言语。” 知柔闻言低了低睫毛,暗忖一会儿,其实也算一道好消息。两国书信难通,她拢共只收到过三封父亲的家书,有关阿娘的片语,最近的也是一年前了。 他回京还能记着替她询问一句,知柔瓷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她看向魏元瞻:“谢谢你,魏元瞻。” 他的回答带着点儿纨绔的况味,侧首睇她一眼,懒洋洋地说:“你欠我的人情,一句话恐怕还不完。” 讲到人情上,知柔便想起在京欠他的好几笔债,正要张口,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转步回望,蹙了蹙眉。 魏元瞻折身,视野内走来一个穿窄袖长袍的人影,他提眉打量他,身形愈来愈近,终归在战场上碰面数回,对那张脸,魏元瞻印象深刻,因此认了出来,在一瞬惊愕后,眼底便有了敌意。 他跨一步挡在知柔身前,目光冷肃,言语却十分客气:“苏都。别来无恙?” 和魏元瞻不同,苏都的锋利相对内敛,被他打量的同时,苏都也在打量着他,不过更多是在猜测他和知柔的关系。 少顷,苏都笑了一下:“你们原来很熟吗?” “与你何干?”魏元瞻惜字如金,余光不露声色地在军队那边扫一眼,满是提防。 苏都没再上前,视线如有实质地穿过他,找到知柔:“我有话要和她说,还劳将军退避。” 不等他有所举动,知柔已踱步出来,神色隐有不满:“非得在这儿说吗?” “再晚些,便说不上了。” 话音甫落,知柔敏锐地捕捉到什么,眉梢略抬:“你要走?” 观他们的样子,哪是生人?魏元瞻咬了咬腮角,双拳微攥,忍耐着退了少许。 怀仙的车队进程慢,苏都与他们本也不是一路,既已入燕,便没什么可跟的了。他要去京师,有意见一见宋府的凌娘子。 知柔自然不肯,可心像是被掰成两瓣,有另一道声音蛊惑她,令她想要知道,她怀疑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交谈了多久,魏元瞻便煎熬了多久。苏都的出现明晃晃地提醒他,她有三年的光阴是他不知道的,阔别的现实就立在这儿,刺眼、难受、不想隐忍。 若他还跟三四年前一般骄傲,此刻应该背身离去了吧? 淡蓝的天幕下,苏都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递给知柔,没说几句,已朝来路折返。临去时,不露痕迹地望了魏元瞻一眼。 知柔有些烦闷,见魏元瞻站在数十步外,朝他走过去,缄默了一下,说:“我要回驿馆了。” 魏元瞻没作声,只将下颌一点,举步送她回去。 一路上,二人各怀心事,安安静静的。高将军带兵驻守在驿馆周围,队伍余人扎营在外,大抵被兰城军感染,连咳嗽声都不曾有,很有些冷寂。 行至二楼厢房门外,魏元瞻止步,知柔见他眉宇不展,便没推门进去,像在等他,也像在陪他。 隔壁厢房有声音起伏,是怀仙与其侍女,隔着门扇抖落出来,实则听不大清。 知柔亦无意打探,她的心神暂时定在魏元瞻身上,未几,他有些郑重地说:“你去北璃以后,我每天都在想你。” 第104章 他的声音很低,眼色中有缱绻,还有克制。 知柔十指微屈,心跳在他的注视下滚沸了,目光却没让。 见她如此,魏元瞻问了一声:“你不曾想我吗?”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他听见了她的回应,音量不高,但足够他入耳。 “我很想你。” 第85章 年年雁(七) 嚣张得叫知柔的心突突乱…… 知柔的声音一点儿也不靡靡, 魏元瞻听在耳中,却觉心里仿佛有猫爪在挠。 旖旎的斜阳倾照,将她的脸蒙上浅金色, 魏元瞻的目光在她眼中停驻一会儿,忽然分出一线系去门上,眉宇深灼。 隐约有贪婪的欲望在胸腔翻滚, 他竭力做得平静, 内心一面催促自己速离,一面又不肯走, 甚至想把手抬起来, 推开她身后那扇房门。 可他原本连二楼都不该来的,又怎好再添唐突? 目光交汇,他的分神分心, 知柔自当察觉。只瞧他间隙中往门扇移了一眼,不知为何,她突然心悸强烈,感受到一丝危险。 面前的身躯笔直宽阔,像一座山,阳光被他的身形揽去几重, 和从前比,确有更成熟的韵味, 分明还是未及冠的少年,知柔却觉出些不同来。 正因这一点不同,她越发清楚地认识到,他与她是有区别的。 有少时玩伴的情谊在,所以她不介意和他走得近些,可如今他若有什么别的举动, 她很难像以前一样心如止水。 怀中蓬勃的心跳令她不大舒服,如同生病一般。 还好魏元瞻没有越界,他很快后撤半步,嫌不够,又退半步,方才定定地站住脚:“你有什么需要的,便来找我。” 知柔点了点头。 魏元瞻留恋地站了片刻,适才折身离去,刚行到长梯口,知柔忽然喊他:“等等。” 他顿足回身,瞧她走过来,把肩上氅衣拆下,递还给他。 魏元瞻漆黑的眉毛一拧,没有言语,只是不解地看着知柔。 她不是没收过他的衣服,为何要还? 知柔无话,恰巧后面有开门声响,景姚从怀仙的厢房里退出来,一转身,对上少年将军冷隽的视线,便怔住了,没敢上前。 魏元瞻错开眸子,不复多说什么,径自拿了走下楼去。 记着刚才在附近碰见苏都,魏元瞻不放心他的目的,出到驿馆外,向兵士询问几句,得知苏都去向,即刻上马去追,可惜早无他的踪影。 次日一早,高弘玉的人来请怀仙在城中四逛,知柔心不在焉地跟着。 袖笼中是苏都昨日给她的信笺,上面写有一处住所,她虽不识得,但她猜想,那应是常家在京师的府邸。 京中居要职者众,房屋却只有那么多,常氏获罪,想必府邸早已易主。苏都去那落脚,若有何不端之举,会否牵连阿娘? 知柔心生烦躁,认为自己不该如此冷漠,她和苏都之间并非全是交易,也有交情。不得不承认,除了担心阿娘,她其实也担心苏都。 知柔和景姚他们不同,她是被皇后硬塞进和亲之列,非宫人,与皇室没有任何契约,既已从明路回来,她可以自己走,不必再跟随怀仙。 但她没有银钱,也无车马,孤身一人,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京师? 知柔皱着眉,想起魏元瞻说若有需要,可去找他。他会答应吗? 这个想法还不及在脑海中演练,已被她无情划去——多年未见,刚一重逢就和他借钱借马,太奇怪了吧!连她自己都觉得此举像个骗子。 早知道就跟苏都走了。 她心事重重,步子迈得慢,怀仙在一处红台下立定,她随之驻足,掀起眼,望见了长淮。 知柔十分惊喜,有光彩在她眸中一点一点腾升,凝着茶铺旁那副挺括的身板,他手按刀柄,四肢俱在。长淮真的活着。 阳光下,知柔冲他微笑,余光在他周围浅浅一扫,并无魏元瞻和兰晔的影子。 长淮朝知柔迈步,军礼行得多了,一时忘记先前对她是如何行礼,遂垂首道:“主子被将军叫去议事了,特吩咐我来陪同四姑娘。” 知柔自无不可,她心绪沉郁,正好不想再跟着怀仙,便向另一边举步,随口问道:“你们护送完殿下回京,还要回兰城吗?” 长淮垂了垂睫,说不准。 主子这几年不回京师,是因为四姑娘不在京内,可是除此之外,魏元瞻并不讨厌边关,军中的日子虽苦,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长淮大抵明白,魏元瞻志向在此,他欲像老侯爷一样,做一个能守卫家国的大将军。 但侯爷和夫人怎么想,陛下又会有何旨意,长淮无法预料,连主子也不能。 长淮不开口,知柔就明白了,心底有丝晦暗的情绪。 她现在走,是不是又见不到魏元瞻了? 晃眼的日头直射下来,晒得人神思难断。知柔两头纠结,转瞬又想,苏都行事一向沉稳,就拿他对老可汗下手一事来说,似乎也早有预谋。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帮阿拉木苏上位。 自老可汗死后,她便一直在回想自己于王庭听闻过的事。 燕国人说常遇通敌,因他血统不正,有异族之心。此言传到北璃,可汗的态度很微妙,暗派大臣给燕朝去过消息。 知柔头回听他们论起此事,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这几日反复回味,终察到些许异样。 她曾在袁大人与常遇往来的手札中,频繁见到“二王”字眼,莫非这一称谓不是指当今太子殿下,而有旁意。 若是如此,苏都能在可汗身边蛰伏十数年,足见他的耐心。这次回到京城,他应不会轻举妄动吧? 二人信步走着,知柔暗自琢磨,没再发问。 长淮侧目看她一眼,被她发现,坦荡地望了上来。他微愣了下,并未则声。 说不上四姑娘哪里变了,在他眼里,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无论她穿什么都不显落魄,眼神更是明晔,叫人无法回避。 单看外表,她和主子实在很般配。若论性情,其实他们有点相似,很纯真,也很倔,还冲动,平和的皮相下藏着一股狠劲。 这样的二人搭在一起,如果脑子发热,真不知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儿。怪道老人家都说,夫妻要互补一点才好。 他这头胡乱思想,不防身畔倏然飘起一道问询的嗓音:“这几年,你们过得好吗?” 长淮语默有时,猜测四姑娘是想打听主子的状况,存着叫她安心的念头,他措辞道:“比京里差点儿,但应该比四姑娘在草原过得好点儿。” 四姑娘在异国茕茕孑立,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知柔闻言却笑了笑,她都成衡量借鉴之物了吗?便争辩一句:“我也不差呀。” 长淮话一出口就已觉不当,此刻听她回应,心头更震,暗道自己怎么被兰晔上了身?话都不会好好说了么。 他一时羞惭,面皮红了些许:“四姑娘,我非此意……” 知柔无谓地扇一扇睫毛:“没关系。你们过得不错,我很高兴。” “其实世子……他受了很多伤。”长淮按在刀上的五指曲了两分,回忆往事,修长的眉宇黯了下来。 “刚到这里,军中人不服他,将军却对他颇含青眼,很多任务都派与他做。有一次在山谷夹击北璃军,部署已定,但驰援的人迟迟未来,那一仗,主子险些就丧命了。” 若非乔神医连夜赶到,主子当时的模样,所有人都以为无力回天。 知柔足下稍滞,娟秀的眉尖攒到一起,心里格外难受。 她昨日见到魏元瞻的第一眼便有所察觉,那份骄悍的气度,非是随年纪增长而来。其实他将身上的血气藏得很好,估计是不想让她发现。 少顷,知柔重新抬脚,笃定地说了一句:“不会打仗了,至少……这几年不会。” 阿拉木苏的能力远不及恩和,北璃迟早内乱,不会再有功夫盯着燕朝这块肥肉。 长淮虽不知四姑娘为何这般笃信,但想想陛下允公主归国,定有一番道理。 走到前面,他蓦然对知柔道:“四姑娘少待。” 便大步流星地朝一家铺子去,回来时,手里抓着一袋蜜饯。 “主子说,这个京中没有,一定让四姑娘尝尝。”递进知柔手中。 如此简单的一句吩咐,知柔听了,唇角笑意难忍。 不多时,弧度渐收,眼眶也泛起一丝酸涩。心里好像有一根线在拉扯她,本摇摆不定,目下得到求证。 她不想走。 晚上回到驿馆,知柔梳洗过,换了一件素色的袍子躺在床上,床头案几立着一袋蜜饯,她侧枕手臂望了一会儿,又坐起身,翻出枕头下的短刀。 第105章 拇指在鞘面摩挲,微凉的触感压着血脉。这把刀,帮了她数次。 窗户有磕砸声响,知柔警惕地掀起眼,下床踱去窗边。一推窗叶,魏元瞻的身影站在场中。 月明星亮,他没有穿甲,故而动作无声,胳膊冲她抬了抬,手指微动,那样子是叫她下去。 知柔惊讶不已,有些僵地站在窗边,不应不动。 魏元瞻便扔了个东西上来,过窗而入,落在房中地上。 知柔侧首一睨,是个纸团。 她拈起它,慢慢展开,上面是一笔正字,字如其人,嚣张得叫知柔的心突突乱跳。 ——你下来,或者我上去。 她简直要斥他放肆,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知柔气得咬一咬牙,可恨身边无纸笔,唯有一袋长淮买给她的蜜饯。索性抓了两块朝他扔下去,他一扬手,正中他掌心。 魏元瞻剔唇笑了,知道她不会轻易下来,便将准备好的后手抛上去。 灯花摇了摇,知柔看着地上又一团纸,甚至不想去捡。但捱不住好奇,犹豫了两下,弯腰拾起,这回不单是字,还有一副小像。 画中两人应是她和魏元瞻。 “她”高高在上,看样子正在允诺某事,而“他”躬身拱手,旁边附着一句:皇恩浩荡。 知柔“嗤”地笑了一声,视线斜睇下去,在他面上驻留一会儿,两手将窗叶一阖。 魏元瞻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她的影子,踟蹰须臾,便不再等,撩袍跨进门槛。 第86章 年年雁(八) 有人过来,可就说不清了…… 夜已深沉, 二楼厢房只住了怀仙与其几个亲近的侍婢。景姚与知柔不同屋,白日未得见知柔,遂于此时悄出房门, 欲告知她出宫一事。 数支蜡烛在室内燃起,光晕灼灼如昼。景姚坐在一根圆凳上,目含喜色:“殿下已经答应为我放籍, 只待回京拿到批文, 我便是自由身了。” 知柔牵唇笑道:“姐姐打算留在京师吗?” “我父母早逝,已没有家人, 其实我在哪儿都无甚差别。”景姚望向知柔, “不过此行结识了你,我想,若我能在京中做点自己的营生, 还能时常与你见面。” 我朝民风开放,但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也难免有人要议论,尤其在天子脚下。知柔明白她所求不易,想帮她,又不知何处下手, 二人在房中稍一谈论,窗外又起夜风了。 魏元瞻迈进门槛, 视线往长梯巡睃一会儿,还是迟疑。他虽戍边三年,自幼习得的礼数未忘,深夜去知柔房中寻她,有损其清誉。 于是在楼下站定半晌,听“喀哒”声, 举目上望,即见一道瘦弱的人影从门扇中退了出来,下一瞬,知柔紧随而出,细语同那人话别。 相送完后,察觉楼下身影,知柔谨慎地瞟下一眼,久未回神。 是魏元瞻,他还真敢进来。 “你……”知柔张了张口,声音压得很低,狭诧异,也带慌乱。 她今夜没打算去见魏元瞻。回京的路还长,不差这个时候,况且他们从前也鲜少在晚上见面,不合规矩。 屋内的烛火觅门缝溢出,整个驿馆没什么光,长风混乱卷着,魏元瞻立在楼下直直望她,那副姿态和眼神好像没有任何顾忌,但他确未再近一步,守着分寸。 知柔拿他无法,背身把房门轻轻掩好,走下楼,仰头看魏元瞻:“你有事?” 自到了兰城,知柔的衣裳换成了素白色,青丝一簪而束,十分秀雅安静。 魏元瞻垂目凝着她,话语直白:“今日还没见过你。” 他身后是半开的驿馆正门,月光脉脉铺洒,驿馆里头却是漆黑一片。 这种混沌暗昧的感觉,无端令知柔想起他十六生辰那天,二人同处暗室,他的气息迫得太近,叫人掌心微拢。 眼下,她同样捏了捏指尖,率先跨出门槛:“我今天看见你了。” 魏元瞻转身:“在哪?” 场院中有一根长条凳横在树下,知柔捉衣坐了,回头望他:“你和高将军巡城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铺子里,我听见他们叫你,小魏将军。” “你怎么不喊我?”魏元瞻提眉盯她一瞬,些许困惑。 若换以前在街上偶遇,她才不会就那么瞧着吧。想她如今连一件氅衣都不肯留下,他不太明白,他二人的关系,何时需要划得这么清了? 知柔没意识到所谓的界线,一言一行都是随心而动,唇角微翘了下:“我哪敢打扰小魏将军的公事?” 话说得轻巧,魏元瞻暗自忖度她的神情,站着没吭声。 月色下,二人一坐一立,有光影摇动在两人脸上、肩上。知柔嫌扭头太累,索性旋了个身,正对着他,仰首端详。 “你不高兴了?”见他眉宇倾轧,知柔闲散的坐态倏忽正直一许。 要说不高兴,还不能够,只是觉得她好像在躲什么,可对上她的眼睛,又是坦坦荡荡的。 魏元瞻松了心弦,迈开腿朝她走去,在她身旁坐下:“没有。” 忽然两点雨砸在脸上,知柔一边拂掉,一边向天空看,周围起了凉风,是要下雨了。 她不在乎地放下手,转脸定定地睐向魏元瞻:“我听长淮说,你受了很多伤……有好好治吗?” 月光投映在她眼里,水一般柔和,漫出半缕心疼的情绪。她很怕疼,用自己的感知衡量痛楚,便认为长淮说的险些丧命,必定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魏元瞻缄默片刻,翛然地笑了笑:“都是小伤,不危及性命。” 观他如此,知柔忍着没再追问,双手撑在凳沿,把寻思一天的话问出口:“你会不会一直守在边关?” “不会。”他未作犹豫,“待国朝安稳,我自是要回去的,父亲母亲还在家中等我,京城里……也有我想见的人。” 说最后一句话时,魏元瞻的视线停放在知柔面庞,那双格外英俊的眼眸藏着炽热,仿佛能触到她身上。 知柔睫羽颤动,心悸的感觉再次袭来,令她本能地移开眼。 魏元瞻留意着她每个神情,天还是太暗,依稀觉得她是在避他,心下微沉,握在膝上的手也攥了起来。 他原打算与她剖白,此刻一看,真怕她跑了,只好压抑着,调开谈锋:“你跟苏都很熟?” 想到他们昨日对话,苏都表示自己要走时,她分明有慌张的语气,魏元瞻更觉心里堵塞,“他很危险。” 若不分敌我,他可能会对苏都赞不绝词,但终究不是一个阵营,苏都的那些手段,很阴损。他至今还记得在长烜城,苏都如同修罗般的面孔。 知柔不知如何回答,毕竟在他们眼中,苏都是敌将,可于她而言,或许是兄长。 未十成确定的事情,她不愿透露,便斟酌着应了一句:“他对新可汗没有君臣之谊,此番入燕,是为私事。” 本是有意叫魏元瞻安心的话,在他听来却分外刺耳。 她和苏都之间已经连私事都可相告了么? 魏元瞻泠泠笑了一声,不像动气,语调很平稳:“果真是这样吗?” 少时的锋芒暴露出来,知柔拧了拧眉,反问他:“你不是知道吗?否则兰城的兵马,昨日便该动身去追了,而你,更不会留在这儿。” 天下没有新鲜事,北璃今番的局面,国朝经历过,亦知风云将起,内部动荡。不然陛下怎会允怀仙归国? 北璃内乱生,不会有人在意燕公主的存亡,可今上自来以仁德昭世,怀仙乞归的上疏写得那样泣血,几经辗转,多人已视,陛下如何不允? 苏都算到了这一点,也谋划至此,所以当初劝她回到怀仙帐下。 魏元瞻听完知柔所言,十指越攥越紧,气她聪明如斯,却看不懂他的心意。 他暗暗懊悔,那时在云川就应该说得大声些,叫她听见,叫她记住,而不是过了三年,只有他一个人心思不改。 有时候他当真不明白,她是真的毫无察觉,还是不想察觉?又或者,是他轻浮草率了么? 年少的心动总是不知所措,对于知柔,她不喜欢心情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 不知为何,在北璃,她只要想起魏元瞻,心绪便会很轻盈、快乐,让她放松;现在面对他,她总是感到紧张,紧张得不像宋知柔。 面上做得再天衣无缝,发烫的耳朵、扣牢在凳沿的手指、回避的眼神,无一不在替她彰显。 许多时候,知柔觉得她和魏元瞻像两块磁石,偶尔相吸,偶尔相斥。 突如其来的静默让彼此都有些不自在,魏元瞻转头看她一眼,他身旁的宋知柔是真的,她的声音、她的脾气、还有她不时调笑的样子,全都是真的。 第106章 她能回到他的身边,已是上天恩赐,至于别的,他可以慢慢图谋。 魏元瞻不再像小时候一样需要她先出声,他把嗓音放得和煦了些,主动岔开话题:“你如今能骑马了么?” 知柔睇他一刹:“怎么,你要考校我?” 口吻不算温柔,也不算泠冽,唇角微微上扬,是一点揶揄的弧度。 魏元瞻也牵动嘴角笑了下,她言语不饶人,反叫他有种熟稔的感觉。 “你曾说有朝一日,你会弓马娴熟,胜过我。我还记得。” 知柔闻言回想,好像是在凌府门外,魏元瞻以为她生病那日。 久远的记忆挣上眼底,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他的眼睛在望着她时,骄傲不改。 知柔秀挺的眉毛渐渐抬了起来:“你不相信。” 魏元瞻久在军中,兼幼时便擅骑术,若她三年就能赶上他,她自己也没把握。 可知柔受得了任何人激将,唯独受不住魏元瞻。他与她相视,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手指在膝盖上搭了两下,有些轻佻的态度。 不多时,他从袖中拿出一支梅花别在她衣领上,轻微的手劲从知柔领间掠过,花香扑鼻。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魏元瞻已站起身,脸上露着一抹得意的、戏谑的笑:“上去吧,一会儿有人过来,你可就说不清了。” 长淮和兰晔挡在外面,是以驻守驿馆的兵卒没有时不时进来察看。 知柔听他的话,很有些故意挑衅的味道——何为她说不清?他是不长嘴吗? 知柔脸颊微烧,拂衣起身便要上楼,不防一条腿刚迈进驿馆,魏元瞻又在后面加了一句:“等到了玉阳,我带你去演武场。” 这是在说骑射一事。 玉阳。大哥哥也在那儿吗? 知柔驻足回身,夜很浓了,残花在月色里飞舞,魏元瞻长身玉立,眉眼很漂亮,身形却是武将那般英挺,似有若无地,他冲她勾了下唇。 对旁人,知柔喜欢他意满张扬的样子;对她,知柔不服气。 她刻意和他呛了一声:“我的身份,不知魏世子如何带我进去?” 玉阳是西北要地,她虽未曾从军,在北璃也见过什么叫军纪森严,哪是谁都能随意出入的。 听她换了称谓,魏元瞻凝目审视她良久。梅花别在襟上,白衣朱赤,美人添妆,现在的宋知柔比小时候明艳太多,性情还是一样。 魏元瞻笑了笑,语气断然:“我说可以便是可以。” 第87章 年年雁(九) 他可没睬你。 兰晔自从被长淮点通以后, 再瞧魏元瞻行径,太清晰了——四姑娘回来,主子又要追着她跑了。 他倒不是看不上四姑娘, 只是觉得四姑娘打小就鬼精,主子在她身上摔的跟头还少吗?和她纠缠一块儿,是要吃亏的。 听见脚步声, 兰晔的眼睛朝里边儿望, 魏元瞻从场院走出来,浓眉压着, 那表情, 不是满怀欣喜,像生气,也像郁闷。 长淮没敢张口, 兰晔斗胆询了一句:“爷和四姑娘……吵架了?” 这话很不入耳,魏元瞻斜他一眼:“吵什么?”手从革带上落下,转头吩咐,“让他们进去。” 二人得令,大手一挥招呼同僚,随即便见整齐的衣影在驿馆内外来回穿行。 隔日再度启程, 队伍行得稍快,因怀仙回京心切, 却在兰城耽搁了一日,有意叫进程拨回正轨。 魏元瞻高高地骑在马背上,比公主车驾略前半个马身,他动不动就要侧脸看谁,虽不大明显,但怀仙每回撩开帘子都能撞见。 记得之前在京中, 魏元瞻生辰,她特意送了贺礼,却被他直拒,在下人面前弄得她好没面子。这一行中,能与魏元瞻相识,且叫他频频回顾之人,除了宋知柔,找不出第二个。 怀仙念头微闪,交代仆从把宋姑娘请上车,彻底隔断了魏元瞻的视线。 知柔本就不想徒步,冬天的路不好走,从草原至此,她早觉得辛苦了。听怀仙传她,她没有迟疑,反正她和怀仙的关系不如最初那么僵,与其共乘无碍。 帘幕开启又闭阖,知柔躬身入内,对怀仙微施一礼。 她抬手:“你们下去吧,我和宋姑娘有话要说。”众女领命出去。 车厢空荡,怀仙不开口,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在知柔面庞,带着点探究的味道。 被人一直瞧着,知柔秀气的眉毛揪了起来:“殿下有何示下?” “我的身世……皇后和你说过吗?”怀仙没移开视线。 要回京了,她必须是佑王的女儿,否则她三年的苦就白受了。至于她的生父是谁,她根本无意知晓,王爷待她一贯体贴入微,虽她总埋怨他痴傻,令她矮旁的郡主一头,可是私心里,她只认这一个父亲。 知柔脸上不见一丝异样的情绪,闻言,她直勾勾地回视怀仙,不甚理解的口吻:“殿下是佑王殿下的女儿,世人皆知,何须娘娘告诉臣女。” 这近乎于严密的回答,怀仙听不出一丝破绽,只观她模样,仿佛真的不解自己所问何意,便稍稍放下心来。 “我之前问你,你总是不答,如今已入燕境,我能知道你为何弃了乌仁图雅,回到我帐下吗?” 怀仙声音浅淡,与其说是探询,不如说是她在求验什么。那双潋滟的瞳眸中藏有期待,可惜知柔连谎也不屑说。 “我利用殿下回燕,殿下也利用我在王庭过了一段舒心日子。现在回到故园,难道殿下还要和我算账吗?” 果然出了北璃,她的隐忍褪了两分,言语如此锋利,装点都不会,还是在计较自己把她带去草原的旧怨。 还以为她们能做成朋友。 怀仙心底轻笑,遗憾与不悦兼具,她偏过下巴,又在帘缝中看见马上的身影,略顿了顿,转回来注视知柔:“你们定亲了?”目色好奇。 知柔惊诧地抬着眉梢,直望着她,却没接话。 不否认,怀仙就当作是了,嘴角噙着一点鄙夷的笑:“都说魏世子猖狂至极,魏侯替他收拾的烂摊子数不胜数,宋姑娘慧敏,怎就看上他了?” 怀仙对魏元瞻的印象便如传闻中听到的一般,可对知柔,她到底有几分欣赏。她有此言,并非全是故意挑弄,也含一分善心在。 知柔听不惯别人议论魏元瞻,坚定地说:“他很好。” 怀仙不以为然:“我瞧苏都将军倒是对宋姑娘有意,你与魏世子就算定过亲,一晃三年,谁还叫它作数?” 她的话锋一句不离知柔,情谊深也就罢了,可她二人不是能谈论思慕的交情。 知柔的眼神锐利了,对着怀仙:“殿下这么关心我,图什么?” 怀仙直言不讳:“有趣。” 她撩动耳畔头发,和知柔一样,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女子,在异国孤立无援太久,每天闭上眼就是噩梦,像知柔这般让人感到有意思的存在,十分稀罕。 知柔觉得她的话很冒犯,是以报复了一句:“北璃的趣闻轶事,殿下想听,我可以讲。” 怀仙在王庭留下了很多“把柄”。 宋知柔这个人,实则不会惹事生非,更不会四处宣扬旁人的坏话,怀仙知道她如此说是为了吓唬她,纵然如此,还是住口了,抿起嘴,腹诽了一声:轻狂东西。 二人言谈不欢,怀仙却没叫她下去,径自在车中品茗。 知柔闭目养神,不知又想到什么,眉尖略微颦蹙,翻了个面,把身子对着车角。 经过天山,车队休整了一夜,怀仙忽感不适,但为早日回京,没让人耽搁,照旧天亮出发,又过了两日,终于抵达玉阳。 张都督没露面,是他手底下的人过来迎了公主的尊驾。 高将军同赵大人当先和玉阳的人联络,车队稍停,知柔只觉马车坐得骨头要散,一下地就悄悄扭手转脚,摁了摁后颈。 再掀起眼帘,日头红了,霞光下,人脸都带着一分娇艳颜色。周围不止是黄土夯建的房屋,也有亭台阁楼,俨然像京中的府邸。 知柔见到此状,难免会想起苏都。 不知他眼下走到哪儿了,他千万别吓着阿娘……心中愁绪万千,每思及此,她便迫不及待想回京城。 魏元瞻到玉阳后,先同高弘玉一道去拜见了张季宵。 其实都督对魏元瞻并非不看重,只是见他性子倨傲,却服高弘玉管辖,故才把他拱手送到了兰城。 魏元瞻那些战功都是张季宵为他请的,魏元瞻知道,所以高弘玉让他低头,他就低头,形同被家中长辈拎出去走亲戚一样,半是理智,半是勉强,在都督府耗了多时。 知柔因此,整日没见到魏元瞻。 第107章 看见他是第二日。 怀仙服了太医为她配的药,遵医嘱,该出去走动走动,路过知柔房间,门没掩。 屋中人坐在窗下往外看,口中吹着草叶,腰间坠着一把短刀,随其垂下轻微摆动的一条腿而慢慢摇晃——还和在草原一样,野得不行。 不知缘何,怀仙望着她,心里有些不爽快,索性吩咐婢女去请宋姑娘,拖上她一并到外面晒日头。 马上就要到年节,城内装饰起了各种红色的物件,百姓们都在买牲预备祭祖,有骆驼在街上行走,悦耳的铃铛声起伏传来,知柔边走边看,对玉阳的风物很是喜欢。 到一家贩话本的铺子,怀仙停下,知柔百无聊赖地定了脚,眼睛却在街上游行。 一眨眼,她瞥见了魏元瞻。 他骑着马,不快不慢的韵节,知柔远远看着,他的脸上挂了彩,表情冷漠,有种将领的威严,兵卒见到他都不敢继续说笑,兰晔和长淮更是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知柔挑起眉棱,心下疑惑。 谁能叫他伤在面上? 她的目光穿行数丈远,接上了魏元瞻的眼眸。他确切地看见她了,长眉一敛,抿着唇,在前面该拐的地方调马,一径去了兰城军的营地。 怀仙察觉知柔的注意都在长街那边,随她睃了一眼,正瞟到魏元瞻将离的时候。 再瞟回来,知柔的视线还停在那儿,不由嗤笑一声:“别看了,他可没睬你。” 往日总要回敬一句,今日不知怎的了,知柔竟没同她呛,垂睫行礼:“臣女身体不适,不陪殿下了。”拔脚就走。 顺着魏元瞻离开的方向,知柔一路往前,走到兰城军临时扎营的地方。 她没越进去,在外头站着,目光往里边找,旁人瞧她古怪,多看了几眼,下一刻就有几个面相凶悍的兵士朝她走来,瞧样子是要驱逐她。 知柔分毫不惧,她还担心没人来呢。 就在那几人将至她面前,欲待朝她发问时,他们背后蓦然跑来兰晔的嗓音:“喂!做什么去!” 说话追赶几步,勾搭住他们的肩,随口说了几句,便将人弄走。 继而,兰晔踱出来,尴尬地看向知柔:“四姑娘来找爷?” “不,我找你。”知柔回道。 “找我……”兰晔摸了摸额角,很快就听她问,“他怎么了?” 不过一日未见,他如何就能在脸上挂伤?一军少将,谁会不给他几分面子。 兰晔叹了口气,眼底露出一丝哀色:“是主子姑娘……” 知柔一时没应得来,复一思索,吊起眉毛:“魏姐姐?” 兰晔颔首。 魏鸣瑛为皇太孙诞下的女儿因未足月,先天体弱,前不久受了寒,没能支撑过去,早夭。魏鸣瑛悲痛欲绝,谁喊都不应。 消息先是递到兰城,见魏元瞻已辞,复又快马加鞭送到玉阳。 魏元瞻今晨才收到家信,恰巧宋祈羽来找他不痛快,撞其锋镝上,二人便打了一架。 知柔闻言默了良久,大哥哥不是会故意招惹谁的性格。 他在帮魏元瞻发泄。 一想魏元瞻嘴角和颊腮殷红的淤痕,知柔的眉眼覆了少许。 大哥哥下手也真是不轻。 傍晚,天色将颓,魏元瞻掀帘从营帐出来,不让人跟,独个儿走出营地。 这里距公主一行的住处有些偏,土地空旷,营外生着一些杂草和石头。 左边一块矮石上,正坐着个素白色的人影,闻声回头,见了他,立刻蹬腿踩下地,向他走过来。 她大概等了很久,或许从到这儿开始,就一直没离开过,衣服上褶痕很深,眼下走到魏元瞻身前,小心地看了看他的情状,声音轻柔。 “你还好吗?” 第88章 年年雁(十) 仿佛伸手就可以去抚摸。…… 魏元瞻怔看她一会儿, 霞光绯红,素衣在光照下带桃色,衬住那张满是担忧的脸庞。 “你一直没走?”他紧攒着眉, 眼睛专注在知柔身上,仿佛期待着她说不是。 自她刚到营地,长淮便同他禀报过。原是想见她的, 但心中愤懑尚未完全发泄, 他害怕出来后,会让一些恶劣的情绪沾染她。 知柔闻言点了点头。 魏元瞻眉毛皱得更紧, 双手在领间拉扯, 本能地想把衣服脱下给她,无奈在帐中心思燥热,并未穿多余的衣裳, 便也没得脱。 去攥她的手,果然是凉的,像冰刀子。 他唇角微抿,实是有些不悦,双手握住她便没再放开,甚而揉捏了一下, 似是搓摩,从手背到指根皆在微微发烫。 知柔在他的温度触上来时, 指尖瑟缩,而后顿了顿,没抽出来,只观他的神色,分明有些心不在焉。 她试探道:“你可要赶回京去?” “没有调令,我不能私自离开。”魏元瞻声音低磁, 说完松开她,腹中藏着苦涩。 自从姐姐嫁给皇太孙,恶讯频传。外人都说与皇室联姻乃恩宠,太孙妃身骨欠佳,是星霉入命,有愧皇室。 魏元瞻不信鬼神,更不信命,他只知道姐姐若不曾嫁入东宫,如今定然活得十分自在。 军令如山,知柔不知如何宽慰。思忖半晌,她把腰间短刀扯下,横给他。 魏元瞻不解地望她一眼。 知柔道:“看你能不能打赢我。”短刀塞他掌中,复一弯身,从长靴皮革外拔出一把匕首。 魏元瞻轻笑了下,眼神落在自己手里,动了动指头:“你们宋家人只会这一招么?” “管用不就行了。” 知柔答完,魏元瞻没再说话。 是管些用,但他不想对她倾倒脾气,他凶狠的一面,不愿被她看见。 夕阳渐匿,仿佛被水洗过一层,知柔站在昏暗中,将匕首翻来覆去玩弄一会儿。 魏元瞻眼色收拢了,他把短刀扔回去:“你若受伤,我不会痛快。” 知柔抓住刀身,暂未别回腰上,纤秀的眉毛一掀:“你看不起我吗?” 大哥哥能叫他挂彩,她也能。 魏元瞻迟滞了片刻,继而唇角上扬,难得真心笑了。她的心思是怎么长的? 径自抬腿前去,见她没跟上来,回头看她:“走啊,你不是来见我的?“ 此言落下,知柔将短刀和匕首一并挂去腰带,举步跟上。 西北的气候和京城比,降水稀少,多风沙,魏元瞻却没有被这儿养得粗糙,面孔的脸廓愈发清晰,有青涩在,也有了一些男人的潇洒,此刻眉宇微结,只能看出严肃,不见任何情绪。 知柔如今有些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怕他伤心,尽量不把话头往魏姐姐身上引。 商贾牵货行来,她侧身避让,衣摆像花朵一样旋旋绽开,随即归落:“玉阳的骆驼真多。” 魏元瞻清淡的眼神将旁边商队一瞟:“嗯。” 应了一嘴,再无别的续言。 知道他兴致不高,发生这样的事,换了她也无法跟没事人一样。 二人陷入沉默。知柔走在魏元瞻左边,紧挨街店,一路有几个中年男子认出他,和他点头招呼。 他脸上的伤处理过,不再流血,终究是醒目的。放在以前,他绝不会纵容自己这幅样貌在外晃荡,今番像是什么都不在意了。 知柔终于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魏元瞻没卖关子:“吃饭。” 玉阳虽处边关,也算小有繁华,从营地西出到这条街道,人踪漫漫,两边坐落不少馆子,只看店招,俱是北方口味。 拐进一家小酒楼,往上还有两层,掌柜的瞧魏元瞻穿着,笑脸迎过来,亲自把人送到三楼最雅静的一间房。 等人进去,立着一名伙计在桌旁报菜,魏元瞻这时才发现,他好像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她打小爱吃的那几样,这都没有。 思量片顷,干脆要了几个香辣的,想她那么喜欢酥骨鱼,应该符她口味。待伙计将去,魏元瞻又吩咐上壶好酒,知柔掠他一眼,没作声。 屋内窗户大开,正对着下面错落有致的院房,老人靠墙坐着,手里捻着长烟袋,有小孩儿青葱跑过,袖子撞进云层一般的烟雾里。 知柔随意领略,目光盯回魏元瞻,碰巧,他也在瞧她。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的脸还疼不疼?” “马车上休息得好吗?” 听及此,魏元瞻举手往唇边碰了一下,眉毛不可察地颦蹙,很快罢手,摇摇头:“一点小伤,不妨碍。” 知柔目定他须臾,适才接他问的话:“不好,肩膀都硬了。” 第108章 她一说完,魏元瞻的视线就顺势去了她肩上。 天气还冷,她穿着浅月色圆领袍,双肩线条流畅,隐隐透出骨感和力量的感觉,偏又单薄,叫人觉得软而柔韧。 魏元瞻抿一抿唇,挪开目光,为她倒了杯茶。刚递到她手边,他又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你想骑马吗?” “今日?” “以后。”魏元瞻道,英朗的眉宇略微一扬,“怀仙无权管束你。” 原是说后面回京。 知柔已经跟了队伍一路,除非自己先走,否则骑马同行,太招摇了。她弯了弯唇角:“我还是步行吧,骑马也疼。” 正值伙计上来摆菜,三荤一素,侧立一壶西北才有的塞云酿。 知柔起身去旁边净手,回来坐下后,先搛了两块鸡肉塞嘴里。魏元瞻没动箸,只打量着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动作其实很文雅,慢条斯理,但不知怎么,给人一种吃得很香的错觉。 魏元瞻的目光在知柔脸上盘旋,分外黏缠,仿佛离她很近,伸手就可以去抚摸。她的脸一下就热了,挑眉审视回去:“别看我。” 把碗略放,“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说完不再瞧她,倒酒满饮一杯,鸦黑的睫毛低垂着,露出了沉稳的神色。 二人如此少言,还是头一次。 知柔猜他仍不放心京中。他和魏姐姐的感情一向很好,听闻宫里消息,他没策马回去,而是能好好坐在这里,已足见其忍耐。 外头天幕张下,红亮的灯笼高高挂起,俨然有几分过年的味道。 魏元瞻今日不当值,却也未多饮酒,知柔观他惘然郁躁,索性陪了一杯,仰头饮下。 酒液滚过喉咙,宛如火焰舔舐,从唇齿到胃腑都烧得滚烫。 知柔皱紧眉,屈指摁着咽喉下方,一圈一圈揉转,企图缓解。 不知是她力度太大,还是这酒太烈,她整个颈子如同朱笔点染,漫着许许绯色。 魏元瞻没料到她会喝酒,略愣住了,视线顺着她的手看到她稚嫩的脖子上,些微慌张,不过片刻便调开眼,随后拿起酒壶,放到她够不着的地界。 “魏姐姐……”知柔缓和后开口,声音犹带水润,“她不会有事的。” 魏鸣瑛一向很有主意,她嫁给皇太孙,知柔十分困惑,但她不能问,只是坚信像魏鸣瑛那样有毅力且通透的人,绝不会一蹶不振。 当初是她告诫自己,不要为她解围,不要招惹嘉阳。 敞亮地提到姐姐,魏元瞻年轻的面庞显出几分阴沉。他自然希望姐姐平安,只是东宫那位殿下…… 魏元瞻搁在桌上的手又慢慢握紧,心中对皇太孙的厌恨几欲包不住。 知柔还想说什么,方才张口,胃里的烧灼反复上升,忙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见她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吃,魏元瞻有些愧疚,修长的食指把菜碟一推,不动声色中,离她的碗箸越发近。 “吃吧。”他说。 脊梁往椅背上稍靠,是个闲适的姿态,语气却黯然着,“演武场,我不能带你去了。” 他欲速回京师,已同高将军商议过,恰好怀仙也抱此意,每一城都不会久留。 能早日见到家人,于知柔而言亦是美事。她眉眼平落,似在思考什么,接着抬睫道:“大哥哥也会回京吗?” 若他留在玉阳,按礼,她该去见一见的。 “会。”宋祈羽一年未回京师,张都督给他准假,如脚程快些,还能在宋府过上元节。 隔日起来,还朝的队伍已列满人,怀仙不堪路途无趣,强迫知柔同乘。 许是进程加快,她心情好,除夕那夜,知柔收到怀仙在车上亲手包的饺子,卖相极佳,吃起来也像那回事儿。 眼下繁星闪烁,知柔倚在一颗榆树下,手里捧着景姚送来的屠苏酒,那是怀仙赏给底下人的。 星空将河岸映得茫茫,欢笑声寻觅耳畔,不一时,人语渐高,依稀狭了兵器的锐声。 知柔回首去看,四五名士卒纠缠一处,刀光出鞘寸许,乃动手之势。周围多是和亲队伍里的人,见状,惊恐不已,纷纷退散到数丈外。 眼见情势愈凶,就要推搡起来,倏然出现一个矫健的身形。 他手腕转动,把佩刀横在了为首那人胸前,略微施力,将人往后一推:“有功夫在这里闹事,不如去都督跟前,请他给你们封个旁的差遣?” 人一分开,他握刀的手顺势落下,红光在高昂的身躯上摇曳,闹事的兵卒立马低下头:“我等知错……” 男子不再理会,将刀挂回蹀躞,甫一转身,望见了知柔。 他的脚步明显滞了一刹,也只是一刹,便如常地向她行去。 知柔看着眼前走来的男子,体态澹然,神清目明,实则在他们相视的瞬间,她便认出了他。 “大哥哥。”知柔略站直腰身,离开树干。 宋祈羽颔首应她。 三年前没能好好道别,三年后,她再停在他身边,久违的感受渐渐刻骨起来,他欲张口,却挑不出一句合宜的话。 稍顷,他的视线掠过知柔手中,低问了句:“不喝吗?” 往年元日,阖家都会聚在一处饮岁酒避瘟,从最小的开始饮,知柔便是第一个。 听了他的话,知柔将酒倒出一杯,低头抿了一口。屠苏酒的味道微甜,带着药香。 宋祈羽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她面上巡睃,如同所有寒暄的开场,最终把眸光停靠河岸:“四妹妹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过得,不算差。”大部分愿意回想起来的记忆都是轻松的,她转过脸,“大哥哥呢?” 宋祈羽默了默:“与你一样。” 以往在京师,他二人的话便不多,睽违数载,愈发寡淡。 宋祈羽想到自家妹妹,不免问道:“四妹妹可曾往家中去过信?” “去过两次,但父亲给我的回信……不像收到过我的消息。” “怪不得。”他在夜色下垂了垂睫,少顷又道,“她们很担心你。” 阿娘和三姐姐。知柔的瞳眸一霎莹亮,先询他:“大哥哥,我阿娘的身子可还康健?” 此言过耳,宋祈羽没有马上回答。 知柔一颗心蓦然提起,不安地望他,未几,就闻他的嗓音低沉着,没有隐瞒。 “你离家不久,她的病势渐消,父亲一直遣人细心看护。去岁新正,来府里宣旨的内官不慎撞见了林姨娘,那以后,她的手便有些不中用了。” “何谓不中用?” “她拇指折伤,往后不能再写字。” 一句话像冰锥割过耳朵,知柔觉得难受,呼吸也急了,酒杯捏得越发紧。 瞧她此状,宋祈羽突然懊悔不该在这时告诉她,但她早晚会回京,会亲眼目睹。 他的手几次悬在她的肩上,如同对待军士,却迟疑着,没有放下。 魏元瞻从营帐里走出来,距京城越近,他脱了铠甲,只穿了件舒适的中衣,披上外袍。 兰晔拎着壶酒从公主那边走来,稀罕地撇撇嘴:“殿下赏的岁酒,将军和赵大人也收了。” 军中有令,战前战时不饮酒,如今局势太平,喝两杯应是无妨。 魏元瞻非嗜酒之人,一听是怀仙赏赐,便有些意懒情疏,按了下兰晔的肩膀,提点道:“屠苏酒,该留着回家喝。” 说话衣袍前擦,大步朝火光踱去。 有篝火的地方聚集着不少人,魏元瞻走马观花似的闲看,在河边一株榆树下,睃到了知柔的影子。 她和宋祈羽在一起。 魏元瞻止步,抱臂观望。 不多时,他看见知柔和宋祈羽辞别,离开的身形不如白天笔挺,像有东西压低了她的头颅,显得恹恹的。 魏元瞻心下疑惑,当即迈开步子走到宋祈羽跟前,拦了他:“你和她说什么了?” 河水的光斑返映在二人身上,潺潺深静,使人想到三年前的楚州。 他含怨怪的眸子扫在他面庞,宋祈羽也不在意,他和魏元瞻很熟,不需要遮掩:“她阿娘的事,她总会知道。” 魏元瞻不明白他所言为何,稍作思忖,猜到她母亲有恙,立马扔下他,跑去找知柔。 …… 回程的路越走越快,上元节虽没赶上,到底在一月十九日抵达京师。 故乡的风比别处和煦,阳光承来面上是暖和的,蓄满春意。 魏元瞻此行奉军务在身,宋祈羽却无拘束,一入京,他勒马停于侧道,等知柔过来,翻身下马,与她一起往城内走。 公子和姑娘一并回来,在宋家是喜事。迎接的人马一早就在琉璃街候着,目下眺见来人,邹管家浓眉带喜,忙上去道:“公子。” 第109章 转头示意下人牵马,又回过脸,对宋祈羽身后的人影蔼然一笑,“四姑娘回来了。” 久不见京中故人,知柔有点情怯,嘴唇腼腆地弯了弯,像少时一样:“邹爷爷。”从宋祈羽背后踱出。 她一路南下,衣袍虽洁,靴上有磨损的痕迹,身条儿比三年前修长,若换身衣裙,该是亭亭玉立的官家小姐。 “公子和姑娘一路辛苦了,夫人在府中设了洗尘宴,就盼着您二位还家。” 宋祈羽点了点头:“府里可还好?” “都好。只是三姑娘一直念着您,这不,今早还跟夫人提起,说要随我一道来接公子。夫人却道她禁足未解,哪里能随意出门,便将人拦了回去。” 闻及此,宋祈羽眉眼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投过牵马的小厮:“马上有我带给她的礼物,别碰坏了。” “是。”邹管家代人应下,吩咐完,恭敬地比一比手,请他上车。 知柔和宋祈羽不乘一辆,在他之后抬脚,矮身钻进车厢。 才过了年节,府中仍有喜气未散,碰上公子回家团聚,索性那些红绸子和灯笼都不摘了。宋祈羽一踏上长廊,年味扑面而来,仿佛是刻意等他,到今日才算新正。 宋从昭未归,他径直去了澹玉苑,早有下人往屋里通报,宋含锦捉着裙摆在院首等。 叶罅下的光被风吹得晃动,慢慢地,宋祈羽在光影中出现了,金辉在他俊丽的面容上摇移,宋含锦抬靴:“哥哥!” 许是未出阁的缘故,她十九了,行动间还是少女的仪态,到宋祈羽身前,一双嫣然的眸子探究地凝他一会儿:“怎么黑了些?” 时人虽不崇尚男子白面,照宋含锦审视美的追求,总感觉白点儿好。 他无奈地勾唇:“妹妹好看就行了。”边说边朝院内举步,去拜见母亲。 宋含锦犹疑地往后面瞟视:“四妹妹呢?她没跟哥哥一块儿回来?” 宋祈羽道:“她去樨香园了。” 木樨未绽,院子里无旁的花草,人倒是多了些,好几个眼生的侍女伺候廊下。因刘嬷嬷交代过,她们见一稍显女相的少年行来,让开一步,低头:“四姑娘。” 声音传到屋室,林禾平淡的眼色紧绷了,蓦地站起身。 不到门前,门板已由外推开,踩进一双厚底皮靴,目光上循,只见一副瘦而挺拔的腰身,眼眸灼灼,碰上她的视线,撩袍跪下来,向她磕头问安。 林禾忙让知柔起身,待其坐下,仔细将她看了好几眼,呢喃着:“怎么像是清减了许多?” 听着熟悉的嗓音,知柔心中酸楚涌动,她咽了下喉咙,挤出一缕清浅的笑,道:“我一向是这样,是阿娘太久没见到我了。” 说话抹一抹面颊,仿佛嫌自己风尘仆仆,竭力想展现精神的一面。 林禾与她同坐椅子,她的身板已高出她两寸,不由轻说了句:“比三年前又高了,像你父亲……” 言至末尾,声音忽有些哽咽,忙提袖揩了一把眼角,勉力微笑地问:“去过澹玉苑了?” “没有,大哥哥去了。邹管家说晚上还要在前头吃饭,我到时再去拜父亲母亲。” “也好。饿不饿?叫庖厨……” 知柔把椅子搬近一点,掀起睫羽:“不用了,阿娘。我就想和你两个人待着,说一说话,挺好的。” 母女俩单在一处,不受外人打扰,知柔才有空间把想吐露的、求证的话一并道出。 可她与林禾对望着,渐渐发现那张素净的容颜比记忆中憔悴了,染上一丝荏弱,突然不敢和她对着,把眼落到膝间。 林禾的手也搭在膝上,没有刻意避谁,右手拇指显然与别个不同,好像不能伸张,有线缝住了两个指节一般,呈屈直状。 知柔轻轻捉过她的手,谨小而酸涩地在她指节中抚触,方才强压的泪水在此刻一应涌上眼眶。 大哥哥在河畔所言,是在告诉她阿娘受伤并非意外。 皇宫里的人。 为什么? 知柔要求答案,也要报复。林禾太清楚她的脾性,无论她如何探问,得到的永远是糊弄而已。 翌日一早,知柔用罢朝食,辞却星回,一个人去了宋祈羽那边的院落。她想找他问清去岁元日之事。 从小花园穿到东院,路上显得格外清静,连声虫鸣都不闻。知柔往月亮门外上的长廊,漏窗连映两处假山,花木繁叠,是京城富贵人家常见的景。 一面行走,心里困顿盘桓,不防转进拐角,迎面撞上副硬邦邦的胸膛,她咬着牙哼了一声,那人亦往后退。 才等她抬起眼,许承策已不露行迹地将她从头看到脚,面带些许和善,他猜测道:“你是……四姑娘?” 原本同人相撞还有些不悦,在宋府待得久,使他欢心的日子却一日也不得,正要训斥两句,哪想眼珠一瞧,竟然是她! 少女个头颀长,五官惊艳,眉宇间有一种韧性,浅色的衣裙仿佛才子丹青上的一轮月。许承策心头悸动,两扇长睫管不住似的颤了颤。 知柔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身后一句轻喊:“姑娘怎么在这儿,三姑娘等您许久了!” 听是三姐姐找,她拧着眉梢旋步,宋含锦的婢女已踅上来,颇为强势地把人请走。 许承策向前拎出半阙衣袖,想叫住她,最后叹一口气,不甘地罢落。 “姐姐寻我有事?”知柔行在婢女半步后,阳光倾洒,京城的春天悄然而至。 婢女扭头望她一回,目光向更远的地方延展,低声道:“那是许家的表少爷,暂住咱们府里,已经烦扰了三姑娘一月。知道您回来,三姑娘特意吩咐了,谁要看见表少爷与您说话,便赶紧带您走。” 许承策比宋含锦小两月,今年也有十九,是个好逸恶劳的五陵少年。许父为其前程费尽心机,一转眼,把算盘打到了宋含锦身上。 京中官贵女子不愁嫁,但多数过了十五,家里都会开始张罗婚事。宋含锦挑剔,谁也看不上,拖到今日都不着急。 许家与宋家本就沾着亲,三姑娘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许家人欲借此情谊,再结秦晋之好。 四姑娘也是宋家的女儿,要防就得一起防。 知柔对许承策的名号有印象,小时候唯一一次去许府,他们拿枣砸她。后来魏元瞻生辰,侯府宴席上也见过一面,令她不喜。 听了他到宋府的来龙去脉,额心攒得更不屑了,少顷,她舒展了眉,对宋含锦的婢女道:“替我谢过姐姐。” 不曾想今日躲过一劫,几天后,知柔出门,又在韵柳河边与他偶遇。 正月的风依然带着几分料峭,许承策同人泛舟,刚才上岸,即见视野内多了一个认识的身影。 他稍稍错愕,知柔抿唇,在他的视线下觉出一缕古怪,转背就走。 许承策忙提衣去追,到人流中,她的影子越发疏远,他头脑一昏,竟叫道:“四姑娘!” 知柔装作没听见,前后联想,大约明白他是谁了,不免腹诽一句:真烦人。 她这头装样,魏元瞻离许承策却不到一丈远,彼时正琢磨心事,无暇留意周边景色。 那声“四姑娘”,魏元瞻听见了,没来由觉得熟悉。 他顿足折身,晴空无云,游人的衣衫像淬了金子,泛着莹亮的光芒。 如同捕猎一般,他的眼睛最终锁定了一个背影,跟了上去。 第89章 似酒浓(一) 玩笑罢了,你紧张什么?…… 三天前。 残阳渐逝, 灯影照着回廊上穿梭的衣裳,仆役们脚步轻快,端着细瓷碗盏, 往花厅里鱼贯而入。 这是二夫人迎小主子们回京,特意布的家宴。窗内有一片火光渗出来,四姑娘的身影嵌在其中, 瞧着宛如一幅画作。 “四妹妹。” 宋含锦在几步之遥外轻微地唤了一声。 窗边赏花的人依声回过头, 与三年前相似的一张脸,梳洗过, 不加粉黛, 眸子像玉石般闪耀:“姐姐。” 知柔朝前挪步,厅内置着两排玫瑰椅,再往屏风那头才是宴用的地方。她站定了, 望着宋含锦,不过回来第一次见面,已感觉到一点生疏。 宋含锦目光柔和,身姿如玉,昔年贵气的仪态半分未改,除了在宋祈羽面前, 她很少展露灵动的一面。 二人许久未见,免不了相互打量, 见知柔身上有些泠冽的气度,或许她自己都不能发现——藏得很好,但从她的眼睛里透出来,是一种谨慎和提防。 回到家都无法卸下防备,可想她在北璃吃尽了苦。 宋含锦心头酸涩,忍不住问:“四妹妹在北璃……还好吗?” 第110章 知柔不爱抱怨, 闻及此,只将下巴压一压:“好。多谢姐姐惦记。” 回答简白,有生分的嫌疑,可要细挑,又实在没有错处,三年多不见,再浓厚的交情也得黯淡一层。 宋含锦抬袖引知柔坐,自己落座她左手边,另起话头:“二哥哥娶妻了,你还没见过吧?” 知柔说不曾。 她才刚刚回来,整个宋府见到的熟人,一只手数都有余。 宋含锦装作不察,继续没话找话,道:“是李大人家的千金,人聪慧,又生得漂亮,便宜二哥哥了。” 此言落下,知柔不知回应什么,她从未见过二嫂嫂,这个话题,她接不上。 宋含锦说完才意识到尴尬,复张了张嘴:“你……”眼风在她面庞轻扫,后面要说什么到底忘了,额心懊悔地一折,有些讪。 本以为她们会有许多话说,像从前一样,能共卧畅谈。毕竟三年间,她想同她分享的事很多,她甚至把重要的都拿纸笔记了下来,每次给她写信都会写足整整六篇纸。 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是变了,变得有点僵硬,好似裹着一层坚鼓的膜。 再看四妹妹,她的相貌其实没怎么变化,从小她就与宋家人生得不一样,眉骨英挺,五官浓,但是以前,那张殷红的嘴会说个不停,像个小麻雀,她扑棱到哪儿,哪儿就聒噪。 知柔比宋含锦更敏锐,她能察觉二人相处不似以往,也能感受到姐姐的热情。 私心里,她十分愿意和她亲近,瞧她黔驴技穷,向屏风那头瞟一眼,问道:“二哥哥呢,他今日来吗?” 差点儿忘了。宋含锦一面说,一面回头看眼婢女:“二哥哥在他老泰山那儿,估计得明日才回来。” 身后侍立的女子走上前,将一枚木匣递入宋含锦手中。 闻言,知柔眼眸暗了少许,宋含锦见状,笑着把木匣塞进她掌心:“他没忘记你。” 知柔微愕,又听她道:“二哥哥让我转交的,贺你回家。” 手里的木匣略沉,有些分量。知柔揭开顶盖,里头是副弹弓,还有一袋泥丸。 儿时欢快的回忆乍现眼前,知柔稍怔了怔,倏地笑开,一张侧脸映着厅上烛光,益发显得整个人松泛,带着些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 厅内伺候的下人一直在偷瞄知柔,对她们来说,四姑娘是一个原本再也不会出现在宋府的影子,自古和亲公主与其随员,有几个能够归返? 她的重新出现,无人不感到新奇。 宋含锦注意到她们的视线,秀眉一挑,状似不经意地掠去一眼,那几人立马低头。 长辈们还没来,眼下只宋含锦与知柔两人到场,她肩膀微倾,靠近知柔问:“四妹妹,你是自玉阳起便与哥哥同行的吗?” 知柔应是,宋含锦压声:“哥哥穿戎装什么样?” 她动作仔细,从外观看并无任何不妥,但这样的行为对宋府三姑娘而言,已经是鬼祟了。 宋祈羽从军一事,宋含锦的态度由始至终都没改变。既不赞成行伍,自然也就对军中的一切都嗤之以鼻,在所有人面前,她没表现过一丝兴趣。 但四妹妹是女孩儿,宋含锦放心。 这头说着话,其人已至——宋祈羽提袍迈进来,眸光往这边略略扫了一眼,宋含锦即刻拎起腰,坐端正了,分外寻常。 他嘴边扯一抹极浅的笑,亦装得若无其事。 到跟前了,宋含锦适才拔座起身,知柔随她一起,唤了句哥哥。 “在聊什么?”宋祈羽看了看她二人。 宋含锦道:“我正和四妹妹说府里新来的厨子,洛州出身,手艺精妙。” 知柔诧异地觑她一眼,忙收回来,配合地点一点头。 蒙人的本领见长,宋祈羽不拆穿她,走到对过撩袍子坐下了。 室内昼亮的光线打在脸上,知柔的眼睛似有若无地飘过来,宋祈羽定目回视,狐疑地挑了下眉。 知柔有话欲单独和他说,迟迟找不到时机,枯坐半晌,宋从昭和许月鸳的身影一同跨进厅门。 林禾素来足不出户,只有年节才与家人同席,出了上回的事,如今更是闭门不出。宋从昭劝说无果,只得随她。 因此,他望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心里更觉愧怍,待宴席散了,他把知柔独个儿唤去花园,一行散步,一行问了她许多问题。 字里行间没有威严,只有亏欠。 说话走到廊庑底下,宋从昭预备进书房,头顶宫灯飘曳,光落在眉上,显得两只眼睛愈发深,仿佛埋了很多不能告解的事。 他喟叹了下,打发仆人送四姑娘回去,末了又叫住她。袖袍被细风吹着,轻微簌动,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呈一分萧索。 “有何事,来找爹爹。” 知柔胸口一顿,鼻尖痒痒的,只等他掉身跨进门去,她才垂下眼睫,天太暗,她眼尾盈盈亮亮的泪星也藏匿起来,很快消失不见。 回到拢悦轩,裴澄让星回捎进来一封信,非传统样式,短小,卷在细管里。原是下午他在外办差,有人硬塞给他的。 知柔见此物,心内警钟猛震。 苏都。 韵柳河畔,知柔在寻苏都的身影,亦有人在后追着她。 眼见四姑娘被人群掩盖地愈发难找,许承策心里焦急,方才那一眼,他笃信四姑娘看见他了,却为何要躲? 想着三表姐身边下人对他的作派,生怕四姑娘误会什么,他步履飞快,在衣香鬓影间小心穿行,冷不丁地,肩头捉来一只大掌,捏停了他的步调。 “表弟这是去哪?” 许承策惊吓回头,魏元瞻的目光凝在他脸上,相当平静,长眉略微抬起,含着些打量的况味。 熟悉的面孔时隔多年,再次装入眼底,许承策晃神有时,言语磕绊:“表哥……你回京了?” 视线复往前追,哪里还有四姑娘的踪迹?他肩膀垂了半寸,须臾又提起来,一并振作精神应付魏世子。 对魏元瞻,他打小便有些怵。 明明只是半岁相差,魏元瞻却在他们尚年幼时,便给人一种兄长的感觉。或许是他的出身,尊贵得有股凛然的威势。 记得小时候,魏家人来许府拜贺,魏元瞻玩着一把从异域带回的匕首,他见着新鲜,向魏元瞻讨要,未得其点头,于是在宴席上,他光明正大地抢了过来。 那是祖母面前,魏元瞻没说什么,眼神也是现在这样平静,他险些以为他在让着自己。谁想到晚饭一毕,他才刚走出小楼,一个恶鬼样的身影就把他摔倒了。 怀中的匕首被人翻出,他一睁眼,魏元瞻把匕首在袖子上擦了擦,收进领间,对他丢下一句:“不是你的,你不要肖想。” 那时的脸庞与眼前慢慢重合,他从军后,周身散发的气度越发英朗,嘴角有一丝上翘的弧度,许承策却不敢和他嬉皮笑脸。 “表弟不希望我回京么?”魏元瞻道。 许承策忙不迭辩白:“没有没有……” 魏元瞻觉得没劲,压在他肩头的手落下来,剔了剔眉:“玩笑罢了,你紧张什么?” 许家的相貌传给子孙,到了许承策这儿,也算鼎盛了。他长得一表人才,稍从容些,瞧着竟有分书生气,浓眉星目,皎皎无暇。 他正要应声,不防魏元瞻问:“方才听你喊‘四姑娘’,是在叫谁?” “哦,”许承策未疑有他,“是宋四姑娘。” 话音甫落,魏元瞻睃他一眼,未几才道:“你们认识?” “表哥哪里话,咱们和宋家不都是亲戚么?” 不料听来一声:“亲戚也分远近。” 这话属实奇怪,论亲疏,他们许家和宜宁侯府何处不同?迫于魏世子的淫威,许承策违心应下:“是,表哥说的是。” “你还没回答我,你认识她?” “算认识吧……”许承策低着眼,过了一会儿,念着自己处境,眉峰轻吊,挂满烦愁。 “表哥不知道,我近来住在宋府,父亲有意让我和三表姐多走动,可我没那个心思。” 他是不学无术,但他也不用靠女人的裙带博取功名。如果凭借姻亲就能让仕途得意,那天下还需读书人做什么? 他不爱读书,所以做官的路就让给别人来走,他认为这很公平。 想到宋含锦,许承策无奈地摇头,边走边道:“三表姐见了我和见了瘟神一样,有好几次,我只是想把她落下的香囊还给她,她逃得真叫一个快……这便是我朝女子不裹脚的好处吧。” 香囊乃私物,若要归还,不好假他人手,如若被谁蓄作文章,更说不清了。 第111章 许承策步伐虽慢,到底不曾停下来,当察觉身边人落后时,魏元瞻已大步跟上。 他对这些没兴趣,眼光探究地罩住他的眸子,一针见血:“你对宋含锦没心思,难不成对宋知柔有意?” 许承策心胸一跳,耳根飞红。 他对宋知柔,的确喜欢。 三年前,魏元瞻生辰,他与家中一道去侯府祝贺。那夜在席面上,他看见宋知柔与宋含锦出招敷衍祖母,她是那样生动,就像原野间居住的神女,虽他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但他想,若那神女果真存于世上,大概就是这般了。 那会儿,他望了她许久,久到被她发现,回望过来的时候,他听见了心动的声音。 这种喜欢太浅显,他没觉得自己会记得多长,但在他听闻宋四姑娘要随公主和亲北璃时,他难过至极,后来得知公主归朝,他又高兴得不得了。 空置三年的情感竟还有余韵,哪怕浅薄,也是他所未料到的。故而父亲让他到宋府暂住,他答应了。 他想再见到宋四姑娘。 至于儿时对她的捉弄,要不是弟弟偶然提起,他一辈子也记不起来。 此刻,魏元瞻单刀直入地问他是否钟情于宋知柔,他眼神微乱,面上却拿出一点严肃的神情,道:“表哥说笑了。事关四姑娘清誉,表哥休再拿此打趣我。” 魏元瞻看他不敢回视自己,耳朵却熟透,怎么不明白?他简直想笑,不是因为欢喜,而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或许还掺了点儿恼怒,没表现出来。 他如今沉得住气了,对这种莫名其妙,且完全不值一提的吃味,他拒不认领。 魏元瞻拍了拍许承策的肩,像个兄长一样,唇角噙笑,语气里有赞赏,也带着揶揄。 “你,很好。” 第90章 似酒浓(二) 雨珠顺着他的手流下,淌…… 一阵漾风忽然袭来, 将知柔的袍领吹得冰凉。她大步流星,在人群中拐了数次,见身后的“尾巴”已经甩掉, 重新沿着河岸走,去了画舫下最热闹的一间茶舍。 外面不知何时有舞姬挽袖而下,游人一刹如蜂, 知柔四处钻寻, 半边肩膀挣脱出人墙,睫毛一掀, 碰上苏都深静的目光。 他坐在栏杆处, 往外伸手便是河水,矮几上架着一只火炉,上面用铁网烤着柿子, 瞧着极文雅,也极其散漫。 知柔两条腿都站进茶舍,左右捋平袖管,继而到苏都座前,开门见山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指了指对面:“坐。” 知柔抿唇,撩袍摆坐去软垫。 苏都将烤好的柿子搛入盘中, 递给她道:“江南的柿子,尝尝。” 说完又为自己搛一只, 表面已轻微裂开,露出橙黄的果肉。 知柔不吭声,也不动作,棕褐色的眼睛泛着一点幽光,沉默地打量他。凡在京城行走之人,都是如此作派吗——拐弯抹角, 空耗时日。 苏都仿佛察觉她的恹闷,搁下勺箸,回望她一会儿,他开口道:”我欲求见贵府凌娘子。” “不可。”知柔胸口急跳了下,当即反驳。 苏都看着她,那双与他相似的瞳眸里有分惧色,好像担心浮想的故事会变成现实。 “我只要见她一面,什么都不会说。”他将勺箸复捡起来,稀松寻常的口气,“你不答应,我也有别的门路。” 知柔双手紧握,清楚他没在吓唬她。 那天,他把信筒传给裴澄是未时初正,彼时公主的仪仗刚过武华门,她也在队伍内。裴澄虽是父亲给她的人,但那会儿她还不曾见到他,苏都又是哪里知晓他们的关系? 与她相比,苏都离开燕朝的时间更长,回来不到半月,他竟能在京师做到这般消息灵通…… 知柔五指愈发拧紧,脸色却不惊不变:“你在京中做的事情,安稳吗?” 苏都没有说话。 朔德七年,大雪。苏都肩负沉枷,步履维艰地行于流放路上,年仅七岁的他无数次在想,如果能的话,只要闭上眼,不再睁开,很快就可以跟爹爹他们团聚了。 可是上天不让他就此丧命。他遇到了伯颜。 被敌人救下,因为不解,他凭着这点儿好奇,活着去了异族。伯颜教他武艺,教他如何生存,在他终于振作了一些,预备安定下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小姰的消息。 他们说常遇遗孤被朝廷找到,燕帝斩草除根,将其焚于罪臣常氏府邸。 他背着弓箭要南下回京,杀燕帝,伯颜从军营骑马赶来,每一箭都射在他脚下,差半寸就能扎入他的皮肉和骨头。 “你一个质弱小儿,弓箭练得再好又有何用?旁人想要杀你,便如这般,不费吹灰之力。我将你带回来,是敬你父亲英杰,不忍见他死后还要遭人侮骂——如果你死了,谁来替常遇昭雪?” 伯颜的话犹似响在耳畔,苏都深遂的眉眼看住知柔,声音很低,却坚定:“我求的,从来不是安稳。” 知柔从他的嗓音中听到一丝哀恸,眸光略沉。隔了许久,她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都诧异地挑了挑眉头。 知柔便说:“你或许会给我,还有我阿娘带来危险,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虚渺之人,我实不敢信。” 一方案几两边,二人皆静默着,视线交汇,都在衡量。 她的气息很稳,眼神由泠冽变得渐渐有些柔和,最后似乎委顿,准备起身。 苏都拿食指沾了茶水,在几面上一笔一划勾勒,知柔下瞟一眼,刚站直的身子停住了,看见三个字—— 常…… 瑾…… 琛。 河面的风一阵一阵穿过栏杆,洇湿的水迹被吹浅,慢慢散尽无痕。 知柔与苏都分别后,只身回走。 大雨来得急,水珠“啪啦”砸在地上,顷刻连成白幕,方才还如火如荼的河岸,眨眼间稀稀落落。 知柔淋着雨跑到屋檐下,雨声淅沥,耳旁人语声被罩住一层,嗡嗡的。她望着水帘,无端生出些幻想,想她若不曾上京,应该也去过许多地方了吧? 胡思之际,雨点子砸得越发密集,忽然一串马蹄声从街尾响来,知柔睐目去看,马上人穿着玄色氅衣,避道驰行。 刚经过她须臾,他忽而勒马,回转马头,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一骑,见状亦停下来,翻下马背。 知柔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魏元瞻。 回京三日,她大多时候都在樨香园陪伴林禾,魏元瞻没来找她,她也不加打扰,明明有思念在,却恍如不识。 踩进窄檐下,魏元瞻问:“你怎么在这?” 知柔些微怔愣,一个字还未答对,他又皱眉环顾:“你们府里的人呢?” “我一个人出来的。”她说完,魏元瞻很快又道,“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你如何回去?” 雨声太大,他的声线似乎裹着坚冰,微凉地传进耳畔。知柔望着他,突然能够想象他在军队中的样子——巍然,沉稳。 兰晔见魏元瞻停留,在旁催促道:“爷,宫里等着,不能再拖了。” 魏元瞻抿一抿唇,往领口处扯动两下,把裘氅罩在她头顶,厚重的衣料覆盖周身:“你拿着。” 话落,知柔抬手与他交接,他手上的雨珠顺流下来,淌在她指背。 知柔拿裘氅避雨,魏元瞻大步踱回雨中,一手抓紧马缰,一脚踩镫,转瞬间已稳稳落于马背。他掣抖缰绳,策马扬蹄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隔得数丈,倏见一辆马车急匆匆驱过笔铺。 到知柔身前,裴澄拉缰驻定,从轼架上抓起伞,撑开走至檐下:“四姑娘,老爷唤您速归,宫里来人了。” “宫里?”知柔愣了一下。 裴澄说是,把伞举过她头上,护着她走:“是皇后殿下的人。” 回到宋府,天色暗如漏夜,前厅上坐着一个穿青色宽袖长袍的男人,宋从昭居其左。闻家仆通报,二人皆站起身,男子暂未开口,一双锋利的眼睛凝着知柔。 宋从昭眉梢压满忧虑,知柔看在眼中,上去行礼:“父亲。” 她衣袍已湿,故不脱裘氅,水珠湿哒哒地滴在地面,形容不整,肩背倒挺得笔直。 “四姑娘叫咱家好等。”青袍男子一张口,细沉的语调。 知柔转目过去,那张清瘦干瘪的脸是像男人,但他微偻的背身毫无气概,知柔听说过,这是宫中去了势的太监。 虽不完全明白“去势”一意,但观他气焰,是个有头脸的贵人。 便在宋从昭开口前,她先行与人赔罪:“小女失礼,未能及时回府,叫大人1久等了。还请大人见谅,稍候片刻,容我下去修饰一二……” 第112章 “咱家能等,未必也叫皇后殿下等着?”男子出声截断,随后袍摆一拽,跨出门槛。 宋从昭沉面走来,提醒知柔:“到了殿下面前,切记谨言慎行,有任何话,思量好了再回答。若殿下无言,你便静立着,不要多事。” 知柔点点头:“父亲放心。” 宋从昭隐谙皇后召她之意,心焦如焚,不免又嘱咐一声:“若势头不对,便称你有要事禀皇太孙妃,鸣瑛会帮你。” 知柔讶然,不知父亲为何会突然提到魏姐姐。皇后传她面见,她已觉古怪,父亲这一番话,好似她会有什么不测一般。 看她双眸困顿,宋从昭未再言其他,低语道:“去吧。” 星回在马车内替知柔备好了干净衣裳,路虽走得颠簸,知柔不敢停滞,利索地将衣服换上,一面思索皇后召她用意。 因为阿娘的事,知柔直觉来者不善,心底却又隐隐有些想要进宫。她想知道伤害阿娘的人是谁。 宋府离皇城不远,马车停稳时,急风骤雨已经歇了,天空再度放晴,露出丝缕霞红的颜色。 才下了大雨,地砖沾了水,踩上去极易打滑。 青袍内官行在知柔前面,衣袍下摆随其步伐轻轻拂动,隐现的一双鞋尖纤尘不染,他微低着头,走得又快又平,知柔却是慢腾腾的,也能跟上他的步调。 素日拜访官贵的地方,知柔一应目不斜视,跟从青袍内官踏上甬道,走在两侧深墙中,很有些压抑的感觉。 未几,石门那头缓步走来三个人,青袍内官驻足,口吻里满是尊敬:“方才远远瞧见小魏将军,还以为是奴婢眼拙,不大敢认。小魏将军这是去太孙殿下那儿?” 知柔闻言,心里蓦地一惊,倏然掀起眼,正撞着魏元瞻垂下的视线。 他眸中微有惊讶,因认得皇后跟前内官,才更不明白宋知柔为何会出现在此。 魏元瞻眼中神色被谢进喜窥见,他顿了一霎,再看时,那双英气的瞳眸正望着他,平平淡淡,疑心是看错。 魏元瞻颔首应了,复问:“谢公这是?” 谢进喜也算瞧着魏元瞻长大,老侯爷还在时,魏公子常在宫中行走,对旁的宫人都十分寻常,唯独对他,会和皇太孙一样,喊他一句“谢公”。 当年的称呼,现在听来,到底不是一般滋味。 谢进喜维持热络的笑容,目光向知柔一引,回道:“这是宋家四姑娘。怀仙殿下新归,于皇后殿前几番盛赞宋四姑娘才德,皇后殿下闻之甚悦,特命召其入宫中一见。” 说起来,宋、魏两家乃是亲戚,这魏世子与宋姑娘或也相识。 魏元瞻心内生疑,颇为担忧地看了知柔几眼,冗长的日影在他脚下,似随其主人思绪,拖扯得有些变了形。 “若无旁的事,奴婢先领宋四姑娘去了。”谢进喜说话朝他复施一礼,举步向前。 知柔早闻兰晔提到他要进宫,但于皇宫偶遇,仍分外惊诧。 视线与他衔上便再没挪开,和他错身时,她宽大的袖摆同其交缠,伸手钻入袖中,极快地触了一下他的尾指—— 从前二人斗勇,知柔把魏元瞻的尾指割破了。他倒不惧疼,十岁的知柔却很内疚。 思忖半晌,她咬一咬牙,把自己的小指也划出血,随后碰了碰他的手:“我可没欺负你呀,我和你一样了。” 魏元瞻震愕不已,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恰值杨絮飞落,搔扰眸中,知柔瞧他双目紧闭,复一睁开,眼底染了绯色,权当他要哭。 她且惊且乐,笑声起初很浅,最后委实算嚣张了:“哭什么?”举手晃给他看,“瞧,我没事!” 血如同珠子一样掉下来,她犹沾沾自喜。 那之后,知柔常拿此事逗趣他,直到十三岁。 过去的记忆刹那收拢,魏元瞻感受她的指尖从自己皮肤上掠过,脉搏似乎就跳在了那儿,沉闷而欣喜。 她在叫他安心。 ----------------------- 作者有话说:1以前“公公”一词略带贬义,通常只有上位者才这样称呼太监。所以知柔在这里就避免如此称呼啦。 第91章 似酒浓(三) 你喝酒了? 知柔脚步没有停顿, 从魏元瞻身侧走了过去。 流光落其衣摆,他回首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吩咐长淮一句话, 继而抬靴由内监引领往西边去了。 皇后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 太阳从云翳里冒出来,一节一节打在地砖上,殿内有箜篌声调和氛围, 故在外间传到宋四姑娘来时, 皇后玉盏般的面庞未显半分不豫之色。 知柔随青袍内官跨进门槛,里头乐声飘荡, 与雅集初遇那日相比, 今朝乐声不如前者,毕竟在异国的三年间,怀仙技艺生疏, 曲中还隐隐有些哀戚的味道。 知柔肃容走进去,始终垂着眼睫,她捉裙跪地,向上行礼:“臣女宋知柔,拜见皇后殿下。” 皇后抬了抬手,怀仙覆弦收音, 眼尾淡淡扫了一刹地上的影子。 和对待她相比,宋知柔今日毫不逾矩, 似乎做出了她最恭敬的姿态。怀仙心底暗嗤。 原来她是懂尊卑的,只是从不敬她。 念及宋知柔的处境,怀仙心中不快愈减,甚而露出一些同情的目光。皇后用她的缘故召见宋知柔,想来并非什么好事。 殿内无人说话,静得可以听见自己胸臆中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片刻, 上首传来皇后金玉的嗓音,叫她免礼,脸上略有些表情,是探查的况味,双目紧紧睨着知柔。 日光下,少女肩头染金,修竹般的脊梁端直着,不卑不亢,单是这般看她,已颇有几分故人身上的少年锐气。 “宋四姑娘,你上前来。”皇后慢声张口。 知柔依言进了两步,感受到上位的视线在自己面颊游走,她极力忍耐着,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去年年初,肖总管在宋从昭府上偶然撞见一位娘子。据他回禀,那娘子是宋从昭妾室,因地位低,从不出席宴会,那日正是凑巧叫他碰见。 肖总管阅人无数,有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他回来与皇帝道,那林氏长得颇像当年的凌三姑娘。帝后闻及此,皆很惊讶。 凌曦当年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一晃近二十年,忽然在宋府出现一个与她相似之人,且育有一女。 皇帝疑心重,立刻派底下去查,不料她和其女的身份俱有文书证明,皇帝暂释了一阵,不久又派人细探。 这次探查的命令才刚出几天,宋府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动乱。 有相士谶言,称林禾命孤,克夫克子,近其则生杀伐,乃大悲大厄之相。宋从昭盛怒,将相士押至官府,没多久,林禾在家中断了拇指。 皇帝快花甲之年,虽不至于昏聩,却有一些专信的迷道,既言林氏不祥,便作罢,整整一年未提。 此番怀仙归国,皇后适才记起来,怀仙当初向她讨了宋家四姑娘同去北璃,正是那林氏之女。 因此,便有了今日召见。 近了瞧她,确有故人之姿,虽睫羽未抬,她五官的轮廓分外清嘉,身板柔而坚.挺,定是习武,很有些英气。 方才她没到时,皇后正听怀仙谈及她在北璃的事,光凭言语,已经能够在脑海中描画出一个蓬勃的形儿。现下,眼前这幅相貌与她的故事融汇一处,那股子野蛮的生命力,叫皇后也不觉羡慕起来。 “听怀仙说,宋四姑娘不仅会讲北人的话,还尤擅弓马,不输草原上的男儿。” 知柔闻言微顿,余光不自主地睇向怀仙,须臾,敛眉回道:“殿下过誉了,臣女只是为生存计,不得已而为之。” 她的回答不骄矜,亦不否认自己所长,皇后对此颇为欣赏,命人给她赐座。 “听闻宋四姑娘曾居洛州?” 知柔说是。 皇后嗓音柔软了,溢出一些本来的音色,若忽略她的威仪,听上去只像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对皇城外的世界隐含向往。 “不知江南河畔的月色与京师比,有几分不同?都说雨后的江南,雾锁青山,我一直是想去看看的。” 知柔听了,回想起洛州的青石小巷和乌篷船,柳絮柔若无骨,盛时,似一场春雪。 她警惕的心绪逐渐松缓了些,知晓皇后是在自叹,便闭口没有吭声。 知柔老实地坐在椅上,双手交叠于膝,显得几分别扭,冷不丁又闻皇后垂问:“宋四姑娘在洛州时,家中尚有何人?” 她应得很快:“回皇后殿下,臣女在洛州与母亲独住旸子街赁的一间小院,并无旁人。” “你今年有十八了?” 第113章 “臣女上月生辰刚过,是到十八了。” “上月么?” “是。” 那倒对不上了。皇后细长的眸子在知柔那儿兜转一会儿,私心里其实对她的印象尤佳,但若她不姓宋,就是再喜欢,该为太子除的,还是得除。 这头相谈半晌,外头渐次起通传声,是魏鸣瑛到了。 皇后显然对她的到来有分诧异,知柔默默起身,眼光在地面掠到一抹素淡的裙摆,下颌压得更低了。 她猜测魏鸣瑛来此是受了某人请托,心中有愧,不敢抬眼。 本是皇后与宋四姑娘的闲谈,多了太孙妃,殿内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压抑。 怀仙本就是皇后安插的幌子,坐得久了,直感觉受不住,可听那二位在上头说话,语气还是客气的,却透着冷淡疏离。 怀仙心道倒楣,走又走不得,只好和知柔两个暗中对眼,无奈宋知柔也要时不时被皇后提点答对,她竟成了这个殿中最可怜之人。 熬到黄昏,皇后终于放怀仙归去,却与知柔和魏鸣瑛两人在次间用膳。 及至天色擦黑,皇后对知柔的打探尚不够明了,兼下午见魏鸣瑛和知柔亲熟,心思稍转,竟要把人留宿宫中。 这是皇后施以恩泽的伎俩。 自魏鸣瑛入东宫,对皇后的态度一下更远了,唯见礼敬,没有少时那般黏人的情分。后来魏鸣瑛怀娠,皇后大喜,这才放下长辈的身段,和她聊开了一些贴心话。 可惜好景不长,皇太孙嫡女夭折,魏鸣瑛连日不进油水,皇后去看过她两次,却连面都没真正见到——她躺在帷幔后,不则一言。 近来魏元瞻回京,东宫才终究有了魏鸣瑛出殿的消息,她愿意下地走动,但来给皇后请安,今日是头一遭。 皇后看得出她对宋四姑娘有情义,话才刚放,魏鸣瑛蛾眉稍攒。 破天荒地,她向皇后服软道:“我与四妹妹少有晤面之机,今日得见,实属难得,愿借此良机叙旧解怀。恳请皇祖母垂恩,允四妹妹今夜暂留东宫。” 皇后自无不可。 出宫回东府的路上,魏鸣瑛与知柔聊起从前事,她们的交集实则不算太多,但每一桩提起来,魏鸣瑛都感到无比愉悦,好像移情回到了她的少女时光。 下了马车,二人相携入府,天空已是一片青黑,府中灯晕飘挂,明亮得恍若星河。 魏鸣瑛由始至终不谈夭女,说话时唇边带笑,眉眼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两道秀眉胶着,中间压满了郁沉之色。 她本可以不用进宫,不用强颜欢笑。知柔涩上心尖,原本清亮的声音稍显喑哑:“我给魏姐姐添麻烦了……” 魏鸣瑛听言怔了少顷,转头看她垂下的眼睫,以为自己掩饰不善,露了伤心神色,忙又无力地勾一勾唇:“什么话。是我的原因,你今夜不回宋府,家中恐要担心了。” 外臣之女留宿东宫,于旁人而言,或许是一件难攀的喜事。但对知柔,她不仅不安,还十分愧疚。 慢慢踱了两步,向着园中,魏鸣瑛确实无甚力气,只不愿让知柔感到怠慢,勉强支撑着身子陪她走。 檐上月光如练,京城的雪在今年还未落下,天气却吐着寒。 知柔收拢衣襟,鼻端嗅到一丝异香,不由得低询:“这是什么味道?” 话声刚断,身旁人影似乎顿了一下,她侧脸,魏鸣瑛神情恍惚,隔了会儿,漆黑的瞳眸聚了点神采:“是小泠……” 她语焉不详,知柔从她爱惜的口吻和湿润的目眶中得到,小泠,大概是她的女儿吧。 节哀二字,终归说不出口。知柔在肢体上与她宽慰,握住了身侧细窄的掌心。 温暖包裹上来,魏鸣瑛笑了笑:“我没事。有人和我说过,这世上本就没有谁离了谁,便无法生存的道理。” 这话从一位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口中说出来,知柔愣住了,随即便感受手心被人攥紧,浩大的愤恨和脆弱积蓄其中,魏鸣瑛的腔调杂着哽咽:“她与我血脉相连,又怎会是随便的人……” 像自问,又像指责。 知柔不知道那般绝情的话是谁同她说的,方欲回应,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一处亭前。 宫灯随风而动,暗黄的光影铺照亭中两道身形,穿窄袖袍衫的少年立在皇太孙对面,劲瘦的身躯比那位尊贵的殿下高出许多,军中一刀一枪的磨练,纵他再藏锋,锐意难挡。 知柔望着魏元瞻,轻声说道:“与魏姐姐血脉相连之人,不只有小泠。” 魏鸣瑛举目看去,从前总跟她唱反调的弟弟已经成长为一军少将,他守臣礼,但那只握在栏杆上的拳头,和亭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魏鸣瑛和知柔都知晓——他与皇太孙闹得不和。 魏鸣瑛鼻酸地笑了下:“四妹妹说的是。” 此言方落,皇太孙转头瞥见这边,稍定了定,接着袍摆一荡,朝魏鸣瑛走来。 魏元瞻留步亭中,视线跟着向亭外一掠,正对上知柔来不及撤退的眼睛。 皇太孙比想象中俊美,和魏鸣瑛说话时,语调温柔,只是身上酒气略重,他甫一站近,知柔收回眼,折了眉心,随后才想起来与他行礼。 实则三年前,她得过皇太孙召见,那时恩和射箭挑逗怀仙,她与恩和交手,久滞林中,皇太孙便传她问话,那会儿她没有抬眼。 此时月已高,皇太孙听完留宿一事,不太在意,甚至连这宋四姑娘生得什么模样也懒得去瞧,他将魏鸣瑛的手纳入自己掌中,缓步同行而去。 知柔在后垂目,身旁还有一个东宫侍女,是魏鸣瑛留给她的。 等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知柔举步,登上凉亭。 这是她今日第三次遇见魏元瞻。 亭中像是摆过席,酒盏和一些残羹七倒八歪地曝在桌上,被烛光一映,显出几许冷清。 夜风四下吹着,水面生纹。 知柔站在魏元瞻身边,他身上有凌厉的气焰未灭,是以见她来,他不说话,一双如星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闻到和皇太孙衣袍上如出一辙的酒味,知柔拎起眉梢:“你喝酒了?” 魏元瞻没动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了她好一会儿,眼色变了些,嗓音也和平常截然不同,低锵而灼热,把人的心也听乱了。 “一点点。” 第92章 似酒浓(四) 借着酒意,无耻了一回。…… 月色如练, 东宫内这座小小的凉亭被银辉笼罩,池面水波微漾,夜风吹得人衣裾翻掀。 魏元瞻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晚间喝了不少,眉眼中氤氲着几分燥热。知柔见他盯着自己,那双眼睛明亮, 时时带着危险, 然而深静的目光下又露出几许柔情。 从未瞧过他喝醉的样貌,知柔无法判断现在的他是否清醒, 但他饮酒后, 话变得少了,总是用那有些侵略的眼神望她。 侍女在亭外默立着,始终背身, 她是魏鸣瑛的心腹,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 知柔欲要张口,魏元瞻忽然抬步,他身量高大,遮下的阴影一点点从她裙摆往上漫。过到领口时, 他站住了,目光从她领缘调去池畔, 才问:“怎么来了东府?” 既已出宫,不应回宋家吗?魏元瞻秉着好奇问出的话,刚才说完,便觉得不重要了。 她来此,所以他二人才会见面,他是高兴的, 但又不满时机,也不该是在这里——在外人的地盘。 知柔听他问,思绪漂游回下晌。 自她入殿,皇后的眸光鲜少从她身上移开,问询的话皆关于洛州。 分明她的人生不止在洛州的那九年,却在皇后眼里,她好像只有那九年的历史,纵她再迟钝也猜到了,她的身份的确存疑。 至于阿娘的伤,知柔听皇后提到相士谶言,在心中暗骂其人妖言惑众,可闻及末尾,她紧锁的眉峰僵滞,隐约认为阿娘的手乃她自己所折。 一日之内,知柔获悉的故事太多,越来越接近某个地方,她愈发感到心烦。 视线追落在水面,她深吸口气,应道:“皇后殿下有意叫我留宿宫中,是魏姐姐把我接来的。” “想走吗?”魏元瞻问。 知柔扭头:“走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这句,只是说:“我的马车就在外面。” 似藏邀请的语气,眼光返着池水,很深,又平静地望着她。 她是在他眼前一年一年长大的人,她来京师的第一天,他就认识她了。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幼稚的玩伴长成了如今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他一看见她,便不想收回目光。 知柔这才意识到魏元瞻说走,是离开东宫。暗忖他果真醉了,否则怎会如此提议,令魏姐姐作难? 第114章 她轻移两步到栏杆那儿,后背抵着圆柱:“算了吧。我人已到了东宫,现在走,反而显得古怪。” 说话睐魏元瞻一眼,“你呢,你为何在此,还……饮了这么多。” 桌上的酒不可能是一个人喝完的。 魏元瞻不着痕迹地巡睃周围,只有那婢女一人。见知柔不肯离去,他索性也不站着,撩了撩袍摆,在围座上坐下。 他的脸隐了一半在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圣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太子殿下待下宽厚,我来此,是为了留在京中。” 语气里有淡淡嘲讽,知柔敏锐,怀疑浮上心间。 今日皇太孙见魏元瞻,原是他向太子举荐,再经由太子殿下荐给皇帝,让魏元瞻领一支禁军。 这种过度照拂的手段,魏元瞻并不受用,与其把心思花在他身上,他更希望皇太孙能照顾好他的姐姐。 本就有矛盾在,魏元瞻对皇太孙的态度谈不上十分恭敬,若非顾着魏鸣瑛的情面,皇太孙已将他责罚了。 彼时就在这间凉亭,皇太孙目视魏元瞻,眼中无一丝暖意:“这是你姐姐想要的,她不希望你远家戍边。” 月华顺着栏杆递进来,漆面给它映得微显光泽。知柔折一折腿,也落在围座上,不过挪得离魏元瞻远些,中间缓着一段心涟漪动的距离。 “留在京中不好吗?”她转脸瞧他。 “不是不好……”魏元瞻嗓音低了,目光穿透斑驳的地砖,像是心里也堵了一块。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他好像习惯了不在父母身边,思乡之情常有,但这次回京后,他逐渐发现,他不想要任何人的安排,无论是父亲,还是皇太孙。 一切束缚的感觉,他都不喜。 魏元瞻想着,将脸转向知柔,他看着她,觉得她应该明白。尚未分开时,她便常常说起京外的世界,那种自由无拘的感受,谁能不贪图呢? 如今知柔的想法也没有变,只是在异国生长三年,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家。 她在北璃是没有家的。 日子过得看上去平静,实则波涛汹涌,她每日要应付的人和事太多,稍不留神就可能会送命。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不好受,她疲惫至极,却不敢停下脚步。 知柔的眼神渐渐暗下去,偏头睇向池水。 流动,变化,似绸缎般柔和,却蕴剑锋之利。 “小泠……”她不禁呢喃道,魏姐姐给她取名也是有此意吧? 一思及此,知柔心口酸软,像是将自己置在魏元瞻的位上,念着魏鸣瑛。 她温声道:“若能护心中所系之人,不过京师罢了,无论是哪,我都甘愿停留,不怨不悔。” 她的两句话,魏元瞻都听见了,眸子稍顿了顿,没再出声。 缄默得太久,知柔察觉过来,眼风往他面上一扫,不喜见他沉闷。她今日已经亏欠他和魏姐姐了,总要偿还,便叫了一声:“魏元瞻。” 他别过脸,就见她把自己绚丽的容貌画蛇添足,冲他摆了个“鬼脸”。 丁点儿都不吓人。 魏元瞻没忍住垂睫一笑,双手在膝盖上按着,按耐下去揉捏她脸腮的冲动。 少时搓揉过一次,把她的脸弄得红彤彤的,更像个四喜娃娃——太可爱了。 得见他笑颜,知柔满意地罢下手。 离奇的,她在东宫竟还能有这般松快的心绪。今夜应是她回来以后,感到最舒服的时刻,她不必防着谁,也不用探寻秘密。 开了条口子,知柔与旁人难说上的话,轻而易举地倾泻给魏元瞻。 “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令我害怕之人。” 她说时,脸上不是胆怯的神色,仿佛在琢磨什么,最后眼睛落在魏元瞻身上,像火星子,在他心内窜起点点火花。 知柔从未进过宫。年幼时,虽有心奇,但她知道皇室遥不可攀,父亲恐她规矩不正,冲撞贵人,她只好跟二哥哥打听皇宫景象。她喜欢屋宇,凡至一处,总要观察周围。 二哥哥却喜欢看人,才说起东朝的太子殿下,话茬儿拐了十七八里,讲到魏元瞻:“马马虎虎地算,魏世子跟皇宫里的人没甚差别。” 知柔那会儿听了,满以为皇族之人多半就是如此。她从小见惯了魏元瞻的不可一世,但凡拎个极温润,极规矩的人放她面前,说是宫中贵人,她都觉得是假扮。 年少稚嫩的偏见到了今日,她在宫中见到皇后殿下,顷刻间被打破了。 皇后的尊贵无法用言语形容,人也不刁蛮,不霸道,声音像甘露养过,柔冷,她说的话会一个一个字地淌入耳中,明明语调尤其和善,但在她和魏鸣瑛的交锋中,知柔本能地感到一阵惧怕。 这种感觉和苏都他们给她的不一样,皇后带来的气息是压抑的,好像巨大的牢笼罩下来,封死了,凭谁也无法反抗。 再以魏元瞻相较,突然觉得他的威势很可亲。对于她来说,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真像个纸老虎,瞧着凶狠,但心地柔软,有时候还不如长淮狠心。 她这话说得没有下文,魏元瞻认真听了,也认真地看她、等她,最终挑一挑眉:“所以呢?” 知柔提着唇:“所以我才知道,你真的……” 末了,她居然找不出适当的措辞,然魏元瞻听她口吻,莫名参悟一些,笑声中有丝不羁之气,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觉得我毫无威严?” 他眸色幽深,仿佛什么溢出来,拍到她身上。 知柔愣了一下,忙道:“我绝非此意。” 她回应时往后撤退少许,池风吹到颈上,隐有些凉。 “宋知柔。”魏元瞻把她的动作收于眼中,不知是否饮酒的缘故,他叫她的名字与往常略不一样,很动听。 下一句话却裹着玩味,他勾了勾唇角,有些得趣地欣赏她的神情,“你现在,不是在提防我吧?” 知柔一时没应。 她方才后退,究竟是下意识地警戒,还是别的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顺着他的眼神,她在二人中间凝视片刻,倏而一笑,想说他多虑了。起初只是不喜那酒的气味,适才离他略远,不愿沾染而已。 话犹未出口,魏元瞻目中积蓄着深灼和一点渴念的情绪,仿佛懵懵懂懂,又仿佛是天性,他望着她说:“你提防我,也没错。” 一刹间,知柔心跳急停,朱唇轻张,欲言又止。 魏元瞻内心如何烧热,外表都是矜贵端方的,知柔看不出他的破绽,只无端感受到压迫。 好像为了证明她先前的话,知柔站起身,随意的语调:“我没有。”往外睇一眼,又和他说,“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魏元瞻起来,定定地看着她,眉宇微皱。 她又撒谎。 连言语都不做了,他借着酒意,无耻了一回—— 魏元瞻将知柔的胳膊猛地一拽,把她整个掣近胸膛,掌心欺在她软柔的腰肢上,想再问她一遍:你没有?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知柔吓了一跳,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一片静谧中,她心如擂鼓,“砰砰”地撞着腔管。 浓醇的酒气霎那间占据四周,旖旎地弥散开。 知柔稍稍抬起脸,二人中间似有还无的距离令她睫羽微颤,眼眸仍是明亮的,视线抵着他的眼睛。 魏元瞻与她近近对着,一时又怔住了,一动不动。 第93章 似酒浓(五) 他握得严密,好像不许她…… 惊风一圈一圈在二人周身游荡, 知柔刻意忽略的心跳,在这一瞬被重新挂起。 热度隔着衣裳爬到肌肤,魏元瞻埋在心底、未宣之于口的欲望, 自他的掌心,生长到那细窄的腰上。他握得严密,好像不许她逃。 如此贴近, 知柔本该是厌恶的。 她从来不喜与旁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自小习武, 对危险的察觉便格外敏感,在北璃时, 谁想靠近她, 往往气息刚一过来就会被她挡开,任何人都无法在她身上占到上风。 魏元瞻像是她警敏经纬中一条误了的线,在他面前, 她总是自主地认为无须设防,哪怕看上去她后退了,她对魏元瞻仍是习惯地、本能地信任。 这样的缺口造成了眼下的局面——身前是少年人坚实的胸膛,腰后是他的禁锢,前所未有的惊悸沉甸甸地朝知柔压过来,模糊得叫她不安。 魏元瞻本来要说什么, 要做什么,垂目对上她的眼睛, 一下全忘了。 她这次没有闪躲,只是略含震惊地看着他,那双瞳眸十分漂亮,明彻,有一点原始的蒙昧,在旁人看来或许是野蛮, 在他眼中,是无上吸引。 第115章 被这样一双眸子望着,魏元瞻忽然失了动作,只觉腔子里那颗心不属于他,可能要跳去她的身体。 明明灭灭的灯影下,魏元瞻停滞着——时机不对,地点不对。 这可是东宫。 知柔对此的意识更加强烈,短暂的靠近后,她低下眼睫,胳膊轻轻挣了挣,推开了他。 被魏元瞻拧皱的衣料,她没敢去碰,至少不敢在他面前整理,目光不知所措地放在半空,一会儿又去到别处。 知柔启口道:“我走了,你回去……醒一醒酒吧。” 说完立刻转身,脚步还是平稳的,只是走得略急。 魏元瞻的视线盯在她离去的背影上,怔忡的眼神逐渐露出些悔色。 知柔跟着东宫侍女走到客居的房间,一切都已安排好,有人进来伺候她沐浴安置。 自小就不习惯旁人在侧,她将人都使开,坐靠在汤桶中,青丝沾水,紧附背上,腾起的水雾朦胧地遮在眼前。 回想重逢后见到魏元瞻的每一次,他总有令人意料不到的言行,不会叫她讨厌,但是她太慌乱了,仿佛把自己毫无掩盖地扔在他面前。 知柔呼吸微促,手掌往下略撑一撑,深吸口气,随后整个人埋下去,叫热汤覆盖。 水光微微摇曳,知柔强迫自己不去想魏元瞻,眼神专注于光纹,再出水面时,犹难厘正思绪。 这一夜,不仅知柔和魏元瞻两人难眠,她留宿东宫的消息传回宋府,虽知有魏鸣瑛在,她暂不会惹出事端,但不能亲耳听到她在皇宫所历之事,宋从昭跟林禾都放心不下。 魏皇后看着霁和,令人如沐春风,却杀伐果断,不仅因为魏氏血液如此,也是因为权势的催化。 当年二皇子尚未及冠,陛下迟不立储,朝廷中慢慢有了“立长”的传言。魏皇后视作未闻,对待大皇子亦如亲生般和善,后宫无人不赞魏皇后明德。 然那年秋狝,宫中术士卜道:二皇子有厄。皇后在他身边不过见了几个眼生的侍卫,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那几人再也未曾出现。 林禾望着屋中跳跃的烛火,影子打在墙上,回忆被火焰烧开,想起了十八年前—— 大寒时节,前日的雪正化,地上、阶上一片阴湿。 凌曦抱着才满半岁的小姰走出庭院。她应了挚友一块儿到寺中祈福。 她是不信佛的,但近来常遇在朝廷上屡被攻伐,情势晦暗。她回凌家求过父亲,却被说“你如今做了妇人,理应恪守规矩,不该再多管男人的事”。 父亲不肯相帮,凌曦便又动用自己的人手出去搜集证据,可无论她做的再多,总是不够。 常遇见妻子为他奔走,心中酸胀,前天夜里,他直言她太累了,应当好好休息,不必替他担心。 凌曦表面答应,暗中一如往常。常遇得闻,便请托她的挚友王淑君带她出府。 小姰尚稚幼,凌曦不舍离她,为了安常遇的心,她将小姰一并带上,踏入马车。 卧云寺踞于京城西外十里,不远。那日天色阴,寺中安静,几乎没什么人。 凌曦被挚友拉着求了张签,非吉语,王淑君忙宽慰她,签文罢了,也有不做准的时候。 她原是不信这些的,那天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到寺中休憩的地方,她只点了一盏灯,脚步在屋中来回踱动,臂里抱着小姰,轻拍低哄。 反复的声音于房内回荡,不知是她安抚小姰,还是反过来,心绪慢慢静了一些。 正此时,忽然听见别的声音,凌曦顿了片刻,立即开门,问外间伺候的嬷嬷怎么回事。 寺中只停留了她和王淑君两名檀越,不该有这样大的动静。 嬷嬷待要为她出去看看,蓦然瞧见一片火光在不远处腾起,紧接着,有兵戈声寒唳着传来。 雨点帮衬地落在地上,水花迸溅,时间像被人拉得无限缓,空气凝滞,只有“叮锵”声不断起伏。 在这片刻间,凌曦敏锐地反应过来,她压下胸中恐惧,抱着小姰向后殿侧门疾行。 凌曦少时常陪母亲至此,兼她性子谨慎,今日到寺中又把所有出入都察了一遍,如今歹人在外,到这里还有些距离,她脚步几乎奔跑起来。 嬷嬷在后紧跟,惶恐的眼睛不时转向背后,她年岁大了,神色中却有一分坚定。若真有事,她要护好凌曦。 杀戮声在天空中愈发响亮,卷着火势燃烧,本是纯净的地方,刹那间成了修罗地狱。 怀中的孩子似乎感应到凶险,开始细细啼哭,畏怯的声音钻入耳畔,凌曦艰难地控制步调,手掌在小姰背上轻拍,一行哄她,快速穿过漆门,不想迎面碰上了一个持刀搜寻的兵卒。 凌曦足下猛地一蹉,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直退回门中。 那兵卒看见她,眼神里泛着凶恶和贪婪的光,他知道,自己庸碌无为的人生将因为今日而改变。 嬷嬷一路跟在凌曦身后,虽行得慢,时下已追上来,瞧见这般情状,她一手拽住凌曦,把她拖到自己身后,脚步夺上去,欲用身体拦住窄门。 凌曦刚要开口,雪亮的刀一刹穿过身前人影,有液体溅到她的脸上,浊红的,先是温暖,迅速感到微凉。 饶她见过生死,此刻也怔了瞬息。 那兵卒拔刀出来,刀身红艳如火,他抬脚踹在那副老态的衣形上,要踹开她,却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像灌了铅一般扎在那,分毫不移。 “夫人,快跑……快跑!”嬷嬷双手死扣边沿,扭头对凌曦喊。 她没有时间惊惶,也没有时间悲恸,旋即搂着小姰转身,往另一头奔去。 疲惫的奔逃令怀中婴儿泣声不止,凌曦已经无法去安慰她,一刻不停地寻找出路。 雨下得大了,寺中浓焰还在升,水与火交叠,寒意和热气阵阵滋长。 凌曦闯进一间暗室,里头无桌无垫,只在墙上昏昏悬着一副山水丹青。此为西道尽头,她若折返,定会再遇上那个兵卒,出不得。 以为自己走到绝路,凌曦唇齿微颤,猝然心中一闪,记起这间房内有一处密道,通往城外襄河。 她抬手将画卷拨开,推动墙上关窍,进去后把门关死,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步履不停。 记不清走了多久,凌曦再次见到光亮时,外间正落暴雨。 雨水像石子一样砸在身上,她衣裳尽湿,眼前浓白一片。 漫长的逃亡令她身体脱力,却还是摇了摇脑袋,费力地睁开眼皮,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她还要带小姰回家,回到她父兄身边。 凌曦往前动了一步,膝盖已经发软,似被谁绊住似的,身子忽然前倾,眼看就要跌落—— “三姑娘!”耳畔响着雾般的嗓音,双肩扶来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接住了,隐隐绰绰中,她窥得一副少时熟人的影子。 “三姑娘”是她未嫁人前,在凌家的名号。 肩上被人裹了氅,凌曦抬起头,双目掀张,欲看清来人,就听他着急说道:“大人让我护姑娘离开,姑娘跟我走吧!” 常家出事,凌殊听闻女儿跟王淑君在寺内祈福,赌了一把,赌她能活着出来。他派人传信给在京外办事的刘安,叫他护送凌曦去南方。 刘安是曾经授她弓箭的家臣。 凌曦听了他的话,身子轻晃,堪堪站稳后,随他上了马车。 乍来的安逸使人麻木,凌曦默了半晌,仿佛突然醒了过来,声音在雨丝中递出去,音量不高,好似在抖。 “常遇……”她断续须臾,“常家不在了……是吗?” 车门外没有回答。 凌曦心痛如绞,触目是一片黑暗,又或许是血红,她身不在常府,却仿佛能看见尸骸,能闻到血腥。 雨点打在车盖上,沉重,压抑。 凌曦疼得极了,也恨得极了,双手感知不到半毫力量,浑噩地想着,她的二十多年是否一场虚幻,突然不明白活着有何意义。 不曾发觉,怀中的小姰没有再哭,她安静了,圆润的小手动了两下。凌曦低头,就见她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像是在问母亲因何垂泪。 凌曦禁不住双目通红,身体难遏地发抖,可是面对女儿,她竭力将所有情绪吞咽下去,心底无数次涌上回城的冲动,亦因为女儿而按捺。 她臂弯轻摇,摸了摸小姰的脸,声音如初缱绻。 “不怕、不怕……” 第94章 似酒浓(六) 早预料了会碰见知柔。…… 翌日, 知柔自房间出来,听说了魏元瞻也留宿东宫一事。 第116章 在宫人们口中,小将军昨夜醉酒, 一个人于凉亭望着月色出神。 眼瞧他半边身子斜在外面,便有胆大的宫人上前提醒,他微笑了下, 整衣欲离。不想垂手的动作将腰间玉佩拂去池中, 那宫人犹不及反应,少年的身影已跳了下去。 搜寻一阵后, 他抓着玉佩上来, 衣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描摹出劲瘦的腰。 没能及时回避,站在亭中的宫人两颊晕红, 忙垂睫引他去更换衣物。消息传到皇太孙那,便将他留了下来。 宫苑内无人不知西北回来的少年将军是太孙妃的胞弟,听昨夜领他更衣的宫人叙述,余人艳羡不已,聚在一团喁喁问道:“小将军生得什么样?与太孙妃一般绮美吗?” 宫人们的谈论飘到知柔耳中,她睫羽轻怔了下, 不禁好奇——魏元瞻何时习得水性? 魏鸣瑛的人是这个时候来,请知柔到雨轩一见。 知柔见到魏鸣瑛, 毕恭毕敬地跪地拜她,衣裳单薄,能够看清一副坚硬的骨头显在衣下。如此模样,魏鸣瑛敛住眉宇,上前搀她起来:“四妹妹和我见外了。” 今日不比昨夜,室内宫人多, 哪怕低下头,眼睛也好似在她们身上,知柔不想被人拎出一点错处。 魏鸣瑛察她眼神,心下明了,无奈地弯一弯唇,色若春晓的容貌,笑容却不甚真心。 皇太孙恐魏鸣瑛忧思重,生出不堪的念头,是故,安排了许多人日夜照看。昨日因为进宫,这才免去些人手。 “昨夜住得还好?”魏鸣瑛拉着知柔在竹椅上落座,临窗的宫婢烹着一炉茶水,清淡的香气徐徐飘开,予人一种宁和的氛围。 知柔应道:“府中处处精致,臣女住得很好,多谢娘娘关怀。” 魏鸣瑛点一点头:“你是同元瞻一路回京的?” 知柔说是,须臾又听她问:“他不一样了,对吧?” 魏鸣瑛许久不曾见到弟弟,他回京的第一日,便来了东宫。 魏元瞻是跑来的。 正月天冷,院子里一株梅树下散着落英,风簌簌吹着,少年卸了甲剑,一拢利落的武将常服贴他身廓,挺直的脊梁像一把山河刀,额间挂着几许薄汗。 怀仙踏入京城的第一刻,魏鸣瑛便听宫人说了。她们上禀的话自然不关于公主,而是那个年未弱冠的边地将军。 在旁人言语下,魏元瞻乌靴宝剑,气度从容,坐在高头大马上不显一分骄气,那是常年行于塞草而练就的肃杀。 未料不多时,他人到了跟前却是这般形貌——魏元瞻一瞥见她,外表的持重没有了,他满目着急地打量,直至把她看了很一会儿,方才下跪见礼。 魏鸣瑛将他双肘托住,带起来,他站直身,垂首低着眸子。 “姐姐,我回来了。” 少年声音温柔,眉尖略蹙,是一种心疼却无力改变的情态。魏鸣瑛睫羽盈闪,就要有泪颤颤巍巍地落下。 她也端详他,些许陌生的感觉在二人中间游走,到底出言发问:“母亲很想你,你可回去见过她?” 魏元瞻颔首。正是先回了一趟侯府,恐天色太晚来不及,遂又匆忙策马赶来。 “姐姐……”他唤了一句,后面要说的话迟难发音,只观其脸色,俨然一副忧虑至极的样子。 魏鸣瑛反过来安抚:“我一切都好,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阳光下的人影亭立着,她原就纤瘦,如今愈发形销骨立,仿佛一碰就会摧折,魏元瞻哪肯信她的话? 不过他长大了,不会再不合时宜地讽刺她,突然想起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长匣,打开递到她面前:“夕和城的山茶花,我为姐姐摘来了。” 应是理过花梗,尚未全枯,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微卷,无声地绽在匣中,形同一个不管喧嚣的隐士。 魏鸣瑛曾与母亲提到过,她想去看看夕和城的山茶,看它是否如画卷中绘制的一样静美。那是她刚怀娠时,随口提的一句,因她腻烦了高墙囚囿,恰见画师献图,心有所感。 思来母亲把她的话都写进了送去兰城的信里。 魏元瞻想睹姐姐笑颜,可他从来不会,也从没有做过,他们姐弟二人相处,自小便是“仇敌”一般,长大后各奔东西,哪里学过其余的交往之道? 他回京师所耗时间比预估的短了数日,必定披星戴月,道途多艰,居然还能抽身替她折花。 魏鸣瑛十分诧异,也含触动,双目在他身上定了一会儿,倏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响晴的春日,梅花轻摇着从枝头坠下,宫人们听声掀起眼帘,悄悄往太孙妃脸上望了一瞬。 自那场白事后,太孙妃首次露出了真实的笑意,有一刹,离得最近的宫人看得呆住了,回神后连忙阖下眼皮。 室中倾壶倒茶的声音似玉石相碰,发出些“叮”的声响。 知柔不明白魏鸣瑛说的变化是哪一种,其实她也细谈不上来,但魏元瞻确有不同之处,比之三年前。 于是低了低下颌,想到他,内心又生了些波澜。 魏鸣瑛大多时候是不愿见人的,昨日应付皇后,身心俱疲,可是回到殿中仔细回想,她和四妹妹在一起时,虽悲痛无可避免,但或许因为四妹妹长久不在京师,却与她亲近,令她莫名有种轻松的感觉。 宫人上前奉茶,知柔的眼睛碰巧与其相撞,那人微微愣住,知柔不自在地抿一抿唇。 说起魏元瞻,魏鸣瑛的容色是舒展的,没有半分装相,然而舒展中又有一丝难察的苦涩。 “小泠初生之时,眉目朦胧,难辨其形貌,但我瞧着她,竟觉得与我全然不像。后来稍大些,母亲来看过她几回,总言她肖似其舅。” 身旁的嗓音比昨日安然,知柔静静听着,对她所言并不意外。她打小就觉得魏元瞻生得漂亮,随年纪越长,英武之气才慢慢催动。 魏鸣瑛继续说着,面上带笑,仿佛还是去岁坐在亭中构想。 “我曾想待她稍稍长成,便托于元瞻教习武艺。天下之广,仅仗圣贤书难行远路。” “元瞻性格骄躁,习武却从未发过脾气,小泠若跟着他,必不会如我习槃舞时,屡遭老师斥责。” “小泠从未得见她的舅舅。” 魏鸣瑛最后一句,知柔听了,忽觉瞳眸微酸,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时恨自己跟怀仙他们尚且能言,怎到了她认真对待、心有亲善的人这儿,便成了一声不吭的哑巴? 所幸魏鸣瑛并未沉于回忆,有些话说出来,心里舒服了许多,她不需要所谓“关心”她的人对她劝慰,而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和她闲谈。 外间鸟雀飞过,丢下细响,魏鸣瑛望着知柔,她的手一直搭在膝上,无意识地摁了摁。 记得皇后曾言,魏鸣瑛不由得蹙眉,道:“四妹妹可是腿伤未愈?” 知柔曾经坠马,伤了腿。这是怀仙讲与皇后听的。 知柔闻言稍怔,掌心释了几分力气,回答道:“已经好了。” “从马背上摔下来,很疼吧?”魏鸣瑛蛾眉不展。 “应该是疼的,我不太记得了……” 知柔对痛楚的忍耐很低,那一次,大约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并非因为身上的疼,而是他们告诉她,她往后不能跟常人一般行走。 她当时不解那是什么意思,眼睛也红了,手指陷在毡毯上,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赵太医能做的有限,北璃的巫医与知柔交恶,不愿援手,甚至为了避她,跑到别的部落住了几天,连恩和都抓不到他的影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有了不想活的念头。 景姚不断劝她,开解她,可她就是无法忍受,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夜。 后来,她想到阿娘,想到这天底下她不曾见过的一切,她便不肯如此。 “巫医与我有隙,不愿相助,而非是力所不及。所以在他回来后,我去向他请罪了,他大概怜悯我,终为我施医。” 知柔慢慢说完这些,抬起眼,她温言道:“那时,臣女心中有一定要见的人,一定要做的事——娘娘心里没有这样的人和事吗?” 魏鸣瑛侧脸看着她,只觉眼前人无比熟悉,也无比不同。她不会予她建议,而是用那最简单、最平凡的话,问了她一句。 蓦然明白为何元瞻自小便喜欢知柔,她就像另一个他,不在性情,也不在处境,而是那如烈火一样的心思和意志,如此美好,如此有力量。 魏鸣瑛莞尔一笑:“我有。” 日光袅绕,隔着朱窗,皇太孙反剪了双手立在廊下,魏元瞻与他一道,原是来向姐姐请辞。 早预料了会碰见知柔,却未曾想,她在北璃竟受过这样的伤,每每问她经历,她从没有一句怨言。 第117章 魏元瞻忍不住皱了皱眉,垂在身侧的手微拢。 皇太孙侧脸问身后内监:“那是谁?” “回殿下,那是宋从昭宋大人的次女,宋四姑娘。” 皇太孙默了片刻,记起来,昨夜好像听鸣瑛提过。他抬靴前去,吩咐一声:“赏。” 宋从昭一早便派了人去东府外等,到底是储君的地界,不可过近,宋府下人站了良久,直到日上中天,仍不见四姑娘的身影。 知柔从东府出来,走过两个转角,听后头响起一些脚步声,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探——为了进宫,她身上没有利器。 缓缓罢手,心头定了定,还未踩进长街,身后一阵促风徒然劈来,她侧步闪躲,目光转向对面,和她视线接上,为首的人霎时笑了。 身手敏捷,个头高,模样忒俊。条条都对得上。 男人笑着招呼,带点玩味:“就是她,给我绑了!” 第95章 似酒浓(七) 受蛊惑似的叫了魏元瞻。…… 宴仙楼。 刺目的日光被挡在外面, 走廊上颇阴,尽头房间传出些呵斥,虽隔了门板, 气愤的情绪仿佛会自己蔓延,到了长梯半空,又叫楼下的热闹声盖去, 焖回那间房里。 “男子!男子!你瞧瞧你带回来的——那是男子吗?”年轻的嗓音喧着愤怒, 衣帛声振,似在抖袖。 很快便有人道:“不是, 爷, 您也没说清楚……咱哥几个可都没听见您说男人……”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门被拉开,踉踉跄跄地退出一行健仆, 里头愠声未止:“滚滚滚!” 那几人倒退几步,冲门内复一行礼,转身灰头土脸地下楼。 知柔被外面的训斥声所扰醒。 房中明亮宽阔,沾了清淡的皂角气。她坐起身,抬手摸一摸颈后,稍微触碰便感一阵钝钝的疼。 下榻环视一周, 屋子里的装潢不像歹徒所置,布局古朴清雅, 设茶案,兼画屏分割南北,更像个供人品茗的地方。 知柔活动手脚,经过桌案时顺手捉了花瓶,把一枝冬青抽出来,捻在掌中。 小心翼翼的“咯呀”声自不远处响起, 房门由外推开,来人尚未迈进一条腿,利刃般的物什儿直抵咽喉。 他身形震住,不禁吞咽两下,看清了自己喉前是枝冬青。 知柔的目光盯在男子面上,那是记忆中的脸,五官端正,锦绣裘衣,双目中带着一点不着调的气质,认真起来,方显出些读书人的文雅。 知柔眉梢慢慢挑起:“盛星云?” 她顿了顿,心中既惊既喜,不由自喉间笑了一声,“你绑的我?” “误会、真是误会……”他推开脖子前的凶器,试探着走了进来,看一圈后,返身端详知柔,视线落在她垂下的手中,仍有些怵,“宋、宋知柔,你哪儿不舒服?” 说话向后挪去,戒慎地掀动衣摆,拣一根最近的凳子坐下,才一沾座面,立时歪扭地站起来,眉头紧锁。 知柔有些乐,瞧他一会儿:“谁把你打了?” 盛星云哼唧一声,大约没面子,音量低若蚊吟:“除了元瞻,还能有谁?” 他和魏元瞻多年未见,得知他回京,心里不知如何高兴,从公主的车驾进京算起,他盼了魏元瞻好久,怎想他是个忘性儿大的,回来三日也不曾上门。 昨天两车擦过,他卷起帘子喊他,那头没应,眼睁睁地瞧那马车匆忙去了东宫。 盛星云一气之下,起了逗弄之心,吩咐几名壮汉替他把人招来。 他说得清清楚楚,玩一玩就罢了,元瞻他身手好,别惹得自己受伤。那几人弄错了目标不提,还跟宋知柔动真格的,简直蠢货! 一消想,盛星云怒火难灭,揪着衣领扑棱几下,重新抬起眼帘:“我让大夫给你瞧过了,外伤,不会落疾。你哪里不舒服便告诉我,我再叫他回来。” 知柔隐约听见他说魏元瞻的名字,眉毛一扬:“他来过?” “大夫?当然了,我怎会放任那些废物把你……” 话犹未全,知柔轻声剪断:“我说魏元瞻。” 屋里浅淡的香气在她刚醒来时便嗅到了,觉得很熟,像一条缠绕过去的线,把她牵回了某个时刻。 盛星云哦一声:“他还有事,让我送你回去。” 知柔眼里露出少许失落,还不待被人察觉,已经隐去,挪步将冬青插回瓶中,折身向外:“走吧。” 盛星云愣了半晌,才追上她:“你不吃点东西?”又道,“我们也许久没见面了,别这么无情。” 就见她笑了一下,扭头故意将他上下打量,睫毛一闪,闪烁出狡黠的颜色:“和偷袭我的人,需要谈什么交情呀?” 分开太久,盛星云一时辨不出这话是否玩笑,只当作真的,长臂一展将知柔拦了,信誓旦旦道:“我这就把他们弄回来给你赔罪!” 话罢大步朝前,知柔看他认真的样子,微微顿住,忙提高嗓子喊他:“不用了!” 前头的人影被叫住,刹了脚,知柔走上去:“我一夜未归,家中长辈必然忧心,我得先回去了。” “那我送你。”盛星云拎一拎袖角,指向长梯,自己先她半步走在前面。 宴仙楼是盛家的产业,盛星云科考不中,被父亲禁了书画,连家塾也不叫他去了,直接跟他大哥四处闯荡,什么经营的事物都学一点。 他自小喜爱丹青,无端遭了此劫,颓然了好一阵。现在稍微适应,形貌间有了几分商人的况味,但对着知柔,还是从前模样,态度真诚。 “当年你与元瞻先后离京,真叫我心都碎了。好在我去侯府打探,得知了他的消息,这些年与他从未断过书信。不过想要找你……很难。” 他一壁说,一壁回头,她今天没有作男子装束,衣裙是桃夭色,正配她这如花似蕊的姑娘。 “看见你们‘完璧归赵’,我真开心。”盛星云不由感慨。 靴底“笃笃”地踩在阶上,知柔落后他,能从高处看见他嘴角的欣喜,虽不扎眼,却有温暖递到知柔身上。 她弯了弯唇角:“我也是。” 少时玩伴重逢,难免不使人纠察当初分散之因,盛星云好奇了三年,没忍住问:“你当年为何会卷入和亲之列?” 不意听到这句,知柔眉心略攒,应答一声:“说来话长,不过都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 她不会同情怀仙,更不会可怜自己,只要日后能和牵挂之人守在一处,从前事,她不想庸人自扰。 盛星云的眸光透过日辉观察她,她一如往昔,发觉后便直直望来,好像从不懂闪躲,做什么都坦坦荡荡。 他笑了笑:“对,咱都朝前看。” 裙摆无声地拂过最后一阶木梯,一楼的人影稍众,知柔站住脚,视线正撞上一个从门槛外跨进来的女子。 她也看见了她,脚步微滞,或许不敢确信这是真的,目光怔忡地覆住知柔,嘴唇翕动了一下,到底没出声。 在知柔未离京前,二人的友谊便已经破裂,江洛雅记不清她们吵架是因为什么,只记得知柔走了,她心里也很难过。 阳光一块一块劈进来,铺在地上,细微的浮尘如水波流转,淌去知柔眼里,她移开了目光。 江洛雅心尖一涩,仍然倔强地不作声,走到盛星云面前。 两人是合作的关系,或许还会有姻亲,他无法逃避,脸上显出拘束的样子,对她低言道:“我晚些回来找你。” 盛星云和知柔有旧,江洛雅清楚,眼下的情状,想必他是要送她。 “你去吧。”江洛雅眼尾淡淡一瞥,毫不在意地登上了二楼。 盛星云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他对江洛雅无半毫情意,可能以前有,早叫她的脾气磨没了。 他们中间微妙的气氛,知柔隐有所感,她自己对江洛雅也不如脸上做的镇定。 出来宴仙楼,街上游人穿梭,小贩喝唱,五花八门的店招在高处飘摇着,京城的繁闹再一次纳近周身。 知柔走得快,时隔数载,无人引领的情况下,她依然能找到回宋府的路。 盛星云跟在她旁边,眼光不经意往她靴上扫一扫:“你和元瞻,这三年里见过吗?” 知柔摇一摇头:“没有。” 诧异似的,盛星云先挑起眉,而后轻笑,口吻中尚有丝缕质疑:“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什么意思?”知柔盯着他揣摩一会儿,在一间摊子前停了下来。 太阳在云层里闯荡,光一霎炽盛,一霎收敛热性。 盛星云没看她,思绪归拢到魏元瞻那,犹觉得身上发疼。 下晌,他刚知道底下人把知柔绑了,错愕得说不出话。随后命人将大夫请来,给她安置房间,正要去看她,酒楼里生了点乱,只好先放下来,处理闹事。 第118章 心里担忧知柔,办起事情比往常快,方才踏上走廊,魏元瞻风风火火地踱过来,那脸色,是极不高兴。 他本没想给魏元瞻传话,却不知怎么,知柔受伤,他不去宋府喊人,受蛊惑似的叫了魏元瞻。 来龙去脉与他说完,一道进了知柔房里。 西窗大开,榻上之人一动不动,浓长的睫毛盖住眼睛,看上去有些冷漠,又有些楚楚。 魏元瞻伸手去碰她的脖子,想把她转过来,检查她颈后,见一切无恙,又在榻边坐了半晌,视线从未离开那身衣裙,确切地说——是那双靴筒之上,下摆覆过的一部分。 非礼勿视,侯门中最常闻的礼仪,魏元瞻竟罔顾到这个地步,盛星云讶然不已。 再一看他,英朗的眉目结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似乎心疼,又克制着,终归一个字也没说。 二人叙了会儿旧,魏元瞻托他送知柔回去,继而出了房门。 时下,盛星云的目光往知柔裙摆瞟了一眼,猜测的语调:“你的腿……是不是伤过?” “早便无碍了。”话音甫落,知柔挑开眉峰,狐疑地在他面庞巡睃片刻,“你如何知道?” 她如今骑马也不妨碍,与先前无异,别说三年没见的人,就是景姚,也断指不出她丁点儿异样。 盛星云想到魏元瞻临走前在他凳上踹的那一脚,是怪他招惹错了人,捉弄到知柔身上。 他虽心亏,但又不免高兴,他和魏元瞻仍如从前那般,有何不快便当场解决,半点生疏未染。 故在他力所能及的范畴,又帮了魏元瞻一把。 阳光下,盛星云的表情神神秘秘,倘和之前的话联系起来,是在往魏元瞻头上引。 他故意回她:“这也不重要了。” 第96章 似酒浓(八) 他想那么做。 知柔不喜欢和人打哑谜, 眉头拧起来,有些不快。 转念想到魏元瞻,昨夜的情形如走马灯般浮现——他领间繁复的烟羽纹栩栩如生, 隔着那层衣物,似有什么要跳出来。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除了在楚州那次。 到底是不同的, 知柔暗自思忖。他今日不在, 也好。 “听说你哥哥也回京了,他和元瞻真是天生的兄弟, 做什么都一样。”盛星云在旁说道, 下巴颏儿微微一晃,藏点喟叹的意味。 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宋祈羽,知柔不免愣住, 有一瞬间,她脑子里是另一个人。 应过来后,知柔顽皮地剔他一眼:“你又不怕我大哥哥了?” 盛星云表示不屑:“肉体凡胎,我怕他什么?” 记起幼时,他见宋三姑娘生得可爱,想去搭话。孩童的心思多么纯澈, 偏宋祈羽不懂,见他接近自己的妹妹, 心里攒着气。 有一日,他从鞠场经过,宋祈羽叫他出了很大的丑。那之后,他见了宋家兄妹恨不得往地里遁,魏元瞻是知情的,每每看见, 总要笑他。 儿时的仇怨放到现在,轻薄如烟,盛星云早就不在意了,不过是想,认识的人一个个年少有为,回望自己,难免生出点郁闷。 想着想着,思绪飘到起云园,那里住的历来是些怀才不遇之人。 他悠悠启口:“对了,雪南先生将起云园卖与我了。” 走两步,转头看着知柔,“先生说,石榴树下有一坛状元酒,本想待你及笄拿出来,可你……” 话声渐褪,知柔指尖微攥了下。 往岁她生辰,总念着魏元瞻喝过“养心茗”,而她未得,年年向师父讨要。彼时不知那是酒,但师父每年都说等她十五再送给她,渐渐地便回过味来。 此次回京,知柔去过起云园。 那里换了豪仆在门下值立,匾额未改,但从前的雅致书香被咄咄逼人的富贵浸润,变得些许古怪。 她上前欲寻师父,被门外豪仆挡下,口称他们主人不在宅中,谁也不能进去。 知柔便问其主是谁,那几人默不吭声,还一脸凶悍地瞪她。 翻墙这种事,她早就轻车熟路,却不想进去后,宅内当真没有师父的影子,甚至连痕迹都不见——里头太贵气了。 听盛星云说着,知柔脸上露出挑剔的神情:“起云园的新主是你?” 随即又问,“我师父去哪了?” “在外云游呢。估摸着现下……应该在江东。” “他还回来吗?” 盛星云摇头:“先生没同我说。” 顿了顿,他心内蓦然闪了个灵光,“你若想见你师父,何不让元瞻随你一道去江东看看?他祖母不是也在那儿么。” 倘或从前盛星云有此提议,知柔分毫不觉意外。可是今天他有点反常,总把她和魏元瞻讲到一块儿,难不成是魏元瞻跟他说了什么? 知柔站住脚,有点紧张地打量盛星云。 谈不上这是何种感受,仿佛在刀锋起舞,抑或是站在阳光下,却感觉到深凉的阴影。 不知名的慌张爬上胸口,知柔自诩冷静,一碰上魏元瞻,全都乱了。 盛星云瞧她不动,掉过身:“……我说错话了么?” 如今的宋知柔不像小时候,她出落得愈发明艳,不做表情望着一个人时,通身气息冰冷,叫人不敢靠近。 幸而没多久,她抬脚朝前,很没道理地扔下一句:“我自己走吧,你太慢了。” 头也不回地绕过窄桥,步履稍快,铁了心不让他跟。 有了盛星云的推波助澜,知柔原以为魏元瞻是因为昨夜之事躲她,而今却认为是她多想,也不再企图验证,她还有更好奇的事。 却说知柔料想不错,魏元瞻没在宴仙楼等她醒来,的确有窘迫的缘故。 那夜,他没有喝醉。 军中养成的习惯,他不会让自己的头脑不够清醒,无论是否战前、是否当值。 他在亭中的一举一动,俱是由心。 他想那么做。 若非她看向他的眼神太错愕、太无暇,蓄了信任,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些什么。 情不自已,又恐冒犯,二者矛盾地存于心间,束缚了他。 魏元瞻急求旁事分散心神,皇帝让他伴驾行宫,他几乎觉得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领旨。 回来是三天后。 每年正月二十七日,京城百姓会把灯笼重新挂起,城内辉煌如昼,远胜上元节。 昔年多战乱,蛮族曾遣尸于国朝,使疫毒流窜,百姓受尽其害,哀嚎遍野。时有一名游医客居京中,目睹此劫,不忍袖手,毅然施针药,救万民脱险。 然自身染疾不治,长辞于京。百姓感其恩德,每岁此时,举灯千盏,以寄哀思与敬意。 满城的灯火在扶栏下,流金溢彩,光华连亘,放眼望过去,似乎海水被点成金色,在星空下一潮一潮涌动。 魏元瞻和盛星云在宴仙楼顶层,檐宇只遮一半,大片的空台悬出去,仰头是明月,垂目是繁华的京师。 盛星云双手按在围杆上,半截身子压上去,俯瞰街景,扭头对身旁道:“你说他们挂几排灯,天上的人就能看见吗?” 才问完,他直起腰,随意往头顶注视一会儿,自答一声,“这么远,怎么可能呢。” 魏元瞻负手立在其侧,眼前光辉接近奢靡,他透过星火回想,祖父去世,幼时的他听信下人善言,凡遇犹豫不决之事,便会在廊下点一盏灯。 若顷刻熄灭,就是祖父在指点他选左;若长久不熄,便是引他择右。 他点了许多回,无一不轮到后者。 十岁以后,他再也不信怪力乱神,宇宙玄说。 “看见与否,不过是慰藉自己罢了。” 魏元瞻折身背靠围栏,双臂环抱,夜晚吹来的风推在眉心上,捋平了他一点恹容。 盛星云没有反驳。 旁人如何作为,总之与他的营生毫不冲撞,唇角甚而提起一些嘲讽的笑:“酒楼今日赚的,能抵得过上元节了。” 魏元瞻闻言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宴台被室内散出的光晕得幢幢,他偏过脸,眸子在盛星云面上打量少顷:“你当真不作画了?” “画有何用?”盛星云无谓地耸一耸肩,手肘搭在栏杆上,“世人赏的是名士,非我等商贾,就像我爹说的,我笔下的东西一无是处。” 这话从好友口中说出来,魏元瞻浓眉一折,双手垂落,肩背也挺直了,是一副坚定的态度:“他说的不对。” 盛星云瞥他一眼,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只听身旁续道:“你笔下的山河光影,原非你心之所向么?” 不及思考,魏元瞻凝神看他:“星云,世人如何评判,并不会决定一幅画的价值。你画的东西,很珍贵。” 第119章 他眼光清亮,盛星云在他的目视下无处遁形。 魏元瞻所言不错,笔墨乃舒心之作,何必问它有用无用? 可他时常会想,沉寂得太久了,终有一日,他会忘记画的初衷。 二人皆未再开口。 盛星云沉吟一会儿,坦言道:“我买下了起云园。” 魏元瞻挑起眉峰,就瞧他不羁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吴渭的命运会不会降临在我头上?” 起云园乃前朝吴渭故居,此人坎坷半生,壮志难酬,虽后来被前朝末帝赏识,得以施展抱负,最终的结局却尤为惨淡。 闻他把自己与吴渭比作一处,魏元瞻心里不好受,更不希望他真得了那样的结局。 手掌在他肩上捏了捏,终是低声道:“你不会是吴渭。” 整座京城中,能让盛星云敞开心扉的人只有两个,魏元瞻和宋知柔。 得故人归,盛星云脸容含笑,心知他想说的是自己能比吴渭走得更远,也算宽解了,遂摸一摸鼻子,回首继续俯望。 京城的夜景有它独特的韵味,恍惚一看,颇有些纸醉金迷,但大多数还是平凡良善的普通人,他们放灯,是虔诚的信念。 拥挤的人流中,盛星云忽然看见一个熟识的人影,他一点下巴,手往外指:“宋知柔。” 是她,一贯的圆领长袍,腰间除了玉饰,还有一把与众不同的短刀。她走在人群中,旁边跟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瞧着比他们都要年长。 “那人是谁,你认识吗?” 盛星云从未见过宋知柔身边除了他们以外的男人,或许是她在京外结识的,不过……怎带来了京里? 他愕然地眨一眨眼,瞄向魏元瞻。 在他意料之内,魏元瞻居高而下看着,眸光有些冷,没有吭声。 知柔无法,也不愿引苏都至宋府,当面见阿娘。是以灯节这日,她将凌鹤微赠予她的画像拿了出来,亲自交给苏都。 观月楼笔直高耸,初建时为不少文人墨客青睐,两年前,一场大火将它烧作断壁,虽经修缮,往来此处之人日趋减少,如今反倒成了个荒凉所在。 知柔提了盏灯,苏都在她身旁立着,两手执画卷首尾,目光一动不动地黏在画中女子身上,神情不同以往。 知柔的注意未曾旁落,几乎不眨眼地看着苏都,那副骨骼里好像一夕间生了血肉,她在他的脸上窥见情感,很浓烈,却叫她觉得仿佛不实。 “你画的?”他终于张口,声音低暗。 知柔被他忽来的眸光怔了一瞬:“什么?”随后字句显现,她轻声接了一句,“不是我。” 苏都的视线落回画上,许久才说:“我想见她。” “见与不见很重要吗?”知柔顷刻出言,胸腔内的心跳早就响如擂鼓,越是试图镇静下来,心绪越乱。 在不确定之前,她十分想探清楚阿娘与常氏的关系,可是眼下,她只感觉抗拒,一种浩然的抗拒,穷尽所能也要阻止。 “你见了我阿娘,又想做什么?”不等他回话,知柔紧着追问。 苏都剑眉深锁,一面收卷画像,一面将身体侧过来,目光倾注知柔。 带着某种细微的探寻,仿佛要从她的神色、衣着,甚至袖口的褶皱里找出端倪。 她并不闪躲,只是静静站着,唯有蓄满戒备的眼睛泄露了她的不安。 苏都迟疑地拢眉,问道:“你和我流着一样的血,为何这么惧我?” 画中女子和他记忆中的阿娘一模一样,令他冷钝多时的心再次搏动起来。 知柔是阿娘的女儿,便是他的妹妹。 他们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血脉相系,万斩不断。 她不该怯他。 于苏都而言,这已是最大限度的开诚布公,他早学会藏匿声色,才八岁之时,业已成性。 知柔心头撞鹿,语调微微扬高:“我没有。”旋即意识到什么,忙又辩驳,“我不是。” 苏都没再回应,长久的沉默和他望向她的眼神,知柔心里忐忑,近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移开视线,言语不如从前犀利:“我答应你的也算做到,没别的,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苏都想也不想,举步行她身侧。 知柔顿足,那眼睛深静莹润,像一对暖玉,声音却凉凉的:“不用。” 苏都恍若未闻,语气温泽道:“让我送你。” 灯火煌煌,熙攘的长街如画卷一样缓慢后阅,知柔与苏都同行,背脊僵硬,掌心时攥时拢,最后寻求依靠般抚上了腰间的刀。 现在的苏都对知柔而言,没有了威胁的感觉,可走在一起,她觉得双足踩在云上,不安定,也有些欲坠的惶恐。 煎熬地走了一段,知柔眼风往他面上扫,恰值他看过来,她稍稍一惊,而后竭力克制着,再没朝他去一眼。 有牛车自道旁驰过,县铃轻响,一道人影半坐车轼,知柔见其身姿,攒了下眉。 那人好像…… 思绪不及展开,苏都的袖摆磨蹭她的手,很快划过去,他倏然驻足。 火树银花下,苏都的面庞染了红,阴影遮盖他的眼睛,眉骨连着眼窝显得格外浓重。 他无甚表情地盯了街道一会儿,偏过脸来问知柔:“你可有得罪什么人?” 他入京以来,行事低调,接触的常家旧部俱是他深信之人。反观宋知柔,回京不久便被皇后召见,又曾宿东宫。 苏都望着她,见她目色疑惑,又道:“有人跟着我们。” 第97章 似酒浓(九) 魏元瞻把她拽到案上。…… 街道长得看不见头, 人流如水,这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穿了铠甲的军士在两旁来回巡走,百姓们放灯游街, 每个人各司其职,哪来什么跟着他们的尾巴? 知柔不解地收回眼,望向苏都。 他面容冷静, 对她说完便转过去, 搜寻地盯着对面。他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自他们经过鹤塔, 就一直有人尾随。 知柔相信自己, 但苏都的神情令她犹豫了,不禁再望过去,仔细地浏览面孔。 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 银霜披下来,与灯火重合,人群不断流动。 她的视线慢慢定在几个高挑的男子身上,距离有些远,灯照得四周模糊,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不过皆站定着,没有走来。 知柔想了一想, 目光放在那道冷峻的轮廓上,忽然知道是谁。 魏元瞻。 他对苏都有敌意,毕竟曾在战场交锋,视作敌手,而今在京城看见他,又不知其来京的目的, 怎会不忧? 知柔眉心微微一蹙,不欲让他们见面,故沉稳嗓音,诓骗苏都道:“不用管他,是我父亲的人。” “你父亲?”苏都眼皮撩过来,语调有些奇怪。 知柔懒得和他多言,将步子一转,并非商量的口吻:“走吧。” 苏都显然未信她的话,斟酌一番,还是踅足跟上。 回到宋府,夜很深了,与外边街市相比,这里显得分外静谧。 二人立在府门前的台阶下,苏都抬首看了一眼顶上的匾额,构想里边的景致,应该和常家不差多少吧? 他一路缄默着,时下,垂眼望着知柔:“你和她说过我吗?” 他的音色很低,整个人与她站得近,是一种不带防备的姿势。 知柔清楚他在问谁,亦不习惯他这样和自己说话。她轻拢掌心,如实道:“不曾。” 苏都停了一刹,未再张口。 晚上的空气泠冽,知柔不再多待,与苏都说了句什么,举步迈上府阶。 轻微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苏都离开宋府没多远,偏头能见高深的白墙,弦月似一把弯刀,高悬倒挂。 他嗤笑一下,侧了侧脸:“还没有看够么?” 驻足回身,长夜卧在眼前,一道人影从树下走了出来,其后跟着两名随侍。 苏都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不露声色地打量。 是个老熟人了。 “你不该来这里。” 魏元瞻在他身前站住脚,语气镇定,没有被人发现的恼羞成怒,大概有意让他知道自己跟在后面,没想过掩藏。 苏都不过二十余岁,也很年轻,上次已经忍让了一回,如今再开口,有种盛气凌人的韵味。 “我该不该来此,该去哪儿,我说了算。你又是什么?” 魏元瞻咬了下腮,他今夜没穿甲胄,也没佩剑,只着一拢玉色广袖长袍,衣上的竹林压花把他的戾气收敛了,搭目看去,正像个风流俊秀的官家公子。 他遏着愠怒,称谓换了一番,话说出口犹狭裹着浓浓的挑衅:“将军远赴我朝,不知是贵主有意逐之,还是将军心生去意?” 第120章 思及北璃那位鲁莽的新王,苏都唇角扬起些轻蔑的笑:“无才朽木,做不了我的主君。” 魏元瞻听出他话中意味,不解地剔动眉峰:“将军此番是来投诚的不成?” 话音甫落,就闻他用北璃语嘟囔了一句:“投诚……你们的皇帝老了,早昏聩了。” 虽不能听懂全部,但瞧他鄙薄的样子,知晓不是什么好话。 两人对立着,苏都看进魏元瞻那双极亮的瞳眸里,不愿与其纠缠。 他淡淡道:“魏将军就当我是一个旅者,我和你之间,并没有矛盾。” “你在说笑吗?”魏元瞻嫌恶地皱眉。 记起方才在宋府门前,苏都低着下颌,眼睛都快黏到她发上身上了,那样暧昧的距离……魏元瞻握紧拳心,十指用力地仿佛要捏碎什么。 “离宋知柔远点。”他警告道。 闻言,苏都先愣了下,继而意味不明地打量他,视线从他的眉宇往下巡视,是一种玩味的态度,最后笑了笑,露出得意的神情:“这要问她愿不愿意。” 说完笑颜愈盛,好像一个胜利者在炫耀什么。魏元瞻急了,恨不得挥拳相向。 苏都端量着面前这张青涩的脸庞,此人心念太明,再强作隐忍,欲望也会从眸子里迸发出来,与战场上那个冷酷无情的魏将军没有一处相似,在他看来,这是另一个人。 一个天真又骄傲的少年。 苏都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下,对魏元瞻,他不觉得受到威慑,擦肩而过时,甚至懒懒地睇了一眼,就那么随便朝夜色中走去。 他们的谈话,长淮和兰晔听在耳中。 从前兰晔不懂主子的心意,如今明了,哪还忍得——那个叫苏都的北人嚣张太过!他动身去追,魏元瞻没有阻拦。 长淮抬手想要叫他,伸到半空又顿住了,垂目守在魏元瞻身侧,等他示下。 须臾,便听魏元瞻道:“去查他的歇身之所、与何人往来,务必隐匿行踪,不可惊动了他。” 话罢又拧起额心,松开手,“兰晔,让他回来。” 长淮应是,眸光往上略举了举。此间光照不足,仍能感受到主子萧冷的气焰。 “爷,您......回府吗?”他试探着问询一声。 魏元瞻摇头,望着左边不算太高的院墙,声音带着点烦恼和气愤:“我有要紧的话要问她。” 知柔回京已有几日,府里的老人识得她,对她一如往常平淡。 而这三年新来的仆役从未见过四姑娘,她神出鬼没,独来独往,偏又生得冷艳,一瞧了她,下人们微垂眼睫,因摸不准四姑娘的脾气,反而恭敬万分。 “都下去吧。”知柔踏进樨香园,冲在外上值的婢女吩咐道。 樨香园的下人不多,俱是宋从昭特意挑来照顾林禾的。规矩严,嘴也严,可知柔在北璃生活久了,对任何人都无法轻信。 婢女听了踯躅片刻,退到外面的月洞门下,没敢走远。 知柔归京不出一旬,林禾对她的脚步声已十分熟悉。听见响动,林禾放下手里的闲书,视线往门扉够。 屋内烛火慵慵,跳跃着把一道修长的人影描在门上,随其走近,影子下移,弯折到地面。 “阿娘。” 知柔踱去林禾的座榻边,身上还穿着在外的衣裳,利器不离身——这是她在异国生长出来的习惯,林禾每每见此,胸臆酸涩难挡。 “去见的什么朋友,此时方归。”林禾眉目慈宁,指了指自己身旁,叫她来坐。 “草原上的朋友。”知柔信口答着,待坐下去,复又沉吟,“其实也算不上。” 林禾琢磨了下,随即探问:“是男子?” 知柔嗯了一声。 察觉到她心不在焉,林禾略微思忖,从旁提醒:“你父亲正为你与你姐姐谋配良缘,你若心有所属,且早告知他。” 知柔同谁来往,林禾不愿干涉,只要哪个男子能叫知柔欢心,她便看谁中意。 不料阿娘会这般误解,知柔竖起眉毛:“阿娘说什么呢,我才不要嫁人。” 她搂住林禾的臂膊,缠得紧紧的,还是小时候一样蛮劣,“我这辈子都不要离开阿娘。” 只当她是许久不见自己,故而黏缠,林禾唇角笑痕深些。 三年弹指,女儿都到了婚嫁的年纪,纵知柔面皮再薄,林禾也不由为她打算。 “与我说说吧,你的那位朋友。” 末尾二字落得稍长,隐约透出点鲜亮的气质,知柔不曾领会,胳膊松开几许,低着目光。 想到苏都,她的手指在腰间鞘纹上轻按了按,声音不高,毫无言及属意之人的欢喜。 “他叫苏都,在草原上,这是出类拔萃的意思。他这个人……” 至此,她停顿片刻,回忆与他之间的种种,其实她并不喜欢他。 从肃原城开始,他们的交情就很古怪,哪怕他可能与自己有不可磨灭的联系,对一个人的印象实在难移。 知柔如实说道:“他做事不择手段,不设限度,有时又像个无害的书生公子,心怀慈悲,济弱扶倾,是我见过最黑白难辨之人。” “当初我为了离开北璃,偷偷跟着军队去了肃原。他发现后,欲图杀我,可是后来见到我身上的玉玦,忽然改了主意。” 知柔从未提起任何遇险之事,不过林禾猜得到,她素性喜动,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林禾目中露出一许难过的神色,扳来身子看着知柔。 就见她抬起眼,灼灼如星的瞳眸不复往常明亮,透着些幽暗的颜色:“有一次……他唤我小姰。” 林禾睫毛一抖,疑心自己听错,知柔续言:“不过他喝醉了,过了几日,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将玉玦拿给我看,那道蟠螭纹下有一个字……是‘遇’,相逢之遇。” 林禾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右手按住了膝盖,一时间连掌心的脉搏都突突乱跳。 知柔的话声还在继续—— “苏都并非他的真名。他有求于我,然我并不信他,便先问了他的名字。” “他说自己姓常,名瑾琛。” “他还说,他的双亲视他如珠如宝,故为他取了此名。” 眼前灯火逐渐黯了下来,阴影盛大,如同兽口无声张开,林禾的手指嵌住膝间皮肉,心脏灼得生疼。 她经历了太多离别,失而复得的滋味,从无机会体验。 不禁急急地喘了口气,泪盈于睫:“他在哪?” 林禾握住知柔的手,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惊慌,“柔儿,他在哪?他在哪?你告诉我。” 知柔早有预料,亦早有准备,可当她真正看见阿娘如此反应,眼睛一霎滚烫了。 心如刀割,手也在抖。 她抽动拇指,在林禾掌中轻轻地触了触,舌尖翻过许多言辞,都没有出口。 林禾急切不堪,知柔不愿见她这幅模样,咽了咽喉咙:“你别惧,阿娘,他很好……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是谁?” 如果她不曾去过北璃,苏都不过是个陌路人,她此生都不会认识他。 若如此,阿娘原本是怎样打算的? 林禾嘴唇颤动着,心里慌乱,一刻都不想忍。若非女儿坐在跟前,她现在就要去寻他了。 知柔望着林禾的目光很诚恳,甚而有些祈求的颜色:“我是宋家的女儿……是不是?” 林禾没有回答。 当年,她携小姰离开京城,临上船时,收到了常遇随身佩戴的玉玦。 他未曾留下一个字,只在察觉危险之际,命他的心腹把玉玦交给凌殊,最后到了她的手里。 自古玉玦,有诀别之意。 那时凌曦没有再哭,她将玉玦收入小姰的褓衣,随后毅然决然地登了船。 室内长久无声,知柔等得心里焦躁。 良久,她听见林禾的声音:“……你的父亲常遇,是京师常氏,凉国公次子。他在皇帝初坐帝位时,便以云荮总兵负责西南防御,后调任玉阳都督,镇守玉阳。你的祖父常显乃征北将军,一生戎马,战功赫赫。” “朔德七年,皇帝召你父亲回京述职……常家一门忠烈,尽折于腊月寒冬,命丧帝王猜忌之下。” “你本是六月出生,他希望你一生喜乐,无忧无忌……小姰,是他为你取的乳名。” 知柔年纪渐长,眉目不大像林禾了,更肖似她的父亲。 闻话,她愣了半晌,眼泪从腮角一路滑下,沾染衣袍,一股莫大的惶恐自心底升腾,不安地问林禾:“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先前问过那么多次,如果一早知道,她不会随阿娘来到燕京。 回溯这些年,阿娘在京中的日子,知柔的呼吸渐渐不顺。 第121章 “自来了京师,你成日囿于宅院,从不见人。你说自己身份卑微,无心交涉,可廑阳凌氏怎是轻渺之身,精于弓马的人又怎会自囚……” 少时她不明白,为何到了京城,阿娘性情大变。曾经在洛州,阿娘会笑、与人交往,是一个快乐的人。 而今与常遇的身份,还有她的身世相系联想,她突然哽咽了。 看着对面那只素手,仿佛心肺被人揪住:“阿娘的手,又是为了什么?” 林禾避而不答,自顾对她剖白道:“……柔儿,我想让你回家,回到你本该立足的地方,你是谁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好好长大,在你应当生长之处……” 不及说完,见知柔仰头抹了一把眼睛,重望着她,道:“可是我不想要这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抑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嗓音又柔又低。 “阿娘,不管京师还是洛州,我都能生长得很好,可你在这里不快乐……我很心疼。” 林禾轻怔,继而泪意不止:“对不起,柔儿……”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知柔截断了她的话。 夜风将平,融融地吹在窗上,只偶尔发出一二咽声。 林禾不再追问,酸涩之感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流淌出来,沛然地往血肉里钻。 知柔需要时间接纳,她直膝起身:“请阿娘保重身体,女儿先告退了。”擦了擦脸,退出门去。 天上无星辰,难以判断究竟是什么时候,单凭冻僵的手指和等候的感觉来算,四姑娘进了樨香园,待了很久很久。 她出来时,夜色深不见底。 倚在廊柱上的婢女依稀瞧人过来,手中的灯笼提高几分。光照曝在自家脸上,也照见了四姑娘的脸。 她眼眶红红的,仿佛哭过。 还未看清楚,衣摆从身前滑走,如一缕风。 那婢女待追上去把灯笼给她,才跑两步,长廊上不再有一丝人影。 知柔大步流星,回想阿娘和她说的话,每一个字,形同利刃在心间来回轧碾。 她之前不是没有试探过,阿娘每次都拿规矩训她。这回,她只是告诉她一个名字,她却没再否认。 小时候,她总是好奇,因为她也想要爹爹、一个圆满的出处。双亲俱在,阿娘亦不会那般操劳。 后来到了宋府,她对父亲十分埋怨,时间一长,便不太生气了,因为她最在乎的,始终都是阿娘而已。 凌家兄妹的出现,令她对阿娘的身世有了探查的念头,可是越接近,她愈发心疼。 阿娘不该这样无趣地活着。 常年困于后宅,只守着她,院中除了一株木樨,再无亮色。 而此般种种,是因为所爱所属,尽已失去;还拥有的,需极力护全。 知柔心绪混乱,到最后,她越走越快,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好好思考明白她该做之事。 回到房中,门板甫一响动,知柔立时闻到一缕异香。这个气味,她在宴仙楼也闻到过,好像是盛星云身上熏的。 ——她屋里有人。 知柔摸向腰间,没有掌灯,拇指抵着刀柄,几无声息地推了一寸。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大致窥见其身量,比她高出许多,应该是个男子。 察觉到那人的身影凑过来,她毫不犹豫出手,刀光伴着一道唳声在空中挣开,那人飞快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要把她从门口拽到案上。 知柔脚底一转,手腕从他掌中旋出。短刀被他钳住,她索性没抢,自靴革上拔出一把匕首。 她招式猛烈,又狠又疾,魏元瞻没料到她会如此,不给他一点张嘴的机会,但凡他踌躇一霎,便该见血了。 遂不肯再让。 魏元瞻探手抓向她的肩,另一只手把她执刃的腕子扭住,足尖从她脚下翻过,把人按倒。 知柔只觉天旋地转,背狠狠地撞在了屏风上。 第98章 似酒浓(十) 怀中身体似乎连着他的经…… “当啷”一声。 匕首在地面弹了两下, 发出回响。 浓墨一样的黑暗里,折屏被身体的冲击撞倒在地上,知柔背贴屏风, 火辣的疼痛自骨骼漫出来,手腕叫人扣着,扭至一个难以承受的方向。 魏元瞻着急制住她, 下手没分轻重, 只在二人落地之际,猛地将锢于她肩头的手护去她脑后, 两副身躯交叠, 尖刺般的痛楚瞬间扩散,使他整条胳膊有些隐隐发麻。 他轻喘口气,垂目确认身下的人是否无恙。 房中昏暗, 屋外灯火朦胧地照进来,知柔眉心紧蹙,目光略显困顿地和他相抵,似乎不明白,刀刃相接的人为何又要护她。 “是我。”魏元瞻开口,握在她腕上的五指慢慢松开, 翻到一旁起身,随后把手给她, 叫她借力。 知柔犹怔忡着,下意识将没受伤的手放去他掌中,施立站起来。 睫羽轻颤,耳旁是锐利哨声,如同在肃原战场上,她听不见半点儿别的声音。 瞧她如此, 魏元瞻不安地问:“你受伤了?”说话便要去检查她。 知柔在樨香园承接的情绪没能处理干净,听见魏元瞻的嗓音,她渐渐回过神来,莫名有委屈的滋味涌上喉咙,不禁急咽,眼眶微微发烫。 魏元瞻刚才动作,手还未碰到她,胸膛蓦然一热。是知柔往前站了一步,额头抵在他的怀中,就这样静静立着,没有声音,肩膀却在细微颤抖。 一时间,魏元瞻怔住了,双手无措地停在半空,下颌微低,想要问她是不是摔疼了,却终归没有启唇。 在他的记忆里,宋知柔很少哭。 小时候多一点,不过那些眼泪是用来诓人的,声势浩大,恨不能将所有人都引来,叫大家看看是哪个没心的东西敢欺负她。 很少像眼下这样,无声无息的,仿佛一只淋了雨又无处可归的小兽。 魏元瞻心弦紧绷,胳膊逐渐收过来,欲抱住她,又不敢动,最后将掌心落到她单薄的背上,一下一下顺抚。 “谁招惹你了?”魏元瞻柔声道,“告诉我,我帮你。”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分明与从前比少了许多稚嫩,但那份熟识而热烈的感觉还在,多了些诱哄的味道,知柔恍惚觉得他不是真的。 她久不吭声,魏元瞻有些慌乱,不清楚该怎么做,抚摸她脊背的手慢慢止下,把她搂住了,贴进怀里,拇指在她肩头摩挲着:“……不哭了,好不好?” 知柔没有回应。 怀中纤瘦的身体似乎连着他的经络,她每颤一下,便会牵扯他,蜇得他也生疼。 魏元瞻不忍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皱在一处,难以避免地将思绪碾到苏都身上——他们才见过面,她就这样伤心。 须臾又想,自己在知柔房中等了很久,她回宋府后又去了哪里,见过何人? 魏元瞻低声询她:“是谁让你不痛快,我跟你一道收拾他。” 室内只有他的话音不断落下。 外头夜色正浓,窗扇阖闭,一点幽光自窗格里透进来,少女双手垂落,完整地被人拥在臂中。 魏元瞻想起她少时捉弄人的模样,直如鬼哭狼嚎,不由逗了一句:“你哭起来可不好看。” 声音重合,仿佛回到当时。知柔算计魏元瞻,师父为她教训了他,他气得牙痒,连声讥讽了好几句。 被他勾起回忆,知柔果真笑了一下,很轻的一声,随即退开半步,脱离他的怀抱,背过去擦掉眼泪,再走远了些。 待心思稍稍平复,这才转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没有掌灯,魏元瞻留意她的语调,用玩笑的口吻应了一声:“我来给四姑娘当绢帕啊。” 他的前襟被她打湿,如果在光照下,定能看出深了一片。 趣弄的语气让知柔悄悄红了耳根,她抿唇道:“对不住,我……心情不好。” “衣裳罢了,有什么对不住的。”她好不容易开口,魏元瞻不想破坏这个气氛,本是来质问她关于苏都的事,一番琢磨,还是捡了最不要紧的话抱怨。 “你下手也太狠了,我还以为你要杀我呢。” 他举起袖,其上有被她割破的痕迹,恰是那只被她压在脑后的手,眼下手指还在微颤,面上却分毫不显痛意。 知柔心中羞愧,可再瞧瞧自己被他扭伤的腕子,还有后背砸在屏风上的那声闷响,不免平衡了些。 她撇一撇嘴,说:“你也没有对我手下留情。” 她并不知道守在房里的人是谁,可魏元瞻在她屋中等她,又怎会不知进来的应是何人? 第122章 知柔的语气近乎平淡,却叫魏元瞻获悉到一许埋怨的况味。他一回想,亦是悔之无极。 军中没有女子,他和那些军士交手惯了,常常赤手空拳地搏斗,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哪还记得怜香惜玉?何况他从来没有把她视作容易制服的对手。 “药在哪?”魏元瞻企图弥补,缎靴在地砖上踩来踩去,却怎敢真的翻找她的私物。不过见了烛灯,先想燃亮,借光看看她的伤处如何。 就在他揭开灯罩的刹时,忽然听知柔道:“别点灯。” 她不想让魏元瞻看清她的神情。 虽然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面前,知柔仍旧觉得自己很好窥透。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局促,好像没有了私隐。 她折过衣摆,走到倒下的屏风后面,衣柜旁立着几张箱台,里头全是各种伤药。 这些年在北璃,她总是受伤,景姚帮她捯饬了不少药物,回京后便归在箱匣里,身上还带着几副止疼所用。 知柔把药酒翻出来,用完后扔给魏元瞻,示意他的左手。 魏元瞻对自己的伤毫不在意,待他回府,长淮自会帮他,此刻他只在乎知柔。 踱去她身旁,轻轻捉住她的胳膊,抬高看了看,转身丢下一句:“我去打些井水来。” 这是觉得药酒收效甚微,需得冷敷。 知柔抑着音量:“你忘了自己在哪吗?” 此非宜宁侯府,由不得他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即见魏元瞻止步,掉过身来对她笑了笑,一侧眉峰桀骜不驯地挑着:“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屋里打斗,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一个人前来察看;知柔刚回来时,纵然心思不在院中,却也察觉到了。院子里没有人。 话声过耳,知柔微讶地架起眉梢。难道是他做的? 魏元瞻说完开门出去,知柔醒悟后便有点着恼了。 既如此,拢悦轩一个人都没有,他在门后等她,气都不出一下,是故意要让她害怕吗? 知柔咬了咬牙,独自在案前踱步,魏元瞻的出现成功将她的注意从阿娘身上转移,不知不觉间,压在心头的云翳短暂消散。 门扉轻挣,魏元瞻如同在自家后院,轻巧地打了一盆冷水进来。 知柔眼望他走近,在案前坐下,擒过她的手。她没动弹,注视他道:“我房里的人呢?你不会把她们都打晕了吧?” 眼梢挑了挑,一副探究且怀疑的口气。 魏元瞻轻嗤了下:“我有那么残暴?” 他把她的皓腕搁入水中,指尖停留在她手背,徒劳无功地压着。 “你的侍女星回——我让她把人都散了。” 知柔离京的这几年,星回守着承诺,替知柔照顾林禾。她回府后,星回才又回到她的身边,算是她在宋府最熟稔的伙伴,拢悦轩的仆役皆以星回为首。 星回其人性子虽软,可待知柔真心,什么都向着她。魏元瞻能驱遣得动星回,定然是她遭他恐吓了。 “在拢悦轩,与我交好的只有星回姐姐。你不要把她吓跑了。”知柔轻说了声,话语里有种告诫的味道。 魏元瞻有一霎失神,不知怎的,听她说这话委实有些惹人怜。他颔首答应:“好。” 知柔微微地一笑,沁凉的井水包裹肌肤,水中润出些旁的颜色。药酒都白擦了。 她无奈地看两眼,终想起来问:“你今夜为何过来?” 就是从前,魏元瞻也很少这样私下找她,如此缺礼数的事,他一贯是不愿做的。 魏元瞻犹豫地覆下眼睫,触在知柔手背的指头动了动,半晌没作声。 编个什么糊弄她,不够像样,她决计不会相信。可这个时候,他不肯再提起苏都。 宋知柔身边,如许承策一般的人,他从来不屑,但是苏都令他防备。今夜来此原想知道的事情,他一定会弄清楚,但没必要是现在。 却听知柔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跟苏都在一起吗?” 先前在街上,知柔和苏都停顿的时候,魏元瞻便猜测她应该看见自己了。 果然。 魏元瞻不置可否。 知柔沉默着。 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室内再次归于静谧。 知柔欲向他剖白什么,都关在心里太闷了,可她不知如何解释。 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为了不使魏元瞻和苏都结仇,也为了让他安心,她简白地说了一句:“他暂且不会伤我。” 大约哪个字触动了魏元瞻的神经,他十分不高兴,嘴边浮起些戏谑的弧度:“一个来意不明的人,居然叫你这般笃信。当真好手段。” 他还顾忌着知柔,讽意不甚浓烈,但她听得出来,他动气了。 不禁低笑了下,眸光和魏元瞻稍一对视,便看见他收拢的眉宇,语气简直有些坏地问她:“你笑什么?” 知柔一双秀目凝视对面,唇角一动,露出些烂漫的笑容,话说得很慢。 “魏元瞻,你这个样子不会是……在为我争风吃醋吧?” 第99章 似酒浓(十一) 谁都没有办法拒绝她。…… 魏元瞻看着知柔, 哪怕无光,她笑起来总是明媚的,瞳眸里点着光泽, 分外秀异。 然而他却在她的话声中品咂出一丝苦涩,仿佛她在欺骗自己,刻意将一些鼓动的情绪藏起来, 换成旁的粉饰面上。 魏元瞻心口一紧, 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上她的眉梢, 拇指的热力从她眉尖滑下, 落至眼尾,怜爱地摩了摩。 知柔没动,身体明显僵直了, 睫羽轻簌一下,怔怔地对着他。 檐下铃声响得越来越促,魏元瞻回神,沉默了片刻,随后罢手睇一眼门外:“起风了。” 将至二月,京城的天气乍暖, 可一入了夜里,寒气依旧逼人。 知柔垂眼将右腕从盆中拎出来, 拿巾帕擦干,然后对魏元瞻道:“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知柔心思重,打小便是如此,魏元瞻见她不肯明说,便也不再强迫。 起身到了门口, 忽又立住身子,掉过背来望她:“我明日再来找你。” 这是他回京后,主动和她约定见面。 却闻她出言拒绝:“明日不行,改天吧。” 声音很低,模样没有半分玩笑,她是认真地告诉他,不要来。 魏元瞻微愣,有些犯疑。 知柔很快便对他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举起自己的手:“扭得太过厉害,我要养伤。” 门外有灯笼,昏昧的光晕摇晃在她脸上,此刻能够看见她眼角绯红,嘴唇上牵的弧度并不实意。 究竟什么人令她伤心至此? 魏元瞻忍不住收拢拳心,只觉心疼到极处,又无话可说,遂轻应了一句:“那我等你。” 他走后,无边的黑夜再度迫近,知柔背身抵着门板,心思紊乱。 两日。她需要两日来使自己接受她的来历。 知柔独自在暗中坐了很久,月光映在窗柩上,晕出些不同的色彩。 不多时,门外有影子轻摇。 “四妹妹,你歇下了吗?” 低缓的声音自门缝钻入室内,把她从千头万绪中牵引回来。 知柔顿了片刻,起身去开房门,宋含锦的面庞显在灯下,抱着一只丝绸软枕。 “姐姐……你怎么来了?”知柔有些意外。 宋含锦勾起笑容:“母亲使人给我送宵夜,我刚用完,想着从前都是跟四妹妹一起吃的,便带了些过来。如何,你还不急着安置吧?” 她微微侧身,后边儿的婢女拎着食盒,垂目立定。 宋含锦抱枕头进屋,边走边问:“怎么一盏灯也没点,你院里的人呢?” “我让她们去休息了。姐姐这是……”知柔转背瞧她,眉宇生疑,“要宿在此?” 宋含锦轻车熟路地摸到床幔,将软枕小心放下,而后走出来,随意看了侍女一眼,其人立刻寻出火折子。 一盏接连一盏,温暖的火光晃动,屋室顷刻亮堂起来。 “你这几日早出晚归,我们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宋含锦凝着知柔的面色,莞尔道,“正好,就今日,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知柔五感敏锐,察觉她话中有分势弱,好像是刻意过来,却因借口不曾练习,说得没什么底气。 其实知柔回京后与宋含锦逢面不少,她们并非没有交谈,但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知柔有心修复,可诚如宋含锦所言,她早出晚归,忙着自己的私事。 第123章 故而宋含锦主动寻她,哪怕时机不对,她仍笑了一下:“好。” 拂衣在椅沿落座,灯火照她眼睑,睫毛浓密地向上掀着,眼眶周围有点淡红的光泽。 注意到她的形容,宋含锦不禁有几分错愕:“你的眼睛……谁欺负你了?” 知柔轻飘飘地说:“无人欺负我,是我遇上一些困惑的事,会想明白的。” 她这样的笑容,宋含锦见了许多,好像打小便是如此,她从不自怨自艾,哪怕谈及洛州旧往、谈及那些对付她的人,她也总是一副笑颜。 对外,她只展露热烈,不善的情绪尽数收敛,与少时没有分别。 宋含锦似乎高兴她同原来一样,又不免恼她什么都自己藏着。 她们是家人,不应如此。 “是在北璃发生的事吗?”宋含锦看着她,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时刻都熠熠生辉。 知柔念及阿娘,无可避免地牵绕苏都,稍滞片刻,装作无谓地垮下肩膀:“算是吧。” “四妹妹何不与我说说?” 宋含锦抱了决心要和知柔拉回从前的关系,见她低着眼睫,愈发入神的样子,循循善诱,“指不准我能替你解惑呢。” 火光下,知柔轻轻抬眼,仿佛当真听进去了,脸上浮现一丝期盼。 她慢声问:“姐姐,如果有人因我而身陷困境……是不是我的错?” 宋含锦沉默一会儿:“是你有意为之么?” 知柔摇头。 阿娘是她最不愿意伤害之人。 宋含锦双眉舒展,松快地笑一下:“若你心无恶意,却牵累了旁人,及时补救便是。忧思无益——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不思不忧……”知柔低念一声,恹恹地弯唇,“说着容易,做起来可真难。” 宋含锦不置可否。 当年哥哥从军,不久便闻西北战事,连月未收一封家信。许多人都说哥哥吉人天相,必定无虞,可她还是害怕,整宿整宿地睡不好。 ——凡有情在,谁能不忧? “是什么人?”宋含锦忽然想起来问。 知柔稍蹙额心,蒙混道:“没什么。” 未明常遇忠逆,她的出身不敢言于他人。 她不能给宋家带来威胁,亦须护好阿娘。 夜风将案上的烛火吹斜几分,也吹动了宋含锦的面庞。她垂着眼,不知在思量什么,随即举目望向知柔。 宽慰道:“天下虽大,只要还活着,总有相见之期。” 此言一出,知柔心里打了个寒颤:“姐姐说什么呢?” 宋含锦依她言辞和神态揣测,全以为她在异国有了放不下的旧往,甚至浮想出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来。 “不是你在北璃的心上人吗?” 知柔微讶,不出一息,倏而笑了起来:“什么心上人?就算有,他也不在北璃。” “这么说是有了?”宋含锦双眸明亮,“谁啊,哪家的郎君,我识得吗?” 年少慕艾,再寻常不过的事,知柔想起魏元瞻,嘴角微微上扬。 面对宋含锦,她直起身,诱惑地说了一句:“姐姐上次问我,大哥哥穿戎装什么样,我可以讲给你听。” 这是调转谈锋,亦是“贿赂”了。 宋祈羽在家人面前不作军士穿着,大约是为了叫他们忽略他的军职。 好奇心胜,宋含锦只好妥协:“周夫子说的果然不错,四姑娘狡黠,机敏多谋。” 听见少时周夫子对她的评价,知柔恍惚回到家塾,那段时光热闹美好,像夏日莲池上五彩斑斓的水纹。 她和宋含锦聊了很长时间,最后二人倒去床上,软枕并排,烛光随着帐幔滤掉一层,宛如不成熟的梦。 “你离开后,哥哥去了玉阳,我一个人在京师过得好生无趣。星回每日都会打理你的院子,每当我经过它,就会想起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 知柔一边听着,慢慢侧过身,看着宋含锦。 她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有律节地扇动。 “你刚到家塾的头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所有人都瞧你是个不伦不类的丫头,故意捉弄你。尤其是宋培玉,他还被夫子罚出去,也带累了你。那时候,我虽然与你不和,但是见到他们那般,我并不痛快。” 她一壁说,翻动身子,和知柔面对,唇角泛起一丝甜美的笑。 “所幸,四妹妹并非温和无用之人,看你在家塾游刃有余,还会讨祖母欢心,我其实松了口气。” 知柔疑惑道:“姐姐不是最讨厌我献媚祖母吗?” 凡是在祖母面前,宋含锦投来的目光如有实质。知柔那会儿还小,需要祖母的喜爱,也确实因为隔辈,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 她喜欢祖母,愿意逗祖母开怀。 “我不讨厌你,”宋含锦沉下眸光,“我是……有些羡慕。” 她一出生就是朱门绣户里的小姐,千尊万贵,所有人都敬着她,本该是十分畅意的。可是母亲对她并不看重;父亲忙碌;她的性子又不会讨巧,祖母对她也是平平淡淡。 唯一令她感到特殊的人是哥哥。 知柔不同。 她身体里仿佛有无穷的力量,赤诚、明媚,与她走近,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抗拒她。 她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妹妹,宋含锦不愿失去。 知柔微微一笑:“我还羡慕姐姐呢……” 她的目光在幽幽灭灭的烛火里,思绪总是难以控制。宋含锦不知她在琢磨什么,只是闻她语调,心中酸涩。 正欲开口,知柔翻回身子平躺,手却无误地握住她,话语轻盈:“天不早了,姐姐快睡吧,做个好梦。” 宋含锦缄默移时,五指动了动,包裹掌中温凉,低柔地回了一句:“好,你也是。” 蜡烛燃尽,知柔平展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 是夜,宋含锦与知柔共宿,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梦。 知柔在床上硬邦邦地躺了一宿,脑子里大多运转着一件事。 ——她不想让阿娘继续隐姓埋名。 要如何做,才能实现此念? 翻案么?可是常遇……他是否真的无罪,她并不知。 隔日,宋含锦离开后,知柔闭门不出。 晨昏定省见不到人,宋含锦狐疑,又到拢悦轩寻她多回,她皆以身体不适搪塞过去。 一个人枯坐房中,外表与往常无异,但实在寡言,浑不似她。 星回见状,常去她周围走动,喊四姑娘。她很少应,终于回神时,星回询她怎么了,她便说,再给她两日,她需理清楚一些事情。 再问她是何事,她就闭口不答了。 如此度过两天,知柔脸上逐渐恢复光彩,但不知怎么,四肢略有些痛,不是摔的,大约是心神所致。 到底忍耐不得,欲出门活动筋骨,以分散思绪。 才走到院中,天上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小雨,她顿然望着雨幕,不知在思索什么。 星回见状,忙从屋中撑开一把绸面伞,一路小跑过来,为她支着:“姑娘出来怎么不叫我?这雨到底是……” 后面的话,知柔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只瞧视野中,半阙青色道袍停在廊下,她微微抬目,伞缘正好遮到他的玉簪。 是宋从昭站在那里,与所有时刻一样,他面容沉静儒雅,眸中似有暖意,朝她缓缓流淌过来。 “柔儿。”他在廊上唤她。 第100章 似酒浓(十二) 少年将军,明艳才女。…… 雨水敲打瓦当, 珠帘一样自顶端坠下来,宋从昭执伞立在廊上,身后树叶正被风推得微微晃动。 星回举伞在知柔身侧, 眼下见状,忙屈膝唤了声老爷。 知柔把唇抿紧了,眉头微蹙, 没有出声。 “姑娘, 老爷来看您了。”星回悄悄喊她。 她往前走,星回动身跟上。 到了宋从昭面前, 知柔艰涩地张了张口:“父亲……” 宋从昭颔首应下, 继而屏退星回,与知柔二人在廊上缓步。 久未还府,她险些忘了宋氏府邸有这般深广, 两人一路朝水榭走着,四周静谧,只剩下细碎而不单调的雨声。 银丝斜了一些进来,凉气氤氲。 知柔不解他的来意,一时间,竟不知该拿出何种做派面对。 初到京城时, 她怨恨父亲,阿娘说他有苦衷, 她不愿理解。那段时间里,她对宋从昭面上尊敬,似有若无地,总会给他摆点脸色。 但是父亲之位,他一直扮演得很好。在宋府的五年多,他教导她、爱护她、包容她, 面面俱到。 第124章 知柔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手指蜷了蜷,终归沉默着。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出了长廊,雨滴拍滑在伞面,扑扑作响。 宋从昭睐目看她一眼,兀然发问:“还在伤心?” 知柔闻言惊怔,把头抬了起来,回望着他。 雨伞遮盖了一片天光,宋从昭的脸容在阴影下分外平静,嗓音也是温润的,如话家常:“其实你母亲与我,曾是危难之交。” 他忽视知柔的震愕,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当年我宋氏一族被先皇冷落,我父遭奸邪之人陷害,身陷囹圄,我为了替父亲翻案,得罪了不少人。其中有一望族子弟企图阻止我,当我赶至证人宅中,已是尸横满庭,死士环伺。” “见那情景,我心下大骇,只得奔逃……那会儿离我最近的蔽身之处,乃凌氏护持的卧云寺,我便是在那里遇见了你的母亲。” 话声伶仃落下,知柔攥紧了身侧冰凉的手。 阿娘和她的身世,他居然从始至终都知道。 宋从昭静静说着,回忆往昔,眼底放出一缕哀色。 “凌公的独女,出身贵重,性情洒脱,我在京中听闻她不少事迹,亦见过上百幅画像,几乎是在我看见她的第一眼,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我向她求援,她迟疑着,后来那群死士闯入寺中,她捉起我的衣袖,带我跑进一处暗道,救下了我。” 暴雨如注,少年宋从昭与凌曦遁出寺庙,触目杂草丛生,道路弯折。 雨丸奋力地砸在二人身上,衣衫即刻洇湿,凌曦甩开他的袖子,皱眉遮雨,回头望一眼出口,等她的仆从赶来。 忽然,旁边“扑通”一声,少年撩袍跪地,拜谢她的救命之恩:“若有一日……若从昭能有帮得上恩人的地方,定当不辞余力,万死不退。” 凌曦移目下视,眸光在他身上凝了一会儿,望见他颈前玉坠,长睫微顿:“你是宋曜宋大人之子?” 她的声音很轻,或是雨水冲映,那双明眸里无波无澜,他却不敢看她,只垂首应是。 少顷,他听她说道:“我记住你了。” 顿了顿,又掷一句,“宋大人是好官,不当落得如此境况。” 一语过耳,宋从昭久未回神,凌曦的仆婢已追过来,撑伞护她离开。 那日之后,再没有人寻他的麻烦,父亲的案子也迎来了一个转机。 “半年后,我曾到凌府欲再拜谢,她却说自己并不识我,我父的案子,同样与凌家没有分毫关系。” 宋从昭步履未停,知柔缄默地跟在他身边,内心有很多情绪,正堵着胸腔翻涌。 “凌公——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他在朝中门生不少,我父能够昭雪,有他们之助。待翻案不过月余,先皇再度起用了父亲,甚至官至四品,时人皆道他乘了凌家的东风,议论不休。” “我第三次与你母亲搭上话,是她和你父亲成婚之日。彼时我已入朝中,同你父亲结识,他邀我至常府观礼,我欣然去了。” 常、凌两姓本是世交,不过凌公对常遇并不大待见。似是幼时,常遇总携凌曦出去惹祸,好好的贵千金被他带累成一个骄蛮女,所幸后来他随父入了行伍,离开京城八年。 睽阔日久,再回来,他成了京师炙手可热的常将军。上门议婚者数不胜数,常遇却在回京的第三个月,请老将军亲自登门,向凌氏求亲。 “他们二人十分般配。少年将军,明艳才女,两人的婚事在整个京城都是一段佳话……然而好景不长。” 凌曦嫁入常氏十一年,诞一子一女,夫妻琴瑟和鸣,原该是个圆满至极的故事。然帝心难测,又值奸佞当道,常遇势重名盛,实为帝王掣肘;北地才安,边陲之国与朝廷订盟不犯,这把能征善战的宝刀便成了帝王的悬顶之剑。 实则陛下对常遇十分爱惜,起初谣言起,陛下为他斩了不少言官,只是后来牵扯到敌国,牵扯到国朝皇子,常遇架置其间,安能自保? “我再次遇见你母亲,便是在洛州……朔德十五年。那年,我外至江南巡察,恰巧碰见一名女子,她的面容与我一位故人极似。我因而上前搭讪,她回眸之色,与昔年在卧云寺中的凌家女一模一样。” 哪怕锦衣不再,身份不再,她的矜贵和傲气从未跟着外因沉浮而更变。 宋从昭再也不曾见过像她一样的女子,得知她还活着,心内欢喜若狂,可再观其处境,难免又尝觉苦涩。 “我既高兴,又沮丧。济人寒者,不当使其身受寒。我实不忍见她受苦,亦求报恩,故提出将你们母女接到京中,接到宋府,由我来照料。” 知柔未曾想过他与阿娘之间是这样的情义,也是第一次醒悟,原来阿娘每每提到父亲,说的都是另一个人。 宋从昭停步下来看着知柔,伞向她微倾。 “她初时并未答应,我亦自知,这于你们实在太过委屈,然思来想去,唯此一策,方能将你们留在我身边,亲自照顾。” “……她最后应下,是因为盼你得归常氏;向你隐瞒你的来历,不过不忍你年幼,便心怀仇恨罢。” 知柔唇齿微颤,咬了咬牙:“可是……大人,我如何不恨?” “大人”二字从她口中说出,语弱如吟,小心翼翼。 宋从昭听了,只觉心口生出一道裂痕,眸中渐渐有了些许湿润。 他按耐情绪,垂目对知柔道:“你还年轻,当然愤怒,这是好事。但是你的母亲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那么错的是陛下吗?” 宋从昭答她:“陛下的功过,自有后世评断,你与我都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事。” “大人之意,是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坦然接受这个事实?”知柔望了他须臾,声音有些哽咽,“大人,凭什么……” 她心疼阿娘,却无计可施,欲图挥刀发泄,却连一个能应下的对象都没有。 宋从昭恐她冲动行事,折眉道:“柔儿,有些事若轻率而为,只会令亲者痛。此刻你能做的,不过收束己念,莫再折磨自己;先善待己身,然后方能护及他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他下文未出,长久地关在心内,亦是踟蹰了。 知柔的记忆里没有常遇,所以她和苏都不一样。 相同的是,她不愿意令阿娘如履薄冰地活着——只要阿娘能够自在,她什么都肯做。 一思及此,知柔忽然想去见她,手指微动,又觉自己没准备好,她还不敢面对。 忆起阿娘听到“常瑾琛”的名字,那样慌乱难安的神情,知柔胸口沉痛。 思量很久,她还是说了一句:“他在春晓街冯宅,冯二公子。阿娘如果想见他……” 宋从昭从凌曦口中得知了两天前的事,也同样知道她的长子在京。 知柔说的冯二公子,是常瑾琛。 有了燕京的身份,便可以到宋府来。 宋从昭颔首记下:“好。” 至宋府书房,下人收了伞,宋从昭亲自为知柔斟了杯茶,言谈间又恢复往日情状。 知柔的睫羽鲜少抬起来,似乎有些走神,但与先前在拢悦轩相比,她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闲谈有时,临了知柔告退,在书案前对宋从昭郑重叩首,拜谢他多年养育之恩,亦感激他在自己离家之际,对阿娘的照顾。 雨不曾稍歇,天光是阴暗的,她的脊梁在俯首后慢慢直起,话音坚定:“我绝不会连累宋氏,您信任我吗?” 这是不必要说的话。宋从昭明白她的脾性,她是个恩怨分明,纯挚如骄阳般的孩子。 他上前托她起来,轻笑了下:“我信你。” 知柔张了张嘴,良久才道:“我……还能叫您‘父亲’吗?” 宋从昭忽觉鼻翼微酸,半日才笑道:“有女如此,乃为父幸事。” 次日雨过天晴,到了二月,昨晚还盘桓京城的寒意一刹消散,百姓们换下冬衣,街上酒楼店招也变了一番,乍一望去,确有新鲜形貌。 兰晔此时从外面回来,仪容不大整洁,气色颇佳,见魏元瞻在屋内更衣,忙上去接手。 魏元瞻眼角一斜,打量他道:“又是哪里回来?” 兰晔低头替他绑扣腰带,嘴里絮絮叨叨:“贺家那些小人说爷整日出入东府,官职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还说您在西北的军功都是捞来的,有的是无名小卒愿意替您拼杀——您明明是去看咱们姑娘,碍着他们什么?” 又微笑道,“我就瞧姓贺的不惯,打了一顿。爷放心,罩了东西揍的,没人知道是我。” 魏元瞻转身走到院子里,懒洋洋的,言语中是不加掩饰的轻慢:“让他们议论去。你也不嫌辛苦。” 第125章 恰遇长淮自门下行近,到魏元瞻身前行礼,随后禀道:“爷,那个苏都……有些古怪。” 魏元瞻剔他一眼,目光未动。 长淮继续说道:“他行踪隐蔽,却又好像不怕人查,我跟了他两日,今晨才追到他下榻之处,非租赁的房子,是个老宅。我去打听了,那宅子的主人姓冯,是个致仕的言官,他膝下两位公子,长子已故,次子名唤冯时,也就是苏都。” 他说完停了片刻,嗓子低了,有些顾忌地启口:“他今日去了宋府。” “冯时……”魏元瞻念了念这个名字,适才散漫的眉宇忽然深刻几分,唇角挂了点笑,“这个人,有点意思。” 第101章 似酒浓(十三) 世子可还有别的话?…… 听长淮提到宋府, 兰晔窥一眼魏元瞻的神色:“爷,盛公子的酒宴,咱还去吗?” 魏元瞻默了片刻。 盛星云设宴, 江筠亦在其中,他实不愿与此人同席,侧首望向卧房:“把我的白狐裘拿去送他, 礼到, 人就不至了。” 闻及此,兰晔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随之眉毛堕下来, 语含不舍:“那可是您亲自打的野狐,就这么拱手相赠……” 魏元瞻看在他脸上,忽然记起长淮在肃原说过, 兰晔觊觎他锦袍已久,不由噙着丝笑:“等回了兰城,我再给你打几只,制一件更好的。” “咱们还回边关?”兰晔睁大了眼睛,“不是才刚回京,刚刚安顿吗?这没住几天呢, 我的床还是冷冰冰的……” 魏元瞻不复他,径自往外走, 长淮跟着转身,移步廊上。 兰晔紧忙追去,默默打量魏元瞻,那张经年不变的少年面孔,不知何时多了些沉稳的气度,他不张口, 颇是喜愠难辨。 想到军中条件艰苦,长淮更是险些丧命,那样的地方,兰晔此生都是不愿再回去的。他一琢磨,自诩聪明道:“即便咱回西北,爷,您总得先把婚成了吧?” 挪到魏元瞻身侧,继续说着,“再过四个月便是您的冠礼,夫人送了一堆画像来咱们这儿,若您仓促离去,夫人恐要为您择定婚配,遣至兰城相随。到那时,四姑娘……” 话犹未完,身旁的人影刹时驻步,朝他斜了一眼:“我的婚事,只有我说才算。”又问,“母亲拿来的画像都退了吗?” 兰晔哑然须臾:“还在您书房……” 长淮听了心头一紧,皱眉剜他,暗骂他办事不力。 果然下一瞬,就见魏元瞻潇洒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掺着淘劣:“论起来,你们也算是我的兄长,弱冠六载仍孤身一人,是我失察。我这便去禀明母亲,托她先紧着你们二人。” 说完继续前走,话语悠悠,“兄长若不娶,弟焉敢成家?” 兰晔已知失言,得他迤逗,羞得急忙表白:“兰晔誓死追随主子!主子在何处,何处便是小人的家,哪里又需要另成?” 一壁说,一壁追在魏元瞻右侧,只瞧他勾一勾唇,半个字也没应。 长淮用肩膀撞了兰晔一下,让他躲开,自己填了他的位置,在魏元瞻身旁小心问:“爷,咱们当真会回军中?” 这是在宜宁侯府,说话无需太过忌讳,魏元瞻道:“若北璃再度用兵,我自然要去兰城等恩和。” 之前那场长达一年半的战役,不算分了胜负,他两次落于恩和伏兵,仍有些耿耿于怀。 北璃情势尚不明确,但高将军离京前和他提了一句,虽非明指,可他明白,敌人狼子野心,欲得兰城已久,其新王又是个不捡民心的君主,便是内讧,也花费不了多少时日。 “北璃国势未整,复元非旦夕之功,纵有战意,应当也不在今年。”长淮判断道。 魏元瞻不置可否。 走在廊上,时高时低的“啾啾”鸣声延续入耳。 魏元瞻念着知柔,也不知她的心绪是否恢复,这两天并未得到她的消息,欲图见她。 “你说苏都去了宋府?”魏元瞻剔眉。 “是。”长淮添补道,“他独自去的。” 魏元瞻眼光微沉。 苏都究竟为何来此,宋知柔对他何故那般信任之态?尚在兰城,苏都与她的关系看上去便令人费解。 魏元瞻不获答案,故没有轻举妄动,但是苏都以冯时的身份拜谒宋府,使他不得不探查一番。 “表兄可已启程?” 长淮顿了一会儿,方才反应他在问宋祈羽,回答道:“他与兰城军并非一行,大约会在京中多留几日。” 宋祈羽是休沐回京,待不了太久,他比魏元瞻年长两岁,关于婚娶大事,家中更是催得紧。 宋祈羽欲避,可若避出家门,岂不是连父亲和妹妹一并躲了,只身独处,倒不如不回京来得轻快。 是以兄妹俩个谁也没丢下谁,二人一道儿在许月鸳座下聆训。 放晴的天色,和光拥入窗棂,宋祈羽眼睫低垂,浓密的阴影遮住底下那双清冷的眸子,腰背坐得端正,两手搭在腿上。 房中下人瞧他,暗道传言“儒将”便是如此罢,公子年纪愈长,颇显其父之风。 正此时,门外递来通禀:“夫人,表少爷来了,称是要见公子。” 宋含锦蛾眉一皱,冷声嘀咕一句:“真是阴魂不散。”扯宋祈羽袖摆,使他转头,抑声说,“哥哥别去。” 门外仆从又道:“是魏侯府的表少爷,魏世子。” 这便叫人惊讶了。许月鸳眼皮掀过去,掠到宋含锦,她对自己娘家之人避若蛇蝎,冷眼瞧了一月,委实让许月鸳心里有点不爽快。 忖了移时,许月鸳叫宋含锦放手,对宋祈羽道:“元瞻亦是许久没回京了。去岁回来,他还到府上见过我们,你此行还不曾去过侯府吧?” 玉手一摇,“快,别让元瞻等着了,锦儿也去,兄妹几个好好叙叙旧。” 宋含锦才松口气,听她吩咐,立马又作起脸容:“母亲,我同表哥没什么故旧可叙,他要见的是哥哥。” “让你去就去,还要叫我请你吗?”许月鸳不容商量,眼风往刘嬷嬷面上暗扫,其人即刻会意,盯桩一般看住了宋含锦。 无奈之下,宋含锦随兄长起身告退。 宋府仆役将魏元瞻领到知鱼亭,阳光清澈,亭中无雾,却因竹林环绕,映射出些许幽谧之感。 魏元瞻撩了衣摆在石凳坐下,一手搁在几面,屈指无聊地叩了叩。 “魏世子。”亭外响起一道平淡的嗓音,魏元瞻起来回身,看宋祈羽走近,他颔首回礼。 宋含锦被迫来此,见了魏元瞻便假意福一福身,然后立去一侧。有下人在旁边看着茶炉,他一杯未饮,思来并没有等多长时候。 “上次愚昧,误了表兄好意,手下过重,今日特来恳请表兄原谅。”石凳前,魏元瞻拱手对宋祈羽道。 说的是在玉阳那日,为了魏鸣瑛,二人打了一架。过去两旬的事情,彼时他不言歉意,现在跑来宋府请他宽宥,宋祈羽端详对面,笑了一声。 “我也伤了世子,两两相抵,不需宽恕。” 宋含锦听了魏元瞻的话,适才瞟他一眼,眸中蓄着芥蒂。不多时,闻兄长回应,她面上不显,眼底深处多了一分流转的光芒。 枯站半日,宋含锦心想母亲派下的任务,她已算完成,魏元瞻和哥哥谈话也无甚恶言,便称自己要去寻四妹妹,先告辞了。 魏元瞻的目光终于往她身上定了一会儿,凝着她走出亭子,一路往他想去的方向踅身。 宋祈羽抬睫看他一霎,试探道:“世子可还有别的话?” 魏元瞻是来见知柔的,顺便扫量一眼苏都打的什么主意。 和宋祈羽耗了半刻,他也烦躁,只是不愿叫人看出来,急思片顷,吭了一声:“听闻贵府的桃花与别处不同,表兄可否引我一观?” 宋府的桃花只在拢悦轩与绝珛外头种植,宋祈羽久不回京,昨日去宋含锦院中方才重新记起来,魏元瞻是从哪里“听闻”? 稍一思索,便清楚他应是去过拢悦轩,找过知柔。 宋祈羽的眉毛低低地压下来,眼神略有挑剔,也有嘲讪。 他既私下去过,何必在这儿和他演戏,是因为白日里不敢明目张胆吗?思绪至此,宋祈羽心内一怔,蓦地意识到什么,目色便冷了。 “世子想看桃花,城外桃林可赏个遍。”他漠然回答。 魏元瞻没料到他会如此,缄了一会儿,眸中慢慢露出少时争锋相对的锐气,忽又调了谈锋:“你们府上来了一位故人,你不知道吗?” 他不再以“表兄”称他,语气中带了点挑衅的韵味。 第126章 宋祈羽听言稍攒额心,与他对视片刻,道:“哪来的故人?世子这是派人盯着我府?” 魏元瞻懒得和他废话,索性大步一迈,走出知鱼亭,不必任何人带路,他记性好,来过一次便能绘在胸中,简直比宋府之人还像长居于此。 宋祈羽没有拦他,转步跟上,心下略起一阵担忧。 昨日父亲与知柔说了什么,他并不知晓,只是路过书房,看见了她叩首的身影。也是第一次,他见到父亲面上有怜悯和欣悦交织的神情。 今早,他又在父亲书房见到了知柔。 大概是一种直觉,宋祈羽笃信她与父亲之间,开诚布公地聊了一些旧事。 魏元瞻和宋祈羽一路无话,两人心思不同,关心之人却是一样。 还不至拢悦轩,晴丝慵转,两道人影从前头走来,一前一后地投在廊上。 魏元瞻站住了,半晌不语。 宋祈羽顺着方向去看,是两个他极熟悉的影子——宋知柔,苏都。 第102章 似酒浓(十四) 几乎是顺从地靠在壁上…… 时隔十数载, 苏都再次见到凌曦,她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 室内点了一炉冷香, 气味一圈一圈散至门前,苏都顿了片刻,直到知柔在屋内回首睐他, 方才走进去。 南边的锦榻上, 凌曦半张脸被阳光晒着,轮廓染着一层金丝, 她看见他, 那双眼睛便再未移动。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苏都定立半晌,向她行礼道:“晚辈见过凌娘子。” 这副嗓音, 凌曦并不熟悉,又低又沉,好像在深深忍抑什么。她胸口不觉紧了几分,勉强作出一面微笑:“快请坐。” 又道,“我久居深院惯了,少与外人往来, 只得定在此处见面,礼数不周, 还请冯公子见谅。” 苏都压着下颌,闻言在榻边的杌凳上坐了下来。 知柔自进屋起便默然而立,视线如狼一般凝着他。 凌曦:“听柔儿说,冯公子曾居北璃,今年年初才回到燕京。公子是……”顿了顿,喉口微涩, “……如何去的北边?” 听见她的语调,苏都睫毛刹那颤动,一双眼睛略红的注视膝头。 许久才回答:“晚辈幼时家逢变故,与亲人离散,一路向北流亡。幸蒙北地一猎户相救,方得苟全于世。” 他说罢,膝上的手微蜷,惯于深藏的情绪在这个动作里不慎倾漏。 十九年来,凌曦饱尝丧子之痛,念及未长成的女儿,一直独自支撑。日子久了,悲伤似被岁月消磨,疼痛缓淡。 可眼下听见这句“家逢变故,亲人离散”,心事不禁翻涌重现,蓦然间,周围仿佛站满了人,挤得她一下有些喘不过气。 她两手摁在腿上,腰脊弓曲。苏都看她如此,赶紧拔座上前,扶住了她的臂膊。 知柔本能地向前抬脚,半途倏而顿住,垂在身侧的指尖慢慢收拢,未等他们言语,她悄然退了出去。 樨香园的下人尽被宋从昭遣走,没有一个活动的影子。 知柔在庭中来回踱步,刀尾被她的手指推上推下。木樨未绽,空气中无任何馨香,这般淡然的感觉竟令她不由焦躁。 没等多久,苏都从房中出来,凌曦相随送他,眸中仍有湿意。知柔木然瞧着,待他折身,她朝凌曦压了压额头,施礼行去。 出了樨香园,知柔带苏都往前院走,过了一桩矮桥,眼前是耸立的太湖石假山,青草悠荡,人影稀疏。 “我有话和你说。”她扭头扔下一句,踩上碎板铺就的小道。 苏都此刻看她是妹妹,态度自然就比先前温和许多,听她召唤,他抬足跟上,在一座假山旁站定。 对他,知柔亦与之前有些差别,语气稍软:“你如今作何打算?” 苏都回京所求为何,知柔很早便知晓,那时她并不确定他二人的关系,是故他要做什么,她无心管辖。 今时不同,阿娘既已清楚他的存在,他们之间便有了牵连,她不能放任苏都自负行事,那会伤了阿娘。 “你是指常氏吗?” “自然。” 苏都垂眼望她片刻,淡声说:“皇帝灭我全族,我自要以血还血,清洗冤仇。” 他说得十分明确,知柔问道:“你有办法全身而退?” 第二次了。 她是第二次问他这样的话。 苏都眉峰微挑,似乎不能理解她的用意,话说出口本是疑问,却在知柔听来,足称得上狂妄。 “我为何要全身而退?” 他活着,就是为了等待报仇雪恨的那一日。能否脱身,有什么要紧? 知柔略攒额心,棕黑色的一对眼眸,映着漫天晴丝审视着他:“你认为呢?” 即见他轻耸一下肩膀,表示他不明白。 那种不解又或是满不在乎的情状,令知柔狠狠咬牙。 他竟浑然不顾阿娘的感受——失而复得者,若再度痛失所爱,心内该如何承当? 愤怒之下,她一把将人拽到旁边的太湖石后,横臂一抵,他的后背被她推撞在石壁上,头顶是刚绽放的玉兰。 知柔抑声警告:“你口中以牙还牙,就是以身犯险,全然不计后果吗?若将你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你有想过阿娘吗?” 她身后一堵白墙,阳光只能堪堪落在瓦上,余下尽笼在发青一般的荫蔽里。他二人所处之地,实在太小、太幽冷了。 苏都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她凶狠,眸子炯炯有神,令他记起当日在肃原城内,她以刀挟他的景象。 这回她没有用刀,手也不复颤抖,苏都几乎是顺从地靠在壁上。 良久,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妹妹。” 甫一入耳,知柔眼睫忽地闪烁,微愣了愣。 苏都续言:“你所担心之事,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发生。” 知柔抬高一侧眉毛:“你知我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苏都嗓音更低了,效仿她的口吻,“他若事败,牵连了阿娘,我定不会轻饶了他。” 知柔微怔,和他对视少顷。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所言。 她与他所思,截然不同。 狭窄内,苏都的声音如玉兰浮动,很轻,只是没有悦耳的韵味:“常遇之子早便命丧黄泉,而今世上,没有常瑾琛。无论我做什么,与你、与阿娘,毫无干系。” 她举着眼,看他那冷静的情态,仿佛常瑾琛当真已经不存于世。心中像有什么压了下来,不痛不痒,却有些闷。 时下未作色,她收手把他松开,按捺心绪。 “我知道你不惧死,但若一死无益,又有何值?你们都说常遇是英雄,珠玉一般的人物,不该落得那样境地。若你弑君,跟他们口中的‘叛臣’有何区别?常氏冤屈,又如何可洗?” 苏都听见这话,不由得凝目看她,却只得一副掉身而去的背影。 转出假山,知柔心浮气躁。 许是那声“妹妹”的缘故,她清晰地认识到,哪怕自己再不认同苏都,不伤及阿娘的情况下,她不会背叛他。甚至,她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踅过几道洞门,再至廊上,知柔一直走在前面,苏都在后注视她的身形,忽然问了一句:“你说的父亲,是宋从昭吗?” 苏都明知故问,知柔有些不大自在,她屈了屈指节,出声应了:“是。” “你很尊敬他。”苏都又道。 渐渐有下人经过,见到知柔,侧身让至一侧。知柔不语,走过他们,到了僻静处,她回头看向苏都:“你想说什么?” “你当初为何会跟燕公主和亲北璃?” 他直言不讳,知柔眉心轻折:“与我父亲无关。” 苏都并非此意,他若疑心宋从昭,今日便不会来,只不过好奇,这位宋大人能够护她与阿娘到什么程度。凌氏与常氏的故交里,似乎没有姓宋之人。 知柔因他的话感到冒犯,脚步越来越快。苏都在后头慢慢地跟,不是很急,手不时抬起来揉一揉肩膀,刚才被她按在石壁上,没做任何防备,确是撞得疼了。 未行多远,金光如水一般漾在游廊,知柔稍一抬额,迎面遇见朝这来的两道人影。 瞧她停下,苏都警觉地往前方掠目,看见魏元瞻,他不觉意外。 少年人对知柔的心思太过彰明,别说宋府,任何一处,只要知柔在的地界,有魏元瞻的影子,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然而另一道身形,苏都没料过会在这里碰见。 宋祈羽上前唤知柔道:“四妹妹。” 苏都闻言反应一会儿,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原来知柔拿他作比较的,是这个兄长。 第127章 他抬眸观察宋祈羽,对方好似没看见他,视线只向着知柔。 苏都回京后去查过宋氏,但未细到子息,更想不到,此人乃宋从昭之子。 知柔移前几步回应宋祈羽,魏元瞻没有过来,他在后边站着,目光沉静地投在她身上。 不知怎的,知柔沉闷的心在看见他的第一刹,欣喜上跃,而被他如此注视着,又跳迟了些。 宋祈羽在苏都毫不知情的时候,暗中打量他。他换了汉人的衣袍,头发束在冠内,不是散落的辫子,也没有眼花缭乱的银玉饰品勾连其中,他的打扮,俨然是一个真正的中原人。 与魏元瞻的作派不同,宋祈羽不会质问苏都为何在此,而是低声对知柔说:“这是要送客?” 知柔嗯了一声,宋祈羽便道:“我代你送吧。”说着冲苏都摆手,客气地请他。 很快就被知柔回绝:“不,我去吧。” 宋祈羽蹙了下眉,并未作出太大的反应。 倒是魏元瞻,他似有若无地剔起唇角,好像绽出些嘲弄的笑,明明还离得远,知柔竟凭空感受到他的笑意,下意识望了过去。 魏元瞻扭头看着庭中,没瞧这里。 这感觉很奇怪,知柔现下没说什么,对宋祈羽重新措辞:“我和他还有话未尽,还是我送吧。” 宋祈羽不好反驳,偏身让了一步。 苏都慢行上来,用那种男人之间亲熟的语气问他:“公子别来无恙?” 先前在草原,苏都听知柔说起兄长,心内有些奇异的滋味。彼时未细品尝,而今看来,他大约是不悦了。 宋祈羽这才真切地对上他的眸子,面容不计前嫌:“托将军的福,一息尚存。” 口吻远不如脸上作的平淡,那架势,知柔生怕他们下一瞬便动起手来。 早料到敌将之间不会和气,她冷睇苏都一眼,目光催促。 苏都无奈胡诌:“我与宋四姑娘有交易未成,先行一步。”又礼称他,“宋公子。” 这声带了姓氏的称呼,宋祈羽略觉刺耳,去观知柔的神情,他直有些困惑。 故人么? 走到近前,知柔步履稍停,魏元瞻目视着她,袖摆被一道力悄悄掣拽:“你等等我。” 他没动,皱起眉头。 及至人影渐远,将要退出这片领地,魏元瞻才转背,宋祈羽在后道:“世子又是去哪?” 第103章 似酒浓(十五) 我求之不得。…… 春日风是柔的, 太阳照在石径间,随人影一寸寸退让。 知柔回过头去,望身后再无人踪, 用质疑的眼神瞟了苏都一瞬,对他挑衅宋祈羽之举,实在有些困惑。 先时在北璃, 老可汗倚重他, 他亦有自己的部下,自然能够张扬无忌。可到了燕京, 他的身份本就遭人忌惮——一个敌将还敢这般放肆, 是嫌自己的手脚不够束缚吗? 知柔不由得开口:“都说谋而后动,你行事,难道只是随心?” “你不也是如此?” 当初在草原, 她为了一个叫景姚的人得罪巫医,是讲义气,换来自己一身狼狈,又怎不是随心? 知柔眉头轻皱,注视他道:“我和你不一样。” 她做事的确多凭心意,但她在北璃所为, 皆深思后果。她要活着回京,活着见到阿娘;若她一辈子困在草原, 阿娘就是一个人了…… 瞧身旁的影子停下,苏都顿足折身,金箔一样的光线半罩住她的脸。 和她相视须臾,他缓缓地说:“在你眼中,我是一个恶人吧?” 攻打肃原那会儿,他险些杀了她;回到北璃, 虽尽力待她友善,可他看得出来,她对他有惧。这也没什么稀奇,他所做之事,无一样不沾人血,从没有清名可言。 她不欲同他有牵扯,亦在情理。 “你是善是恶,跟我没什么关系。”知柔抬步朝前,沿着吴王靠一路快走,一头青丝随了主人,荡着些淡然的神气。 苏都闻话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蹙眉了,还是在笑,懒懒跟上去。他故意走得很慢,知柔不时要停下来,扭头照他几眼。 直到二人统一步调,他的眸光在她脸上驻定片刻:“父亲的事,阿娘与你说的多么?” 知柔手指轻蜷。 许是还不习惯在这世上,有第二个人也唤凌曦“阿娘”。 知柔神情几番变化,待说不多,又怕说出来显得阿娘对她终有保留,便抿一抿嘴,没有答他。 走出假山前,她丢下的最后一席话,尽管苏都不大赞同,那一刻心仍有错乱。 他一边走,一边朝知柔睐目。 连连瞥来的视线似有触感,知柔回视一刹:“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总盯着我瞧,我也挺难受的。” 她起了头,苏都便稍缓脚步:“你觉得我所行之事不对吗?” “哪件事?” “常家。” 知柔将睇不睇地看他一刹,那个坚硬的轮廓从眼眶落到心上,惹得她直有些闷。 “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但在我来看,单凭冯二公子的身份,你根本近不到御前,就算你真有本事得手,最后也是一死。你能忍辱负重回到燕京,却要行如此愚蠢之事,令仇者快,亲者……” 剩下一个“痛”字未及出口,她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沾了情绪,急忙收势,换上平淡的口吻。 “不对。”她简白道,“我认为你不该如此。” 入耳的一席话,莫名不顺。 苏都偏了下脸,语气间弥漫开一些微冷的气息,回望她道:“那宋四姑娘有何高见?” “你什么意思?”知柔挑高了眉峰。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记起假山前,他也是类似的情状,说什么他一人承担,不会牵累她和阿娘——倏而回过味来,嘴边扯开一丝冷笑。 “苏都,你觉得我不如你吗?” 知柔现下的情绪倒是很稳定,据事直言道:“我不认识常遇,也无法评断他是否如世人所言。纵使我与他相处过,有你对他那样的情感,我亦不会如你这般行事。正因如此,你觉得我胆怯,我却觉得,你很有些无情。” 风将她的发丝拨到身后,面孔淡笼在光影底下,那双眼睛带着她一贯的锋锐。 “你知道为何,我说你跟我不一样吗?”她目色未动,“我有拼死也要保护的人,你没有。” 末尾一句入耳,苏都恍然怔住了。 他以为他们血脉相连,所视所珍、所持立场,便都该当一样。却忘了她自小在阿娘身边长大;而他自流刑伊始就已经孑然一身,在她出现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在世。 他早不在乎生死,更没想过还要去守护谁,即便见到阿娘,他所求仍旧难移。 知柔本就未曾全然接受他,此番又多了一层微厌之意,不愿同他逗留,错身举步。 苏都收攥僵麻的指尖,重追了两步在她身畔,望她的侧脸:“你生气了?” “生谁的气,”知柔眼珠子一转,冷落到他面上,轻嗤道,“你么?” 他只得服软,声气儿放低了些:“对不住。” 知柔假装没听见,嘴唇却一再抿了抿,心里始终有丝烦躁。 不多时,耳旁复跌来一句:“依你看,如何行事才算对?” 知柔打定了主意不要理他,后又暗结眉心,拼命抑着。 “寻出他未判国的证据。” 走到空寂处,她再度停了下来,明亮的眸子去衔他的:“我也想问你,你究竟是想昭雪,还是泄愤?” “若是后者,我与你一样愤怒,因为那人让阿娘为我隐忍了十数载。我的仇恨或许与你不同,但不会比你的少;若是前者,洗雪冤屈不是你这样的。” “平正名声,需要的是证据。哪怕你拿不出来,执意举事,可能保证胜?你行军多年,怎会不知成王败寇的道理。正义大多归于成者,若你败了,青史只会在他的名字,或你的名字上多添一笔——这不是昭雪,是泄私愤。而且……” 她不愿见阿娘伤心。 檐下斑驳的光在沉静中漫溢,苏都长睫垂覆,胸腔内还有些余震。 的确,踏上京师后,他只欲了结,一刻也不愿等,但她说得不错,仅凭父亲旧部,远远不够。 常氏旧部曾跟随父亲出生入死,可这么多年过去,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抛家舍业,助他平反。他亦因多疑,在京师掌了杀业。 苏都慢慢冷静下来,他确实需要更多时间,也需要证据。 他久未开口,知柔观他无情无绪的一张脸,一时懊悔多言。她摇了摇头,继续拔靴:“走吧。” 知柔脚步稍快,听后面有人紧跟,她一瞬未停,直到那脚步声让她觉得熟悉,终于止住步子,回头。 第128章 果然是魏元瞻。 他简直像明火执仗地和苏都抢人——大手扣住知柔的胳膊,把人拖到自己胸前,她脚下踉了两步,愕然抬起眼。 他望下来的眼神是温柔的,却带着愠怒:“我和你也有话未尽。” 知柔稍怔了下,尽管他握得很用力,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她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翘了翘,幅度颇浅,几乎不能察觉。 魏元瞻是来“解救”她的,知柔忽然觉得。 那一瞬间的笑容,魏元瞻看见了,却险些以为自己瞧错,因为她很快蹙起眉毛,转脸对着苏都:“此处离前院不远,你能一个人走了吗?” 廊上阳光照亮一张玉容,她方才面对魏元瞻,眼角眉梢的惊喜被描绘得一览无余。 苏都觑了魏元瞻一眼,用寻常语调:“宋四姑娘若得闲暇,不妨去冯宅一趟,我在宅中静候。” 知柔缄默一会儿,方才说:“知道了。” 人走后,廊上只剩下知柔和魏元瞻,他那副有点委屈,又有点审视的目光一直盘旋在她面上,一寸一寸打量。 连日未得她的消息,却一来宋府便撞见她和苏都走在一块儿,他感受到了一种赤裸裸的、没道理的背叛。 所以当他看见他们,他独自停在后面,有些生气。后来闻她拒绝宋祈羽,偏要自己送客,直把他气笑了。 可是刚才,她对苏都的态度分明不算热烈,他有些看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 知柔被魏元瞻这样垂目望着,心里也很委屈,却仍率先叫了一句:“魏元瞻?” 他不应,她便挣了挣手,站近半步,如同少时逗趣一般,仰着面孔在他左右慢慢地来回巡视,又唤了一连串的:“魏世子?魏表哥……师兄?” 她的声音像丝线一样游离到心里,束结扯拽,魏元瞻耳朵一刹热了,他侧过身,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句:“看来你是已经好了。” 知柔没有回答,她低着眼睛去瞧他的左手:“你的手呢?” 魏元瞻随意地向她亮一亮:“无碍,长淮替我看过了。” “只是长淮?”知柔挑眉,“他没去吗……” 她这一声略轻,好似喃喃,魏元瞻敏锐地架起眸光:“他是谁?” 问出口的同时,他蓦然想到那天有个医者上门,被秦管事拦下,长淮将此事说与他听,口称是个江湖骗子,行骗到了咱们侯府。 魏元瞻反应过来,语气中已藏了鲜亮的颜色:“那游医是你找的?” 知柔坐去吴王靠上,晃一晃腰间挂的短刀,掀起眼帘:“他可不是随便的游医,他是师父的朋友。” 灯节那日,驾牛车从她身旁经过之人,正是代先生。知柔欲求师父的消息,着人去寻了他。 魏元瞻望着她所有举动,再听她亲口承认,心内欢喜,她还记着他的伤。 转而又迟疑了,她为何不来见他? 便走过去,有些孩子气的:“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眉目深邃,衣上有些热烈的味道飘了过来,那份香气,如其人一般。 知柔敛眉不语。 这些天,她一个人在房中消解她的身世,偶尔想得深了,也会闯荡到一块误区,认为是自己的存在加害了阿娘。 若非为了保护她,阿娘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她想做之事。 而非如今日这般,自甘庸碌乏闷地活在小小宅院里,连话都不怎么说了,一味地牺牲自己,以全她无虞。 陷入这样的漩涡里,知柔开始对许多事情感到厌怠,渐渐什么都不思考,只盼望自己能睡个安稳觉。 少有害怕的时候,她会想起魏元瞻。 如同那会儿在北璃,每当她受辱难堪之时,只要想到魏元瞻和阿娘,她就会再爬起来,继续面对。 他们对她很重要,故在她的心思未理正前,她不敢见他。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向他吐露什么——然而世间的秘密,不是用来保守的吗? 尽管如此,知柔依旧止不住想,若他知晓她的一切,会作何反应?哪怕心底深处好像知道答案,她还是踟蹰了。 魏元瞻能感受到她那晚便有话想告诉他,也能感受到,他们对彼此都是特殊的。 他已等了多时,不差这一会儿。 此间安静,连春风都是体谅的,柔缓拂来。 知柔抬起瞳眸,眼睛里只容下他的影子,似乎挣扎许久,终于做了决定:“魏元瞻……我能对你坦诚吗?” 魏元瞻居高注视着她,渐渐笑了。 “我求之不得。” 第104章 似酒浓(十六) 最热烈,最温柔,最放…… 下定决心后, 知柔瞟一眼四下,总认为此处并非一个能诉说秘密的地方,许是她和苏都在这里停留过, 有些不顺,遂站起身,拉着魏元瞻往别处走。 衣袖被知柔掣在掌中, 晴丝勾着袖摆纹样, 影若临水。 魏元瞻几次想把手从袖中翻上来,贴住她的掌心, 犹豫须臾, 就当他准备这么做时,忽有一行仆役经过,知柔自然而然地松开他, 睫羽微垂,也算装得毫无破绽。 魏元瞻心内扼腕,斜目睇向那群人,眼神中带了一二凉意。 错失的机会,往往需要再候一段时间,魏元瞻跟着知柔, 落后她两步,眼睛一直凝在她侧脸上, 时不时便暗自弯唇。 知柔对他的专注早有察觉,她咬了下嘴巴,睫毛扇得不太规律,想叫他不要看了,又觉得此言会堕了她的气势,只装模作样抬步, 恰然相逢两道倩影。 她定住脚,含笑称呼:“姐姐,二嫂嫂。” 宋含锦原是去找知柔,途中瞟见许承策的影子,掉头折返,碰上了李书兰,于是拉着她为自己掩护,一路至此。 见知柔和魏元瞻在一块儿,宋含锦略有打量,李书兰面无异色,向知柔莞尔回礼,多唤一声:“魏世子。” 长房与二房分据宋府两侧,虽时常走动,知柔只在回京那日见过二嫂,她的年纪比知柔还小几月,人如其名,是个有诗才的女子。宋祈章如今也不算不学无术,虽仍有些闹腾,两人一静一动,很是相合。 宋含锦没在人前多说什么,扭头长望一眼,转回来叮嘱知柔:“此路不甚清静,四妹妹还是避开为佳。” 知柔几乎一瞬便参悟她的话意——能让三姐姐避成这般的只有一个,许家公子。 宋含锦说完,眸光在魏元瞻身上落了一刹,不知怎的,她又放心了。知柔和他一道,估计许承策见了也不敢上前,她还是顾着自己溜吧。 “我与书兰先往大伯母处问安,晚上再去你房中找你。” 知柔颔首应下,待她二人走过,她踅下游廊,回头叫魏元瞻:“跟上来呀。” 魏元瞻笑着拔靴,跟她穿过庭院,再过几道洞门,还是没能躲开许承策的踪影。 日光熠熠,斑驳光影照在前头的长衣上,许承策微微顿住。 “四……四姑娘。”他愕然过后,眸子亮了起来,下一句话还不及出口,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表哥也在……” 魏元瞻走上来,挑眉看他须臾,衣袍不经意和知柔并在一处,随口问道:“表弟还居宋府,外祖母不会思念你吗?” 很平常的语调,很和气的神情,许承策听在耳中,莫名有点冷汗涔涔。 “祖母如今不喜晚辈叨扰。月底、月底家母四十寿,那时我便回去了。” 魏元瞻哦一声,又说了个:“好。” “好”是何意?许承策簌了簌眼皮,目光罩了一霎他和四姑娘,少年男女静立一处,彼此间没有一丝多余的距离,仿佛天作之合。 许承策虽不敏,但也领会出了魏元瞻的行径在昭示什么,他顿觉羞惭,冲二人施礼别去。 知柔这是第一次认真端详他,视线追着出了洞门,回脸轻轻一笑。 魏元瞻拢眉问:“好笑什么?” “他好像很怵你。”知柔边说边往前走,魏元瞻眉宇松展了,“是么。” 嘴上如此,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他在的地方,谁也别想近她跟前。 知柔听懂他的语调,转过身,倒退着向后着步,声音慢慢的:“你分明……就很良善啊。” 话音甫落,魏元瞻倏地上前拽她一把,将人扯近了:“当心。” 脚下横一级石阶,路不平整。 知柔呼吸紧了片刻,落下眼帘,不再胡闹,正常地走他旁边。 二人时静时嬉,一路闲聊着进了一道矮门,里头别有洞天。 非是屋室,而是一条长长的走道,头顶无遮蔽,左右高墙,前后尽深处是两只矮门对立,通道相比宋府旁处较窄,连个鸟树影子都无。 第129章 魏元瞻搭眼打量着,倏忽一笑:“你一会儿说的话,我听完了是要被灭口吗?” 他散漫趣弄的语气,知柔听了顷刻笑开,继而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怕了?” 魏元瞻勾一勾唇,朝里走了两步:“怕啊,怕得要命。” 这地方乃知柔以前和星回“避世”用的。晌午家塾放课,她偶尔会跟星回在此间游戏,鲜少有旁人。 知柔带魏元瞻在墙下矮凳坐了,她许久不归,凳面依旧一尘不染,想来星回在她不在时也常常来此。 坐下后,气氛突然变得正式了些,魏元瞻还好,他不知道她接下来的话是何走向,不过安静着,等她启齿。 知柔谋划如何开口,到底没有经验,尝试着问了一声:“你听过常遇吗?” 她声音略轻,魏元瞻回味一会儿才捕捉到她口中的名字,脑海中搜索半晌,稍稍蹙眉:“那个叛将?” 知柔哑然移时:“你也这么说……” 闻言,魏元瞻睐目看向她,语带关切:“怎么了?” 知柔手落在微凉的木凳上,张了张嘴,有点无法直白地向他倾吐什么,话锋一起,显得不那样有关联。 “其实我的生辰是在六月,比你晚几日,我也是才知道你只长我一岁。” 魏元瞻不懂谁人生辰都会有错,眉毛一扬:“六月?” 知柔没去看他,睫羽微低着:“我阿娘……她希望我记住一个特别的日子,故与我说我的生辰在腊月廿六,而每年这日,她都会带我去清隐观,一宿便是好几天。” “那时候在洛州,我十分羡慕旁人都有生辰礼,有家人庆贺。不过阿娘待我极好,我知道她不为我过生辰,一定有她的原因。” “后来到了宋府,星回每年都会吩咐厨房为我做长寿面,还会给我买南边运来的紧俏玩意儿,逗我开心。” 忆及此,知柔颊畔隐现一些高兴的笑容,星回姐姐总是让她觉得无比亲切。 随后她转过脸,望着魏元瞻:“你每年赠我的礼物,我也都收着呢。” 魏元瞻出手十分阔绰,有时合人心意,有时能叫她恼得提刀相见。 即便如此,他送来的东西,她一样不落地收于箱中,放在寻常百姓人家,说一句“金山银山”也不为过。 魏元瞻用心听她讲述,询问一声:“那你阿娘为何又将你的生辰告诉你了?” “因为我带了一个人回京。” 知柔笑颜微敛,“准确地说,他比我回来得还要早。” 魏元瞻非常警觉,听完她这两句,近乎笃定地想,她所言之人便是苏都。 知柔几番欲要张口,却踟蹰着,不知怎样措辞。魏元瞻是她信任之人,她不欲绕弯,亦觉滞闷到了极点,不吐不快。 她语调渐轻:“苏都,他不是草原人,他姓常。我原本……也应该姓常。” 魏元瞻听言,眼睫微动。 他不及消化,更想不明白其中关联——知柔不是姨父养在江南的次女么?当年她与其母进京,魏鸣瑛顽皮,还曾去宋府捣乱。 如何……她如何就成了苏都的宗亲? 知柔见他不语,眉头还攒在一处,不由得感到紧张。 她的身世对他来说,重要吗? 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看待我吗?知柔想着,手指渐渐拧在一起。 “你能不能……”说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沉默的时间太难捱,幸而魏元瞻没有让她等得过久。 他长眉未舒,甚至更添一分愁色,轻轻道:“那夜令你难过之事,便是此吗?” 知柔点头。静默少顷,她终于把心事剖露于人,不再苦苦憋着。 “阿娘因我自筑囚笼,不敢露面,而我每日像个雀鸟一样到处飞腾……她不希望我纠缠往事,可我想让她堂堂正正,以她本来的身份活着。可……可是我又害怕……” 她既害怕常遇通谋北璃,又害怕他真的纯洁无辜。若是前者,等她查清了,该如何告诉阿娘? 魏元瞻对林氏的确没有多少印象,整座宋府仿若没这个人。听知柔话意,他实在怜惜,不仅为她的自责感到心疼,也为她背负这些感到不平。 他安静地看着她,阳光闪在那对一贯骄傲的眉眼上,此时稍稍垂落,接不上他的视线。 魏元瞻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撩去耳后,好像在拾掇她,承诺似的:“你想做什么便去做,遇到棘手的,我来。” 温热的手指滑过她的耳朵,落下时隐约碰到耳垂,带来一阵酥麻。 知柔眼下心神并不在此,对他的举动亦未觉不妥,反是他的话叫她胸口一停,怔怔望向他。 这双眼睛,是她见过最热烈、最温柔,又最放肆的。她的目光与他碰上,灼灼如火,却未移开。 知柔迟疑地问:“你当真不怕你知道的太多了,会有危险?”用的是玩笑的口吻,不愿让他怀有负担。 魏元瞻也应景道:“譬如遭你灭口吗?” 知柔转眼轻笑,他身体略微往墙壁欹去,眸光紧紧黏着她,话说出来有些惋惜,也有些纨绔,轻飘飘的。 “纵如此,只得自叹情不自已,命运多舛了。” 知柔无端听出些情意,颧骨上红了红,难得露出羞赧的样子,觉得很不自在,便吭一声,大大方方道:“你现在知道我的隐事了,我也要知道你的。” 虽不解他有什么秘密能让她挖掘,但她的话,魏元瞻品出一层格外暧昧的况味,好像坦诚相待是一种最亲近的接触,让他有些心惊胆战的愉悦。 知柔记着在东宫所闻,眼里闪动着探究:“你何时习得水性?” 原是问这个。 魏元瞻琢磨着怎样应她,刚放松的身体又扳正起来,嘴角噙笑。 “我若说是为你学的,听上去,是不是像在跟你讨赏?” 第105章 似酒浓(十七) 蜻蜓点水的亲吻。…… 三年前, 知柔下水救人那日,魏元瞻快要急疯了,想也没想, 脚步一追便欲往下跳,是兰晔死死拦着,他方才握住半毫理智。 自那以后, 他决心要学泅水, 若再遇到这般境况,他便可以替她救人, 或是救她。 京中可习水性的地方不多, 河畔人众,他尚满十六岁,正是计较形象的时候, 稍一犹豫,等来了知柔随行北上的消息。 魏元瞻向父亲请求,远赴玉阳。没多久,北璃与燕朝骤起兵戈,虽后战事停歇,军中操练却一日未可懈怠。 本以为在西北难觅浮水之机, 直到去年春天。 于兰城过完上元节,高将军命魏元瞻去青鸾谷练兵, 其时冰雪消融,水流集中,形成了临时而深度适中的水域。 魏元瞻见状心生一念,叫了个南边来的兵士,请他授自己泅渡之术。 便是那一回,大伙儿看他在刺骨的水波中不惧不倒, 且痴迷不疲,连着练了好几日,简直像个活龙王,暗地里,有人给他取了个“寒江客”的诨名。 日影打磨白墙,魏元瞻不避讳地望着知柔,他的语调颇不正经,知柔与他对目,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心跳声鼓到耳边。 “讨赏”二字,他咬得实在清楚,实在玩味,知柔没有质疑他前半句,只是后面落的话,令她又开始紧张。 她抿了抿唇,微微有起身之势,魏元瞻牵住她的手腕把人拉下,随后掌心下移,慢慢覆盖她的手背,灼热的触感自各指间镶嵌进来——魏元瞻扣住了她。 之前她总躲着,他便以为是三年不见,彼此有些生疏,如今他肯定了,不是生分。 风拂动光影,二人视线交汇,知柔全部感知都集中到了指缝,被他轻佻压住的地方。 魏元瞻朝她靠近些许,声音很低,既像询问,又有蛊惑的味道:“我能……” 唯此两字,再没有下文。 知柔气息有些乱,但好像被他抓住以后,她就不想着逃了。他的手很规矩,并未施以撩拨,可她却觉得一种酥麻的错觉从指根游去筋骨。 不多时,颊畔落下一个柔软之物,青涩,短暂,引来知柔一阵漫长的心悸。 她有点错愕,不敢相信魏元瞻刚才做了什么,只觉胸腔内有琴弦拨得欲断,破天荒地,她颊腮绯红。 魏元瞻亦是第一次做出这般出格之举,他忍耐了很久,更不愿操之过急,蜻蜓点水的亲吻里,是一个少年对心上人最直白、最炙热的爱慕。 知柔怔忡片刻,倏然抽手起身,害羞地想要从这立马逃跑。 魏元瞻看她奔命似的往矮门去,他站起来,在背后轻笑,随即高声道了一句:“知柔!你可要做我的妻?” 他没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亦将自己的心意赤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第130章 自相识算起,知柔几乎从未听过魏元瞻单独叫她的名字,不禁顿住脚,缓缓回身,慌乱又踌躇地问:“……你说什么?” 阳光下,魏元瞻一袭晴山色圆领袍,笑容明烨,这回不是询问,而是张扬笃定地道:“我说,我要娶你,我不在乎你姓甚名谁,就算你是修罗鬼刹我也娶定了!” 知柔一刹羞极,却也是平生头一次这样心动,她身体很热,还有些不敢见人,更没有想明白—— 从前的魏元瞻,一向是这般直来直往吗? 他不是最喜欢将东的说成西的,关心谁也“死”不承认吗? 知柔睫羽怔簌,丹唇微张,竟迟迟应不出一句话来。 太不像她了,她才不会这样笨拙!知柔咬了咬唇,手指将衣裙攥出痕迹,那样子,仿佛在逼自己说点什么。 现在的知柔,魏元瞻从未见过,瞧她面颊染艳,手足无措,可爱得叫人心神俱动。他爽朗地笑了笑,站在原地没追上去,给她时间反应。 春风细细,吹入心田是柔热的,助长那一簇渴望的火苗。 知柔不曾思考婚嫁,每一个时段,她都有自己需要专注的事情。在北璃,她想回家;在京,她想帮阿娘。 可是魏元瞻突然这样说着,她似乎不只有烦恼,也有欣喜。烦恼的是她不知如何回应,但她能确定的是,她绝对不会拒绝他。 “你……” 知柔启了启声,又结巴地说了两个“我”,最后一掩面,大声地承了一句。 “知道了!” 话罢转身就跑,他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臊得她脚步愈发快了。 出来宋府,天色犹澄亮。 魏元瞻似乎心情极好,外人瞧不出什么名堂,可长淮跟随他已久,见他唇畔隐有上扬的弧度,踱上去道:“爷,什么事儿这样高兴?” 知柔的答复,魏元瞻越回想,越觉得有意思,她果然也喜欢他。迈下台阶,倜傥地笑了下,回答长淮:“她说,她知道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长淮听得有点迷糊,觑眼看看兰晔,他也吊着个眉毛、耷拉个嘴,啥也不明白。 “我方才见苏都出来,脸色很差,他跟四姑娘……”长淮禀告起别的,一边走,抬臂借魏元瞻上马车。 他素来不用人扶,今日却在他手上按了按,像是心中喜悦需要一个流淌的出口。 坐进车厢,魏元瞻的神情逐渐隐去,和往日一模一样,甚至多了几分晦涩。 他的确不在意知柔姓常还是姓宋,在他眼里,她只是她,是那个从小陪他玩闹、不惧天高地厚、喜欢同他争抢又会在旁人诋毁他时,第一个帮他出气的人。 他在乎的是她讲起自己的身世,讲起她的阿娘时,那副委屈又孤独的表情,随后还要强作轻松,坚韧得令他心疼。 所以在知柔面前,他不肯摆出追问的态度,反正时日还长,他等得起。 至于苏都……魏元瞻敛了敛眉,知柔对此人并不热络,她谈起他,语气是沉闷的,想来他二人意见不合。 魏元瞻欲查当年之事,思量何处下手,冷不丁忆及知柔以前种种古怪。 她夜翻袁宅,被他质问也不愿说,还道自己所为非善,激他别再多管。 马车刚一动,魏元瞻没应长淮的话,而是吩咐:“替我送张拜帖给袁大人,就这两日。” 长淮虽然不懂主子怎么忽然要见袁兆弼,微微思忖,应该与四姑娘有关,便领命道:“是。咱们现在回府吗?” 魏元瞻拿起水囊喝了一口,不知又想到什么甜蜜之事,勾了勾唇,声音倒是平静:“回府。” 下晌分别后,知柔不自觉地就会想起魏元瞻。心神不定,做起事情毫无成效,一个时辰过去,她只在房间里写了几个名字,究竟要做什么,好像记不了半点儿。 知柔是坐不住的性子,星回在她旁边,看她走来走去,脸上动辄露出羞赧的笑容——起初总是自然的,继而像有所意识,忙克制住,还故意皱着对眉,变脸比唱戏的还绝。 “我的好姑娘,您到底怎么了?”星回像个小尾巴黏在知柔后面,委实累了,稍停下来,疑惑地端详她,“自您打姨娘那里回来便一直这样……莫不是中邪了呀?” 前些日子,四姑娘寡言少语,这才刚好了些,怎又来新的“疾症”? 知柔心虚地瞟一眼星回,清了清嗓子,装得若无其事:“我就是饿了,但又不想用晚饭,走走……星回姐姐,你快休息吧,我好得很,别担心。” 星回能有什么办法,小主子魂不在身,她只有陪她罢。 到了夜晚,天幕刚刚垂落,知柔的神经似乎得到一些安抚,变得静了许多。 她仔细回想,记得之前从袁宅拿回的手札,她抄了几篇,只是三年过去,忘了放在何处。所有她藏物的地方都寻遍了,只影也无。 正开房门欲去外头找找,一张明俏的脸庞闯入视野,知柔微讶:“姐姐?” 宋含锦很少在她脸上看见受惊的神色,她机警过人,从前尚离得好几丈远,她便察觉动静,又怎会不知门外有人? “四妹妹着急出去吗?”宋含锦试探道。 “没有。”知柔撤退半步,“姐姐快进。” 房中灯欲燃尽,星回向三姑娘福身,然后将灯盏点燃,让火光重新填室。 宋含锦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你院内之人又悉数打发了?” “我不需要旁人服侍,有星回姐姐陪着我就很自在了。”知柔引她一道坐下,“姐姐来找我,是有事要说?” 宋含锦点了点头:“你可还记得宋培玉?” 知柔挑起了眉,并不则声。 少时,她养的乌龟被宋培玉作弄,不单如此,他屡屡寻衅于她,被大哥哥赶出家塾后,倒是见得少了,偶然在街上碰面也视若无睹。 宋含锦道:“他父亲如今是太子帐下红人,此月中旬,宋阆设宴,帖子递到我们府上了。” 知柔仍旧不语。 宋含锦特意来找她,证明此事不能辞。 不出所料,宋含锦从袖中取出一张邀帖,双眉颦蹙:“这是单独写给你的。” 指名道姓要她去,虽不至于危险,但小鬼难缠,宋含锦难免忧心。 知柔暗中攥了下拳,少顷,无所谓地笑了笑,眼睛从始至终没往帖子上去一霎:“姐姐用饭了吗?” 宋含锦观察她须臾,摇一摇头:“还不到时辰,我用得晚。” 两人多聊了几句,宋含锦瞧知柔没将宴请一事放在心上,她也不愿扫兴再提,等烛火又燃了一半时,她告别回返绝珛。 送走三姑娘,星回连忙跑过去,在知柔对面坐下:“姑娘,您不如去找老爷,请他为您推了此事。” 知柔沉着眸光,她不想麻烦父亲,于是轻说道:“无妨,我也许久未踏过宴席了。” 眉宇稍展,又是一副松快的模样,起身揉了会儿手腕,“星回姐姐,梯子在哪儿?” 夜幕笼罩,天穹如深海,点点星辉闪耀其中,月亮不知去向。 知柔在瓦片下寻到了当年藏的信笺。 油纸包裹,历经数场雨雪,拆开后竟与之前一般无二。 知柔借院中灯火照探,凝着自己彼时的字迹,不知所思。 良久,她翻过身,望着周遭一切,目光所及渐渐换了画风,好似回到起云园,她和魏元瞻在屋顶欣赏世俗的烟火气。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可经回忆之事太多,稍不留神,她又念起他。 下午在窄道内,魏元瞻的言行叫她心动不已,和以往每一次心跳加速的声音都不同,今时跳得很重,很有力量。 这是今日第几次思念他了? 知柔秀眉微攒,挂成一个无奈的弧度,慢慢躺下去,用手腕遮住眼睛。 她喃喃道:“真是要疯了……” ----------------------- 作者有话说:叮!达成! 其余待解锁……loading 10% 第106章 似酒浓(十八) 她看着他,显得柔情万…… 京郊, 长风营。 忽然加深的春意令空气中布满湿润,日头渐高,穿戴铁甲的士卒们在演武场上直挺挺地站着, 汗水浸透后背衣物,上头不发令,无一人敢动弹。 其中一个年纪尚幼的男子肩背直正, 脖子没转一厘, 压着嗓音抱怨:“我就说上回那些话被他听见了吧,瞧, 他开始寻法儿整治我们了!这要是暑日, 两个时辰一站,肺腑都熟了!” 很快迎来搭腔:“新官上任三把火,放在哪儿都一样, 只是咱们这指挥使烧刀慢剐……” “尔等此言,未免小人之心?”后面一个容貌斯文的士卒听见他们说话,忍不住抑声截断。 第131章 接着又道,“我观魏指挥使一身正气,与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不过年纪轻些, 然军中自古不乏少年英才。再者言,魏指挥使出身高门, 家学深厚,岂会如你们所说,肚量......” “高门出身的心才黑呢!你懂什么?”最先碎嘴之人嗤着嗓子驳道,因不敢动,议论便也形同自语。 这位新来的魏指挥使上任不到半月,人影寥寥可见, 军令倒是下得勤。 今晨薄雾初散,长风营一众便已待命于此,站了怎么有两个多时辰,纵是不放餐,一滴水也未点唇边,这个魏世子是要熬死他们吗? 士卒们周身站得僵硬,却始终没一个人现出多余的动作,大约是麻木了,逐渐连抱怨都憋在腹里,又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传令官的影子。 马蹄如鼓而来,随即驻下:“指挥使有令,饭已备好,所有人去餐休整,午后继续操练。” 得此令,众人纷纷卸下端成铁板的脊背,一瞬间低语声起,三两一队地走向灶区。 刚一抵达,号角声远远飘来,正是宣示用饭之时已至,便有人纳罕地咕哝一句:“这魏指挥使倒是每次都掐着时间,没叫咱们忍饿过……” “这就把你收买了,瞧你出息!” “我也没说错啊……” 营房外,长淮站在台上看了一会儿,转背进入帐中。 魏元瞻正举着兵书推演沙盘,那张隽美的脸被书遮挡一半,露出长而深邃的眼睛,睫毛微垂着,状极专注。 长淮静步踱过去,偷瞄他的表情,语气低弱:“爷,您当真不是在同东府那位置气吧?” 皇太孙大手一挥,主子便不得不来此赴任,一个正五品的指挥使,还不如待在兰城。而今身处此地,还需忍受那些难听的流言,主子若因此心生怨念,他自是能够体谅。 魏元瞻似乎被他的话惹得发噱,唇角微勾,却没有玩笑的神色,淡淡睇他一眼:”你认为我在和东宫置气?” 长淮犹豫着:“若非与殿下生气,难道是外面那些……” 魏元瞻折身回到几案,把兵书撂下:“士卒多嘴,是因为无事可做;不服新官,是因为没有期待。我同他们生什么气?太孙殿下的东风,载我至此,然我真正得此官职,终究是那位的意思。” 他拿巾子擦一擦指尖,言至末尾,话声中掺了一许嘲讽的笑,“长风营安逸得太久了,众人疏懒,轻忽军纪,若不是他们惧我‘背后靠山’,今日操练,该倒下一片了吧?” 先前的曹指挥使,听闻是寒门庶族,从前受过的折辱太多,一朝改头换面,性情极为扭曲,他待下严酷,功绩上又固守无为。 去岁秋操演武,陛下见长风营毫无战阵之风,当场震怒,斥曹恒尸位素餐、误国误军。随即下旨革去其官职,命锦衣卫查办,另谕兵部选贤接任,待来年再行检阅,如再犯,皆治以军法。 魏元瞻来之前,已有两人待了刚过一月,便忽生病恙请辞。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亏得皇太孙为了将他留下来,说得跟恩赐一样。 他起初不知情,已然气愤,如今知晓内幕,受着委屈,还要听人议论,有点脾气也是难免。所以他不爱露面,是不愿看见那群乌合之众。 但人既然到了这里,便别无选择。 这支兵马再烂,他也得扶起来。 魏元瞻打定主意,自然不将怨气放在心里:“我若和他们一块儿混吃等死,到时候陛下校阅,连累的不只东宫,还有父亲。” 言及此,大约想到谁,冷肃的神情忽然和暖两分,不着调地说了一句,“我还指望父亲替我求娶新妇呢,侯府不能有变。” 自昨日起,魏元瞻的心情似乎格外愉悦,长淮原本纳闷,时下一品咂,诧异地撩起眼:“爷和四姑娘……” 魏元瞻却是一笑,走到帐外吩咐传令官:“下午操练阵法,出错者,自领二十军棍。” “是。” 传令官领命退下,兰晔的身形从远处飞马而至,遥遥勒定马,翻下来,快行到魏元瞻跟前,奉上一物。 “爷,四姑娘派人送来的。” 魏元瞻笔挺的肩背顷刻松弛了些,一伸手,接到掌中,玉白色的瓷瓶,是伤药。 他的手经上次折损,确未痊愈,有些浅淡的伤痕织在手背上,只不过他并不惧疼,在他是小伤。 知柔昨日看见了。 一想起昨日种种,魏元瞻心里甜蜜,嘴角便上扬起来:“她可有说什么?” 兰晔如实回复:“四姑娘说,她今日要去冯宅一趟,不知几时归,勿等。” 这是回应他当时的话么? ——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魏元瞻没忍住低笑了一声,把瓷瓶塞入怀中,随即牵马跨上马背,吩咐兰晔跟上,复拨转马头,打马朝营外而去。 冯宅隐于春晓街最幽僻之处,宅宇不甚恢宏,若细观之,隐约漫出一种伶俜的味道。 知柔上前叩门,听里头有些动静,她又规矩地后退一步。 门由内打开,一个面瘦的中年男人现于其中,锐利有神的眼珠在她身上端详一会儿,不待她开口,他已恭敬道:“小公子请进,随我来。” 知柔压了压下颌以示礼,抬步入内。 冯宅人口少,一路进去并未察觉几道人影。 至一间宽敞的厅房外,知柔看见苏都正与一位老者谈话。他容止可观,单神情都能瞧出礼敬,和先前那种狂妄的感觉不同,今日的他,像一个沉默循礼的士族子弟。 “主人,小公子到了。”领知柔过来的男人向内禀告。 老者依声转眼,扶几站起来,行动有些迟暮,身上衣袍松垮垮的,好几处损得褪色了,清亮的光线照在屋内,那张窄长的脸显得沧桑,眸子却出奇透亮,凝望住门口。 知柔被他瞧得有些局促,倒未展露出来,走上前朝他作揖,想了想,喊道:“冯先生。” 冯翰点一点头,声音如其人一般低沉:“好,好,不必虚礼。” 面上带了些微笑,很和蔼,眼中却有知柔看不懂的情绪,说完这话,他慢腾腾出到外面,把屋子留给兄妹二人。 “坐。”苏都搀完冯翰,重撩袍子跨回来,指一指身旁的圈椅。 知柔本不是很愿意来此,但阿娘欲了解他的境况。当日问他,他应得简单过犹,仿佛不肯让她担心。 凌曦又怎能真的安下心来?她忧思盘桓,知柔在旁瞧着,五味繁复,只好亲自过来打探。 坐下身后,苏都亲自给她倒了盏茶。二人昨天闹得不愉,今日到访,知柔也有些窘,声音哑了两分:“多谢。” 苏都在她右手边落座,见她不安,便先起了谈锋:“我幼时曾跟着冯公读过一年书,彼时顽劣,颇为他所不喜。” 那会儿冯翰评价他道:精则精矣,然不知藏锋,浅薄之聪,尽显于面。 他幼时不服,携凌五、凌七一块儿,两番捉弄于人,祖父知晓后,狠狠把他揍了一顿。 知柔闻言惊讶:“那他为何……”肯帮你? 苏都垂下眼:“昔年多战事,冯公的长子曾事于父亲帐下,父亲于他有救命之恩。” 知柔略微回想,此宅内好像除了三俩仆役,再无旁人,便道:“我方才好像未见冯大公子,他犹处军营吗?” 一语落下,室内静了几息。 “他战死了。”苏都平静道。 知柔一刹不知如何回应,怎么他身边……总缠绕悲事? 或许是他今日格外温和,她竟也收敛了,没有任何带刺的言行,只在脑海中思想:既冯大公子已故,他又顶着冯二公子的身份,那么此人,是确切存在的吗? 就闻苏都说道:“与北璃鏖战的最后一年,他率兵穷追敌踪,不想陷伏击,援军不至……冯公次子与我同年出生,其母在生产后不幸辞世。朔德五年,京中疾疫肆虐,冯公为护子,遂遣其归乡,后不知所踪。” 他与冯时年纪相仿,近二十年内,无人见过真正的冯时,他以其身份留在京中,难以被人窥查。 知柔心说难怪,只要冯家上下咬死他是冯时,谁又能给他安上别的名字?可他所为,不怕牵连冯家? 苏都仿佛洞悉她所想,亦像是为方才的话做个了结,声音很轻,但没有自苦,是很稀松寻常的语调:“所以,冯公与我一样,同为孑然之人。” 知柔扭头望他须臾,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常常想,她好像不是真的有多讨厌苏都。 眼下,她突然启口:“你的父亲,他是什么样?” 苏都有些诧异她会问这句,但也能从她的语气中得出来,她问的不是“常将军”,是常遇。 第132章 “我口中所言,你多半是不信的。”苏都笑了笑,那点锋芒又从他眉宇中悄悄流露,随后站起身,“跟我来。” 冯宅虽不大,却能筑起一座高三层的藏书楼。苏都走在前面,不急不躁的,知柔在后打量,好似今朝调了位子,她看他,莫名比昨日顺眼两分。 大门打开,晌午的阳光穿叶落下,苏都侧身请知柔先进,而后回身,轻轻关上门。 楼内光线靡靡,像滤过几层,淡薄如丝。 知柔听见关门声,站定不动,苏都跟上来,见状奚落了一番:“怎么,你还担心我有何企图?” 她自无此意,只是少成习性,这么多年,哪能说改就改?便没回他,等他上前领路,她才随着一道沿梯上行。 流动的风里卷着书页气息,还有木头的味道,此间楼阁,年纪真是苍老了,木板经靴压过,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走到三楼,苏都径直朝最里边儿的书橱迈去,举手取下一卷书册,递给知柔。 “这是我幼时手记,父亲批我言辞,添语在旁。我为躲去这项课业,便将它藏在冯公这里,然后对父亲说,我想去玉阳,苦求许久,他终于把我带到军中。” 苏都在玉阳待过半年,那时太小,只记得军帐里总是披着甲胄的身影,马蹄纷乱,气候不佳,生活十分艰辛。 忆及旧事,他的声音愈发低了,幸而知柔不曾追问,将手记接了过去。 随手翻开一页,上头墨笔所书应是苏都孩童时的字迹,另有朱笔更改,其笔锋大气神秀,风骨铮铮,她不由看痴片刻,半晌才去留意字句。 「吾儿机敏,非顽劣,勿妄自菲薄。」 「蠖屈而后信,龙潜而后腾。今之忍耐,非懦也,乃韬光养晦,蓄势待发。汝当谨记。」 「琛儿年幼,不必争眼前之强。」 寥寥数笔,本是前人的深远句章,知柔却透过它们,目睹了一段行于当下的光阴——她仿佛看见年幼的苏都在案前咬着笔头,艰难地写完交差,随后便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眼前,蘸墨为他评注。 比起道听途说,知柔更喜爱文字,当事者的文字。 她抬首询问:“我能留在这里看吗?” 苏都迟了一会儿,视线从手记上收回来,浅声说:“随意。”然后找了个空地欹着,陪她消磨时光。 知柔临去前,内心纠结了好久,到底将抄录的信件交给苏都。 跨出冯宅,日影西倾,道边驻着两匹一棕一白的马,少年侧身立着,手心平摊,似在喂它们,待喂完后,他轻拍白马的脖背,闻听声响,转过来,对知柔笑了一下。 才过一日,昨天的心跳尚有余韵,倏然看见魏元瞻,知柔先是一怔,继而有层淡淡的红晕洇上双颊。 她走下台阶,到他面前,略不自在地说:“不是让你不要等我,信没传到么?” “没等多久。”魏元瞻笑道,姿态还算规矩,只是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知柔。 隔会儿,他把缰绳送到她手里,手指似有若无地在她掌心抚过,轻声道,“上马。” 知柔牵住马缰,还未全然回神:“去哪儿?” “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知柔敛眉回想,目光刚一触及鞍边挂的箭囊和弓,想了起来。 骑射。 她踩镫上马,魏元瞻紧随其后,腰板在马背上端了端,扭头对知柔说:“出城门算起,至桃林止。你若胜了,赌约作数。” 当年他很骄傲,不信自己会输,亦不愿占她的便宜,故而赌约只做她的,自然就没有“若他胜了,当如何”的约定。 知柔却觉有失公允,她看着魏元瞻,一双眸子又润又亮,颊畔有红霞未能褪尽,以至于那张清嘉的脸少了几分冷艳,倒显得柔情万种。 “你可想赢?”她问。 魏元瞻定定神:“若我赢了,你……” 不及说完,知柔牵动嘴角,有点得逞的快意:“想赢便好,我不用你让。”话罢一抖马缰,马蹄渐渐跑了起来。 魏元瞻英朗的眉头一扬,那是个接受挑衅的表情,旋即双腿轻夹马腹,跟随而去。 第107章 似酒浓(十九) 谁喜欢你都行,你只能…… 出了城门以后, 知柔只想驰骋,根本没碰弓箭。 风呼啸而过,飒飒鼓入袖中, 知柔一直先于魏元瞻,偶尔侧首回望,唇角微扬, 有几分少年般的顽皮。 她尤爱骑马, 这是她在北璃最喜欢也最习惯的一件事。每每跨上马背,她便觉天地辽阔, 任何烦忧都再难羁绊于她。 桃林距京城将近二十里, 偏了官道走窄路,蜿蜒向上,道路陡峭不平。 魏元瞻落后知柔一个马身, 看她疾驰,不免心生忧虑。她受过伤,却仿佛没有半分心结,这样险峻的路,她行得分毫不缓,与兰晔的马更像有许多年的默契, 驾驭极善。 魏元瞻目光紧跟着她,一门心思都在她的安危上, 哪还计较输赢? 到了坡口以后,知柔吁一声,勒住马缰,调过头来看着魏元瞻。一笼橙红的光熏她眉眼,带着几分调侃的笑:“你好慢啊。” 魏元瞻也笑了,有点愠恼, 话说出口似讥似赞:“你最厉害。” 知柔翘一翘唇角,翻身下马,将它牵到一棵树下系住,回身对魏元瞻道:“骑射还是下次吧,眼前无物可射。” 此间桃花初绽,空气明净,稍往前有一条溪水,隐约可见蝶影,并无鸟兽。 魏元瞻将马与她的系在一块儿,大步走上去:“你的骑术是谁教的?” 知柔睐他一眼:“不就是你吗?” “我没教过你这样激进。” 他说的从来都是“不着急”。 知柔走在魏元瞻旁边,闻他语调平稳,却压着不满的韵味,开口解释道:“其实在北璃的时候,我曾有一个想要报复的人。” 她神情坦荡,慢慢说着,“他栖身于龙山,两旬才下来一回。因山路难行,罕有人至,若我轻率前往,行踪必为人所察;况且山道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其中。” “是以我觅得一处与龙山地势相类之地,日复一日,自桦林穿行而过,攀至峰顶,再折返而下——如此练习了数月。” 魏元瞻听得挑起眉峰,转目望她一会儿:“后来呢?你是因何要报复他?” 知柔眸光稍黯:“他杀了我的马,还将血抹在我的毡毯上。” 这是草原人寻衅情敌的方式。 知柔在北璃几乎不穿女装,除了王廷一干人等,她的身份未曝于众。那次篝火燕集,有女子误会了她欣赏的眼神,上前邀她跳舞。第二日,她的马便消失了。 而那个北璃男人,他是贵族之后,排场却比王子还大,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拥随。光天化日底下,知柔不好动手,便打量天黑上山,到他毡房里,在他孤身一人之时,拿丹砂水和棍棒好好吓唬他,给他一个教训。 “我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上山,方潜入他帐中,便见他倒在地上,似是痫症发作。我瞧他模样实在可怜,就放了他一马。” 魏元瞻认真地听知柔讲述,与他构想无二——她的世界刺激又危险,她也一成不变,又记仇,又心软。他很怕她吃亏。 这是知柔为数不多和魏元瞻分享经历的时候,说实话,他对她的三年十分好奇,自私地想要参与她的全部。 逮着机会,他将问过几次的话再翻出来:“你在北璃过得如何?” 顿了顿,轻声加了一句,“我想听真话。” 知柔不爱诉苦,无论和谁谈起过往,她皆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没有人能欺负得了她。 然魏元瞻此刻询问,她不再潦草应付,真心想了一会儿,评判道:“时好时坏吧……有人算计我,我也算计别人。” 她抬起眼,瞳眸中闪着纯粹和机灵的笑意,“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呀,最是不爱服输,故而最后总是我赢。” 魏元瞻无奈地牵一牵唇,不置可否。 知柔忆起什么,又懒洋洋地添着话:“我在草原上可招人青睐啦,好多呼很1都喜欢我。” 以乌仁图雅为首的许多贵人和年轻姑娘都偏爱知柔,因为她生猛得不似中原人,底子里有一股狠劲儿。往常瞧着不大爱笑,与其亲近了便知,她是一个十足活泼的姑娘。 听她话中掺着北璃语,魏元瞻稍蹙了下眉:“呼很是什么?” 知柔故意道:“你猜呀。” 双手背在身后,随意交负着,明镜般的水面映了桃花,她的衣摆掠过草叶,潇洒得像风。 魏元瞻凝着知柔的侧影,略微想想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不知哪些妖魔鬼怪占了他的位,心里便觉得有些酸涩。 第133章 他突然伸手,拎住她的胳膊把人带过来,随后将自己颈子里的玉符摘下,戴去她身上,形同法术把她套牢。 这是他去岁回京,母亲给他的避疾之物,他贴身戴着,不曾离身。 知柔惊了一下,方才垂眼去看他挂来的玉饰,头顶便响起一个霸道且郑重的嗓音。 “谁喜欢你都行,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他的手指在她颈侧停了须臾,被他碰到的肌肤泛了点酡红。 知柔耳根发烫,有点应不来魏元瞻忽然的直率。他从前不会这样,如今语出惊人,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摸了摸胸前玉符,大约是护身所用,很精巧,呈矩状。 调整片刻,知柔向魏元瞻解释呼很之意,然后很小声地回道:“我也没喜欢别人啊……”说完掉过身,作出泰然的模样往前走。 魏元瞻听了她的话,睫羽轻簌,登时尝到一许甜味,便笑了下,似乎很高兴,难抑嘴角笑痕。 他闲散地踩在知柔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意剖开后,二人的关系更近了些。他突然后悔,为何不早点和她陈情?早在重逢的第一日,他便该说的。 没走多远,知柔缓下脚步来等魏元瞻,与他并肩后,她睃他一刹,有样学样似的:“你呢,你在军中过得如何?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他们实在很像,在兰城,谁也不愿暴露自己真实的际遇,好像只要不说,他们之间便没有分别的事实,能够一切循旧。 回溯西北的生活,除枯燥外,令他难以忘却的是同北璃打仗的一年半时光。 魏元瞻舒展的眉宇逐渐攥拢,低着眼睫:“战场残忍,诸多无能为力,我……” 语意止了稍刻,他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杀的第一个人,大概与他一样年纪,那双布满惊愕的眼睛死死看着他,像烙印刻在脑中,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张脸。 “从前,我一直觉得,行兵作战是一件威武之事,能扫敌寇,能护百姓。将军吗,那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像我祖父那样。哪怕马革裹尸,也是死得其所。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打仗并不威风,亦不痛快……山河之下,掩埋的东西太多,真不晓得祖父是如何坚持了那么多年。” 知柔听出他的落拓,回应道:“或许只因为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说不定将军他也时常感概,‘唉,真是太累了’。” 魏元瞻望她少顷,浅声笑了:“你说的不错。” 话到此节,知柔蓦然不想再提让他郁闷之事,见前面草地平整,便撩了撩袍子席地而坐,两腿稍屈,胳膊搭在膝盖上,叫魏元瞻:“我不想走了。” 魏元瞻自然依她。 行军多年,倒是磨去一些喜洁的习惯,他陪她一道坐下,聊了点有的没的。 知柔笑颜不收,几番被他趣得捧腹,最终目光搭回景色,低低感叹了一声。 “回来真好。” 有家人陪伴,还有魏元瞻。虽然和他在一起总是拌嘴,他近来还有些让她招架不住,但不可否认,在他身边,她总是无忧无虑。 知柔撒手躺下去,望着天空,流云渐渐变成火烧的颜色,春风拂动青丝,几缕贴在脸上,有些痒。 魏元瞻扭头瞧她,不多时,身子往后靠了靠,一条手臂撑在旁边,支着腰侧,另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揉捏,简直嚣张过分。 知柔警惕地拍掉他的手,皱起眉毛,声音却不含半点儿威势:“做什么?” 魏元瞻不以为然地收回手,仍是无赖道:“我就想看看你,不行吗?” 知柔气结,哼一声:“没有你这么看的。” 魏元瞻不反驳,也不辩解,直晃晃地注视知柔。 她本是羞怯,被他近乎滋事地端详着,便有点承受不住,倏然坐起身,把他侧着的身子推倒,两手牢牢摁住他的肩膀,回敬一般,居高下视着他。 魏元瞻未料到她会有此举,稍微错愕了一瞬,手指微蜷,接着又慢慢松开,噙起嘴角,一副坦荡接受的情状,没对抗分毫。 他望着她笑了笑,那表情,很有一种“有胆你就来”的意味。 知柔忽感局促,呼吸乱了一分,忙正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继而提醒道:“再不回去,城门恐要关了。” 魏元瞻随口应她:“若城门关了,我们便宿在此,马鞍为枕,我的衣袍都给你。” 玩笑的心思,只是迤逗一二,不料她如临大敌,口吻中还写满嫌弃:“谁要跟你睡在这?”话罢立远了些。 魏元瞻拧了拧眉,站起身,诘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还要跟谁,它们吗?” 视线往马儿那遥遥一点,又轻哼着说,“它们可不管你冷不冷。” 换作三四年前,知柔眼下就跟他动手了,他该庆幸她稍稍成熟,只是转过背,朝系马的地方踅身,然后回首喊他:“魏元瞻,快些跟我回去了!” 魏元瞻微微一笑,拍拍身上的杂草,举步跟上知柔。 霞光渐隐,桃林中昏暗了两分,魏元瞻撩一眼天色,遗憾地想,真希望日暮永远也不要来。 ----------------------- 作者有话说:小魏:把好东西一点一点搬给知柔。 第108章 似酒浓(二十) 魏元瞻在她颈窝磨蹭。…… 二月十三, 天气回暖,微风中已透着几分和煦。 天尚未亮全,宋祈羽收好行装, 从院中静悄悄地出来。昨日已跟父亲母亲拜别,今朝挑这个时候启程,是不想再见母亲垂泪。 长离紧跟在宋祈羽身边, 灯笼照亮脚下, 返着一点光晕于他面孔,眉宇间有浓重的郁色。 长离试探出声:“公子可要再等一等?” 三姑娘昨日因公子要回玉阳而闷闷不语, 如今不让她送, 她不会更难过吗? 宋祈羽摇了摇头:“不等了,走吧。” 他已在京中松散多日,提起风云变幻的玉阳, 他心中已不如从前那般迫不及待,但那儿才是适合他的地方,能让他伸展拳脚,做自己想做之事。 妹妹和母亲的挽留会让他不舍,一日拖着一日,便不知何时才能动身。 他果断地回头, 往府门方向抬步。 刚走到前院,庭中花树后, 他看见了几道暗影。墨色犹在,灯笼氤氲的光线在砖上晕染,宋从昭一行正等在廊下,见他来,略微往前站了一些。 宋祈羽有些诧异,忙赶过去, 躬身唤道:“父亲,母亲。”眼睛朝旁边移几寸,“妹妹……” 宋含锦和知柔并立一处,忍着眼泪,轻轻嗯了一声。 昨日他那般合礼地同所有人知会离京,宋含锦便猜到,他不想他们送他。可是她舍不得,更不愿抱憾,未好好睡下,独自提灯到前面等。 才出绝珛,就见知柔也从拢悦轩出来,问她可要去喊父亲母亲。 宋从昭因要朝参,本就起身早,听女儿们有意送兄长一程,便整好朝服,携许月鸳一并去往前院。 “到了玉阳,让长离回来给你母亲报信。张都督虽看重你,他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切勿过骄过躁,更不要急于功利……” 宋从昭说着,目光深深在儿子脸上定了一会儿,心知他沉稳谨慎,稍稍安心,只踌躇片刻,多添了一句,“若不想待在军中了,便回来,为父总不至于叫你在京师无事可做。” 宋祈羽颔首应下。 许月鸳刚拭掉的眼泪复又涌出,大约是个留他的借口,她说:“连你弟弟祈章都成亲了,你常年待在西北,是要形单影只一辈子吗?” 宋祈羽唇畔起了点温柔的笑意,顺着她道:“母亲如有中意的女子,替我安排便是,不过此举却是委屈了人家,我良心不安,恐怕夜里难以入眠。” 刚得他启口,许月鸳还揣着半缕希冀,听到后面,恨不能叫人把他绑回院里,一双又怨又爱的眼珠戳在他身上,哽着哭腔:“你这个不孝子!” 余光瞥到宋含锦,更觉得气愤了,“我做了什么孽,生你两个……” 好在仆从皆退,只有家人在旁。宋从昭看她对儿女婚事如此着急,也很头疼,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净说些气话。好了,他还要赶路呢,别哭了,孩子们都看着。” 许月鸳揩一把眼眶,腾出空余给兄妹三人。 宋祈羽要走,宋含锦眼下还不曾说过一句话,只将目光紧紧投在哥哥身上,眸中早有湿意。 知柔看在眼里,率先替她开口:“大哥哥,一路平安,记得常往家里写信。” 知柔和宋祈羽的感情一向比较疏淡,她今日相送,是为了父亲和姐姐做的。 灯盏在她手里牵着,火光晃动,宋祈羽望她一眼,点了点头:“好。” 第134章 外间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他上前两步,对知柔和宋含锦说:“照顾好自己。”又道,“明年除夕,我便回来了。” 宋含锦压着下巴,安静得不同寻常。 宋祈羽无奈地弯一弯唇角,声音很低:“哭什么?我又不是去出征的。” 宋含锦当即便想反驳,说他第一回私逃离家,亦不是为了出征,可北边战事忽起,足足四个月没有他的书信,他们都以为他出事了。那种痛苦的感觉,她再也不想经历一遍。 终究为了避谶,她什么都没有说,只道:“哥哥一定要平安,我等你给我带桃酥回来。” 宋祈羽笑着答应,最后朝父母叩首,起身出了门。 宋含锦在府门下看他翻身上马,将母亲给的衣物挂在鞍边,继而揽过缰绳,停顿须臾,催马向街道行去。 直到他的影子难以捕捉,她才回身,知柔挽着她的胳膊,一道跨进门槛。 黎明的风缱着暖意,知柔瞟一眼宋含锦,对她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姐姐,我跟你说个秘密。” 宋含锦犹自恹恹,兼一宿没睡,本就没什么精神,听知柔张口,她下意识摇头,可望着四妹妹染满朝气的笑颜,她又迟疑了:“什么?” 知柔压着嗓音:“北璃国君不威,身边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弟弟与他相争,光是内忧便足够打理。而周围那些部落小国更无同心或忠诚可言,他们就像丛林中的兽,闻到血味便会扑上去,此为外患。” 她的言下之意,是说边塞暂且不会有战火交锋,三年前的事情,亦不会发生。 宋含锦闻言终于现出一许会心的笑,很淡,然后就见知柔松开她的手,慢腾腾地走在前面,倒着身子,把脸面对她。 “大哥哥去了,还会平安回来,就像这次一样。”知柔说道。 陪宋含锦回到绝珛,阳光彻底洒下,煌煌如金。 下午还要去宋阆府上赴宴,宋含锦叫婢女进来为她梳妆,瞧知柔不施粉黛,又令人搬根凳子请四姑娘坐下,一并施为。 知柔拿她无法,只好听命,走出绝珛的时候仍嫌口脂不舒服,用手背在嘴唇上不断擦磨。 两院外的桃花绽得正艳,知柔随意掀起目光,想到了魏元瞻。 这几日,她忙着周旋于阿娘与苏都之间,魏元瞻忙着练兵,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最近的一次是在傍晚。 他潜到她房中坐着,这回掌了灯,明目张胆得就像宣告他来了一样。知柔气得要去打他,可见星回捧着一摞宝贝站在门外,那是魏元瞻送的,她又笑出声,进退两难。 思绪回荡至此,知柔拎了拎嘴角,踅上游廊。 宋阆的宴席原来举在郊外,他是东道,特意择了一处临水的园林,亭台错落,水光潋滟,半个京师的权贵皆聚于此,如同宋含锦所言,今日“宋家”的排场做得足。 知柔先宋含锦一步跳下马车,扬手扶她。 虽然哭过,敷粉后却也不显,转瞬间,她又成了那个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宋三姑娘。 瞧着园中布置,宋含锦低蔑地笑了一声:“真够‘雅’的。” 这话是悄悄同知柔说,许月鸳并未听见,只是回首瞧她形貌,猜出两分。她肃容提点:“坐几刻便回去,休要乱走。” 她一转来,宋含锦笑容立刻消失,乖乖点一点头。知柔从始至终规矩地站在一侧,挨着姐姐,眼珠子没朝任何地方安放。 几年不见,这丫头倒是沉静不少,许月鸳心中暗道。除了欣慰,她竟生出一缕涩然的情绪,口吻又变得温和了:“祈章应该在另一头,一会儿看见他便遣人报我,听见了?” 两人一道颔首。 很快有人眼尖瞧到她们,亲亲热热地上来寒暄,宋含锦趁着空隙,扭头和知柔咬耳朵:“大伯母一到春日便腰疼,老毛病了,托母亲替她看着点二哥哥。” 知柔闻言低笑:“二哥哥精着呢,大伯母多虑了。” “谁说不是?” 宋含锦跟知柔一路闲谈,到了西边水榭,人影寥寥,姐妹二人像是寻着一块净土。 知柔在围栏边眺望一会儿,转身对宋含锦道:“我好像看见二哥哥了。” “哪儿呢?”宋含锦踱过来。 知柔抬手遥指:“那儿,一群人。” 观情势,仿佛在争论什么,宋祈章素来不尚武艺,现下却隐有暴力之态。他对面那双眼睛,不经意穿过水流,往这里飞来一刹,就这一刹,那人定了住,再没挪动目光。 知柔慢慢蹙眉。 隔得远,瞧不清那双眼睛是在看谁,但她十分确定,是向着这边水榭。 宋含锦当下认出来,拽知柔袖角,低声道:“宋培玉。”复拉她胳膊,催促着,“别待在这儿。” 园林弯绕颇多,宋含锦头回来此,走得晕头转向。知柔不怕麻烦,亦不想为其沾染,便顺着她到处走。 不多时,海棠门后响起密匝的脚步声,二人站定,即见四五个人影跨过门,数目相对,悠悠驻步。 知柔将宋含锦掣到身后,目光盯着门前为首之人。 久未逢面,彼时在家塾和他打斗的野丫头已经初初长成,她眉眼深邃,瞳仁在金辉下泛着冷光,仪态端直。宋培玉很难在第一眼认出她,方才是先看见了宋含锦,略加思忖,才得出她的身份。 “这不是宋四姑娘吗?” 他走上前,站近了打量知柔,随即招呼小厮呈来一壶一樽,满倒后递给她。 “公主远嫁,宋四姑娘也曾随行,想来早已习惯朔风烈酒。这杯‘马奶酒’在京师可不易得,我遣人寻觅数日方才购下,今便献给四姑娘,当能引起旧日回忆。” 话里话外是在贬她曾得罪皇亲,远去异国,今朝得返,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宋含锦被知柔揽去身后,闻及此,恼得咬牙,正要扒开她的围护,不想她已接过宋培玉手中的酒:“十公子这样惦记,倒令我有点感动了。” 她语调平缓,声音不高,恰好传入众人耳中,很是悦耳。 “只不过——这马奶酒在北地十分寻常,未料入了京师,竟成奇货。不知十公子花费几何,若是心疼,我可偿付与你。” 知柔说完,又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在宋培玉眼中,分外戏谑。 这是讽他一坛好酒都拿不出来。 宋含锦在知柔背后发出了点动静,大约乐不可支,却需收敛。 周围余人虽是宋培玉的朋友,但很少见如宋四姑娘一般的女子,皆感惊诧,一时忘了帮腔。 熟悉的氛围扑面而来,宋培玉不怒反笑,两眼垂在知柔身上,嗓音偏低:“你还是这般伶牙俐齿。” 知柔道:“别这么说,好像我们有多熟稔。” 宋培玉接口:“当年的账,我还没跟你清算呢。你大哥走了,谁还护着你?” 凑近半步,剑眉略扬了扬,一脸玩味,“话说回来,你和他……是在效仿女娲伏羲么?” 如此不堪之言,独知柔和宋含锦听见了——女娲伏羲乃兄妹共殖,他这话,是在暗指知柔与宋祈羽关系越轨。 当初他被宋祈羽逐出家塾,记恨在心,去寻过宋知柔。每一次将得手时,那个叫长离的人总会出现阻他。 后来宋知柔离京,他尚有几分不满。现在她回来了,宋祈羽不在,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陪她慢慢算账。 “四姑娘不喝吗?”宋培玉挺直腰背,勾唇望她一会儿,转而吩咐小厮,“把这酒拿去大帐,就说是宋四姑娘大气,邀众客同饮。” 话落折身,与那些男子洋洋洒洒地跨出海棠门。 知柔无意给宋家添事,故大庭广众之下,她很守着礼节,任谁见了都无法指摘。 宋含锦不同,她历来被家中护得极好,何曾受过这样屈辱?从前披着的矜持骄傲一瞬间捏碎掌中,刚迈开腿,知柔一把将她攥住—— “姐姐去哪儿?” “我……”方启一个字音,知柔又道,“母亲不是说坐会儿便回去?姐姐,我们走吧。” “宋培玉呢?”她不依不饶。 大帐内俱是高门贵姓,宋培玉所举,于知柔名声有损。 却见知柔无谓地耸一耸肩:“管他作甚。”又笑嘻嘻的,“他丢他的人,我走我的路,两不妨碍。” 宋含锦听了稍稍定神,春风灌袖,适才恢复以往理智。 宋培玉那句“女娲伏羲”之言,少时也有旁人对她说过,令她胃里一阵恶心。是故,刚才再次入耳,难免有些失控。 知柔伸手执她,不急不慢地向原路折返:“也不知二哥哥被什么绊了住,咱们要不去找一找?” 一壁说着,身形渐远,好似庭中一切都未曾发生。 第135章 傍晚归家,苍穹呈一片绯色。 宋含锦在马车内和知柔聊了一路,言笑晏晏,早将园林之事抛去脑后。 下了马车,没走几步,眼前突然冒出兰晔的影子,支吾着要见知柔。 宋含锦犹豫片刻,与宋祈章一步三回头地过了门槛。 漫天红霞倒映,知柔迷茫地凝视兰晔,询道:“你找我,是魏元瞻怎么了吗?” 他两手摸了摸身侧衣服,拧着指节,不大好意思的样貌:“主子不肯走,口中……口中一直喃喃地唤、唤、唤四姑娘的名字……” 说得云里雾里,知柔不甚明白,忙又问他:“他在哪?” 去到起云园,天光愈收,檐下挂起精致的灯笼,宅子不曾大改,却实实在在地“贵”了许多。 知柔迈进偏厅,光线慵沉,桌上燃着几盏羊角灯,灰蒙蒙的,这是师父留在厅中、未被盛星云以新物取代的原品。 她目光稍掠,即见一身苍色袍子占据案桌,魏元瞻手臂搁在案上,侧脸抵触,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知柔抿了抿唇,伫立半晌,终于走过去,脚步仍是轻的,提手拍他:“魏元瞻,醒醒……魏元瞻?” 他睁开眼帘,朦胧的火苗于室中跳跃,仿若梦境,有个声音循循地在耳边喊他。 模糊中,魏元瞻看见了知柔。 他逐渐将身子坐正,直盯着她,“她”和往日不太一样,又说不上来。 知柔瞧他转醒,轻轻拉他胳膊,企图带他起身,终归太沉了,她不愿自背后抱他两臂,只好扭头叫兰晔:“过来搭把……” 话犹未完,一只滚烫的手掌捉住她的腕子,略略一扯,将她圈了下去。 知柔被迫坐到魏元瞻膝上,他把她紧紧纳进怀里。 兰晔目睹此状,吓得立马低头:“我、我……”该说什么,他全不知道了,所幸双腿识路,逃似地转弯,退了出去。 一霎间,知柔心悸不止,睫毛颤得倏急倏钝,整个人却形同冰封,未敢动弹。 从前不是没有过贴身接近的时候。 他们在小苍山角逐,她手肘受伤,疼得发昏,是他抱她下山;每回摔跤打闹,她一得机会便趴在魏元瞻身上,还曾肆无忌惮地“丈量”他。 可是现在,混杂的气味钻上来,有醇醇酒气,也有丝缕清淡的、他的味道,知柔只觉头脑混沌,身上每根神经都拉到极限,有些细微的颤抖。 魏元瞻的下巴枕在她的肩膀,双手环着一副柔韧的腰,低头在她颈窝磨蹭。 “知柔……”他呢喃地唤着,声音如同他的气息,无比缠人。 “他们说我是童……都笑话我。” 第109章 似酒浓(廿一) 温软在怀,欲罢不能。…… 温热的气息倾吐在颈间, 知柔有些痒,肩膀瑟缩了一下,便觉腰上的手施了几分力道, 把她箍得更紧。 被人掌握的滋味不太好受,知柔适应一会儿,胳膊紧贴魏元瞻的胸腹, 不属于她的体温传递过来, 起先犹不敢动,继而放松了些, 慢慢偏过脸。 羊角灯在屋内散发弱芒, 四下悄寂。 知柔瞧着魏元瞻。 他的瞳眸黑而深邃,闪烁着异样的光泽,其中侵略的意味, 知柔不曾察觉,只发现他的目光与往日不同,大约是纯净,有些迷人。 少年的吐息就在咫尺,身体毫无距离,她却不躲, 好像并不抗拒这份接近,甚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张脸, 哪里不同? 知柔自小就爱美丽的事物,她认为这是人的天性,可是隽美的人她瞧得多了,没有谁可以轻而易举挑动她的心。 魏元瞻是例外。 知柔的目光在他五官上滑动,一路滑到颌线,衣襟未遮住的地方, 他的喉结似乎滚了滚。 或许是怀抱太温暖,鬼使神差地,她有些发热。 于魏元瞻而言,酒过三巡,思绪开始漂浮,连幻觉都变得实实在在,造就一场绮梦。 梦中人全无阻隔地在他怀中,“她”今日略加修饰,本就深刻的眉目显得愈发浓烈,衣襟上挂着浅香,是桃花的味道。 温软在怀,欲罢不能。 魏元瞻的视线微低几许,去盯她的唇。 冶丽、娇嫩,像馥郁的花瓣。 他想吻她,想要不可分离的亲密,想要占有她的一切。 心念至此,渴求至此,魏元瞻稍微靠近,还是低低问了一声:“知柔……可以吗?” 话音稍慢,说不清是饮酒的缘故,还是因为隐忍。 抚在她腰间的手时轻时重地揉捏着,似乎摩挲到她的肋骨,知柔唇齿轻咬,吐纳稍急:“魏、魏元瞻!” 连忙按下他的掌心,炽烈的气息萦绕不散。 方才触碰如同电流在心里细细淌过,知柔感到酥麻,也有一瞬好奇,可她自幼承袭的家教不允许她继续探索,声音都带着逾常的紧张。 魏元瞻听了,手臂力道稍释,一刹清醒过来。 她……是知柔。 真的知柔。 受制于人的局面顷刻消散,魏元瞻松了手,知柔随即起身,逃离他几步远,后腰抵在长案边缘,眼睛里蓄了一点她从未有过的光亮,像是情催的。 魏元瞻跟着起身,站在原地没动,手指贪恋又懊悔地蜷了蜷,想说点什么,解释什么,可脑子形同架空,一个字也溢不出来。 知柔对他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接近她就像一种本能,他已经十足按捺,万分克制,却犹恐自己方才的举动冒犯了她。 羊角灯熄了一盏。 视觉稍暗,其他感官便在静默中滋长起来。 魏元瞻的眼神似有力度,知柔直白地承接到心里,心跳一瞬间快得无章。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怎么会在这儿……在起云园。” 字音清楚,语调却不甚自然。 她还愿意搭理他,魏元瞻松了口气,试探地往前上了半步,如实说:“盛星云的兄长下月要南渡洽商,今日是送行宴。” 宴会所邀多是商贾男子,故而盛星云的请帖未递给知柔。 “盛星云呢?”起云园中除了他们和兰晔,再无旁的人影。 魏元瞻转头看窗外,灯笼高悬,布置如初,喧闹的人语声却在不知不觉中匿迹了。 他仅剩的印象是盛星云劝他小酌慢饮,别跟他大哥计较,然后他有点不适,再然后,他看见了知柔…… 想到这儿,魏元瞻轻轻摇首,一双眼睛仍自制地放在知柔脸上,没有说话。 本也未寄希望于一个醉酒之人的记忆,知柔瞧他答不上来,并不多问,像是完成任务,可以撤退了一般,她旋衣向外:“我去叫兰晔。” 在偏厅多待一刻,她的指尖就发软一分。 ——那张椅子,过分亲密。 知柔没做过这种事,所以紧张,只感觉魏元瞻的手和眼神都是烫的,在她一片空白的认知里掠夺横行。 可是她不抵触,也许……也喜欢,但她头一回生了怯弱之意,不敢放肆。 刚站起来她便想跑,怕魏元瞻误会,这才生生定立在那,让自己说了些什么。 尘屑在光晕里游走,出至门外,清爽的空气浇淋全身,心绪渐渐恢复。 天已黑尽,头顶筛满星辰。魏元瞻从屋里追出来,一把攥住知柔,随即手向下滑,牵到她掌心。她半侧过身,抬了抬脸。 月亮坠下的光很淡,暗暗柔柔,魏元瞻的声音混在月华里,漂入知柔耳中:“你可是恼了我?” “没有。”她答得很快,不作一丝犹豫。 魏元瞻注视她,她的耳根还浮着瑰色,交睫稍促,却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知柔擅长说谎,但对待正确的人,她一向坦诚。魏元瞻不怀疑她的答案,依然追问了句:“当真?” 大概是心虚,他害怕衣冠下的欲望会令她疏远自己。 知柔捏了捏手指,适才发现掌心被他牵着,力量像细沙一样流去他的手背:“我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是生气另一种委婉的说法么? 魏元瞻眉心略攒,余光中闯进一个频频挪动的影子,他瞥一眼,声音温煦:“兰晔去寻的你?” 知柔说是。 魏元瞻默了默。 宋阆在城郊设宴,知柔会去,他知道,故而让长淮替他留个心眼,照看一二。 至于兰晔,他的确没吩咐过什么……是他不慎。 魏元瞻松展眉宇,感受到掌中的柔荑比刚握住时烫了许多,有些不肯放手。 他另起话头道:“我送你回去。” 知柔远远瞄了兰晔一眼,五指像一尾鱼挣游出来,随后才应他:“好。” 魏元瞻本是微醺情动,经过屋内那一遭,神思彻底清明。上了马车,知柔与他相对,他一双深目驻在她身上,如笔描摹她。 第136章 幽闭。独处。对视。 知柔不禁记起刚才,掌心虚拢,咽了咽喉咙。 “盛星云,”她嗓音稍滞,“他也要南渡吗?” “他会留在京中。” 知柔似乎安心,覆下睫羽。 魏元瞻的视线仍未移开。 她今日穿的浅云色,从头到尾的蓝,如此素雅之色在她身上也显得溢彩流光。魏元瞻瞧着,当下便想询她城郊宴会一事,又担心问得不好,触她霉头,不如回去听长淮交代。 于是挑挑拣拣,他竟问起了苏都:“你与苏都相处得如何?” “他……”知柔蹙起眉尖。 自她去过冯宅以后,与苏都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行止变得和在北璃的时候一样,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表情是单一的,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刺激他的情绪。 如此很好,至少共处一室不会感到窘迫。 初时闲暇,他会到宋府亲自陪着阿娘,后面似乎事务繁多,倒是来得少了;她随口问他什么,他都会答,但总觉得缺了一些,有点古怪。 直到两日前,知柔与苏都在藏书楼叙话,蓦然有人上来,是他的手下赵训。 所有往来冯宅的人都识得她,说话并无避忌。那天,赵训刚一张口,苏都兀地将他打断,眼神没朝她身上过一眼,但她能察觉到—— “他好像在防着我。” 苏都不信任她,无可厚非,毕竟除了兄妹之名,他们不曾像真正的兄妹一般相处,没有那么多情感;她的“可靠”也仅限于底线之上,苏都不敢交付全心,她完全理解。 只是让她去冯宅的人是他,戒备的人也是他,两相矛盾,在她看来便有点形似玩弄了。 光照适宜的车厢内,魏元瞻眼中神情几度变幻,少顷,他忽然说道:“我去见了袁大人。当年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知柔有些意外,亦不解这与苏都有何联系,他怎会突然提起? 她掀起眼帘,直视魏元瞻,闻他道:“袁大人素嗜兵法,自常少将军在卫岭一战克敌后,袁大人便开始研究他的每一场战役。他们二人志趣相投,可算知己。” 卫岭一战,非常遇初临沙场,然此役以寡敌众,反败为胜,使年仅十七的少将军成了国朝传奇般的人物。 此后,常遇更是连战连捷,鲜有败绩。陛下对这位过分年轻的武将十分宠爱,不仅让他掌西南军权,还赐他尚方宝剑,允他战事先斩后奏。 “朔德六年,北璃与我朝订盟,陛下召常将军回京,他入京的日子比国朝预计的晚了半季。而在他尚未班师前,塞川一战使我军丧失了一半精锐,京里口风已无利于他。” 塞川字眼,知柔在袁兆弼的手札中读到过,也记了下来。在她翻出瓦间信件的第二日,去书房请教了父亲。 塞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然而常遇误判敌情,将大部分军力部署在谷口,军队之间难以策应。此战惨败,军心大跌,京中更有甚者称常遇与北人通谋,故意送其“投诚之礼”。 京城的妖风到底刮不到边塞,常遇吃了败仗,并未沉溺其中,而是在北璃军大捷后即刻发兵突袭。 常遇的骑兵比北人更雄更悍,不仅从四面八方击溃敌人阵营,还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这一战后,北璃军溃不成兵,没过多久,北璃可汗不得不派出使臣向燕求和。 “听袁大人说,陛下当时尤其爱惜常将军。久受陛下倚重的诤臣董学颜曾上谏,言常遇通谋北人,朝廷以‘陷害忠良,离间君臣’之罪将其逮捕下狱,判了流放西舜。” “他既如此得圣心,又是为何……”知柔敛眉。 魏元瞻的声音一直很低,除了她,连坐在车轼的兰晔都听不见里头半点儿声响。 “有人向陛下呈了一张素笺,虽不曾用印,但那笔字,陛下认了出来。”顿了顿,“那封信笺原是送给北璃可汗的。” 常遇的字,知柔在冯宅见过。 锋芒刚劲,铮铮铁骨,却又不失华美。要习这一笔字,非易,亦非寻常人可仿。 知柔这些天从冯公口中听闻了一些常遇的故事,不是讲他如何忠,而是以旁观者的口吻平述他的经历。 他能单枪匹马混入敌营,且全身而退,足见其非无邪良善之徒。可若说他通敌,那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他有心,谁能拦到他的书信? 一语落下,车厢内缄了片刻。 知柔手搭座沿,手背瞧着修长洁净,须臾,指头动了一下。 “他身边有人背主。”几乎笃定地开口。 她思绪敏捷,魏元瞻预见她的回应,时下面容不改:“塞川失利后,玉阳军中多了一位‘辛夷公子’,与常将军坐卧不离。” 知柔还待他的下文,就见他一对浓眉略锁,盯了她好一会儿,仿佛在斟酌。 不多时,闻他续道:“传言此人姓凌,也有人说他姓宋。” 知柔睫毛微颤,手指忽然僵硬起来。 她费劲收拢,语调平稳:“苏都想错了,那人一定不会是我父亲。” “我也相信不是姨父。”魏元瞻毫不质疑。他看着知柔,火光忽明忽灭,她的手从座沿无意识摸上腰间,只有一块玉佩润泽轻闪。 她不安定时,惟有刀鞘上的暗纹能使她纾解两分。 短刀不在身上,她抬起脸,回视魏元瞻。 他不玩笑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雪明澈,专注着看一个人,眼睛是有些温柔的,也很有力量,像一只大手抚摸她的头发,悄悄坚定其心。 这种时候,知柔才会感受到年龄上的差异—— 一岁之差算不了什么,她鲜少觉得自己比魏元瞻稚齿。但现在,他有点像个哥哥,知柔的心温软下来。 “你是怎么让袁大人与你谈及过往的?”她扇了扇睫。 “投其所好。就像……”魏元瞻的话像在哄孩子,更像承诺,认真得让知柔刚刚平定的心一刹又揪紧了。 “你若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只要你开口。” 第110章 似酒浓(廿二) 身体稍微前去,直勾勾…… 二人中间隔着半臂距离, 相较椅上,如此已算得十分周正。 一种奇异的情绪爬上心尖,知柔凝着魏元瞻, 没有言语。 车檐上悬铃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魏元瞻承接着她的视线,唇角略微仰起, 屈指在座沿叩了一下:“回神了。” 知柔愣了须臾, 倏地移开眼,恍闻他语中带着笑意:“等你阿娘和常将军的事情了了,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想做什么……知柔幼时尚有答案, 比方当个匠人,或是游历山川,逍遥自在, 如今却有些模糊了。 “我也不知道,兴许……我会回一趟洛州,见一见小娥。还有……”记着石榴树下埋的状元酒,盛星云同她说后,她一直没取出来,总盼着师父能亲手给她, “去江东拜谒师父。” 魏元瞻听了,很自然地问道:“你要跟我去吗?” 似是随口的一句话, 知柔心头微震,目光重回他身上打量。 少顷,眼里的惊诧慢慢消散,嘴边漩着轻盈的笑,她反问一声:“你能吗?” 今时不同以往,他不是单单一个宜宁侯世子, 肩上还有别的责任,等闲哪走得开? 魏元瞻认真想了想。 旧事查起来不易,得费些时间;待长风营整顿好了,他便有机会卸了此任,或是讨几月假。遂坦荡地看向知柔,道:“总有办法。” 马车还在往前走,行驶得却比方才慢了一些。 知柔欣赏一会儿他的笃信,转而问他:“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之前欠你的回礼,我打算一并补上。” 回礼,说的是三年前。 魏元瞻目光中略有闪烁,大约是想到什么,泄着一丝笑:“四姑娘能屈尊来贺,我便受宠若惊了。” 知柔看他正色不了多久,便说:“那我给你猎只狐狸好了,衬你。” 聊着聊着,在起云园的气氛筛拣干净,魏元瞻又忍不住想离她近一点,无意识地,他小臂搭在膝上,身体稍微前去,直勾勾地衔她眼睛。 揉杂酒气的冷香笼罩知柔。 她挑眉注目一会儿,问道:“不满意吗?” 魏元瞻低头一笑,也不再逗弄她了,说:“满意。” 跨进宋府,知柔心里还在想着“辛夷公子”一事。 若此人还活着,说不定能为她解开许多谜题。可是十多年前的人,连个姓名都没有,她要上哪儿去找? 一面思忖,脚步踏着去往澹玉苑。大抵身世揭露,她住在宋府便多了一层愧疚之感,礼节上不愿再有欠奉。 第137章 许月鸳对知柔的态度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教、纵容,皆有限。她来问安与否,许月鸳并不计较,倒是才送走儿子,思绪沉累,用罢晚饭,未几便歇了。 知柔刚抵院首,远远望见宋从昭走在檐下,燕居的黑袍松垮,广袖迎风。她略站了站,宋从昭瞟见她,悠悠驻步。 知柔随即上前,轻唤一声:“父亲。” “才回来?”宋从昭不动声色地将她看一眼。 “是。” “锦儿他们傍晚便已归家,你又往何处去了?” 他虽如此问着,脸上半点愠怒也没有,负手缓缓而行。 知柔随他抬足,原要编个借口混过去,转念又想,实话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便低下眼帘:“我去找魏元瞻了。” “元瞻?”宋从昭停了一刹,攥着眉说,“他还带着你胡闹。” 二人从小一块儿学武,脾气差得远,却玩得来。昨个儿还在吵架,明儿闯出祸事,他俩的名字必在一处,分开不得。 知柔扁一扁嘴,咕哝着:“没有胡闹。” 宋从昭斜目睐她,暂且将此事不提,再度开口,声音里多了两分和煦:“城郊宴上之事,我已听闻。明日我便去佑王府请见殿下,不会叫你徒受委屈。” 话音入耳,知柔满腹疑窦。 今日宴上,她只和宋培玉有口角,如何牵扯佑王?莫非……是那塞外酒被宋培玉拿来作文章,波及怀仙么。 她心中猜测着,没有及时应答,半晌才吭声:“劳烦父亲。”音量略低了低,“我知错了。” 宋从昭侧首看她:“真知道错了?” 知柔点点头,袖摆拂过廊角花枝,馥郁的花香穿行在空气中。 已是春二月,夜间不算冷得刺骨,宋从昭脚步慢下来,宽大的掌心在身后微微一握,吩咐知柔:“那便去祠堂陪你二哥哥罢。” 由少及长,知柔踏入宋家祠堂的机会屈指可数。 祠堂中,烛火微晃,里边儿人听得足音,脊背立马扳直,嘴里虔诚道:“先祖在上,祈章狂妄自负,未能谨言慎行,令家门蒙羞,罪莫大焉,今于先祖前请罪。若祖宗在天有灵,尽望降罚于……” 犹未演完,背后扑哧一笑。 宋祈章微愣片刻,扭过头:“四妹妹……”他诧然道,“怎么是你啊?” 刚挺起的腰杆卸去两分力气,瞧她走进来,双手背在腰后,别有意味地打量他:“二哥哥又是因为什么被发落到这儿?” 宋祈章长长的眉毛压下去,哼了口气,懒转回身:“没什么好提的。” 旁边落下一响,是知柔蹲下来,把食盒搁在一只蒲团上,揭开盖儿,素淡的气味钻营而来。 “吃吗?二嫂嫂做的。” 宋祈章听了瞳眸微闪,兴致盎然地看着知柔:“她让你送来的?” 知柔说不是,“父亲让我来的。” 那点光芒顷刻暗淡,怅怅地一笑:“想不到整座府里最关心我的人竟是二叔父。” 知柔一边听他说着,一边环视周遭摆设——肃然整洁,独他二人,连件多余的寒衣都没有,不禁问道:“大伯父命你跪到什么时辰?” “明日天亮。” “二哥哥需要什么,我可以替你搬来。” “不用麻烦。等父亲明早过来看见,我可就白跪了。”宋祈章勉强打起精神,捻一块迎春糕入口。 夜晚漫长,蜡烛燃烧的声音充斥周身,格外得静。宋祈章张了张嘴:“四妹妹……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好啊。”知柔索性半跪在他身旁,两只星眸莹润,“说些什么?” 宋祈章的视线罩着那层食盒,话音闷闷:“书兰她……” 才出三个字便断了弦,缄默不语。 知柔猜不到他所想,实际上对他和李书兰之间的事,她知之甚浅,不过可以瞧出他心境低落,欲宽慰他,又无从启齿。 只得照实说:“我没见到二嫂嫂,是她身边的婢女把食盒拿给我的。” 宋从昭担心宋祈章跪出病来,可到底是长兄在规训儿子,他不好插手,便旁敲侧击地交给知柔。两个孩子感情笃睦,去照看他,情理之中。 知柔听闻二哥哥在祠堂受罚,最先照顾到他的胃,往小庖厨跑了一趟,正巧碰上李书兰的侍女。 宋祈章眉头结成一个疙瘩,暗忖书兰是不是生他气了,琢磨不透,干脆换个话题。 “你和魏表哥呢?” 他突然询问,知柔嘴唇动了动:“我们怎么了?” 宋祈章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意,只见傍晚兰晔来找她,有点挂心。 “我可是听说他在兰城的顶头上峰是个叫人闻之色变的魔头,常言近朱者赤……” 魏元瞻回京不久,宋祈章与他纵是表亲,关系也疏淡了。仅凭从前的记忆,和对行伍之人的俗见,恐四妹妹吃亏。 若换个人品判魏元瞻,知柔早就出声回讽,但这人是二哥哥,她眉尖稍蹙,微乎其微地嘟了下唇:“我可没听说过。” 俄顷,她心里一动,没等他反应她的异常,率先开口:“二哥哥,你能和我讲讲昶西宋氏吗?” 兰城的消息,他尚有耳闻,宋氏旁支之事定然不在话下。 言及宋培玉的根茎,宋祈章狐疑地睇视知柔,她已从半跪变成盘腿而坐,一手撑腮,状极专注地望着他。 这幅模样,令人忆起昔年在家塾的光景。 宋祈章心头一软,眉眼弯出点笑意。 他告诉知柔,昶西宋氏与他们在根基上就欠了天上地下的距离,在宋阆这辈之前,昶西子弟多是不入流的九品官。 “我听祖母提过,宋阆入京时,曾往咱们府上递过拜帖,祖母亲自见的他。才掌一面,祖母便看出他心术不正,德行不修,待人走后便下令不许此人再进宋府。后来……好像是当年一宗谋反案,宋阆于其有功,被太子殿下赏识,一年三升。” 宋阆其人尤善交际,这些年,他在燕京官场上有妻族势力相帮,早间攀附太子殿下,如今愈发有了倚仗。也难怪宋培玉如此张扬了。 “昶西宋氏里,只有宋阆一行人在京吗?” “好像是。” 宋祈章敛眸端详知柔一会儿,莞尔道:“四妹妹,你这般好奇昶西宋氏,是因为宋培玉吗?” 宋培玉今日在大帐所为,他听旁人说了。用那样的手段打击知柔,连带上怀仙公主,真是够阴损的。 “你若有法子叫他受教,别忘了叫上我啊。”宋祈章添补一句。 他的第一声问,知柔不言是,也不言否,放下掌心坐正起来,烂漫一笑:“谢二哥哥。” 翌日一大清早,知柔方盥漱毕,把短刀、玉佩、香囊一件一件挂去身上,星回在侧瞧她,循旧问:“姑娘朝食想用什么?” 不待她答对,房外有声音禀:“四姑娘,前厅有客求见。” 知柔提了提眉,这么早到宋府寻她,会是何人?她撩起桌上瓷盏,饮了一口,捋捋衣襟,开门走了出去。 今日是个大雾天,廊柱上凝着水汽,地面湿滑。 行至前厅,一名男子正襟危坐,下颌微压,眉间攒着焦急颜色。 知柔认得他,赵训。苏都的人。 目光刚落其面孔一瞬,他望过来,即刻起身。看他这幅情状,知柔便知冯宅里生了变故。 还未迈进去,赵训已上前冲她施礼,急忙道:“公子一夜未归,还请姑娘随我出城。” 第111章 拂云间(一) 有后悔,也有嫉妒。…… 听完赵训的话, 知柔胸腔蓦地一沉。他顾忌当下处境,不敢多说,唯气息急促。 知柔看着他, 锁了锁眉,转头去寻马匹,唤星回相帮遮掩, 复往鞍上挂了箭囊, 同赵训一道由武华门出城。 空气里湿度重,衣服贴在身上凉凉的, 再经策马, 有种闯入冷纱中的感觉。 赵训在前面引路,断断续续地与知柔讲了大致的来龙去脉。 苏都查到,当年常遇军中的几名参将, 在两国修盟后,皆投赵王帐下效力,后又经赵王向吏部举荐,谋得京官。 其中一人官位不显,却在京中颇负盛名。彼于昔年国朝与蛮兵交锋之际,为延缓战祸, 竟舍得以自己年仅八岁的幼子作为人质,假意议和, 换取喘息之机,引领待援。 然其子终被敌人缢杀,韩锐悲愤不已,当时作下的《祭儿文》流传到了京师,辞悲情切,引士人扼腕。待韩锐入京, 他的一手好字开始受人追捧,在书坛甚至被誉为“当世欧阳询”。 冯公与此人有些交情,书房中横挂的“抱朴守真”正是他的墨宝。 第138章 苏都第一回 见,便觉“守”字笔锋有些熟悉,彼时未多挂心,是后来,知柔常看藏书楼手记,他闲时一并翻阅,适才察出端倪。 欲会面此人,可在京中多有不便,苏都遂托冯公送信,诱其出城。谁料信还未送,韩锐早已定了日子回乡,就在二月十三。 “公子不愿引人注目,只带了几个人趁夜色出发,埋伏城外。若得手,昨日早该归来,可我在冯家等了公子一夜,竟未收到半点消息……公子不让我等把此事告诉姑娘,我虽不知公子用意何在,但我想……这些事,您应该知道的。” 赵训是常遇在战场上收养的遗孤,一心为苏都计。见他分明找到了女公子,却仍形单影只,便有些替他感到难过,心想,若公子真有什么不测,女公子应该在他身旁。 京郊地势起伏,山川相依,知柔二人在官道上驰行四十里,不见分毫人踪。 苏都欲劫人,定不会选在人多眼杂处动手,知柔一面策马,一面留神周遭,又出得十里,马儿都有些疲怠了,仍无半分线索。 知柔勒停马,马蹄在地上“踢哒”悠转,她极目远眺,见此路干净荒芜,实在可疑。 赵训闻身后响动,回头望一眼,亦掣紧马缰,待调马抬睫,搭上了知柔警惕的视线。 今早过于冲动,单凭一句话便随赵训出来,现在想想,她不禁有些狐疑。一路上都不见苏都留下的痕迹,难道他在骗她? 晨雾稍却,少女的容色在阳光下极是莹冷,她手挽缰绳,目光从他的面孔下视到鞍。他未携兵器,许是当真走得着急。 “姑娘是发现了什么?”赵训开声问道,粗浓的眉毛皱攒,嘴角紧绷。 怀疑的云团很快在心底消散,大概至深之处,她信任苏都,便也相信他的手下不会害她。 头顶鹰声盘踞,知柔举头望一眼,复转首寻势高处,盯见一座山峰。 鹰隼多在悬崖边上筑巢,莫名其妙地,她联想到苏都——栖息高地,用视野的优势捕猎——他在北璃常用的手段。 他是将人引到山崖那条路了吗? 遂将手腕一旋,调马之际,知柔对赵训喊道:“这边!” …… 知柔在山路上找到苏都的时候,他身受刀伤,像一段枯木靠在石碑上,面白如纸,几乎没有一丝气息。 身旁还倒着许多人,离他最近的一个衣袍精致,身形粗犷,想是赵训口中那个写下《祭儿文》的官员。同为沙场出身,被逼至绝境,自是搏命也要回击,苏都身上的伤,多半出自他手。 知柔迅速将人扒开,去探苏都。他颈侧脉博微弱,所幸还在跳动,她大松口气,回头喊赵训过来帮忙。 苏都的血流了大半,身体却很沉,刚将他举上马背摆弄好,前半身复倒下去,贴着马脖子。 知柔踩镫上马,坐在他身后,目光垂视一圈,吩咐赵训道:“你留下处理他们,我带他回城。”手执稳马缰,方欲动身,蓦地踟蹰了。 此地到城中有一段距离,她恐苏都撑不住,可瞧瞧周围,除了虫兽的影子,再看不见其他。 离此处最近的……应是长风营。 魏元瞻在那儿。 她指节稍拧,低头看着苏都,他连背上都是伤,一张脸毫无血色,眼下侧首俯于马鬃,狼狈得任人摆布。 他等不了。 知柔要救他,可贸然去军营找魏元瞻,能否见到他是其一;她把苏都带过去,会不会给他招惹麻烦? 思绪纠缠在一处,无法理清。 须臾,知柔咬了咬牙,弯腰在鞍边翻,掏出一件墨色长衣披到苏都身上,口中驾一声,打马而去。 长风营的守兵执长枪肃立辕门下,经魏指挥使十几日的打磨,总算有了点森严。 忽然,一阵马蹄声冲了过来,领头的守兵上前拦截,厉声喝道:“何人报讯,速速下马!” 即见那人拉住缰绳,翻下身:“烦请通报魏指挥使,我有急事求见!” 守兵上下一打量他,见他衣饰非粗,身上却有斑斑血迹——哪来的公子哥儿,还口称要见魏指挥使? 待要将其斥退,眼角往旁边轻捎,马背上有团黑影,像是人。 目光再正回来看着他,只觉此子古怪,倏又不敢寻常将他打发了,遂问:“姓名。” “宋四。” “这里等着。”守兵丢下一声,临去前犹提防地睃他两眼,转而交代同僚,大步入营。 禀至魏元瞻帐中时,他方从操练场回来,陪下士们练了一会儿,浑身是汗,长淮打水供他擦身,递上干净衣裳。 魏元瞻解了衣带匆匆擦洗,一壁问长淮:“姐姐这几日有来信吗?” 他到长风营后,往东府去得少了,瓜田李下,适当还是避些,省得朝中又有本子映射父亲。 长淮回道:“没有。不过爷上次去见姑娘,不是说姑娘已经展颜许多?姑娘从小就是争胜珍命的性子,爷就放心吧。” 魏元瞻微微弯唇,突然听见帐外动静,似乎有人在外禀说什么。 他不露声色,转过背,果然,一只大手撩开军帐,兰晔亟亟迈进来,口气焦躁:“爷,好像是四姑娘!” 知柔?魏元瞻挑眉,随即抓来巾子往身上一拭,披衣系带,套上外袍后,长淮连忙捧来蹀躞替他扣上。 他扯振衣襟,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兰晔知道的也少,只闻守兵报了“宋四”,一反应,料想是四姑娘。 知柔在辕门外等的时候不长,可她却感觉有无数蟋蟀在心中叫数,仿佛过去了成千上万道声音。 她略感急闷,抬头看苏都,他还是昏迷不醒,她却担心如此姿势维持久了,他会不适,便轻轻托他手臂,欲将人抱下马。 到底是女子,虽力量不凡,对付一个毫不配合的男人,委实不算一桩容易的事。 知柔处处小心,几乎是用身体撑住他,脚步略微后退,把人从马背上一点点拖下来。 眼看将成,倏然“砰”的一声,苏都的重力全部压制知柔,使她仰面摔倒在地。 她闷哼了下,骨头疼得发麻,动了动小臂推开他,又叫他身上的血印了几许到她衣上。 营前如此窘境,长风营的守兵偏一眼未斜,只在余光里瞧着知柔,心道这小子真是有点惨。 他们的同情,知柔一无所知,她坐起来,重新扶看苏都。 须臾,门下响起整齐的见礼声,她胸臆直跳,扭过脸:“魏……”方才出口,名字咽在喉中,似有顾忌。 魏元瞻见到知柔这副形容,心尖一抖,忙过去拉她起身,四处察看:“伤哪了?” 她说自己无碍,视线低在脚边:“是他受了伤,能不能请你的军医为他施治?” 闻及此,魏元瞻才把目光下挪,一双温柔的眼睛顷刻多了粗粝。 躺在地上的人,是苏都。 昔日狡猾凶悍的对手,一朝落得此状,毫无生气地倒在自己靴边,魏元瞻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知柔想他活命,他只有依她。 魏元瞻睐目示意兰晔,他眉头一紧,满脸不情愿地走上前,蹲下。知柔帮衬着把人带去他背后,复捋平外衣,遮掉所有血迹。 长风营余人皆在操练,长淮去寻了军医,兰晔背着苏都直入魏元瞻的营帐。 与草原的毡房比不算华丽,但也颇为豁亮,两边分置沙盘、桌案,后立一扇屏风分隔,绕过去,入目便是内室陈设,与卧房相同。 兰晔将人放去床上,知柔站在床尾,凝眉不语。 不多时,军医来看,见他胸背几处刀痕,血已经黏上里衣,拿剪子割开它,血肉袭目。知柔抿紧唇,转身出了屏风。 人虽立在外面,耳朵仍听着里边儿动静,军医指挥长淮翻其半身,好好扶住,继而又是轻绸撕裂的声响。 知柔一路奔波,连朝食都未用,已经累到脱力,可苏都生死未卜,她欲休息片刻,胸腔都不肯,一个劲儿地冲撞她。 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还会紧张他的死活。 见知柔踱出屏风,魏元瞻随即跟去,视线微低,她的身影伶俜,手指在抖。 他稍稍拧眉。 察觉有人靠近,知柔没动,安定的温度裹上肌肤,她偏头看了一眼,帐中煊和的光线拂过魏元瞻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了些脉脉的影子。 她肢体放松下来,手指慢慢伸开,牵住了他。 魏元瞻道:“去洗把脸吧,我留在这。” 第139章 他什么都没问,手掌没有看上去那么硬挺,知柔牵着他,温暖得像个火炉,如她一般畏寒的人旦消侵占,便不舍得放。 知柔摇摇头。 魏元瞻看出她心不在焉,亦是首次领悟,她是真的在意这位兄长。 复杂的情绪盘桓心头,有矛盾、有庆幸、有后悔、也有嫉妒。 “洗一下吧,一会儿可擦不掉了。”他低声,玩笑似的,“你还不信我吗?” 兰晔适时出现,眼睛规矩地放在知柔脸上,意图引她去另一边。 她身上有伤,只她自己不察,魏元瞻不曾点破,向兰晔递了眼神。 知柔回头看一眼屏风,再看魏元瞻,终究应下来,随兰晔走出营帐。 军营的操练声间或振于空中,不远处有细白的炊烟升起,是营中炊夫在做晨练后的餐食。 兰晔将知柔引到旁边一间小帐,新打了盆水进来。 此内也有一张床,当中竖一屏风,兰晔把水放下,绕到另一头问:“四姑娘洗好,可要休憩一会儿?” 这话仍是可亲的,下一句掩饰着抱怨,说得很刻意,“那人伤得重,且得个把时辰。” 知柔没有回应他。 兰晔想不通,憋了半晌:“四姑娘为何救他?” 声调透过屏风,听起来有些不满,“我们与宋公子在陵城碰了他两回,若非那一场飓风,或是城中屯够的粮草,我们早已经化作一方黄土了。” 为何救他,知柔也很疑惑。 当她听了赵训的第一句话,原该有的反应是警戒,而非一瞬间的惶恐。 理不明白,大抵只有一个答案。 她不能对兰晔说,闻他如此气愤,便知魏元瞻未将她的身世告诉他们。 知柔不肯答对,却斟酌半晌,依旧回了一句:“……受人之托。” 她语焉不详,兰晔顾着主子所惦,不再叨扰,闷声同她告辞。 军医在帐中待了一个时辰。 苏都底子好,刀伤处理过,性命无碍,只是烧未退,迟迟不醒。 到了日暮,知柔和魏元瞻一同用饭,间隙去看了苏都几回,又折出来,捧腮坐在沙盘前。 她托兰晔给星回传信,今夜不回府,万望她替她遮掩。 这也是魏元瞻回京以来,第一次在军营过夜。 第112章 拂云间(二) 只是碰了一碰,知柔瞬间…… 帐中点着灯, 火光明亮,几案上摊着一册书卷,知柔坐在案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 方看进去一会儿,思绪远飘,又惦起苏都。 她没在那间帐中守着, 因为同在一处, 她总会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仿佛他们本该如此——相互扶持。 可是他们并不亲密。 她将人带回来是因为阿娘, 眼下他性命无忧, 她自不必蹲在那等他醒来。 手里的兵书好像失了滋味,文字甫一入目,脑海里顿时浮现浑身是血的身影。知柔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眶, 手落去腮边,握拳支颐。 蜡烛将黑暗挤到角落,魏元瞻居于下首,往常这个时候他该在家中写字,今夜为了陪知柔,亦是抱着书卷百无聊赖地看, 视线来来回回地去睃她的举动。 她大约烦心,话少, 他便没有时刻与她交谈,只见她左手的动作不太利索,一天了,她举物时指尖犹在颤。 兰晔引她洗脸休息那会儿,他叫长淮给她送去了一堆药,还有一本医册。那是老军医画来收徒的, 图文相辅,也不知她用上没有。 魏元瞻的视线明晃晃,知柔有所感应,抬了下脸,睫毛扇动一下:“怎么了?” 他缄了须臾:“你可有何处不适?我让长淮拿去的东西,你是用了吧?” “用了。” 长淮送来的医书很别致,注解得当,通俗易懂,当时她便循着上过药。 眼下听他问,知柔扭动了下,左边的肩不太舒服,抬手触碰,更觉得疼。她双眉微拢:“可能是摔得狠了些……不要紧。” “在哪摔的?”魏元瞻当即丢下书朝她走来,那架势,仿佛要亲自为她诊治。 知柔见状,心头闪了一闪,突然冒出个促狭的主意。她把书重新拾起,慢悠悠地说:“我记得……好像是在我房中,某个贼藏在里面,一把将我摔在地上。” 这听着怎么耳熟? 魏元瞻眉峰略挑,居高看见她掩于书后的笑,旋即反应过来。他眉梢落下,手心握得稍微紧了。 “对不住。” “没关系啊,”知柔莞尔,容颜里有些捉弄到他的得意,很快又说,“我与你玩笑呢。” 她擅长扭转氛围,一递一言中,帐内的安静调了一种方式。 火苗哔剥作响,魏元瞻撩袍坐于知柔对面,她的脸颊在火光下分外细腻,像上等的羊脂玉。 “其实是我扶苏都下马,不小心磕碰了。”她重新措辞。 记着兰晔与她单独讲的那些话,她的眼神逐渐端正起来,认真地看魏元瞻。 那些零零碎碎、由少及长的回忆蓦然翻涌。 他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知柔张了张口:“魏元瞻。” 她声音清澈,像潺潺溪水抚过青石,这样纯正的一把嗓子,竟叫人听出些绵软的情意来。 他注视着她,四目相对,眼瞳的颜色在烛火下显得深了,好像有声音自胸腔里传递出来,一鼓一收,沉稳有力。 “你真好。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好的那个。”知柔弯唇说道。 这话听着有些没头没尾,魏元瞻稍怔了下,须臾垂睫一笑,笑得很实意,肩膀都在微抖,随后他掀起眼,半是正经、半是不着调地问了一声:“你认识的人多么?” 知柔被他逗笑了:“多啊。”端起腰,一副神气的样子,“光是京中我都数不过来,还有洛州、北……” 话犹未尽,“沙沙”的脚步声隔帐响起,下一刹,兰晔的身形与嗓音先后而至—— “爷,四姑娘,那人醒了。” 一炷香前。 灯亮着,偶有袖风翻过,火苗一倒,顷刻又立正。 苏都费劲地睁开眼,朦胧中看见两个人影在动,外间金柝声声,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儿时在军营陪伴父亲的时候。 这不是父亲的军帐,也不是桦木林中独属于他的地盘,不能供他心无戒备地安置。 苏都欲待起身,钻心的疼制止了他,不由咬紧牙关,少顷,闷喘口气。 那两个影子还在互相推搡,幅度不大,声音也很低,似乎在密谋什么。 “……要说你说,我不去。”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忠臣’?敢于直言上谏,可是能名留青史的——我把好机会让给你,叫你在爷心里地位长存,你怎么不领情?” “我只知道家国有难,才会有人记起忠臣。咱们爷跟四姑娘正好着呢,我还是做个听命进谗的‘奸邪’吧。” “长淮长淮,哪天爷身边出了奸细,我第一个来找你。” “那我便告诉爷,你说他色令智昏。” “胡说!这可不是我的话!” “是啊,你的原话是,爷碰上四姑娘……”言及此,男子的声音蓦然停了下来,余光瞥见床上动势,他折过身,踱两步走上前。 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苏都未动,那人下视他一会儿,扭头冲同伴道:“好像是醒了。” 随即又响足音,片刻,另一个人凑过来,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望他移时,抬手碰了碰同伴的肩:“我去告诉四姑娘。” 男子点头待他去,随后抱着手臂,瞧着苏都。 刀伤加高热,两天一夜里,苏都有过醒来时,短暂、昏沉,一切都宛如梦境。 当下是真的。 虽未完全清醒,苏都记得眼前这幅容貌——这个叫长淮的,是魏元瞻的人。 他的记忆尚留在山崖,对自己为何跟魏元瞻的人在一处,半毫也想不起来。 火光摇动,长淮与苏都对视着,谁都没有真正“认出”对方。 肃原城那夜,天色暗,纵然火苗四处附着,兵卒脸上尽是血腥,难看见一张完整干净的脸;而奋力拼杀之人,只有短视身前凶恶,顾不到远处开弓的射士。 彼时也是这样二人,生死交际。 却不料,如今苏都躺在床上,长淮还得对他施加照看。 苏都侧了侧身子,掌心撑着床铺,再欲起来,不知又牵扯哪处神经,痛得他轻嘶一声。 长淮弯腰把他摁下去:“军医说你要过几日才能下地走动,歇着吧,别枉费我们主子和姑娘救你一遭。” 第140章 “……救我?”苏都艰难地张口,声音哑得如裹沙砾。听到姑娘,猜出来是指知柔。 想想也是,他和魏元瞻能共处,知柔怎会不在其中? 长淮直起腰,用一种狐疑的目光审视苏都一阵,比起先前漠不关心的神情,他现在的脸色显得严肃几分。 “四姑娘可是欠了你什么?还是……你手里有令她忌惮之物?” 长淮始终记着知柔的恩,欲报还。 苏都虽无体力,头也很沉,思绪正在慢慢恢复,见魏元瞻的手下和他一份心,微勾了勾嘴角:“她呢,她在哪?” 话音甫落,帐布被人拨开,透过屏风,依稀可见几道人影走了进来。 长淮随即退去一旁,苏都勉强坐起身,唇都快咬烂了,衣上又沁出血。 不多时,知柔的衣袍摆动着,到了床前。她同旧日一样,穿窄袖长衣,束男子发,腰带上挂着一堆东西,像在草原上,那个沉默又总是有所准备的“汉人小子”。 知柔在打量苏都。 他常年待在北璃,皮肤晒得康健,时下却不觉,年轻的躯体覆在素色当中,别无修饰,形同一座快倒坍的白墙。 好歹那双眼睛现在睁开了,涌着活气。 原以为自己有话要和他说,怎想到了面前,她迟迟不语,喉咙好似被风吹鼓了,有点酸胀。 平静地对视一会儿,她近了半步,音量不高,听不出是何语气。 “你不是抱负未成,不敢轻贱此身,不敢赴死么?” 苏都稍怔了怔,忽然笑起来,振到胸前伤处,少时便收敛。他凝着知柔,不答反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知柔很少见他这样笑,觉得有一丝别扭,她调开眼道:“赵训带我去的。” 赵训么?苏都在心里想,他没告诉赵训何处设伏,但他出城之事,赵训的确知晓。看来他去找知柔这点,是真。 还有别的话想问,但一扫周围,魏元瞻是和知柔一块儿进来的,此刻与屏风一线,抱臂环胸,脸色很淡地盯着他。 那两个手下一左一右,虽侍立稍远,目光皆聚集在他身上,若时间往前推个一二载,他还当自己落了敌营。 小小空间内,苏都视线流转,魏元瞻自然察觉。他略一抬手,挥退长淮二人,算是送了他一点礼遇。 这样子,看来他是不会走的,苏都只好道:“魏将军,可否让我与她独待片刻?” 魏元瞻的眼神对比从前和缓了许多,却恍惚仍有敌意。他对他摇头,语气很平淡:“你在我的军营养伤,没有命我退的道理。” 他是知晓苏都的身份,但要接受它,并非易事。他的戒心不会因为苏都是知柔的兄长便全然卸下。 魏元瞻说得不错,他受了他的好处,无可辩驳。苏都抬眼望向知柔,眉宇凝重两分:“除了我……还有谁吗?” 是想问她,还有谁活着。 山路上,知柔一心找苏都,不曾挣出空闲去探旁人。如果有谁活着,那是赵训的管辖之域。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 苏都听了沉默一晌,不再言语。 光照暗下来,暖融融的。知柔看他片顷,他其实还很年轻,平日总板正张脸,瞧上去未免显得老成。 她在手记里读到的常瑾琛,倒不是这种孤冷的性格。 此时的苏都实在憔悴,也很落魄,但这般落魄了,他还是一副倨傲的尊容,唇间那点血迹便是证明。 知柔忽然有些不想让他再费力气,她走过去,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 少女的手指冰凉干爽,刚一抵触,苏都愣住了。 烧已退,知柔微感庆幸,她放下手,顾了一圈,又去哪里给他倒了一杯水来,搁在床头的高几上。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我会告诉赵训,等你能走动了,叫他接你。” 说完悄悄拉魏元瞻一把,出了军帐。 入夜,军中警戒森严。苏都暂居的帐子与知柔所处邻近,掉个身便到了。 一进帐中,魏元瞻问:“赵训是谁?” 知柔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在想什么,眉目瞧着竟似有几分不豫,她轻声反问:“你猜不出来吗?” 与苏都关联的,还会是何人。 “就是他让你去找人?若有危险,若你也……”后面的话,魏元瞻说不出口,只能咽在喉咙里。 知柔并不迟钝,闻他语气着急,手还紧握着,倏然顿悟,嘴边扬起一些粲然的笑,她扮男子的时候,总是稍显稚气。 “我有重要之事未成,阎王必不舍收我。” 一模一样的话,他在楚州对她说过,如今被她拿来搪塞,魏元瞻只觉她的态度十分敷衍。他在认真和她讲问题,他不愿让她冒险,无论为了谁。 “你……”魏元瞻有些生气,可是看她对着他笑,愠火又发不出来,再一想,自己先前或许也这样糊弄过她,更堕了气势,只能把脸冷下,催促道,“去洗澡,赶紧睡了。” 知柔稍顿了顿,怡然的笑意登时消失,披上一脸拘谨:“我、我去哪洗?” 军中没有沐桶,那些兵卒都是提着澡巾到河里洗,知柔见过那种场面,在北璃。 魏元瞻当然不会叫她那般。 他两步迈出去,马上有人打水过来,知柔呆呆看着,他一盆一盆拎到左侧折屏后,又去衣箱里翻了两件自己的衣裳拿给她:“洗吧。你的衣服,我早想叫你换了。” 血星点点,还染了污泥,他命兰晔带她去洗脸的时候就想把衣服给她,可仔细一想,她若穿着他的衣袍回到宋府,她要怎么解释? 延到现在,终于有机会叫她把脏衣脱下。 知柔抱着衣物,睫毛微微颤动,如蝶翼一般:“你不走吗?” “我走去哪?苏都占了我的帐子,而这,”魏元瞻随意环顾一刹,垂眼回望着她,“这是我中午歇息的地方,现在给了你,我无处可去。我也要睡在这。” 最后一句话大概是余怒未消,口不择言。 在长风营,魏元瞻欲寻个地方凑合一宿,并非难事。 知柔被他唐突之辞慑住了,半天没有声音。 若他笑一笑,她定会清楚他在作弄她,便可放下心来,可他垂目相对,眼神不轻佻,也不作色,她一时有些拿不准。 俄顷,知柔听见自己磕绊的嗓子,说:“……知道了。我、我……你总能避一避吧?” 魏元瞻一听,视线掠到她浮霞的耳朵,还有抓在衣袍上不知所措的手,他也有点傻愣了。待回过神,他即刻吭了两下,对她说好,随后一闪身出到帐外。 夜风吹荡,魏元瞻老实在营帐外头站着,如同一尊塑像,心却不静。只听那细微的窸窣声和水滴的声音,无端点起些湿腻的念想,喉结滑动了下,哪还记得那不迎时机的怒气? 有兵卒巡逻经过,纷喊大人,他随便点一点头,第一次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不知站了多久,背后传来知柔的嗓音,轻轻的,像一只小猫,隔着帐帘:“我好了……我去睡了。” 尾字甫一落下,人已经跑得两三步远,旋即钻到床上,一动不动了。 军帐内没动静,也许她刚才话音太低,他没有听见。 知柔在床上躺得不安,因为他说要睡在这,和她一处。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魏元瞻并未进来。 折腾了一天,她是乏极了,四肢慢慢在衾被里变得松软,困倦侵袭,闭上了眼。 魏元瞻回来时,脚步很轻,烛光透过纱帐,知柔的睡颜蒙在其中,身上穿的他的衣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张光洁可爱的面容,撩拨心弦。 魏元瞻微微一笑,憋得久了,索性俯身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知柔睡得浅,他刚动身入内,她就已经察觉,分明未睁眼,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盘旋的目光,她掩在被子里的手蓦然攥紧。 不出片刻,熟悉的气息贴了上来,那份柔软已不是她头回获取,只是碰了一碰,知柔瞬间心跳如鼓,纤长的睫毛一抖,颊腮染上酡红。 床边的身影原有离开之势,不知怎的,又没声音了。 未几,床畔稍沉,一只宽阔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拇指在她的眼眶和鼻梁上缱绻地摸了摸,他的手向来灼热,星火一样描摹她,知柔有些发烫。 渐渐地,魏元瞻的影子似乎近了,几许湿润的发丝顺势垂落,轻蹭在肌肤上,留下湿漉的痕迹。 他语含笑意,在她耳边:“我出去了,你别怕。” 第113章 拂云间(三) 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 知柔是被军营的号角声扰醒的。 第141章 长风营的兵卒天不亮便起来, 太阳才露边角儿,人已经列阵在演武场上走了一轮,距军帐尚远, 奈何声势浩大,欲贪眠片刻都不可得。 知柔躺在床上捂会儿耳朵,终是爬起身, 下地穿靴。 魏元瞻的衣裳, 肩宽衣长,穿她身上尤不合身, 显得羸弱, 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然她身量颇高,又极具力量,照镜一看, 怎么都是别扭。 知柔换回自己原来的衣物,走出折屏,几案上晾着两只铜盆和清水,她洗漱罢,肃容出去,视线被一道宽厚的背影堵住。 闻帐中声音, 兰晔转身,向知柔微施一礼, 继而说道:“主子往校场去了,特意交代四姑娘起来,让我带您尝尝军中特色。” 知柔狐疑地睃他两眼,不禁低笑:“什么把戏?” 她还记着魏元瞻昨晚的捉弄,心有不甘。 昨夜实是情况窘迫,她只能装睡, 倒叫他占了上风。听兰晔提起“特色”,莫名认为这是魏元瞻设下的另一个坑,等着她跳呢。 知柔不愿叫他得逞,她眼风一转,步子自然地往另一帐迈:“我想先去看看苏都。” “一个北人,也值得四姑娘如此上心……”兰晔在旁皱眉,音量控制得低,生怕知柔听见,又恐她听不见。 入得帐内,长淮往知柔身上瞟了一眼,微感惊讶,随即垂目叫了一声:“四姑娘。” 知柔含笑应他,踱去床边。 她站得很远,甚至未超屏风半步,维持守礼的距离。 帐中点着松脂油灯,苏都坐在床头,脸容犹显病态。听见声响,他不着痕迹地睐了知柔一刹,没张口。 知柔攒攒眉,忽然扭头说道:“那个……我饿了,我想尝尝魏元瞻说的军中特色。” 长淮率先对上她的视线,懵怔片顷:“麨饼?” 她茫然回望。 这是魏元瞻吩咐兰晔的事,四姑娘既有了兴趣,他领命答对:“我去。”踅足踏出军帐。 长淮没走,见知柔的眸光定照在他身上,他察言观色,敛神退了出去。 帐帘一开一合,苏都目光转向知柔,对她轻说了一句:“还是宋四姑娘机巧。” 知柔不习惯他这般说话,眉梢微剔,未及回应,又听他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想说什么,便说吧。” 语气平淡,比较先前,倒是多出两分诚恳,不掺一丝迤逗。 “我不是来数落你的。我是想问,你追的那人……”她抿了抿唇角,不知如何措辞,最后开口,“他有用吗?” 苏都闻言静默地望她一晌,目中还有红丝,眉宇疲惫,眼底颜色却深了几分:“看来赵训什么都和你说了。” 知柔反问:“难道有我不该知道的事?” 一开始的确没有,苏都只是觉得自己杀戮重,他每至一处,总有血光,便没必要叫她看见,否则又要惧他。 但那日在山崖上,那些污秽他不欲提起。 “你今日可要回城?”苏都倏然问。 知柔忍着疑困,点了下头。 他请托道:“烦替我转告赵训,那夜随我出城者,若殒命,务……妥善安葬。”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无用。”苏都平声道,眼眸深如渊壑,重复了一遍,“那人无用。” ——二月十三日,傍晚。 天忽然下起毛雨,一行车马走在官道上,车辙压过吹散的树叶,留下细碎的碾痕。 此番回乡,是为了暂避政敌锋芒,韩锐军旅出身,自然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然而戒心难释,车队三分之一的仆从皆是精壮好手,韩锐坐在车中饮茶,眼皮直跳,莫名有不安之感。 车队行驶得稍慢,一盏黄灯在顶上摇照,他搁下手中杯盏,目光警醒地凝在车壁上,听外面渺渺雨声,掌心微微握了起来。 猝然,一道唳声凭空而至,马车猛地栽停,一股沉力将人往前狠推,车中茶水洒了一地。 韩锐抓着窗沿,坐正后掀开车门,问:“怎么回事?” 家仆将车前那支骨箭照了又照,上缚圆筒,他拆下来,递进车厢:“老爷,有人射来一物,好像是……一封信。” “信?”韩锐接到手中取出展阅,读到末尾,他面色微变,随即下车顺着骨箭射来的方向远眺。 不远处一座山崖上,一杆纛旗在霞光里张扬飘着,韩锐心口惊骇,顿了半晌,携十数壮仆改道上山。 苏都等在最近的一处崖洞前。 偶有山鸟惊飞,激起一阵萧萧之音。 道前空荡,除了一名男子,不见什么人影。韩锐看清他的一瞬,眼神里掠过明显的震愕。 常瑾琛幼年随父短居军营,韩锐见过他。 那副身形轮廓、清隽至极的眉眼,与当时的稚子渐渐融合,更生出一种微妙的熟悉:“你是常……” 话未落全,男子出声打断:“韩大人还记得这面旗。” 常遇的帅旗鲜红威严,旗杆之上,白羽随风翻卷,绢布所书之字笔力遒劲,杀伐之意呼之欲出。 韩锐把脸稍偏回来,定睛观察苏都,初时的悸动隐却,面上有礼有节:“公子引我上山,想必不是为了叙旧吧?” 看他周围宁静,心下更安,双手扣在革带上,亲和地一笑,“单枪匹马,不愧是将军之子,好胆气。” 苏都听罢勾唇:“韩大人说笑了,哪来的将军之子?晚辈不过是敬仰韩大人之才,特来请教,欲知如何才能如韩大人一般,为赵王殿下效力。” 韩锐道:“公子不必冷嘲热讽,我韩锐非那等不念旧主、忘恩负义之人。当年将军与北人勾连,我曾委婉相劝,然有何用?将军一意孤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袍泽埋骨塞川,心如刀绞。他们的魂灵至今无天神护佑,皆是孤凄野鬼。” “胡说八道。”苏都眼底流过冷光,漠然地看着他,“你一个易子求胜的人,知道何以佑魂灵?” 韩锐闻言切齿,目光不移地罩住对面,须臾,摇首失笑:“公子这副模样……当真与你父如出一辙。” 苏都没耐心听他废话,正要开口,倏见他收敛笑容,端正说着:“无论公子信与不信,我从未负过令尊,纵有牵连,也不过是为他引荐一人而已。” “何人?”苏都眉心轻蹙,试探地提了一声,“辛夷?” “什么?”韩锐似乎听见荒谬之语,先是停下,随后哈哈大笑,“令尊欲效仿汉哀帝,可不是我献上的‘董贤’。” 听他口出不逊,苏都指节挣收,话音从齿间狠戾地咬出来:“找死。” 这个当口,韩锐饶有欣慰地看他一会儿,当年那个只会跟在将军背后捣乱的小娃娃,如今成了挺拔不凡的儿郎:“可惜啊……可惜。” 本可苟且活着,偏要这个时候撞上门,正好扣了他回京,又是功劳一件。 韩锐眸光倏然锋利,转头吩咐:“拿下他。” …… 知柔与苏都说不了几句,很快便空坐着,相视无言。也许是立场之由,也许是同理心,她无法强迫苏都对她坦诚。 待兰晔回到帐中,她尝了一口麨饼,叩齿抿唇一笑,半晌才说:“不错。”随即站起身,不复久留。 出至外间,曦光如絮,知柔瞥一眼站在旁边的长淮,他回视过来,即刻反应了下:“四姑娘待要去哪儿?” “回家。”营帐尚无多少兵卒经过,她不想招摇,但魏元瞻不在眼前。 知柔询问一声:“魏元瞻每日都是如此吗?我可否......见他一面?” “主子近日才去校场巡视,四姑娘欲往,不是不可。但,”长淮斟酌道,“彼处人多眼杂,四姑娘和苏都入营一事,暂且只有那几个守兵和军医知晓。” 知柔自然顾忌,只是觉得不辞而别略微欠妥,听了长淮的话,复将念头打住,仰脸问他:“长淮,我的马在哪儿?” 营中马厩离军帐不远,长淮本应亲自将马牵到辕门外,却不自主地领她走了一段,同行途中,他旁敲侧击地向她打探苏都。 魏元瞻从校场回来时,正见此状。 蔚蓝的天幕下,知柔与长淮并肩,因在讲些什么,挨得极近。 魏元瞻伫立,眼底有一沉暗潮涌过,声音倒是寻常,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长淮。” 循声抬目,望见魏元瞻,以为主子有令,他阔步过去。 知柔站在原地没动,见魏元瞻穿着晨练的武服,佩刀挎在腰间,干净清爽,令人心折。 她难以抑制地翘起嘴角,唤了一声:“魏元瞻。” 为了那点醋意不吭声,实在幼稚。 魏元瞻舒展眉宇,侧眸令退长淮,走向知柔时,面色已然无异:“怎么出来了,你要回城吗?” “嗯。我怕星回撑不了太久,她会着急。” 第142章 “我送一送你。” 出了辕门,长淮已牵马候在一旁,营外驰道宽广,魏元瞻接了辔头,和知柔慢慢踱步,哪怕是短暂分别,心里犹觉不舍。 知柔拂了下斑斓的衣领,上有血迹不褪,她拿外衣披裹,看向魏元瞻:“苏都尚未痊愈,暂时还得麻烦你代为照料。” 闻及此,魏元瞻睐目,眸光轻落在她脸上,若有所思一阵,方道:“知柔,这是人情。你要怎么还我?”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叫她的名字,不带姓。听惯了的声音,不过少一个字,在他口中竟格外不同。 知柔侧首端详他,单论人情,她亏欠的实在太多了。若要偿还,自是怎么都不为过。 但太郑重亲昵的话,她赧于出口,睫毛轻扬,俏皮地笑了一下:“不如,我任你差遣两月?” 魏元瞻被她的样子引地莞尔,却是不应这句,脑海中想着昨夜未说完的话,他神情认真:“你以后,不要总是一个人冲动行事。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 清楚他在为苏都那事存有余悸,知柔垂下眼帘,脚步放慢了些:“我知道,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嗓音越来越轻。 瞧她似乎委屈,魏元瞻沉默片刻,调整了一副温柔的语调:“我只是希望你能以自己为先,不要独自涉险。” 往前走了两步,他又道,“其实你来找我,我很高兴,可是我又嫌你来得晚了。” 她知道自己能够依靠他,证明他在她的心里,是一个可以同行、信任的人。他需要这份特殊,也欣喜于此,却又不免想让她早点来,不要孤身去做那些事。 知柔没说话,胸口心跳快了几拍。 从长风营到武华门的路不算崎岖,道也平整,她撩去被风扰乱的发丝,手方及垂落,足下倏地一倾,像是绊到什么。 魏元瞻连忙扶她,手掌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轻轻一笑:“你早上是没吃饭吗?” 调笑的意味过浓,显是想到军中那份麨饼,打量她没用几口。 熨帖的热度隔着衣裳传来,不着痕迹地,他掌心滑下,顺着她的腰带摸到那把短刀。 自她回京起,他时常能看见它,几乎不离左右。 心头一点未散的醋味和善意的不满,登时劈成煦朗的笑,他定下脚步,拉住她:“跟我回营吧。路长,吃完再走。” 第114章 拂云间(四) 那是胜券在握的派头。…… 回到城中, 靠近宋府时,知柔擒缰勒马,翻下来, 循旧由曲妃巷越入府里。马儿栓在墙外,在硬地上行走,发出些轻微的敲击声。 家塾内是周夫子在执教, 知柔裹紧外袍, 索性将脸一应遮了,贴着竹下过洞门, 溜到小花园里。 她衣裳沾血, 故避着府中下人,走一阵、躲一阵,从未觉得宋家这样大过, 寸寸土地都像在阻她。 待到一扇海棠门,知柔背靠墙沿,探首去看廊上的人离开没有,蓦然听得喁喁人音,正朝这边行来。 不得已,她只好闪身躲去树后, 指尖握住外袍边缘,将自己尽量收拢。 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离她约莫一丈处戛然而止,有人惊讶喊道:“四姑娘?” 知柔眼一闭,暗道倒楣,待平静些许,她睁开眼,从树后走了出来, 看见站在庭中的许承策,眼里浮过几缕震动。 “许公子?”他是如何认出她的? 许承策又惊又喜,目光微掠知柔领间,玉面上的喜色消逝无踪,他惶然上前:“你受伤了?” “我没事。”许承策稍有靠近的袖口,被知柔不着痕迹地避了避,她抬起眼,“你......许公子,可否帮我一回?” “四姑娘请讲。” “今日你我碰面之事,万勿说与旁人。” 许承策纵然不解,依旧爽快应下:“好。” “多谢。”知柔说完,顾一眼四周,拔脚便走。 背后再度响起少年人的声音—— “四姑娘,请等一等。” 她竖立折身,即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了过来:“此物,还请四姑娘代为转交给表姐。” 一看便是女子之物,知柔挑着眉梢睃他一会儿,他滞在空中的手微微下撤,慌神解释:“是我捡到的。想还给她很久了,一直不得机会,还望四姑娘相助。” 一张面庞真诚得显出几分稚拙,与昔年在许府戏弄她的男孩儿不一样了。 知柔心中计较,在他将收手时,她近前半步,利落的袖风自他掌中一掠,香囊顷刻归于她手。 “除了我,许公子可还寻过旁人转交?”知柔明眸注视着他,眼睛太过剔透,许承策垂了垂睫。 “不曾了。别人......我也不放心。” 知柔没说话。 他又道:“我明日便回许府了,四姑娘......” 语声忽止,扬睫偷看知柔几眼,一想到魏元瞻话意轻巧,口吻却盛气凌人的模样——那是胜券在握的派头。 他心头稍涩,直感遗憾。 “以后也不知有无机会再见面,我祝四姑娘四时无忧,岁岁安宁。”说着朝她作揖,恐久留难堪,速速告了辞。 知柔抓着香囊,面色疑惑,并未太放在心上,随即动身往拢悦轩探足。 星回在房门外来来回回踱步。 早晨,天寒。春晖在小院里回旋,斜几片到廊上,裹着水汽似的,不觉得暖。 听房中忽然钻出些动静,她朝门扇上窥一眼,隐隐的,里面好似有人在翻弄什么。 她双手微捏,慢慢够上房门,甫一推开,四姑娘的脸从缝隙中冒出来,冲她一笑:“星回姐姐。” 怔忡片刻,星回旋即推手把人塞回去,自己跟进房中,阖了门。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知柔,声音抖着几分惊怕:“姑娘这一夜是去哪了,为何是表少爷的人与我递信?您与表少爷......” “没有。”知柔莫名心虚,不知她想到哪里,下先手问,“府中没什么异样吧?” “您要是再不回来,三姑娘那儿,我可瞒不过去。”星回一面说,一面伸手捯饬知柔,她换了月白色的衣裙,绦带尚未系紧。 “三姐姐找我有事?” “三姑娘拢共来寻了您四遭,好像是为了春蒐1,有话与您商量。我为了不使她进屋里看,真是把这辈子能编的口舌都用上了……” “阿娘呢,阿娘可有差人问我?” 星回点头:“傍晚来过一回,我说您餐后胃不舒服,房里歇着呢。林姨娘便又使人送来甘草汤,还有一碗麦芽茶,我都替您喝下了。” 知柔低下眼,默默不语。 片刻又道:“我去给阿娘请安。” 整整仪容,出门前对星回说,“昨夜之事,谢谢星回姐姐。” 自母女俩将身世坦白,凌曦面对知柔轻松了些,知柔却变得略微寡言,不再像儿时那般事事同她倾倒。 这日来问安,外表还是往常一样,凌曦问:“胃里头好些了?” 知柔坐在下方,眼帘低垂,只顾瞧她覆在腿上的手:“好多了,阿娘不必担心。” 脸上带笑,可凌曦看她乖巧过犹,从前在她房里放声抱怨的劲儿不复存在。 她没有多问,也不拆穿她,只询了些家常之事,温和道:“你兄长幼时与你一样,生性好动,常催促着叫你快些长大,他好带你去爬树、斗武。如今你们都大了,在外贪耍也要有制,早些归家。” 知柔惊悸于她的叮嘱,抬面望她,缄了良久。 “好,阿娘放心吧。” 时将晌午,知柔陪凌曦用了一碗鱼片粥,坐少顷,起身辞了出去。 是日天暖,城外街道上投下浓密花影,雀鸟在树顶啼嘶,正是赏春时节,宋含锦却让知柔随她去城郊围场,掌她最不熟悉的弓箭。 皇帝将狩猎提到了春日,拟在下月初。 往年宋府都是宋祈羽随父同去,今岁他不在京,宋含锦倏然存有此念——她要效仿哥哥,首获猛禽。遂携知柔先至云骧围场试手。 知柔弓马如何,宋含锦从未过问,不过料想她在北地长待三年,就算只会些皮毛,应也远胜自己。 眼下正挑弓,她见知柔随意执一把,对着空处张了张,然后拎起箭壶挎在背上,去掳身旁的马,间隙回首问:“要我帮姐姐挑吗?” 宋含锦连忙摇头:“我可没有四妹妹这般神力,竟能挽两石弓。”顿了顿,喜道,“想必四妹妹骑射不凡,今年不如请四妹妹为我夺得首捷?” 列年秋狝,获首捷者,天子赐赏。 宋含锦是高门贵女,仆从环绕,绮罗玉食,自然不图外物,但耐不住思念哥哥,欲持此旧习。 “父亲不会让我去的。”知柔转开脸道,无意间瞥见另一座营帐前也挂了“宋”字,微感狐疑。 第143章 “凭什么?”宋含锦揪着眉头,“陛下未曾说过不许女子上场,父亲有什么理由拦?” 知柔未答她,轻轻往密林方向望了一眼,扭回目光:“姐姐,你喜欢什么?我给你猎。” 话音才落,只见她杏目微挑:“她怎么来了?” 知柔朝身后看了一眼,三年未见,花了几许功夫才认出来,是凌鹤微。 宋含锦道:“她的画在京中一幅难求,荣清郡主奉她为座上宾,她却不怎么领情,人人都说是因为她的姓氏,傲气得很……依我所见,她若未隐瞒笔力,倒是盛星云的画更胜一筹。” 不曾想,姐姐素来嫌憎盛星云浮浪,却还会称赞他。知柔有点惊讶,默了稍顷,奇道:“姐姐认识她?” “谈不上。”宋含锦的脸被头顶帐子的阴影遮盖了大半,眸中闪过一些未加掩饰的欣赏,“我倒有心想结交她。” 知柔能体会她的感受。 凌鹤微性情直率,颇有才华,与她接触之人,很难不被她所吸引。 宋含锦重新拣把长弓,念起知柔所问,折身说:“我若要鹿,四妹妹能猎到吗?” 知柔嘴角一扬,话谦虚,语调颇有几分骄傲:“试试。” 她预备蹬马,宋含锦忽然道:“对了,我见你在府外叫人送信,送给谁的?” “魏元瞻。”知柔坦言。 她与魏元瞻的赌约迟迟未践,今日狩猎正可邀他来此,一分高下。 “又是他。”不知为何,宋含锦隐约猜到是谁,但听她说出来,莫名不是滋味。 话头停了半晌,她狐疑地凝视知柔,“四妹妹,你别是……相上他了吧?” 知柔脸上的笑容更愉悦了两分:“是。” 不等她评判什么,一只香囊呈至手边。 “这个,还给姐姐。” 单瞧一眼,宋含锦神情微微一变,听知柔继续说道:“许承策捡到的。他恐旁人胡言,所以让我转递。” 宋含锦愣了愣,香囊掂在手中没来由地沉了,睫羽扇动了下,有一种离奇的失落在心里发酵开来。 知柔掣鬃上马,勒紧缰绳,垂脸对她说:“我去给姐姐开路,策围区等你。”话罢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仆役和逐犬跟在后面,春风猎猎。 知柔喜欢在风中疾驰的感觉,肆意无束,十分痛快。围场的仆役追不上她,在后亟唤,她充耳不闻。 至策围地,野兔的影子倏忽多了起来,如弹丸般蹿出草丛,旋即又遁入另一处栖身,时隐时现。 知柔在草原上狩过猎,与恩和一起,他享受杀戮,她时常绊他。每逢恩和开弓,知柔的箭矢便朝他所射而去,两箭相碰落下,以致旁人远眺见他落空,皆以为十九王子的射术毫无长进。 目下,知柔策入林间,前有溪光闪烁,奇兽奔停。 她控马缓速,聚神凝着周围,在林中再次响起踏声的瞬间,她自身后取箭搭弦,把弓拉了个大满,一箭射了出去。 却未击中。 只见那鹿惊跳一跃,迅速消失在密林里。 知柔手臂松垂,心中不免一阵遗憾,继而抖了抖缰绳,朝西面策马。 林风呼啸,旌旗飒飒作响,偶有猛禽振翅,发出清厉的啼鸣。 知柔在策围区兜圈,等宋含锦。 马蹄踩碎枯叶,缓缓地,有人行近。 瞧身形是一名男子,其面孔遮在叶后,尚看不周真。 未几,他抬袖拂开树枝,露出一张知柔不愿入目的脸。 不由轻掣马缰,调头。 背后之人高声:“我说,你别着急走啊,敢不敢和我打赌,比谁猎得多?你赢了,我叫你一声姑奶奶,你输了,回去给我做洗脚婢,如何?” 宋培玉嘴边挂着一枚浅薄的笑,目光注视在少女背上。 知柔闻言把马停下,回头扫他一眼,他那握弓的手尤显僵硬,指间未佩韘,就算能张弓,其术不过泛泛。 宋培玉在等她答。 晴丝折荡,一片朦胧的光隔上眼睛。只闻她吐字平稳,揉杂几许轻蔑的笑:“不自量力。” 宋培玉咬着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还是那副泠泠的表情,如静水,并不作声。 这副神情,他很久之前在宋府家塾便得见过,她似一只狐狸,不动声色地挑唆他。 宋培玉忍无可忍,催马赶了上来:“你便道敢是不敢?” 知柔轻轻一笑:“随意。” 营帐前。 宋含锦同凌鹤微已搭起讪。 二人意气相投,言谈甚欢,直至一领身影投来,颀长宽阔,将阳光一挡,擦起略略凉风。 凌鹤微唤他“九哥哥”。 宋含锦面不改色地窥他两眼,总觉有些面善。 人家兄妹叙话,她无意横档其中,不等凌鹤微向她引荐,她先开口道:“凌姑娘,我先去寻我妹妹了,告辞。” 往下走了一段,似听见哪里有人痛叫,嚷嚷着,喊了知柔的名字—— “宋知柔,我今日必与你算个清楚!” 阳光下,一行人前拥后簇地围着宋培玉,他臂膀中箭,血液渗透了半边袖,直淌进臂褠里,围场仆役要搀不搀,因一碰到他,他便哇哇大叫。 知柔行走在后,肩上也沾了血,仅瞧着,伤情比他更甚,那条胳膊简直像绛染水里刚捞出来,动静却低他许多。 她眉心轻蹙,抿着唇,伤是真伤了,却全然不算严重,还有心思学他闷呻两下,作出一副疼痛、怯懦的模样。 看她故作姿态,宋培玉气得那只完好的衣袖直抖。 “你、你……” 在他愤懑难填的眼中,她似有若无地架了下眉,是个极具戏谑的情态。 宋培玉的怒骂之辞,知柔没有听见。 她的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定了住。 天光透亮,魏元瞻一双眸子沉沉的,其中杂色滚覆,疑惑而忧心地看着她。 今晨收到知柔书信,魏元瞻本已经跨了马,欲趁休沐回府一趟,顺便告知知柔,苏都已能下地走动,可回冯家。 得她信中相邀,还府一事暂缓,径直打马来了云骧围场。 怎料方入苑门,她竟又是这般狼狈。 知柔见魏元瞻神情,心内蓦地一慌,直到他步履近前,两指抬她下颌,轻轻刮掉她腮畔一行血迹,转而垂目落她肩头,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问她。 “知柔,这回可是真的?” ----------------------- 作者有话说:1“蒐”意同“搜”字,“春蒐”即在春天搜寻没有怀胎的野兽来猎取。 第115章 拂云间(五) 他的吻由柔旎变得暴烈。…… 云骧围场傍京而立, 林深谷幽,水脉纵横,除却皇家猎苑, 此乃京郊行猎的上佳之所。 时值仲春,往来者稀少,宽广的苑首前独知柔一行与围场仆役。 见到魏元瞻, 在场余人皆低眉垂颈, 长淮和兰晔侍候两边,唯有宋培玉大胆怒视。 即见清辉下, 少年探出手指将宋知柔的下巴抬起来, 握在掌中,拇指蹭刮她颊边已经干涸的血迹。大约还顾忌在外,很快与她拉开距离, 一侧脸,眼神冷飕飕地投了过来。 他眼眸黝黑深邃,因长身挺拔,看人的时候自上而下,有种睥睨的味道。 宋培玉胸前兀然起伏,似是畏怯, 紧着想起他的名字。 魏元瞻。 宜宁侯世子三年前入了行伍,据说骁勇善战, 受封赏无数,回京后更得陛下器重,掌领长风营。 宋培玉与他曾经也算做过同窗,交情虽浅,印象深刻,这位魏世子冷情冷性, 在宋府家塾时便话少,且犹恶旁人攀搭。 他和宋知柔……如何搅到一处? 宋培玉周身的气焰逐寸矮了,胳膊上箭簇还在,便姑且先放过她,咬着痛归入营帐,带走了大批仆从。 跟随知柔的几人讷讷抬起眼,欲引她前去医伤,却见她脸上有些绯色,转首让他们退下。 能进云骧围场的人,非是勋贵,便是江湖上极具名望之徒。听她如此吩咐,他们未说一个字,敛容退了下去。 魏元瞻指尖的热度似仍横肆在腮,知柔心口微跳,平复半晌,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们还比骑射吗?” 他远路而来,怎好叫他徒劳而返? 魏元瞻的心思早已无关狩猎,他盯着知柔,语气像是控诉,也像无奈:“怎么最近见你,总是这副模样。” 他垂望的眼神如同一把钩子,钉在知柔心间,抽剥不得。 她抿了抿唇,嫌身上衣物碍眼,轻声道:“我去换一身。”说话迈出半步,又停下,眉目向着他,“你来吗?” 魏元瞻闻言稍滞,随后拔靴同她去了营帐。 第144章 薄阴底下,星回手中提着一笼春饼,似在等人。瞟见知柔的影子,她踱上两步,待看清后眼都直了,吭吭哧哧地说:“姑娘这是怎么了?怎弄得一身……表少爷,您……” 知柔下睐自己肩袖,忙道无事,瞧宋含锦的婢女不在周围,问了一声:“三姐姐呢?” 适才在林中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人来,后面跟宋培玉耗了一会儿,却也没离开她们约定的位置,私以为姐姐被弓马耽搁,仍在挑拣。 星回道:“三姑娘与凌家姑娘聊了半晌,眼下去找您了。”顿了顿,“我让裴澄去告诉三姑娘。” 人一走远,营前复剩下知柔和魏元瞻几个,长淮拉着兰晔往边上站,空出大片余地。 知柔浓密的睫毛轻扇:“等我一下。”话罢钻入帐中。 出来时,劲装已换,少见的穿了褶裙,像将水光山色都着笔身上。 魏元瞻望着她,眸底涌过一丝灼灼的情绪,转瞬即逝,重新把她观察着:“当真没有受伤?” 知柔摇头。 怕他不信,抬手捏了捏“受伤”的胳膊,力道之大,能瞧见她青白的指节在皮肉下挣显出来。 魏元瞻没作声,春光下,他的眼睛黑而亮,一寸寸照过她的肩,看得细致。 知柔索性将手一摊,往他身前举了举:“不信你来。” 话音甫落,不可捉摸的热意擦着耳廓攀升,她忽察自己失言,睫羽微微颤动。 这副模样落入魏元瞻眼中,他先是牵动嘴角,继而忍不住垂睫低笑起来。 知柔的脸刹那烫了,把眼调到别处去。 所幸魏元瞻没笑话她多久,他撩起帐帘,丢下一声:“我信你。”抬脚走了进去。 和军营的军帐不同,这里略小些,却是精工。外由黑毡制成,内里设几案、香案,一榻一屏,弓箭可挂长架,南面还有一处简制炉火。 知柔紧随而上,站在后头看他,无端端觉得他像一个反客为主的强盗,那样悠闲之姿,倒叫她忽然不自在。 也许是受伤之事未辩解清楚,她在他面前恍若心虚,压了下眉梢,开始剖白道:“今日是宋培玉挑衅我,我忍了的,只是后来……我想到二哥哥上回因为他在祠堂罚跪,便寻思给他点教训,陪他玩了一局。” 宋培玉箭术中庸,远不及知柔,他每每欲猎一物都被她追着截断,逗他似的,她只抢不猎,紧盯着他。最让他无可忍受的是,他居然有点欣赏她弓马娴熟的样子,很潇洒,好似他从未认识过她。 知柔朝前迈了几步,近乎跟着魏元瞻:“其实我没想伤他,不过捉弄罢了,可他射不中猎物,竟反将箭矢对向了我,还好我躲得快,只叫他掠破肩袖……我气不过,就回敬了一支……” 魏元瞻一面听,一面在铜盆中净手,闻及末尾,难以言喻的沉黯浮上面庞,他背对着她,依旧没有搭腔。 知柔能感觉到魏元瞻不高兴。 她又凑身挨近了些,歪着半边肩膀去探他的脸,见衣屏上架着她刚脱的衣裳,底气有点不足,话还是执拗。 “真的,是他嚎得太响亮,好像我在欺负他,所以……我见林中有猎卒在检视标记,恰好放着染料,就、就用了一遭……至少表面上,我伤情更甚,许多人都瞧见了,他若闹到父亲面前,我也有理,他为难不了我家。” 一番话说得十分详细,条理清楚,魏元瞻很想称赞一声,做得好。到底先按捺住,取了一条巾帕在水里打湿,拧了拧。 他长久不开口,知柔有些难忍,伸手拉了下他:“你在做什么,魏元瞻?” 一道沉力反扣住她的手,她被带到榻上,按着肩膀坐下。 知柔微惊,魏元瞻坐她身旁,掌心托她下颌,转过去,温凉的触感抵上肌肤,他正拿巾帕为她擦脸。 伺候人的事情,他做起来半点儿也不含糊,像对待一只欲碎的宝物,他手上很轻,气息咫尺相对,知柔覆了覆睫。 血痕难去,魏元瞻攥着巾帕在她腮边一点点轻拭,见她偏动几许,不由把她收回来,皱着一点眉心,声音温温柔柔的,道:“知柔。” 他静静地看着她,语气中没有调侃,“你的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人?我也有幸,能有用到你义气的一天吗?” 他们相识日久,他了解她。“朋友”二字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只要是待她好的人,她全都会记在心里,义无反顾地回报他们。 宋祈章如是,宋含锦如是,长淮如是——就连苏都,她也不计后果地庇护。 她耀眼得像个太阳,在他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已经滚烫地闯入他的世界。 他想对她好,不求回报,却又常常希望她的眼里、心里,只盛他一人。 魏元瞻的话不轻不重,却有力量,在知柔胸口轻轻击节。 她抬起眼,目光投他面上,好似感受到他神情里有丝委屈,突然慌乱了。 当即,知柔启唇:“我的心里……也有你。很多你。” 此言过耳,魏元瞻怔愣了一下,她的话些许笨拙,又诚挚,摄人心魄。 帐中只有熏香在流转,一丝一丝缠在二人中间,心脏猛烈跳跃着,将全身血脉支配窜动。 魏元瞻手里的巾帕松落了,情难自禁地,他的视线落去她的唇,眸中炽热、深静,喉咙微紧。 这回没有犹豫,也没有做小伏低地征询她。知柔只觉修长劲瘦的身影罩上来,他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也在忐忑,渐渐他偏着头,温热的触感覆上唇瓣。 他是第一次,动作生涩而小心,握住她后颈的指尖都有些微微颤抖。 分明只是唇上的触碰,知柔却觉得浑身骨头都酸软了,她不自觉地回应了他,然后才意识到什么,双手抵他胸膛,忙要挣拒。 堪堪分离几寸,蓦地被他攥住手腕,把人拉回胸前,滚热的手掌在她脖子后掌控着,重新吻了上来。 温柔湿漉,像在品尝什么,知柔唇间受着吮咬,不知何时被他舔开了唇缝,霸道又缠绵地掠夺进来,她喉间轻轻哼了一声:“魏……魏元瞻……” 带着喘息的声音钻入耳畔,魏元瞻忽然更燥热了,各种欲念纷沓而至,滋长成细细密密的研磨,在潮热交缠处愈发深地探寻。 扼在腕上的手逐渐松懈,移去那张薄软的腰。知柔在魏元瞻掌下战栗起来,从未想过亲吻是这般滋味,气息有些迷乱,声音也是,无论唇舌还是胸腔。 身体紧密地贴在一起,知柔慢慢顺从了些,甚至用她的热情回吻。喘息的间隙里,魏元瞻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得到了犒赏,他的吻从一开始的柔旎变得有些暴烈,无尽地向她索求。 时间被拉扯得漫长,两人都没感知到它的流逝,帐中只有暧昧的声气不断起伏。 大约很久很久,魏元瞻退开了些,颈后的温度爬上面颊,手指在她脸侧抚摩。 知柔呼吸无序,还在低微地喘,他分毫不移地看着她,眼里的滚烫未褪,细密如丝。 她心口砰砰直跳,别转过脸。 魏元瞻喜悦地勾起唇。 他其实也紧张,也心悸强烈,但他想,他是男人,可不好太过羞赧,便又大大方方去捞她的手,握在掌中。 “你是喜欢我的。”他笃定道。 她喜欢他。 自然。 知柔从未否认过自己的心意,在她还不懂何为情爱的时候,她已经认定自己喜欢他了。 否则分开的三年里,她缘何总是无故地思念魏元瞻,担心他忘记自己,然后心头便浮上莫名其妙的不快? 知柔的确懵懂,却也纯粹,心底最真实的欲望,绝无可能动摇。 指间的手没有抽开,魏元瞻有些得意,笑了一声,指节扣了扣,暗暗弄玩她的指骨。 “不敢看我了么?” 迤逗的一句话,知柔被他激将地回过脸,那张明艳无俦的面庞透着淡淡绯色,眸光盈盈闪烁,有方才的湿润含在其中。 那是他的功劳。 魏元瞻百看不厌,明知她眼里的意思大概在说“谁怕你了”,仍私自在心里扭转,变成与他一样的爱欲。 疾跳的胸臆平稳一些,知柔站起身,松开了他。魏元瞻的目光好整以暇,她立到哪里,他便看到哪,完全不顾痕迹。 知柔佯装不下,实在有点羞,一张口,嗓音也是涩然的:“……你再这样瞧我,我不想理你了。” 魏元瞻听了深深蹙眉,亦站起来,踱到她面前:“不行。” 她侧过头,余光瞥见他鲜红的耳根,得知非她一人紧张羞怯,心里突然就平衡了,举止自在许多。 知柔抿一抿唇,眼眸转回来,不再回避。 第145章 魏元瞻唇角扬起,目光收敛几分,恐迫得太近会让她生出退意,便主动撤了半步,体谅地谈起别的:“苏都可以回京了。他若在营中多待几日,我怕我控制不好自己。” 他从未伺候过别人,日常上,自然不会让着苏都。他二人仿佛天生敌对,言语再客气,总压着旁的意思。 魏元瞻受不了他。 能让苏都在长风营治伤养伤,知柔已很是感激,知道他们不对付,也想他早点离开。 “我今日就去冯家告知赵训。”她顿了片刻,正色说道,“多谢你,魏元瞻。” 帐外猝然有足音趋近,不知何人,知柔警惕地让开些许,修一修衣着,魏元瞻在后喊了她:“知柔。” 她垂手回身。 他仍立在原处,眼里含笑,是与她“同流合污”的狡黠:“我请刘太医去宋府给你看看吧,戏要做全,别露馅。” 就算他不提,她原本也打算请代先生为她圆谎,毕竟是师父的朋友,定会帮她。可相较刘太医,前者倒显得不那么足信。 知柔忖思一会儿,冲魏元瞻微笑:“好。” 视线尚未收回,只见他抬手,用食指碰了碰嘴唇,语气低低的,似提醒,似挑逗。 “你说这个,会被发现吗?” 知柔呼吸一紧,恍惚他的手重重地压在她唇间,肆无忌惮地揉弄。 他是故意的。 知柔突然想过去踩他一脚,可对着他那恶劣又亲昵的笑容,身体像受了蛊,许他骄狂,许他放肆。 再待不住,知柔返过身,掀帘躲了出去。 这一夜,魏元瞻睡得不好。 大概他尝够了忍耐的滋味,一夕间得到甜头,既欣悦,又嫌不足,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他想见她,好想见她。 知柔没比魏元瞻好到哪儿去。闭上眼,看见的全是他的模样,少年的气息侵占四周,她被他封“死”了,连骨血都在发着颤。 但如他所说,她属意于他,故而他的亲近也让她欢喜,甚至想挑战他的掌控欲。 她才不要矮居下风。 隔几日,知柔没等到宋培玉上门,她留的“证据”似乎落了空,有些怀疑是否魏元瞻背着她做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 这日,知柔从宋祈章口中听见了魏元瞻的消息。 据说他每日骑马从宋阆府门前经过,两家路远,差得不是一里二里。他的行为反常太甚,宋阆不解,宋培玉吓得连日不敢出门。 魏元瞻出身贵重,非宋阆可以比拟。 瞧他此举不携善意,宋阆先试探着,令小厮拦他询问,怎料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眉眼威压,冷声反诘道:“我的马爱从这过,我能如何?” 小厮将原话报给宋阆,他凝着眉。 良久,交代一句:“如魏世子明日还来,请他入府,口舌都仔细些,休得怠慢。” 第116章 拂云间(六) 魏元瞻对他深深笑了一下…… 魏元瞻再度从紫章街绕过时, 宋阆府上的小厮趋步近前,他手中缰绳一抖,在宋府门外停了下来。 “魏世子。”来者毕恭毕敬, 躬身垂首道,“我家主人已在府里恭候多时,特命小的在此迎接, 还请魏世子移步。” 马背上的目光略微垂下, 顺着移去那扇大开的门,心中明了。 辔绳在手里握了片刻, 魏元瞻道:“军务缠身, 不便入内。宋大人若有事相商,不妨至长风营一叙。” 话止须臾,他轻轻一笑, 身下的马儿正不耐烦地踱着四蹄。 “若宋大人不便,贵府十公子来也是一样。我等他。” 小厮踌躇开口,欲要说些劝进的话,却闻马蹄声有节律地响起,随后一片黑袍从眼前掠过,他抬目侧首, 魏世子的人影已在长街上逐渐远了。 待将魏元瞻的话原原本本地禀到宋阆耳中,宋阆眉头顿时紧了几分, 哪里听不出,这是宋培玉与魏元瞻有了过节。 当下遣人将宋培玉的仆役召来问话,知晓一半原委,方道:“叫你们十公子过来。” 宋培玉踏进门槛,见宋阆在上首危坐,目光微抬着看他:“臂上如何了?” 问的调子平平, 说话间,眼神却从未离开他身上。 宋培玉不由感到委屈,脊梁笔直地挺着,低睫应道:“不怎么疼了。” 宋阆微微点首,叫他坐。 “听说你前几日在云骧围场,碰见了魏世子?” 话音甫落,宋培玉漆黑的瞳仁颤动了一下,抬起眼帘:“爹,是魏世子......来府上了吗?” 想起魏元瞻黑沉沉的目光,他的惧意实则不如当日强烈,毕竟回到家中,有父亲撑腰。不过恐将龙王引到家里,降了灾,长兄又要上来折辱一番。 他对长兄有极深刻的厌恶,伴随而来的是畏惧,这种感情自幼及长,近乎成了本能。 宋阆掩在山羊胡中的嘴唇微微一抿,对爱子这幅怯懦的模样颇感无奈,眼色淡淡的:“人家请你过去一趟,去军营。” 陡然一阵恍惚灌进身体里,宋培玉眼角眉梢挂上怔忡,嘴皮子张了又阖,最后急得气血上涌:“不是,爹,儿子跟他什么仇怨都没有!儿还受着伤呢!” 说话把胳膊用力一抬,扯动哪里,眉头扣得死死的,哎呦着哼了几声。 宋阆手揉眉眶,空隙里斜乜他一眼,少顷放下手来:“你说你,好端端的,何故往云骧围场去?我也没指望你能在下月春蒐中逐猎争胜,不必你动这番心思。” “我已不是小子了,我想尽我所能地帮帮爹......倒成了我的错。”宋培玉越说声音越低,还有些好心不得好报的气愤,大概咬着牙,双唇紧拢。 宋阆闻他此言,心中百味杂陈,缄了半晌,大手一挥道:“你既有此心,便去将魏世子的事结果了,我不管你。” 这话听着像是激将,宋培玉的愠气只增不减,一脚蹬地起身:“去就去!” 出了正厅,才走几步便有些气馁。不谈军营,宜宁侯府的大门他都不敢稍近——对上魏元瞻,他要说些什么? 都是十九二十的年轻男子,魏元瞻的用意,他那日瞧一眼便心知肚明。 可宋知柔挑衅、射伤了他,他如何不怀恨? 心内纠结万千,延捱了两日。 京中下了一场暴雨。 潮润的水汽笼罩四下,雨已经歇了,天稍青,檐外“嘀嘀嗒嗒”的,是瓦上的雨水顺着瓦当流落下来。 拢悦轩内挂着几张箭靶,知柔抱臂倚在门边,目光浅浅地在宋含锦身上巡睃。 庭院宽广,少女持弓立在檐下,拉弦脱力,羽箭“夺”的一声射出,远偏靶心。 不免丧气地叹了声,欲待再来,一副颀长的身体蓦然从后包裹了她,掌心控在她手臂上,调整姿势。 “肩放松。”知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宋含锦依言照做,气息却很急促,偶然停顿,便又闻她道,“姐姐,不要憋气。调匀。” 心底克制的焦躁在知柔声音下逐渐平定,她带着她拉紧弓弦,随后一声清鸣,箭矢直取红心。 手背上的覆盖退离了她。 宋含锦凝视靶心须臾,眼里的光亮一点点闪耀起来,唇角微翘,转身对知柔说:“四妹妹当真了得!我得练上多少时日,方能稍稍及你?” 知柔默了一会儿,道:“若是这个射程,练个月余就能百发百中。” “这都要月余?”宋含锦略失所望。 知柔轻笑:“哪有一蹴而就的事?”看她两眼,神情慢慢认真起来,“姐姐如此执着,只是为了下月春蒐?” “你和哥哥都会骑射,连宋祈章都行……”宋含锦秀气的眉毛微塌了塌,语意不算完整。 知柔以为她是好胜心作祟。这种感受,她分外理解,便想帮她。 正要张口,耳中跌宕一声抱怨:“也不知道哥哥抵达玉阳没有,长离怎么还不回来。” 知柔一愣。原来是思念兄长。 嘴边绽出一缕轻快的弧度,宽慰宋含锦道:“大哥哥才离家多久呀,定还在路上呢。” 二月十三启程,而今不过半月,长离一来一回需要耗费的时间更长。宋含锦分明清楚这些,却拗不过胡思乱想,听知柔慰藉,勉强笑了笑。 瞧她心不在焉,知柔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在腹中仔细琢磨,想出一个对策:“不如姐姐等我三个月,或者两个月,我事情一了,便陪姐姐去趟边关?” 许多事情,“想”远不如“做”有用。从长离口中听来的消息,亦没有亲眼所见来的安心。 宋含锦从未料到四妹妹了解她至此,她的确想去玉阳,但父亲母亲决计不会答应。 第146章 心头烦乱,竟未留神知柔口中私事为何,她轻轻摇首:“我就是有点担心他。” 手里的长弓垂下,停了一停,向知柔袒露,“我最近总是做梦,噩梦、惧梦、乱梦,梦里……他没有平安回来。” 知柔九岁以前养在京外,从小最艳羡的就是手足之情。她不希望宋含锦焦虑,更不想见她难过,遂拉了拉她的手,语气仍是松快的。 “姐姐又不是神仙,梦中所见不过虚幻一场,怎可当作预言来信?” “可是往年围猎都在秋冬,如今提到春日,有人说……”宋含锦注目周围,声音压得低了,脑袋和知柔几乎凑在一起,“陛下这是虚张声势,做给北边看的。” 是要打仗吗?知柔不自主地想起恩和,眉梢的情态微凝了凝。 见状,宋含锦忽然磕巴一下:“我……兴许是我多想了,四妹妹,我们继续射箭吧。” 知柔自己尚有烦心事在,指点宋含锦的箭术对她来说也算一种移情遣意的方法,得她出言,点头微笑了下,走到靶处为她摘除羽箭。 赶巧下人来报,称十公子到访,欲求见四姑娘。 那天围场发生之事,宋含锦听知柔说了,眼下闻及此,她冲知柔摇了摇头——晾着他,别去。 知柔却有些好奇他来做什么,忖思片刻,抬脚朝院外走:“姐姐,我过去看看。” 宋含锦在她背后站了一晌,没忍住,把弓箭扔给侍女,快步跟了上去。 前院里,大大小小的箱笼堆了半阙庭廊,宋培玉懒散地立在庭中观天,回首之际看见了知柔,他侧过身,视线略定。 阳光从云层里崭露,天穹已经泛蓝。她的衣裙随步调而动,不知是否魏元瞻的缘故,他卸掉成见打量她,有些奇妙的变化。 不一时,人走近了,他懒洋洋地说:“你的伤,养好了?” 接近关怀的问话,知柔感到稀奇,嗤一声笑了,声音淡而清越,甫一入耳,宋培玉微微怔住。 她走到廊上,低目扫了扫坐落的礼箱,转眸看向宋培玉:“好了。你呢?” 目光相衔,宋培玉心神瞬间扭转过来,他踩上台阶,颇有些不甘示弱地回答:“若非魏世子整日在我家门外晃悠,我前几日就来给你赔礼了。” 知柔听他提到魏元瞻,睫毛不动声色地覆下来,没有作声。 箱笼挡在前面,她灵巧,行走其间连裙摆都不曾被其勾连。 宋培玉没她这般兴致穿梭弯绕,他在后头喊她:“喂,你让他别再来了。” 前边的人影定住,折过身,琉璃般的眸子在他面庞转一阵,牵动唇角:“所以你今日上门,是因为魏元瞻啊?他叫你这么做的吗?” “不是……” “那么你是真心向我赔罪?” 宋培玉咬了咬腮:“宋知柔,我劝你得好便收。” “十公子。”她恶意地提起来,“你还欠我一声‘姑奶奶’呢。” 宋培玉闭眼,长出口气,再睁开时,语调平缓了许多:“你究竟要如何才愿将此事了了?” “简单。” 知柔踱步朝他走去,在离他最近的一只箱笼前止住脚,直视着他。 “我不要你的礼,我要你亲自写一封赔罪书,由你双亲、手足过目签下,诚意之至,便算了结。” 她出口狂妄,宋培玉指节攥得发白,恼怒道:“你敢如此羞辱我?” 知柔原就没有指望他能答应,就算他答应了,未必办得到。她惫懒地抬一抬眉:“你无意与我释嫌,何必勉强自己?” 宋培玉何曾料想一个宋知柔竟如此棘手,念及自己在父亲面前应的诺,不肯轻易罢休,双手拢紧又松开,难得忍气吞声一回。 “赔罪书,我不可能写给你。除了它,你要我如何行事才能叫魏世子不再……” 话犹未完,知柔烦躁地拎起眉头,嗓音有些冷冽:“你我的恩怨,又与他何干?” 被她这一打断,宋培玉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魏元瞻行止骄狂,旁人不敢言,但暗地里,这份名声总是好坏掺半。宋知柔既有心回护,他今日这遭,也算没有白来。 半晌,宋培玉勾唇笑了笑,垂眸掠一眼礼箱:“成。那这些赔礼,你就笑纳吧,从此你我恩怨两讫,皆不再提。” 想得倒美。知柔毫不客气道:“拿走。” 宋培玉佯作未闻,转背就踅往廊下。 知柔提高声音:“你不抬走,我只好原路送还贵府,旁人若问起来,我便道是姑奶奶送给侄孙的礼物。” 听得宋培玉面红耳赤,返过身喝道:“狗屁!” 视线所注,少女从容地立在廊柱一侧,冒进的绿枝拂她身后,她弯了下唇,是志得意满的情态。 宋培玉恨意难消,却又无法,只能踱回前院叫人把东西搬了,愤愤跨出门槛。 他二人的交谈,宋含锦没有听见,她站得远,瞧宋培玉拂袖而去,箱笼一只接一只地被人往外抬,适才动身挨近,好奇地问知柔:“怎么又弄走了?” 知柔不欲过多提及,效仿姐姐们骄矜的口吻,道:“咱家又不缺他这点东西。” “说得是。”宋含锦微笑,与她一并朝拢悦轩走,间或侧眸看她两眼,语含兴味,“我听宋祈章说了,魏元瞻成日从宋培玉他们家门口绕过——这是恫吓吧?” 否则以宋培玉的秉性,怎会携歉礼上门? “姐姐,几时也爱凑趣这些了?”知柔低下眼睑,不作答对。 “我一直如此啊。”宋含锦道,走着走着,她复添了一声,“我还听闻,姨母要替魏元瞻张罗婚事,在他冠礼之前,大抵有一场春宴。” 话音即止,知柔脚步停了下来,眉头一毫一毫拧起,心中充盈着奇怪的滋味。 她和魏元瞻……算什么关系?好朋友?最喜欢的朋友?回忆那天在围场帐中,心脏仿佛被人攫住。 ——再喜欢的朋友也不会这般亲密。 可若谈及婚嫁,除却魏元瞻主动提起的那次,她从未把它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情。说白了,婚姻不过一纸契约,要维系,靠得是人。 原本不在意之物,为何跟魏元瞻粘连上,便显得并非无足轻重了呢? 知柔手指悄悄蜷起,不知该如何描述她此时的心绪,觉得自己有点荒谬,未察嗓音跟着躁了躁:“时近三月,夏都要来了,春宴又何必再设?” 宋含锦何曾瞧过她这番模样,仿佛儿时哥哥养过的“小霸王”——羽毛艳丽如画,眼中却闪烁着警惕的光泽,觉察有人靠近它的领地,便竖起羽翎,双翼微张,像在劝告那些企图接近的人三思而后行。 不由得抬袖掩面,出声笑了起来,良久方罢下手,玩笑似的:“你跟姨母说去呀。” 身畔响起动静的时候,知柔便察觉自己失态,被她打趣,倒不觉得难堪,惟有烦躁,双唇紧紧闭着,只字不言。 宋含锦不再调笑她,神情端正几分,忆及一事,冲她提道:“对了,凌姑娘递来帖子,邀我至云山踏春,你要随我一同去吗?” “什么时候?” “明日。” 云山距长风营不远,正好,她想出城见魏元瞻,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是现在。 这几日她一直想去见他,尤其是分开的第一夜,他取笑她羞涩,然而自己耳根都发烧的样子,她还记忆犹新呢。 可当她迈出院门,被阿娘房里的人叫去后,心思被一下扑淡了。 穿过游廊,知柔脸上重新露出明媚的笑容:“我跟姐姐同路,但是上山踏春,就免了吧?” 宋培玉抬着几箱赔礼去见知柔一事,当天便传到了魏元瞻耳中。 “四姑娘没收他的礼,他离去时怒容满面的,想来是吃了瘪。”兰晔随魏元瞻巡营回来,外间接了一封信,匆匆阅后,向魏元瞻禀道。 帐中光线偏浅,魏元瞻随手解了刀置去案上,径自在后头坐下,眼也不抬,没有理会兰晔报的消息。 “我说主子,咱就放他一马吧,四姑娘前日不是也书信叫您别插手么?况且他去找了四姑娘,都没有来营中见您……他是不会来的。” 无官无职,敢跑到军营求见指挥使的,放眼整个国朝,应当只有四姑娘一人。 魏元瞻想到知柔肩袖上的划口,眸色变了几许,再思索宋培玉,他嗤之以鼻:“性懦如鼠,凭他也敢戏弄知柔。” 长淮亦认同兰晔的想法,上前劝道:“爷,兰晔说得没错,咱要不……收一收?” 瞧魏元瞻不吭声,又旁敲侧击道,“那些贵女画像仍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您院子里,夫人似有意让您早早成婚,以定心性……” 第147章 话声过耳,魏元瞻终于抬起头,黝黑的眸子紧盯着他:“不是让你们都烧了么?” 婚事一日未定,夫人便送一日。长淮苦笑:“爷,它这哪烧得尽啊?” 魏元瞻缄默不语。 知柔为其母伤心的样子,他只消一想,心口便涩得发疼。不能解她心结之前,他不愿让她再被多一桩事累身。 是以,他尚未请父亲登门宋府,哪怕他的求娶之心早就急不可耐了。 沉静有时,魏元瞻开口道:“让你去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自他与袁兆弼拉拢,得其消息后,便命长淮探查当年凌氏曾历战场之人。 凌家子弟文武皆重,在朔德七年以前,征战沙场的凌氏儿郎在朝之数能胜旁余武将之合。昔年常遇军中,那位辛夷公子的年纪与常遇相仿,如此筛减,人数便窄了下来。 “凌稷那一代中,凌氏七公子、十公子,还有十一公子皆与常氏亲近,不过凌十一在朔德八年身染疟疾,病逝了。如今凌家子弟犹据京师的只有一个凌子珩。他是凌稷之子。” 长淮的话音在魏元瞻脑海中盘旋,不多时,他转头望一眼舆图,目光定在京师以北。廑阳。 思绪未得全数展开,帐外倏然报讯,奉的是都指挥使之命,称前几日暴雨连降,邻山脚下民舍尽毁,特令魏元瞻领兵速往救急。 隔日,知柔与宋含锦一同上了马车,裴澄于外策马,那是为知柔便宜走动备下的。 原以为出城十里便可分头,谁承想,半道上,宋含锦忽感不适,一问伺候她的婢女,方得知她是行经腹痛。 知柔劝她回去,她不肯,生说忍耐片刻便能缓解,约定之事,不可食言。知柔放心不下,同车照顾了她一路。 至云山见到凌氏兄妹,宋含锦的形容已与往常无异,知柔在侧瞧她一会儿,莞尔悄声道:“姐姐腹痛可是装的?” 闻言,宋含锦胸中猛滞一下,实在心虚,知柔已将脑袋扭向旁处,疑了一句:“暴雨摧残,还有什么景致可赏?” 眼前落红满地,空气中揉杂着泥腥味和清冽的花香,却格外安静,连一分虫鸣、鸟鸣都不闻。知柔不禁喃喃道:“而且我瞧着……不大安全。” 云山她不是第一回 来,但距离上一次,已有四五年了。先前,此处翠色横亘,啼鸣悠扬,半山腰还有不少猎户,相比金粉繁华的京城,云山的确别有韵味。 现状与所想出入过甚,凌鹤微额心颦蹙,纵失望,却不愿无功而返。 知柔有想见的人,瞧凌鹤微出行有武侍,姐姐随其一处,应当稳妥。 “十三姑娘,凌公子。”她轻声唤道,眸光璀璨如星月,借口说着,“我与旁人有约,这便告辞了。若在山中听见什么奇异的动静,能替我送姐姐平安下来吗?” 凌鹤微邀宋含锦同游乃真心实意,初时见知柔也在,她颇感惊讶。此刻得她请求,她提唇笑道:“柔姑娘放心。” 循的是旧时喊过的称谓,知柔未觉有他,宋含锦狐疑地将二人睃了几眼。 孤身携仆婢出京,于宋含锦而言是新鲜事,正因此,她略有焦怯,适才谎说身体不适,诓知柔伴随。时下与凌鹤微一道,亦清楚四妹妹是要去找魏元瞻,故未作挽留。 “宋四姑娘。”凌子珩在晨光中踱了上来,自三年前韵柳河畔分别后,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同知柔搭话,“我送你一段吧。” 树影蒙上他的面庞,有种水纹映照的错觉,他的声音也很清冷,或许是阿娘的缘故,知柔转头看他一眼,竟颔首答应。 温热的阳光从头顶落到肩上,两人往下走,知柔步调稍快。凌子珩不见她讲话,先问了一声:“关外的生活有意思吗?” 大多人问候的语术会是“过得如何”,乍听他所询,知柔曝在清辉下的眼梢微微挑起,停顿刹那,笑了。 “若凌公子喜欢牛羊的话,应该算得上有趣。” 她话中有几分吟玩,凌子珩牵一牵唇角:“宋姑娘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未等知柔回应,他脸色正了些许,衣上的沉水香味于二人袖间推拉,他温声道:“那日在猎苑,你可是受了伤?” 她讶然侧过脸,凌子珩没有回避,静静地与她对视。 那天,知柔只看见了凌鹤微,并不知他也在,目下听他问起,略有些局促。 方启唇,忽然有狠戾的风声从前面掠起,知柔下意识作出反应,拽了身边人一把,掣至道旁。 箭风擦着他发冠而过,“砰”的一声,似射中一物,由背后传来闷响。 凌子珩心头一震,待呼吸平稳后,脚步微转,向前看去。 一个年轻矫健的人影骑着黑马,手里的弓自然垂落,另一只手执辔,停在前方。 凌子珩目色深静地打量他。 男子身上风尘仆仆,俊朗的面容被这副假象所遮,乍一望去,其实并不起眼。但他如青松般挺拔的身躯,和那生机勃勃的姿态,便令人难以忽视了。 他们见过几面,凌子珩认出来,是宜宁侯世子,魏元瞻。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魏元瞻对他深深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接近友善的况味。 未几,兰晔打马追来,翻身下马,跑至道中查看,继而高声冲魏元瞻道:“爷,狐狸!” 魏元瞻嘴边笑意愈浓,双腿轻夹马腹,往前催了催,到知柔身前。 他的眼睛只看着她,坦荡、明亮,声音在阳光下透射着,直白地问道。 “知柔,是来见我的吗?” 第117章 拂云间(七) 一点点霸占着她。…… 山脚下的民舍在暴雨中损毁, 泥水漫溢,修整之事延续了一天一夜,方将局面落成。 太阳初升, 魏元瞻在溪涧旁洗了把脸,衣袍染着修葺时落的脏污。他下视一瞬,略皱了眉, 索性将上裳解下, 扔去马鞍,继而走到溪边打水, 一桶一桶往身上浇淋。 兰晔捧着储衣伺候在侧, 目光稍搭他的背脊,相比从军以前,他是没那么讲究了, 但同军中那些粗犷糙汉摆置一处,真是独一份的清流。 长淮自炊夫那弄来两碗汤饼,待魏元瞻披衣系上腰带,便踱去与他。谁想他不着急用,径自走去树下,从鞍袋中掏出豆饼喂马。 瞧主子不要, 兰晔用胳膊肘戳一戳长淮,笑吟吟地受用了。 疲惫一夜, 魏元瞻抬目望了望天,瞧今日天气不错,突然起了兴致。 他拍一拍马颈,回首对长淮二人道:“叫他们回营吧,我出去转转。”说罢一个飞身,跨坐上马。 “爷往哪去?”兰晔连忙丢下汤碗, 一边擦嘴一边朝魏元瞻趋步。 笼合的春光熨在少年颊边,他唇角微微上仰,昳丽的容色中勾勒一笔清浅的笑:“听闻云山的野狐多,你不是想要裘衣么?” 言下之意是要到云山为他打上几只。 魏元瞻十九了,眼望六月便将及冠,行止间仍有些孩子气,仿佛昨夜不得娱兴,今朝需得补回一般,精力旺盛得叫人叹服。 兰晔一面感概,心里微微触动,不由小跑至树下,蹬了马,扬鞭踏尘追去。 传令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长淮身上,他抿唇摇一摇头,走进席地而坐的人堆。 时辰尚早,云山上薄雾氤氲。 魏元瞻的越影闲散整夜,忽得放纵,兴奋得宛如离弦之箭,天地在它蹄下飞速后退,溅起泥点如星。 到了林畔,魏元瞻轻收缰绳,越影感知到他的指令,踏地之声由急促转为沉缓,安静地立于原地。 兰晔从后头跟上来,看这盈目碧色,不由得心动:“爷,不如我替您猎上几只?” 魏元瞻偏头打量他,微笑道:“你又将长淮扔下了?” 兰晔瞬间拘束起来:“我不是……想跟着主子么。” 魏元瞻嘴边维持着细微的笑意,未再言声,策马入了林中。 轻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草莽间,黑蹄奔踩而过,似有一簇灰白的影子吸引着它,不断往里深进。 阳光从林梢透下来,鸟鸣渐稀。魏元瞻执着地盯着白影,待其忽然出现,他早已抽箭搭弓,一道唳声便向灌丛射去。 兰晔检视被他射中的猎物,拎其两耳高举:“爷,是只兔子!” 似乎有些失望,魏元瞻剑眉不能察觉地皱了皱,返身朝西侧驭马。 山道盘旋而上,因山势层叠,至尽头往下俯瞰,能瞟见下方蜿蜒的路径。 眼风掠过山脚道上一领滟滟的衣影,一瞬间,魏元瞻竟以为自己望见了知柔。 疑心看错,他扯缓缰绳,定目在女子身上睃游一晌。那张面孔转过来,仿佛明灯于暗中轻闪,魏元瞻眼里当即涌动笑意。 第148章 真的是她。 不顾兰晔在后喊唤,马蹄疾驰向前,从首端绕了下去。 知柔此时刚与姐姐作别,凌子珩欲待相送,她应下了。 好巧不巧,魏元瞻在山道上再见她时,不过一刹,视线便旁落去了一副男子面庞。 骨肉停匀的长指收拢弓把,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内心却在搜寻一个名字。 其实尚有距离,他能认出知柔,却难辨清她身旁的男人是谁。 烈马朝前走出数步,在魏元瞻的安抚下,再次停了下来。 不多时,只见林坡上蓦然窜过一抹银灰色的狐影,魏元瞻反手取箭,连着发了两支,迅疾非常,带着破空的吟啸,冲视野内碍目的影子飞旋而去—— 知柔察觉到了不对,顷刻掣凌子珩胳膊,将人拽到一旁。 到底不如射出的羽箭快,箭风仍贴着他发冠掠过,知柔匆匆检验一刻,观其无碍,将目光投去了前路。 凌子珩与她同时往箭射来的方向注视。 只见一个衣着染尘的少年驾于马上,英姿猎猎,手里的弓自然垂下,轻轻抵着马的鬃毛。 对上凌子珩的视线,少年嘴角向上抿起,似有若无地,他挑了挑眉,那是个得意的姿态。 凌子珩未能觉察,知柔却有所领悟,意外过后,唇边不动声色地翘了下。 兰晔这会儿才追上来,到二人身后勒马,下地探看,面容满是惊喜,道:“爷,狐狸!” 然后瞩向身前的影子,莞尔礼称:“四姑娘。” 魏元瞻一笑,足间稍拢,驭马到知柔面前。 他的容色在晨光里一步步变得清晰,但见他眉宇舒展,眼神柔和地望着她,有一种格外专注的况味。 “知柔,是来见我的吗?” 年轻的声线狭裹几分骄傲,知柔心下起落,将眼眸略微偏开,没忍住抿唇红了脸。 很快压制回去,她扬睫对凌子珩道:“凌公子不必送我了,十三姑娘应该还在等你。回京再见。” 这两句送入魏元瞻耳中,他面上的笑缓缓收住,终于舍得再将目光瞥去知柔身旁的男子那儿,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一壁如此,不由在心底轻嗤:回京再见,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复又默念了一声凌公子,蓦然一怔。 慢慢地,魏元瞻攥紧了辔头。 凌子珩有着世家滋润出的教养礼节,自不会纠缠于此,他略微颔首,退一步,似要等她先行。 较之从前,她的确变化了许多,哪怕是为礼所致,三年前的她断不会说出再见一面的言辞。 知柔折过身,手指轻巧地滑过魏元瞻的缰绳,略一掣动,马儿随着她的引导调头,向山下撤行。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味道,魏元瞻讶然盯着她,略有些不适应,也有点赧然:“你……” 后边儿的话未能编织,她仰头朝他瞥一眼,眸子晶亮如春晖:“你不是也为我牵过马么?” 被她这样望着,魏元瞻心里恍有棉絮搔弄,又痒又悸,谈不上是喜爱居多还是难为情,颧骨悄悄地热了。 两人一高一低走马于前,兰晔拖着节律,离他们五个马身。 此刻晴丝照耀,魏元瞻的目光始终落在知柔身上。 从上看,可见她琼玉般的脸颊和玲珑的耳朵,她今日穿了件湘妃色的衣裙,襟口护着那段娇嫩的颈子,隐隐约约,里头缠坐一条红线——那是他送给她的玉符。 和短刀一样。 他的东西,兜兜转转到了她腰间、胸前,仿佛是自己一点点霸占着她,心流忽地急骤,又想起那天真正被他占有过的嘴唇。 他还记得她的触感、声音,和她难以自持的情态……魏元瞻垂着眼眸,忽然生了一丝冲动,想向她讨要什么。 知柔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睐去一刹,捕捉正着。 魏元瞻没动,还在看她,不过眸光自她唇畔调上来,衔着她的眼睛。 他穿一身暗色武服,环扣鹿皮腰带,更显得腰窄肩宽。因在林中策马,衣上沾着尘絮和几分湿意,长发笼统地束着,整齐利落,颇有些少年人的风流。 这样的形象,与印象中洁净矜贵的魏世子南辕北撤。 知柔觉得新奇,明眸里绽出一点趣弄的光彩:“尊驾是从哪过来的?” 魏元瞻低头看身上,知道她在调笑什么,虽有点在意自己呈给她的外表,但已经如此出现在她面前了,便又松弛地笑一笑,没说上山猎狐之事:“暴雨毁了周遭民舍,我携人过去清整。” “这般早,”知柔眉头微扬,“已经修缮完了?” 她两眼又直勾勾地望上来,这是她与人说话的习惯,直视对方。 魏元瞻不该觉得有异。 他和知柔一样,言语时,目光不会游移。可她近乎服侍地替他牵马,不知怎的,他竟招架不住,手里的力道一紧,跳下马,从她掌心揽过辔头。 “昨日便去了,所幸无人伤亡,理清障碍而已,很快。” 侧眸看她片刻,脑海中有凌子珩的身影挥之不去。他顿了顿,把方才在心底来回几遍的话问出口:“你因何来了云山?” 知柔别有意思地睃他一会儿:“我不是来见你的吗?” 原该是句令人受用的话,魏元瞻却十分清醒:“见我,你怎知我在此?” “我随姐姐赴约,心想着,待出了城便去找你,谁料计划有变,就拖成这样了。” 围场一别后,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这期间,知柔给魏元瞻写了三封信,也得了三封回信,单观其字迹,心情已然极好,不可捉摸的好。 若非阿娘忽然晕厥,若非她在父亲口中听见了那句令她心头杂乱的话,她早就来见他了。 “魏元瞻。”知柔突然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秘密?” 魏元瞻不解其语,迟疑地扭头。 知柔在回想当日。 苏都提起韩锐的时候,神色不明,她大约知道,他有事隐瞒着她。 回到宋府,她明里暗里地向阿娘打听韩锐,却无一获。经过父亲书房,心念微动,思忖同朝为官,难说父亲不会对此人有所了解。 于是停下脚步,抬手叩门:“父亲。” 里边儿是静谧的,稍刻,传来宋从昭低缓的一声:“进。” 知柔推门跨入屋内,西窗斜射的光渡在案头,其后的人影被沐了一侧,另一侧匿在影子里,那只文人的手正执笔蘸墨,很有耐心地写着什么,连头也没抬。 知柔悄步过去,歪头在案边看了良久,他的字端方沉润,绝不算柔静无骨,却比之常遇的字迹,略少几分神气的锋芒。 鬼使神差地,她兀然问道:“父亲可见过常遇……他的字。” 宋从昭闻言停笔,抬目看着逆光下的知柔,笑道:“怎么不去询你母亲?她的落笔,倒与他有六七分相像。” 话罢彻底将狼毫投去架上,定睛照她移时,目中含着和悦之色,亦挂些许无奈,猜测着,“同你母亲负气了?” 知柔有点恍惚。 她每日都去陪伴凌曦,尤其在她染恙后,二人相处的时间更长了。看着她那样一双手,知柔总会出神一阵,可无数次询她受伤之因,她永远搪塞。 每每值此,知柔便觉得苏都跟阿娘很像,神秘得令人苦闷。 不过眼下,可能是因为见到魏元瞻,她胸臆内十分安定,只是信口谈天般起了一个话头。 魏元瞻仔细凝察着她,话音懒懒的:“我想想……” 未几,黑眸含笑,“你是发现了什么我的把柄吗?” 形同挑逗的语气撩人耳畔,知柔瞧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别过脸笑了,而后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定足,如同赏玩文物一样背手端详他。 “世子教我,你有何把柄能够被我拿捏啊?” 她笑盈盈的,琥珀色的瞳孔亮得扎人,像一只刚化形的妖,有种蛊惑兼促狭的美。 那片棉絮又无征兆地坠落心湖,荡开的涟漪生长成念想,魏元瞻手指蜷缩了一下,喉结涌动。 没多久,他竟回答了她上一句,口吻稀疏寻常:“未能宣之于口的、需隐藏之事,大约许多人都有吧。” “我没有。”知柔说完,似又自省几遭,重新措辞,“我对你没有。” 她的表情太过挚诚,魏元瞻先是错愕,接着嘴边泄出缕笑,朝她近了一步。 若非兰晔跟在后面,他真想拉她的手,把人兜过来。 “其实就算有,也没什么的。”魏元瞻豁达地说,“秘密么,又非谎言。” 知柔皱了眉:“瞒而不昭,不算谎言?” 闻及此,他垂眸望在她脸上,稍稍好奇:“你是这么想的?” 第149章 被他校对一般反问,知柔倒退着走了两步,然后旋身,恢复正常的仪容和步调,声音低低的。 “我只是觉得……它让人有距离,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对待挂心之人,不该如此。” 苏都也就罢了,她从来跟他不算太熟。可是阿娘为何总要遮掩,是出于担心吗? 魏元瞻察言观色,联合她的话意,肚肠里九曲十八弯地刮出一张面孔,嗓音矮了两分:“你在说苏都么?” “谁?”知柔诧异地转过脸,长睫密密,扇动了一下,随即无谓地弯唇,“他于我而言还没那么重要,我对他也是。” 果真如此?一听苏都在城外或有不测,你就跟着那个叫赵训的人跑了。魏元瞻看着她,终究没将腹诽应上唇舌,不轻不重地扔了一句:“也许疏离有间才是亲密呢。” 听着没几分道理,知柔却认真在想,阿娘对她……是疏离么? 眉心暗蹙,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好像回过味来,故作姿态地将身边人上下扫量。 “魏元瞻,你是要跟我维持距离吗?” 或许是知柔的错觉,她觉得他无视了自己的逗弄,反而笑了笑,眼神露骨地停留在她面颊。 观她有避让之势,魏元瞻轻佻地问了声:“你紧张什么?” “什么紧张,谁紧张?”知柔造作地咳两下,坦荡地与他对视,却未能坚持多久,霞色倾泻半腮,一股脑儿地向山路直前。 魏元瞻在后头笑她:“慢点走啊……你的马车停在何处?” 知柔始终甩着背影,回答道:“不用马车,裴澄替我备了马,就在山脚。” “兰晔,你去帮帮长淮。”魏元瞻返身望向兰晔。 他微愣,长淮有什么可帮?传个令的事,一去一回,这么长空隙,等他再至民舍,长淮早就领着弟兄们回营了吧? 可撞上魏元瞻流光般的眸子,里头装的是命令,不容反抗。 只好顿足应是,忙不赢蹬马,拨转马头。 第118章 拂云间(八) 她是解风情,还是与他游…… 春色挂在花梢, 兰晔走后,这条山路上只剩了两人一马。 为首的人影步伐稍快,魏元瞻笑了一下, 阔步上去,像儿时嘲弄她被刀割得不整的头发那样,拿食指勾了一缕悠悠晃动。 头皮被发尾的牵制摇得酥麻, 知柔下意识缩了缩肩:“……魏元瞻!”侧身推他的胳膊, “别弄我头发。” 魏元瞻笑颜依旧:“裴澄不会跟着你吧?我们一会儿去碎云楼吗,饿不饿?” “他应该会等姐姐下来, 送她回府。”知柔早晨用得不多, 出来前还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是有些饿,嘴边漾出缕笑, “吃鹅肉吗?我现在好像有点喜欢了。” “听你的。”魏元瞻的手钻进知柔袖子里,像清早的露珠滴过花瓣,捏了捏她的手背。 她侧过脑袋瞧他,被他笑看着,心门陡地跳一下,继而一种急促的温热闯入胸腔, 她渐渐把他牵紧。 刚用过弓箭,玉韘还不曾从拇指上摘下来, 狰狞的纹路抵触肌肤,仿佛一样凶器。 知柔将魏元瞻的手拎到身前,先是出于把玩玉韘的心思,却不知怎么,她的指尖逐次脱离刻纹,翻开他的掌心捻弄, 再游走到手背,格外认真地钻研了一会儿。 男人的手不如姑娘家娇嫩敏感,魏元瞻却忍得煎熬,好似掌心里住了一只狸猫,正在探寻如何闹他。 舞枪弄棒之处一刹成了弱点,他不禁收拢指头,摁住她,恰时闻她由衷说道:“你的手很漂亮。” 魏元瞻耳朵热得不行。 他心口突突直跳,完全被她牵动着,可侧眸望她,那双眼睛分外纯澈,忽然不懂她是解风情,还是与他游戏。 品尝到一点灰败后,他五指渐松,没能将手收回来——知柔一握,攥紧了他,还跟小狗似的前后甩了甩。 他的手感很好,知柔心道。温温热热的,宽大,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包裹,莫名有种安稳的感觉。 她慢悠悠地说:“上巳节,你会待在军营吗?” 三月三,正是侯府设春宴的日子。 知柔是听宋含锦提起,魏元瞻身为侯府世子,居然毫不知情。 他睐目看她一霎:“我也可以去找你啊。” 知柔喜欢这个回应。 她嘴角上扬:“好啊。不过……我不会一直等,你要早点来。” 话中有几分娇矜和催促的意味,魏元瞻唇边噙丝笑,只当她想早点见到他。这有什么难的,他的越影跑得可快了。 往前走了一段,望见山路下停着两府马车,不由自主地,他又念起“凌公子”。 “方才你身边的人是凌子珩?”魏元瞻突然问。 长淮昨日刚提过这个名字,今日听知柔对那男子的称呼,几近一瞬便记了起来——四年前,那个高傲如坚冰的姿态,可不正是出自一位凌公子? 知柔嗯了声:“他是十三姑娘的族兄。姐姐应了十三姑娘的邀帖,是来云山游春的。我不知道他也在。” 魏元瞻又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不见你对我说过‘回京再见’?” 知柔微愣,自己都不记得她说过的话,仔细回想,那应该是客套吧。毕竟他姓凌,是阿娘的姓。 越影在旁边慢慢踱步,尾巴似有蚊虫叮咬,频繁甩动了下,复又低垂。 知柔偏转衣裙,歪着脸端详魏元瞻。 他生得极好,眉骨挺拔,落下的阴影投在眸中,像深渊一般沉静,亦有溪水那样的柔和。稍一分神,便观察不出他眼里到底闪过了何种情绪。 知柔抵着他的目光,漂亮的双眸有探索、有戏弄、也有得意,抬起一边嘴角:“好酸啊。” “什么?”魏元瞻怔了下睫羽。 她笑着收回眼,抬手在颈前勾了一下,指尖掠过绒软的红线,声音好像自心脏里传出来,坚定的,有力的。 “收了你的东西,我就不会再收别人的了。” 话音不重,小时候的嗓子很清脆,分外悦耳,长大后变得克制了些,与她其人不像,听上去淡淡的,恍惚朦胧的月光。 一股强烈的跳动倏地填满胸怀,魏元瞻呼吸变得轻缓,试图遮掩这份过于明显的悸动。 对知柔,他的确有卑劣的占有欲,哪怕他知道不该如此,心念总是无法违抗。但他的喜欢其实并非那么强悍,无论她是否回应他的心意,他都喜欢她。 魏元瞻嘴硬惯了,有些话再想与她剖白,终究说不出口。相形之下,知柔比他敞亮得多。 他手一用力,拉扯着把她往怀里拽,带了几分贪恋的力道,又很轻,好似怕弄疼了她。 “知柔。”他低低唤着,没有下文。 一瞬间的惊愕后,知柔呼吸微乱,很久很久,她放松下来,动了动胳膊揽住面前这副温暖的腰身,下意识嗅了一下,有林子里的味道,然后才从他的围拥里抬起眼:“干什么呀?” 魏元瞻的手臂越箍越紧,腾出一只手来捏她的脸,再摸上眉梢,须臾,他望着她笑起来:“你的脸被我搓红了。” 甫一入耳,知柔颊腮更烫,赶紧推开他的胸膛,从他怀中挣脱:“不是要去碎云楼吗?你走快些……不行就把越影给我。” 魏元瞻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将她的掌心揽回身边,拇指连带着玉韘摩挲她的手背。 “你有没有想过去廑阳?”常遇之事,如今最近的线索就是凌家,“如果你想,我陪你。” 不料他会突然问这个,知柔在心中衡量着,点了点头,又摇头:“廑阳……我以什么身份去……” 论私心,现在的凌氏对她而言有极大的吸引力,她好奇阿娘生长过的地方,也想见一见陪阿娘长大的人。 但若是为了常遇的案子,她认为宋阆身上才藏着引线——当年那桩令他鱼跃龙门的谋反案,除了常家这宗,还能是何旁的? 那天,她叫宋培玉写下赔罪书,实则也压了几分侥幸之心。 魏元瞻素来不思虑这些:“管他什么身份,想做就做了。” 声音低,听起来格外温和,知柔瞥他一眼,那张不作表情的脸上有他自己都不能察觉的傲慢。 从前,她因此而厌恶他,现今瞧着,怎么愈发觉得有些可爱? 知柔无声无息地笑了下:“不愧是魏世子。” 魏元瞻听得额心稍蹙,顷刻又松开:“我是认真的。你若有意往廑阳,必须告诉我,不准偷偷离去。” 交握的两手脱离了,知柔再度转到他前面,十指扣在身后,步履偏慢,像猫,一点点精巧地后退,微仰着下颌打量他。 第150章 那眼神充满玩兴,笑容却明朗,仿佛此间春晖独映其身,荧荧烈烈。 “放心吧,我是不会丢下你的,绝对不会。” 这句话,知柔对魏元瞻说了两次。 第一次是现在,他满意地勾了勾唇。 同日的草原,北璃王帐飘起了一缕肃杀的风。 自新可汗上位以来,外敌、内忧如雪花般积攒不断。 燕公主启程归国的那一夜,可汗将塔尔部的贵女赐给恩和,又在新婚当日,往恩和帐中秘密递去了一道王令。 上称塔尔部勾连昆国,令他即刻带兵歼灭叛贼。 彼时,恩和尚未与阿拉木苏撕破脸面,他蛰伏已久,等待的是一个绝利的时机。 未逢其时,恩和接令后,不敢抗命,只将新婚妻子关在帐内,夜晚领兵突袭了塔尔部族。 将高贵的掌珠嫁给一个奴隶血脉的王子,塔尔部酋领本就对恩和心怀恨意。此战延绵多日,恩和一行被逼至鹿山,半月未出,所有人都以为他丧命于此。 隔几日,塔尔部酋领率军北撤,攻回王庭,怎料可汗早有防备,令其折损了三分之二的兵力,还眼睁睁地看着可汗拿他的女儿祭旗。 此役,北璃可汗既削弱了心怀异志的塔尔部,还将野心勃勃的十九王子喂于狼群,其威名迅速四散,然犹恐恩和不死,密遣一支军队往鹿山寻尸。 这队人马没有带回一丝消息。 二月草长,北璃的圣节倏忽而至。 对草原人来说,这是春日一桩盛大的庆典,各部聚集一处,盛妆打扮,歌声和鼓点声将整片原野唤醒,一直到晚上。 夕阳把天地染成琥珀色,篝火熊熊不熄,可汗拥着阏氏坐在上首,看着人们跳圈舞。 长风远远刮来身上还有些冷,阏氏将酒喂到可汗唇边,细嫩的腕子被他一把扣下,低头耳语了什么,她嘻嘻一笑,很快被可汗握着腰肢起身,返回到毡帐。 圣节之后,可汗病了。 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十九王子卷土重来,开始了狠戾的清算。 嗅察到王庭之变,北璃各部作壁上观,皆在等左沁部先为表率。哪想恩和没给左沁部反应的机会,次日便发兵直攻。 他带去的兵马膘肥体壮,而左沁部的马匹不知何故,一个个奔走迟缓,远不如昨。 骁勇善战的骑兵失了良驹,如同龙去头角,败退如潮。 二月底,恩和代可汗掌管诸部事宜,名号上仍是王子,但在整个北璃,已经没有他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了。 阿拉木苏如何也预料不到,当初他对父汗的所为,如今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唯一不同的是,恩和有意叫他活着。 是日,恩和与各部酋领议事毕,敖云领了三名女子进来,眉间堆着暧昧不明的笑:“王子,她们是乌仁图雅送来的,你看……要不要留下?” 这是恩和占领王庭的第七日。 十九王子被可汗杀妻,在草原已不是新闻。部族中不少他的拥护者欲献女结亲,只是仍有顾忌,未轻举妄动。 没想到,首开此举的人竟会是乌仁图雅。 恩和狭长的眼尾将她们一瞟,皱起眉头:“额吉?” 敖云说是,一步步走到他旁边:“乌仁图雅说了,王子周围没有一个轻手的人,才叫你身上的伤总是不好,是我们的错——不然这几个,就留下吧?” 恩和从毡毯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经过她们,帐中仿佛已没有了她们的容身之处,个个低眉垂眼,不敢与他视线相撞。 “王子?”敖云跟来。 “送回去。”恩和当即吩咐。 敖云清楚这个语气,没得商量。 “行。”他软了软肩身,像个吃力不讨好的怨夫,没精打采地把人带了出去。 原以为此事已了,几曾想,日暮时分,恩和于桦林遭伏。 树影里闪着银辉,地上躺着七八个人,喉咙落着细长的口子,血液在汩汩外涌。 敖云听了消息,即刻从大帐打马赶来,目光方一掠到恩和,匆匆跳下马:“恩和!” 急得忘了尊称,几乎是跑到他身前,在泛着月光的深蓝里,慌张地照探他。 “没事。”恩和避开了敖云过于仔细的视线,睫毛又密又直,向下微低着,将眸中的愤恨和痛苦一应关起来。 敖云顺势低眸,那几个杀手衣上绣着赤金双鳞,他在乌仁图雅送来的女子袖袍上见到过。统一的章纹——他们是那些女子的兄弟。 脑海中猝然闪过一分念头,寒意冷到了靴子里:“这是……她的意思?” 恩和盯着地面良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转身迈向溪边,将染满鲜血的刀抵入水下。 他的动作很躁郁,血没荡干净,刀背贴在靴上用力地刮了刮。 待那把刀恢复锃亮,他握了片刻,忽又起身丢进水里。 敖云只觉脑中横冲直撞的事情太多了,厘不过来,便按旧例问询一声:“王子,我将他们的头颅砍下,送给乌仁图雅?” 恩和未置可否。 稍刻,他闭了闭略微湿润的眼睑,再睁开,目色像一把刚开刃的刀,语气却留了情:“把他们的衣袍送回去,人……留在这。” 说完一路向南边走,月光正错落着打在背上,叫他身影更冷。 才出了这样的事,敖云寸步不敢离开恩和,他忙追上去:“王子,你去哪?木希乐这个废物,让他……” “别跟着我。”恩和冷酷道。 敖云微怔,缓缓驻了步。 往南,一直走,夜晚的风像燕人手里名贵的绸缎,凉丝丝地披在身上,并不扎人。 在没有起始和终点的丰茂中,仿佛一种天性,恩和的心思被草原抚平,不显一分波澜。 他走得很慢,路长长地铺在脚下,忠诚的马儿始终跟随他,在草地中嵌下两条新的蹄印。 不知走了多久,好似从桦林走到了另一片林子,不过树少些,更加粗壮。 恩和把马栓在一边,自己爬上大树,什么也没想,只是眺着南方。 月挂天穹,树干上垂下两只脏兮兮的靴子,在空中晃悠。 毫不意外地,他还是记起了谁。 恩和的汉话不算正宗,唯独喊她的名字时,甚至能操一口雅音。 “宋知柔……” 第119章 拂云间(九) 把他深藏的渴望引诱出来…… 魏元瞻与知柔回城前, 先去了一趟军营,把身上染了尘灰的衣裳换掉——不单在意修饰,更因为他想穿衬意的衣服给喜欢的人看。 眼下从碎云楼过到宋府, 天犹未擦黑,二人慢悠悠地骑马,快到尽途, 知柔先跳了下去, 把缰绳牵在手心里。 魏元瞻随后下马,脚步同她一样慢了下来。 对知柔而言,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和谁黏在一起, 想要时时刻刻看见他,触碰他。 突然好奇前几日他为何只写信,难道他不想见面吗? “军营是不是很辛苦?” “还好, ”许是忍耐的能力愈发纯熟,那些不如意在魏元瞻眼中就成了小事,他语调轻松,“就是操练啊……应付几个与我不相投的人。” 听他后半句,知柔几无阻隔地想起苏都,她对自己这位兄长有种复杂的感情。 被接到宋家之前, 她常常觉得自己没有来历,过于脆弱, 也过于敏感,所以儿时的她总是很愤怒,哪怕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早就掀起巨浪。 知晓身世后,这种感觉并未改变——依旧没有根基,漂浮不定, 像海面上一只无锚的小舟。 而苏都,他是一艘无人掌舵的巨型灵船,谁都想避开他。 知柔微低下脸,有发丝从耳边垂下来,魏元瞻的目光仿佛一直占据在她身上,才能这样快发现她的端倪。 他声音温煦道:“怎么了?” 知柔依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那双黑漆漆的眸中有直白的担忧流露着。 和魏元瞻待在一块儿,令她有种难以言喻的踏实。 “我们能每天都见面吗?”知柔忽然问。 魏元瞻愣了一下,眼前透亮的目光似乎要看进他心里,把他深藏的渴望引诱出来。 不及回话的片刻,见她拧起眉,好像在控诉——不能吗? 魏元瞻嘴边衔起一丝笑,手指自然地碰上她的头发,帮她将那缕青丝勾去耳后:“当然了。公平起见,明天等我来找你吧。” 手从她的耳朵移到掌心,左右看了几眼,趁着周围没人,他突然弯腰偏下来,亲了她一口。 太过急切,嘴唇蹭在了耳垂与颊畔相连的地方。 柔软而熟悉的触觉贴着耳朵划过,很短,或许不到一息,却实实切切有一种电光石火的冲击感在四肢蔓延,知柔顿住了。 第151章 亲完她后,魏元瞻当即退开两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地摸了摸越影的脖子,回首瞧她仍未动弹,倏而笑道:“知柔。” 她望过去,他重新牵了马缰,似要把她彻底送至府门下:“走啊,快到了。” “难道你不想回去?”他添声。 知柔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魏元瞻见了又笑。 适才反应过来,她视线警醒地朝四下瞟望,的确无人经此,神经方得以舒缓。 她迈开腿跟上去:“你这样取笑我,迟早会后悔的。” 语气很轻,两分衅色落在眼梢,末了一句简直跟激将似的。 “你忘了吗?我学什么都很快。” 纵然清楚她的个性,听见这样的话,魏元瞻依旧怔了须臾,旋即笑开,宽瘦的手掌在脸上遮了一会儿,放下来时,嘴角的弧度仍然上扬。 “好好好,”他应着,不轻不重地用胳膊撞了下她的肩,脑袋偏低一些,用一种讲述秘密的音量对她说,“我翘首以盼。” 一股热流登时从心脏蹿到耳根。 知柔别过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所幸府门已至,她赶紧丢下“明天见”就跑上台阶。 直望她的背影狭入朱门,魏元瞻才跃上马背,好似在回想她的一举一动,唇角复拎了拎,根本收不平。 翌日午时,知柔在樨香园陪凌曦用饭。 前些天,凌曦忽然于房中晕倒,把知柔吓了够呛,大夫来瞧过才知,原来她不能食胡椒。那之后,知柔与她共餐定会先尝一口,确认无误再递给她。 一片浅金色的晴光嵌进窗内,照得凌曦的面目比之前鲜亮许多。 知柔目不转睛地睃她,被她发现,清楚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睫影簌动了下,迅速垂眼。 那双得天独厚的眸子令凌曦想起从前在图中瞧过的西域猛兽,好像“它”突然伏下来,把脑袋掩进草地里。 她不由得笑了,慢慢搅动汤勺:“厨房之人不会再粗心,你无需每回都亲自尝验。”话罢又问,“你今日不出门了?” “我在等魏元瞻,他还没来。” 遥想当年那个憨态可掬的稚子,凌曦眉眼弯了一弯,没再继续追问。 将半盏羊肉汤喝尽,心下念及琛儿许久未至宋府,本欲问知柔他安否,却莫名压制住,敛袖为她布了几样菜馔。 自琛儿回来后,知柔的言行便有些小心翼翼。 凌曦不明所以,只隐约觉得,她好像忧心自己不能得她喜欢,可若细察,她举止坦荡,又没一处不妥。 知柔仿佛能窥见凌曦的心思:“其实……苏都前些天在城外与人交手,受了伤,我怕你担心,不敢告诉你。如今,他应是好得差不多了,定会来探望阿娘的。” 凌曦略顿了顿,心口微涩:“柔儿……” 闻及此,知柔旋即抿出枚笑,推说要去教三姐姐射箭,便起身:“我晚些再来陪阿娘。” 从小到大,知柔不习惯回避问题,哪怕手法再青涩、粗糙,也会直面地解决它,唯独这件事让她想逃避了。 本能地,她不喜欢和阿娘讨论苏都。 “柔儿!”凌曦跟着拔座,没许她走。 较从前稍高的语调,令知柔觉察出一丝严厉。她只得站住脚,碾动靴子回身,再欲挤出一个笑容却做不到了。 知柔的眉毛矮着,像只受伤的小兽,目光莽撞地望着她。 不知怎的,凌曦胸口一阵发紧,隔会儿才将语气平缓:“习射可急于一时?不能与我……再说会儿话吗?” 知柔善于表达,有任何不满都会通过言语发泄出来,然后才是行动。 是凌曦将她养成这般——她不是在男人的权威下长大的人,从小就比所有孩子都野,她想保护阿娘,亦要自保,所以擅长反击,擅长争取。 可是最近,她很少用言语来陈述情绪,只是笨拙地陪伴在凌曦身边。 低弱的声音入耳,知柔陡地咂出几分委屈,手指渐渐收攥:“我想说的……不管我问什么,阿娘都会告诉我吗?” 情绪开了一条口子,余下的话自然而然地倾泻出来。 她看着凌曦,澄亮的瞳眸里圈着一池水光:“阿娘为何要躲着我,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你和苏都之间,究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近乎一样的眼睛怀着情感直视,刹那间,凌曦脑中闪过了琛儿初来见她的那日。 是二月初三—— 房外响起叩门声:“阿娘,冯公子到了。” 此值正午,和暖的阳光移入屋内,凌曦起得有些急,声音却是克制的:“请进。” 知柔推开房门,率先一步走了进去。比起窗外适宜的春风,屋子里暖融许多,凌曦坐在榻上,光晕只能晒到她半张面孔。 大约过了十步,知柔带来的男子才从门外迈进来,身形如松如鹤,有文士般的儒雅,亦有武将般的孔武之风。 像极常遇。 凌曦的目光一下便落在他身上,那双素来端庄的眸子如今却蕴着起伏的光华。 她仔细地照探来人,确确实实是一副陌生的轮廓,与记忆中稚嫩的容貌太不同了。 男子眉目深静,伫立了半晌,方才向她行礼道:“晚辈见过凌娘子。” 那副嗓音听着沉稳,又像在深深遏制着什么。 凌曦竭力压住搐动的唇角,朝他莞尔:“快请坐。”又道,“我久居深院惯了,少与外人往来,只得定在此处见面,礼数不周,还请冯公子见谅。” 灌入耳中的音色与昔年所闻几无差别,只不过加了时间的沉淀,带有几分坚定而厚实的韵味。苏都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拢,依言在旁边的杌凳上坐下。 知柔立在不远处,腿边就有一根圆凳却不愿坐,仿佛随时预备离开。 “听柔儿说,冯公子曾居北璃,今年年初才回到燕京。公子是……如何去的北边?”凌曦问。 苏都默然片刻,覆下眼睫:“晚辈幼时家逢变故,与亲人离散,一路向北流亡。幸蒙北地一猎户相救,方得苟全于世。” 家逢变故,亲人离散。 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语调是平和的,却并不自然。他垂着眸光,一副晚辈聆听尊长教诲的姿态,背脊端得直,未曾抬眼。 凌曦鼻尖先酸涩起来,喉中如堵物,视线一刻不离他身。 实话说,面前的青年没有一丝琛儿的影子,他内敛安静,衣裳普通,放在膝上的手很硬朗,肤色比常人偏深一些。 细瞧他的五官,那对挺拔的眉骨似承继了常氏血统里的特征,因低着眼睑,难观全貌,可这样一个人坐在身前,她怎么都觉得不错。 若真是琛儿……心仿佛被一双巨手碾过,发疼发滞。 凌曦不敢想象,那张扬骄纵、虽尚武,却仍有一身清贵公子作派的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草原安身,又是受过怎样的苦楚才会变得如知柔所言,成为一个行走刀尖、铁腕嗜杀的修罗。 稍在脑海中描绘她缺席的十数载,不知何时她已支撑不住,只能用掌腕用力嵌着腿面,急促地喘着气。 苏都看见她的动作,顷刻起身走到榻边,伸手扶住了她。 须臾,凌曦抬眸,对上男子垂望下来,与知柔、常遇一模一样的眼睛,那里面饱含情感,复杂,厚重。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方得以令她不在孩子面前失态。 房门“咿呀”一声,知柔的身影悄然退了出去。 手臂上的力道随之稍释,他慢慢直起身,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偏首睐了门扉一瞬,没有说话。 知柔的离开,凌曦明显察觉到了什么,然不敢笃定,兼因心绪激动,那分不知名的念头便叫她暂且搁置了。 她声音低哑,复望向他,嘴边含着一点微笑:“柔儿是坐不住的性子,跟她兄长一样。她尚未出生前,她的兄长便盘算着要教她攀藤摘果、觅水捞鱼。只可惜,他们没能一起长大……” 闻及此,苏都强忍着喉间涌动的疼痛,重新坐了下来。 榻上的人影有些羸弱,语速变得慢了,涩然道:“公子所逢巨变,这两个孩子也经历过,只是柔儿太小,琛儿……他那时也才七岁,原本富贵天成,众星拱之……那年的冬天一直下雨,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出京城,去到那样远的地方……” 苏都回忆昔年血肉模糊的双足,他当时便已不觉疼痛,唯有思念和仇恨充斥周身。 若他再怯懦一点,抑或对双亲的眷恋再深一点,伯颜就不会有机会带走他。他亦无法如今时这般,亲身面对阿娘。 他欲出言宽慰,然而注视她布满疼惜的眼睛,胸腔蓦地紧了几分。 第152章 谎言溢不出口,真相又太叫人伤情。 许久之后,他低低道:“心之所向,终有归期……已是最善的结果。余下的,无足轻重。” 凌曦不知自己究竟想听见什么。 他所经所历,她难以释然;若真得他倾诉,她又恐自己不忍听。 最后抿出一个笑,眼角带泪,已有一行沿着她腮边滑下。凌曦匆匆拭去,转过头去看窗外正踱步的人影。 “她幼时见旁人都有兄弟姐妹,总是艳羡,见到年长些的孩子,便将‘哥哥’‘姐姐’挂在嘴边,很讨人喜欢……有一回,她跟私塾里的孩子在河边嬉水,我去接她的时候,她牵着一个男孩的衣袖,不肯放开,那时她才四岁。” 忆及此,凌曦没忍住笑着摇头,入窗的风吹拂鬓发,她抬手抿过。 “回到家中,我问她,是不是那个孩子欺负她了,所以不肯放手。她摇摇头,说不是,她只希望自己也有一位兄长……” 苏都的目光透过窗扇,落在那个与他拥有同样血脉的女子身上。 幼年的记忆于他而言已经褪色,但是望着知柔,胸膛里总会生出一分色彩冲上眼眶,膝上的手慢慢握紧了。 后来,在很长一段静谧中,凌曦忽闻一声低得几乎听不到的“母亲”,眼皮剧烈地颤了一下,看向苏都。 他弯起沉重的嘴角,唤:“阿娘……” 终难以为继,凌曦眸中的泪水几如雨下。 那日以后,苏都得空便往宋府,闭口不谈自己在北璃的往事,不过偶然询问一些当年的微末细节,恐知柔见状多思,她几番支开她。 此举竟让知柔烦心更甚,凌曦早该觉察的。 知柔想要兄长,但瑾琛对她而言,不是兄长那么简单。他们彼此缺失的情意,怎可能因身世如此,便欣然受之? 双目被渐渐晒进屋内的阳光刺得发疼,凌曦将手覆上去,握住知柔。 “我和琛儿并非避你,是我不愿叫你沉入这些过往……保护你们原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柔儿……” 听她微哽的嗓音,知柔手在发颤。 霎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指节微微收握,回攥那双被岁月侵蚀,骨感更重的手,喉口吞咽了一下。 尚未启唇,又听见她道:“我明白,你不喜我囿身宅院,对你有所隐瞒,可我只是……只是害怕。你离开我的那三年,我真的……” 凌曦语意忽滞。 知柔北上,她没有一日能够安寝。 基于五脏中相似的情绪,时隔十数载,再度冲袭上来。她一次次记起常遇,记起所有常家的面孔。 若非知柔,她当年定会毅然决然地回到常府,断不会让任何人夺走瑾琛。 她已失去过一回,何堪再忍受第二次……剖心剜骨之痛。 偏命运弄人;偏偏她的知柔,浑然不觉此行一别,或许难能相见,犹反过来宽慰她,称自己会拼尽全力,一定,一定回到她的身边。 是自己没把知柔护好,她无比自责,亦深晓知柔的秉性。若将旧事尽诉于她,以她冲动赤诚的性子,如何不会行危险之事? 室内的辉光,将凌曦和知柔的影子印在隔扇上。 “我不敢将一切都告诉你,因为这些本就不该由你来承担,我也不想看着你,不顾己身地为我……” 话犹未全,两条手臂自她腰间穿过,紧紧拥住了她。 知柔外放、浓烈,从小就喜爱把自己塞到她怀中,“咿咿呀呀”地畅说不停。待她逐渐长成,与凌曦虽然亲密,却不再跟小时候一样黏她了;凌曦表达感情的方式是传统而含蓄的,鲜少如今日这般直白,更遑论主动接触。 是以,在知柔刚回京的那天,她都没有去拥抱她,眼下被她用力搂着,才发觉自己对这个怀抱也渴望了太久太久…… 她抬起胳膊,把她的肩膀压入怀中。 “我不问了,阿娘……”知柔嗓音低低的,潮热的气息卧在凌曦衣上,灼烧她肩颈的肌肤。 话说开后,知柔在樨香园待了良久,破天荒地与凌曦谈起草原之事。她言笑晏晏,直把太阳说到西颓,才从樨香园辞去。 夜晚,屋内燃起灯。 知柔大半张脸浸润在烛光里,手中正一笔一画厘弄常遇案的线索,不知缘何,忽将笔一投,已成的纸张被她卷起捏皱。 魏元瞻食言了。 这不像他。 知柔手指在揉成一团的废纸上握了又松,实在有些着急,她想见到他,就现在。 当即起身换了一套利落的衣裳,才往外走,星回迎面撞上来:“姑娘要出门?这都戌时了。” 知柔一边朝院首踏步,一边扭头对星回道:“星回姐姐,你快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星回哪肯离开?她步履不停地追着她,自打上次,四姑娘有了夜不归府的先例后,她心里总有些顾忌,便问:“姑娘是去哪儿?” 知柔答得实诚:“我去见魏元瞻。” “这样晚,姑娘有什么话不能等明日再说?万一三姑娘又来找您,我真不知该如何做了……” 她话才说完,知柔脚下停顿,安抚似的答她:“三姐姐若问起,实言以告便是,她都明白,不会为难你我。” 星回听她这么说,忽觉得哪里不对:“姑娘……” 这一声太轻,也太迟了。 知柔一个闪身进了绝珛。 那是三姑娘的院子,星回没有再跟。 未几,知柔从最短的路翻到曲妃巷,驾轻就熟地取了马,一路疾驰。 第120章 拂云间(十) 忽然对调,魏元瞻感到分…… 温热的气息拂进衣领的时候, 魏元瞻第一反应是惊愕。 不知她是何时过来的,也不记得自己先前在做什么,只有又软又轻的温度霸占在他怀中, 她柔软的唇像烙印一样,没有章法,一下下亲昵地啄吻。 魏元瞻轻喘, 喉结难耐地上下滑动。 窗外的风刮入屋内, 烛火顷刻被吞灭了,月光描摹一副滢润的肩, 他将修长的手掌贴上去, 指腹缓缓游走。 “你……”声音沙沙的,想问她为何会来,话还不曾出口, 那湿润的触感落在颊畔,然后开始扩张,粘腻细致地攻回他的唇。 这个吻没有之前的羞怯,带着一点占领的意味,魏元瞻怔愣了一下,便用手掌把她更深地揽入怀里。 二人的亲近中, 他一直是主动的那方。 忽然对调,魏元瞻感到分外新鲜, 他的手在她背上细细摩挲,呼吸愈发燥热,勾挑人骨子里最原始的兽性。 起初的温和忍耐慢慢变成欲望,他手劲蓦然重了,有些强硬地按住她。 攻守交换的刹那,他猛地睁开眼。 幽青的天色自帐布渗透几许, 魏元瞻躺在床上,在军营。 果然是梦。 他坐起身,短促地匀了匀气,掌心下意识收拢,好似贪恋梦中柔滑的触感。 待缓过神后,他嗤一声笑了,睫毛微微低着,自嘲一般:“究竟在想什么……” 因她昨日不甘示弱的一句话,他便如此期待么? 魏元瞻扫腿下床,把靴子穿上,走去旁边盥洗。水滴沿着脖颈滑入衣衫,凉津津的,抚平身上未消的余热。 视线刚一掠去桌案——几本兵书下压着他与知柔的书信。 神思被拨到了数日前。 那日,魏元瞻刚打军营回来,二话不说便去了宋府。太阳隐在云层底下,整条街明亮,却并不眩目。 将至府门外,他突然勒慢了马,在宋从昭的定视下收缰,翻身下去,走到他面前。 “姨父。” 听见他唤,宋从昭很轻地点了下头,目光半是审察、半是嫌弃地睃他一会儿:“来找柔儿?” 魏元瞻轻挑嘴角:“是,我来见知柔。” 话音甫落,宋从昭当即皱眉,声音文邹邹的,听不出太多怒气,但那双含藏万象的瞳眸返着雪亮的责怪。 “你还小吗?还跟从前一样带她到处跑,不晓得男女之别?” 魏元瞻有点恍惚地眨动眼帘,眉心慢慢蹙起,以一种争辩的、诚恳的、又近乎请求的口吻轻声回道:“我想娶她。” 仿佛是听差了,宋从昭浓眉微挑:“你说什么?” 魏元瞻紧张,比亲口说与知柔时心跳更甚。他握住掌心,长直的睫羽底下露出一双黑漆漆、直勾勾的眸子,郑重道:“甥儿想求娶知柔,我要娶她。” 才过耳,宋从昭脸色隐隐松动。过去虽知元瞻与知柔走得近,却不知是近到这般,亦不知阔别三年,竟还能生出如此情感。 少年赤诚的模样令他无端忆起自己少时,语调一下和缓了几分,问道:“元瞻,你的心思,令尊令慈可知晓?” 第153章 魏元瞻喉口微噎,抿了抿唇,眼神却直白,好像要将全部的心意晾在太阳底下—— 他向父亲坦陈不止一回,父亲对知柔毫无成见,但不知怎么,总是欲言又止,劝说不急;母亲一如往常,似乎先前没能掌握姐姐的婚姻,便死死攥住他的,为了此事,母子言辞交错,颇有龃龉。 闹得最凶的那回,许月清道,倘若何时他的肩上能抗住侯府,那么一切皆由他说了算。 于是自那天起,魏元瞻心内除了帮知柔揭开谜团,另有一样渴求。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更清晰了,未着一丝遮掩,诚诚恳恳地说:“姨父所虑,我定会解决。甥儿下次再执聘雁登门。” 这日以后,魏元瞻再未进过宋府,倒是有一回没忍住,偷偷摸摸翻了墙。脚刚落地,心里就自疑起来——难道从此往后,他见知柔都要这般鬼祟?他又不是贼。 种种情绪揉杂一处,魏元瞻思索几日,打算依照之前定好的,先解知柔之忧。 不料云山一行,她就这么平直地闯回他的视野,哪还记得条条框框的束缚,只想走到她面前,让她看见他。 思及昨日,魏元瞻弯唇笑了笑,把衣衫套好,踏出营帐,天还没完全透亮起来。 待午时操练罢,他巡视一圈,侧首问长淮:“武垚呢,怎么不见他?” 魏元瞻对自己手下的人,过目不忘。 长淮回道:“他因病家去了。” 魏元瞻听了稍一颔首,未再多问。 一个时辰以后,皇宫里的人忽至营中,对魏元瞻行礼道:“殿下有请。” 原来前些天,长风营收纳不速之客的消息,不知如何传到了皇后耳中。 本无他事,可听见是宋府女子将人带去求见魏元瞻,皇后便有些起疑。 上回见过宋知柔,她派了影卫跟着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是神出鬼没,时常上一瞬还在眼前,下一霎便再无痕迹。 跟了一个多月,影卫来报,称其会面最多之人是魏世子。兼军营一闻并着传来,皇后心生疑窦,忖度有时,着人去请魏元瞻。 终是朝臣,本不该请他入宫晤面,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陛下对皇后此举颇有纵容。 魏元瞻被引进阁内,未易服,做一身军旅打扮,此时佩剑已脱,瞧上去很有些儒将之风,越发叫人想起他祖父年轻时的样子。 “臣参见皇后殿下。”他在上首几丈处单膝跪地。 皇后叫他起身,面容含笑:“上回在这阁中见你,也是三月,四年前了。那年你与贺尽山家的大公子闹得朝野皆知,要你去认个错,险些是‘残害’贺家,如今……倒颇有几分阿兄当年的风采。” 一提到魏老侯爷,少年垂着眸光,缄默不语。 皇后邀他坐,命人奉茶,继而望他笑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常来宫里陪皇太孙,你们俩呀……那么大点年纪,有趣得紧。” 皇太孙长魏元瞻四岁,宫里与他同龄的孩子不多,性格大体恭顺,除了魏元瞻。 二人明明不合,勉强才玩到一块儿,可皇太孙就是喜欢他那生龙活虎的劲儿,有时他爬到自己头上,皇太孙口中虽要发落,行径上总是不了了之。 皇后突然谈论年岁,魏元瞻怔怔抬了下眼,模糊的光晕中,她威严而柔煦的目光直射过来,两者兼容的情态便叫人觉得不真。 未几,她莞尔垂问:“我瞧鸣瑛最近正为你加冠礼择选礼物,方恍神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不知你母亲替你看中人家没有?” 话罢呷了口茶,见他不言语,又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有心仪的姑娘,早些定下的好。” 魏元瞻适才开口:“臣确有属意之人,眼下正在准备。” “哦,是哪家千金?” 她言语间似有查探之意,魏元瞻不明因由,只低眼道:“臣……尚未得回音,不敢唐突言之。” 闻及此,皇后慢慢笑起来,调子微高:“长大了啊,知晓自己从前是个莽小子了。” 魏元瞻嘴唇微微抿着,状似羞赧。 太阳西倾,流淌的辉光将地砖烤成明晃一片,将皇后眸中笑意逐寸照得浅了。 她问魏元瞻:“皇太孙强将你留在京中,你不怨他吧?” 若无皇太孙插手,把长风营的摊子丢给他,此刻,他多半已跟高弘玉回了兰城。 魏元瞻道:“殿下之命,臣自当恭从,哪敢埋怨。” “你这孩子……”皇后轻轻摇首,做出无奈又偏惯的模样,顿了顿,亲慈地说,“军中若遇棘手之事,尽可言于我,也算我替你祖父照料你一二。” 皇后的声音像一截丝滑的绸,拂得太轻了,如有实质地刮过耳畔,叫人身体发麻。 魏元瞻被她所语惊到,面上未表现出来,起身踱到室中:“殿下厚意,臣不敢当。军中一切安稳,臣并无忧患,也请皇后殿下与陛下放心。” 他搬出陛下,皇后悠悠闭口,不再谈论军中。 两盏茶尽,魏元瞻称职务在身,与她请辞。 皇后身边侍立的太监送他出去,折返后,垂眸轻说:“奴婢瞧着,魏世子倒不像在隐瞒什么,许是那人看错了。” 心想藏匿之人,哪有这般坦坦荡荡——倘真有什么不欲为人知,长风营那几双见过的眼睛岂可安然存至现在?更兼宋四姑娘一名女子,何来胆量擅闯军营。 皇后斜睨他一刹,笑道:“阿兄的好孙儿……到底还是太年轻啦。” 魏元瞻出宫后,回想前事,没来由地察觉到几分古怪。 长淮拉了两匹马在道旁等他,二人一前一后,韵节稍慢地转入街巷。 正哺时,街上香气流窜,食铺、酒肆杂立其间,行人们熙来攘往,落花一般打身边逝去。魏元瞻眉宇微拢,突然问:“你可知武垚家在哪处?”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提起此人,长淮心中疑惑,摇了摇头:“是他犯了何事?” 魏元瞻缄了片刻,双腿一夹马腹:“回营。” 弄清了武垚居所何在,喊上长淮兰晔,魏元瞻亲自去了一趟武家。 傍晚幽静,一只玄鸟哀噪着飞过竹林上空。 长淮坐在马背上望前边茅屋,下意识收攥缰绳,侧眸看向魏元瞻:“爷,有些不对。” 行伍之人,对危险有敏锐的嗅觉。魏元瞻亦有所感,更加验证皇后今日见他并非无意之举。 他双足挂在马镫上,腰身板板正正,须臾,催马绕开北门:“去看看。” 马蹄声沉闷地踩在泥土里,还没稍稍靠近,魏元瞻勒停了马,向兰晔使去眼色。 周围有人设伏。 第121章 拂云间(十一) 对知柔,他的确是很克…… 夕照光线下, 万物静谧。偶尔飘来一些风叶声,林中藏掩剑光。 三人都没再催马。 兰晔长淮各自巡睃周围,手放在了鞍边的挂刀上。 于武家外设伏, 想必期待的不会是他们三人。魏元瞻疑惑了——武垚一个兵卒,谁要对他下手? 思绪微转,忆及皇后今日几句垂问, 又是“心上人”, 又是“军中”,如她意有所指, 难不成……是想从他身上打探知柔? 皇后曾传唤过知柔入宫。 魏元瞻心中思索, 有个荒谬的猜测。 念头稍定,他偏首望向来路,林中地势弯曲, 视野较窄,不易远视。须臾掣辔掉头,用寻常音量说道:“不等他了,走吧。” 兰晔二人不解其话意,却默契地随他勒马,撤行到最初过来的位置, 见他再度停下,方跟着驻足。 霞光愈发弥散, 一切事物都笼罩在暗昧之下。 埋伏的人未追上来。 魏元瞻问:“营中谁与武垚交深?” 兰晔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他为何要找武垚,听了他的话,嘴边扯开一抹玩笑似的弧度:“他那个土匪行径,我瞧酒肆跟他倒比较熟。” 说完扭头回顾一刹,走了走马,和魏元瞻并排, “爷,他这是招了什么祸啊?” 看地上有新翻的泥痕,坐落三处。如此布阵,倒像是军中出来的手笔。 魏元瞻也想知道他惹了什么腥。 抬头瞧一眼天色,答应了要去见知柔的,可是武垚一事,他直觉与皇后有关,欲待查证。 遂吩咐道:“兰晔,你去趟宋府,代我向知柔转告,我晚些过去找她。”又望向长淮,“你我守在此处,等武垚现身便把他截下,不要惊动后面的影子。” 兰晔不放心,双眉紧紧扣了起来:“若那些人听见动静,追过来,爷跟长淮应付得了吗?我瞧他们有七八个,或许还多。” 魏元瞻眼睛带点骄傲的锐气,唇角似有若无地提了一下:“我连他们都对付不了,不如去太仆寺养马好了。” 第154章 兰晔仍不情愿,他想跟魏元瞻留在这。 不等他开口,那双神气的眉眼掠过来,目含催促。他犹犹豫豫转头,猝然听见旁的马蹄声靠近,眸光一下投往前路,聚精会神。 视线里隐约有人影在晃,武垚执酒囊的手举起来,松垮垮地揉把眼睛。前面是三个人,身姿笔挺,容貌却像隔了一团棉花,探究不清。 前几日,他从一位贵人那儿得来些银钱,向营中告假数日,流连城内。 许是那笔银子收得并不心安,此刻见附近有人围堵,冷不丁警醒了些,甩了甩脑袋,把手垂向马侧。 不料他会这时出现,魏元瞻眼里露出惊讶,随即与长淮二人交换眼神,又对武垚做了副撤退的手势。 这是军中最基础的比划,武垚瞳仁猛缩,下意识大喊:“你们是何人?” 话即出口,魏元瞻咬牙低骂了声蠢货。双腿一夹马腹,忽然见寒光朝他飞跃而来,肩膀蓦地偏转,尖利的白刃携风擦过,呜啸着钉入树干。 霎那间,林中鸟兽扑棱翅膀,带着惊觉的意味,“啪”一声穿破了寂静。 魏元瞻回脸怒视武垚,兰晔勒马顾忌身后,长淮已率先追了出去。 原本守在武垚居处的人马很快涌过来了。 冷箭自背后袭击不断,因不知魏元瞻的身份,只当作同伙,没有手下留情。 武垚吃了酒,刀法极不稳重,却记着逃命,马蹄急促地冲进了霞色里。 埋伏的人不止七八个,无一庸才。如果只为了击杀一小小兵卒,不必费这般干戈。 魏元瞻臂上、肩膀被翎箭刮破,袖袍也叫刀割断了,瞧上去尤为狼狈。兰晔顾不上许多,连忙推了魏元瞻一把,说道:“爷你先走!” 魏元瞻没太理他。和这群人周旋,他像在战场上厮杀一般,招式狠戾,却没下死手。 那行人似有察觉,交缠多时,他们领头者突然吹了一记嘹哨,所有刀锋在“锵”声后一刹收势,向密林中撤去。 隔了会儿,魏元瞻才松开手里的刀,回头看兰晔披头散发,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掌扶了扶他的肩膀:“可还好?” 兰晔擦把脸,染血的头发被随便糊到颈后,咧嘴答应一句:“他们要是胆肥些,我还能再跟他们干两天。” “德性。”魏元瞻嗤笑,二话不说翻上马,往长风营疾驰。 半路遇见长淮带人赶来,急忙勒住缰绳,问道:“武垚呢?” 长淮面色踟蹰,魏元瞻没功夫听他讲,径自打马回营。 到了营中,魏元瞻掀开军帐,模糊的烛光下,武垚一张脸几无生气,简直像具尸体停在殓房。 军医瞧人进来,有些束手地站起身:“魏指挥……”边上撂着几支翎箭,是从武垚身上取下来的。 魏元瞻脚步停顿,缄默了一阵,随后折背出去,独自站在外面,将滞闷的气息排遣掉。 月色深浓,晚风吹动衣袍,发出些恼人的声响。 长淮跟了出来,窥着主子一脸沮丧的神色,踌躇道:“军医未至前,我擅自问了武垚,是否知道何人欲加害于他。他口齿不清,手中却紧紧攥着此物。” 魏元瞻低眼去瞧,片刻,将东西接到掌中。 是枚绣囊。 女子之物,魏元瞻接触有限,却也能从面料上摸出来,此非寻常人家制得了的。 长淮琢磨着问道:“爷,是在宫里发生了何事吗?” 自打皇宫里出来,他一天都没怎么说话,除此之外,还对个普通兵士格外上心。 魏元瞻并不十分确定林中之人就是皇后的鹰犬,知柔的身世亦不可透露旁人。 是故,面对长淮,他只好摇一摇头,眸光睇一眼身后:“给他安葬了吧。” 说完没有别的交代,去帐中拿了干净衣裳,又跨了马,身形逐渐化为一星墨点消失在辕门外。 京郊的山林多,最邻近长风营的小河长年以来被这些军士所占,前往浣洗的百姓愈发少了,越是深处,越冷清得吓人。 魏元瞻蹬着一双高筒革靴,一只手拎着换好的衣物,踱到马旁边,将衣裳随意塞进鞍袋,继而牵过缰绳,大步朝道路上走,草叶在他脚下沙沙作响。 倏然,鼓点似的马蹄声自远处奏起,待它越来越近,他一扬脸,看见了知柔。 马背上的人影如同初升的太阳,魏元瞻的全部注意不由自主地涌向她。 大约还有十丈远时,她连忙勒马下来,靴子落地的那一瞬间,膝头微颤,她却连喘息的空当都不留,一头朝他奔去。 渐渐能看清他的容色,那双腿又逐步缓下了。 知柔站在魏元瞻身前,与他之间隔了一臂,琉璃般清澈的瞳眸凝着他。 魏元瞻怔忡有时,旋即愧疚地向她表白道:“我没忘记与你的约定,是后来发生了些变故,我的衣裳……我想收拾好了再去找你。知柔,你没有生……” 话还不及落全,怀中骤然扑进来一副柔软的身躯。 魏元瞻一怔,好似迷糊了。 又是梦吗? 把他抱在身前,温暖强壮的胸膛紧贴着她,知柔急躁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慢慢跳得平稳。 “我以为你遇到麻烦了。”她声音收拢在他怀里,闷闷的,像呢喃,手隔着单薄的衣料在他背上摸索。 “头发怎么是湿的?”她抬起脸,瞟了下粼粼水光,“你在河边洗澡么?” 魏元瞻浑身上下都警惕起来,脑子里纷乱地想到什么,心如蚁爬。可再看知柔那副纯洁的表情,实在让人难以把她的形象与那场荒唐的梦联系在一起。 魏元瞻的耳根在月色下悄悄红了,低垂睫毛:“嗯。” 有夜色掩护,知柔未能觉察他的异样,只是后知后觉发现两幅身体凑得太近了,胳膊缓缓松开,脱离了他的怀抱。 马儿踱了上来,在知柔身后低着头,长尾轻摆,不时抬起脖子蹭蹭她的肩。 她折身揽起缰绳,眉头无意识地蹙紧了,好像有点紧张:“你刚才说变故,什么变故?”她飞快地看了魏元瞻一眼。 “营里的事,已经了了。”泠泠月光照在她无暇的侧脸上,魏元瞻有些痴迷地望她一会儿,适才转首打量周围,低声问,“你上回见到皇后殿下,她可有与你说什么?” 知柔敛神回想:“殿下好像疑我身份。” 其实她的身世,起初她自己都认为可疑——宋家的女儿,怎会多年教养在外?她那时尚小,已觉荒唐。 “你今日进宫了?怎么突然问我皇后殿下?”知柔反应过来,步子停了一停。 魏元瞻点头:“我觉得殿下言辞间像在探问你的事。”不多时,又道,“你近日可有见过苏都?” 知柔不懂他的话意:“上次从你营中离开后,一直是他手下赵训与我传递消息。”略微思索,说,“皇后是疑他吗?” 魏元瞻道:“明面上看不出来,但我营中……” 他将武垚的事讲与知柔。 听完事情始末,知柔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露出一许惊诧:“你的意思……是买通武垚的人下的手?” 她没有直白地谈论皇后,心里不解。 伏击一个独行的兵士,用不了那般多的人手;可若是为了等魏元瞻,为什么呢?不是都说魏皇后与老将军兄妹情笃,对魏元瞻这个侄孙也十分亲近,怎会如此对待? 魏元瞻对她太熟悉了,她的表情在传达什么,他一目了然。 嘴角噙着一点轻嘲的笑,说话没什么避忌:“军中告密者,论罪当斩。殿下她……或许是想帮我吧。” 知柔沉默了一会儿,眸光低下去:“对不起,我不该把苏都带到你营中,给你招麻烦了,我……” “胡说八道。”魏元瞻皱眉将她的话截断,声音还很轻,目光毫无保留地看着她。 “若你遇事相求,心中却不曾想起我,或不敢来找我,我会很难过的。” 他模样认真,那对英俊的眉眼里是她领略过的情意,直白而丰富。 知柔微愣,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她九岁认识的魏元瞻,那会儿的他太讨嫌了,可他总会耐心听她言语;会在她沮丧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会借口不爱吃,扔给她好多东西;还会在她头发被割断后,一言不发地帮她把不平整的发尾编成辫子。 他们相识未满十载,为什么觉得他陪了自己一辈子那样久,久得厚重,无可替代。 顺着他末了“难过”的话茬,知柔俏皮地打趣道:“要我拍拍你吗?” 说着,手放去他肩膀上,一下下轻拍抚慰。 第155章 魏元瞻笑了,把她的手擒下来扣在掌心,人也拖近了,搂住她的肩,低头与她说话时,嘴唇掠过她的发顶:“你当我是孩子?” 话罢又松开她,只牵她的手,有点用力地捏了捏,仿佛注入了许多被他遏制的欲望。 对知柔,他的确是很克制的。话说回来:“宫里的事,你别担心。至于苏都……这位冯二公子,他行事真不见得多谨慎。” 离了战场还能将自己弄成那般,交手的定非寻常人。雁过留痕,也不知他事后处理得干不干净。 话题围上苏都,知柔就不再善谈,眼皮微敛着,不知又在琢磨什么心事。 魏元瞻忽然想起一个紧要的:“你今夜还回去吗?” 他二人在此会面已久,这时辰才往京里赶,怕是来不及。本要问她“城门落阖前,还能回去吗”,话到嘴边却口误了,自己还没意识到。 知柔脚步微滞,脸颊和脖颈倏忽如同炭烤,喉口跟着哽住,说不出话来。 她只顾着要找魏元瞻,脑子里完全不曾闪过回城事宜。彻夜不归的行径,她实则并不熟,怎么这才几日就有了第二回 ? 手指轻轻收了收力,魏元瞻感受到,侧眸观察她,不久,微笑了下:“要是我不在军营附近,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总会找到你的。” 知柔音量不高,话从她口中讲出来却并无大言不惭的味道,颇叫人信服。 魏元瞻心里受用,嘴角不自主地上扬,未几眉头皱攒,轻声说:“下次别这样了。” 她似乎接受了今夜露宿城外的事实,没有懊悔,也没有忸怩。 听了魏元瞻的话,她目光盯着他的脸:“是你下次不能这样了。君子重诺,你得践言。” 魏元瞻偏首看了知柔一会儿,笑道:“谁跟你说我是君子?” 此言过耳,知柔的心怦怦直跳,可她昨日下了决定,那些“玩笑作弄”,她得实施回去。 便强按耐着簌动的睫羽,唇角轻翘了翘,眼里一闪一闪地发出促狭的光:“你不是吗?可是我喜欢君子。” “像你的凌表兄那样?”他答得很快,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昨日。 见了凌子珩,魏元瞻总觉得哪里遗漏了什么,想不起来,便没再多管。 入夜以后,他凝着舆图上的廑阳,出声问长淮:“你说常遇之妻,姓什么?” “姓凌,素雪之凌。” 魏元瞻眉梢略微一挑,脸上不禁泛起些醒悟的笑容,说:“好,好。” 此刻,知柔闻言往他脸上一睨,仔细地端详他,他的样子确实不像吃味,反而像是故意调侃。 知柔便把手抽回来,转身摸了摸自己的马,亦信口问:“那样是哪样?” “持重老成,道貌岸然。” 略想想,魏元瞻说的还真没错。凌子珩一本正经的模样,其实挺像魏元瞻与她不熟的那段时间,他老是端着,可会摆世子的谱。 知柔笑出声:“不错,就是这样。” “不错什么,”魏元瞻把眉头稍蹙,目光开始在她面上审视,“你喜欢谁?” “我——”知柔绽着笑颜,手里的缰绳丢下了,毫无预兆地往前面跑,“你追上我再说!” 魏元瞻在原地怔了刹那,眼里露出了一种无奈的神情,然后松开越影,迈开腿追上去。 河岸的草地湿润,衣摆扬起时划过草叶,窸窣的声音像极了春天。 魏元瞻身量高,腿又长,要赶上知柔毫不费劲。才片刻功夫,他拽住她的胳膊往后一扯,把人捉回了自己身前。 “别跑了。跑得掉吗?”口气是软的,没几分得意,河水在他左边潺潺流动,他看着她,笑得格外温柔。 纵如此,手劲却未松半点儿。 知柔看来,他好像一只慵懒的狮子,在她周围打转。 因追逐而紊乱的气息慢慢调匀,她正视着他,呼吸又变得有些急促。 半晌,她声音温温的,说:“我很喜欢你,魏元瞻。” 风不知何时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庞然的心跳声。 “喜欢”这回事,听她一字一字说出来,和自己体会到是两样滋味。 魏元瞻的嘴角向上抬了抬,算是极力克制了:“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知柔可以大大方方重复给他,却不知怎么,她这会儿的目光显得含蓄,似在斟酌试探,怂恿自己做一件她原不会做的事。 两人离得近,月影暧昧,她仰着下巴,原始又热烈的情愫在她眼中好似篝火,魏元瞻几乎要忘了所有的话,只欲向她索取。 “我想亲……”他未发出最后一个音,肩上搭来一双手,随即灼热的气息落在了他的唇瓣上。 ----------------------- 作者有话说:关于更新,真的非常感谢陪伴我超长时间的追文友友们。自从工作开始,三次元的压力有点超出了我的预期,暂时没办法保证更新频率,但是这本一定会按照大纲完整地完结,不会坑。给大家带来不愉快的追读体验,非常抱歉,推荐友友们可以囤一囤,谢谢~ 第122章 拂云间(十二) 他便啄了啄她的肩,是…… 月亮压得很沉。 风飘摇地从唇瓣抵过, 又轻又软,带着一点湿濡的触觉。 魏元瞻怔愣了一下,手从她胳膊滑到腰间, 把人搂近了。 轻软的衣料在指下熨烫,仿佛狼毫点墨,自指端绘触, 一路酥麻地拂进心口。酸胀的感觉流动起来, 他分开她的唇,越亲越重。 并非一味地攻取, 他间或也很温柔, 感受到他的掌心摸过腰脊,似抚摹珍宝一般,她的手渐渐松了, 从他肩膀绕去颈后,缩小了身体间的距离。 魏元瞻是弯下腰来吻她的。 知柔不用踮脚,可不知怎么,双腿好像踩在飘无的地面上,产生一种站不稳的错觉。 许久,她细碎地哼了哼, 手落下,欲先推开他, 然而还未施力,他已经稍稍挪开几分,掌心在她腰后抚了抚,都没说话。 夜色浓郁,魏元瞻的眼睛沉默地望着知柔,里头有她能看懂的、延绵不绝的情意, 也有一些她一知半解的、好似更沉晦的什么。 草叶被长风掠过,在这静谧的方寸里,格外清晰。 知柔把手收回来,视线瞥见魏元瞻的脖子,又跟上回一样成了绯色。 下一瞬,他将她整个人扣进怀里,下巴擦过她的脸颊,停在肩上:“让我抱一会儿。” 滚烫的重力倾覆而至,他的气息将她慢慢灼着,知柔有点不安,同时也是种刺激。 她几乎言听计从地被他拢在胸前,正要问他好了没有,耳畔有声轻轻的笑,听见他说:“你那是跟我学的吗?” “什么?”知柔微愣。 他便啄了啄她的肩,是效仿她——她的吻十分生涩,却热烈非常,一下一下地占有,充满原始的爱意。 知柔腮边一热,连忙从他怀中挣开了。 魏元瞻在笑,她刚一转身,胳膊就被他的禁锢带了回去。 他双指轻搭唇角,一声短促的哨音自唇间逸出,声息不大,越影却将低头拱着地面的脖颈微微一扬,四蹄掀动着,不急不缓地朝他而来。 “要不要骑我的马?” 几如献宝的姿态讨好她,知柔忍不住想笑,抿唇把脸别过去:“我累了,不想骑。” 她一路疾驰,出城到此处寻他,当然受累,魏元瞻心中愧疚,旋即又问:“饿不饿?” 知柔摇一摇头,将胳膊上的钳制掰开,继而状作不经意地扯弄衣裳,那些作乱的“罪证”被她悄然粉饰。 须臾,马蹄声轻快而上,知柔的马顿了顿蹄子,亲昵地靠近她。正巧挡在二人中间,魏元瞻不得已旁撤几步,偏首睐一眼,少顷才问:“它叫什么?” 知柔抚摸它的鬃毛,绸缎般的光泽闪在月下,相比越影,它漂亮得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小骓。” 不知哪个字触动了魏元瞻,他微微一笑,见她看过来,忙收平嘴角,步子大有往长风营的去势:“走吧,跟我回营。” “做什么?”知柔翘起眉梢,脚下未动。 他观察她一会儿,先是笑了:“难道你要宿在此?”望她那副“有何不可”的表情,他的神色适才慢慢回转。 “这里是有凶禽猛兽吗?”知柔脸容松快地揽起缰绳。她牵马的模样,总是无端让人幻想他不曾见证过的三年。 魏元瞻看得怔了,片刻思绪涌动,他重新向她踱步:“那我与你一起。” 第156章 这话说出口,他不带任何旖旎的心思,知柔却慌张了一瞬,快语反驳:“不用了。栖身草泽于我并不生疏,天一亮我就回……” “你驱马一程,专为我而来,我却将你一人独留在外,没有这样的事。”魏元瞻打断了她。 理智与情感常常相悖,知柔清楚她不该让他留下,但她扬眸与他对目,心里像有无声无息的涓水流过,痒痒的,也很舒适。 于是没再推拒,走到一处离河岸远些的地方,把马拴在树下,正撒手欲坐,手腕被他一把握住:“等等。” 他从鞍边取出一件外袍置在地上,复将马鞍拆下为枕,“好了。” 知柔在旁观他施为,视线凝着那永远备有干净衣裳的鞍袋,不禁牵动嘴角笑了下。 衣袍画开的领地不大不小,马鞍落在上方正中的位置,瞧样子,这是为她一人铺的。 “那你呢?” “我当然和你挤一挤了。”魏元瞻莞尔,说了一句玩笑话。 这张嘴太可恨了。 知柔怔忡移时,仓促垂眼,盘腿往衣上落了座,特意留出一半让他:“随你。”目光却不与他相衔。 也只有这种时候,魏元瞻才能舍弃他好洁的毛病。他把知柔的马鞍取下来,没有真的离她很近,比较方才占有式的亲密,这样的间隔可谓不敢再越雷池了。 头顶星月相伴,知柔仰脸望着天空,侧面秀逸的轮廓在月色中呈现。 魏元瞻一直看着她。 她又不是突然长大的,为什么觉得她有了一点明显的不同? 知柔抬手扯弄衣襟的动作落到魏元瞻眼里,他当即皱起眉头:“你是冷吗?”说着就要去解自己的外袍。 或许是他在身边的缘故,她没觉察到丁点儿寒意,转过头来,诚实地说道:“我有点热。” 闻言,魏元瞻滞了下睫羽,这会儿他又有分寸了,合时宜地闭嘴,一个迤逗的字都不曾迸出。 知柔也意识到言语不妥,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回脸。 各自安静半晌,她止不住谈兴,洋洋问道:“你有师父的消息吗?他在江东做什么呢?” “我去过信,尚无回音。也许师父已经不在江东了,我也说不准。” “师父既在外云游,总会回来的吧?”知柔侧过身子,面对魏元瞻。她瞳眸清亮,观架势,颇有些要与他彻夜长谈的意味。 “盛星云又在忙什么?” “他,”魏元瞻轻轻一笑,“他大哥南下,父亲又有心叫他于市道磨砺,如今盛家的生意算是一半撂在了他身上——大忙人啊。” 一筐话入耳,知柔微低眼睑,很浅淡地抿了抿唇,掩盖迷茫似的。 刚离京的那年,她清楚地畅想过未来,可从北璃回京以后,她忽然就困惑了。待常氏的案子厘清,又该做什么呢? 知柔蓦地沉吟,魏元瞻在用目光描摹她。 仿佛能听见她的心声,他笑了笑,说:“我不会把你困在宅院。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是还要做官吗?” 知柔听了,一张脸快要憋红,却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他拿以前的话来消遣她,还是因为第一句——那信誓旦旦的口吻,好像她嫁给他是板上钉钉的事。 周围无一盏灯,魏元瞻注视着知柔,眸光明亮。瞧她有些瞪着自己,他脸上浮起一种得意与欣赏兼存的表情。 知柔不愿增长他的气焰,毫不退避地定视。她的眸子,永不可摧的金子一般,鲜明得叫人难以忽略。 “你当然困不住我。”微哼了哼,移开视线,耳朵在幽黑一片的夜里红得像梅。 狂跳的心尚未归位,又听魏元瞻承诺似的,含笑应了一声:“没有人可以。” 逦迤的朝阳缓缓冒尖儿,魏元瞻这一觉睡得沉稳。 醒来时,知柔的身影已经不在,鞍边多了一束不知哪里摘来的野花,他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拿她没办法的微笑。 知柔在曲妃巷下马,警惕地留神周围,宋府下人鲜从此过,街道更是只影也无,她安心地拴住马,驾轻就熟地穿过拐角,准备翻进去。 天犹未大亮,朦胧的光影把巷子照得像一个恍惚的梦。 “梦”被打碎了。 知柔刚从花絮下走过,有双粗砺的手捂住她的嘴,毫不客气地把她劫到了角落里。 她想也未想,顷刻撤了一只脚到那人足后,正要用劲,那人卸开束缚,等她回身,手又钳上她的胳膊:“我。” “你……”知柔瞳孔倏忽扩张,眉梢不自觉地挑起,很快回过神,再度打量周围,时间地点这样巧,“你跟踪我?” 苏都脸上没有被她揭穿的窘迫,嗓音是平静的:“我看见你出城,去了军营。” 知柔第一反应很不自在,接替而来的是不安。 自她回京后,总察觉身后缀着尾巴,原以为她能甩掉,可为何苏都跟了她一路,她竟分毫不曾发觉? 马上换了更谨慎的目光巡睃四下,除却风噪声,四周庞然的静。 知柔睇回苏都,竭力做得自然:“你找我,什么事?” “我要去一趟廑阳。”不等她提出疑问,他罢手,添了一句,“我离京的事,别让阿娘知道。” 知柔张了张口,心里揣摩他的用意,不知该如何称呼凌家的人,无意识地问道:“你要去见外祖父?” 听见这副称谓,苏都脸色淡了些:“凌公身份贵重,岂是我等能够接近的?” 他放平眉梢,只是说,“廑阳或许有我所需,我要亲自去探一探。你生辰前我就回来。” 廑阳是凌氏的地界,累世盘踞,底蕴颇丰。 她初得知阿娘冠凌姓时,便动过去廑阳的念头,可后来细想,为什么阿娘宁愿隐姓埋名在外,也从未带她踏足过廑阳的土地? 哪怕是一次,她都未曾提过凌家。 知柔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以怎样的口吻启唇道:“不要走。” 苏都愣了一下,精明的眼珠往她面庞转了一圈。她夜宿芳甸,姿容仍是端正的,身上干净利落,但手指微微攥了起来,眉尖略拢着,刹那不移地望他。 “你现在是有点担心我了吗?”声音里蕴着丝笑。 知柔没和他争辩,说话很轻:“我上回把你带到长风营的事,皇后可能知道。她的人见过你。” “那又如何?我身后从不留生人。” 他口气狂妄,知柔闻此先是惊愕,接着一缕微愠填上心头:“既如此,你方才为何捂住我口?难不成是想吓唬我么?” 苏都不意她会如此想,眉峰向上一抬,须臾,他看着知柔,既像戏谑,又仿佛郑重地说:“你未能处理好的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免不了要代劳。” 瞧她目色一怔,他弯了弯唇,面容却了无笑意,“放心,他们没死。” 他的手下奉命将人引走,为不闹出动静,故而不希望知柔出声。 那阵惶恐消弥后,她的心思全部落在苏都身上,语气缓了:“你一定要去吗?” 苏都下了决定,不容批驳。 面对知柔,他的脸色算得上温煦,字斟句酌地答道:“我定会回来。” 她仍在坚持:“三个月太久了,我瞒不过阿娘。” “你会有办法的。”苏都不欲久留,眼尾朝白墙睇一眼,“天不早了,你进去吧。” 知柔还想说什么,他却有些急迫,只站了片刻便动身离开。 拐角的巷子不够一丈,因狭窄,前方的影子与它似融为一体,再往前些,身形将渐渐被周围的阴影吞噬。 知柔定目望着他,握紧掌心。 “苏都!” 他回首。 已经远了,但他在草原上生活,眼力比常人尖锐许多。 巷子那头,她抿着唇,终未发一声。 第123章 拂云间(十三) 你为谁谢我? 上巳节当日, 魏元瞻没有食言。 不知他用了何种方法,竟从侯夫人为他举办的春宴中开脱出来,随即一封承太孙妃名义的邀帖进了宋府。 知柔辞拒了。 一个时辰前, 宋从昭收到长离传回的急信。上曰:与公子途径衡州,偶遇流寇,公子负伤, 幸得义士援之, 性命无碍。 信中未回禀伤情,宋含锦心下始终不安。遂于傍晚, 她一身便服出门, 动身要去玉阳。宋府闹了很大的动静,知柔得知后,寸步不离地陪在宋含锦身边。 从上巳节伊始, 知柔和魏元瞻维持书信往来,未再碰面。 直到春蒐日。 第157章 或许是宋从昭捱不过宋含锦的恳求,抑或是旁的原因,今年狩猎,他居然答应让知柔一同前去。只严令一点,不许开弓。 到了围场却不得施展, 知柔起初还有些恹恹,倏于锦帛中见一影, 这份心绪就被抛得一干二净了。 “宋三姑娘,四姑娘。”春风拂来一拢衣裙,少女将脸高贵地抬着,目光结在知柔面上,眼神晦淡。 有日子不见,她主动寒暄,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知柔眉梢暗拧,便连称呼都没有奉她。 怀仙并不怪罪,甚而有心虚闪过瞳眸,转瞬将其遮蔽。她莞尔道:“本来今日要遣人往宋府去一份礼,既然在此遇见,倒省了些周折。” 闻及此,宋含锦疑惑地瞟了一眼知柔,她同样困顿,情态上未表分毫,目光和那灼人的阳光一起,将怀仙完完整整罩住。 身处异土的滋味在时隔数月后再度缠上胸臆,她不由把脸一偏,视线旁落,顷刻一名女子走了上来,低着脖颈,向知柔二人福身。 侍女装扮,其容貌压在光束里。 知柔尚不明白,就听怀仙续言:“此番归朝,四方人物皆有更易,我一时还有些不惯,想来宋姑娘也是如此。素知你与景姚情谊匪浅,她久伴我侧,倒是委屈。遂我欲成人之美,将她托付于宋姑娘。” 听了“景姚”二字,知柔微愣,视线一点一点转移,良久才认出她。 目光重新投向怀仙,攒眉道:“公主不是答应为她放籍么?托付于我,这是何意?” “宋家对她而言不是更好的去处?”她摆袖在二人中间掠了掠,轻慢地笑,“宋姑娘,你们昔日之情,难道是假的呀?” 景姚怔怔地立着,闻言抬起脸,小心翼翼地描望知柔。 衔上朋友的视线,纵知怀仙此举古怪,知柔的神态也难免和软了几分。 她走上前,眼睛从发端到了景姚手上。分开几月,那个活泼的姑娘又变成了最初恭顺的女吏。 知柔欲询她缘故,话至喉间却停了停,再开口,语调中有鼓舞和诱导的意味:“景姚姐姐,你自己愿意吗?” 怀仙旋即冷硬了脸色,面上那点客气的笑遁形无踪:“宋知柔,你当我在跟你商量?我怜你二人难以长伴,故将她赏与你,你该谢恩。” 知柔的眸光锐利了,她看向怀仙,不则一声。 本是自己行为反复,怀仙不占理,再怎么摆公主威严也抵挡不过那双叫人心跳骤急的眸子。她登时脸容尴尬,比在北璃时更没有底气,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肯作罢离开。 在宋含锦看来,知柔与怀仙的关系当属交恶——若非她,四妹妹怎会离家三年? 是以,在知柔拔靴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她。她扭头,宋含锦对她摇了摇脑袋,复以目光示意周围人多眼杂。 知柔有些恼,情绪阻滞了半晌,才敛目道:“谢殿下。” 怀仙对她的态度并不满意——明明她位卑,却总是骑在她的头上。却未作纠缠,办完差事便掉过身,留下景姚。 往日故友被贵人“赠予”,地位分了高下,景姚也就不敢和从前似的对待知柔。 她不吭气,亦不往知柔脸上看,骨头倒是直挺挺,把心里的一份窘迫隐藏。 知柔不愿让她作难,唇畔提起一点微笑。因为没抬眼,景姚看不见她的神态,但她的声音过于舒服,好像午后的太阳晒到身上。 “景姚姐姐,”她状若无异,大方地为她引向宋含锦,“这是我三姐姐。” 又冲宋含锦道:“这是我在北璃结交的朋友。” 末尾二字过耳,景姚的心动弹一下,有些无措地扬头看去。 日照下的一张脸与知柔大相径庭,美则美矣,笑起来却有些凉薄,景姚分辨得出,这样的笑容是出自高门的家训和涵养。 于是连忙垂睫:“见过宋三姑娘。” 宋含锦没说什么,给仆从使了个眼色,她们便看着景姚。宋含锦拉知柔到旁处,先是揶揄了一句:“四妹妹的朋友当真多得很。” 谁都愿意往来。 不多时,她褪了玩笑之气,仔细替她斟酌着:“我瞧公主的模样,送人一事多半没安好心。你这位朋友果真与你情谊深厚么?” 那质疑的语调,就差将“安插耳目”四个字说出口,但此念刚一成形就消散了。 有人找过来,请她二人过去围帐。 旌旗随风而动,供王公官贵行猎暂驻之所设于东西两道,戍卫森严。 一行途中,知柔不想冷落了景姚,但宋含锦挽她手说话,确实不得机会再跟景姚叙旧,只好时不时地偏头,递去一些安慰的眼神。 走到阴影底下,耳旁的喁喁声倏忽止了,她回过脸,高高的人影立在前面。 他开始亦是惊讶,随后眉眼含着笑,向她们见礼:“三妹妹,四妹妹。” 为骑射,他身穿一件深青色长袍,衣襟对交,自一侧斜斜收至腰际,下摆宽大,颇显威仪。 他往前头一站,引来不少人侧目。宋含锦对他和知柔的私交本就不满,一如既往地疏离道:“魏世子。” 魏元瞻两步走近些,停在知柔面前:“你没说过你会来。” 因他那声玩味的“四妹妹”,知柔勾了勾唇角,回以一个灿烂生动的表情:“是魏世子善忘了吧。” 他听了仍笑着,未计算对错,眼光朝宋含锦侧去须臾,见她半毫回避的势头都没有,自己又不好如此小器地跟她抢人。 心思周旋片刻,破天荒地同她问候:“三妹妹可还好?表兄的事,我略有耳闻。” 究竟是表兄弟,宋祈羽的安危,他无法当生人置之。故而话说出来,阗足了诚意:“我曾经一位同寅去岁奉调云川,彼地距衡州不远,乃通往玉阳的必经之路,待表兄至后,他会代我照料周全。” 这样和善的情态出乎了宋含锦对魏元瞻的认识,她失神稍刻,勉强收回思绪,应道:“兄长吉人自有天相,我没什么好忧心的,劳魏世子记挂。至于世子在云川的同僚……他若可托,我宋家自然认他的情。” 说完又谎道家慈还在围帐中等她们,便与魏元瞻敛袖辞过。 知柔在动身前,替宋含锦转换了一句:“多谢。” 魏元瞻笑了:“你为谁谢我?” “自然是宋家。” 今日皇后不在,魏元瞻欲告知她不必太过束缚,遂提足靠近了,一只手要去捉她掌心,孰料袖摆柔顺地从他指间滑过,那衣袖的主人已追到宋含锦身边,亲近地揽其臂弯,姊妹私语。 他的手僵在原处片刻,继而收拢垂下,目视过去。 只见她双唇翕动,明显在应答宋含锦什么,似乎随意地回了下眸,好像借机看他。 魏元瞻的眉眼又笑得粲然了些。 “四妹妹到底相上了他哪一点?”宋含锦侧睨着问。 知柔收回目光:“善良、聪明、讲义气……他很爱笑。” 宋含锦挑起一侧眉:“你说的是他吗?我怎么觉得像你。” 知柔听了仰唇,心一动,好奇道:“姐姐又嫌他什么?” 要论他的缺点,宋含锦如数家珍,只不过碍于情面,她不太愿意在知柔面前数落他,便小声回答:“没有什么。” 话音刚落,二人的视线一同倾落在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身上。 这一眼,便瞧了许久,直到她错身而过,宋含锦方低低赞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姐姐认得她?” “曾听哥哥提起来。她的兵马名声响亮,在国朝与北边打仗时,她率兵支援过玉阳军,哥哥与她算是旧相识。” 知柔顿了一下:“她是将军?” 不是说我朝没有女官么? 宋含锦点头,话中有钦佩的况味:“国朝近三百年,史无先例,她是第一个。据闻当年她乔装入伍行军,不过月余便被同袍发觉异样,闹至主帅帐前,后来是其父上求天子,方保下了她……说来也巧,她也姓凌,不过与鹤微姑娘的出身差了很远。” 知柔收停脚步,偏首去看。 她穿骑服,行走间衣袍利落摆动,身子有不同于京中贵女的矫健,步伐不紧不慢,向着魏元瞻的方向走去。 丝丝缕缕的日光渗透她的面庞,她笑起来,眉宇中是模棱的神采:“魏世子近安?那日春宴未有幸睹魏世子射术,不知今日可否叫我开开眼界?” 第124章 拂云间(十四) 入她彀中。 凌家在廑阳所占之域很大, 屋宇延绵,似一座围城。 凌存玉生长的宅第亦广袤,却是个无字府。 第158章 父亲同她说, 东边是高门,其世多据廑阳,要避其尖锋。她心道欺人太甚, 凭何她与父亲的姓不可附门楣? 过了几年, 父亲因忤逆权贵,锒铛入狱, 母亲带着她求到了东边那座凌府。 凌家家主未曾露面, 接见她们并料理父亲之事者,只是凌公门下的一名学生。 数日,父亲便被放了出来,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似乎不敢对上她的眼睛。从那以后,他们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过东边。 后来父亲上进,青云路越走越高。她十三岁收到了凌氏的邀请,得以机会进了不知多少人向往的凌氏家塾。 凌家的子弟举止平和, 永远不会失了礼数。可她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父亲与她的存在, 是廑阳凌氏需要遮掩的一桩丑闻。 没多久她就从家中逃跑了,她不要舞文弄墨,立志做一位千古垂名的女将军。 军营的环境又苦又疼。天冷时,晨间的第一缕阳光就好像天官赐福,发抖的身体终于麻麻地开始回暖;她的手被冻出红疮,握上兵器, 感觉皮肉又紧又黏地和外物融合一处,要剥离她的骨头。 后来战事起,她恐惧而兴奋,血流似乎成水,可载舟覆舟。 她坚持了下来,有了今日。 此次入京述职,她又看见了凌府。 和廑阳那座“凌城”相比,远不够深广,作用却是一样的——似乎某种提醒,叫她不痛快。 回到下榻处,手下呈来一封来自魏侯夫人的请帖,邀她赴春宴赏游。 凌存玉在京城待了不短时日,自然知晓侯府此宴目的,原是不屑去的。却听闻京中那位才华艳艳的凌十三姑娘也在邀请之列,一股不可名状的动力驱使她,方才决定应邀。 是日天气晴好,凌存玉去得有些晚了,被下人引到花园的时候,还未下长廊,便在彼端不远瞧见一名年轻男子张弓搭箭。他身侧是几个同样锦衣玉带的少年,月洞门后还有扶着门墙的女子散散围看。 那人射中靶心,旋即笑吟吟地去拽另一人,口称:“魏世子,该你了吧!” 就见那魏世子被他掣着胳膊,从人群中踱出几步,嘴里笑说着恕罪,其实一点愧疚的样子都没有,懒洋洋的。他是兴致不高,懒怠应付。 恰好拉他的那名男子转头,无意瞟见了长廊上的凌存玉。早听闻女将军回京,一看她姿容,当即认定不错。 遂快步迎上来,复扭头喊魏元瞻,略微上扬的语调——那意思,是有意让他俩行伍之人一较高下。 和风习习,春光灿烂,魏元瞻应声朝廊上搭眼,目光在她身上驻留一会儿,重偏去男子面庞,笑了一声:“与人有约,我是真得走了,你们尽兴。” …… 时隔多日再见到他,凌存玉高兴地走上前去:“魏世子近安?那日春宴未有幸睹魏世子射术,不知今日可否叫我开开眼界?” 对面前这幅容貌,魏元瞻不是很有印象,只观她丹凤眼,二十出头模样,体态端正利落,猜出是谁。 “凌将军。”他轻轻一笑,“那日多有失礼,还请将军莫怪。” 少年人背着阳光,长身玉立,笑容里透出适当的礼节和难以掩盖的爽朗。 凌存玉心头微微一动,唇边的弧度便未落下:“何谈失礼?他们见我为女子便心存轻慢,幸赖魏世子解围。此事,我还没有谢过呢。” 外人的眼光,她实则并不在意,受过军中各形各色的议论,早就习惯了,只是魏元瞻的态度叫她觉得新鲜。 他殊不接应她的话,依旧回道:“我那日的确有约在身,算不得替将军解围。” “哦?是军务?” “是私事。”他说完,不再启口。 凌存玉感到有些可惜,却仍然说:“世子的围帐也在前面?我正好要去拜见皇太孙殿下,不如一道?” 知柔和宋含锦往宋家的帐子行去,心中对女将一闻犹感敬佩。 宋含锦睐她一刹,眼瞳忽地戒备起来:“四妹妹不会也想从军吧?哥哥已够我受的了,你若起这个念头,趁早别与我搭话。” 知柔望向她,笑了:“姐姐可真没道理。”把手抽回来问,“二哥哥呢?” 她一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宋含锦睐着撇撇嘴,漫不经心地谈到宋祈章:“许是被大伯父领去见人了吧。不用管他,反正行猎非他所擅,他也帮不上忙。”说着跨进帐门。 星回一众仆婢跟在后头,到了没跟进去,候在外面。 这回出行,许月鸳并未随至,女眷中只有两个姑娘。宋含锦揽着衣襟坐下,还是白日里,九枝灯已掌了火,影子或明或暗。 宋从昭不许知柔张弓,她无甚可准备的,见三姐姐也不忙,便慢悠悠地在帐里背手踱步,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弓角,听宋含锦突然问话,随即收拢。 “四妹妹,你先前说待你事了了,便陪我一同去玉阳,这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知柔挪到宋含锦身边抚衣而坐,径自斟了一杯茶。 二人上回谈及玉阳,宋含锦并未留意她口中私事。落后思忖,四妹妹整日行踪诡秘,且好几次,她都撞见她与父亲单独在庭中叙话,就像有什么秘密一般,难免起了疑心。 “那你可否告诉我,你口中未竟之事究竟为何?”宋含锦侧首望住她。 一双清幽的眸子,光泽灵动,似能窥人心。知柔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惯常伶牙俐齿的人变得钝了,宋含锦清楚,她不想说。 “罢了。哥哥心正行直,必能逢凶化吉,无须我去边关守他。放心吧,我不会再问你了。” 如此寡淡的声调让知柔心口微涩,眉毛揪了起来:“姐姐是恼了我?” “我若说是,你会松口吗?” 平静的对视下,知柔仍抿唇。待欲答时,宋含锦却已勾着唇角把下颌微晃:“瞧瞧你,越发像父亲……” 还有话没出口,婢女从帐外着急忙慌地进来,打断了她。是宋含锦身边的人,往日绝不会这般没有规矩。 宋含锦敛眉起身:“怎么了?毛毛躁躁的。” 婢女收敛嗓音,吐纳仍有些不稳:“三姑娘,我、我刚听见二公子的人回来说,二公子、二公子他……” “二哥哥如何?”知柔忙问。 “二公子他……被人扣下了。” 起因经过,她传述得很不详尽,知柔只得出是卫国公府所为。稍一揣度,心想应是二哥哥之前为退婚事,曾算计过卫国公府的大公子,时过已久,人家还是寻仇来了。 “父亲与大伯父知道吗?他们在哪?” 婢女摇头。正因未寻到家主,宋祈章的人才会无措地找来三姑娘这。 却说宋含锦能有什么法子解救他?男人的事,亦不当她出面。 恰值外间传令声起,队伍安定,即要整装进山行猎了。 知柔脸颊微偏,视线落在了一旁的弓架上。 “我方才好像看见四姑娘了,她居然也要进山。” 兰晔骑马跟在魏元瞻后面,从京城起行至此,走了四五日,中途虽有几次短暂的休驻,于女眷而言终究疲累,四姑娘却还有闲趣狩猎,他不免低低赞叹了一声。 闻言,魏元瞻勒马,目光紧紧巡睃逶迤行进的队伍。人影如麻,实难捕捉知柔的影子。 “何处看见的?”他问。 “就刚出帐时,我瞧宋三姑娘一身骑装,还觉稀罕,结果不远就瞟到了四姑娘……” 见魏元瞻挑动眉峰,他赶紧找补,“爷跟殿下说话,我没有机会……” 回禀间,皇太孙队列中的人驱马过来,对魏元瞻笑道:“世子在候我等?走吧,今日定猎一只白麎,为殿下助兴。” 魏元瞻眼角似不甘心往后头留了一会儿,转回了目光。 皇帝出行围猎素来择在秋天,正是野兽肥壮,天气凉爽的时候,秋操巡兵亦定在此,规模宏大,前后往往要花一个多月。 而这次春蒐乃陛下临时起意。动物繁殖的季节,要猎取没有怀胎的猛兽来讨陛下恩赏,绝非易事。 知柔本该遵父命,安分地待在帐中,可她忧心二哥哥被卫国公府之人欺辱,无法坐以待毙。 想天子金口玉言,她若获首擒,何人能在天子拂照下为难二哥哥?至于父亲所嘱—— 她微微皱了皱眉。 宋含锦瞥见,以为她还在因宋祈章而心急,默了片刻,道:“四妹妹有几成把握?” “会猎队伍太多,我又未曾来过此处,地势不熟。姑且试一试。” 进了山林,等皇帝一发令,马蹄声当即起伏重重。知柔有狩猎经验,和她在宋含锦面前保守的言论全不一致,她纵马穷追猎物,后边的士兵渐要跟不上她,更遑论宋含锦。 第159章 四野风声呼啸,疾风灌在瞳眸上如铺细针,她眨了眨眼,隐瞧一抹褐影于丛中掠过,连忙引弓,发了三箭。 最后一箭狠戾非常,只听沉重一声,知柔立刻下马上前查看。 孰料另一队人由前方赶至,垂一眼地上的巨鹿,复将眼睛定到知柔身上,只是停了一瞬,眉宇便张扬开,笑道:“这是我猎的,你走吧。” 知柔微不可察地挑起眉梢,凝注他一会儿,蝶翅般的睫毛覆下,拿弓对着鹿在半空处点了点:“我的箭,中其目、其喉。如此,怎算是你猎的?” 那人喉口微噎,颧骨处慢慢热腾起来,却因同伴在侧,倘输给一名女子,深觉丢脸。 还待继续辩论,倏闻别的马蹄声奔跑而近。 知柔抬眸,视线最先锁住的不是为首之人,而是其后手执马辔,肩膀宽阔,身段被腰带划分出来——漂亮的,她无比熟识的身影。 心头蓦然轻了两分,动作停了,半垂眼睫。目光只到腰间以下,一副马蹄踏进来,渐次收驻,绀色袍摆依于马儿腹侧。 她行礼道:“皇孙殿下。” “这是你猎的?”皇太孙目中不无欣赏,兼含打量地看着她,“听怀仙与祖母说,宋四姑娘驭马控弓皆臻上乘,如今一瞧,怀仙所言不虚。” 皇太孙认得宋氏的箭。为分辨射手,各姓箭羽和箭镞都略有不同。之前在东宫,他隔窗见过知柔,与宋氏的箭一结合,便知晓眼前人的身份。 旁边企图冒功的男子观得此状,没来由地心亏,给皇太孙施完礼,脑袋就再未抬起来。 皇太孙竟也像不曾瞟见他那行人,笑着侧腰,对身后道:“凌将军当日在园中说的一番话,现在看来,是不是有些难立了?” 话音甫落,凌存玉的脸略微泛红。 她入京那日,在清竹桥畔曾撞上兵部尚书家的小儿子与一行六品官员,他们有心同她交游,请她入园玩赏,她却掷下了一句“园中无劲竹”。 这得罪人的话,不出几日就传遍了京师。好事者添油加醋,道是边关回来的女将军辱京中儿郎柔弱,不堪一观。 皇太孙此语并非要折她的面子,余人却不这般想。正等着瞧她糗状,谁知她竟很恭谨地应下了:“殿下说的是,是臣轻慢了。” 说完,不动声色地向知柔扫去一眼。 原要主动搭话,皇太孙的马蹄蓦地扭转而过,凌存玉不及跟上,又见魏元瞻驭马到宋姑娘面前,无声地一笑,坐在马背上审视她。 知柔早就看见了魏元瞻。 时下他走近,轻快道:“鹿已入你彀中,怎么不取?” 话仿佛是对她说,真正入耳的却是她身后那群随侍。他们连忙动起来,上去捡被她射杀的鹿,方才还想与她争的男子悻悻跨马,逃一般往密林里去了。 周围浮起窸窣的声音,知柔收回眼。斑驳的光晕下,魏元瞻眸里像缀了星星,他朝她垂弓,她疑惑,却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攥住弓梢。 旋即一股力由弓牵引,将她带上前,她踉跄半步,怔忡地仰头望他,就见他俯身下来,嗓音压得低了,送进一句耳语。 “待会猎结束,陛下会在营前设赏宴。你等我,我去找你。” 言罢,他掣马退开,嘴边还噙着一点微笑。马蹄在地上顿了两下,尾巴轻甩,掉了头。 第125章 拂云间(十五) 知柔躲他胸前,大抵折…… 魏元瞻跟上皇太孙后, 方察觉知柔所为异样。 她所射之鹿被称为“嶙兽”,高逾半丈,体若牛而更雄悍, 角分如掌。曾听父亲说这是北地的鹿,性孤介、勇猛,猎者罕能近之。 知柔得此鹿, 可谓擒猛兽于众臣之前, 循例,可获天子一赏。 今日以前, 他甚至不知道她会来, 缘何几个时辰便成了这般——她是想面见陛下吗? 魏元瞻脸色凝重了,手里攥着缰绳,愈发收紧。 “魏世子还好?”马蹄声踢踏而上, 凌存玉观察他的神态,出言关切道。 他略微偏首,似乎没听清她的话。 眸光稍一对视,凌存玉顿了须臾,随即微笑道:“方才那位宋姑娘可是将门之后?我瞧她箭中兽颈,贯穿而过。如此能耐, 倒不似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这会儿魏元瞻已面色如常,目光复扫向坐前:“她是工部尚书宋大人之女。” “是这位宋大人?”一径在旁闲听的男子倏然开口, “那她便是你的表妹了。我说呢,嶙兽于你而言,何稀有哉?偏要赴这个热闹,原是心系表妹,而非观兽啊。” 被人说中心事,魏元瞻嘴角悄悄地抿了抿, 面上装糊涂:“什么表妹?” 少年斜睨了他一眼,还是那个嬉耍的腔调:“哦,不是表妹啊,那我……” 没再深说,毕竟未与殿下分道,恐戏谑得过了,殿下要回过头来护这内弟。 草莽中忽传鸟啼兽吼,众人气息一紧,勒马侧耳,马蹄在尘间兜转,践起片片细芒。 知柔终究没能见到圣上。 她猎完巨鹿的后半晌,天色就阴了下来。 水丸“嘀嗒”落在肩袖,这么一会儿,头顶乌云密布,林下沉晦,不见纤光。 知柔忧心宋含锦,心里纠结一二,终打马往回疾走。 首猎的消息报到御前,是“宋”字不错,却非宋四姑娘,而是宋十。 知柔得知此事,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情绪,只同宋含锦踱向围帐:“可有人知二哥哥怎么样了?” 衣上汲了雨水,尚未进门,眼尖的仆婢已捧了帛巾,伺候二人入内,脑袋却低低的,不抬脸,也不回话。 知柔迟疑地蹙眉,目光从婢女身上略一偏开,即见宽敞的行帐内,宋从昭一拢官服在身,手足间都好似注了威严,他坐在榻上,旁边一炉煮沸的茶。 知柔两手落回身侧,在原处老实站着,先叫了一声:“父亲。” 宋含锦稍微停步,眼风才往上头落一刹,反应什么,惊垂了眼,身体不自主往边上挪,站在知柔前方三尺的位置,蔽住了她。 上首似有极轻的笑,二人没听真切。等了俄顷,预料中的怒火迟迟未燃。 宋从昭声音很平静:“你们两个,可有受伤?” 父亲严令知柔不许执弓,时下被他抓住,宋含锦自觉四妹妹难逃此劫,转瞬听他张口,话中显无怒意,她肩膀也就松了,让出知柔的形貌。 “淋了点儿雨,不妨碍。父亲怎么过来了?是宋祈……二哥哥之事已有回音?” “你二兄不过与人起番口角,没什么事。” 宋从昭轻描淡写,一壁扯扯宽大的袖子,走下榻,衣袍到了知柔跟前。 他如渊的目光盯着,知柔手心攥汗,捏着羞愧。 帐内一时寂了下来。 宋含锦瞧情状不妙,忙踱回知柔衣畔,才要启口,却被父亲抬手制住。 他眸光始终定在知柔脸上,烛火将其点得幽深,不辨情绪。 此次春蒐,他携知柔同往并非宋含锦请求,实因皇后已见过她,再行遮掩,反惹人猜忌;而不允她狩猎,是不希望她太过张扬。注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多,她的秘密便越容易暴露。 从他将凌曦母女接入京师的那日起,他便承诺要护知柔平安长成。至于她的身世,若凌曦愿告之,那么届时无论她欲探查旧案,还是做宋氏女,他皆随她心意,绝不阻拦。 时至此,他仍在谨守承诺,甚至愿意撑持她,为她所用。 是故,在宋祈章被扣、二女进山的消息送来时,他心中原是起了几分恼意。 她有所求,便该来找他,而非擅自行事。 走来营地的路上,宋从昭的目光不期落向一匹静立小憩的马,不同于厩中驯畜,在不安定的环境里,它宁站不卧,随时准备奔逃。 入目的瞬间,他顿然想到知柔孤身在北边的日子。 她是否也不敢坐卧,久惯以己力为凭? 胸口那份怜惜愈发深重,待面对她,起初的怒气早消散了。 帐外是霪雨的天色,阴沉,带些孤独。帐中灯盏一支连映一支,宋从昭的嗓音如其影一般温和投落。 “今日在山中可猎得什么?” “女儿运气好,猎到了一只巨鹿。” “不错。”宋从昭赞了声,看向身后长榻,对二人说道,“那有煮好的茶,去喝吧。” 知柔讶然抬睫,犹未应过来,又听他吩咐:“一会儿御前阅猎,你便在帐中待着,我叫你二兄替你。” 这是围猎毕,诸臣献所获于陛下,录其功,赐其赏的章程。一队一人足矣,知柔不必觐君。 她颔首应是,宋从昭没再言语,复望她一眼,阔步出了营帐。 第160章 酉时初刻,皇帝在营前设赏宴,为王公群臣们解鞍舒怀。整个旷地被铺上毡毯,长席分列左右,绵延十数丈,正中立主位,金樽兽盘错落其间,山风中悠扬着丝竹雅乐。 宋阆得皇太子信重,列位安置在前,宋从昭官居二品,竟是同他一处,隔着中央走道依依相望。 宋培玉看见了知柔。他因猎场上射中熊一事正得意,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得她回视,他越发挑眉噙笑,好似在说“你伤我臂又如何?头赏还是我的”——下午,他与人围猎,恰好射中要害,取两箭之功。 知柔对他微微一笑,比平静目视更令人感到愠恼。他待要回敬,她已将脸扭到了一边,随性地和宋含锦谈话。 宋培玉气得咬腮,大手一捞,仰脖饮了案前琼露。他动静过甚,宋阆斜乜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朝对面望去,视线抵触一女子面庞,猛地晃了下神。 宋阆本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他的模样。 可当这样一张脸出现时,他一息就怔住了——没能死在敌手刀下,反死在自己邸中的常将军——若他魂魄轮回,便该是生得如此眉眼。 一面惊疑未定,又自解世上没有这般多的巧合。常遇已死,常氏一门都不复存在。 渐渐地,他的脸色恢复如常。见宋培玉仍盯着对方,宋阆手指微点案头,提醒他道:“瞧什么呢?” 宋培玉收神,口吻缠着憋闷:“父亲有所不知,儿先前与魏世子的过节,皆是因宋知柔而起。” 说着敛下眼皮,声线轻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孽女,也不晓得魏元瞻瞧中她什么,空长双目……” 哼唧的话音一过耳,宋阆当即攥眉,似询问,语气却是申饬:“你说什么?” 他像没听出差别,往前坐了坐,压声蚊吟:“父亲忘了,二伯父那年从江南乡下携归了一对母女。她,宋知柔,正是此女。” 久远的记忆挣游而上,宋阆眉弓微剔,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掠了一眼,记起了。 彼时只道宋从昭的妾室体寒多病,遂连其女一并送回江南调养,待女稍大些再接入京。不曾料,还有另一番说法。 忽忆韩锐归乡一事,之后便杳无音信,不知怎的,他浑身肌肉霎时紧绷,下意识朝主位望去。 御案空陈,陛下尚未至。 管弦飘荡着,宋阆微微侧回脸,目光在宋从昭和知柔面上缓缓扫过,思忖移时,转而侧目叮嘱宋培玉:“少去招惹你二伯父家的人。听见了?” 他不解其意,喉口嗯了一声,懒懒应下。 宋阆的眼睛在知柔身上停留了片刻,倏听外面唱声,是皇帝到了。他神情一敛,随众人起身,垂首恭迎。 知柔素未得睹天颜,许是好奇之心使然,她颈子埋得不如旁人低,视野正好罩住整条走道,及至对面。 玄色织金龙袍边缘随步幅层叠轻漾,皇帝年迈,身形却不苍老,他缓步走向主位时,温和笑道:“今日设宴,不为朝议,公卿们不必拘礼了,随意便是。” 话虽如此,众人皆凝神静立,待皇帝坐下,方各自回到席上。 内侍斟了酒,皇帝举起酒杯:“下晌猎到熊的勇士在哪?”目光于宋阆和宋从昭之间一徘徊,定向前者,笑说,“朕记得,是宋卿家的小公子。” 宋培玉便敛容上前。下晌已得陛下一愿,此刻又领了酒,可谓风光出尽,眉梢都沾着志得的笑。 哪想霎那间,皇帝的眼风又刮去对面,他看向下首的眸子意味深长:“今日皇太孙同朕提起,宋家四姑娘猎得了一头嶙兽。往年是你兄长替朕搏凶,如今他不在京,倒是你担着这份气魄。” 闻皇帝点她,知柔心中什么也没有想,自然地抬起脸,腰杆本就直挺,配她那一袭素衣,真像节清泠泠的翠竹。 宋含锦觑她直视天颜,吓得玉容稍乱,拼命给她使眼色,一壁小声喝斥四妹妹,她听到了,仓促覆下睫羽。 皇帝却开怀地展颜:“宋卿啊,你这女儿,不输儿郎。” 宋从昭听得心中发紧,他定了定神,随势莞尔,刻意没去看知柔。 一时间,群臣的注视都汇聚到了那个衣着不显,名声不显,面貌却惊艳如其射艺的女子身上。 魏元瞻沉默得近乎异样,只是望着她。 夜宴伊始,数不尽的文官同他搭讪,及至陛下驾临,他所有的空隙都用来观望知柔了。 大抵是近夏,夜晚闷热,她不知何处弄到的扇子,和宋含锦一块儿拿在手里打,间或眺见他的目光,她粲然一笑,仿佛那扇端香气送了过来,令他一时怔忡,半点儿动弹不得。 陛下落座后,他先扬眼往那边掷,几乎是本能,而她早已抬首,视线似有若无地投向主位。 她在好奇。 魏元瞻不免忧心。 眼下,众人或直白、或隐晦的打量并未使知柔露怯,那双清朗细致的眉眼略微低着,像月色下一柄归鞘的刀。 皇帝目光在她脸上饶有兴致地盘旋一会儿,忽令内官:“把朕的弓取来,给宋四姑娘。” 皇帝已多年未将亲用之兵赐予臣下,更遑论一个无寸功的庸常女子。 旁人艳羡惊讶的同时,俱观不清上意,此刻多看了几眼那位素无美名传外的宋四姑娘。 但见她起身离案,向皇帝叩谢。 这一折落幕,酒过三巡,皇帝道自己年岁已高,杯中之物便不逞强,叫他们自行取乐,摆驾离开了。 恭送圣驾离去后,席间气氛变得松泛起来。 宋从昭却始终沉着脸,手指扣在膝间,指节因长久发力而僵直。 有同僚陆陆续续地过来敬酒,他松动指头,钝麻之意一下子扩散。未几,他掩饰着站起来,变成随和热络的模样。 这边觥筹交错,那边魏元瞻案前,一行体量清癯的男子竟也将他缠得脱不开身——无他,魏小将军弱冠将至,不日前,魏侯夫人还替他设了一场春宴铺排,引得诸家侧目。 知柔撩下眼皮,视线从魏元瞻身上移到近前。 烛光扑朔,酒案旁,宋祈章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捉弄酒杯,不用瞧他的脸都能看出他的恹闷。 知柔撑膝起身,踱去他身旁坐下。 窸窣的响动入耳,宋祈章扭头睇一瞬,微微直起身子。 她并无言语。 他仰唇笑了笑:“从没见四妹妹这样安静过。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知柔今日持弓就是为了二哥哥,方才皇帝赏赐,她并未上心,左右回府后,自有余地细思筹谋。然二哥哥眉间郁色,她不愿令其久耽。 看清他颊畔淤痕,有血线延到耳后,知柔缄默两息,突然歪歪脑袋,对他低语:“父亲不让我饮酒。” 恰巧说完,宋从昭便自间隙里转向他们,知柔立时正襟危坐,一副乖顺姿态。 宋祈章不由得笑了,也学她歪着身子凑近,小声回道:“叔父还不让你打猎呢。” 话一落罢,两人皆提手掩面,肩膀细微地抖了抖。 见宋从昭又被同僚拉去,宋祈章连忙给知柔斟了一杯,然后把手肘压去桌上,半边身子依附,替她拦一拦外头的视线。 谁料挡下的不止宋从昭,还有魏元瞻。 从他的视角看去,那一身落拓的宋二公子,正微敞开手臂圈在桌上,看似清瘦的骨架却能藏人,知柔躲他胸前,大抵折着腰,全然窥不见一寸脸庞,只有发顶在他肩头隐隐冒着,他左右顾了几眼,又垂颈与她说话。 “果子酒,少饮些,不醉人。”宋祈章抑声。 知柔飞快地抬抬下巴,一饮而尽。 酒味甜,轻滑,犹如桃李在唇齿间酥柔化开。 宋祈章看她片刻:“好喝吗?” 知柔点头,伸手到案上执壶,自己斟了一杯。 方才还与她同伙的二哥哥倏然握住她腕骨,强硬地将她的手拉下桌面,字音像是从牙缝里滑出来的,唇瓣几无动弹:“别喝了。” 知柔听出他语气不对,下意识抬眸,四周亮煌煌的景色登时变得幽深起来——宋从昭朝她定目。 她愣了一下,身体恍若系了傀儡丝,连挣扎都显得滑稽。 宋从昭眉目未动,席间高悬的灯笼散着柔光,笼罩在那张清雅周正的面上,看不真切,知柔遽然觉得父亲的神态比往日更加漆沉。 她心口轻塞,待宋祈章唤她,方回过神,暂消的热闹又乱哄哄地阗入耳畔。 “叔父走了。” 宋祈章说完把眼睐到身侧,见她面露忧忡,正要问她怎么了,冷不防一行三人到了案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抬起头,脸容惊讶:“魏表哥……” 欲起身,魏元瞻伸手按了按他的肩,不必他的虚礼。 第161章 宋祈章被他按回座上,他眼帘微垂,眸光在羊肉羹上驻留一霎,道:“表弟用些羹吧,养血化瘀,面上伤才好得快。” 随后取了知柔面前的白釉盏递向旁侧,兰晔立马接过。 知柔仰脸,搁在桌上的那只袖被一股力道扯住,炙热的体温隔着单薄衣料传递上来。 魏元瞻拉她起身:“你跟我走。” 第126章 拂云间(十六) 清冽的皂角香气欺身而…… 夜宴之上, 众目睽睽,魏元瞻并非弃了礼法,只是伸手拉知柔近前, 掌心便松开了。 一路无话地走到筵外,喧哗声见小,魏元瞻慢下脚步, 与她并肩:“你不觉得此景熟悉吗?” “什么?”知柔侧首看他。 夜风吹斜了杖火, 斑驳光影镀在少年脸上,深秀得令人难以移目。 “想见你一面, 与你说两句话, 真不容易。” 自二人夜宿草泽后,今日是难得碰面,可纵是见上了, 他们所言寥寥,一双手都数得过来。不禁叫人想起当年的楚州。 知柔听懂他的抱怨,牵起嘴角:“你我说的话早不止两句了,魏世子知足吧。” 魏元瞻没忍住笑了笑,余光一扫四周,微偏下脑袋:“跟紧我。” 说完, 迈开腿大步前去。他人高腿长,平日长淮他们跟着并不费劲, 但知柔不如他走得快,片刻便差出不短距离。 魏元瞻走一段、停一下,延绵的帐幕在道侧形同走马灯过,终于到了尽头。 四下趋静,火把的光罩着营帐,这边林子黑黢黢的, 像一只滔天兽口,涎水“嘀嗒”落下,渗透到土壤里。 魏元瞻定足望向知柔,下颌冲林子微微一扬:“怕不怕?” 知柔剔眉,目光在幽邃阴暗的山道上驻一会儿,拔靴朝前。 他举步跟上,一把牵了她的衣袖,另一只手向后抬,兰晔立刻将一盏宫灯提柄放入他掌中。 摇晃的黄光圈着脚下路,这一点莹亮氤在林中,仿佛一壶明月独挂天穹。 长淮二人在后遥遥地跟。 头顶声音温煦:“陛下赐你弓一事,你如何想?” 自古帝王授刃于人,其意,不过几种:或褒其勇,或付重任,亦或明示暗警。 对臣子,赐兵可示其圣眷深重,旁人不得轻辱之;对将领,持剑者可代天子行诛杀之权,乃君心所托。 “我既非朝中命官,亦非沙场骁将,陛下与我今日初见,总不能是因我这副皮相,觉得投缘吧?”知柔轻笑了声,语气听着颇不着调。 魏元瞻侧目看向她,眸光在她隐现的容颜上流转,即见她睫毛低垂,像一把墨色的鹅羽。 “今夜父亲的脸色一直不太好,想来亦与陛下赐弓之事有关。若是……”言及此,声音愈发小了,她摇摇头,没再续说。 她曾拜见过皇后,那样的尊仪已令她感到惧怕,可今夜宴上,当生杀予夺的帝王出现在她视野,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抬起了头,遥远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皇帝年逾花甲,火光照着他的脸,高颧深目,瞧不出半点儿神情,眸子似未动,可她能感受到他看人的目光——缓慢,冷酷,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制之感。 得她窥觑,他眼里掠过一丝驳杂的光芒,转瞬即逝,而她也听见三姐姐的喊唤,急忙垂眼。 短短几息的注视里,她明显觉察到些许异样,竭力遏制才使得自己没有失态。 魏元瞻闻言不曾追问,只叮嘱道:“圣意难测,今夜你这般风头……终归是桩麻烦。这几日,你还是勿与苏都见面了。” 倘被有心之人揪住,于知柔、于宋家都是威胁。宋从昭为官多年,位高权重,朝中难免有窥伺其失者。知柔的身世一经暴露,于宋氏一门,便是欺君之罪。 无须陛下亲设耳目,知柔的一举一动,自有人能察得比宫中鹰犬更周密、更用心。 知柔蓦然想起景姚。 若事情顺利,她本该出宫做起了自己的营生,怎么却被怀仙所挽,羁于她左右? 怀仙虽然骄纵,终非不明事理之人。 先前在北璃,她能看出怀仙对将她放入和亲名列一事已有悔歉,不过性格傲慢,不肯承认罢了。 她既答应为景姚放籍,等闲不会毁诺,今日又为何那般出言,竟似她对自己有所不悦,故意使人气闷。 猎场上,皇太孙也提到了怀仙和皇后殿下——莫非,景姚是皇后的手笔? 一股恶寒自胃中打颤,知柔不敢细想,用力绞握指节将那不适的心绪压下,方抬眸应了魏元瞻。 “他不在京师。” 靴子向前慢慢踩着,她的声线如同柳絮飘过,轻得很:“几日前他便去了廑阳,我想他是要去见外祖……” 尾音倏忽吞没,大抵苏都的话侵入脑海,她亦开始避讳。 知柔此时所思,魏元瞻不能洞察,只揣摩她的语意,问道:“你也想去吗?” 终归是血脉亲族,或许她是想认识的。 “若是,我说过,我能陪你。”他接着道。 知柔足下微顿,魏元瞻还惯性地朝前漫步,须臾收定了,侧身回望。 墨色之中,原只有两盏昏黄的灯影遥相呼应,这会儿不知何处飘来了点点豆火,初时只如碎玉洒落,忽明忽灭,继而光点繁起,莹跃如潮。 知柔静立在千星间,眸子一时明亮了起来,她弯着唇角,天真烂漫的模样:“魏元瞻,你看!” 他视线停留在少女面庞,未曾移开,俄顷,牵起一抹笑。 知柔走上来:“好像星星啊。” 魏元瞻赞同地点了点下颌:“好看。” 长淮二人极有分寸地跟在后面,能望见主子和四姑娘的轮廓,却听不到半分交谈之音。 靴子底下喀吱作响,兰晔警惕地观察四方,稍有动静便拽过灯探,草木皆兵。 “你说爷做甚往这深山里走?方自席间下来,连把刀都没带,若是蹿出条蛇……不行,我得找根棍子。” 长淮见状,嫌弃地翻了翻眼皮,喊他不动,干脆上去踹了一脚,兰晔登时跳起来横眉瞪他。 长淮忍不住嗤笑:“爷在前面给你开路,你又惧什么?像你这样摸索,仔细‘打草惊蛇’。” 心思被萤火勾勒,知柔脸上不再沉晦,她拨开乱枝,每一步都落得很笃定似的。魏元瞻却格外谨慎,提灯为她照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再要朝林中深进,魏元瞻忽然扼住知柔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扯:“别走了,你真不怕遇上出来觅食的野兽吗?” 说着便带她回返。 此时虫鸣渐稀,火光一簇簇跳跃,行帐的剪影投在地上,偶尔传来些甲胄碰撞之声。 知柔站住脚,目光往远处火堆旁看,凌存玉的身影太过醒目,如竹节般端直。 魏元瞻循其视线,眉毛略抬了抬,转脸看着她:“怎么了?” “那位凌将军,”知柔开口道,“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初时未察,此刻凝望她的背影,貌似在哪里曾见到过。可凌将军新归,她亦回京不久,若说邂逅,究竟是在何处? “许是我记错了。”知柔扭头,仰面睇一眼魏元瞻,笑道,“所以我朝并非没有女官?” “无先例而已。” 见知柔提足向南,他不禁皱眉:“你去哪?” 这话问得古怪,知柔回身睨他一霎,不由得笑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去吗?” “……是。”魏元瞻应得迟钝,话锋且转了转,“还早,你……” 交错的光影落他面上,眸底像散着流光,遒美清冽的容貌无端温柔了许多,内敛似的,眼睛却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这样的表情,仿佛已经是一句请求了。 知柔抿嘴复笑了下,负袖在后,爽朗地说:“好啊,那你等等我。” 再见到知柔,她换了身窄袖圆领袍,香囊玉佩垂挂腰间,行走时略微碰撞,俨然是一个姿态风流的贵公子。 魏元瞻缓慢收回眸光,等她上来与他并肩,他云淡风轻道:“四公子这是走到哪儿都不忘备着新衣,筹谋深远啊。” 闻他笑谑,知柔毫不在意地整整袍袖,抬起脸问:“我怎么样?潇洒吗?” 她的影子晕染在他足边,他别过脸轻笑了声,随即放缓一步,刻意没踩中“她”:“天人之姿,在你身旁,我真是自惭形秽。” 知柔愉悦地翘了翘唇角,宛如东道似的,将他引到他自己的行帐。 长淮和兰晔到帐门便止步,各立一侧。帐中只她与魏元瞻两人,再宽敞,竟也觉得转不开身。 长案上置着一柄横刀,知柔低视几瞬,伸手褪去刀鞘,指腹在刃上轻轻一划,偏开视线:“没开刃,新得的?” 第162章 魏元瞻径自坐在下首,眸光在她脸上稍许停驻,微笑道:“皇孙殿下赏的,喜欢就给你。” 一听是皇孙所赐,知柔眼梢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语气端正:“我不敢要。” 猜她是想起了陛下,便也不多说什么。 安静片顷,眼前兀然浮上她与宋祈章挨在一处的画面。魏元瞻筹度移时,道:“方才宴上,你跟宋祈章在那饮酒,小心翼翼的。若你真想喝,以后找我。” 知柔将他仔细打量一遍,笑了声:“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魏元瞻眉心微动,抿唇不语。 知柔无意叫他难堪,可见他局促的样子,她竟尝出一点趣味,好像那身形昂藏的少年一下小了几号,端坐在那。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唤了一声:“瞻瞻。” 魏元瞻一怔,膝上的手握紧了,直到耳根和颈侧的肌肤泛出些许绯色,才低着嗓音令她:“别这么叫。” 他的反应变化,知柔看在眼里,无法自控地笑了起来,声音温润,魏元瞻入耳却只觉得燥。 “凭何不可?你不是也喊我‘知柔’吗?” 她抄起胳膊,腰骨闲闲地抵着长案,再没有比她还随性,还张扬的仪容了。 “瞻瞻……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的名字其实挺好——” 话犹未全,清冽的皂角香气欺身而来——她不肯收敛,魏元瞻索性上去捂了她的嘴。 知柔双手撑着案面,一只干燥温热的掌心就在她手背摁着,压住了她的长指。 她微微震讶,睫毛扑闪,清润的眸子无声地望着他。 衣袍贴得太近,他将她整个人都困住了,她能感受到身前曳撒的重量,甚至能清晰地察觉袍下几乎相抵的腿。那股强势的力道渗透衣料,知柔四肢僵硬,不敢动弹。 空气似凝滞了一般。 魏元瞻手下没有轻重,十分霸道。他望着她,眼睫也在轻颤,似乎有些彷徨。 分明不想让她出声,可是被她这般看着,莫名又渴望从她口中听见什么。 从未有过的摧折欲,接二连三地生出来。 魏元瞻喉结滚动,稍顿几息,松了指腹。 第127章 拂云间(十七) 魏元瞻,你敢………… 帐内烛火动乱, 将二人的影子投在案上,相融相叠。 魏元瞻移开掌腹,带着茧的手心抚蹭知柔的面颊, 细细看她。 与他相比,她白得就像剥去褐衣的桃仁,触在掌中温泽微软。他的视线从那嫩生的脸辗转向下, 掠过脖颈、襟口, 最后不可控地定在薄软柔韧的腰肢上。 这样观察她,终于明白为何自重新见到她的第一面起, 总觉得她哪里不同。 她不是那个稚骨轻形, 只有脸上有肉的孩子了。 心底的情念蓬勃而冲动,目光一寸一寸,像是他的手——所过之处, 知柔的皮肤顿时一阵战栗。 头一回,她在魏元瞻身上嗅到了威胁,虽不抗拒,可是心跳如鼓。 须臾,知柔把脸偏开,双手在他胸膛用力地推了一下, 脱离他的拘禁。 不防腰侧承来一只宽大有劲的手,将她牢牢揽回身前。下一瞬, 他的手掌温柔地摸到后颈,唇瓣轻覆,吻了上来。 知柔自幼习武,几经锤炼,身手非常人可及——只要她想,就算是魏元瞻也得费些功夫才能制住她。可不知怎么, 她竟然木住了,而后许久,她仿佛他砧板上的鱼,越挣扎,那点稀薄的空气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夺走。 跳跃的烛火映到知柔半阖的瞳中,带着趋于情动的明灭。魏元瞻的指腹摩挲她的肩骨、腰身,细密的吻从下巴游弋到领子里,动作轻柔,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发颤。 唇瓣碰及一条绒软的红线,魏元瞻的神智才堪堪收回,按下了越界的势头。 直到他停下来,知柔的血液还在鼓噪,残存的触感令她烧红脸颊,如火燎似的,快被灼化了。 风吹得帷幄孳孳作响。 魏元瞻替知柔理好衣襟,系上衽边的盘扣,见她覆着睫羽,眼神大概停靠在他领边的花纹上,没看他——这副赧然、且些许困顿的模样叫他忽感愧疚,心跳亦疾烈,唯恐自己恣意太过。 不自觉碰了碰她的下颌,略微向上的力道,欲探她的眸子。知柔却以为他要重施旧技,飞快地把脸扭开,不让他亲了。 这番举动似一只灵敏的狐狸,魏元瞻心口一跳,似麻似痒的感觉涌上胸臆,到底克制着,他牵唇笑了笑,把手落下:“你方才,可是想说什么?” 她第一次将他推开时,原来有话要说,孰料他太蛮横,噙住了她的字音。 知柔哪还记得彼时所想?立时扇了扇睫毛,转身踱开几步,把身子端直。 四下一片阒静,煌煌灯火照耀她的面庞,将少女净秀的眉眼衬托得格外深刻。 不知过了多久,面上潮红终于褪去,知柔清清嗓子,道:“猎场奔逐一日,实在有些累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话没说完便已经抬腿,一厘一毫的举动都在遮掩她的情怯。 魏元瞻低笑了下,大步跟上:“我送你。” 一句让知柔站住脚,回头盯着他:“魏元瞻,你敢……” 他敢什么?魏元瞻想。 目光定定与她对视着,忽然明白,这是她说迟了的话——早在他吻到她颈上时,她喉管中闷闷溢出来的声音,便该是这几个字。 他将头扭到一边,努力地压了压嘴角,再转回来,已是一副正经情态:“外间月色正好,还请容我送四公子一程。” 到知柔帐前,魏元瞻待替她掀开帘子,不料里头先伸出一只手,轻拨帘幕。 宋从昭踏出来,抬起眼。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来回一掠,最后望向知柔,见她一领男装,腰系一条铜銙蹀躞带,若远瞧着,真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儿郎。 “这是去哪了?” 魏元瞻如常见礼,言不代知柔,颇守分寸。 知柔敛眉:“方才席间用得太多,便去林子里走了走。” 看她无恙,宋从昭没再多问,转头瞟向魏元瞻:“天不早了,元瞻,你也回吧。” 入得帐内,四下里还是后晌的布置,不过中间兵架上多了一把御赐的弓。烛光将其纹路照得清楚,弓身两端作兽首状,口衔赤玉。 知柔对这御赐之物毫无兴趣,宋从昭却久久目视着它,久久无言。 未知几时,她欲出声询问,便闻他倏然开口,话中伤怀之意掩藏不住:“上回蒙陛下赐兵者,还是常将军,就在陛下授其西南兵权之后。” 知柔微愣了愣。 宋从昭移步至一张坐毡,捋袖向知柔招手,待她坐下,他方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我从前不愿让你在贵人面前露脸吗?” 当年,未能寻到常遇遗孤,对皇后来说,始终是一桩心病——陛下已允凌殊不再追查凌曦母女下落,可暗中,皇后仍派人探查了两年。 前次她召知柔入宫,宋从昭心如悬旌,除了送信与魏鸣瑛外,甚至在内廷布下人手,必要时,那人会引知柔自旧道脱身,悄然出宫,一辈子不再回京。 后来一度安然,他便只是暗中遣人保护知柔。 可常、凌两姓的血脉,在她身上一展无遗。皇后既见了她,必起疑心,不会轻易罢手,一旦证实她是常遇之女,她只有死路一条。 能坐实知柔身世的文书,宋从昭皆亲自打点,不会有差。但若她与其兄长在行事间露了端倪,便是神仙也难保全他们。 父亲的用意,知柔能猜出一二,默然将下颌一压,没有接言。 宋从昭道:“陛下已留心于你,你日后行事恐怕会更受拘束。元瞻秉性纯良,是个赤诚的好孩子,可他所处之位太过引人趋攀,你与他亲近,对眼下而言并非善事。” 宜宁侯府树大根深,如今更是一门两贵。世之趋利者,孰不竞往?她现下最不需的,便是他人注目。 听完后一句,知柔心头微悸,指腹不觉在袖中轻拢成拳。 宋从昭睐目看她一会儿,转了话头:“这几日不见你兄长登门,他可无恙?” 四处都点了灯,帐内晔然如白昼一般。 知柔回转眸色,想着要瞒阿娘,便在父亲跟前也编着谎,半真半假地说道:“他于旧案有获,正沿迹探查。近日,怕是分身乏术。” 宋从昭端详了她两眼,心中了然,苦笑着摇摇头:“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此言过耳,知柔立刻有些窘了。 不等她再作回应,他又嘱咐道:“北璃国方息内乱,新主继位,听闻其人志不在小,陛下恐他秋后将兵南顾,正殚精竭虑,不愿旁枝蔓引。你与你兄长之事,只要陛下认为翻不起大浪,自不会再将心神拖耗于此,届时行事便可从容许多。” 第163章 “女儿省得。” 少顷,知柔眼睑微掀,分神问了一句:“父亲,北璃新君……可是唤作恩和?” “这我便不知了,只传他根基浅,然心性凌厉,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谈起边塞人事,宋从昭握在膝头的手再度绷紧,许久才舒缓开来。他没再深说,往帐门看一眼,慢慢站起身。 “明日陛下出巡,我将随驾同往。你与你兄姊好好待在此处,可以出去走走,但切莫生波折。” “是。” 宋从昭一走,知柔尚未重新坐下,便闻帷幄翻举,柔婉的脚步声踩了进来。 “父亲又与四妹妹说什么呢?我适才欲进,却被下人们拦在外面,倒好像我是……”赌气的话终究咽在喉中,自去案畔落座。 烛光映着宋含锦清冷的轮廓,鼻梁直挺,双眸凌锐。 见此情形,知柔挪步过去,唇角的弧度略微上牵:“父亲训我已够难堪,姐姐若在一旁,我还如何自处?” “原来四妹妹是个脸嫩的。”宋含锦淡睇了她一眼,声音里勾着促狭,俨然是个“少诓我”的作态。 知柔笑了,掀着一侧袍摆坐去她旁边,调转谈锋道:“景姚姐姐呢?自下午进山后,再没见过她。” 非贵非亲,倒称“姐姐”。宋含锦鼻翼无声地翕动了下,道:“我令星回带她去学规矩了。” 知柔蹙起眉。 宋含锦看出她在担忧什么,心里不受用,眼梢也架起来:“她是公主送来的人,底细未明,保不齐藏着什么别的心思。星回一向忠心,让她去,定比旁人仔细些。” 句句都在理上,知柔清楚,她这是让星回盯着景姚,顺道也减少后者与自己接触的机会。 到底出自好意,知柔不愿拂她,当下便未多言。 帐幕本为会猎暂驻之用,女眷所歇,设在猎苑西侧。名为行帐,实则布置齐整,颇类宫中小阁。 知柔与宋含锦分开后,躺在床上,薄衾盖至襟口,竟仿佛被拖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颈子里俱是铁烙一般的热息。 张皇蹬开衾被,坐起身,才将魏元瞻从脑海里请出去,景姚的影子又钻了进来。 知柔额心不由皱起,久思无解,索性下地穿衣,悄然出帐。 今夜无星辰,火塘中炭火微明,偶尔蹦出细微的“劈啪”声。 突然一阵夜风吹过,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时聚时散,景姚伫于树下,双袖自抱,仰首凝望头顶一轮清辉。 “沙沙”的足音自后响起,她犹似未闻,及至那声音越来越近,忽于空气中嗅到了一种熟识的香气,是红花的味道。她一惊,回头便见知柔停在不远处,瞧她望来,扬唇笑了一下。 “姐姐也睡不着吗?”知柔一步一步走近,将腰间香囊扯下来,递给景姚,“那时我夜难成寐,姐姐特意制香囊为我安神。这是你在兰城赠我的,我一直留着。香犹未散,姐姐试试?” 手向她微抬了抬,清淡的药香触至鼻尖,她方回过神,连忙奉举双手,待要接下。 怎想手背一热,却是知柔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将香囊放进她掌中:“三姐姐没有恶意,她非是针对你。” 景姚抬起脸,怔怔望她,觉出她动作里的亲善,眼眶不免湿润了两分,垂睫低语:“我知道的。” 此间草野茂盛,知柔虽膏沐过,却也不嫌,疏放地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与三个月前,景姚认识的“知柔姑娘”毫无差别。 她仰头看她:“怀仙待你好吗?这几个月,姐姐一直在她府上?” 景姚点头,羞于令她仰视自己,忙不迭坐到她旁边,只简单回道:“殿下并未苛待我。” 知柔的眼神如有实质地凝望她一会儿,复投回前面清溪:“白天的话,姐姐还不曾回复。” 她们白日并未有过多交谈,景姚一时不明就里,便听她的话音如泉音般浅浅送来:“到我身边,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听清这句话,景姚的背脊不觉绷紧,十指收蜷,不知如何作答。 知柔也不催促,仿佛玩伴间信口一提。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她将靴边草叶折下几枝,随手编着什么。 四周独剩流水和山风的声音。 景姚用余光看她,慢慢侧首,她似有感应一般,旋即侧过来,四目交汇。 月光从叶隙间筛落,碎玉一般点人漆眸。 知柔的眼睛漾着一抔淡淡的棕水,润泽剔透,景姚莫名想起了草原上的无数日夜。 若非贵人指使,她的确,很想留在知柔身边。 远处火炬的光微弱了,景姚低声启口:“知柔,你还记得刚到北璃那年,你策谋入军,欲南返燕地,曾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走吗?” 忆及旧往,知柔垂睫笑了笑,把手里编好的小鸟放到一旁:“还好当时姐姐未应。肃原一战凶险,是我年少轻狂,自以为是,所幸没有带累了姐姐。” “不是的,知柔。”闻她自笑,景姚来不及思索,只欲将胸中所想全部剖露给她。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有力量的人,纵荆棘遍野,你都能走出一条无人敢行的路。我很喜欢你,真的……若没有你,我在和亲途中就已经死了,哪还能苟活这么多年?” “我已没有亲人在世,无本无根,你不同。你的父母手足惦念你,盼你早日还家,平安无恙。那时我若随你南归,只会成你阻碍。” “我决计不想拖累你。” 知柔神色微讶,直直注视对方纯净的眸子,她的语气,几如一道誓言了。 “知柔,我的心意彼时如此,今犹未改。你愿信我吗?” …… 翌日清晨,绵绵细雨濡湿了魏元瞻的衣袍,他驰马穿梭林间,似乎昨日不曾尽兴,今朝开弓连掠,一箭方落,已再引弦。 一时间树影摇乱,几片青叶“簌簌”旋下,捎其肩袖。 长淮在后追赶,不知主子怎就这般精力旺盛,直到猎到白麎,他方才收手,拂了拂肩上落尘。 正此时,打马声由远及近,到了跟前,兰晔翻身下马,后边还从着几名宫侍:“世子,殿下要见您。” 魏鸣瑛随皇太孙来此,除昨日夜宴上,还不曾单独与魏元瞻叙话。 眼下,她在帐中低眉赏玩什么,听外面动静,把画一撇,推案起身。 魏元瞻进来,底下人便都束手退了出去。 他大步走到中央,仅一眼就将姐姐的面容精气打量个遍,心底稍安,随后单膝下跪向她行礼。 帐内只他二人,魏鸣瑛看他是故意作这一礼,索性令他多跪会儿,没叫起。 魏元瞻骑装未换,紧实的腰带收束出一段劲瘦的腰,发袍沾了点点湿意,倒衬得他异常风流。 见她不应,他抬眸对上她的目光,语气带着笑,样子却是信誓旦旦:“不知殿下有何差遣?刀山火海,臣绝无推辞。” “你便与我贫吧。” 自魏鸣瑛入东宫后,姐弟二人的针锋相对无影无踪,可时不时地,魏元瞻总一副讨打的德性,像是故意引逗她。 “你可知昨夜,孙夫人给母亲送了一份大礼?” 魏元瞻起身往椅边迈了两步,闻言挑动眉峰,一脸不明。 魏鸣瑛道:“怡国公季子孙思仁,如今的户部尚书,亦是太子妃的亲弟弟。他家中三子二女,长女已有婚配,次女年甫及笄,尚未定聘。” 言至此节,魏元瞻听出些眉目,不知是不耐烦还是怎的,一张清朗的面容倏忽冷了几许,按捺着没有吭声。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人一下变得漠然,魏鸣瑛了解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儿,斟酌着启唇。 “此事,我入宫时曾向皇后殿下提了几句,殿下面色不改,可我瞧着,她是不乐见这门亲事,却也不欲插手。” 昔年,孙氏一门辅佐二皇子登上储位,其功不小。皇后纵然对孙家如今的心思感到不怠,亦不好驳其颜面。 魏元瞻恍然想起上次入宫,皇后曾劝他,若他有了心仪的姑娘,早些定下的好。 原是如此。 怪不得今年春蒐,皇后未曾现身。看来她是默许了孙家所图,却又寄望侯府能自断此事。 “母亲那里何意?” “母亲自是中意这位孙二姑娘,然父亲对其父颇有微词。不过,孙大人的身份摆在那,又是女家,倒也不能轻辞,恐失了体面。” 官场中,最看重的,便是彼此的面孔。 魏元瞻缄了片刻,眼里并没有多少躁郁,反而是一种矫饰过的沉稳。他冲上首略施一礼,掉过身便走。 第164章 甫行两步,就听魏鸣瑛斥道:“你站住。” 魏元瞻背对着她,冷冷收足。 “你想做什么?” “去见孙大人吗?” “我今日唤你前来,不过要你知晓此事,日后多加避让。此桩亲事乃长辈之间斟酌商议,父亲未曾打算叫你入耳。你贸然求见孙大人,不觉太无礼了么?” 她接连三问,一字一句如同咒法缚在魏元瞻身边,他双拳紧攥,咬了咬腮。 魏鸣瑛提步走了上去。 阴雨天,帐中光线灰蒙蒙的,只在上灯的角落氤氲着薄光。他大半张脸都被笼在青色里,一双英挺的眉毛向额心颦蹙——魏鸣瑛见识已多,这是固执着呢。 “父亲说你少年气盛,我看,真是一点不错。” 见他不为所动,她微微靠近,企图抵上他的目光:“生气了?” 魏元瞻偏过脸,嗓音里满是无奈:“姐姐……” 她退后些许,少顷又听他道:“这里闷。” “成,你与我出去走走。” 话落,魏鸣瑛锦靴行至帐门,身后的影子却没跟上。她转过头,笑了一声:“怎么,你是想去见四妹妹?” 魏元瞻闻言迈上来,眉头仍紧皱着,只顾往外走,丢下一个难辨真伪的话音:“不找她。” 第128章 拂云间(十八) 小小女子,把你吓成这…… 昨夜宴间, 孙思仁的注意全在魏侯,对宋家风光未曾入目。 至席散,行帐前蓦然瞟见魏世子与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走在一起, 他胸中惴惴,五内纷杂。派人查后才知,那便是皇帝称赏过的宋四姑娘。 孙思仁回到宿处, 满肚子乱窜的恶寒, 睡不踏实,挨到天明便即刻起身, 整装出帐。 这日一早, 太子妃听外面人报:“孙尚书求见。” 太子妃与孙思仁乃一母所出,自幼情分极笃。只可惜朔德七年,皇后称他们过从甚密, 心中不喜,此后二人往来便渐渐疏淡。 会猎,皇后未至,孙思仁这时来见她,莫非又有事相求? 太子妃心头缠上一丝躁意,面上不显, 令人引他来。 行宫距猎苑不远,陛下与太子方才离开, 洋洋洒洒地带走了大半宫从。 眼下,景岳殿外有急切的脚步声响,太子妃从座榻上站起身,不多时便听到通传。 孙思仁快步走到她面前,向她行礼,她淡睇着, 问道:“一大早来本宫这儿,怎么了?” 孙思仁频顾左右,动作虽小,太子妃观他那副模样,尤感心烦,她抬袖半侧过身:“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应声而出。 太子妃道:“说罢,什么事?” 孙思仁跟上一步,拂动的衣摆像他眼间隐隐跳动的褶肉:“禀殿下,臣昨日宴散后偶遇宋大人之女,其眉眼相貌……竟与那人七分相似……” 他语焉不详,说话时声腔都在微微起伏,太子妃疑目望他一刹:“阿弟是糊涂了?说什么呢。” 孙思仁压声:“殿下,臣说的是常……常遇……” 话音甫落,太子妃眼底划过一分转瞬即逝的光亮。 常遇这个名字曾多次盈耳——卫岭一役大胜;凉国公次子与凌氏女结亲;奉诏北伐,斩敌首于阵前;占云荮;封玉阳都督。 年十七便名动国朝的少将军,可谓天之骄子,仕途顺达。 却谁能想到,令这个名字销声匿迹的关节竟只是他的一句话。 明煌的宫室间,太子妃神思变换,停顿了一会儿,方才侧眸问:“哪位宋大人?” 还能是哪一位?孙思仁接口:“工部尚书,宋从昭。” 太子妃眉弓微挑,不语。 他还在继续说着:“殿下,陛下昨夜在宴上赐弓与其女,会否亦是……” “阿弟慎言。”话未止,太子妃冷声将其剪断。 她拂袖至榻上落座,抬眼再看孙思仁,眸中并无忧色,语气淡淡的:“依你之见,当如何?” 孙思仁紧攥着眉:“回殿下,臣以为,若不除根去枝,待春风再起,必成祸患。” 即闻殿内落来一声低笑。 太子妃目光在他养尊处优的宽胖体态上流转片顷,从前对他,尚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情意,而今再看,只深觉不耐,鼻翼略皱了皱:“小小女子把你吓成这样,哪有半分孙氏儿郎的样子。” 孙思仁胸臆一紧,随即又闻她道:“世间容貌相类者多如过江之鲫,单凭一张面孔,便要擅动朝廷二品大员家眷——阿弟,你是嫌本宫替你收拾的烂摊子还不够多么?” 太子妃执掌东宫内务多年,积威深重。 话方过耳,孙思仁胸口猛烈起伏,面颊肌肉抽动着,忙不迭折颈:“殿下息怒!臣……臣是昏了头了,口不择言,还请殿下宽恕。” 宋从昭的身份,便是他想应付其女,若一击不中,露了马脚,只会引火上身。倘再牵累了她,牵累太子殿下,她可无颜再去叩求皇后。 “此事便交由宋阆去查罢,宋从昭不是他的族兄么,自比你便宜些。你莫再插手。” “是,殿下。” 不愿再与其一室,太子妃摆摆手:“行了,本宫还有书未阅完,便不留你,出去罢。” 孙思仁却身告退。 行至殿外,他举袖擦拭额间细汗,待上了马车,对左右道:“盯好宋家,有任何异样,速来报我。” 昨天夜里,知柔辗转反侧,今晨起得晚了,星回来唤她时,天已大明。 她用完朝食,先在帐内练了会儿功,一歇下来,脑海中便反复回荡景姚对她说的话。 ——无本无根。 苏都在草原的十数载,亦是这般自视么? 知柔心口微钝。 不知缘何,他离京的这些天,她总能想到他。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她开始担心他了吗? 思绪纷扰,竟在行帐里待了一整日。 两日后回程,禁军列阵如旧,百官随行。冉冉车驾似一条盘踞的金龙,知柔从衣香鬓影中挣出来,到宋从昭车畔,隔窗请示道:“父亲,女儿有事欲与您商议,可否令我和您同坐一乘?” 窗牖未开,车厢内许久不传动静,知柔眉尖微蹙,正抬脚靠近车轼,里头忽然递出宋从昭的嗓音:“上来吧。” 车板开启又阖上,知柔矮身入内,宋从昭第一眼便看清她的装束——着窄袖衣,蹬靴。 水般的光泽漫下她的面颊,车厢内隔去艳阳,有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知柔在右侧坐下,不露声色地瞄了宋从昭一眼,轻声启口:“父亲,我想去廑阳,今晚一抵行宫便出发。” 一句话如投石大海,半毫响动也不得。 料父亲不会轻易点首,知柔倒不急切,只将双掌搭在膝上,安静地等他出言。 没令她等上太久,宋从昭放出二字:“依你。” 知柔顿了顿。 原以为父亲会同她详问几句,连腹稿都编足了,怎想听到的只有两字。 她视线停驻,须臾觉察过来,半垂睫羽:“女儿还有一事相求。阿娘那……” “你连我都瞒不过,又怎瞒得过你母亲?你兄长离京之事,恐怕她早便知晓了。” 否则怎会料到知柔今日的心思,在春蒐之前,便嘱咐他“不必阻拦”。彼时,他犹不解凌曦的话意,后头得知苏都不在京城,他便有所猜测。 外头人语颇高,还未到起行的时候,有几户亲熟的官员正偷空闲谈什么。 宋从昭声音很轻:“你欲往廑阳,可以。我会遣一队人护送你去;对外,便称你是往江东探望老夫人的。” 他停了一下,续说,“只是柔儿,此去路远,北地一带多得是穷凶极恶的匪徒,即便顺利抵达廑阳,凌公深居简出,轻易未必得见。莫说凌公,便是凌府家下,只怕你都难以近身——你当真思虑清楚了吗?” 此番奔波,或将空劳一场,不仅如此,还危险重重,她一个女子,极为不妥。 宋从昭注视着知柔,眼窝之中,劝阻和撑持一并缭绕,好像不管她怎么选,他都站在她这一方。 知柔在宴会上,其实与宋阆有过对目。蓄着打量的眼神她见得多了,但宋阆那种猜忌、提防的情态,放在她这样一个初见之人身上,难免显得可疑。 先前那宗令他一年三升的旧案,知柔疑与常家有涉;而常遇军中的“辛夷公子”,她亦想识其真容。 不论宋氏,还是凌氏,她皆有欲查探之物,然宋阆对她而言,更不易接近。 这次陛下赐弓,将她推到人前,父亲认为她该静待,她却觉得是机会——若真有人暗守她的行止,此番离京,恰可试之,看看究竟何人藏影于后。 第165章 一举双得,她没有理由退避。 知柔果决道:“父亲放心,我从未想过只身犯险。随行之人我已择定——裴澄善驭马,其父旧属边军,对避寇、识徒之术颇有经验。还请父亲将他二人派与我;若事不顺,我会绕道避开廑阳,绝不会露迹,牵连宋家;至于凌府,昨日我已请凌九公子为我手书一封,企凌公垂见。倘此举不成,也无妨,总有解决之法。” 她放缓了声音,仰起眼眸。 “恳请父亲信任女儿。” 不知是哪几个字触动了宋从昭,他以退为进的态度慢慢敛去,神情中溢出了浅淡的笑。 年轻人,言语里难免有些笃信无惧的味道。亦该如此。 宋从昭郑重地点了头:“千万小心。” 到了行宫,明月已经升了,御驾停驻,军列和官员车马纵横织于道上,窗幕下的流苏在夜风里徐徐打着转。 臣子官眷们在行宫外落营。 一顶顶帐篷仿佛延绵的灯纱,蒙蒙的光亮透出来,包裹着或高或低的人语。 远处林叶晃动,一拢青衣穿过大半个营帐,来到孙思仁帐中,她报着急信:“大人,宋知柔孤身离营,往西北方向去了!” “此刻?”孙思仁一双掩在皱纹下的眼睛,忽如狼隼似的,盯住了来报信的女子。 她一见宋知柔有所动作便回来禀他了,如实复道:“她一个人骑马走的,我离开时,未见有谁相随。” “孤身夜行?胆子不小啊。”孙思仁意味深长地咂了咂嘴皮,倏笑一声,道,“传我令,叫他们照规矩办,人死了,再来回话。” 帐帘翻动,一只粗糙的手先入帐中,随即肩身可见,长淮大步走向魏元瞻。 “爷,方才宋府的人将这信交给我,说是四姑娘写与您的。” 第129章 拂云间(十九) 知柔觉得他稚拙,心思…… 这几日, 知柔不曾找过魏元瞻,他也默契地没去见她,只在人群中无意识地搜寻她的身影。 同处一地, 却连着三日未说上话,倏然一封信至,魏元瞻黑眸里闪动着微笑, 立即起身走向长淮。 取信展阅后, 他眼角的笑意逐渐暗淡,脸色严肃了。 长淮见状, 近前半步:“爷, 四姑娘在信中说什么了?” 帐内好似一口枯井,未起半分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魏元瞻攥信的手垂落, 忽然低嗤一声:“骗子。” 长淮听了动一动眉毛。 骗子?四姑娘吗?他不露声色地觑向魏元瞻,没有接话。 须臾兰晔进来,说是姑娘那里着人回复,主子猜测不虚。 此前,魏元瞻将他从武垚那得来的锦囊交给魏鸣瑛,托她查验此物是否出自皇庭。若是, 内廷之人在他营中安插耳目,陛下不闻不问, 是昏聩无觉,还是知情默许? 天子年事渐高,治下愈趋柔仁,却不见得闭目塞听到允内帷染指军地。 陛下为何如此? 魏元瞻百思不得其解,朝帐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站定—— 皇后早就疑心知柔的身世, 如今看来,是将眼线布到了他身边,滴水不漏。而陛下任由中宫此举,证明她所为本就合乎圣心。 那时,知柔还不曾面圣。 尚未亲见其人,便已疑其身,今若再闻她赴廑阳凌氏…… 魏元瞻眉头敛得更紧,沉默寡言地立在面前,那双向来浓烈的双眸逐寸幽暗了,散出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长淮见他面容,伸手拉拉兰晔,带他出去等。 果然这一晚,魏元瞻没再唤他们。 官道边白茅丛生,月光盈盈闪闪地挂在草叶上,随夜风微微拂动。忽然,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驰来,待越发近了,草叶被猛地压折,两息又弹起,摇晃不休。 一骑飞踏而过,骑者束男儿髻,身形利落,正是知柔。 她来到林间停下,翻身下马,从鞍边翻出一块豆饼,马儿嚼食的声音在墨色中格外清亮。 知柔顾了圈周围,细辨山势,应与约定之处无差。她系好马后,掀掀袍摆,背欹树干坐下来。 天色早就一片乌青,知柔没有生火,指腹蹭到腰间短刀,便将其掣下,百无聊赖地耍了一会儿,刀花在指间翻飞,不知不觉竟回忆起了半年前的夜晚…… “他们都喝醉了。”恩和将草地上的知柔拉起来,“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篝火堆里蹦跳着火星,玉盘高挂,欢闹声在夜晚像是可以一簇一簇撕开来,散得到处都是。 知柔猝不及防被他拽起,很有些狼狈,站稳后去掰他的手,扯扯袖子,说:“我不想去。” 恩和顺势松开她,摇曳的火光投射在他脸上,眉弓微抬:“东西在苏都帐中,真不想去?” 仿佛苏都对她来说是什么诱饵,知柔觉得他稚拙,可心思的确被撬动了。 瞧她面上犹豫,就知道此言见效,恩和嘴角微剔,脖颈上挂的饰物衬得他更加漂亮,又来捉她手腕:“走了!” 苏都的毡帐离汗帐不过五里,大伙儿都在集会上载歌载舞,没有人注意突然离开的二人。 到了帐外,恩和用匕首划开毡布,先把知柔推进帐中,自己随即跟上。 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飘在空中,知柔甫一入内便嗅到了,没有再动。 恩和睇她一眼,视线自然地投向中心,即见苏都闭目卧在矮床上,旁边零散着一堆瓷瓶,帐门封死了,独亮一支将残的灯烛。 知柔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来,看苏都在这,心底本能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眉头拢到一起。 恩和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侧首望她:“不行?” 嗓子压得低,他略微笑着,浓眉下一双平静的眸子,看上去直如迤逗。 长年累月,知柔受他挑衅已多,虽总忍不住应他,这次却按捺了,转背要走。 恩和用寻常的声调,平述了一句:“他快死了。” 知柔一怔,止住了步子。 恩和原本也不确定,但是观他情状,他果然受了伤。 受伤饮酒,大忌。 方才大帐前,父汗频频给他灌酒,看来昨夜潜入王帐、没能捉拿到的刺客,多半就是苏都了。 恩和注视了他一会儿,说不上什么滋味,仿佛想起北璃与燕朝未联姻时,他们在伯颜帐后摔跤,轮到训问,谁也不开声。 这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处置苏都,最好的机会。 他行刺在前,眼下酒引伤势,卧病帷中。此机若失,下一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可父汗明明能携人来此,为何迄今未动? 恩和沉吟半晌,正要对知柔说什么,冷不防看她迈开筒靴,径直朝矮床去了。 恩和眉毛挑起来,凝视着她。 昨夜王庭闹了不小的动静,消息虽被封锁,知柔却有所耳闻。恩和想将苏都交给可汗,她不会阻止,但阿娘的玉玦还在他身上。 知柔走路无声,帐中一时静悄悄的,火苗晃动,照得苏都的脸倏暗倏明。他平静地躺在氆氇下,呼吸浅而缓慢,她顿了顿。 适才俯身,他一把抓住她的衣领,袖中的北璃刀抵上她的咽喉,血珠沁了出来。 知柔吃痛,掌力对抗着他,急忙道:“是我,宋——” 话还没有落完,在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苏都眼瞳晃过两点亮,手指已经缓缓地松开,眉目温和了,古怪地唤了一声:“……小姰?” 知柔心跳疾切,只想着立刻退开,苏都却摁住了她的腕骨,将她扣留在身前。 早于他动手之际,恩和便夺到了知柔旁侧,掌心在她肩后轻扶了一把,冷冷下视苏都。 病中尚能如此敏捷,倒叫人怀疑这伤是真是假了。可瞧他神态不同往常,声音也很孱弱,是意识不清么? 残烛颤着火尖,帐中昏暗,那点光焰都快熄灭了。 苏都与知柔四目相视。 他眼神晦涩,却像有无数小钩子,衔入她眸中,她忽然产生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畏怯,也不是排斥,而是觉得……她为什么突然不希望他死? 短短瞬息,知柔脑海中一下过了许多念头,当即挣脱起身,推恩和一并出帐。 如今知柔一回忆,才发觉那么早之前,她对苏都就有过这样的心思,不禁拧起眉,手慢慢落下。 下一霎,猝然听见背后有马蹄声,以为是裴澄他们跟上。刚拍衣袍起来,耳畔似乎风动,贴着发丝而过,知柔悚然一惊,即刻退回树后,手把刀柄握紧了。 …… 裴澄一行人跟上来时,月光被枝叶切碎,原该有的虫鸣声在此刻销匿了一般。 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响动,裴同谅下意识催慢了马,方进两步,又闻一道奇怪的闷声,极重,似带了杀意。 他猛一勒缰,转头吩咐裴澄待在此处,自己携余人绕道驱前。 第166章 落叶翻飞,四五副横陈的躯体映入眼帘,痛哼声断断续续。 目光稍远,一道细瘦的人影被男子扑倒在地上,身上阴影沉沉如兽,扼住了她的喉咙。彼时刀刃早已脱手,少女屈膝上顶,膝锋直撞男子胁肋,那人闷哼一声,身形微滞。 就在这一刹那,她陡地扭腰转颈,顺势反压而上。 随裴同谅一道来此的人认出了她的轮廓,难以置信:“那是……四姑娘?” 从来知道四姑娘习武,却不曾想,她能孤身对付六名男子,忽然觉得她陌生起来。 裴同谅虽也愕然,到底比旁人冷静,看清了那是知柔,他即刻从鞍边掣弓箭,一箭射向被她压制住的男子。 箭簇深深遁入其掌,镶嵌到地里。 裴同谅打马过去,跳下马。男子咬牙挤眼,神态狰狞。 知柔以一敌六,早就没什么力气了,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从男子身上翻下,随后爬起抹了一把脸,额发给汗血浸染,嘴唇发白,声音还很明澈:“裴叔,劳您替我将他绑了,我有话要问他。” 言罢,她脚步迟钝地走到一旁,拾起遗落的短刀,在臂褠上擦了擦,归入鞘中。 除了裴家父子,护卫知柔的多是与她一般大的姑娘。她们替知柔清洗、包扎伤口,继而一人去找裴澄,余下的各守一处,将这片区域围了起来。 六名行刺者很快被五花大绑,中箭的那个被裴同谅按在地上,他身形魁梧,原是个再精悍不过的男子,此刻双膝着地,如同一只折翅的雀鸟,头也偏着,不肯去看前方。 歇了一阵,知柔拖着负伤的身体慢慢走到男子面前,她未换衣袍,发上、肩臂,布满血污,眼眸依旧锋锐,静静地罩住了他。 “谁派你们来的?” 男子不肯开口。 知柔缓缓蹲下,伸手捡起他腰间断裂的珠坠,其色灰白,呈骨状,由粗绳绑着,乍一看去并不稀奇。 她指腹搓了搓,审视有时。 方才与他们交手,便觉得他们腰间所挂之物有些熟悉:“逐息石,草原骑兵所携,以引战驹循息返主。” 那人怔然抬头,须臾又垂下。 知柔侧目睇了一眼旁边捆束的五人,盯回他道:“你与他们出刀,行如弯月,这是常年为马背杀敌所适;我甫离营地不过二十里,诸君便紧追而来,如此反应,想必是潜伏已久,候令于人。能在我朝豢养北地兵士,不为天子所察——诸君所侍之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方才耗力颇巨,至今未复,话说得缓慢,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惹得男子面色突变,两眉间的皮肉抖搐几下,像是强行抑制着才没有举目。 裴同谅等人听了知柔的话,亦心中大骇。 老爷只说此地与廑阳相去甚远,北方又多流寇,恐四姑娘此去路不太平,适才嘱托他们护卫她。 何曾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人物要置她于死地。 若四姑娘不会武,今朝只怕…… 裴同谅不敢深想,瞧那男子轻易不会张口,便上前道:“四姑娘,这些人,您欲如何处置?” 他出身边军,动刑之事虽未做过,但如果要他来,他必不眨眼。 知柔沉默了许久,仿佛几番斟酌才下的决定,音量不高,恰好够在场之人入耳。 “我尚有疑惑未解,留一人与我们走,其余的……除了罢。” 她这话半真半假,脸容平淡,看不出一点端倪。 那些男子生于高原之地,自幼与风沙、刀马为伴,性情刚烈,不惧死。目下得她所言,他们眼中情状各异,有猜测、有紧张、也有一抹不甚起眼的……不甘之色。 知柔的目光巡睃在他们脸上,手指一点:“他留下。” 裴同谅循她所指,带着探究与估量,把人拖了出来。 那人被知柔点中,眸底焦灼一下放松,转而又似对未来感到不定,心再度激跳起来。 余下五人见了此状,嘴里压声说着什么,不是汉话。知柔没听清,然观他们神态,料是对那人的警诫之语。 便知自己没有选错。 六人之中,唯独此人犹豫,想是心中还有未了之事,才肯求生。这一点“未了”,或许正是她能撬开其口的机会。 其他人,她没有亲自动手,只将他们扔在原处。若不死,便是他们命途未绝。 四姑娘的定夺,裴同谅看在眼中。 他与知柔不是第一天见面,从前在府里,她常常带着点心来找裴澄,与之密谋悄悄离府之计。那时他们便常打照面,只当四姑娘是个精怪的女娃。现在看她,心里有了深刻的印象。 这一场恶战,知柔心绪未平,裴同谅也预备撤下,寻一安身之处过夜。 有了他的指引,不多时,众人便在一个草木繁盛且近水源的地方暂驻下来。知柔恐还有人暗伏,不敢冒险,与裴同谅商议,再往深进十里,不设火塘。 夜里静,知柔换过衣袍,仍作少年打扮,眼眶熬得微红,额角与眉梢挂了点彩,没有一点像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却鲜明得摄人心魄。 宋从昭派来的女护卫中,有一个嗓门儿洪亮的正悄觑着她,胳膊肘撞撞裴澄,极力压低声音:“你说四姑娘在哪习的武艺?就一把短刀,竟挡下了六人。” 裴澄放眼观察一会儿,应道:“那短刀,我记得最开始并不常戴在四姑娘腰间……” 言及此,他突兀地吭了一声,转口复她上一句,“雪南先生,你听过么?咱们姑娘便是雪南先生的关门弟子……姑娘在北璃应该也没少操练,我看大公子都不一定胜得过她。” “雪南大师?”女护卫双眸微烁,忽地拔高嗓音,引得数十步外的知柔望过来。 她匆忙掩嘴,憨实地冲四姑娘弯了弯腰背,却行两步退下。 知柔望着夜空,心想,魏元瞻此刻可收到了她的信?她之前答应过他,不会不辞而别,这样也不算背诺吧。 等知柔再次见到魏元瞻—— 那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方式。 第130章 拂云间(二十) 戎旅既久,已有了青年…… 三月下旬, 北方的气候尚寒,街道上穿着褐衣的平头百姓比肩继踵,偶有几骑快马掠过, 踏声如鼓,激起一地飞尘。 知柔一行途径月泉镇,赁了间院子, 地方不大, 屋内倒是暖烘烘的。 女护卫们在后头烤着火,火星烁炸, 伴着两人嘁嘁喳喳的闲谈声。 “你说四姑娘一个闺阁千金, 能与谁结下死仇?” “四姑娘不是说他们是北人?你忘了,咱们姑娘在北边呆过,保不齐这仇就是那会儿结下的。” “我看不像……那人还没开口?” “开了, ”女子略略嗤笑,把暖好的手抄回袖中,“称是咱们老爷所遣,当四姑娘不敢杀他呢。” 自从被知柔带回来后,无论怎样盘问,他都满口咬定, 指使他们的是“宋大人”。 独此三字,再无其他。 知柔猜他所指或是宋阆, 然未尽信。廑阳尚远,还有不短时日,且将他束于队中,以观其言行,慢慢盘剥。 除却先时那番人马,这一路行得颇为顺遂, 知柔却不敢放松,夜里和衣而卧,睡得浅,半毫动静都惊醒她。 是夜落了点小雨,雨打瓦片的声音令她辗转反侧。不多时,她听见轻微的、类似抄刮之声,猛地坐立起来,下床推窗向远处看。 一见情势,她旋即下楼,大约怕惊到同伴,声音放得低,悄悄唤醒她们道:“取兵刃,流匪来了。” 裴同谅父子宿在离院门最近的一间简屋,眼下亦被异动所扰,急忙踱过来,见四姑娘穿戴已齐,正安排什么。 甫一汇上目光,她开口道:“裴叔,你等速从后门撤,带不走的东西尽数留下,扔得乱些,我随后就来。” 起先赁下这间院子,便是看中它有一条路连至石头桥,过桥往西是一座荒山。敌众我寡,避之为上。 吩咐完他们,知柔转身奔向简屋,将那北人拖出来。裴同谅正忙着将院子布成劫状,瞧四姑娘未走,知是舍不下那个捉来的,便疾步上前,助她将人提至马背。 黑马自后门一掠而出,遁进墨色。 夜晚像一张吃人的巨口,吞噬她的耐性,呼吸变得愈发沉了。 一个高挑的护卫先看见她,忙过来接应,见裴家父子不曾尾随,压声问:“四姑娘,咱们还走吗?后边路太窄,马儿上不去。” 队伍中虽有裴同谅作为示途,每回拿主意的还是知柔。她望一圈周围,翻身下马:“裴叔曾言此处有一间矮洞,将马都藏进去,先躲一阵。” 护卫们纷纷执行。 裴同谅二人是在半炷香后跟上来的。 四野俱寂,唯远处月泉镇传来哀哗之声。知柔咬了咬牙,告诉自己不能折返。 第167章 熬了一盏茶的功夫,矮洞外倏地震起奔雷般的响动,紧着听见人语,火把的光亮将四周微微照明。 仿佛嗅到危险,马儿鼻翼翕张,蹄下顿了顿,知柔伸手安抚,它似能觉察到主人的镇定,慢慢安稳下来。 孰料夜鸟惊飞,扑棱着掠过洞口,随行中有马匹受惊,骤然跺蹄甩首,似欲奔逃。 霎时间,火光向崖壁扫来—— 知柔自知躲不过,动作极微地从鞍边取出弓箭,对着洞口。 众人屏息凝神,浑身血液沸到颈上,单听声势,恐怕来者人数不在镇中流寇之下。 光照如暮霞一般漫涌入内,少顷,沉沉的脚步声送了过来。 知柔搭箭张弓,月色下,她的样貌半数被掩,来人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瞬认出她,语气带着惊愕和几分狐疑:“知柔?” 她一怔,拉弓的手腕微转,翎箭斜斜落下。力道刚释,弓弦发出一声低鸣。 她方才启唇:“大哥哥……” 有一段日子没见,宋祈羽的气质比从前更加谦和,令人很容易就生出亲近之感。 他先前负伤在衡州耽误了一阵,途经此地,恰逢旧交奉命清剿流匪,昔日他曾受其一臂之助,心怀感念,亦欲赴玉阳前活动一下筋骨,遂应邀同往。 谁承想,他会在这里碰到知柔。 当下有许多话想问,一应忍住了,留下长离与一队人守护,随即回身催众前行。 从头至尾,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四妹妹待在此处,切勿擅动,等我回来。” 这一等,最后一丝墨色消失在天边,曦光微露。 宋祈羽同其旧交平匪归来,随即遣人安顿知柔一行,见她身上带伤,便请郎中诊视,不复多扰。待晌午她用过饭后,始来一见。 这日天气趋暖,庭中一树梨花开得正盛,花影摇曳,幽香随风入帘。 知柔已梳洗罢,青丝高高束起,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孔。 她于窗边端坐,宋祈羽在她对面,英朗的眉毛微微拧着:“昨夜仓猝,没来得及细问。四妹妹因何到的苑州?” 知柔的身世除了魏元瞻,对谁也不曾启言。骤听这句,竟不知从何说起,然同行的护卫皆知她往廑阳,若他探问他们,终究瞒不住。 便答了声:“我原要去廑阳,取道苑州,算是最平稳的一条路了。” 宋祈羽点了点头,手在宽袖下一揽,本要斟茶,不知怎么,他的指尖忽然僵硬了,神情凝重地望了她一眼。 知柔面似毫无所觉,实则心内已敲着小鼓,生怕他继续追问。 兄妹二人如今时这般共处一室,细算起来,还是头一回。 宋祈羽戎旅既久,单单一个眼神,已经有了青年将领的气势。知柔无端感受到一丝压迫。 当他再度开口,问的居然是另一桩:“那个穿玄衣的男子是何来历?” 昨夜安置他们时,裴家父子身旁还羁着一个高眉深目的男人,双手被反剪捆缚,衣袍残破,浸着血迹。 看样子便知不对,宋祈羽的故交将那人与俘来的流寇一并关押到了地牢。 知柔昨夜得兄长引荐,知晓这位驻守苑州的游击将军姓张,除此之外,她对张将军一概不知。把人扣在他手里,多少有些觉得不踏实。 知柔将事情经过大致诉与宋祈羽,轻声道:“大哥哥,你能帮我把那人带出来吗?” “你要审他?”他望着知柔,说,“我看他的模样,不像受过刑。四妹妹不通此事,不如将人交给我罢。你伤势未愈,又连日策马疾行,实不宜再劳。” 闻及此,知柔先愣了愣,连忙婉拒。 二人多说了会儿话,宋祈羽的姿态跟从前相比,不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了,言语之间,依稀多了一种平辈才能体会的亲熟。 他敛袖起身,对知柔道:“有任何所需,差人来找我。” 知柔应下。 宋祈羽甫一出来,斜刺里闪出一道挺拔的人影,相貌温和标致,冲他笑道:“照云,你妹妹如何?可要再找别的大夫来瞧一瞧?” 这人正是苑州游击将军、户部张侍郎的大公子——张奉霖。 他神出鬼没,宋祈羽缄了片刻,目光在阶下不露声色地一打量,适才摇头:“她无碍。” 苑州没有女医,任谁来都是一样。宋祈羽续言:“此番容舍妹与随行之人落脚,多谢子澍兄了。此情,我来日定当报还。” 张奉霖大步走上来,蜂腰猿背,予人的感觉却似桃花春风:“又说这些见外的!你助我剿匪,我还不曾谢过呢。” 说着,眼梢往敞开的房门掠了一眼,宋四姑娘的影子已不在门后。 昨日初见,张奉霖也没觉得她多出众,但火光下那一双眸子像淬了明明光彩,他还不曾在谁眼中见到过如此狠劲,便有些难忘。 今朝酣战归来,他膏沐毕,原是要找宋祈羽请教军事,孰料见宋祈羽直往南角的院子走,他脚步停了停,竟鬼使神差跟了上去。 他们兄妹私底下的谈话,他并未听见多少,只道昨夜从宋氏队中关押的男子果真非善,不免好奇:“地牢里那个人,我瞧着像个杀手,怎会跟令妹走在一处?” 宋祈羽容色微冷,似乎不欲多言此事。 张奉霖与他相识不在军中,是更早以前,对他的脾性早就了如指掌。 见状,他不复多问,手把他肩头一揽,笑盈盈地说:“你何日启程?若不着急,不妨在此地多留几日,我带你感受感受苑州的风土人情啊。” 宋祈羽不喜与人搂肩,却到底没推开他,有些懒慢的朝前走。 男子被带到地牢后即被关在一间刑室,壁角几支火把将刑具的影子拉得斜长,有滴水声不断传来,一下一下,如同夜里狼群嚼碎枯骨。 人在其间,不见日月,不知时辰。腹中空虚,处处都是腐臭和血腥的气味,男子胃里翻涌,忍不住呕吐起来。 被宋知柔捉去的日子里,他不曾受过任何刑讯。如今困在牢中,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更不见宋知柔的人影,唯有时不时的哀嚎声和幽幽泣音。 有时候不必刑具加身,寂寥和恐惧,足以摧人志骨。 男子终抵抗不住,颤颤爬起身,扣着铁栏朝外喊:“来人!我要见她!让我见她——” 消息最先传至张奉霖耳中,他心下起了疑窦,便暂且按下未报,独自一人往地牢去了。 第131章 拂云间(廿一) 骄气高大的男儿。…… 墙上火光明灭不定, 地面潮湿,每踏一步,皆有微响回荡耳中。 声音渐渐近了, 须臾,一双牛皮靴停于眼前,视线顺着上移, 只见来人一领素纱道袍, 宽肩长身,气息沉稳。他下睨着眸子, 静静地打量他。 男子回过神来, 目光轻烁:“她呢?” 一口一个“她”,张奉霖心觉可笑,手往颧骨上抚了抚, 又落下,背剪身后:“宋四姑娘正忙,没功夫来见你。倒是我,对你颇感兴趣。” 说话间,有狱卒搬来一张木椅,张奉霖掀着袍摆坐下, 将一腿搭于膝上,动作闲适:“说说吧, 你要见宋四姑娘做什么?” 却瞧男子慢慢退离铁栏,只字未应。 “哐哐”两声,牢门被狱卒猛地敲一把:“将军问话,你聋了不成?” 男子疏无反应。 张奉霖脸上微微带笑,两手搭在椅侧:“不急,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着。” 地牢昏暗, 飘渺的灯火仿若鬼影,男子几经煎熬,张奉霖倒自在地呷了口茶,慢悠悠地把心中所忖一一道出。 “宋四姑娘一介女流,怎就惹得阁下动了杀念?难不成……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观阁下这幅形容,真不似京里人,宋四姑娘纵有仇家,也当与阁下这般的牵扯不上。” “影卫?”他隔着牢门凝望着他,那人却跟锯嘴葫芦似的,并不说话。 张奉霖摇一摇头,抖袍子起身:“阁下一言不发,倒叫人兴致全无了。”懒懒摆袖,立即有人拎串钥匙进来,手中另提一物,看不清里头装了什么,唯有干涸的血腥味混着其他怪味扑面而至。 这熟悉的情形令男子喉咙发紧,唇角扯了几下,终于破音吼道:“等等!……我说!” 知柔多日驰行,大腿内侧早给鞍具磨破了,生疼如火。在房中上完药,她重理衣带,走到阶下站了站,白袍里填满了光,暖洋洋的。 顾一圈周围,默然踱出庭院,循着外间庑房一路走,左转右拐地摸索前行。 地牢口岑寂森然,似乎连虫蛇都不愿经过此处。张奉霖打里边儿出来,余光中隐约闯进个纤瘦的人影。 第168章 定睛一看,却是宋知柔鬼祟地朝这里探望,似误入迷宫的蝴蝶,还没瞧见他。 他嘴边微微勾起了笑,走上前,说:“宋四姑娘,你这是……在寻人?” “张将军。”被人捉了现行,她倒不觉难堪,犹自坦荡地莞尔,“我就是闲不住,随便走走。” 听知柔的话,张奉霖顺口道:“正好,我眼下也无甚要事,姑娘若不嫌烦,不如一块儿四处转转?” 知柔不经意地瞟一眼地牢,半晌点头应下。 “姑娘是因何离京?” 张奉霖从牢狱出来,腰间别了一只香包,缕缕不绝的气味抵上鼻尖,知柔稍蹙了下眉。 少顷,方道:“家中手足皆挂念兄长,闻他遇险,忧心得不行。适逢我好山水,又是府里的闲人,这差事便落到了我身上,特意来寻大哥哥的。” “你们兄妹感情倒是甚好……真可惜,我家都是兄弟。”他笑喟一声,转目睐她,“既见到了,姑娘预备几时还家?苑州与京师相去甚远,近来也不甚太平。” “就这两日吧。” “那人——姑娘可还要带走?” 张奉霖骤然提起,彼此都知道他在说谁。 知柔把他一望,对上一双漆如深井的眸子,瞧不出半毫情绪,便撇撇嘴,装作小性儿:“自然,他伤了我的马,我还有账未跟他清算。” 说着停下脚,直截了当地道,“不如将军现下就把人给我吧。” 如此直快,张奉霖讶然看她一会儿,嘴上说好,垂眸又笑,抬袖引她返身,先后往地牢回行。 乍来的阴暗令知柔有片刻不辨方向,张奉霖走在前头,时不时侧身停下,等她跟上了再继续抬足。 弯弯绕绕地行了一程,未至幽室,远远便听见呼喝声不住送来。待到了跟前,狱卒不再开口,退步让张将军。 室中两盏油灯还燃着,沉沉的光照下,男子与几名流寇皆倒在地,裸裎上身,其中一人胸膛塌陷,肋骨似穿出皮肉,骇人非常。 见此,知柔胃腹烧灼,仓皇转身扶住石壁,喉口抽动几下,几欲作呕。 张奉霖睇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横与她,她随便接了,却不曾使用。 “怎么回事?”张奉霖扭头质问道。 “回将军,小的也不知怎么……那几人忽然吵了起来,先是口角,后来又动了手,拦也拦不住……” “拦不住?这行人进来不过半日,口供未审,人便死了——你们是领俸当差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他声音略扬,褪去了平日顽笑,面色凉凉的,极显威势。 看守的狱卒忙不迭跪下:“将军恕罪!小的实在不敢有意疏忽!那几人斗殴起来疯了似的,小的劝了、拉了,也挨了几拳……请将军宽宥!” 内室里死的,正是知柔捉来跟了一路的北人,他死状那般,也没什么可继续察看的了。知柔与张奉霖说了一声,匆匆折返。 见她离去,他犹训斥了狱卒一通,方才大步追上她,道:“姑娘可好?是我思虑不周,不该让你进这污秽的地方,你若有所闪失,照云恐怕饶不了我。” 知柔似未抽回神,凭他在耳畔说着什么,她只顾逃一般朝外走。 直等重见天光,堪才透了口气,颤动的睫羽渐渐平稳,对身边人道:“张将军忙罢,我识得路,自己回去便是。” “我送送你。” “不敢劳将军,将军留步。”一施礼,旋即离了围墙,快步踅回庭院。 专门服侍知柔的护卫楚岚见她脸色不好,忙放下手中物什,近前搀扶她:“姑娘是怎么了?” 知柔道:“去找兄长,就说我们明日起行。” 楚岚提眉担忧,得她催促,只好撒手领命。 回到屋内,知柔取水连饮,双眸盯着案面发了会儿呆,心绪才一点点真正收复。 不禁开始回想,大哥哥曾说这位张将军是户部侍郎之子……张大人,她却从未开罪过,张奉霖为何要杀她擒的人?总不会是他从那人口中撬出了什么? 无论如何,苑州她不能再留了。 地牢中的事,宋祈羽夜里方才听闻,亲自走了一趟,勘查尸体。要说是斗殴而亡,实有些牵强附会。 暗忖道,张家与宋家并无嫌隙,张奉霖亦非嗜杀之徒,断不会无故在地牢灭口。 茶盏在掌中握了一会儿,“噔”一声轻轻落下,只猜张奉霖从那人身上获悉了什么,不愿叫他人知晓。 次日黎明,知柔出了院子,来到大门外一株老榆树下,一匹雪骢早已候在那里。宋祈羽手上玩着马鞭,骄气高大的男儿,在这无人窥觑的时刻倒露了几分从不示人的活脱。 知柔只疑自己看错,微愣了下。 宋祈羽和魏元瞻有几分相似。 常言男子容貌肖母,小时过年,夜里张灯结彩,她还曾在灯下认错过几回,往大哥哥身上扔耍物,口中喊着魏元瞻的名。 记忆慢慢退潮,知柔拔足迈过去,正巧裴澄从那头牵了马,也朝这边走来。 听到脚步声,宋祈羽收手望向知柔,视线甫一罩住她,几息后落,眸色便深了。 张奉霖行在不远,穿着蟹青常服,腰系玉蹀躞带,足踩一双乌皮靴,阔步上来。 知柔将药匣塞去马鞍边上,见他来,略一颔首:“张将军。” 他点点头,笑道:“我来送送你们。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路途难测,二位多加小心。” 许因昨日之事,知柔心里仍有些恹恹,不太爱搭理。 宋祈羽却说:“日后军中得闲,定再来一叙。” 张奉霖拱手,面若春风:“子澍候之。” 此番话别,知柔翻身上马。 玉阳与廑阳不同道,可宋祈羽的意思,是要送她一程。待出了苑州,道途平顺,他再改道回军。 春日的阳光和煦,知柔一路疾驰,倒有些热了。她勒住马,放开辔头,任它徐徐踱着,自己掏水囊喝了一会儿。 她一行十数人,马跑起来直像万军过境,现下松散散缀着,又与拦路无二。 宋祈羽靠过来,并辔在她旁边,已行了三十里路,途径一驿,未曾休止。他不由出言:“怎么不赁一驾马车?你是打算这样去廑阳?” 耳朵也要叫烈风刮烂了,更别提两腿和胯骨,若非常年驭马,如何受得? 知柔收起水囊,两眼亮盈盈地掠过来,在他身上一扫,翘唇道:“大哥哥不是也骑马吗?” 宋祈羽把眉毛挑着:“你也赶路?” 他平素话寡,一出口便这样噎人,知柔那一声“是”憋在喉中,不知怎么,有些讪。 她将嘴巴抿一抿,忽然又笑:“大哥哥的伤可好利索?三姐姐很担心你,前些日子,她差点儿就离家来寻你了。” 这话是真,知柔也是实意地想替三姐姐打探他的伤情——长离信中未禀,字里行间却像险些去了性命,故能在苑州见到他,知柔除惊讶外,还有欢喜。 宋祈羽听着皱皱眉尖,转头去看长离。 后者立马垂眼。心道,四姑娘看着乖,却是嘴不饶人,害苦了他。 知柔笑着抖缰。 再至下一驿,万道霞光自天穹倾泻,路如丝织,把人脸上映得绯红。 知柔不愿多耽误宋祈羽,见已将过苑州,一路上也不曾碰到几只人影,索性开口:“大哥哥便送到此吧,不必再送了。” 马停住,宋祈羽迟未发声,清清冷冷一对黑眸凝视着她。眨眼间,恍惚回到了三年前,那时没能亲自说出口的话,终究自他齿间逸出。 “四妹妹,一路珍重。” 如一簇火苗弹跃到知柔心里,她胸腔微沸,又惊又疑。大哥哥这话,仿佛清楚她去廑阳所图;昨日,他亦闭口不问。 竟像是觉得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一般。 知柔心底酸涩,一时缄口。 不觉想了许多,眉宇渐渐舒展,脸上重新挂起笑:“明年除夕,我也同三姐姐一样,等兄长带桃酥回来。” 话音甫落,宋祈羽挽缰的手攥紧了。 烟霞般的光彩在她面庞上荡一荡,倏感局促,到底是不习惯跟他讲些亲近的话。 只将顽色收敛,想他到边关,戎马倥偬之场,知柔便多添了一声:“哥哥,保重。” 言罢,双腿轻夹马腹,扬长直去。 …… 此值四月,一入夏,风中携来不知何处飘散的槐花香。 裴澄一边催马,一边同楚岚唧唧喳喳闲谈,偶然一簇白花落他肩上,甜丝丝的香气入鼻,他心念一动,竟塞入口中嚼了两口。 不移时,一段高大而壮阔的城墙抵进视野,远望如巨兽伏卧,近了看,高耸得好似青云。 第169章 知柔跳下马,牵缰朝前,到城门下抬起头,上方悬着一块古色沉沉的石匾,其上三字如刀如钩,锋芒毕露。 她轻念了一声:“廑阳城。” 城中人来人往,随意放目过去,便是雕梁画栋,分外繁盛。 众人一路走着,楚岚忽把马缰丢给裴澄,自己凑到知柔旁边,替她挽了辔头。 “四姑娘,廑阳城瞧着怎么比京师还要鲜亮?在这里住客栈,怕是贵呢……也不知有没有价廉些的屋子。” 知柔默默无言,心想,她或许真如父亲所说,轻易见不到凌公了。 若她无法,苏都又要如何接近?他比她早行数日,眼下定在城内,只不知当往何处寻他。 知柔略微思忖,在一旁站定了。人声鼎沸,没有人留意他们。 “裴叔,烦您先带他们寻间屋舍安顿,我想四下看看,酉时之前,定赶回来与诸位会合。” 四姑娘有主意,也有功夫,裴同谅犹豫片刻,目光在他们这行人身上兜一圈,的确需要安置,便颔首答应了。 云团轻移,洒下层层金芒映着街市,知柔边走边顾,心忖茶楼应是消息汇聚之所,挑中一间,拔步踏了进去。 就在她后脚落下的刹那,听见有人说了两个字。 “骗子。” 第132章 拂云间(廿二) 哎,怎么掀我衣裳?…… 话音入耳, 知柔狐疑地掉了身,见外头市人如织,阳光流淌在各色衣上, 像一片五彩斑斓的海。 她眉头轻轻架起,似乎有些空落。 “想什么呢,他如何会在廑阳?”她兀自喃喃, 重新抖着衣摆朝内走去。 相较于京师的拥挤, 此馆倒是清爽许多,日光透过尘气洒落下来, 外圈的座位都叫屏风隔着。知柔拣了一座落定, 要了一炉槐花茶。 隔了两桌,一老一少正低声叙言:“……五公子还不如安心做个花花太岁,瞧他成日忙活……带累了多少人。凌公怎也不管管?” “上回, 我悄悄听见五公子与我家老爷说要去京师。凌家一向坐镇廑阳,寒暑易节,十几二十载,五公子啊……拿准了家里偏疼他,换了旁人,你看谁敢?” “凌公待五公子那般宽纵, 你可知是为何?” “这谁知道,许是命好呗……后日五公子娶亲, 又有的热闹了。” 说起这茬儿,年长者忍不住笑。 五公子二十多岁的人,迟不婚配,倒还得意,每回提到成亲,他便抖落一副霸王相, 怄得凌二夫人病了几场,曾将他送到寺里吃了两个月素斋。 至此又想,五公子不会就是因为婚事才越发“勤勉”吧?年长者心颤着摇摇头,就此作罢不提。 来廑阳之前,凌家的诸般人事知柔皆打探过,却不曾听闻“五公子”的名声。 娶亲,她心下一念。或许是个机会。 枯坐一晌,知柔把茶钱结了,拢袖走出去。 道上人群熙攘,车行得很慢,见一列车队驶过,游人纷纷退到围墙底下,莞尔避让。 知柔心奇,回首多看了几眼,恰逢最后一驾马车窗扇推起,里头探出一张俊面。那人随意扫望,巧与她目光相合。 “五公子看你呢。” “路上这么多人,哪是看我,你快别胡说……” 边上女子含蓄地交耳。 知柔闻言微讶,再欲瞧清凌五的长相,窗却一落,什么也看不着了。 裴同谅在城南赁了一间老宅,装潢虽然陈旧,花木繁多,比起威严庄重的宋府,别有一番清幽气象。 将知柔引进门,楚岚便跑去花架下,把围坐在炉边的护卫们推一推:“让让,让让呢,我给四姑娘看茶。” 已连着逛了五家茶肆,知柔听她这话,赶紧开口:“姐姐不用忙,我有些撑。” 走到石桌旁拂衣坐了,视线往花架那稍一盘旋,又把眼看向楚岚,“他们在聊什么?” 楚岚坐过来:“他们啊,下晌在雁门街上瞧见一座无字府,裴澄好打听,跟那里的街坊唠了几句,四姑娘猜怎的——那竟然是我朝女将军,凌存玉的府邸。” 她一边说,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微压嗓音。 “听闻凌将军的父亲是个私生子,原也出自廑阳凌氏,可惜其母名头不好,凌家不认,愣是一天都没接去府上养过。如今凌将军名声鹊起,仍旧不能给自己邸上弄块门匾,终归是一家子骨肉,心也忒冷……” 话罢,才想起四姑娘从前也被认作外室女,冷不丁住嘴。觑一觑她的神色,回圜道:“裴澄瞧它无人住着,还妄想搬进去呢。” 知柔玩刀鞘的手停了停,眉尖颦蹙,不知在想什么。 楚岚又道:“对了,四姑娘来廑阳是寻人吗,可要我们出去打听?” “不寻人。”知柔否认。 一时裴澄过来,高高的影子挡住了身前仅有的光亮,他声音是莹烁的:“四姑娘,我闻此地有拱桥集市,热闹得紧,咱们今晚可要去瞧上一瞧?” 这种夜市多在南方,因临水,南北两头以一座石桥相连,桥下舟舫穿行,岸边摊贩林立,桥上亦有货郎贩灯,熙来攘往,声浪不绝。 裴澄等人没见过这样市肆,知柔却是有些怀念了。她将下巴一点:“好啊。” 用罢晚饭,裴澄立刻从后院打来灯笼,并楚岚推推搡搡地请到知柔面前。裴同谅年纪大了,不爱这些,遂留在老宅守门,叫他们早去早归。 车轿从雁门街一路塞到月桥,廑阳城的百姓比京城里会玩得多。楚岚挽着知柔,在她旁边咬耳朵:“四姑娘,好多人看你……” 无冠无銮,无仪仗开道,行在人群中便如雨落江面,不该惹人注目。知柔轻望回去,那些眸子不避不闪,甚而有些惊诧的意味,待她经过方才作罢。 知柔起了疑念,不禁怀疑他们是苏都的人,心思已然不在集市上。 直到流光中,她倏然瞟见一阙熟悉的袍影,心跳突突的,还不及和楚岚他们交代什么,转头就拨开人群,紧追着去了。 越近拱桥,车马渐稀,人流却似川水一般,捱过这茬儿,下一浪又狠狠蹿来,扰得她跑不快,赶赶停停。 除了苑州那夜,笼统算来,知柔不曾好好休息过,跑上桥阶时没踩稳,脚踝崴了一下,她身形一偏,被人掣住胳膊站稳。 抬起头,就见魏元瞻脸上带了笑意:“早就看见你了,跑什么?” 这张脸简直像从梦中化出来的,知柔整颗心不住发颤。须臾,她唇边的弧度一扬,念及下晌茶楼外所闻之声,不由问道:“你在何处看见我的?” 他侧靴往下一指:“桥下,那头。” 灯笼将她的身影细细裁出,魏元瞻的目光几乎瞬息就罩住了她。 知柔略感失落,转瞬又高兴起来。总归眼前人是真的,时逾半月,她再次真切地对上这双眸子。 待问他如何会来廑阳,视线不经意落他衣袖,青色锦袍沾了点儿银朱,隐约像是血迹。她握住他的手避开行人,到石栏边,作势撩他袖管。 魏元瞻忙捉住她的手腕,哎了一声,玩笑的口吻:“怎么掀我衣裳?” “你让我看看。”知柔仰脸目视过去,显然不吃那套。 魏元瞻双手负在腰后,背挺得直直的,灯火熏了一脸柔腻的光,他一笑,使人感到种诱惑,偏偏语气还很轻狂:“凭什么?” 他出现在此,知柔已觉诧异,眼下更疑他身上有伤,哪管许多,明艳的脸庞立时冷了。 “魏元瞻。” 两旬未见,倏闻他的名字从她口中咂出来,带着一点命令的况味。魏元瞻稍一迟疑,把手腾回身前。 知柔抓住他的腕骨,把袖摆往上撩。纱带从手肘覆至胳膊,沁了血。 她看得蹙眉,额心简直拧死了——若非在外不便、若非于礼不合,她此刻大概扒了他的襟口,巡查别处可有缠纱。 她目光直接,分毫不掩。魏元瞻似有所感,身上烫了烫,把脸扭向一旁,没说话。 “还伤了哪吗?”知柔软了语调,“怎么回事?” 他慢腾腾把衣袖理下去,转过脸来将知柔打量,见她眉毛不是眉毛,星眸里独剩忧虑,原该是受用的,剔唇笑了笑。 “在背上,”话说出口,仍没个正经作态,“你就别看了吧。” 知柔腮畔涨红,丢开手退回桥上。魏元瞻来拉她,被她一把拂开,旋即又懊悔自己所举,目光一寸一寸细致地照过他的肩袖,确保伤口没再绽裂。 他这回认真了些,不再作耍,只是面上始终带着温煦的笑:“我也是肉体凡胎,一样怕疼。你要打我,轻点。” 第170章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的,为何会到廑阳……是因为我的信吗?”知柔有些愧疚。 魏元瞻观察她片刻。 刚收到信时,他心里的确恼火,很快便静下来,思量对策。他有军职在身,不可擅自离京,恰闻荣清郡主之夫被人杀害,凶犯北逃。 荣清郡主位尊,脾气还盛,旁人都不敢揽这桩差事,一旦办得不妥,不仅讨不得好,反招郡主怨责。孰料魏元瞻竟禀圣上,称自己愿率五十人捉拿案首。陛下岂有不允? 挑了两匹健马,领了兵,当日便从长风营一路北上。贼众狡诡,魏元瞻一行在萧山中伏,他竭力擒拿贼首,这才把余者收降,由底下人羁押入京。而他伤势未愈,行不了远路,只留长淮兰晔与他一起,等稍好些,便快马加鞭来了廑阳。 “我本就想寻个由头与他们分开,挨这几下,当算如愿,也不枉了。”魏元瞻说得风轻云淡,既做了公,亦遂了私。 知柔听着不是滋味。 他偏头审视她两眼,道:“你是要哭么?” 回答的声音很轻:“这有什么好哭的。”脸庞微侧,睫毛低垂,难得没看他。 魏元瞻在旁边笑:“好好好。”不知是讽是逗,又添了一声,“好知柔。” 飘落的火光吹来面上,赤缎一般润红。知柔半晌才说:“魏元瞻,你会在廑阳待几日?” “你想让我待多长?” 宽袖中悄悄钻入一抹热温,手指相握,知柔把他牵得紧紧的。 “我不想你走。” “是么?”魏元瞻将她拽过来,指腹在她手背上捏了捏。 “谁扔下一封信就跑了,独自来此?说好的让我陪你,你还是不信我。” “我没有。”知柔扬声反驳。 他不理她:“我不管。你骗了我——这账该怎么算?” 第133章 拂云间(廿三) 你当我是在意你吗?…… 知柔不知道魏元瞻是如何记的, 在她的印象里,她从未许过与其一并来廑阳的话。 但他走在身边,她心里是雀跃的:“那你也骗骗我好了, 我肯定不疑你。” 魏元瞻听了挑眉,本意是要回呛两句,可见灯火下, 她的轮廓似生长般植入他眸底, 恍惚记得春蒐时,她还没有这么瘦。 俊挺的眉毛又扣在一处, 那样子, 很是无奈,他转口问了一句:“你见到苏都了么?” “我今日才到城中,还未来得及寻他。”知柔拇指微划, 下意识的动作里满是缱绻,她抬头问,“你呢?” 魏元瞻觉得酥痒,朝二人交握的衣袖看了一眼:“什么?” “你何日到的廑阳?就你一人吗?长淮和兰晔……” 话没落全,手心的力道将她一引,朝前动了动, 即见魏元瞻下颌往那边点,长淮二人就站在拱桥对过。 “我们前日入城, 从南到北,几乎寻遍,就是不见你的踪影。” 他说的什么,知柔已经不能入耳了。视线一交上长淮,胸口便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大约在熟人面前,她更擅长呈现利落的形象。 她悄悄用力, 欲从魏元瞻手中挣脱出来,孰料他不放手,还把她掣近两分。 直到下了拱桥,长淮和兰晔的影子已在身前,知柔踩了魏元瞻一脚,他才顺从地放开她,在一旁闷头笑着。 “四姑娘。”兰晔当先开口。知柔莞尔,行止依旧坦荡。 白色的槐花被吹落了满地,万灯高挂,货郎的叫卖声从桥上涌到这头,市人如潮,衣衫沾来碰去。 人多,知柔处处警醒,乍然伸手拢了拢腰间玉坠,看似无意,实则趁势将一个莽撞童子拨开了去——魏元瞻手上有伤,她恐旁人冲撞,一路不动声色地护卫。 纤细的背脊立在旁边,模样极稳,仿佛风也推她不动。魏元瞻轻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知柔。” 她转过面,听他问道:“想不想换个地方?” 一弯银钩自檐角绽露,夜风清朗。 屋脊之上,二人并肩而坐,身后是沉沉夜色,脚下是廑阳的阑珊灯火。长淮和兰晔都走开了,只有树梢送来轻微的响动,虫鸣几许。 知柔打量四下,捧起一边腮:“你和长淮他们是在这里落脚吗?”视线如影随形地盯着魏元瞻。 “嗯。”他应了一声,见她今日比以往更加热烈,唇畔噙起一点得意的笑。 半月还是太长,赶起路来不觉有他,现下一接触,难免有种不舍转目的贪婪。 望他一会儿,知柔试探地问:“你的伤……重吗?”忧心忡忡的。 “养几日就好了,小事。”他调开话茬,“你既未见苏都,料想也未至凌府拜会过凌公吧?” “还不曾。” 衣襟里掉着坠落的槐花,知柔伸手抚落。 “我今日听闻凌五公子婚期将至,后日会府中设宴。若我不能将谒见的信送进去,届时婚宴上宾客云集,我便寻个法子,借风登门一遭。左右在这两天,倒也不是那么急切了。” 魏元瞻闻言戏谑一声:“无帖到访,不怕凌府家下把你抓起来?” “抓便抓了。”知柔眨了眨眼睛,满是无畏的样子,“若能引苏都现身,抑或见到凌公,便抓得值当。” 这话多少有些孩子气,魏元瞻把她端详片刻,见她神情间不似全然说笑,便将语气搬正了,提醒她道。 “珠帘之下,未必坐的都是君子;这凌府,亦可能是龙潭虎穴。还是当谨慎为上。” 知柔缄口须臾:“你说得对。我这些天……太累了。” 说着往下挪动几分,懒洋洋地躺了,一手枕在脑后。漫天星河莹闪悬挂,也像谁的眼睛,她把脸颊微偏,正好仰视着他。 魏元瞻背后有伤,没同她一块儿,听她言语,垂眸问道:“你这一路行得还算太平?可曾遇上山匪?” “我遇上大哥哥了。” 魏元瞻面色未改,半晌才说:“表兄他如何?” “康健如常。”她声音慢慢的,似乎在回忆什么。 魏元瞻没说话。 四周静了一刻,知柔的语调轻轻响起:“他玩马鞭的样子,有点像你。” 相较于宋家兄妹,旁人拿他们表亲作比较之事,魏元瞻倒很少放在心上。不过面对知柔,他脸上露出少许嫌弃:“你又喊他了?” 没给她回答的机会,他稍嗤一声,“倒不曾见你把我认错,唤过我一声兄长。” 知柔笑道:“你就是你,怎么看都是你呀。” 话罢,心内闪了个灵光,目不转睛地望着魏元瞻。 “至于‘兄长’么……你若喜欢听,我也能唤。” 她总是时不时地,嘴里冒出一些叫人意乱的话来,魏元瞻下意识垂目。 少女的面庞映着皎柔的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浓长的睫毛扇动。他胸口一紧,蓦地将掌心覆去,遮住她的视线。 “谁喜欢听?” 骤然间,眼前一黑。他掌心带着微暖,还有一点药材的气味。 知柔抖着肩膀轻笑,把他的手掰下来,随即坐起身,凑到他旁边:“真不想听啊?” 魏元瞻蹙了下眉,复将唇畔一抿:“没兴趣。” “哎,真没劲儿。” 知柔意兴阑珊地下了屋檐。 在庭院里,见魏元瞻没动身,她嘴边凝出一抹桀骜不驯的弧度,仰首朝他喊:“怎么不下来,要我请你吗?” 末尾二字如羽毛扫过胸臆,令魏元瞻手指收蜷—— “元瞻。” …… 次日晨起,知柔心绪舒畅,同楚岚等人一并用过朝食,她写了拜帖,携上信,预备出门找魏元瞻。 还没走到前院,裴澄步履匆忙地过来,一脸诧异未褪:“四姑娘,魏、魏世子来了,他在前头等您……” 知柔嘴角一弯,脚踪愈发快了。 四姑娘外出,无需他们随侍。关起门来,楚岚几个到角落里找到裴澄,好奇地问。 “魏世子怎么也在廑阳?他跟咱们姑娘不会是……私定终身吧?” 往日在京,裴澄一向伴随四姑娘,其他护卫与小主子不算十分熟稔,遂有什么都赶着他询。 “大人既让我们护送姑娘,应当是知情,那就也不算私定。不过四姑娘竟是与魏世子有意么……” 絮絮不休的人语围绕裴澄,他旁的不知,只清楚一个——四姑娘在老爷那里如珠如宝,她的婚事哪会轻易许人?纵然魏世子与四姑娘有些情谊,那也得过了老爷那关。 “你们敢是疯了!在背后议论咱们姑娘,让老爷听见,仔细你们的嘴!”说完抖抖袖子,把楚岚一行讲得住了声,各自讪讪散去。 不到晌午,街道上行人尚疏。 第171章 知柔骑马用了麂皮套手,掌心不曾磨破。可昨夜牵魏元瞻的时候,她摸得出来,他定是星月为伴,没功夫细致,否则也不会比她还早入廑阳。兼昨夜没察他伤情究竟如何,放心不下,今朝便把人拐到医馆。 正是白日里,满堂的日辉似薄纱弥漫,一堵隔墙后面,窸窣的衣料声缓缓起伏。 不多时,听见一道粗哑的嗓音:“刀口虽深,所幸未伤筋骨,缝合得也算妥帖。郎君年纪轻,身子底子好,只消照我的嘱咐调养,不出月余可复。” 少顷人走出来,是个年逾五十的医者,眼角细纹如刀刻,眉下一双眸子却似琉璃珠。 知柔近前询问:“他的手呢?手也瞧过了么?” 老大夫眸光上移。 今日,知柔为上门拜谒,特意换了衣袍,一领青碧色将她衬得愈发昳丽,眸若渺渺江水,腰悬玉佩,身姿挺拔,如圭如璋。 这样一位飒艳的女子,一进门他就瞥到了,近了瞧,倒有几分凌氏的风姿。 老大夫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又回头掠一掠墙后披衣的影子,笑答:“皮肉小伤,碍不了事。” 复问,“小娘子贵姓?听你说话却是官音,京城里来的?” 不意会被打探这些,知柔稍顿了下,方答道:“我在京中住过一段时日,入乡随俗,口音是有些难改。” 瞧她机敏过头,老大夫笑了笑,善心提点:“廑阳不着青。小娘子这一身,不若换换。” 话音过耳,知柔脸色变了几遭,忆及昨夜盯着她的数双眼睛……原是如此。再开口辩述,难免显得牵强,她动了动嘴角,没有出声。 魏元瞻整好衣衫出来,与大夫谢过,留下长淮同医馆会账,唤了声知柔,便阔步踱出去。 “你这一张嘴,也有碰壁的时候。”他目视她低笑。 廑阳的习俗,知柔自认有些涉猎,几曾想,穿着颜色上也有禁忌。好奇缘故,又恐询人冒昧,只好先回一趟住所,将青衣换下。 她朝马车拔步,微侧过头:“你可要回去休息?凌府我一个人去得。” “在你看来,我有这么娇贵?” 若非知柔哄骗,他一开始就不会踏足医馆。既已追到廑阳,怎舍得虚掷与她相对的光阴? 知柔轻轻哼了声:“你总不把伤病当回事。从前便是因为一道外伤,你突然发热,把师父吓得不轻,守了你一夜没合眼。” “那都多久之前了……”魏元瞻又道,“吓坏的不是你吗?” 他微微一笑,眼里闪着些得意的光芒。 知柔装糊涂,走到马车背人的那面,将他手指一牵:“上去。” 回来宅中,楚岚见到知柔,形同见了菩萨:“四姑娘,你可算回了!” 没去看后边跟着的魏世子,她一把兜搭住知柔的胳膊,嗓门又抑了抑,“先儿有人来,生得凶神恶煞的,也不晓得是谁,留下了一张帖子,叫交与您。” 说话儿把帖子转到知柔手中。 她抽开一看,清秀的眉棱略微拧起,自问道,是苏都么?她昨日适才入城,今日便有人寻到她下榻之处,他的耳报神竟真插到了廑阳。 知柔叫魏元瞻先坐:“我去换件衣裳,你等等我。” 裴澄已走上来请魏世子移步,魏元瞻望向知柔,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洞门后,才跟他去了厅上。 这边,楚岚还在说着话:“四姑娘,咱这一趟到廑阳究竟图什么?你白日也在外头,不让我们跟着,若真有什么好歹,小人们不必回京,长久留在此地罢了。” 他们是宋从昭养在府里的,大多幼年失怙失恃,长久受宋家恩养,唯宋氏马首是瞻。难得派下来护卫四姑娘,倘这都办不好,岂有脸面回去? “我……”知柔喉口一滞,思索着,竟妥协了,“我的确在寻人。不过他快我一步,已经找上来了。” “是那请帖的主人?”楚岚脚步一停,“他既寻到此处,姑娘可有危险?” 知柔不愿多说,只把同样的话再拎出来:“他不会害我。” 一片日辉落在凡尘里,返照得四姑娘面目如金。 一路及此,四姑娘的脾性实在和善,时不时爱说些俏皮话,毫无贵女架子;可人儿却是块金色的顽石——光彩夺目,怎么都敲不开。 楚岚撇了撇嘴:“四姑娘可是信不过小人?” 知柔眼梢一划,也把步子收住了。 定睛望她一会儿,没奈何地笑道:“楚岚姐姐,只要天不曾塌下来,我就不会有事,咱们都能如期回到京师。你就行行好,别问我了吧。” “你不是想习我的刀法吗?待我回来教你。”见不奏效,知柔复添了一句。 果然楚岚的眸子像映了雪,亮荧荧的:“四姑娘此话当真?” 知柔说:“绝不食言。” 待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楚岚已经被她打发走,乐滋滋地跳进庖厨,只候四姑娘事了归家,尝她亲手所炊,以作束脩。 知柔走到厅上时,四下悄寂,除了魏元瞻,只影也无。 许是等得久了,他手把侧颊拄着,睫羽低覆,看上去十分疏懒,旁边一盏半尽的茶。 知柔只是望着,仍有些不信,他居然为她跑了这么远,好似当初她随怀仙离京,他策马相送,一直跟到了云川。 有些人,怎么不会变呢? 她迈过去,魏元瞻听见动静撤下手,看到她,起身迎来:“此时便往凌府?你饿不饿,不如先跟我去吃点东西?” 知柔摇头,复看他一眼:“你想吃吗?” 魏元瞻笑了一笑:“我自然随你。” 知柔思忖一阵,道:“方才有人递了一张请帖,邀我去黍稷楼相见。虽未落款,但我猜应是苏都。今日,我应该不去凌府了。你不如留在此,或先回去,我见过他便来寻你。” 魏元瞻听着眉峰轻挑,漆黑的眸子直望住她:“昨日谁说不想我走?撵我一天了,四姑娘原来只是在装相吗?” 嘲罢还不解气,两手捧住她的脸,又揉又捏,目光仔细瞧着,最后落到那张朝令夕改的唇瓣上。 被他搓揉得颊腮发热,他犹未放手,那目光形同猎网,不知不觉套牢她全身。知柔有些不自在。 她垂下眼,咕哝着:“我只是不喜欢你因为我劳累。你跟苏都也不合。” 魏元瞻便笑了:“我心甘情愿。” 又抚了抚她的脖颈,她抬起头。 “你还有什么话说?”他接着道。 这样的距离太磨人了,心跳“咚咚”的。 知柔给他瞧得忍不住,手攀去他腕骨,垫脚在他唇间啄了几口,又在他没趁火打劫之际,把人推开跑了。 温暖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在怀中,魏元瞻有些迟钝地转眸,炽烈的阳光照住她的背影,他弯了弯唇,随后修整衣襟跟上去。 黍稷楼在城西最热闹的一条街上,下了马车,没走几步,渐听得哄闹人语。许多青年将后头一驾马车团团围困,拥簇着往这边送来。 “又是凌五公子。”知柔低言一声,脸上带着些叹服之色。 “小心。”魏元瞻靠过来,把她往自己身后拽了拽。 望走了拥挤人群,晴暖的日光再度洒来身上,他举目往门匾一瞧,眸光恰与二楼的男子相衔,正是苏都。 归朝久了,他身上半毫异域气息都不可见,发冠端正,衣袍素雅,是个清泠泠的廑阳公子模样。 眼望二人进屋,他未迎,仍立在窗畔,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元瞻看了一会儿,有一些说不上的情绪,后来只瞧知柔,道:“你来廑阳做什么?” 甫一见面,不得半字寒暄也罢了,张嘴便是质问,知柔真正的因由便讲不出口,干涩地笑了下:“只你来得?” 观她活动灵便,想是一路顺遂,苏都就没问其他,脚步朝前迈了迈,在圆案旁撩袍落座。 瞟她一眼:“你不是答应等我三个月,就这么着急?” 知柔被他追问得不悦,因魏元瞻在,适才忍着:“唤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若只图数落几句,便省了吧。你我各有去处,何必相扰。” 话间踅足,后头扬声问道:“你往哪去?” 他顿了顿,“辛夷公子的身份,我已查明。你不必再去凌府试探,凌氏没有我们要找的人。” 不料他的动作如此之快,知柔稍稍站定,转过身:“他是谁?” “此人不涉其案,你无须知晓。” 又是这样淡淡的语调,仿佛什么都与她不相干。知柔心内冷笑,不待他下一句,抬脚就走。 魏元瞻见识过知柔的脾气,在苏都那声刚一出来,他便打开房门,眼梢默然地朝他一望。 苏都扶案拔座:“妹妹!” 第172章 知柔止步,清秀的眉尖悄悄弯折。 待她回过身,苏都放软了语气,袖袍一请:“你坐。”望向魏元瞻,“魏世子,容我与她说几句话。” 魏元瞻审视他几眼:“自然。”轻声对知柔道,“我在楼下等你。”说着闭门出去。 空荡的房中不知哪里吹来几簇鲜花,滚落在桌上,被一只素手捻去,知柔拂衣坐了。 苏都半晌才问:“阿娘知道你来此?” “知道,也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怔,似不曾算过这个答案。 知柔观察他几许,炽热的阳光在他脸上挹动,不知在想什么。 她索性把一折逐息石从绣囊中解出来,放在案面:“我离京郊不过二十余里,便遭人截伏。此物,是自那宵小身上取下的。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和你一样身在局中。若你不能跟我互通有无,那往后我的事,你也休要插手。” “有人追杀你?”只听了前一句,苏都撂在膝上的手一刹握拢,再看那节骨状的石头,眸色愈沉,“谁做的?” 知柔摇头:“人死了,没问出话。”坐直了,“横竖能令异族俯首听命、为之效死之人,放眼国朝,应寥寥无几。待我回京后,自会细查。” 苏都不置可否。 屋内一时再无动静。 知柔坐不住,直把眉棱拧起,却亦不开腔。 她安静下来就像另一个人了,有种不显山水的冷酷,和一些傲慢的、平素难以觉察的孩子气。 苏都不知如何启口,话在舌尖打磨两遍,张嘴还是其他:“你何日回京?” “与你同日。” “胡闹!” 他声量不高,目光却一种慑人的威势。 他在有意瞒她,知柔心里很明白,就是不惯这种神秘,视线停在他面上:“你既不愿相告,无妨,我自有办法探明此事,只望你勿从中掣肘。” “你不是不在乎吗?”苏都突然诘问。 他起身关了窗,走回来,下视着她充满狐疑的双眸:“你说过,常氏对你不过平凡二字,既然如此,你何必跟着我到廑阳,探那些与你无涉的旧情?回京做你的宋四姑娘,岂不自在?” 知柔怔然,连睫羽都不动了,只是盯着他。 自己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地赶来廑阳,却听苏都用她曾说过的话,这般挑衅,她感到了一种莫大的讽刺。 滞了须臾,知柔嘴边绽开些凉凉的笑:“你当我是在意你吗?” 他面容依旧:“不是吗?” 知柔攥紧了拳,所有的疲惫和耐性,在这一刻仿佛收纳不住,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才会在他离京后,频频忆起他看向她的眼神;才会因为景姚一句“无本无根”,就同情地想到他身上…… 知柔眼底顿时浸上面对仇敌般的凶狠。 苏都漠然看着,没有一丝动摇。 一刻都再待不住,她手掌划过案面,将那节逐息石归入掌中,起身就朝门扉大步而去。 什么廑阳城,她一日也不愿多留! 正当她打开房门,急促的风朝面孔挥来,她的睫毛颤抖两下,倏回过神,贴在门沿上的手紧拧,慢慢地,她把门关上,返过背。 互相看着,苏都有一霎心虚,知柔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却也没敢张口。 他今日反常太过。 一个辛夷公子罢了,为何不愿透露其身份,还不惜激怒她,逼迫她回京城? 她入廑阳,非是为了一缕忧惧,而是执念在心——假若常遇无辜,她定要为阿娘讨回公道,复其尊名,使她不再遮掩避世,以原本的面貌,堂堂正正地活在人前。 而这些,苏都并非不清楚,却仍要阻拦。 他如此不希望她留在城中,不希望她去凌府,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阿娘……”知柔唇齿翕动,恍惚地想起,那天在父亲书房中,他曾说过,阿娘的字与常遇有六七分相像;她自毁指骨,往后再难提笔…… 这就是苏都不想让她知道的吗? 空气静得像一场对峙,苏都唇线紧抿,听她问:“凌氏无果,那人……可是出自宋氏?辛夷公子,他可是姓宋?” 知柔不愿稀里糊涂地来一趟,更恶被人蒙在鼓里。她势必要得到一个答案。 苏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身侧蜷起了手。 知柔走近一步:“是与不是?” “知柔,”他语气近乎呢喃,却用晦涩的目光望她,“你想听什么?” 屋内趋淡的光线,衬得二人瞳色更暗了,如幽潭一般。 知柔的心反复拉扯,哪里清楚她究竟想听到什么?只是越延捱,她越觉煎熬。 “你别跟我来这套,只管回答我,是与不是?” 苏都沉默着。 回想她曾说过数次,自己与她不同,她有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人。她那样心疼凌曦,他要怎么才能告诉她,常氏和凌曦的遭遇,并非全是阴谋? 他怎么能告诉自己的妹妹,他们的母亲,当年为辅佐常氏,暗自投到军中,以辛夷公子的身份伴随他们的父亲。而塞川一战大败,皇帝已有怀疑,后来召父亲回京,奈何母亲已有身孕,行途颠簸,为安其身与腹中稚子,故而行期较原计迟缓一月有余。京中流言不断,皇帝惧父亲手握雄兵,疑忌之下,渐渐生了剪除之意。 这些,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说出口。 知柔见他情态,摇了摇头:“看来不是了。” 久留无益,魏元瞻还在楼下等她,知柔收敛情绪,话中带两分嘲讽。 “我的人并不识你,若你不想引他们怀疑,别再来宁宅找我了。至于我何日离开廑阳,你耳目众多,想必会是第一个知道的吧。”言罢,她走出厢房。 不足片刻,赵训从外面踏进来,毕恭毕敬地侍去苏都身边。 门口辟来一些浓稠的光,返到瞳上,那抹棕褐色恢复如常。苏都偏过脸:“凌五呢?” 赵训回道:“五公子已在隔壁候您。” 太阳烈烈的,知柔才离开梯下,见魏元瞻的身影立在外间,他背靠马车,手中不知把玩着什么,斯斯文文的外表,却总给人一种格外神气的感觉。 她太熟悉他了,以至于看见他便开心都成了一种习惯。目光在他身上,仿佛携着温度,魏元瞻察觉了,抬头望她一眼,迈上来,眼里盛着笑意:“说完了?” 知柔垂眸应声:“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衣袖轻轻碰到他腰间挂的玉佩,待上马车,“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魏元瞻攥着她手腕,把她拉下来,下巴朝黍稷楼示一示:“何必舍近求远?这不是有一家。” 她在他身边慢慢站稳,眉骨略微一抬,不知他打什么主意。 转而思及苏都,他那副淡漠沉寂的样子,好像认定往昔之事,她断无法接受——总是这般,自认为很了解她,专擅地替她做了决定。 哪怕阿娘便是常遇军中的“辛夷公子”,又能如何?未窥全貌,他仅凭此,便要给阿娘定罪了么? 刚理好的心绪又给翻腾起来,知柔掰了下手指:“我近日都不想再碰见苏都了。” 魏元瞻不知他们兄妹聊了什么,但她想去凌府,他便留意着。 眼下,他嘴角向上扬了扬,声音却轻:“我方才出来,正见那位凌氏公子往楼上去。你猜,他进了哪间雅室?” 第134章 拂云间(廿四) 语调温温的,似渴求。…… “你同小姰说过了?她几时回京?”屏风后, 凌子孚放下酒盅,忽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还未跟她谋过一语……记忆中她尚在襁褓, 如今已出落成这般。若非模样间有几分像小姑姑,我险些没认出她来。” 昨日在街上惊鸿一瞥,她眉目清泠, 却叫人仿佛能嗅到阳光的味道。凌子孚心下一怔, 转头便使人送信与苏都。 直到方才亲眼见到知柔,他才确定她是真的来了廑阳。回想适才所闹不愉, 苏都眉头微敛, 说:“她不肯回京,兴许明日还会借凌府婚宴一事,偷潜入府。还请表兄替我拦一拦, 莫叫她生出事端。” 凌子孚道:“其实小姑姑之事,纵与她言明,她未必就会伤情。毕竟,这不是她的错。” 苏都没应这句:“另一件事,表兄查得如何?” 凌子孚眼里兜着点试探的笑意,执箸搛一块鹿筋去苏都碗中, 把手收回来,理了理袖袍:“阿琛啊, 我为了你,可是将叔伯们得罪了遍。这情分,你打算如何报还?” 当年之事,凌子孚一个晚辈,自然不晓其中发生了什么。而常遇一案,在凌家年久无人言及。他为探查韩锐, 连日周折于叔伯间,一句两句,总难离常氏。如今那些叔伯们瞧了他,皆绕道走。 苏都望他一阵,嘴角勾出一抹落拓的笑,举起酒盅:“他日家仇得报,我愿以此身为五公子所驱。哪怕是修罗地狱,五公子有令,我也闯得。” 第173章 凌子孚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两手搁在案上,缓正了颜色,道,“韩锐当年举荐给将军之人,姓宋,好像是他昶西同乡。此人文才卓绝,寥寥几笔便能使军中士气大振。往时将军征战,诸多檄文皆出自其手,深得将军信任。” “昶西宋氏。”苏都喃喃,蹙额道,“没旁的了?” “你还嫌少?不如你跟我家去,亲自问一问祖父?” 话音甫落,对面之人的脸色一下淡了。 凌子孚意识到自己失言,垂眸缄口一会儿,复问:“十几年前的案子,怕是查到后面,线索尽断、真相无存。你可曾想过,到头来,或终归是一场空?你当真甘心?” “既查得到一二线索,怎算空手?若明知有冤,却裹足不为,那才是真正空过了一生。” 听他的语气,仿佛是仇恨撑持他走到现在。凌子孚长眉略扣,须臾,淘气地笑一笑:“你方二十有六,一生还长着呢。来,吃菜——从前你最爱这炙羊,总缠着琦娘子给你做。尝尝味道如何。” 知柔与魏元瞻步入楼内,前来招待的还是先头儿那个伙计。见他们去而复返,只以为是与楼上公子未叙完,便欲将二人引入原先雅间。 他正要引路,却见少年侧了侧身,拦住他笑道:“上个楼而已,你且去忙吧,不必劳烦。” 伙计还不及作答,身旁的少女冲他一压下颌,也跟着拾阶而上。 黍稷楼本就是伺候廑阳贵人的地方,能在这里花销,身份定不会矮了。伙计虽见他二人眼生,却不敢开罪,只有向店主通报一句,多留了个心眼。 苏都的雅间在西侧最里处,知柔一边走,目光落在其隔壁门外之人身上,慢慢打量。四名男子,形容整饬,束发佩玉,一瞧便是久经规训的世家家臣。 知柔经过他们时,刻意放缓了脚步,门纸朦胧,看不清里头情形,可半毫衣角拂动之声也不曾传出来,显是无人。 若凌五不在其中,这些随扈于门外守什么呢? 短短片刻,她忽然想到,廑阳乃凌氏所踞,苏都能在一日内找到她的住处,总不是有通天的本领?凌氏,凌五…… 眼里闪烁着一点疑窦,复侧眸朝空屋一掠,随后碰上了魏元瞻的视线。他动了两下唇,无声地说了二字——苏都。 知柔心跳蓦地加快,一面调回眼,步履朝前。 到了西侧尽头,她迟疑片刻,抬手重新叩门,里头传来轻微响动。 过了移时,门扉由内打开,露出赵训惊愕的面庞:“……姑娘?”声音高了些,“您怎么来了?” 知柔的目光掠过他,见苏都从屏风后转出来,拨过眼与她相视。 炽烈的太阳被窗纱一滤,屋内似覆了一层水,漫出些午后慵懒的味道。 沉默一阵,空气里沾起知柔的声音:“我可有打扰到你?” 苏都摇头,踱近她两步:“折而复返,是忘了什么?” 知柔巡睃一圈,续往前走,胳膊却给他一把拉住。她蹬蹬倒退两下,转脸望来:“怎么,兄长这屋里还有旁人?” “兄长”二字从她口中冒出,苏都不由得微愣,未察手劲松了些许,半晌才应声:“现下并无,不过稍后将有贵客至。若非要紧的事情,不如晚些我亲自去找你?” 知柔扒开他的手:“哪样贵客?我也想见见。”说着便在临窗的位子落座。 她机变难缠,苏都在草原三年,深有体会。赶是赶不走了,只好拈拈衣袖,过去把窗推开,继而伴她坐下:“来时用饭了吗?此处的炙羊肉香气引人,可以尝尝。” 丝丝缕缕的气味于窗畔交混,知柔狐疑地看他一眼,起初的争锋相对被风吹散了,聚来些耐心。 她转头望向魏元瞻,他瞥见了。那份冷淡戒备的样子,像在兰城重遇。他顺势道:“魏世子,请过来坐罢。” 两个互揽成见之人上了一张桌子,一半因着礼数,一半为着知柔,二人皆收敛锋芒,未起唇斗。 赵训阖门出去。不一时,楼中伙计端着几只木盘进来,热气沿着铜叠袅袅升起,汤汁咕噜作响,味道扑鼻。 苏都问:“魏世子如何也来了廑阳?” 魏元瞻正端着茶要饮,听他开口,放下茶碗道:“替圣人办事,途经于此。” “这么巧?” 之前在京中,知柔与魏元瞻就格外亲近;如今来了廑阳,他仍如影随形。在见到他们的第一刹,苏都便绰约猜到——知柔与魏元瞻之间,想必是没有秘密了。 瓷碗在阳光下莹润得晃眼,魏元瞻唇角略翘,目视苏都:“是啊。” 仿佛在应他揣度的那句。 苏都手里捏着酒盅,半晌抬起来,一饮而尽。 楼下人声哗然,是说书的老先生被人请进酒楼。知柔向窗外斜睇了一眼,眸光复转回屋内那扇珐琅折屏上。 屏风将厢房辟成两面,背后藏着什么,她十分好奇。 “兄长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猝然问道。 苏都注视着那张气定神闲的脸,给出的理由挑不了破绽:“你衣着张扬,我的人在集会上瞧见了你。” 他收回视线,把盛着羊肚的圆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回京之事,你再好好想想。” “兄长是不愿见到我吗?”知柔垂眸笑,一延箸,搛了两片羊肚到碗中。没等他接腔,她继续说道,“若只是为了查案,我何须如此急切地赶赴廑阳?” 苏都久久未能从她忽变的态度中回过神来。不论她的话几分是真,他都自心底觉出了一分愧疚。 碍于有外人在,他行止更加拘谨,只将复杂的眼神投向酒盅,良久才说了一句:“你若想留在廑阳,便随你吧。” 又是这般不咸不淡的语调,知柔咬了下唇,再不同他开口。一面吃菜,歇下来,便与魏元瞻闲聊。 二人一递一声,苏都坐在他们对面,发觉自己一句话也不能衔上。久而久之,他有些索然无味。 斜进屋中的日光变幻了形状,有一片正蒙在苏都手边,将才生好的皮肉照得些微粉白。 他动了动指节,待要催促知柔,冷不防听她道:“这般安静坐着,累不累?” 她的视线凝于屏风之上,仿佛她问的,并非眼前人。 “兄长口中贵客,这时也不见来。”知柔立起身,捋了捋襟袖,说,“我还有些旁的事,先告辞了。今日多谢兄长款待。” 苏都早就没心思与她继续周旋,闻言拔座起身:“我送你们。” 知柔手落下,不知是有意拨弄,还是无心之失,只见她的香囊被袖边一勾,坠落在地。魏元瞻正起来,一个不慎,将她的香囊拂到了数步开外。 他作势要捡,被苏都拦住,知柔趁隙踱过去,弯腰一拾,直起身。人已经站在折屏背面。 可见那屏风后也有一桌炙羊,食器两具,却无人影。怪道方才要开窗,原是为了散室中余味。 知柔把香囊在手上拍了拍,目光环视。屋内不曾发出多大的动静,这面窗牖是阖上的,食案后还有一张幕帘遮蔽的罗汉床。想必那位五公子还在房中,只是躲了起来。 到底是世家子弟,若再进一步,少不得拂其颜面。知柔遂站住脚,不再往里探。 见她得手,魏元瞻无声地噙起唇,往后退了一些,与苏都分开。 经此一遭,知柔大约肯定,原该在隔壁的五公子,多半就隐于这间厢房。他既与苏都相识——凌氏之人她要接近,便属凌五公子最为合宜。 一得意,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知柔将香囊挂回腰间,走到苏都面前,脚步停下。 苏都的身形遮了大片阳光,她两只眼却亮荧荧的,含着笑,叫人窥出一些难以驯服的颜色,小声道:“多谢哥哥。” 他顿了顿,掌心紧拢,面上还竭力做出莞尔之态,看着她和魏元瞻走出厢房。 门阖上,珠帘“哗啦”扬起,脚步声从屏风后踱近,轻笑的话音:“若非她一口一个兄长,我还道是谁家女郎上门索帐呢。你们兄妹俩啊……谈话便谈话,怎倒像打机锋?” 苏都眉头狠狠一折,一径走回座上,喝了口冷茶。气血平复后,望向凌子孚:“表兄答应我的事,还祈践履。” 是请他设法拦住小姰,勿让她登凌府。 凌子孚和苏都对视一眼。一个贵介公子,为了躲着表妹,发冠都偏了,浑身上下无处不凌乱,倒叫他生出些笑意。 他撩着衣摆坐到苏都对面,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小姰可比你有意思。” 出来楼外,竟下起了小雨,太阳还在头顶露着,雨丝恍若轻烟。 知柔被魏元瞻牵上马车,擦擦眉骨,腰背往后靠着,大有些疏懒的样貌。 第174章 想起方才在苏都面前,她努力隐藏的狡黠劲儿,魏元瞻突然弯了唇,清润的目光落来她身上,半晌往下略移,道:“你那绣囊里装的什么?却有些份量。” 知柔应了一声,垂眼将香袋扯下,心不在焉地说:“那日我离营不久,便有人暗中追来。此物,是我从一人身上取下的。” 魏元瞻扣了眉:“何意?” 她原本的意思,是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魏元瞻。可话说到此节,她也不乐意瞒他,身体又朝前倾正几许:“有人想要杀我。” 话音甫落,魏元瞻的神色登时紧张起来,待要张口,她一把将他的手攥紧了,玩笑似的:“干什么啊?我昨夜可没掀你领子。” 他的手并非朝她脖颈而去,听她戏谑的语气,他慢慢蹙眉。知柔便在他腕上碰了碰,松开道:“我无碍,早都好了。” 见他不是很信,又说,“真的。我尚有父亲派的十余护卫在侧,便是阎王老爷来了,他也伤不了我。” 胡说,魏元瞻想。她额间那点浅淡的疤痕,昨天夜里他便瞧见了,只是她少时也磕过一条,并不十分惹眼,再被青丝一遮,他一时以为是自己看错。 视线胶着地凝在她身上,仿佛在审察什么。 知柔把一路经历,连同苑州之事,一并告知于他。 说到张奉霖,她声似喃喃:“那位张将军,着实有几分古怪……倘他与追杀我的人同属一伙,为何没对我动手;若非同党,又为何将我所擒之人虐杀?” “张奉霖……”魏元瞻轻念了一声,记得他是户部侍郎张奕之子。曾经一桩与他有关的丑闻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他便从军了,从此与张家余人浊泾清渭。 无论年纪、背景,他都不像能涉常氏过往之人,更不会清楚知柔的身世。 他在苑州所为,会不会是巧合? 这个念头才浮现,魏元瞻便将它折断了,因心思一转,想到了户部。 孙思仁麾下官员多为其一手提拔,恩义维系,利名相牵,是以上下唯听他一人号令,无敢违者。 张奉霖既是户部张侍郎家的大公子,他举止怪异,莫非亦是与孙思仁有所牵连? 魏元瞻沉默了一瞬,打定主意,待他回京,定要会一会这位尚书大人。 马车悠悠晃荡,半落的帘子一掀一合,漏进来深浅交替的光,浸在魏元瞻脸上。那副表情,是在筹算什么。 知柔眉弓微挑:“你与他也是旧识?” 魏元瞻说不熟,在她好奇的注视下,他折了谈锋:“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知柔忖了一会儿,才覆下的睫毛再次扬起,看着魏元瞻。她想,他确是奉圣命出京,能在廑阳滞留几日? 若他没来便罢了,未尝之事,就不会这般难以抽身。可他们昨夜才见到面,欣喜的情绪还未消散,不舍得他离开。 愁绪无形生长,她忍不住计算他们还有多少能共处的时光。 “你什么时候回京师?” 突如其来的一句,魏元瞻微愣。 虽说他是伤重难行,暂留北地以养,却也不好耽搁太久,届时回程尚须快马加鞭。可如今知她有危机在侧,他怎能安心离去? 隔着半边车身,魏元瞻的目光如山野清溪,涓涓地把她湮住:“我不回京,好不好?” 语调温温的,像商议,又像渴求。 他神情认真,知柔给他望得呼吸一屏,顿了片刻。心里鼓噪的动静太响,她几经克制,眼睛却没有移开,良久笑了笑。 “横竖我也总要回去的,魏元瞻,你别担心。” 他一眼接一眼地看她,不知何时凑近了,在她额角上抚了一下,无奈地勾一勾唇:“你这样聪明,什么样的人才会时时忧心于你?” 知柔颊畔浮上一些不寻常的酡色,把头偏开两寸,小声:“没我聪明的人。” 魏元瞻听了这话,强行将她的下颌扳回来,挑着眉峰质问:“说我?” ----------------------- 作者有话说:最近在努力调整作息,码字速度又慢下来了……qaq 还是想说非常感谢追读友友们的超长陪伴,望某惭愧。一定会加把劲,好好且尽快写完的! 第135章 拂云间(廿五) 魏元瞻,你帮帮我。…… 魏元瞻的语气带着威胁, 眼神却分外柔和。 知柔不禁在他掌中点了点头,顽皮地一笑,随后将他的手扒下去:“明日我打算去凌府,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跟凌五公子打个照面。魏元瞻,你帮帮我。” 傍晚红霞漫天, 星斗在苍穹中半隐半现地缀着, 流光到了地上,排灯相接的夜市人声鼎沸, 衣衫仿佛摇摆的鱼, 穿游其间。 凌子孚上气不接下气地疾跑,一步三回望。 侍者的声音越来越近,要追上来了! 他明日成亲, 今朝却迟不回府,家里派出的家臣仿佛有眼窥伺,他甫一转弯,身后的脚步如影随形。 一刹都歇不得,直有些狼狈地跑到了水渠边。 这个时辰,可租赁的船只所剩无几, 离他最近的一艘尚数丈有余。眼瞧后边的人即将追上,他顾不了许多, 朝那小船的方向加快了步伐,疾奔而去。 到了近前,见乌篷船里探出一只手,骨感纤长,继而剥露一张隽丽的容貌,悬挂的檐灯扑其面容, 瞧着更深邃了几分。 凌五与知柔虽未近着见过面,彼此却是远远瞧过的。眼下她一领素色直裰,以青巾束发,装扮虽简,却干净利落,凌子孚即刻便认出了她。 再一想,自己与常瑾琛分别后,处处行事低调,更从未以这身行头惹祖父的人疑目,怎么今日就这样倒楣? 他直视知柔,不免就笑了声,把袖襟抚严整了,话音犹喘道:“姑娘可容我上船?” 眼前送来一节橹棹,他牵握住,那端稳稳施力。脚一踩踏板,整个人便登了上去,手扶着船篷站稳。 岸边脚步错杂,凌家的人追了过来。知柔提橹一点,船身轻颤,悠悠划开。 进到乌篷下,凌子孚敛着衣袍坐了,平心静气,一语不发地盯着知柔打量。 摇晃的灯影掉在船内,她矮身进来,那张脸上有清冷锋利的线条,眸子烁亮。碰上他的目光,她眉梢微挑,缓缓落他对面不做声地回视他。 此人与凌子珩无一处相像。 他生得肤白,英挺的眉毛平展,眼神中带着一些离奇的笑意。就这么上了她的船,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小帽覆额,穿苎麻直裰,像个贵人偶着布衣,怎么瞧怎么古怪。 知柔开门见山道:“公子既承我援手,眼下正有一桩小事,想请公子代劳,权当是还了我这份人情,如何?” “姑娘这般说了,在下焉有不从?” 知柔从袖中掏出信件,凌子孚抬手去接,瞥见上头的启辞,他不着痕迹地掀了掀眼:“送信?” 拿在手里掂一会儿,“姑娘递与凌府门房便是,为何托给在下?” “五公子的手,怎么不比旁人好使一些?”她话音含笑,眉目略弯着,一双棕褐色的眸子,像性情狡诈的狼。 凌子孚看着她,隔了片刻,把信退回去:“姑娘就不怕认错了人?指不准,我并非你口中那位五公子。” 知柔原本也担心晌午在苏都厢房的人不是他,可方才见面,他一开口便称她姑娘,那审视的眼神亦像清楚她的身份,不由将心落定了。 见他有意为难,她轻轻一笑:“适才在岸边,公子又是如何认定你面前的人是个‘姑娘’?” 凌子孚一怔,瞧她那领素衣套在高挑有力的身躯上,容貌不显年齿,若不闻嗓音,确实像个清俊少年。 他目光流转,道:“肩窄腰细,尤其是腕骨……怎说你不是女子?” 知柔说:“公子右手指腹虽有薄茧,然余下肌理细润,白净如羊脂,分明是久不劳作的手;虽着素衣,衣上却隐隐有香,香气轻而不俗,应非市井所用;至于公子的鞋——” 她一字一句咬得清楚,视线如同回敬似的,把他也从上到下瞧了两遍。 “看似寻常,可走动间却能做到毫无声息,如此工艺,哪是凡品?你若不是凌五公子,那我这番费尽心思将你引来,岂不冤得很。” 凌子孚没想到她是个巧舌之人,倒更似他记忆里的常瑾琛——时隔近二十载,常瑾琛的性情在他看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愕然之后,他朗声一笑,道:“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宋,于诸姊妹中行四。” “宋四姑娘。”他斟酌移时,手指在信封那行字上摩挲了下,“信,我可以帮你递与祖父。你不如和我说说,小九儿在京中过得如何?” 第175章 这一声“小九儿”令知柔微愣,反应过来,她垂了垂睫:“实不相瞒,我归京日子尚浅,与九公子并无深交,他的事,我不敢妄言。” 凌子孚显然不信,但她既然如此回答,他亦不强求。把信揣去袖中,仰唇道:“那现下,可是宋四姑娘欠了我凌五一个人情。” “这是自然。”知柔将一旁煨好的茶给他斟了一碗,说起旁的,“听闻明日贵府有喜事,不知我可否叨扰一席,沾些喜气?” 记起来常瑾琛所托,凌子孚原待端茶的手半路搁下,淡淡笑着:“非是我不愿,只是家中礼俗拘谨,宾客之席早由长辈定下,难以擅动,还请姑娘见谅。” 知柔领会意思:“不,是我唐突。”说着把茶执起来,“我以茶代酒,敬公子一盏,权作贺喜了。” 是夜,凌子孚回到家中,衣袍一换,不知哪里掉出封信来。服侍他的丫鬟将它拾起,走过去道:“公子,这要留着吗?” 凌子孚抬额一瞥,说:“放着吧。”过会儿又道,“你们都出去。” “是。” 房门阖闭,屋中耀着几圈明晃晃的光,信封撂在案角,分明不起眼,凌子孚却觉得有些妨碍。 他往椅背慢慢靠去,头仰在搭脑上,闭目休憩良久,最后还是把他的扈从唤进来,交代了声:“明日一早,将这封信送去给祖父。” 那扈从看了眼封上落款,讶然抬眸:“九公子要回来了?” 凌子孚尚且不知,就在玫瑰椅上重新坐下,有些犯懒似的:“他回不回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只管去做便是了。” 扈从蠕动两下嘴皮,退了下去。 月亮在一头高挂,折几线泠光射入窗内,魏元瞻褪了中衣坐在榻上,坚实的肌理嵌着一条刀痕,自肩骨斜斜下走,如裂帛未合,渗出些殷红的血线。 兰晔一边换药,嘴里一边念着:“这伤叫夫人看见,得晕死过去。” 青涩的皮肤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魏元瞻咬牙片刻,待他收停手,转目一睨,道:“回了京,不许乱说。”将垮在手臂上的衣襟扯上,穿好站起来。 “不是,”他跟着魏元瞻打转,把手里的瓷罐塞给长淮,“爷,四姑娘为何要来廑阳?您非得讨了旨意离京,就把自己作弄成这副样子……” “替圣人分忧,你还有怨言?” “小人哪敢?!”兰晔挨到案边替魏元瞻倒了杯水,“我这不是关心您吗……长淮,你说两句。” 他出自何种心意,魏元瞻心里清楚,遂宽慰一声:“行了,我不是还活着么?有你们俩在我左右,我能出什么事。” 兰晔撇嘴:“那小人若是没了呢?您天天往尸海里闯……” “胡说八道。”他话未止,魏元瞻业已拧眉,似乎肃原一战后,他十分避讳不吉之语。 兰晔这话没过脑子,刚才出口,便察觉自己失言,再要遮掩几句,就听魏元瞻道:“明日别跟着我,长淮也一样。” 初夏的晨风不算燥热,知柔起身后,跟楚岚等一众护卫皆过了招,抬袖往脸上糊,把汗擦了,坐在一旁候裴澄煮茶。 自进城以来,楚岚等人的任务被强行卸下,每日游手好闲,免不了在城中搜刮了许多趣事,一一诉给知柔。 正说到一半,后院热水烧好,请知柔过去膏沐。 “你们聊吧,申时我要出去一趟,晚饭不用等我。” 楚岚追着起身:“那您晌午也不吃了?” “不吃了。” 见她走远,楚岚在同侪身边坐了,说:“四姑娘神神秘秘的……咱们真在廑阳做个废人,不跟着小主子么?大人可不是这般交代的。” “你跟去试试呢。”裴澄一拨头顶悬坠的花藤,站起来道,“咱姑娘精着,发现身后有人,保准不按原计行动。这一跟,不是碍姑娘的事儿吗?” “那小主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如何向大人复命?” 说得裴澄也有些心慌,思索着,廑阳城不比苑州,百姓富足,高门栖踞,应出不了什么乱子。 “你干什么去?”楚岚提醒他,“四姑娘还在后边,你别冲撞了她。” “更衣。”裴澄丢下一句,脚步及时打了个拐儿,往另一头走了。 雁门街最景气的一家食肆名唤“松风阁”,这时候人尚少,坐在外面的多是一些年长赋闲的老汉。 相比他们,魏元瞻显得太英俊挺拔了,周围的人品茗谈笑,不时将视线往他身上兜搭。 知柔背手跨进去,影子把他面庞一挡:“魏元瞻。” 她笑着,乌缎似的头发氤了些水汽,“你的伤如何了?有用药吗?” 一张冷淡的脸登时覆了暖色,魏元瞻道:“在转好吧,有些痒。” 知柔颇有体会,叮嘱他:“千万仔细些,别太劳累了。”坐下后,瞟了四周一眼,“长淮和兰晔呢?” 这话问得有些反常,魏元瞻蹙眉:“怎么了?” “有人跟着我。”她轻描淡写,面上没有一丝异样。 魏元瞻明白她的话意,略忖片刻,道:“不会是他们。” 那便奇怪了,入廑阳后,她还不曾被谁尾随。苏都已知她的目的,犯不着来盯她。 知柔思索一阵,先放下不提,将昨夜与凌子孚的进展说与他:“信我已托给凌五公子,不过请帖未能讨得。若午后仍无凌府回音,只怕我真得冒昧一次了。” 飞檐走壁,堪称她的拿手本领。魏元瞻凝目看她,眸底泛出一许清亮的笑,转口问道:“你可知凌五公子的新妇是哪家娘子?” “只知她姓萧,好像是江东来的。” “不错。”魏元瞻自怀中取出一张红帖,放在桌上,“萧氏与我祖母一系乃通家之好。你随我一道,不算唐突吧?” 知柔微愣。 昨日他们前半程都在一起,他取到萧娘子的红帖,岂不是她与凌子孚在河上的那段时间? 思绪稍转,又想凌府宴席,倘他二人并至,大概会被视为伉俪……知柔的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 魏元瞻对她又绽开一抹佻达的笑,欣赏着她脸上的表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扮作长淮,只要不开口,兴许能唬得过去。” 明晃晃的戏谑沁在言语中,知柔的眼神闪了闪,偏还装作无事。她扬唇道:“我是不是还得服侍你?” 魏元瞻说:“我也可以伺候你啊。” “谁稀罕。”知柔把脸别开,饮了口茶,嘴角复不动声色地翘了一下。 用罢午饭,知柔记着身后的尾巴,对魏元瞻道:“你寻个地方等我,我去将人甩开。” “不用我帮你吗?”他拉住她的手腕,只一瞬便轻轻放下。 魏元瞻曾在军中做过斥候,隐匿行踪和脱身之技,他娴熟无比。 知柔眨了眨眼睛,冲他轻快道:“等着瞧吧。” 这是回绝之意。他无奈地莞尔:“拱桥。” “好。”知柔拍拍衣袖,怡然迈了出去。 天渐渐热起来,金乌给一切都镶上光圈,店肆争艳的招子被风吹动,光纹如同海浪,直迷人眼。 知柔走到墙边,脚步才靠过去,霎时收回,无声地贴墙定立,屏住呼吸。 一行乔装的男人正从宅门里出来,个个身量高大,所言与汉话截然不同。知柔心跳更烈了,暂藏在墙后,回忆方才匆匆一瞥,仍不敢相信。 她双手紧握,极其小心地探出墙角。目光所及,被围拥的青年戴着兜鍪,隐去了大半张脸,这般远视,只能瞧见他削尖的下颌,沿着衣料,露出一条不甚打眼的辫子。 那个轮廓,知柔颇感熟悉,顾不得身后的影子,拔脚就往回走。 第136章 拂云间(廿六) 吻像报复一般。…… 临溪的巷子并不十分光明, 往前走数丈,有一方足人高的诗碑。知柔手里捻着什么,听后面脚步声不急不缓, 她忽而计上心头。 经过碑石的刹那,落水声陡地响起,溪中残影荡漾, 哪还有人踪? 尾随者闻声疾冲上来, 正欲查探,手腕猛地给人扣住、反剪到背后, 肩膀一扭, 整个人被摔抵在碑石上。 疼痛来得突然,他紧紧咬牙,头转一寸都做不到。感受着凉意贴过脖颈, 他立马开声:“是我!四姑娘!我!” 知柔松手,把人掣转过来,看清他的容貌,她一愕:“裴澄?”短刀归鞘,掀他一眼,“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目光有些被拿脏似的回避, 揉一下胳膊:“小人……担心四姑娘的安危。四姑娘恕罪!” “回去吧,别再跟来了。” 第176章 见她踅足, 裴澄踉跄着往边上让了让,仓促道:“姑娘几时归?楚岚她们都不放心您。” 知柔认真思忖,说:“戌时交半,我一定回来。” 裴澄欲言又止。 被四姑娘擒拿的滋味还没散去,不由哄得自己宽心,把脚步停下。 不料知柔走出数十步远, 倏然折返,到他跟前站一站。 “有件事,请你替我探查一二。” 这头分别,知柔与魏元瞻汇合。他眸光扫过她身后:“甩掉了?” “是裴澄,我让他回去了。”知柔朝他走近,心里还想着巷口之事,声音低了些,“魏元瞻,你前几日在城中可见过异族之人?” “异族?”魏元瞻望她一会儿,瞧她神色认真,默契地向空地抬步,摇首说,“没有。” 离开人群,知柔将暗中所窥之事缓缓道出。 “……我总觉得那人有些像十七王子。他与恩和宿愿颇深,倘若如今北璃真为恩和所掌,岂有留宿仇于世的道理?……十七王子也不该出现在燕境内。” 听得魏元瞻脸色肃然,确认一声:“你看清了?” 知柔摇头:“他戴着兜鍪,瞧不清楚。我让裴澄帮我去探了。” 魏元瞻凝着眉眼,没有了平日的飞扬和恣意,他认真起来,声线略沉:“北璃犯边之后,朝廷便封关闭市,唯贡使得入。外人欲踏足燕境,谈何容易?” “你说的是。”知柔垂下眼帘。 这些日子她常忆起草原的人和事,心里总有些不安,或许只是跟三姐姐一样,不希望再起兵戈,不想大哥哥身涉险境。 一束光在她面颊闪动着,魏元瞻明白她的心思,双手握住她的肩,灌入一种说不出的重量,令她抬起头。 “你说的巷子,我会让长淮他们再去探,如真有异动,待我回京,自会奏报朝廷。” 他顿了顿,弯起嘴角调侃地笑她,“‘多思则神殆’,这不是你我读书时,你常挂在嘴边劝盛星云的话吗?” 知柔嗤笑一声,脸上复添神采,绕出他道:“从前的事,你记得这样清楚?我怎么只记得你对我爱睬不睬,还总是骗我呢?” 这又是在翻哪一年的旧账? 魏元瞻折身跟上她:“你就不能记我一点好?要谈不搭理,你无视我的日子也不少了。” 二人一前一后闹趣着。待上了马车,知柔松散的心倏又紧绷起来,有些踟蹰。 凌公会认得她么?阿娘默许她来此,是何用意?她自己,又想要什么呢? 针尖儿大的尘粒浮游在车厢里,随光而现,窗格雕梅为饰,知柔拧着眉毛注目良久,魏元瞻坐在侧边歪头看她,忽然笑了。 “前面就有一家成衣铺,你要是不行,换一件吧。” 知柔滞了片刻,方才领悟他的意思,她把眉头展开,低哼了句:“你才不行。” “什么?”魏元瞻向她趋弯的腰慢慢直起来,轻笑了一声。 知柔面上满不在乎,卷翘的睫毛一扇一扇:“请帖上写的是你魏世子的名字,我怕什么?谁认识我?” 她身上还是有小时候的影子——有股浑劲儿。 不知回忆了什么,魏元瞻唇边含笑,也懒洋洋地把脊背贴向车壁:“没人认识你,只会把你当作我的丫鬟,你满意了吧?” 知柔瞟他一眼,矜傲地别过头。 静坐半晌,她掀帘子往外看,街市无多喧嚣,游人寡淡。 “迎亲的队伍何时起行?我们会不会去早了?”知柔回脸问道。 “宾客先至,不是应当的么?”他觉出她的异样,语调温缓,“知柔,你在担心什么?” 他们乃持帖登门,并非擅闯,何须惴惴?此番至廑阳,求见凌公,不也正是她所图么。 那双隽秀的眉棱复架起来,指节收攥:“我不知道,我就是……” 就是什么,她说不上,胸口有一圈惶然和迟疑。 魏元瞻挨近了,把她的手抓到掌中,热意一丝丝抵入她的肌肤,她掀起眼睫。一双浓黑的眸子映着半昧浮光,撞进她的视线。 知柔觉察到安定。 从在廑阳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心里便升起难言的喜悦,尽管心疼他的伤,还是很庆幸,他来找她了。 知柔微笑着,显得十分无害,目不转睛地盯了他许久:“魏元瞻,你好漂亮。” 魏元瞻愣了一瞬,本还正经的一张脸,嘴角像被勾住一般,没忍住笑着松开她:“你又说什么胡话?” “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是这样想。” 第一次见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不信那时的心绪,她能记得这么清楚。纵然如此,他仍将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了,瞧着别处。 车厢内地方不大,魏元瞻眼睫像墨色的羽尾,颈侧浸染一片薄红。 知柔目光未动,倏忽觉得自己好像掌握了一个制伏他的方式——她每回出言称赞,他皆如此。 知柔眉眼微弯,得了趣,笑容愈发灿烂,甚至不经意出了点声。 那动静落入魏元瞻耳中,只觉得臊。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猛地往身边一带。 几乎是被他拖到怀里,其间有怦然的节韵,隔着咫尺之距撞动着。 他手劲没卸,另一只手抚上她后颈。脸对着脸,他的气息像网一样织笼全身。 车帘是用一层浅绛细罗缝制,阳光透帘而入,影影绰绰。魏元瞻的瞳色较笔墨更深,却很纯净,十分专注地望着知柔。 她心胸一热,忙要避开,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如同报复一般,比任何一回都更加强势,一寸一寸在她唇间吮咬,反复碾转,触碰她的舌尖。 到底在外面,知柔生怕帘子被吹开,挣扎了两下,他半点儿收势的苗头都没有,就这样大胆狂妄地把她禁在车角,掳掠似的勾缠她。 知柔着急,很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甫一分开,她往后头靠坐,没有说话。 魏元瞻一顿,视线久久停留在她脸上,也不吭声。 她抿了抿唇,唇瓣间还有些暧昧的痕迹,长睫遮挡的眸中,泛着一缕波澜。 魏元瞻望她一阵,又亲上去。 这回她没再反抗,甚至在他的索求中,回吻了他。密密匝匝的纠缠,得寸进尺。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吻渐渐缓了下来。 仿佛扳回一城,心神俱悦,魏元瞻掌心从她腰上撤下,牵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揉捏。 蝶翅般的颤动流过肌肤,知柔只觉得痒,就要抽开。 “我不乱动了。”魏元瞻保证,又把她的手握回掌中,笑了一下,“你可以在我手里乱涂乱画,我就不行。” 她每次主动牵他,手指都不安分。 知柔反应了一下,顿时绽开笑靥:“我就是这般专横,你才认清我?” 有交集的过往,两人共处间,便能搭上说不完的话。 到了凌府,前面已经停了一长队的马车。 今日来的宾客大多是江东的勋旧之臣与眷属,年纪居长,似知柔二人这样年岁轻的,实在少见。 两人从车上下来时,引得周围不少侧目。因容貌出众,及至入了凌府,还有人在猜测他们是凌家哪一房的后生。 凌氏这座府邸比京城官贵邸上胜了颇巨,从大门进来,一道门后套着一道,院落不知凡几,厚重高耸的石墙直如山岳,尽管它被打磨得极美、极雅,但知柔走在其间,只觉得萧然。 宾客被领到正厅,女客由仆妇再往后引,到一间更僻静的院落。 这时,魏元瞻便后悔来得早了,在一群素未谋面的贵游公卿中,他坐着十分无趣。 知柔与那些命妇自然也没话说。 她枯坐一阵,起身走到庭中树下,西倾的日光从头顶筛落下来,她仰起头。 这一看便是许久,见叶片边缘呈齿状,认出是颗木樨。 宋府樨香园内也有一株。 在她的印象里,阿娘常常望着那株木樨出神。 离开宋府多日,知柔心中时时挂念,不由将手掌贴上去,仿佛对待一件她极熟悉的旧物。 一行奉香的仆妇从门后进来,见庭中挺拔的侧影,有一人低低出声:“……姑娘。” 那话音里带着两分错愕,知柔如梦初醒。转过来,见对方的神色,以为是不能碰,指尖在腰后藏了藏,礼貌地一压下颌,走开了。 妇人落到了队尾,前头一人回身,趋步过去,轻扯她袖角,压声道:“看什么呢?今日可是五公子大婚,出了岔子,姐姐在老太太那再得脸,几条命也不够担待的。快走罢!” 年轻女子的影儿早已不在树下。 但其人姿容,令她忆起三姑娘未出嫁前,心情不好,就挑在木樨树前射箭,箭过枝头,抖落一庭香花。 第177章 自打三姑娘出事,凌氏一门回到廑阳,府中的木樨种了一株又一株,花开花败,却再也无人驻足。 如今的五公子,算得上三姑娘跟前儿长大的,兼那起旧事,凌公对他格外疼惜。捱了这么久,终定下的一桩婚,是断不许任何人来破损的。 同侪的提点使她收回神绪,低眉跟上旁人。 来往的仆从,总有几个像是只长了眼睛。他们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打量知柔。 堂上的臣妇一半是新娘的亲戚,她们彼此相识,谈笑品茗,喜气又自在。知柔本就觉得拘谨,再加上一些黏人的视线,她人虽端坐着,脚已经无数次想往外跑。 半个时辰过去,繁琐的吉礼终于开始了。 知柔被安排在西侧宾位,离主堂稍远,一重屏风滤着视线,只见新娘由喜娘引领,自红毡上缓步行来。 礼乐声不曾休止,西席内众人都是肃立的。知柔觑一圈四周,往屏风外站了站,企图窥看堂下的“外祖父”。 这一举没能如愿,却落进了凌子孚眼中。 昨日乌篷船上,他端详她的眼神还是饶有兴致的,此刻只剩惊疑。 去望堂下,凌殊目不斜视,并未注意左右观礼之人。 熬到酒席,知柔才在移步时,隔着半丈,清楚地看见了他。 大约年逾七旬,鬓角斑白,留美髯,行动间不似迟暮。面容望上去是极和蔼的,但恐是凌氏一族的通性,他们身上总是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势和疏冷。 错目的瞬间,凌殊的视线自知柔脸上掠过,没什么多余的停留,就像看所有人那般,寻常罢了。 知柔或许在期待什么,终究不曾发生。她甚至不清楚那封信,凌子孚是否递到了凌殊手里。 曾以为凭她的身手,要翻进凌府,轻而易举。今日一观,凌府重门曲折,仆从如流,她纵能穿墙越瓦,又如何做到不惊旁人,直至凌殊身前? 不会再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 天已经黑透,席间的奏乐声低回绵长,宫灯连烁着,照得案上珍馔斑斓如绣。 于知柔左前,一碟鹅肉切得齐整,酥黄的皮色下隐约泛着焦红。旁边的冷盘里,有一味芥辣。 她目定片刻,执箸搛一块鹅肉蘸进去,待要入口,却滞了两息。 …… 风从庭中穿过,西侧遽然吹来一点不大不小的动静。起初不过两人低语,不多时,贵游们陆续回首、倾身,闲言便也流入了魏元瞻耳中。 照他们的话,是西席那边有人昏过去了。 第137章 拂云间(廿七) 她若归,凌氏门户毫厘…… 两炷香前。 知柔起身离开席间, 由婢女领着,去后面更衣。谁知还没走出多远,那婢女倏闻一道倒地声, 转过头来,灯笼在手里颤了一下,连忙跑开唤人。 游廊上的变故不胫而走, 如同一阵风, 吹过了,也就散了。无人在意别家的事, 不足半刻, 推杯换盏声再度响起,直到银汉斜挂,宾客才纷纷散去。 魏元瞻欲至府外等知柔, 不料走过前厅,背后传来细微的声响:“魏世子。魏世子留步。” …… 知柔昏睡了许久,凌老夫人命府上大夫给她瞧过,又问了跟着她的婢女,方得出:应是食芥辣不受,气血上逆, 扰了心神。 开了方,凌老夫人留下自己的丫鬟守在此, 徐声交代:“伺候好了,勿怠慢贵客。” 能上凌府赴宴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丫鬟低眉应是,目送老夫人离开。 知柔醒来时,胃中仍有些灼胀之感,脑袋还晕着,慢慢坐起身。她抬手去撩帐帘, 床畔踱来轻微足音,随即一只手替她挽过帐幔,俯现一张圆润的脸。 “姑娘醒了,身子好些么?” 认出这是一张她全然陌生的容貌,知柔眉眼凝滞,须臾,似狐疑地问:“这是哪?现下什么时候了?” 侍女将帐子挂上金钩,随后倒退一步,垂眸回她:“此处是栖兰院,姑娘方才于廊间晕倒,府上大夫已经给您诊过,说是芥辣所致,老夫人命奴婢来伺奉您。再有一刻,便交亥正了。” 她口齿清楚,知柔听了愕然片刻,有羞臊浮上眉间:“扰了贵府清欢,我……”趿鞋下床,甫直起身,忽然咳嗽起来,弓背扶着床架。 “姑娘快歇着罢。”侍女赶紧搀她一把,将人劝坐了,“奴婢名唤青昀,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句,奴婢替您去办。” 屋内缄默有时,倏闻她道:“不知贵府筵席可已散罢?我……与我一同来的魏世子,我能见他吗?” “这……”青昀犯了难。 栖兰院乃府中招待上宾之处,虽是另辟出来的,不与任一院落粘连,可无主家之令,擅将外男引来,恐怕不妥。 瞧她踟蹰,知柔歉然开声:“是我无状了。不知这位姐姐可否领我出去,我既已醒,身上也无碍,不好再多叨扰贵府。” 青昀急急地抬起头。 老夫人特意嘱咐,人是在凌家沾的恙,须得好全乎了,方送她离去,以免后起波澜。 不由出言道:“姑娘稍候。”退了下去,向凌老夫人请示。 近半个时辰的功夫,青昀堪才归来,将知柔请到偏厅。 厅上设屏座,朦胧地隔开两道,青昀并一名婢女侍立门外,垂目低首。 知柔从来没有这样见过魏元瞻。 他身形挺拔,剪影映在素白的屏上,如狼毫走笔,是她熟悉的轮廓。闻她来,他走近了,话音很轻:“你如何了?” 想必凌府的下人已将她昏迷一事告诉了他。知柔怕他担心,掩着嗓子,语气里有种俏皮的味道:“我的命长着呢。” 那头落下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知柔未觉有他,继续说:“宁宅那里……” “你放心。” 说完这一句,他没了下文。 四周静悄悄的,知柔似乎觉察到一点异样,低低唤了一句:“魏元瞻?” 半晌,他嗯一声,仿佛与她无话说。 径自失落一阵,那头又递来一道不辨喜怒的嗓音。 “你到底在想什么?” 知柔自小便不能多食芥辣。 少许尚可,臂上不过起些红疹,数日可退;若食之过量,便会如她从前贪嘴那般,险酿大祸。 当凌府婢女告诉他,知柔因误食芥辣而昏倒时,他愣了一下,即刻反应过来。 气她鲁莽,又知她敢如此行事,多半心里也有分寸,斥责之辞到了嘴边,终咽下去。 知柔久不回应,魏元瞻索性丢下一声命令似的:“你如愿了,好好歇息吧。” 屏上的浓影越来越淡,足音渐远,直踏出偏厅。 他生气了。 这个念头一掠上来,知柔胸口闷闷的,紧接着涌上一缕狐疑。 他是知晓她所为,出于蓄意么? 她得知自己不能食芥辣是十二岁那年。府里做了鱼生,她佐芥辣尝了几片,不多时,臂上便泛起红疹。后来,她又和星回溜到小厨房,避开旁人偷食过一碟,渐渐气息不畅,吓得星回整夜不敢阖眼。 此等窘事,她从未与人言及。即便在起云园,与师父他们同席用饭,她亦常为一时嘴馋,执箸探向蘸了芥汁的蹄筋盘中,从未有人出言阻她。 魏元瞻是怎么发现的? 两息过后,她抬腿欲追上去同他解释,稍念及目下处境,又将步子收住了。 昏暗的偏厅上,知柔攥拳咬紧了腮。 次日,银钩不知几时已落下,荡进窗牖的光蒙蒙的。 一张书案上,拆封的信压于镇纸,凌殊默然望了半晌,吩咐身边的一个家臣道:“你去把五公子请来吧。” 凌子孚才携新妇向高堂见礼,出来不过片刻,即见祖父的人恭候在檐廊下。他眉梢微吊,侧脸对妻子说了什么,继而缓步朝那边行去。 进到祖父屋内的时候,他正坐在椅上校书,听得一阵动静,抬起眼:“你来了。” 将手头事情放下,拔座到一张矮案,屏退下人,道,“子孚,到这里坐。” 凌子孚走上前,端正地向他行礼,人坐下,神色便舒展开:“不知这回,又是哪位向祖父进了孙儿的谗言?” 凌殊笑着指一指他:“不打自招。” 凌子孚忙说冤枉,竭力为自己剖白。凌殊端详他两眼,点了点头:“好,谈正事。” 目光投向书案,“昨日歇在栖兰院的姑娘,我想,便是托你递信之人罢?” 凌子孚微顿。 昨夜有客留宿,他并不知……难不成,宋知柔此时就在府上?他心里一滞,又想,凌子珩写与祖父的不是家书么,祖父如何知晓此信乃宋知柔所托? 见他凝眉不解,凌殊摇头:“你啊……太重情义,好,也不好。” 第178章 凌子孚的生母自诞下他后,身子愈发羸弱,性情也变得有些孤僻,不爱见人。他自幼少得母亲照拂,最依赖的便是凌曦与常瑾琛,连仆妇们都笑,说五公子的魂怕都拴在常家。 一年元夕将近,凌子孚的母亲病势稍缓,精神也好转了些,遂应了他再三歪缠,带他与常瑾琛出城踏青。 那场雨来得快,像是天也要塌下来似的。正值回程,前路忽然崩陷,凌子孚的母亲在混乱中受了重伤,抬回时已气息奄奄,没挺过当夜。而他被埋在断木瓦砾之间,是常瑾琛冒雨翻找,才保下他一命。 此事未久,其父纳了续弦,就是如今凌子珩的生母。他因此愈发缠着凌曦母子,一月总有几日要宿在常家。 常遇谋反后,他再次失了亲近之人。凌殊心疼他,或许将另一份情感一应弥补在他身上,自幼对他格外照拂,几近偏爱。 此刻,被祖父一评价,凌子孚愣住了,良久缓缓出声:“您都知道……” “你一日三番往黍稷楼走,你叔伯几个,嘴也要给你撬软了。” 凌殊扫他一眼,鼻腔里哼出个无奈的笑。 “我是老了,却还没糊涂——那个年轻人与你年纪相仿,且从外地来,他是什么身份,我多少能猜到一些。” “祖父,我……” 凌殊摆手制止他,道:“你要念旧情,我不管。只是你可曾想过,十几二十年前的案子,人已经走了,骨头都化灰了,能翻出什么来?” “这话,孙儿也是一样跟阿琛说的。他乐意查,且一定要查清楚……孙儿实在无计可施。” 凌殊并不疑他的话,接着问:“那等他查清楚了,想做什么?” 凌子孚说:“自然是报仇、翻案。” “之后呢?”他一双不显喜怒的眸子望着他,足令人心头一紧。 凌子孚将搭在膝上的袍摆握得有些皱了。 “他报了仇,然后呢?”凌殊偏头目视屋内挂墙的旧冠,“当年,琛儿还不到八岁,能活出来,已是侥幸。他一个人无亲无友,在外面熬了十九载,如此光景……你认为,他是靠的什么?” 凌子孚的手渐渐僵硬在了他的追问中,许久才答道:“不会的。他还有小姑姑,还有小姰……他们若愿来廑阳,难道祖父……”顿了顿,“难道咱们凌家还会不认他们吗?” 话落,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凌殊站立起身,慢慢踱到屏后望着一幅画像,墨色已显陈旧了,画中人的神采依旧明艳。 凌殊的声音从远处送过来,沉稳,坚定,带一丝喑哑。 “凌曦是我的女儿,她如有一日想归,凌氏的门户,毫厘不闭。至于琛儿与小姰……他们如果愿意改姓凌,我凌家养得起多两个闲人。” 这是要他们放弃旧往,放弃常氏的一切,包括那桩谋逆案。 “阿琛不会答应的。” 凌殊不言。 凌子孚突然明白了,那对温玉般的瞳眸变得淡淡的。他走到凌殊背后,问他:“祖父今唤孙儿来,是欲告诫孙儿,自此莫再与阿琛来往了么?” 事若无成之兆,早止为智,这个道理,他不知跟他讲过多少回。凌殊转身,重新看着他,目中明显有失望之色,叹了口气。 他双眸倏地刺痛,实不该再说什么了,却没能忍住,低声:“那小……栖兰院的那位姑娘,祖父会见她吗?” 似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凌殊两道粗眉略提:“昨日不是已见过了么?” 魏元瞻租赁的宅子坐落于重元巷,门户屋檐之间,葱油麦香四溢,锅里的油爆声和小贩吆喝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 长淮看完魏元瞻的背,说:“还能再养会儿。爷,咱们几时回去?” 魏元瞻拢衣,把一旁的瓷碗端过来,仰头饮尽:“快了。” 长淮接道:“咱们此番动身,可要去镖行请几位好手?毕竟您还带着伤,不兴再使刀剑了。” “换一条路,不用镖师。”魏元瞻望着桌上穿绳作坠的指环,浓黑的睫羽动了动,“昨夜让你查的巷子,如何?” “那巷子原有八户,如今唯两家尚居,其余皆是空宅。爷说的西首第四家,我进去探了,没有人踪。” 兰晔正在那头收拾行囊,蓦地啊一声,嗓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近。 “我想起来了!爷上回提过的张奉霖,不正是当年和卢庆臻那孙子一伙儿的吗?去岁卢庆臻拦了咱侯府的信,还是宋公子给拿回来的。” 此事虽已过去,卢庆臻现下见到他们尚且躲着走,魏元瞻闻其名,仍觉厌恶。 他眉头微皱,瞥了左边一眼,兰晔从槅扇后跨过来,撞上他的视线。 脚步一瞬间放缓了,打着笑脸轻问:“爷今儿去见四姑娘吗?可要咱们跟?” “找她做什么?”魏元瞻站起来舒展了下筋骨,走到龙首架前,将外袍披上。 瞧样子,分明是要出去,兰晔揣摩他的语气,困惑了一会儿,继而两只漆眸瞪大了,见喜:“咱们这就回京?” 他追着他走,出了门,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很快,庭中葳蕤之下,一个昂藏的影子现了出来。 魏元瞻止步,挑眉盯着对面。 人走近了,兰晔才认清楚他的容貌,且惊且怒,待上前喝退他,被魏元瞻扬手拦下。 “她在哪?”苏都张口就问。 她是谁,不言而喻。 “我不知道。”魏元瞻轻飘飘地说。 她连来了廑阳都与他一起,她的行踪,他岂会不知? 苏都没功夫跟他耗着,又问了一遍:“她在哪?” “我说了,我不知道。” 苏都不请自来,看在知柔的情面上,魏元瞻已是没有和他计较。懒得再搭理他,抬脚要走,胳膊被他掣住。 魏元瞻把眉一皱,望他须臾,见那双与知柔相似的瞳眸里堆着焦躁,适才收敛心性,动了下,挣开他的手。 “什么事?”魏元瞻问。 第138章 拂云间(廿八) 有人扳过她的脸,并指…… 凌殊的书房内, 门窗紧闭,梁上悬腿坐着一人,着侍女打扮, 手拈书翻阅,旁边还搁了一幅卷好的画轴。 自昨夜回了栖兰院,青昀旁敲侧击地向知柔询了许多私事, 知柔也明里暗里地同她表达, 自己欲求见凌老夫人,亲自拜谢。 屡遭婉辞, 她便明白了——果然如父亲所料。 次日起身, 知柔将青昀端来的汤药饮尽,没有再提请谒一事。她于屋内走动,不多时便停一停, 末了竟回到床畔,落下帐帘。 以为她身子不爽,青昀趋步过去,才撩开帐幔一角,忽觉颈后一钝,人倒了下来。 “对不住了。”一双手托着青昀肩身, 将她扶到床上。 片刻后,抚衣下地的身影似是青昀, 却比她高出几寸。 天光晴朗,阖府楼宇似披上了一层金纱。 凌府布局开阔有序,巡守井然,每交半个时辰,巡行替换,有不短空歇。 知柔落在一行婢女之后, 隔一程便调开步子,另坠一队。据她所察,此地与京师凌府一样,飞檐下刻有属号,一院一制,各不相类。 若她记得不错,“麒麟”是为书斋。既是中宫神兽,所镇乃四方中枢。凌府这般深广,她要潜行多久可至? 知柔掌心攥汗。 待过午时,步履维艰地藏到书房后,听前面走动声渐了,她慢慢拉开雕窗,翻身跳了进去。 阳光透过西南的夔龙纹窗棂,洇染在屋内,光线犹如雾气。案头一盆文竹静静亭立,高案上摞着数册旧书,其后,东壁素白之上,悬着一幅画。 甫一入目,知柔便看怔了。 画上的少女翩然灵动,如日初升。 先前,凌鹤微曾为她画过一幅,然那画中人是静立的,无声无息;而此刻,她仿佛真切地看见了年少时的阿娘,神采如生。 知柔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惊喜,半晌,又变为狐疑。她上前将画小心取下,收卷抱于怀中。 四处看了看,指尖随意拨开一册手记。她的心绪在合画的时候,已经平静了许多,将书和画轴别在袖口里,旋腕舒背,松了松筋骨。 几步间,她纵身而跃,倏然落于梁上。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喁喁人语。 知柔从文字里回过神来,阖书藏好身形。 “喀哒”一声,门由外推开,知柔悄悄下瞥,见凌殊与一个中年男子先后迈入屋内,他似是瞟到东壁,脚步忽然滞下。 他身后之人亦有所察,哑然须臾:“主公,这……” 凌府怎会进贼? 即刻机警了,低着一张严肃的脸,向凌殊请示:“要不要把人都召集过来?” 第179章 戍卫这处的家仆,人数上虽不比旁院,贵在精。如此失职,恐含蹊跷。 凌殊沉默了一阵,道:“不用,我大概知晓是何人所为。” 顷刻间,他仪容已复,眸光一点点移过书案,望着略显不齐的笔架,抚髯而笑。 “也罢……该来之事,避无可避,应她又如何?” 重元巷的宅子鲜挂门匾,魏元瞻一行所居,名“远尘”。后院最北处有一块空地,草木不茂,院墙已尽斑驳。 苏都立在一棵枯树下,将今日获悉之事诉于魏元瞻。 “昨日城中来了一支商队,看车上徽记,像是万源商团。” 战乱之年,此商团仍与北疆往还不断,尤得其利。如今,算得上是商道巨擘。他们行事不同于寻常商贾,手段颇有些狠辣。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苏都并未上心。后来蓦地一想,知柔先前曾遭追杀,一次未果,那些人未必罢手。 无论是逐息石,还是万源商团,二者皆与北璃有瓜葛。 出于提防,苏都亲自去了一趟宁宅,欲见知柔提醒她,她却不在。 “你知道她在哪,告诉我。” 魏元瞻沉眉。 万源商团,他有印象。 去年年底,京师发生了一起大案,那会儿他尚在军中,是听高将军提起,言朝廷疑万源商团与盟友反目,一把火烧了留香楼,连带着楼中的食客与伙计,无一幸免。 此案由刑部与锦衣卫联手受理,一时震动朝野。 他从兰城回京已数月,却再未闻此商团只字片语,好似已匿迹销声。时下,他们居然毫无避忌,悬旧徽入城,恐怕是与朝中官吏有勾连。 究竟何人与北疆关系殊密,且这般容不下知柔? 魏元瞻疑忖半日,对苏都道:“她在凌府。” 知柔如法炮制,千难万险地回到栖兰院,已日哺时分。 青昀早于半个时辰前醒来,见自己处状,又惊又恐,顾不得形容如何,忙回到凌老夫人跟前禀报此事。 栖兰院的下人本就不多,因见青昀异装,她们品咂出什么,立即回到原本的位上,只顾装聋作哑。 知柔一只脚尚未踏过洞门,远远望见当时在凌殊身边的中年男子,此刻立在庭内。 她动了动唇角,慢步走进去。 庭前有棵玉兰,花朵似绸缎般柔美,作侍女装扮的人影从花枝后出现,男子凝目睃了她片刻,有股离奇的眼熟,一时却想不起何处见过。 待她站定,他微微摆手:“宋姑娘,我家家主有请。” 穿过重重廊院,知柔随他到了一处轩敞的高台下。 一径石阶通上,四面围栏,檐下竹帘半卷,风起时,珠穗左右晃动。 知柔于台前一丈止住步子,向上奉画揖手:“请凌公恕晚辈孟浪之罪。” 台高四丈,石座占其半,知柔的声音不高不低,如水击在玉面,剔透地传来。 凌殊听了,偏头向下睥睨着,未几,他呵呵轻笑:“你有何罪?” 知柔一揖未起,敛目道:“擅取凌公珍藏之物,并非晚辈有意冒犯。只因那画中女子容貌,与晚辈一位亲长极其相似,一时心生恍惚,才犯下此举,绝无轻慢之意,望凌公明察。” 她避重就轻,不谈自己擅闯,只言画。穿着平凡衣饰,姿态是不卑不亢的,倒托出几分文雅。 “上来吧。”凌殊回过头。 下人取走她手里的卷轴,引她登台。 亭内铺青石,设一张翘头案几,凌殊危坐于案后,镇纸中央是一幅刚写好的字。他静默地望着知柔,待她上来,他指一指对面,请她坐。 仆役们退了下去,立守在园圃入口。 凌殊目光在知柔面上巡睃,仿佛在审视她似的。知柔觉察到,一动不动,只将睫羽半覆着,任他打量。 入席婚宴的请帖,魏元瞻携与她看过,帖上只书魏世子与友人,并未明指她的姓名。然方才在栖兰院,那男子分明唤她“宋姑娘”。 想必她的底细,凌殊已经很清楚了。 下晌的阳光温温的,照得亭内一片慵闲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深陷的眼睛转了一下,他终于开口,问:“宋姑娘想从老夫这里,得到什么?” 粗沉的声音似天然带着威严,知柔没有被他吓退,重新将手抬起来:“晚辈对十九年前之事,心存疑窦,恳请凌公明言指教。” 此声过耳,凌殊缄了片刻。 他问得直接,她所答,便也毫无遮掩。这样大胆的性子,真不像宋家教养出来的。 他摸了摸手边的热茶,轻啜一口:“老夫年事已高,许多旧事,早已记不真切,又何谈为宋姑娘解惑?” “凌公不欲多言,晚辈自当尊重——只是晚辈所求,不过一语点拨,若得此愿,自此,您绝不会再从晚辈口中听见片语。” 看她的神情,颇有几分莽直,口吻更是矜傲与谦卑揉杂。凌殊眉峰略挑,不一时,胸中震荡了两下闷闷的笑。 那声音觅入知柔耳中,不由收握拳心,面露一丝窘色。 凌殊放下茶杯,和颜悦色地说:“宋姑娘问罢。老夫口拙记薄,至于能答几句、答些什么,却不敢妄许。” 知柔闻言糊涂一阵,掀起眼睫。 对面是一张从容的脸,轮廓硬朗,沉渊似的眸子定望着她。 虽不知他因何突然松口,知柔惊讶俄顷,便把心中所惑悉数倾倒。 金乌欲坠,树影移到石座下,园中飞舞的莺蝶不见了。 知柔目光垂于案几,久坐令她的腿有些僵麻,她似无知觉一般。 自凌殊口中证实了辛夷公子的身份,她并不错愕。 那日在黍稷楼,苏都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愿将真相告诉她,就是因为这个吗?可是陛下疑忌常遇,不是她的错——不论当年常遇回京的行期是否迟缓。 思绪飘荡,停于昶西宋氏。 ——“当年常遇帐下,确有一心腹,姓宋。虽不知其名,但闻他出身昶西,文采斐然,亦长于兵法,昔年军中多称其为‘少策士’……” 春蒐夜宴上,宋阆见了她的神情,不正是双目含疑,面如纸色?若凌殊所言为实,眼下宋阆一门才是她该查探的关节。 那张奉霖又是谁的人? 知柔心里反反复复钻上一个念头:她要回京。 案前香燃尽了,她瞧一眼亭外的天色,收敛情态。 “多谢凌公今日解惑之言,晚辈已无他问,叨扰良久,便先告辞了。凌公珍重。” 提衣起身,向凌殊施礼。 方走两步,背后掠起一道:“宋姑娘,不想留在廑阳?” 知柔脚步停下。 余晖洒入亭内,凌殊扬目看去,那副笔直又叛逆的背影使他有一瞬间的错觉。 当年,他不许她舞刀骑射,终是拦她不住。如今,她的女儿也像她一样,行走在外,武艺傍身。 她这般教养她,是有意,还是无心? 知柔转过脚,俯首向凌殊大拜,磕了三个头。 直到她的身影全然被石梯湮没,他都不曾听见她的回答。 凌殊蓦地有些后悔,怎就心软应了她呢?摇了摇下颌,唇边泄出一缕自嘲的笑:“迟暮了啊……” 京师,紫章街,宋府。 才到日暮,邸中各处不绝如缕地掌起灯。檐下风铃轻颤,宋阆扶栏往四面看去,一日之中,好似唯有此刻能让他觉得平静。 太阳快踩下树梢,背后遥遥靠来脚步声,有人走上楼,停在他身后。 “老爷,我等派去江东的人回信,并未发现宋知柔行踪。” 宋阆侧过脸,面带怀疑。 据宋从昭府上之言,宋知柔离京是去江东探望老夫人。既是探望,怎会没人见过她?难道……她根本不在江东? 宋阆眉头一拧,半晌,他转口问:“那边可有动静?” 上个月,孙思仁曾遣人过来,称是奉太子妃之命,令他细查宋知柔的身世。 自常遇一案结后,他与孙思仁鲜少私下往来,东府若有所嘱,都是太子亲随出面传话。这次行径颇为反常,又牵涉宋家女,他心生疑窦,便留了个心眼,着人暗中盯着孙府。 “孙尚书……似是着人去了北边。” “哪一日的事?” “十几日前。” 宋阆听了彻底转身,皱眉凝视他:“怎么之前不见来报?” “消息未明,底下人不敢擅禀,属下也是今日方才得知。”男子拱手躬身,“乞老爷宽恕。” 宋阆眼光在他面上流转一圈,抿唇出了口浊气,到底伸手托他一把,叫他起来。 折过背,兀自喃喃:“北边……他命人去北边做什么?” 第180章 几番思索不通,叹了口气:“罢了。”又问,“派去洛州之人可有回讯?” “还不曾。” 宋阆道:“一有消息,立刻告于我。” 从凌府出来,比踏入其中还得礼许多。凌家套了马车送知柔回去,自头至尾未问她所居,仿佛早知一般。 知柔控制不住想起魏元瞻,便在半途叫人把她放下。 驾车之人犹豫着,不曾料,此女竟直接步出车厢,从车辕边跳了下去。 残碎的月亮从天幕中扒了出来,街上还人气兴盛,越往湖边走,游人的影子便逐渐少了。 灯笼在檐宇下轻轻摇动,掉下几团光,有男子行于影中,手里拿着画像巡视,稍顷,对上了知柔的视线。 他低头比对,把画一收。 知柔发觉了对面的动作,慢慢后退,过了巷口,转身就往船舫跑。 嘹亮的镝声划开苍穹,树上羽禽惊飞。 前面也有同样装扮的男子,凝着这边,朝她过来。 最初是两三人,渐渐至她周围的,便有六七个。 被逼进一条巷子,路深得看不见底。日月交替,没有了明烛,视野黑茫茫的。 昨日赴宴,知柔将短刀暂且交给魏元瞻,身上并无利器。她攥紧掌心,吐纳稍促,目光紧盯来人。 这群打手比之前遇上的,明显更加谨慎。似乎得了提醒,应付知柔,他们像暗中窥伺的饿狼,步伐极缓,却沉得如同碾人心上。 知柔需要兵器,四周不可得,唯他们手中能取。 她飞快瞟了一圈,目光投在离她最近的男子手上,瞧清楚了,竭力运着呼吸,嘲道:“五指不全,握得稳刀吗?” 那人眼色一凛,低骂了一声什么,猛地拔步上前。 刀光近咫尺,知柔不断闪避,锋刃掠过发丝,已有几缕被削落,轻飘飘地伏去地上。 过了数十招后,那人再次出手,她微一侧身,电光石火间,反手擒住那人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脚下疾踢,那人吃痛半跪,她左手一翻,便夺过了刀柄。 知她狡狯,那行人早有提防。 为首者拂掌一掷,即见一物破空而来,知柔目光微凝,旋即劈刀将其斩裂。 谁料空中忽若雪洒,粉末沾进眼眸,她旋即闭眼,眸内刺痛如针。 知柔甩了甩脑袋,不知谁低喝了一句:“上!” 立时脚步声纷至,刀风森森。 知柔身形急退,因不能视物,抵挡尤其困难,袖袍几次被寒刃割破,杀意贴着肌肤,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势渐颓败,一个踉跄间,有人从后面拦住她的腰,一股熟悉的气味覆上来,手腕也被人箍住。绷紧的心弦和戾气在这一刻,无意识地松懈了。 交鸣之声不绝。 知柔似乎脱力,眼眸半睁着,有人扳过她的脸,并指碰了碰:“还可以吗?”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想回话,意识越发朦胧,最后只剩下呓语般的三个字。 “……魏元瞻。” 第139章 骄满路(一) 你真要我进去服侍你吗?…… 知柔梦到自己倒在雪地里, 白雪覆盖了她的眼睛,四肢僵硬。忽然,有一物被狼衔至她手中, 血淋淋地跳着,像一颗心。 她睁开眼,看见魏元瞻伏于床畔, 手牢牢覆着她的手。 灯里的油膏将竭, 忽明忽暗的光扑闪在他脸上,染几分倦色。 她指尖屈动, 魏元瞻觉察, 缓缓掀开眼帘,有些低沉地唤了她的名字。 随即抬起身,眸里一点点褪尽怠意, 此刻清醒了。他柔声问:“怎么样?渴吗?你等等我。”松开她,出到次间。 迟钝的冷和痛漫上来,知柔欲起身,胳膊似钉了箭簇,有种钻营的疼。 魏元瞻回来时,就见她手掌撑在肋下, 半侧着身。他大步过去,放下水, 手搂着她的腰把人带上来。 “你臂上有一处伤得不浅,大夫已替你缝合,近日切莫妄动。至于宁宅那边,我已料理好了,你不必挂心。” 他坐在她旁边,大约没睡多久, 脸色比往日白两分。 知柔的目光落到魏元瞻身上便一丝不移,安静地看着他,仿佛是怔忡,抑或后怕。 她这副样子,瞬间令他眉宇轻锁,伸手拨开她的发丝:“怎么了?” 手一落下,碰到知柔指尖,她抬指把他压住,指背传来微凉的触感。 半晌,她张了张唇:“水。” 他反应过来,去取瓷盏,一回身,又撞上那澄亮的视线。 简直像丹青里执拗专注的小兽,魏元瞻弄不懂她,无奈地抿起嘴角,坐过去:“你清醒吗?” 知柔将水饮尽,这会儿嗓音润润的,目光收敛了些:“你没有再受伤吧?” 魏元瞻一愣,须臾,接过她掌中瓷盏:“苏都带了十几人,不需我动手。” 知柔的记忆里,只有他一个,闻言略抬眉梢:“苏都?” 魏元瞻将昨日的始末缘由告诉她。 “……我们到凌府的时候,他们的人说你离开了。于是我和苏都分头行事,他带人去宁宅等,我回了重元巷。听河道那边响起鸣镝声,我跟长淮他们便赶过去。想来苏都也是如此。” 伤处还在一阵阵发疼,知柔牙关微咬,调匀了呼吸,道:“他呢,回去了?” 魏元瞻失笑,摇摇头:“他有几分做兄长的样子。” 哪肯走呢?昨夜,他和苏都轮替守着知柔。他待在屋内的时候,苏都便立在门外,听见她一点呓语,立刻踱进来,问她要什么。 直到天亮前,二人都是这般共处,没有交谈,却契合到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听他这样评价,知柔顿悟,双眉不自在地揪到一起,没一会儿,刻意展开。 “昨夜那行人,苏都是如何处置的?” 提及此,魏元瞻的眸色深了。 昨夜,知柔晕倒在他怀中,是力竭,他抱她上马,手从她身后牵过缰绳,倏有温热的液体沾到手背,这才发现她受了伤。 他掉马回望,无垠的墨色下,黑影交错,腥甜的气息如潮水般在巷内涌动着。 苏都身手狠决,没打算留活口。 他本该提醒他,却只沉默地瞥了一眼,挥鞭打马而去。 时下,魏元瞻的嗓音很淡:“我不知道。” 知柔轻蹙了下眉,嘴里嘀咕着:“万源商团……能找到廑阳,不简单。” 她刚醒,魏元瞻不愿她劳神。 他将她的脸托起来,小时候那样,语气似哄弄:“想吃什么?湿腻、辛辣都不行,”弯唇一笑,“你也没什么能选。” 说完起身,预备出去给她带吃食。还没迈开步子,袖角往下一沉,很轻地牵制了他。 他转头下瞥一眼,即见床上的人有些窘迫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尖:“我想要热水。” 魏元瞻看她片刻。 她还穿着缠斗时的衣裳,露出来的肌肤,他夜里帮她擦洗过,余下的,终究无法清理。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把眉头一皱:“你一个人,能行吗?” 此处没有旁的女子。 知柔颧骨一热,几乎是脱口道:“当然!” 她如此回应,魏元瞻怔了会儿神,得知她在想什么,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目含调侃地望住她:“伤处不能碰水,仔细些。” 这一场膏沐,终归与知柔所念相差甚远。 热汤备在次间,屏风上挂着簇新的中衣,魏元瞻背对着守在明间与次间交界处,声音隔着水汽传来:“你若有事,便喊我。” 知柔顿觉脸上又热了,异常拘谨地藏在屏风后:“我能有什么事?……你别站在那。” “我不站在外面,你真要我进去服侍你吗?” 知柔蓦地咬牙,与他说不通。只好转过身,利索地把衣裳解了,因手上有伤,入浴时吸了几口凉气。 没多久,室内响起微雨般的水声。 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了。 长风营那会儿,魏元瞻耳朵红得几欲滴血,现下垂眸冥思,丁点儿遐想都没有,独知柔一个拘束难宁。 她受不住,到底抛出话茬,问道:“裴澄他们那儿,你是怎么说的?” “什么?” 声音太低,魏元瞻听不清楚。 知柔肃了肃嗓子,又问了一遍。 他哦一声:“我说,‘你家姑娘偶遇旧识,言谈投契,便应了对方之邀,在其府上小住几日。她托我来交代一句,你等安守此处,不必忧心。” “他们信了?” “他们走投无路,由不得他们不信。” 知柔扶额低笑了下,未几,她的嗓音自屏风后送出来:“魏元瞻,我让裴澄查的永宁巷,你这边可有眉目?” 第181章 “长淮去探过了,你说的那间宅子,没有人踪。” 不料会是这个答案,知柔缄了片刻,又闻他道:“我会亲自去一趟。” “我和你一起。”她接言。 魏元瞻垂下眸光,没应这句。 次间里,知柔把落入水中的散发撩出浴桶,“嘀嘀嗒嗒”的,水珠顺着青丝坠到地上。 回想近来所生诸事,她逐渐开始相信苏都的说辞了,心间滋味难以名状。 “魏元瞻,如果……他不是叛臣,而是被冤枉的,我该怎么做?” 那声音里有点茫然。 魏元瞻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脸。 此值隅中,天色温润,明间透过来的光漫到围屏上,勾出一副朦胧至极的影子。 大多时候,她如阳光一样温暖灼人,而此刻,陷在阴影里的她,叫人心口无端一涩。 “做你最擅长的事。”魏元瞻说。 “……我最擅长的事?” 争取么? 知柔覆下眼睫。 “若我做得不好,牵连了无辜之人……也值得?” 她答应过父亲,绝不会牵累宋府。可父亲替她和阿娘经营身世、庇佑十载,她的身份一旦宣露,在皇帝眼里,便是欺君。 父亲信她,护她,她不能恩将仇报;若常遇清白,阿娘所受的种种委屈,她亦作咽不得。 “世间之事,哪有尽善?”魏元瞻望着屏风上的轮廓,很坚定地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与你一起。风雨同舟,绝不相离。” 知柔微微一顿,搭在桶沿上的手不自主地攥紧了。 他是作出承诺便不会食言的人。 如此心意,她不知应些什么,只觉一颗心快从腔管里跳出来,回过神的时候,眼睫渐渐湿润了。 半晌,她抬手擦了泪,唇边绽笑,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声:“我可舍不得。” 宋家,或是魏元瞻,都会安泰无虞。 过了午时,魏元瞻让知柔休息,自己出到屋外。 丧失的力气早就恢复过来,臂上缝了针,亦算妥帖,她不觉得自己还需待在这,饮了口茶,起身准备回去。 才打开房门,迎面碰上苏都。 这次多亏他及时相救,知柔对他的态度转变了,虽然还有些疏离,也不由冲他抿唇一笑,见长淮二人不在,请他进屋。 她关上门,转身对他施礼:“昨夜的事,多谢。” 苏都注视她一瞬,点点头。 知柔又道:“我要回京了。” “什么时候?”他停在椅前,直听她答完才坐下去。 “就这几日。” 离家久了,难免思念家人;廑阳收获颇丰,的确能起行了。 苏都很自然地说:“你伤未痊,不能骑马;赁车易遭劫掠。与我一道吧。” 知柔身形迟滞了一下,在他对面落座:“好。” 兄妹俩各执一方,这般亲近的相处,倒未曾有过。不知谁更忸怩一些,光瞧面上,两人皆若寻常。 知她前夜宿于凌府,他竟什么都没有问,还是知柔先提了一嘴:“凌公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苏都一听这话,扬眉看向她。他的眼睛似狼,炯炯而锐利,也很像她。 “阿娘的事情,你没必要瞒我。”知柔坦然道。 苏都良久未语,撂在桌上的手不自知地拢起来,见她凝视自己,方才开口:“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知柔道:“常遇帐下曾有一位‘少策士’,姓宋,出身昶西。兵部武选司郎中宋阆,正是昶西人。” 苏都已得凌子孚提点,闻此不觉惊讶。 复闻她道:“我与他家十公子有些过往,但宋阆其人,我只在宴会上见过两次。先前被我擒下的那名男子,曾言他背后主使乃‘宋大人’,此话是真是假,我会回京查个清楚。” 苏都随即说:“我来。” “什么?” 他换了语气,尽量和缓地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别管了。” “为什么?”知柔吊起眼梢,迟疑地望他一会儿,倏然扯唇笑了,“你怕我打草惊蛇?” 是个略含嘲蔑的口吻。 苏都不置可否。 看他这个样子,知柔愈发有气自胸口涌动着,懒得再瞧他,可不多时,她又仿佛无所谓地答应了:“行,听你的。” 苏都留意她的神情,那双不顺服的眸子蕴着光彩——他陡然想起在肃原,她的狡狯装相。 他等闲不会说谎,她却是一把好手。苏都留了心眼,当下未拆穿她,调转话头:“你和凌公,是如何谈起旧事?” 知柔有一阵没说话。 他们的外祖父,她根本捉摸不清。乌黑的睫毛动了动,随意地说:“我失礼在先,凌公并未与我计较。” “失礼?” “他书房有一幅阿娘少时的画像,被我取走了。” 知柔有一点想不明白。 “他似乎很珍视那副画……可我和阿娘在洛州寓居九年,后至京师,从未见凌家有人来寻。”就像把阿娘忘了。 苏都未再问她什么,自然也没答这句。 只在心里讽刺地想,对凌殊而言,自是家族名声更为重要。 与此同时,永宁巷。 院中枯树抵着瓦檐,四周荒寂,偶然清风拂过,窗棂发出干涩的“簌簌”声。 魏元瞻从屋内跨了出来,一番巡视,的确如长淮所说,是久无人居的气象。 他正要走,余光瞥到院墙阴角处,有一节骨状之物。 像只哨子,半阙被泥沉掩盖,难以察觉。 踱过去,俯身一捻,骨哨间尚残留微不可闻的草料气息。 的确有人来过。 他心头微震,欲循马踪追索,地上却哪有印痕?难怪长淮这样细致的性子,都笃定道,此为空宅。 魏元瞻心想,若知柔没有看错,北璃的十七王子到燕朝来,其心为何? 知柔和苏都聊完,一并出至房外:“我这两日的确骑不了马,待我好些了,让人传信与你。你宿在何处?” 苏都正落她后面掸着袖袍,闻言动作停了停。 似乎诧异她所问,眸光在她脸上流转一刻,话说得模棱:“你伤好了,我会知道。歇息吧,别乱走。”话罢径自离去。 知柔迷惑地站了俄顷,胸口发出一声闷笑:“什么啊……”复张望着找魏元瞻。 这座宅子有十数间屋舍,她寻了半圈,碰到好些陌生面孔。他们待她礼敬,口称姑娘,知柔一下缓过神来——苏都的人。 经过厨房,恰见兰晔自门扉迈出,看到她,双腿打结一般,立刻后拐。 知柔眉梢轻挑,折了身,由另一边截住兰晔,笑嘻嘻的:“跑什么呀?” 他咽了咽喉咙,勉强弯唇:“四姑娘误会了……” “魏元瞻呢?”她直接道。 兰晔抓耳挠腮,死活想不出一个蒙骗她的借口,下一瞬就听她问:“他去永宁巷了,是不是?” 默然移时,他可怜地垂下脸:“四姑娘别为难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柔想了想,踅足往前院去。 兰晔忙不迭追上她:“四姑娘,四姑娘!主子交代了,叫我们把您守好。那商团的人不止七八个,估计现下正在满城搜寻呢。” 知柔停下来,安静地站在廊檐下:“他的意思是,我不能离开这?” 兰晔默默点头。 “不行。裴澄他们没有我的消息,迟早会起疑。” 何况那日,她可是答应了裴澄,戌时交半,必定归返。 留宿已拖了一日,如今又添一笔,不是她的作风。楚岚亦是个心重之人,久不见她,定会出来寻。 她不想要更多麻烦,也不愿众人挂虑。 “四姑娘再等等,待主子回来,您与他再商量,成吗?”兰晔费尽口舌,“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劝住知柔,他大松了口气。 身后踱来脚步声,是长淮喂马回来,不知在远处看了多久,肩膀碰一下他的肩:“有你的。” 兰晔扭肩甩开他,细长的眼尾冷冷一睨:“滚。”拔靴朝前。 长淮快步跟上:“爷让收拾的屋子,你打理妥当了?” “不就是给苏都还有他那帮手下住么?大老爷们,用得着铺陈?” “他救了四姑娘,是朋友。”长淮道。 兰晔收住脚步,眼里闪动着质疑的光:“你忘了陵城一战?我们与宋公子所率之军,险些全军覆没。朋友?”他哼一声。 “昨夜是他救了四姑娘,不假。可那回,若非四姑娘将奄奄一息的他送来长风营,谁知他还有没有今日?不在北疆好好待着,跑到咱们的地盘,他又是何居心?” 第182章 长淮自然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沟壑,只是更理智地评判道:“战场上,他与我等各为其主……如果我是他,也会那么做。” “一个敌将——”兰晔恼怒地皱眉,“你是鬼迷了心窍吗?” 魏元瞻回来前,特意从雁门街绕了一圈。 万源商团的人四处打听知柔,有几个样貌斯文的坐在茶馆,拿画像询人,经问起,便称他们是寻访亲故。 兰晔守在门外翘首望着,见魏元瞻牵马归来,忙奔上去,将辔头揽到手中。 “爷可算是回了,四姑娘着急走,小人劝不住……” “她在哪?”魏元瞻大步进了门槛。 一扭头,树旁石墩上,知柔闲散地坐着,那条受伤的胳膊搭在案面,另一只手转着茶杯,阳光倾洒,在她眸中静静流淌。 他眉心倏地舒展了,走上去,她站起身。 魏元瞻听见她的声音,耳语似的:“魏世子,你这是要囚禁我呀?” 他垂眸看她,那双眼睛里烁着他熟识的玩味。他便笑了:“胡说什么?” 同她作对般,故意放低声气,“就算我想,也不会在这。” 说完,他将微微倾向她的身体收正,略退了一些。 知柔耳朵发烫,脸上却不显,她维持两步之距,走在魏元瞻身旁:“你去过永宁巷了?” “嗯。” “可有异处?” 他摩挲了下指尖,面不改色道:“没有。” 知柔不疑有他,慢声说:“我得回去。廑阳城虽大,我若长匿于此,他们找上门来也是早晚的事。我要先安定宁宅那边。” “谁说要藏于此处?”魏元瞻定下脚,看着知柔。 她驻足,听他道:“你手书一封,付兰晔送往宁宅,命其整备。明日城门一开,我们便出城。” 第140章 骄满路(二) 发簪一落,青丝密匝地淌…… 魏元瞻在雁门街上买了几套成衣, 待知柔写完信,他下巴向屏风微抬:“你可要试试?” 她现在穿的衣裳,到底不合身。 知柔眼梢略弯:“那你出去等我。” 换罢, 她开门出来,霞光下一张笑盈盈的脸,对魏元瞻夸了一句:“你眼光着实不差。” 哪怕臂上有伤, 举手投足间仍十分潇洒, 魏元瞻的目光才在她身上一停,唇畔便扬起些不自觉的笑。 他将知柔看了片刻, 走进屋, 冲她说道:“过来坐。” 知柔疑惑地踱过去,至铜镜前,被他轻按着肩膀坐下。须臾, 发簪一落,青丝密匝地淌到胸前。 她心头鹿撞,身形忽然僵硬了。 魏元瞻将她的头发捋到掌中,一手拣起案上的乌木篦,自发端为她梳起。 他是第一次替人梳发,做得极其认真, 好像天地间再没有别的事能打断他。 梳齿穿梭着,知柔起伏的心绪慢慢收拢, 听他开口道:“万源商团似还不知昨夜那行人的去处,行事依旧高张。明日,你便扮作随扈吧。” 她应得有些迟钝:“好……”攥了攥指尖,将魏元瞻带来的酥痒一应克化,复接了一声,“可以将眉描得粗些。” 魏元瞻垂一眼铜镜里的她, 弯唇附和:“再多添两层鞋底。我左右之人,俱高。” 听得她眉梢一扬,柔韧的肩骨微不可察地端直了:“我也不差。” 片刻,她的心思移驾到旁处,“裴澄他们不认得我的字迹,也不知能否回转过来,依信之意随我走。” 魏元瞻说:“裴澄识得兰晔,他是我的人,我与你……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他们,裴澄何故不信?” 友人家小住的说辞,他们或许持疑,但大概也能想到,是知柔有事不欲令他们知晓。眼下,让他们往城外与她会合,难得的消息,怕是得跑着去。 魏元瞻研究一会儿,好像终于知道该怎样下手。他将她的发丝高高盘起,绕成一髻,再以簪子固稳。 “好了,”握在知柔肩上的手微微一紧,令她转过来,“我看看。” 窗外的阳光渐渐稀薄了,二人形影相对,知柔在他掠下的眸光中明显觉察到一丝笑意,他像是很自得地说:“不错。” 知柔转身去揽镜子。 魏元瞻抬臂一扫,铜镜即刻覆下,转而将人扳回来,俯视着她:“你不相信我的手艺?” 话里有几分质疑的味道。 知柔一派轻松地架起眉:“你有什么手艺?” 室内安静下来,被她琉璃般的眼眸直直望着,魏元瞻喉结微动。 少顷,指尖在她颈侧珍惜地摩挲了下,嗓音不由得低了:“你身上都好了么?” 知柔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他在说“误食”一事,赧然与愧疚兼具,略挣开他。 “早便无碍了。”她拔座走到窗下,“我答应了苏都跟他一起回京,明日出城之事,须同他说一声。” 魏元瞻定了定神:“我去吧。” “你们……没事了?” 记得在黍稷楼的时候,他二人尚有些针锋相对。见苏都的手下俱置在这宅院里,知柔起初也是诧异的。 “他精武艺,底下人更是身手超群,与他一路,长淮和兰晔便可歇着了。拱手而得的照应,我为何不取?” 他说得冠冕堂皇,知柔付之一笑,暖融的晚霞染在她面上,红灿灿的。 “等到了客栈,你要先启程回京吗?”她试探着问。 在廑阳耽搁多日,久不归返,只怕京中起疑。而她身体底子再好,终究要过些天,方可驭马。 魏元瞻静默了半晌:“好。” 虽在意料之中,她还是开始舍不得了。 明亮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她蓦地粲然一笑,经过他身旁时,捏了捏他的指尖:“跟我走。” 已过了晚饭的时候,众人都在屋内歇憩,只留长淮看守前院,马厩边空荡荡的。 知柔步履轻缓,未曾东张西望,俨然像在自家旧宅。 魏元瞻狐疑地注视她的背影:“你要骑马?” 知柔没答他,径自走到一株海棠树下,伸手将竹笛取下来:“下晌等你的时候,我见柴房里搁着几枝削好的竹节,便择了一枝,制成了笛。” 魏元瞻眉峰轻挑,视线在她臂上打转,不多时,道:“为何藏在这?” “怎叫藏呢?”她嘴角翘一翘,“它是我自此宅取得之物,便还归于此。” 那笛子到了她手中,被当作长剑似的,知柔随手挽了几个剑花。大约心情不错,又停下来,倚着树干,将竹笛横在唇边。 未几,乐声飘逸而出。 魏元瞻眼底有一丝错愕。 从前她少亲音律,鲜见她持弄什么,此乐艺,定是她三年间新习得。 初时的讶然过后,他脸上带了点与有荣焉的笑意。 外头隐送笛声,苏都听闻,拭刀的手顿了一下,把绢布搁在一旁。 这是北璃流传已久的曲子,最初为牧人吟唱,后来慢慢改了声律,成了少年们向心爱的姑娘诉请之曲。草原上多用骨笛,音薄而亮,仿若辽远而来,攒尽情浓。 此间会奏此曲之人,只能是她…… 苏都扭头望向窗外瑰丽的暮色,胸中一时五味杂陈。 一曲罢,知柔直身离开树干,轻巧的语气中,似乎透着点可惜的味道:“这曲子适合在月下听。” 魏元瞻目光追随她,见她走近,他方才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知柔将竹笛推到他身上,狡黠地望他一会儿,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却是不肯答:“我忘了。” 明日离城,唯知柔无行装可收。 夜晚,她倚在榻上,褪下半边衣袍。 大抵不该劳力,伤处复又渗血,知柔微微咬牙,自己将凝痂洗去,敷了药,便草草和衣而眠。 次日出城,未逢阻滞。不盈数里,裴澄等人便跟了上来。 凌子孚自成婚后,再也没见过苏都,只有今晨收到他一点音讯,是离开了,连一面辞别也不及与他。 “狠心的小子。”他叹了口气,对着火光喃喃。 城外客栈内。 苏都掩唇咳嗽了一下,盥洗擦脸,将佩刀系好,走出房门。 对知柔的人,已引荐他为冯二公子,却不知为何,楚岚一行看他仍陪着几分警惕。 他倒不甚在乎,依旧无忌地踱到知柔房外,伸手叩门。 知柔才听完裴澄所禀,对自己看错十九王子一事,若有所思。她盯着窗下干燥的稻草,没来得及延展什么,门上倏然响起“笃笃”的声音。 知柔拉开房门,反应了两息:“冯公子?” 余光向左右一瞟,客栈二楼尚为清净,只有楚岚抱剑守在长梯口。 第183章 苏都声线低,话很了当:“我觉得有些不对。” 她合上门后转身,听他续言。 “昨日那些人尚各处探问你的下落,声势嚣张,今日忽然偃旗息鼓,一丝动静都没有——此番出城,你不觉得太顺了吗?” 受伤之后,她没再出过宅院,与万源商团的人更无交集。但其行事手段,她有所领教,琢磨半晌,她抬眉问:“你有何打算?” 苏都偏过脸,审视的目光投向了走廊不远处的楚岚。 是日过午,魏元瞻喂饱了马,少憩片时,整束鞍具,预备奔赴京城。 树叶“沙沙”的,起了风。 知柔从客栈出来,槐花飘舞着抚过袍领,她叫住魏元瞻,嫣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忘了给我?” 他踟蹰地瞟她一眼,轻轻笑了。将短刀从怀中取出,抛给她。 知柔稳稳接住,重新挂回腰间。 分别之际,她有许多话想同他絮聒,到了嘴边,又全部殆尽了,只剩一对湛然的眸子将他定定望着。 魏元瞻心里一动,走了过来。 手自然地抬到半空,是一个想揽她入怀的动作,行至半途却滞了滞,最终握在她肩上,仰唇笑道:“我在京城等你。” 碍于场合,到底没敢做出太亲密的举动。知柔回以一笑:“行路小心。” 魏元瞻点头,看一眼天色,缓缓收回手,眼尾将身侧的二人一掠。长淮会意,返身解下辔绳,把马牵去道边。 与魏元瞻告别后,宋四姑娘再未出过客栈,准确地说,她未再踏出房门一步。 听闻是病了,底下之人在附近请了数名游医来,客栈里进进出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 开店的夫妇初时善解人意,连着三日下来,不觉间,言语里隐现几分怨怼。苏都以银钱打点,又得一日相安无事。 入夜,客栈内烛火微红,窸窣说话声自楼下与各房传出。 知柔抚弄着手边的剑柄,于暗中窥视,没多久,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她门外停了下来。 按苏都之意,本是让楚岚扮作她,引蛇出洞。知柔却不允,自己闷在房中四日,她快憋“死”了。 如今伤势见好,终守到来人,知柔心下甚而有些亢奋。 门外的人推门而入,步履稳健,显是练家子,刚要审察周围,忽闻“吱呀”一声,暗藏的绳索骤然弹起,门被猛地带上。 暗器如雨点般射向来者,但见那清瘦的身形一晃,每一许寒光皆擦身而过,未伤其分毫。 屋内注满了“叮哐”的格挡声。 知柔不欲再等,手握的长剑施力一震,剑光脱鞘而出,在人避开最后一道暗器的刹那,长剑直抵咽喉。 室中窗纸被剑气逼得呜咽作响。 来者喉咙微微滚了一下,剑刃映面,是个三十上下的女子。 她本可以躲开,却不知为何,竟定在了原地,连执剑的手都垂下了。 知柔略蹙了下眉,声音泠冽:“谁派你来的?” 女子徐徐后退,在她剑指下单膝触地,字字真切,含着一点令她困惑的情意,拜她道:“小主公!” 第141章 骄满路(三) 他一进屋便宽衣解带,知…… 知柔怔了一刹。 “你叫我, 什么?”剑端缓慢抬高,女子的下颌随之扬起一寸。 剑光上,悬着一张美丽而清冷的脸。 她抬睫望向知柔, 眸中没有敌意,反带几分似乎强忍的心潮悸动。忙垂眼遮去了,仍用军士之礼向知柔抬手, 道:“小主公。” 她再称她为主, 知柔眉梢立即挑起,审视了她片刻。 “你们万源商团的人, 把戏可真多。”剑锋压去她肩上, “起来。” 外头的喧嚣靠近了,是破门的声音。 伏守隔壁的楚岚等冲进来,乍见屋内情形, 心下稍安,随即自知柔剑下拿住来人。 正当将女子押下去时,忽听知柔道:“慢着。” 她把剑送回鞘中,重新上前端详了女子一会儿。不知是哪一点触动了她,胸臆间总有一隅,觉得不对。 她转头问:“还有旁人吗?” 楚岚摇头:“只她一个。” 知柔更困惑了。 沉吟有时, 索性命人都出去,继续警戒, 屋内只留下那名言语怪异的女子。 室内没有掌灯,门窗外透进来昏昧的光晕,映在她身上。 哪怕双手被束,身形依旧铮然。这样的气息知柔很熟悉,似行伍之人。 知柔回忆那夜与自己交手的男子,全都与她不一样。 打量她的同时, 她的眼眸也在暗中跟随知柔。 不一会儿,知柔站定了,手握在鞘上,一双眼睛格外犀利,没有先开口。 如此相似的人影立在身前,却并非旧主,女子说不上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欣慰。 她默了默,薄茧浅覆的手竭力拢了起来,最终出言打破沉寂:“属下无意惊扰小主公。” 还没来得及知柔动作,她继续道,“只因闻您病重,诸人忧惶,遂推在下来此一试。小主公若不信,亦在情理,然……我等与小主公,绝非仇敌。” 若欲加害于她,为何只来了一人?孤行至此,又自甘被缚,知柔也认为古怪。 她未卸下警惕,口吻冷淡地说:“我不是你的主公。” 女子顿了片刻,看着知柔的脸庞,眼尾倏然闪过一许滢润,匆匆垂下脸。 “……我等旧主,原是凌氏十一公子,凌曦。” 知柔睫毛轻颤了一下,深邃的瞳眸里席卷戾色。心内自问,自己是何处暴露了?此人怎会知晓她的来历? 她自小与阿娘相依为命,后又去了草原,对人有种天生的戒备,可凡触及与阿娘有关之事,她心底总有一股难以抵抗的好奇。 盯向女子的眼神逐渐变了,内蕴两分求知。 就听女子的声音滞涩地响起:“那日听闻凌府留下了一位京城来的姑娘,我等怎么也未料到,竟会是您……自远处一见,仿佛……是主公回来了。” 凌曦性情叛逆,少时常借族中兄弟的名号在外行走。凌殊初闻此事,勃然大怒,一为她出门胡闹,二为她擅取“十一公子”的名声。 凌氏子息兴旺,其中不乏孱弱之儿。 十一公子便是其一。 他生来血气微薄,稍行几步,便觉气喘乏力,长成后也鲜少露面。 凌曦假其名,结交下了不少良朋。待时日一广,凌殊收拾不及,凌十一的母亲非但不怪罪她,还请凌殊允了她这个身份,直到朔德八年,十一公子病逝。 她们十六人是由少便跟着凌曦的武婢,父辈皆陨没沙场,受凌氏收留,长于府中。 知柔将前后之事反复推敲,那商团的人突然没了动静,或许正是一双暗手在背后替她摆平。 目光再仔细地描摹女子一回:“你是哪年生人?” 此人瞧着不过三十,而她今夏便十九了——此女又是何时跟随的阿娘? 女子愣了须臾,依她回道:“景平元年……属下年四十二。” 知柔眼底掠过一丝狐疑,慢慢走去床边,点了盏灯。 跳跃的烛光下,屋内残物散落,似经历了一场暴雨。 她不发话,女子便始终站立着,恍惚有泪痕凝在颧边……知柔忽然咂到一分涩意。 坚冷的眉宇逐渐温和两分,犹豫移时,亲自替人松绑。 “你方才说‘我等’,除了你,还有几人?”知柔回到床畔,掌边是她刚搁下的剑。 女子答道:“回小主公,计属下在内,共十六人。” “另外十五人,现下何处?” “恐小主公路途生险,其余人等皆在十里之外暗随……” 话不及说完,知柔快速问了一句:“你们若如此忠心,为何会在廑阳?” 她字字锋锐,像一把弯刀刺进心口,女子的脸色陡然黯了几分。 自凌曦出嫁,为掩“十一公子”身份,她们十六人中,惟四人作婢女留其身侧。 那日卧云寺遇劫,凌曦与她们分散了,待厮杀收场,寺中却无凌曦母女的影子。回到京城,她们目睹了常家惨状,亦见刑部官员正四处搜寻凌曦与其幼女踪迹。 朔德十年,腊月。 常遇案过去整三年了。 这个时候,她们在洛州找到了凌曦。 她少时图便利,常扮男子,手下一行人为不暴露她的身份,只管喊她“主公”。她却是厌倦只能躲在男装后的自己,为人妇后,听着一声声“少夫人”,亦不大自在。 第184章 到了洛州,她为自己取名“林禾”。 曾经锦衣玉食,仆婢环绕的凌三姑娘,现今连一个家仆都没有,或许是不信任,她独自揽起了照顾幼女的担子。 那夜下了一场雨,霪霪密密地落在瓦檐上,敲出细碎的声音。 林禾将女儿哄睡,静步走到墙角,取下那支长久未碰的弓。 前几日起,她便觉察自己身后有人跟随。她已离开京城,何人会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林禾拎上箭囊,临出门前,复踱回床畔,手轻轻在女儿腮边抚了一把,低柔的声音:“阿娘很快回来。” 粉雕玉琢的小脸动了动,翻个身,不知是梦是醒。 雷声“轰隆隆”的,须臾间,雨势渐大,白帘般的水幕遮过了一半视野。 林禾立在檐下,侧耳听周遭动静,除了雨声,似乎过于安静了。她把弓箭握在手里,如玉般的身形,不显一分孤弱。 未几,她听见脚步声。 忽然拉满弓弦,箭矢在幽幕间“嗖”的飞驰。 她精于骑射,十五岁以后,凡射出的箭,从未失手。 随即有一支乌翎自庭外射进来,钉于她靴前三尺,尾羽犹微微颤动。箭簇之下,携着一枚沾血的腰牌。 林禾下睨一眼,眸光蓦地怔住了,口中喃喃:“……周灵?” 往昔之事,周灵回忆起来,喉间难忍酸胀。 她停了一下,说:“主公命我等回廑阳,静候时机。十五年……终于等到小主公来此。” 这一行北上,知柔心中常有困惑——阿娘此前绝口不提的廑阳城,为何轻易许她踏足?她甚至还未张口,阿娘已经允了。 周灵等十六人,是阿娘想要见到的吗? 火光下,两只深刻的眼睛,沉沉地压在周灵身上。知柔缄了良久,大概有一半信了她的说辞,渐立起身,有了谦卑的模样。 “若你真是阿娘旧属,于我……是长辈。” 周灵屏气凝神,浑身僵住了。 片顷,知柔低下睫毛,目光没再望她:“可唤我宋姑娘。” 周灵听了这话,指尖犹自轻颤着,忙平复胸中情绪,冲她点头:“宋姑娘。” 魏元瞻一行快马加鞭回到京城,已值四月尾。 许月清闻他是伤重才延误回京,在家中忧得终夜难眠,着人同他那些已携奏疏回来复命的属下细询多次,确认他未伤根本,方才稍稍宽心。 时下人回来了,她立即领着仆婢,亲自迎到前院。 魏元瞻下了马,小厮接过他手里的马鞭,见他自鞍侧取下一物,待要替他捧着,他却说不用,阔步进门。 大约顾忌什么,掌间那条缠得随意的纱布被他急忙掣下,塞进怀里。 许月清见到他,目光拭过他的面颊,肩臂,囫囵看了一回,才问他,为何总是不让她省心?没人愿揽的苦差,他偏承下,落得一身伤。 魏元瞻先向她揖拜过,告诉她,只是小伤,四肢俱在,不必担心。 她哪里听他的鬼话,瞧他手中拎着东西,问道:“这又是什么?” “给姐姐的。”魏元瞻嘴边弯出点笑,视线一顾,“父亲尚未归?” 他风尘仆仆,一张英俊的脸都被藏掩住了,想来路上不易,却仍有心思替他姐姐捎带一二物什儿。 许月清不知自己是该笑他体贴,还是该怨他不懂自慎。 柔澈的眸子在他身上定一会儿,手背在眼角一拂,就裙畔的椅子落座:“你姑父替他侄子来讨前程,侯爷应酬去了。人家一个个都想扎根在京师,偏你三天两头就往外边钻。” 言及此,方才还鼎盛的思念之心一下叫愠气吞噬,正了正脸色。 “待你及冠之前,哪也不许去,不然我纵舍礼法,也要求到陛下跟前问一问——这偌大的京城,百官林立,是否缺了你魏元瞻,便再无人可用了。” 下颌微偏,对着长淮和兰晔:“你们两个,把你家世子盯好了,不用怕得罪他。若因你二人疏忽叫他行差踏错,莫说侯爷怪罪,我先不饶。” 那一句“母亲何苦为难他们”方抵舌尖,魏元瞻咽了下去,无奈地抿唇:“儿子还要面君复命,耽误不得。” 朝她一揖,“待见过陛下,自回来修身养性,母亲恕我吧。” 他亦将陛下抬出来,后面却跟着一句软语,许月清愕了刹那,心也软了,喟一声道:“罢。换身衣裳再走,瞧瞧你……” 荣清郡主府的案子,奏疏早已呈陛下,贼首亦在数日前羁押入京,案已了。今日面圣,是为将廑阳永宁巷一事上禀。 皇帝召见魏元瞻时,宫人正在暖阁布箸。 皇后也在,魏元瞻见状滞了一息,向帝后见礼,之后便站立着,不再启唇。 皇帝笑道:“魏卿坐罢,一路自北边回来,辛苦了。你有何事欲闻于朕,不必迟疑。” 魏元瞻应声躬身:“谢陛下。”直背上前,落座后沉默了片刻,重新开口。 “陛下,臣奉诏缉捕荣清郡主府案贼首,因伤留滞,而后取道郸城而归。其间,臣偶获一物,其形制似北璃骨哨。臣疑北璃细作潜入中原,恐生事端。谨请陛下下旨,对郸城一带详加核查,以备边防之策。” 他一口气缓缓说完,特意将廑阳摘去,以邻城代之。骨哨转手交与旁边内臣,由其递给皇帝。 边事一直为皇帝心头之患,闻及此,面皮上虽一动未动,阁内无人看不出来,圣心已怫。 皇后蹙眉对魏元瞻摇头,眸色复杂。 魏元瞻视若无睹,掌心在袖下握了一把,起身复奏:“此事若不察,恐遗祸边关,臣斗胆,恭请陛下垂谕。” 阁中烛火映得周遭如白昼一般,颀长如玉的身影立在席前,他的姿态和他的言语一样谦低,却莫名生出些桀骜之意。 皇帝静静看他一晌,沉了眼眸。 倏忽四月即过,京城的气候愈发和煦起来,在太阳底下站久了,薄衫都能蕴出一层汗。 宋阆退衙归邸,进到书房中,将冠帽摘了。下人摇扇递茶,他轻啜了两口,倏闻心腹于门外禀道:“老爷,有消息了。” 扭头一睇,叫他进来,挥手撤下余,慵懒的腰身直挺寸许:“洛州传回来的?” “是。”男子把细纸筒呈上。 宋阆揉开读完,浓眉趋紧,怀疑的声调:“无异?” 手落至膝头,说,“殿下既然令我探查宋知柔的来历,她的身份定然有几分蹊跷。若我将‘无异’二字上报回去,不知殿下会如何揣度?” 男子微微躬身:“属下无能,请老爷允我亲往洛州,我必将此事周全。” 宋阆忖思一阵,摇了摇头:“不用去了。” 凭宋从昭的谨慎,既能将人安置府中,想必明路上该过的文牒、人事皆已安排妥当,无破绽可寻。 宋阆本来只是怀疑,但宋知柔在洛州的过往能做得这般干净,兼孙家的人已盯上她,心内不由得惴惴。 正此时,外头又传通禀,说:“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宋阆看一眼,男子会意,打开门,侧身使家仆入内,自己随后退了出去。 家仆垂手进来,将信交由宋阆。 日还未落,灿烈的阳光沿着窗边曝下,在地砖上割出一轮不平整的金影。 宋阆坐于其中,将信展开。 分明是暑热天气,竟叫他觉得阴风入体。 信的内容不长,没有落款,然而那信上是他再熟识不过的字迹,走笔似钢刀,一字一斩。 ——旧账未清,吾久候矣。少策士,心,安否? 知柔一行刚入京,风声已达宋府,正是红霞满天,待用晚饭的时辰。 逾月未见,宋含锦思念盈心,听府里下人禀报,随之蹬鞋下榻。跑出门,又把步子顿了顿,脸上挂起一点不悦的神情。 四妹妹去江东看望祖母,一声不吭就走了,只和父亲通气,这是什么道理? 此般心想,便手扶衣发,把形容修饰妥帖了,慢慢踱来前院。 知柔去时,不过一行人策马;归来,却作几乘载满珍礼的马车,称是江东所置。 她步入堂上,跟许月鸳与宋含锦分别行礼。晚饭时,见了宋从昭,他目含深意地把她瞧两下,凡问到江东见闻,他俱张口替她遮掩了过去。 姐妹二人再聚坐,已是戌时初。 昼热初消,天边散着点点星子,风里飘着袭人的黄栀花香。 宋含锦坐在院中的石案旁,手摇团扇,见知柔来,明烨的瞳眸将她笼罩着:“四妹妹怎么上我这了?” 第185章 即见她把袖袍掸一掸,站在栀子树下,故作低声,道:“来给姐姐赔罪。” 宋含锦把团扇拿开,轻轻一哼:“何罪之有?” “我没去看望祖母。” 一句话跌入耳畔,宋含锦呆了片刻,也反应过来。 调目再去瞅她,又闻她说:“在苑州,我遇上大哥哥了。他一切都好,叫你安心。” 宋含锦怔然听着,浓长的睫羽止不住微微簌动,不移时,道:“哥哥他……还说了什么?” “我和大哥哥说不了多少,姐姐知道的,”知柔的声音越发轻了,“我有些怕他。” 记得她曾提过一回,称哥哥有点像年轻的父亲。宋含锦扑哧一笑,关乎她不告而别的恩怨就此消尽,招手让她过来。 知柔才见过凌曦,她将廑阳的经历悉数托出,唯独没讲到周灵。此时心情尚有些烦乱,尽力不让人瞧出来,脸上撑着点笑。 二人在月下谈天,屋檐上伏着一只慵懒的狸奴。 知柔坐了一时,脑海中不自觉想着魏元瞻。 她方回京,谁都招呼了,独未见他,未免厚此薄彼? 心有所思,便再待不住,跟宋含锦告辞后,回屋换了身衣裳,随即避开众人,翻墙溜了出去。 一弯银钩高挂,月华照得庭院花影横斜,风吹过,枝头摇起窸窣的响声。 魏元瞻办案有功,兼负了伤,皇帝特许他一旬休沐,以慰辛劳。恰值盛星云在外宴请宾客,两人邂逅,便于碎云楼相谈至戌时末,方各自家去。 进了院子,魏元瞻让长淮他们不必伺候,径自推门迈入屋内。 不及掌灯,他先把佩刀解了丢去案上,又着手开始松襟口。 盛星云好酒,与他共处一室,衣上难免沾染几分酒气。 脱到只剩中衣,手才将系带掣开,屋内猝然响起一声奇怪的动静,魏元瞻动作停了一瞬,即刻抄起佩刀,朝屏风掷去—— 绣着山水的绫锦被大力破开,刀鞘猛地砸到墙上,“当啷”落下。知柔本能地侧身,疾退两步,屏风旁绽出一道挺秀的人影。 原本只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吓一吓他,孰料他一进屋便宽衣解带,知柔被唬住了,没敢动弹。 许久,那声音都不曾停下,勾着绮念往她脑子里蹭,知柔绷紧了神经,吐纳渐渐急促了。 眼下,没有了屏风遮挡,他健实的身躯就立在屋内,胸腹薄肌微隆,于素白中衣下半遮半露,生出成熟风流的气息。 起初不知道是她,魏元瞻的神色十分冷酷,认出知柔后,他目显一丝惊讶,转而觉察她的目光,抬手覆上领沿。 “你在看什么?”他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第142章 骄满路(四) 你对我可真坏。 魏元瞻的声音在心上一划而过, 知柔一时怔住,适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从未离开他。 “我……看你房中有一盆菖蒲,三姐姐屋里也有。” 她别着脸, 余光仍不自主地飘回来,“姐姐……姐姐养的那盆,我从未见过它开花。你的会开吗?” “会。”魏元瞻系好腰带, 手还拢握着, 指节绷得有些僵硬。 他没料到知柔会来。 她定定的目光直如星火,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他才把神色藏掩, 做出泰然的样子。 观他穿戴齐整,知柔走过去,紧张的心逐渐松了一些:“菖蒲开出来的花是什么样?” 魏元瞻想了想, 道:“待它开花了,你来看吧。”眼睛朝她望着,“你等了多久?” 廊下的红纱灯晕进来,暖融的光勾勒她秀挺鼻尖与脸庞轮廓,看上去十分机灵。 “不久,刚一藏好你就进来了。” 她行至案前, 不比方才那般束着手脚,闻房外再无人声, 视线向银釭一掠。 “能掌灯吗?” 火光亮了起来,魏元瞻才看清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暗色长衣,大抵翻墙辛劳,一拢青丝散了几许,委垂在肩上,腰板笔直如竹, 有一种坦然又健康的美。 “你是今日到的?”眸光在她面上转了会儿,沿案边落座。 二人单独相处的次数也不少,却不知怎么,魏元瞻今日分外心虚。 或许因为在侯府,在他房中,门窗俱阖,轻易便生出些隐秘的念头。 “傍晚入的城。”知柔两腿舒着倚在案边,低头看他,“我想来见一见你。” 这幅轻松自在的样子,简直令人嫉妒。 魏元瞻嘴角略微一动:“见我,这么着急?” 被他戏谑,知柔脸色微窘,当即转个身,从案面落到椅子上:“我是担心你从别人口中听见我回来,到时候怨我寻你,寻得晚了。” 闻到他衣间酒气,稍稍拧眉,“你又喝酒了?” “盛星云喝的。他如今好像有点做生意的兴致,十句话里,七句都与铺市、交易有关。” 提起盛星云,至今仍像是遇见了另一个人。 晌午,魏元瞻去东宫拜见姐姐,她比先前好了许多,面若桃花,声清气朗。看到他奉上的礼物,她含笑赞了几句,令人小心收起来,留他用膳。 直到申时,他才从东宫辞别。打马经过琉璃街,正碰上与人携肩谈笑的盛星云。 “若论精细眼力,还得数周兄。我不过随口一说,岂敢班门弄斧。”盛星云摇一摇手中折扇,又道,“倒是这批货,周兄若有意,星云甘让二成……” 话犹未完,眼光瞟到了马背上的魏元瞻。 他勒马停驻,视线与他相接。 先是挑了挑眉,见盛星云由惊转喜,这才脸上带笑,翻身下马朝他踱去。 “元瞻!”盛星云喊道。 魏小将军的名字,时人多有耳闻,忙不迭躬身:“魏世子。”再调目看盛星云,眸中多了两分旁的颜色。 朋友归,生意自然排后。 盛星云眼疾手快地牵过辔头,交给碎云楼的小厮,随后大手一揽,亲亲热热地把魏元瞻拥入楼内。 回忆二人所言——为数不多、与生意无涉的,尽关知柔。 “他问你,何时去搬师父给你埋的状元酒。” 听了这句,知柔昳丽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努了努:“那是师父先前贺我及笄的,今年生辰再去取罢,也不知师父能否赶回来,亲自给我。他离开……” 余下的话猝然掐断在外间的脚步声里。 知柔心下一跳,忙矮身蹲到地上,背抵魏元瞻的椅身。 他生得颀长挺拔,单是坐在那,已足够将她的影子遮个完全,时下有案椅横档,门扇上只剩一个浅淡的影子。 叩门声随即响起,是长淮。 “爷,热水好了。” 里头慢了一节:“放着吧。” 长淮略微疑惑。 主子平日也有不让近侍之时,然闭门不启,将热汤搁于门外,却是头一遭。 “您……没事儿吧?不然我和兰晔——” 他正说着,门突然由内打开,魏元瞻把着门看他,复睨一眼兰晔。须臾,往后退了两步,让他们进来。 屋内只点了两盏灯,昏黄的灯焰映在墙上,四周俱被暗影衬得寂静了,每一道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兰晔绕到净室,轻轻皱着眉:“爷这屏风怎么倒了?”说完心胸一震,把水放下,手按腰边佩刀,作势欲探屋内是否进了贼人。 魏元瞻眼梢微斜:“做什么?” 幽沉的黑暗中,他侧着脸,目光像出鞘的寒刃掠过来。兰晔微微一怔:“我……我替爷看看……” “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早些安置。” 声音平静得没有愠恼,兰晔却不敢再惹他不快,应一声,垂首退了下去。 长淮也迈开脚步,临出房门时驻足,多言一句:“爷,街上有人滋事,惊动了官府,今夜恐怕会行宵禁。” 魏元瞻不觉蹙额,落在身侧的手攥了一下。 不等长淮辞去,果然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柝声,细细数了数,正是城中警戒的昭示。 自先帝以来,夜禁之令早已废弛,今夕骤起,城中是生了何等风波?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烁一息,于眼下要紧的是—— 她回不了宋府。 长淮离开后,魏元瞻把门拴上了。 知柔在衣柜边听见这个动静,一颗心突然撞得剧烈起来,不禁低喊了一声:“喂……” 此间光亮不足,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一道高大的黑影朝她一步步靠近。 知柔睫毛颤抖两下,清楚今夜宵禁,她是走不掉了,亦相信魏元瞻不至越雷池,但心跳很快,仿佛在赌。 未几,他的影子停在前面,自然地说:“你去睡床。” 第186章 离近打量她一回,嘴角噙笑,“谁让你心急,挑了今夜过来。这侯府,你得待一宿了。” 话罢折背,走到案边将烛火吹熄了。 知柔错愕一瞬,立即问他:“那你睡哪儿?” 脚步声越来越远,仿佛到了净室,传出一句疏懒的:“不用管我。” 她试探着跟了两步,就见他把屏风重新立起,衣裳一件一件往架上丢。 知柔张了张口,终究转身,木偶一般笨拙地走到床上,盘腿坐着。 他到底……凭什么,可以这样安适? 知柔想不明白,甚而有些着恼,两手扣在膝上,轻轻拢眉。 自从军后,魏元瞻沐浴向来疾简,今夜却反常地滞留了一会儿。 闻屋内悄寂,他偏过头,目光停在屏风上,却不知透过它去到了哪里,神色沉晦。 待换过衣裳,他绕至三围罗汉床旁,支开寸许窗牖。 衾被间是令人心安的松木香,不绝不散。知柔辗转反侧,听见响动,索性坐起来,小声唤道:“魏元瞻。” 那头没有回应。 她不信他已经睡了,揽帐下地,在一片黢黑中摸到罗汉床边,视线顺着他的脸看到他微袒的衣襟,胸膛微微起伏着,很是平静。 知柔暗自嘀咕,果真睡了? 倒是少见他这副模样,她抄起手,仔细地端详他。 除了不时皱攒的眉宇,的确瞧不出端倪。 知柔抿着唇一笑,伸手要去碰他的眉毛,还未触及,手腕被他拽住一掣,便摔倒在罗汉床上。 魏元瞻俯身下来,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里头有不加掩饰的侵略性:“干什么?” 这种规训质疑的语气,知柔心下蓦然慌乱,炯炯的眸子似冻住了,竟不避不阖,慢慢说道:“我睡不着……你去床上吧。” 魏元瞻讶然抬眉,俯视她眼里交织的情绪:“你让我……” 便听她解释:“本就是你的地方,晚上也冷,我可不想害你着凉。” 魏元瞻微顿,坐起身:“我不冷。” 知柔也爬起来,扫腿悬在床沿,扭头看他:“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太闷了,我真的睡不着。” “好。”离她稍远,他目色认真地盯着她,“你说吧。” 知柔朝手边的围子望一阵,回过脸来:“你复命迟了,皇上可有责问?” 魏元瞻摇头:“陛下给了我十日休沐,叫我仔细养伤。” 大概是不愿见他,但听父亲说,陛下已遣人密赴郸城查探,也算不枉他御前一番口舌。 不欲将知柔牵扯进来,遂隐去此节,话说得十分松泛。 知柔笑道:“看来他还是个体恤臣子的……”末了几字被魏元瞻捂在掌心里。 “你太大胆了。”他蹙眉。 知柔撇了撇嘴,复往窗壁一瞟,蚊吟着询道:“隔墙有耳?” 魏元瞻失笑:“没有人。” 凝望她一晌,低说了声,“你真不像姨父。” 知柔没有承认这句。 思及周灵与她所言,唇角略微上翘:“我近来也算知道自己像谁了。” 她手掌向后撑着,靴子在半空中一摇一摇,“原来我阿娘昔年在凌家,也和我一样,见天儿扮作小子偷溜出去玩。她身边原有十六名扈从,当年出事时,与她分散;如今,却在廑阳找上了我。我便将她们一同带回了京城。” 这是魏元瞻走后发生的事,乍闻她谈起,他眉头微锁:“她们的身份,你都核实过?” 知柔点头:“应是无误。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阿娘。” 此行未遭阿娘阻拦,反令她心生几分为棋子的错觉,胸中悒怏,便不知当如何启口。 “不说这个了。” 她深吸口气,隐去脸上孩子般的意态,目光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徘徊一会儿,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坐那么远?” 长七尺余的罗汉床,他与她各据一边,中间似隔了条楚河汉界。 魏元瞻闻言,好笑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藏了危险,神情格外专注:“我离近了,你不怕?” 起先在军营,她可是吓得发抖。 知柔一愣,才记起在他营帐留宿的那夜。 要说紧张的情绪,她的确有,但她更压不住对他的好奇。 欲要接近,又胆怯,这样矛盾的情感总在她面对魏元瞻时,源源不断地滋长。 难道她怕他吗?怎么会。 意识到这一点,知柔眨了眨眼睛,信誓旦旦:“我不怕。” 魏元瞻止不住屏息须臾,滚了下喉结,继而把眼都调开了,命令她:“你快回去睡吧。” 他这连床被褥也没有,知柔想说“那你和我一起”,六个字涌到嘴边,却烫舌似的,费了些迟疑。 最后,她含糊地回道:“你别在这。” 魏元瞻缄默半晌,无奈地起身:“好。” 把她一并拉到帐后,规规矩矩躺下。感受到知柔的袖沿,他甚至往外挪出两寸,面上尽管平稳,其实心里浪潮翻沉。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似谕令一般,许他行凶。 魏元瞻只觉皮肉下烧着一把火,那些黏稠的念想烧不干净,所有的一切都在放大煎熬的感受。 “别再盯着我看了,闭眼。”他道。 知柔不肯承认:“你怎知我在看你?” 魏元瞻忽然翻身。 一点光亮都没有的地方,她蓦地撞上他的眸子,鼻尖碰到他的气息,挠得她痒痒的,手攥紧了散落的发梢。 她自己不得睡意,便来作弄他。 知柔听见魏元瞻低凉又略显灼热的声音:“你对我可真坏。” 她到底明不明白她身在何处? 这是他的寝屋,入眼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他的。 她在这,令他欲图占有。非是寻常那般,而是彻彻底底,完整地,占有她。 魏元瞻心下恨着,索性握住她的肩把她推过去,手在她两边支撑,俯视了她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吻重重地落到唇上。 天已经黑透了,人的知觉变得格外清晰。知柔手抵在魏元瞻的胸膛,又硬又热,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 他凶狠起来,可以很失分寸,但他永远为知柔留着余地。 魏元瞻抬起身,望着模糊中润亮的唇瓣,眸光上移,衔住她的眼睛。 似是威胁,又很有耐心地问:“还不睡吗?” 知柔凝视着他的轮廓,有一刹怔怔的,摇了摇头。 见她如此反应,魏元瞻气笑了。 她的手被他捞进掌中,无情地扣在枕上。 …… 天蒙蒙亮,鸟啼声掠过檐下,知柔已醒了,借着微光把身畔之人一番打量。 跟师父习武时,她和魏元瞻没少交手。 从前他矜傲,被她碰两下便要生出羞耻,但他的身躯,她实在是极熟悉的。那会儿好像不如这般明显,胸臂上的肌肉宽阔健实,似蓄着无穷的力量。 二人皆和衣而睡,但他的衣衫自沐浴完便略敞领口,眼下熹微入室,她终于看清他颈前有条细链,透着暖盈盈的光。 其上挂着的,好像一枚指环。 知柔觉得似曾见过,又想不出究竟在哪里。 盯久了,她瞳孔微微一缩,心道,是她的么? 那次在碎云楼和他呛声,未携银钱,便搁下指环抵账。 大概是……朔德二十一年。四年前了。 知柔扯了扯嘴角,没忍住无声一笑,仿佛拿住了他什么把柄。 欲起身,忽见自己腕上微红,把衣袖往上撩,还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齿痕。 越想越不服气——凭什么他总是骑在她头上? 扬起的唇角逐渐放平,知柔呼吸极轻,把衾被翻到魏元瞻身上,继而从床尾绕开他,下地蹬靴。 终归不在她的地盘,心绪紊乱,知柔一夜都没睡好。魏元瞻休息得晚,此刻感受到动静,只当她玩闹,眼皮很沉,没有睁眼。 他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魏元瞻稍稍动手,本是要掀衾被,谁料一股蛮横的劲头把他牵制住。 回眸看,自己的右手竟缚了他的腰带,另一端绑在床架上,动弹不得。 除了知柔,还有谁敢对他如此? 魏元瞻嘴角微微抿起,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可下一瞬,又忍不住挑唇,低低失笑。 他把腰带缠开,起身走了出去。 拢悦轩一片寂静,花枝的影子落在屋前。 景姚欲入内伺候知柔,被星回拦下:“我家姑娘还没起,你有何事,不如说与我听。” 自怀仙将她赠与知柔,景姚未得一日侍奉。从猎苑归宋府后,日日所见,唯眼前这位星回姑娘。 她大约对她有些敌意,景姚理解,也不愿和她争强,退两步道:“也没什么事。待姑娘起了,能否传唤我一声?” 第187章 “知道了。”星回坚守不移,催促她,“忙你的吧。” 等人走远,星回返回屋内嗔怪地睇一眼知柔:“姑娘不是说见了人就回来,昨夜没等到您,倒是等来宵禁……” 知柔靠着浴桶,偏头叹道:“时运不济,我也算不来呀。” 把身子往上撑一撑,望见隔屏后星回的脸,洒然一笑,“还好有你。” “姑娘莫跟我贫。”星回努嘴把巾子放下,径自绕出隔间。 五月初,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滚烫了。知柔畏寒,这样的时节于她而言,正好。 热汤将疲惫逐尽,她双手撑着桶侧站起身来,擦拭披衣。 等她站到星回面前时,俨然恢复成明秀得体的四姑娘。她一张嘴就问:“星回姐姐,你可知昨夜城中生了何事?” 知柔居京师多年,还是头一次忽闻柝声。 但消回想,星回脸上带了惶惧的神情,抬眼低声道:“只说是搜人,还往咱们府上来了兵丁,却半点踪迹也没寻着。现在想想,我心里仍觉得后怕。” 她凑近知柔,弯月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姑娘,你说咱们府上……不会真有贼人吧?” 在京城里,平日就算出了命案,也未曾用得如此阵仗搜捕,偏还惊扰到了他们府上。知柔心下暗忖,难说此行不是冲她来的。 可她方才归京,尚不及有所动作,何人就这般坐不住?莫非……知柔秀眉微攒,又觉得不对。 周灵等人并非与她同时进京,特意隔了一段,哪能如此轻易暴露。 宵禁、搜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知柔眸色收敛,轻拍了拍星回的肩,笃定道:“不会。” 坐去案旁琢磨片刻,转脸问,“父亲如何说?” 四姑娘的宽慰如同一颗镇心丸,星回伴她坐下,细声回禀:“昨夜,老爷听闻有人要来搜查,发了好大的怒……后面见了他们头领,说了几句,便着人领着进了东院。” 禁军临府,属皇命,违抗不得。 “父亲可有派人来拢悦轩?他可有寻我?” “哪能呢。咱们女眷待的地方,岂容他们撒野……”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将煮好的浓茶斟一盏,送到知柔面前。 她此时倦意全消,勉强喝一口,便拔座:“父亲在府上吗?” 星回走去看一眼文几上的香漏:“这个时辰,老爷应该回府了。” “我去见父亲。” 知柔推门出去,步履生风。星回哎一声,旋即抬足跟上。 方过一道洞门,瞅见景姚坐在阶下与几名绝珛的侍女相谈,她望到知柔,便起身趋近,学着府里规矩唤道:“四姑娘。” 星回的确不喜她这“外来客”,脚步略缓,默默地走到知柔旁边,水晶一样的眼眸紧盯着她。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景姚余光不动声色地瞥过星回等人,最后望回来,和知柔对视。 她是怀仙送到她身边的,或许亦承皇后授意,却自始未得近前。 知柔大概猜出她要说什么,并无意在诸人面前遮掩和她的关系,语气颇为熟稔:“景姚姐姐,待我向父亲请安后便来找你。” 景姚让开几步,眼望知柔上了台阶,复敛衽紧随过去,跟在星回衣畔。 尚未至书房,于临近的转角处,知柔瞥见一道似是苏都的背影,心中隐隐一动,捉裙追了上去。 “冯公子!” 前面的人驻足回身。 他逆着光,看不大清神色,知柔一近前便道:“借一步说话。” 遥远见状,星回便示意景姚同她退避,缄然立在檐廊下。 知柔陪苏都在亭边走了一程,见四下无人,便问:“你来看阿娘吗?” 檐角箔光飞泻,染了几许到他眼梢,被他覆睫阖去:“嗯。” 每逢他至,宋从昭都会打点樨香园的仆从,且来去经由书房,面上看,是宋二老爷的客人。 知柔立在矮桥前:“昨夜之事,你可听说了?” “是宋阆。”苏都淡声道。 “他为何——”知柔先觉疑惑,心比嘴上反应更快,登时把视线专注地投在他脸上,“你又做了什么?” 宋阆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宋家。 昨夜的手段,可称大张旗鼓了,苏都是给了他怎样的饵,才使他如此心急? 被知柔锐亮的眼神盯着,苏都没有露出一丝心虚,他看着她道:“我未涉其间。”眸光注在她眼下,未交她的视线。 他可真不会撒谎。 知柔正当开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后方行近,她掠一眼,假模假样地咳嗽几声,与他分开两人的距离。 此处仆役频往,实难作交谈之地。 知柔忖度片顷,暂放过他,横出衣袖:“走吧,我送你出府。” 廑阳回来后,她的确变了许多,即便生气,也不再冷淡地对待他。苏都心下熨贴,眉目跟着柔和了几分。 回到檐廊下,星回和景姚依旧垂首,视野里只看到织锦衣袍由远及近,稍纵到了身前。 就在擦肩的刹那,景姚没忍住悄抬起眼,一张深刻的容貌跌入眸中,她不禁滞住了,簌动着低下眼皮。 手心在袖管里一掐,犹不敢置信。 苏都将军……怎会在京师? 知柔倏然回神过来,把目光投在她面上,形迹已难察分毫。 苏都走出宋府后,一径上了马车。 他的脸色很沉。 在知柔喊他“冯公子”,朝他跑来的时候,他便看清了——那个叫景姚的女吏。 第143章 骄满路(五) 你待魏元瞻是何心思?…… 送别苏都, 知柔转身,将垂首恭立在侧的景姚瞧了一会儿,对星回道:“星回姐姐, 你替我去樨香园看看阿娘在做什么,我先见过父亲。” 听到这话,星回闲散的目光一凝, 望向知柔:“我……”才脱口一字, 气息微瘪,丧着脑袋, “这就去。” 她撇嘴掠过景姚, 不须再思忖,四姑娘支开她定是为了这“外来客”。 星回走后,只剩下两人, 谁也没有急着张口。 踱到游廊上,绿阴叠翠,偶有衣影曳过,景姚仍垂眼走在知柔身侧,待周遭寂静了,她才略微上前。 “知柔。” 风吹起知柔身上的软罗衣, 她闻言偏首,停下脚步。 景姚的身量不算高, 面对她,就只能仰起脸来,眼睛一下直视,一下闪躲地说:“苏都将军……他在宋府和你见面,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透露。殿下把我硬塞给你……若不能侍奉在你身边……” “我明白。”知柔接过她未尽之言,“那位殿下是什么脾气, 我还不了解吗?你不愿意说的,我也不问。我知道,姐姐希望我能过得顺遂,我信你。” 上回在猎苑,彼此虽不曾挑明怀仙举止的目的,话已说得极清,知柔当下便许以信任,轻易不会动摇。 她继续道:“是我令姐姐夹在中间为难了,放心,我一定帮姐姐。” 景姚急忙开口:“只要让我跟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千万别再为我费神。之前在北璃,你已帮了我许多。” “在北璃,那叫相互看顾,我也受了姐姐许多的好,哪有高下之分?” 知柔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她麻烦,那双热烈直率的眸子将她照着,景姚顿生暖意。 渐渐地,她忽然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 …… 知柔从宋从昭的书房出来后,心中疑惑犹未消散。 据父亲所言,昨夜入府搜检者不过疑贼人遁入宋府,奉旨追踪,并非疑宋氏养奸庇贼。 苏都那般笃定,昨宵之事悉出宋阆之手,他究竟背着她动了什么手脚? 知柔一面琢磨,一面往樨香园去。 刚进屋内,身后响起足音,星回端着一碗素粥迈过来,见到知柔,她悄声说:“林姨娘早起用得不多,却吃了几杯浓茶,茶醉了,正泛恶心呢。” 知柔忙踱至床边,望着凌曦略显憔悴的脸,胸臆酸涩,伸手碰了碰她:“阿娘,进些粥吧。” 知道她要来,凌曦已从床上坐起身,胃里翻江倒海,脸上是难乔作了,只顺从地点点下巴:“好。” 从星回手里接过碗,知柔一勺勺地喂给凌曦,星回在旁侍立片刻,将余人带到房外,阖拢了门。 “阿娘嗜茶,本没有什么,但我几番嘱咐让你佐些点心,你又不听。” 人走后,知柔抬眸抱怨,见她无奈地垂额,便放下碗,语气又温煦了,“感觉好些了么?” 正值晌午,房中漫上灼灼一层金纱,拭在知柔发间,揭开几许莹亮的痕迹。 凌曦略微颔首,掌心握着她坠落的青丝,捻了一捻:“你这头发……又没绞干啊。” “再绞透些,我可就遇不上苏都了。”她挨到床上坐着,随口问,“他来见阿娘,说了什么?” 第188章 “送了筐春桃过来。案头有洗好的,你去吃。” 知柔眼尾往边上一瞟:“他就来送桃子?” 这话是嘟囔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转眼好奇地说:“昨夜府里闹得那般动静,阿娘知是因何?” 自从把身世与她谈开后,凌曦称宋从昭便换成了他的表字:“显之是如何与你说的,便是如何告诉我的。” 她望了一眼知柔,“倒是你,柔儿,昨夜又去哪了?” 禁军那样的阵仗,知柔若在府中,一早就蹦到樨香园了,怎用得着此刻? 被她戳穿行迹,知柔震荡了半晌,不无心虚地侧过脸:“我……去找魏元瞻,碰巧撞上宵禁……晚了些回来。” “魏元瞻”三个字,她从小挂在嘴边,凌曦已听惯了。 从前担心她与魏氏交游过盛,难免招目,如今却另有思量。 “你待魏元瞻是何心思?” 窗台上停着家雀,啾鸣声声,应和知柔紊乱的心跳。 她实在没料过阿娘会直白地问她心意,怔忡了一会儿,就坦诚地说:“我想一直能见到他。” “他也这般想吗?” “是。” 凌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阵:“好。”单落下这个字,没有再启唇。 知柔等了移时,颇为错愕地抬起眼:“阿娘,你不训我?” 凌曦笑了下:“为何训你?说到底,还是我把你养成这样。你素知分寸,自己在做什么,不必我来提点。” 知柔脑海中闪过昨夜的画面,有些难为情,起身去案边拣颗桃,慢慢吃了一时。 借着晴光,她认真端量凌曦。 她的气色比方才鲜艳许多,似乎有了精神,腰背略挺,察觉她的目光,隔着数丈看过来。 知柔将吃了半颗的桃搁下。 “阿娘,有件事,我不解许久了。” 她坦率地搭上凌曦的眸子,走回帐边。 “你猜到我欲往廑阳,却不加阻拦,这是为何?” 凌曦注视她少顷,并不意外地说:“你见过她们了。” 知柔微微蹙眉,不应这句。 房内窗户是闭着的,日辉透进来有些朦胧,像海底的幽光。 凌曦谈起旧事,声音很轻,很缓,眼底闪动一缕亮色。 “当年,我欲嫁你父亲,你外祖父极力阻止,只道他性情刚直、骄傲,太纯粹的人,只能做皇帝开疆拓土的刀。我认为他说的不对,且我心已许,岂容更移。你外祖父拿我无法,只得应了。” 她素少言及往昔,知柔明白自己的来历后,愈不肯像幼时那般刨根问底地询她,怕累她伤情。 此刻她主动提起,知柔下意识用呵护和小心的目光望着她。 听见她慢慢说道:“我到常家以后,你外祖父对常氏愈发疏远,似有意避之。后来你父亲在朝受人攻讦,我回过凌家寻你外祖父,他为保凌氏清白,装聋作哑,却又暗遣人于卧云寺外接应我,我才能够携你安渡江南。” 说着,脸上恍有困顿之色——父亲不肯为常遇周旋,便等同放弃了她。可他不惜欺瞒皇帝,也要将她送出京城,是因为愧疚吗? “我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费劲地保下我,但是为了你,我的确感激他,可我……”渐渐抿唇,胸腔里盘旋一股浓烈的矛盾。 她靠着引枕,回看知柔,“周灵等人是我幼时自边关带回来的,承母亲看护,与我一同长成。我原本是想待你出嫁,再将她们召回……” “阿娘这是何意?”知柔拧眉打断。 凌曦望着她年轻又含意气的脸,叹了口气,许久后,才温声说:“柔儿,有些事放久了,它在心上的印迹会越来越深。欲去其痕,惟有将此事从心头拿下。” 几近于剖白,知柔登时晓悟她的用意,手指抠住了掌下薄褥。 “难道我就不能帮你吗?” 周灵等人能做的事,她一样可以胜任。为何要抛开她? “因为我未将他视作父亲,未肯信他?是你教我世事纷纭,言多而惑,我只是在依你所言,自行分辨罢了。再给我些时日,我必能辨得清楚的……” 知柔越说,手攥得越紧,声音也开始有些乱。 凌曦低头看着她拧在一块的手指,把她的手握过来:“傻丫头。” 分开她的指尖,“我不是说过么,你从未因常氏女的身份获过半点裨益,这份责任不应当落在你身上。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康健地过一辈子。” “谁说没有,我不是得到了阿娘吗?” 话如稚鸟振翅,扑簌簌地挠在心坎。凌曦喉间微哽,哑然地看着她。 她还如同孩子,情绪变换,不加遮掩;认定的人和事,便倾尽心力守护。 一颗赤子之心,何其像他? 然自己最不愿看见的,便是她怀这样一颗心。 “知道我为何为你取名‘知柔’吗?”凌曦突然问道。 话音入耳,知柔泛白的指节在她掌中轻轻卸了力。 “……阿娘望我如蒲苇一般,风吹雨打,亦能屹立不倒;虽柔,而不可折。” 凌曦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知柔才重新听见她的声音,语调仍是平缓而温和的,带了一丝请求的意味。 “柔儿,听话,把周灵她们还给我吧。” 玉风阁的雅间,孙思仁望着满案珍馐,心里却觉索然无味。 第一次让她脱身也就罢了;派去的商队,杳无音讯。而昨日,她宋知柔竟全须全尾地归抵京中,真是命好啊。 孙思仁用茶盖刮了刮碗里的浮沫,轻啜了一口。 宋阆坐在对面,自被他请来,面上始终带着谨慎的微笑,未发一语。 撂下茶碗,孙思仁开口道:“宋郎中近日所为,是否欠妥啊?若稍累皇孙殿下……本官劝你,秉公慎思,切勿行自困之举。” 昨日是初五,端阳节。 宫中宴饮既毕,皇太孙忽起兴致,携侍从入市井,微服游赏。宋阆一路伴其侧,至承平街,倏然箭矢趋下,擦着皇太孙发冠而过。 虽止一矢,周围尖叫声不休,侍从立刻上前将殿下护了起来,另有一行禁卫搜拿刺客。 便这般巧,“刺客”疑入宋从昭府——宋知柔所居之处。 时下,宋阆闻言猛地起身,退了半步,急忙辩白道:“孙尚书此言,下官实不敢受!” 他拱手垂目,“殿下安危关乎社稷,下官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敢有一念之偏。大人若是与下官戏言,恕下官愚陋,承之不起。” “是么?我怎么听说数日前,宋郎中府上有贼人潜入,却未擒获,反而追踪至我府?” 孙思仁眼角剔出一缕锋锐的光,一边打量他,一边慢声说道,“我还以为宋郎中无力擒人,欲借陛下天威,移己私事。” 此话一出,宋阆原就偏白的面色更显惨淡了。 前几日,他得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心内惶恐,当即令人细查来路,却只查到一家铺肆,线索即绝。 连日寝食难安,适在宋知柔甫归京时,他又收到一封。信中字句,似暗指常氏旧案,宋阆如芒在背,对宋知柔愈添忌疑。 恰逢端阳,皇太孙素有出游之例,他便设了一场哗动,将禁军引向宋从昭府,他的人则暗守府外。 若有人自府中逸出,他便顺势擒之,将行刺之名嫁与其身;纵无人现形,此番虚张,亦能在天子心中暗植一丝疑念。 哪怕宋知柔真为常遇遗孤,若宋从昭失势,她不过是再度失去身份的女子,没什么可惧的。 而孙思仁话锋所指,乃是他暗中遣人盯着孙府。 宋阆一向看不上孙思仁这等仗着门第裙带、尸位素餐之辈,但在权势面前,他也不得不低下头。 见他状若惊惶,孙思仁满意地勾起唇角,道:“本官说笑的。” 说完抬了抬厚重的手,招呼他,“来,吃菜。” 宋阆擦去额间薄汗,复又入座。 “想必宋郎中之事,自能办得妥当罢?”孙思仁看了他几眼,一双细长的眼睛黏在身上,宋阆直觉恶心。 他糊弄着应了一句:“下官自当尽力,无劳大人挂怀。” 正说着,倏闻外头吵闹,转瞬之后,见门扉由外推开,走进来一个着玄衣的人影。 宋阆的比孙思仁更早认出他,心下微愕,面容却十分平静。 他似是刚饮过酒,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耳朵微微泛红,衣衫是整齐的。见到他们,兴浓的意态瞬间收敛起来,恢复了往日端正的神色,冲二人一揖。 “不知是二位大人在此,元瞻唐突,望大人们海涵。” 话罢又道一句辞言,转身离去。 孙思仁张口道:“魏世子请留步。” 第189章 魏元瞻停下,折身回望他。 听他续说:“既然得遇,不如坐下来共饮几盏?听闻魏世子将荣清郡主府一案办得周全,颇得陛下青睐。真是年少有为,令人称羡啊。” “不过分内之事,幸而办得无差错,当不起孙尚书盛赞。” 才说完,孙思仁看他金玉之貌,对招婿一事又动了心,笑道:“魏世子过谦啦。”起身请他来坐。 魏元瞻越过宋阆,坐到了孙思仁左手边。 他身量比二人都高,一身皮骨更像座巍峨的山峰,明明还年轻,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孙思仁这个草包大抵不觉有他,拉着魏元瞻亲切地喝了几杯酒,对他的称呼已从“魏世子”变成了“魏贤侄”。 宋阆在一旁默视着,心底呵笑。 太子妃令他查宋知柔身世,便是对其持疑。当年的案子若翻出来,脑袋不保兼要夷族的,首先是他孙家。 魏元瞻虽与皇后、皇太孙妃连亲,却同宋知柔走得近。 起先在云骧围场,宋培玉得罪魏元瞻的那次,他便着人去打探过——培玉原是跟宋知柔闹下梁子。 是时,宋阆亦不相信魏元瞻微醺误入此间的鬼话,满眼都是提防。 “魏贤侄,近来边关兵将调动频繁,听说你原来的上峰高弘玉,前些日子向陛下递了一封奏折,有意讨你回去。要我说啊,你虽年轻,军中历练却已不浅,高将军盼你回去,自是看重,然见你困于一隅,我实感屈才。” 孙思仁暗自端详着魏元瞻,对他道,“朝中正有许多要紧之处,或更能施展你的手脚,不知贤侄可曾琢磨过?在朝在野,都是为了社稷民生,并无甚差别。” 既有意嫁女于他,自然期望小两口都留在京中。 边境如今看着安宁,一到秋天,草原诸部为求越冬之粮,往往南下烧杀抢掠,他是见过的。自家女儿,怎忍心令她随夫婿远赴边壤,受那等忧惧难眠之罪? 不知魏元瞻是真纯直,还是假驽钝,他回道:“京中虽多用人之处,却非元瞻所长。能为国尽微力于边事,已是心安了。” 孙思仁探究地瞄了他几眼:“莫非贤侄真有意随了高将军?” “一切听由陛下调令。若蒙恩旨,元瞻必即刻回边戍守,不敢懈怠。” 十九二十的年纪,又久居戎旅,官腔倒是打得圆滑。 宋阆不动声色地坐在对过,表情几乎尽掩于山羊胡下,碰上魏元瞻的视线,略停一停,带笑颔首。 孙思仁大感可惜,心念却没这么快消停。 暗忖道,夫人先前与侯夫人相谈甚合,侯府对两家婚约,虽未明许,亦不曾拒绝。只要先将眼前的女婿招揽好了,庙堂之事,可以再做筹谋。 一案美馔尽成残肴,外头阳光白烈,影子收拢足下,将至申时。 孙思仁晃动着宽身站起来,早忘了宋阆,他冲魏元瞻说:“与魏贤侄畅饮,甚觉快意,改日若有良机,定当再叙。” 他眼尾溢着两分醉态,宋阆立身望着,魏元瞻却上前搀扶了他一把:“我送大人下楼。” 出到街边,孙府的马车就停在十丈之前,魏元瞻的言语和行动无不温煦,若认真瞧瞧那张面孔,其实是颇为冷淡的。 孙思仁犹自喜与宜宁侯府搭上了干系,絮聒地说个不休,未防脚下一个趔趄,臂间的力道掣住他,耳边传来一声关切:“大人小心。” 孙府的下人从魏元瞻手中接过他的胳膊,任他借力,缓直上身。 “贤侄回吧,今日尽兴……再叙,再叙!”孙思仁摆一摆手,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嗒嗒”声逐渐被街市喧嚣吞没,魏元瞻望着马车行远的方向,神色一寸寸凉了下来。 暖光照着他立挺的身躯,袖摆迎风微曳,掌心里,拢着一方石印。 长淮将魏元瞻的马牵至他面前,低声询问:“爷得手了?” 魏元瞻接过辔头,两掌交替,长淮手心抵进一物。 他收攥垂下,听魏元瞻吩咐道:“仿刻一枚,今晚将原印送回玉风阁,切记,别让人看见。” 是孙思仁的印章。 他醉意上头,待发现此印不见,约莫也是晚上了。 长淮应是,魏元瞻转身上马,独自回一趟侯府。 他打算去见知柔。 昨夜身上满是酒气,看出她不喜,今日这身衣裳须得换了,再膏沐一番。 临近家门,斜阳把墙下的竹影摇得斑斓。 光色中立着一抹秀挺的身影,身侧是一匹漂亮健壮的马儿。 她用手指顺了顺马的鬃毛,从魏元瞻的视角望去,她的脸微微侧着,似同它低语,阳光照在锦绣上,露出一只骨感的手。 魏元瞻收缰,越影的步子渐缓,马蹄叩在青石上,声律如鼓。 听声音越来越近,知柔转了过来。 不多时,一人一马到了她的面前。 第144章 骄满路(六) 她像一只被他顺着皮毛的…… 先是听见马蹄的声音, 随后一道极轻的住马声落在耳畔:“吁——” 申时的太阳下,四方犹如一块艳红的锦缎。知柔牵绳抬起脸,撞上魏元瞻漆黑的眸子:“怎么在这等我?” “想见你, 行吗?”她迎着他的目光。 魏元瞻总是很吃这套,嘴角不自觉地噙起来,却不过两息, 见她皱眉问:“你打哪回的?” 他皮肤微微透红, 原本锋利的眉眼在此刻柔和了几分,知柔看得出, 他大概是从哪个酒席上过来的。 魏元瞻松缰下马, 捏了捏耳垂,清咳一声,说:“玉风阁。” 从她手里攥过辔头, 将两匹马一块拉着,往前慢慢踱步。 “你之前不是在苑州碰到过张奉霖?他父亲是户部侍郎,与户部尚书孙思仁过从甚密。我疑心他和孙思仁也有来往,便想试上一试。” 他声音很低,“我取了孙思仁的印章,让长淮去临刻了。” “近身取的?”知柔侧脸看他, 若同处一席,“他不会怀疑你吗?” 魏元瞻嗯一声, 先答了前面那句,又轻快地说:“无所谓。” 纵他心存疑窦,无凭无据,也不能如何。 知柔与魏元瞻并肩,或许是她质疑的眼神太过直白,他立时察觉到, 描补了一声:“他这个人……好像没什么戒心。” 二人的影子移向府阶,见世子回了,门房即刻趋步上去,牵过他手里的缰绳。 正儿八经地上侯府做客,知柔竟觉畏怯,她面朝魏元瞻而立:“我就不进去了。”牵过自己的马,“魏元瞻,多谢你。” 魏元瞻停步,目视她被霞光浸染的脸,有些不明白。 她来此一程,便要回了么? “谢我什么?” 小厮从侧门将越影带入马厩,府前空荡。他的影子遮罩在知柔身上,抵来一些凉沁沁的酒意。 “与生人同席,受委屈了呀。” 他怔然半晌,微微笑了。 少时他那些狂妄幼稚的言行,她究竟要记多久? 马儿嗅到酒气,似有所警,知柔一面安抚它,一面将目光重新投向魏元瞻。 她想了一会儿:“昨夜城中发生何事,你清楚吗?禁军入宋府搜查,我问父亲,父亲只道他们是循规办差,叫我不必忧心。可我早晨见过苏都,他跟我说,昨夜之事乃宋阆所为。” “昨夜殿下遇刺,人好像还未抓获。” 想起玉风阁内,那似乎没有个性,极容易被人忽略的武选司郎中,魏元瞻不由轻蹙眉宇,“宋阆……他今日也在孙思仁的席上。” 知柔心念正混沌,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宽大的衣袖被风拂卷起来,她抬手收压。 “听二哥哥说,宋阆曾经一年三升,附了太子殿下的势……孙尚书既为太子妃的兄弟,他二人交好,应是如水就渠吧?” “我观今日席面,他倒更像受孙思仁所制。” 魏元瞻说完,目光未动,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今日为何过来?” 一抬眼碰上他探寻的眼神,知柔睫毛轻簌,仍回答道:“我说了,我想见你。” 魏元瞻抿唇,平静地望着她。 他看过知柔心烦意乱的样子,哪怕不昭于面目,他亦能觉察。 知柔执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分。 “你不信吗?” 一时静得可以听见风过,衣料相互摩挲的声音。 知柔没有撒谎。 她与阿娘分开后,一门心思皆在宋阆身上。 若苏都所言不假,她惟恐自己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心绪纷乱,勾连着思路也被耽搁,难免不大痛快,于是牵马出来,就这么一路溜达着,到宜宁侯府。 第190章 时下昏鸦数点,马儿侧立身旁,探首蹭上知柔的衣袖,似求抚慰一般。 魏元瞻的声音和她同时响起—— “我信。” “我是真的想来见你,和你说几句话。” 其实她可以自洽,无论何种情绪,只要费些时间,她一个人都能消解。 但她有魏元瞻,便总想主动地靠近他,越近越好。有他在,她的心情一下舒畅许多。 魏元瞻听完,轻笑了下:“这便说完了吗,不跟我进去?” “不了,我怕出不来。”她刻意揶揄。 这是明指昨日的夜不归宿了,魏元瞻却像没听出什么,他两只眼定定地衔住知柔,以一种关照的、试探的方式,语调和缓。 “你想不想……让我抱你一下。” “啊?”知柔未及反应,他已近前,微微弯腰拥过她。 透过单薄夏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烫的体温,下巴搁在她肩上,大手在背后温柔地抚了抚。 “别担心,知柔。” 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知柔一瞬怔愣,心脏止不住地酥痒。 她把脸埋向他颈侧,像只被顺着皮毛的小猫。 细微的“拂拂”声渐次荡开,马儿不耐燥热,尾梢轻摆。 不一时,魏元瞻松开她,眼里含几分笑,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揉了一把:“若有事,令人给我传个话,我去见你。” 知柔的脸慢慢见红,是被他捏的。 她一把扯下他的手:“知道了。” 身体往旁边一转,将别在腰间的马鞭抽出来,“你回吧。”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马鞭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好。” 只觉他的注视另含深意,知柔有些心虚,不等他退开,她跨上马,停顿一瞬,看向他说:“我走了。” 他一直站在原处,待马蹄声不再能听清,方才回返。 孙思仁发现印章不在自己身上时,天已黑尽。 四下搜寻无果,即刻遣人去玉风阁翻了个底朝天,终在一犄角旮旯处找到。 香炉里的香饼燃了一半,青烟自炉口吐出,绕过案几。 孙思仁望着手里失而复得的印章,不禁讷讷道:“怎会掉了呢?” 他抬起头,朝屋外侍立的家仆睇一眼,脑子弯弯绕绕地想到宋阆。沉吟片刻,却把手一丢,头昏沉地仰在搭脑上。 宋阆还没那个胆子算计他。 未几,门开了一条口子,家下悄步进来,见他愁容不展,私以为是万源商团失手之事令他烦躁。 默了一会儿,躬身询他:“大人,宋知柔那边,咱还派人去吗?” 孙思仁鼻腔里哼出枚笑:“她都回京了,派什么人?” 掀开眼皮,身子忽然坐正了些,有点轻蔑而矛盾的声气儿,说,“不是还有宋阆么。” 与此同时,长淮从魏元瞻房中出来,在门外对上兰晔一副幽怨的神色。 他把手里的碎石一颗一颗丢干净,迎上来和他并肩:“爷怎么什么事都交给你去办,我是废物么?” 长淮轻轻斜他一眼:“你性子急躁,再练一练吧。” 想到苑州,同玉阳也没甚差别了,兰晔碰了下鼻尖,随口问:“你去多久?” “难说。” “呵,那你干脆别回来了。” 长淮定住脚,兰晔已走出数步,见身旁无人,他侧过身。 “我不在,你照顾好主子,少说几句话。”长淮叮嘱道。 听得兰晔脸色一沉,扯了扯嘴角:“我就多余理你。”便大步朝前,踅回自己屋去。 隔日,卯时刚过,月影在万户檐中渐渐收尾,天光一寸寸亮起来。 知柔向父母问安后,径直出了府门。 日头越升越早,城内生意人家也愈发勤快,琉璃街尽头的铺肆换了新招子,伙计们手脚飞快地抹案扫除,营营其中。 知柔下车给星回等人买了汤饼,让他们进店里吃。自己稍用几口馄饨,便去牵马,交代他们别跟着,半个时辰后回。 四姑娘神出鬼没,星回已习惯了,眼看是白天,倒没有劝阻。 景姚才起身,胳膊上拽来一道力,把她掣回座上:“吃。” 丛丛长春花植在旧巷,过了几户宅门,知柔回头看一眼,悄然翻进一处院落。 周灵并同侪们正张罗炊食,碧烟环绕,刀声促急。 听院中似有几分响动,她顺着门扉望去,看见了知柔,忙迎向她道:“姑娘怎么来了,是有吩咐?” “周姨,从前的事,你们可否再与我仔细讲讲?” 返京途中,她们已为她详陈许多,尤其关于凌曦。周灵抬额道:“姑娘想听什么?” 余人放下手里的活,擦手聚集过来,引她坐,奉上一杯新茶。 “‘宋阆’这个名字,我阿娘可提起过?”知柔问道。 周灵等人蹙眉思索,摇了摇头。 “那常遇军中的少策士呢?” 此言一出,周围的目光皆露惊怔,觑她一刹,又低下眉眼。 长者名讳,不可妄呼。知柔称她们尚带尊意,怎到了将军这儿,连一声“父亲”都不能得。 如有实质的视线沾到身上,知柔不禁捏了把袖角。 周灵迅速开口:“将军帐下确有一人姓宋,不过年头久了,我们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没来由的窘迫得到缓解,知柔悄卸手劲,转头问:“他生得什么样貌?” “我记得……此人身长逾七尺,十分羸弱,面上留寸许短须,高鼻细目。” “他夜间难以视物,是一双昏瞳。”另一人添声。 二十多年过去,一个人的皮相总会有些改变。知柔无法将宋阆的面目与她们描述的连在一起,俊秀的眉毛微折。 “就无人知晓他姓氏以外,究竟是何名吗?” “他当年由韩大人引荐,说是出身微末,自拟了一个名字,叫什么……真是不记得了。” 周灵坐下来,“姑娘打听此人,可是哪里不对?” 知柔说:“我怀疑如今的武选司郎中宋阆,与这位少策士乃同一人。” 可她没有实据。 她喉咙下意识地吞咽了下,手指微拧,声音有些不大自然。 “我……父亲,当年待他如何?他们可有私怨,或者说,父亲可与任何人结仇?” 谈起常将军,周灵等人的眸光黯了一分,语气中似有伤怀和不甘。 “将军素来用人不疑。少策士文墨有思,善出奇策,颇为将军看重。听闻朔德五年年初,与北方交兵前夕,临州大水,将军率众渡河之时,还曾救过他一命。” “……若说私怨,将军那样的人,除了在战场上,还有谁会跟他结仇呢。” “我记得少策士跟将军的年头不短,起初心气太盛,带累过袍泽,被将军罚过一回,吃了二十军杖。可慈不掌兵,将军治军虽严,军士们皆推诚而服。若因此对将军怀恨,岂不荒谬……” 她们一字一句说着,知柔坐在其中,仿佛跟屋内的木制家具浑为一体,散着沉闷的气息。 常遇于冯家也有再造之恩。 作为报答,冯家给了苏都“冯二公子”的身份。 是否承此恩情者,一定会报偿? 知柔垂下眼睑,克化了一阵,续问:“周姨,阿娘曾令你们搜集证据,有查到什么吗?” 朔德七年十月,常遇被举通敌,私养戎伍。 时年他已还京,而所呈与北璃通谋的素笺,乃前岁塞川之役后一月所书。年隔一载,追证起来并不容易,然止二月,他便被判了谋逆之罪。 “……前后不过两月,如此大案,是谁不愿细查?将军若真怀叛心,何至于不隐字迹,授人以柄?” 周灵的嗓音掷在地上,惋惋切切,指骨不自觉地攥出了响声。 知柔脑子里只得到两个字——皇帝。 关于常遇的传闻,她已听了许多,并非每一句都信。直到此刻,直指要害的一席话,她顿然对这个遥不可及的人有了情绪。 逐渐平息下来后,周灵将她们所知一应托出。 旧日常遇家书曾遗过两封,皆在朔德六年。凌曦命她们由此查起,怎料玉阳一带的驿卒前后尽换,何人曾执将军书信,谁曾截留,无从寻证。 唯一称得上线索的,是云川驿的一名马夫。他曾见云川驿丞接待了一位仿佛京中来的贵客,便是那日之后,驿中人事尽更。 而他口中之人,她们迄今未能查明。 言及此,周灵脸上带了几分愧憎,她身上有了年纪,青筋在拢掌时条条显现:“那马夫所述寥寥,唯形貌数语,难索行迹……我等无能。” 就觉手背上触来一丝温热,她扬眼,闻知柔平声道:“足够多了。” 第191章 十数年如一日,她们为阿娘做的,她如今还不及。 想起今日前来的目的,知柔稍微收敛了些神色,缓道:“周姨,阿娘欲见你们。” 话音入耳,周灵心神混乱。 自她们找上知柔的第一刻起,心中所盼,不过得见旧主。 眼下,她极力桎住心绪,激荡之色仍自眸中溢出:“何时?” 屋外的石榴花被风震落,飘旋着贴近来,有一朵落在窗上。 “六日后,大伯父寿辰,会在府中摆筵。辛劳诸位乔作戏役入府,我会引阿娘与你们相见。” 话罢,知柔起身,对她们施礼告辞。 余人尚有些发愣,待她跨出房门,周灵追上去:“姑娘不留下来用饭吗?就快好了。” 知柔站在庭中那棵石榴树下,微笑道:“改日吧,还有人在等我。” 既如此,周灵倒不好出口挽留,陪她步行一段,侧首看她,道:“姑娘今日问的这些话,是……” “是我自己要问的。” 从廑阳回京的路上,知柔向她们询了许多往事,却只关凌曦。今番提起旧案,周灵后知后觉地察出什么,心怀怯怯。 庭中石榴花影如焰,投了知柔满身,她和缓道:“九岁以前,我只有阿娘。她为我…...受了很多苦。她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 入夜前的风温而不热,轻柔地拂过檐角,檐下铃声微澜。 室内才掌起灯,火舌摇摇晃晃地跳跃着,映出案后纤长的影子。 知柔用笔杆戳着下巴,两方镇纸中央,她的字混乱难辨,同稚子启蒙似的,涂了好几团墨痕。 二十年前的事,她一个晚辈欲探真相,最便捷的径路便是通过人。然当年之人,能及者已尽,线索微茫。 知柔的视线驻在“昶西”二字之上,凝了许久。 心中暗道,宋阆双目是否有疾,她需一试。 第145章 骄满路(七) 起心动念,不敢看她。…… 房门才启, 星回循声扭头,将手里的络子放下,从石墩那趋步过来:“姑娘饿了?想用什么, 我去厨房传话。” “别忙,我是想出去一趟。” “这光景,天将黑了……姑娘总拣此等时辰出去, 不知道还以为您要干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呢……”言至末尾, 星回声息渐弱。 知柔嚇地笑了一声:“那你陪我好了,你我一块儿出门。” 头顶几只归燕掠檐而过, 她径直朝外行去, 一面走一面道,“怎么不见景姚姐姐?” “方才前院来喊,说是有人找她, 她听完匆忙就走了,我也来不及问。” 随口的一句话,引得知柔停下脚步,蹙眉缄了一会儿,继而似不着意地重新抬腿,未言其他。 星回不知四姑娘是真要携她同去, 还是作耍,从旁询问:“姑娘, 咱们去哪呢?” “去见个朋友。” 马车行过韵柳河岸,转入春晓街。 知柔下车,星回紧随其后,仰头见门匾上书着“冯宅”,须臾记起昨日在檐廊下,四姑娘由后唤住一人, 正是“冯公子”。 知柔鲜少临至,老仆应门瞧见她,犹愣了一阵,方将人引入宅中,去后边通传。 苍穹已被墨色着染,厅内明烛零星,此间所有声音都静了。 星回端量四周朴素的装潢,好奇地问了一声:“姑娘,这冯公子是什么人?从前也在咱们家塾吗?” “他之前离京避疾,才回到京中。确切是怎样的人,我也不好说。” “那您来找他……” 知柔拢了拢袖袍,侧面朝厅外看一眼:“有些话要问。” 一盏茶的功夫,老仆再度行来,把知柔单独引到藏书阁。 “姑娘请。老奴就先退下了。”他说完,将灯柄微转,交到她手中。 知柔与他还礼,遥望人影出了洞门,返身拾级而上。 黢黑的阁楼内,一抔微光自三楼倾下,忽明忽暗。 知柔脚步很轻,挑灯慢慢走着,木板发出微弱的“吱哒”声。 不多时,两团光晕相聚,苏都立在窗旁,没有戴冠,其发仅一根素带束起。 知柔将灯笼搁在梯口,尚未行近,就听他的嗓音清冷地传来:“你今夜带人来此,是何意?” “放心,没有人跟着我。” “前厅那个不算吗?” 知柔听了此话,有些不悦地挑起眉尖:“她不是谁的耳目。” “那景姚呢?她会认为我是苏都,还是冯时?” 尽管他的声音无情无绪,并不似着恼,可他一连三问,知柔的呼吸渐渐急了一分,她驻足诘道:“苏都将军,我是你的俘虏吗?” 话罢,她停一停,收了气焰,“我今日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 走到矮案旁,径自敛衽而坐。 苏都负在身后的手迟滞地握住,从灯影下走出来。 久脱士族,他早去了熏香的习惯,可他一靠近,微香盈袖。知柔略提眼梢,看了他一会儿。 待他坐下,她方才问:“端阳宵禁一事,你说是宋阆所为,为何?” 苏都垂着眼,腰脊端正,迟迟未开口。 知柔不明白他是羞愧还是什么别的,对他踟蹰的反应有些不耐。 “无论你先前如何计划,你也看到了,宋阆已将目光投向宋府,你继续瞒着我,毫无意义。” 何况他昨日提醒,是不愿见她失于提防。 四下唯孤灯一盏,灯笼一只,苏都的脸大半覆在浓阴下,回溯此事,他手缓缓收握一寸。 尚寓居廑阳,知柔告知他,追杀她之人幕后或为宋阆时,他便起了试探之心。 他长未提笔,他的字,虽为父亲所教,然要仿其形骨,非一日可达。幸多年操戈持刃,手力雄厚,身边又有他幼时手记,曾得父亲在上批言,便将几字摘出来,不断拓写。 彼时知柔伤未痊,暂留客栈,他遂遣人先行还京,将第一封信递给宋阆;他的人守在紫章街外,信才出两刻,宋阆已着人追查。 次日,宋府马车经过将行街,驻了少顷。 东首第三家,乃旧年常氏府邸。 苏都得闻此事,疑心愈盛。 其时,他已随知柔一行抵入京中,再送书去,约宋阆城外桃林一晤。 “……宋阆并未现身。至端阳节,京城便起了一场骚动。” 窗外夜重,昏霭沉沉。 室内光影将二人的影子照在书橱上。 知柔听着苏都的话,下意识间,她于心底解开一惑——他身上沾染的,是墨香。 事已至此,他还在习字吗? 稍刻,知柔心思回转,嘴边哂笑了下:“你让我按兵不动,自己去打草惊蛇。” 他其实从未说过怕她打草惊蛇的话。 苏都平声应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等。” “你还要去哪吗?” 话一说完,就令他眸光顿住,未几,他摇了摇头。 矮案上除却文房用具,旁置一盘堆摞的春桃,思来应是他送给阿娘的那批。 知柔随手挑了一枚,将短刀脱鞘,沿桃肉轻划几下,香气浮于指间。 苏都注视她运刀的动作,松泛闲逸。 待刀收归,她正色说:“宋阆当年既于谋逆案有功,今又针对于我,想来父亲身边背主之人,极有可能是他。” 与驿卒尽换之举相结合,知柔续言,“朔德六年,他官职微末,却不像具如此手段和权力之人。所以这桩案子背后,不单系着宋阆。” 苏都听见“父亲”二字,心绪混乱。 目光认真地描摹她,直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方犹疑地张口:“你如今这是……信我所持之道了么?” 知柔怔了怔,才意识到什么,不自觉挪动膝盖,往后端坐几许,又生硬地摩挲一把刀鞘。 “……不论真相如何,他确是我父。”沉默良久,应了这一声。 苏都眉心渐拢。 “阿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柔抿了抿唇,抬睫反问:“阿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缄口不言。 风月平静,容身于阁楼一隅,周遭俱为书卷,难免孤闷。 知柔倾身推开窗,见视野狭隘,索性将两扇皆启,任夜色涌入楼中。 苏都循她偏头,目光上移。 他在看月,知柔欣赏着庭中落花,恍惚忆起江南“雪景”。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他倏然发问。 “何姨说,父亲帐下那人有一双雀盲眼,暗中难以视物。我要求验。” “不必去了,宋阆看不清。” 第192章 知柔微愣:“当真?” “我何须欺你。” 苏都端起案上放冷的茶,抵到唇边。 他这么说,倒省去知柔一桩苦力。 好像有什么从肩头卸了一层,知柔的快乐来得突然,她选择笑纳。 撑一撑屈麻的腿,自坐褥上站起身,跺了两下脚。 她偶尔在苏都面前展露的模样,令他感受到一分不同于他的鲜明。 他起居质朴,于饮食无所择,心中之念更是单一,偏偏他的妹妹,将他衬得更素了。 “时辰不早,我便不去叨扰冯先生了,烦替我向先生问候一声。至于宋阆之务,”知柔撇下眼睛,定定望着他道,“你能够对我坦诚吗?” 晚风入室,书页有了细琐的声响。 “好。”他轻回道。 知柔挂了点笑,几步走到梯口将灯笼提起,焰影跳于衣裙,她侧过身,双目似藏星月。 “你孝敬阿娘的春桃,挺好吃的。” 苏都待直膝站起来,又闻她说,“二公子留步吧。” 她挑灯下楼。 阁内重归平寂。 苏都垂眼目视案上被她分好,却一瓣未动的桃肉,攥紧了手指。 窗外足音轻浅,窗内的人朝下眺看,最终掣袖拈一瓣桃,送入口中。 过后的三日。 魏元瞻已还长风营,昼操戎伍,兼治诸务。到暮色悬落,风陡然袭入帐门,他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兰晔走上来禀话:“爷,夫人又使人来此,喊您回去呢。” 魏元瞻在营中住了两日,为的就是逃避母亲过于细腻的垂询。他投笔,眼都没抬一下:“你如何复?” “我说您不在这儿。” 他挑唇笑了,掀起眼帘:“人走了。” 兰晔道:“是,但保不齐明日还会再来。” 魏元瞻岂会不晓?只是回到家中,母亲的照料让他喘不过气,他亦不愿将自己的私事让权与人,倒不如先占两天清净。 “你怎么了。” 他眼光扫到兰晔面上,突然问。 这几日回到营中,虽未刻意观察兰晔,却能感觉到,他似乎有点郁闷。 兰晔闻言轻怔,转而看向自己的靴面,抓了抓脑袋:“没……” 想起长淮曾说他好锦衣,不知怎的,魏元瞻竟抛出一声:“你可想入市走走,拣几件衣裳?” 兰晔迷惑地抬头:“什么?” 二人陡然对视,原该有的清醒一下全灌了回来,魏元瞻手掌捏握,别过脸道:“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这是兰晔近来听见的,最令人振奋的话。 他连进数步,几乎要挨上魏元瞻的衣角:“主子吩咐。” 京城下了一场暴雨。 雨声冽冽,敲打着檐上的青瓦。 端阳一事过去七天,行刺皇太孙者于城西瓦舍就擒。皇帝命锦衣卫彻查党羽,凡涉逆谋者,从重论处。 宋阆坐在书房内,明烛遍照。 他忽然觉得光亮过甚,没的叫人心悸。 自那两封无署名的信后,对方再没有别的动作。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十足确认那两封信出自宋知柔之手。 常遇所书难写,她一个不到双十年纪的姑娘,是自何处承习常遇的字体? 宋阆看着纸上入木三分的“少策士”——这个称谓,长久无人唤过了。 那时,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文生,家道清寒,靠父亲在乡塾执教以供衣食。但凡有零役可做,他皆欣然俯首,只为得资北上,以候春闱。 起初他觉得自己才学超群,考取功名便如探囊取物。及春闱放榜,他名列其中,心下正得意,然殿试名次甚后,不过授地方佐职。 那会儿宋氏嫡系已重享圣宠,虽较先帝年间光景稍逊,可比之昶西宋氏,他犹觉高不可攀。 为求仕途不阻,那一年,他登门拜谒嫡系族兄,是宋老夫人崔芸怀来见的他。 如崔氏这般出身,口舌自无尖刻之语,他却听得清楚,是在叫他自重身份。 京城的路不通,只好赴任云川,一时人也有些颓丧。此行途中,他偶然结识了时任千户的同乡,韩锐。 途塞未必为困。 韩锐与他意气相投,更惜他才华,短短几日,竟将他引荐给玉阳都督——在北地名声远散,令敌人闻之色变的常将军,常遇。 原以为出身高门的常将军会如宋从昭之流,却不曾想,他为人爽朗飒然,相处日久,更令人心折。 宋阆自云川辞官后,便跟随常遇,因筹策迭出,颇为他所器重,军中士卒俱以“少策士”称之。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到塞川一战,进展得不太顺遂。 军中粮械日匮,久无援军,朝中反造流谤,说常遇暗通北璃,有不臣之志。 宋阆欲去主帐跟将军商议对策的时候,忽有一贵人找上了他。 帐中点着臂儿粗的蜡烛,夜晚风盛,光焰被吹得摇晃不已。 透过屏风,明灭的灯火错乱地覆在宋阆脸上,他犹疑上前。须臾,见一穿罗衣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尚未看清来人面目,就闻一副稍显细柔的嗓音:“宋大人安善?” 浓郁的沉香气扑至鼻尖,宋阆眼中有异,脸色却坦然,向其回礼道:“‘大人’二字万不敢当。” 那人打量他片刻,见他不卑不亢,笑道:“咱家也不与宋大人绕弯了,咱家今夜前来,确是娘娘有事欲托于宋大人。” 说着,一块令牌呈入视野。 言语虽未明指,可今朝称得上“娘娘”的又有几人? 宋阆收回视线,复拱手道:“下官惶恐,不知娘娘有何吩咐,下官当尽力承行。” 那内官在几案旁站了站,宋阆见状跟去,即望他手中递来一张素笺。 “听闻宋大人常为将军代笔,所书之字,与将军神形无异,几可乱真。” 宋阆听着已然疑困,就火光一扫笺上内容,惶然色变:“万万不可!” 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修整形容,再度垂目,瞧着恭敬,语气已较先时冷淡了许多,“阁下请回吧,今宵之事,下官权作不曾有过。” 瞧他不识好歹,那老内官倒也不怒,话中依然带笑:“宋大人孤身入京,身无倚仗,仕途自然难走。一路到今日的位置,多少有些情念在,不舍弃之,诚为人之常情。” 他朝他走近,面容在光照下似一只荣极的傀儡,“只是咱家也不妨提醒宋大人,边地终究不比天子脚下。他常遇说白了,也就是陛下掌中一把趁手之刃,锋锐可使,却远不及文臣那般易得圣心。” 宋阆双手微握成拳,耳边的话音犹如丝缕蛇信。 “于宋大人而言,常遇或许是一株可依可恃之木。但……待这棵大树倒了,宋大人再要奔前程,可就来不及了。咱家言尽于此,宋大人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抉择。” 言罢插袖退开,未拾走案上素笺,衣料婆娑地滑过几案,出了帐门。 山风沿间隙直入,宋阆不由脊背一寒。 “老爷,饭摆好了。”书房外有人轻唤,低沉的声音将他从往昔拉回现实。 宋阆扬声应了一句,随即拔座,目光在博古架暗格前停了一刻。 他习惯了事事留证,手里总要攥点什么,有力自保,他才能安心。 翌日午时。 魏元瞻操练后,从河边牵马回来。 越影神采奕奕,兵卒上前欲替魏元瞻挽辔,就见它抖了抖鬃毛,似不愿让人触碰。 魏元瞻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它,转头对兵士道:“不劳,我来吧。” 一路至马厩,士卒们见他经过,纷纷行礼:“指挥使安。” 他略略应下,待置好越影,回到营帐更衣。 晨练已毕,营中军务不繁,他心下忽然起了回城的念头。 一面解衣带,口中不自知地喊了兰晔,却无人应答。 魏元瞻手微顿,环顾一眼,适才想起他有两日不能在白天见到兰晔了。 自他授命探听朔德七年前后,孙家境况可有变迁,他便日日暮时归。好像长淮走了,兰晔便愈发勤快。 想到此节,魏元瞻蓦地回过味——这俩在较劲么? 唇畔擎一缕笑,把中衣穿好,套过外袍,至系腰带时,那些褪色的念头又清明起来,颅内开始重现与知柔同眠的情景。 那可是他的床榻。他亲完她后,她手还搭在他身上,目光过于透亮,明知她是正经地在想事情,或者什么都没有想,他却无端感受到一种撩拨。 起心动念,便不敢再与她有丝毫接触。他规规矩矩地仰躺回去,眼睛直视帐顶。 第193章 夜静,身旁的人也安分了一会儿,然而没多久,她竟凑过来,轻轻摸了摸他,在他掌心、小臂上肆意流连。 夏日闷热的风钻入帐内,燎动魏元瞻的脖颈,他簌睫回神,耳朵渐渐热了起来。 迅速整衣肃容,掀帐出去。 下晌,兰晔还营,向魏元瞻禀完所探,便见他去马厩牵了马,一径驰出辕门。 第146章 骄满路(八) 十分熟练地帮她擦拭。…… 入了城, 魏元瞻直挑近道往宋府。 天色已近黄昏,官宦宅邸将灯笼早早地挂了起来,愈近曲妃巷, 火光愈盛。 不多时,一行着青衣的男子从暗处夺出,立身挡住去路。 魏元瞻顿然收缰, 马蹄险些踏到他们胸前, 人却半毫未退。 待他掣马勒定,恭声自下传来:“世子, 夫人请您回府。” 白日刚下了雨, 地面的水洼被马蹄搅动。 魏元瞻看着那群不要命的家丁,手在缰绳上狠狠一捏:“让开。” “世子莫为难小的,夫人有令, 纵是绑也得将您绑回去……” 自魏元瞻还营,许月清一面也未曾见到他。纵知其差不可辞,但如同与之角力似的,定要他回府听训。 如此偏狭的手段却令人更生反骨。 魏元瞻在马上放肆地笑了下:“是么?来。” 清风吹拂他的衣角,这一句,他是望着为首之人的眼睛, 轻巧落字的。 不知怎么,那人忽觉两胁发冷, 方才拦马的气势,一下子熄了。 无人敢动。 踟蹰间,倏然一道倩影沿墙下经过,她垂颈行走,步伐不疾不缓,渐掩入拐角。 虽穿素色衣裙, 料子显与民间不同,身姿克制有矩,一望便知是内廷中人。 魏元瞻幼时常在宫中走动,识人自不会差。 内廷之人,何以出现在此? 他狐疑着收回目光,再对向顽固不肯退的家丁,起先的怒气散了两分。 他驭马上前,感受到高大的影子遮罩过来,为首之人忍不住撤后几步。 魏元瞻平声说道:“回去告诉母亲,我稍迟便归,不必在这里守我。让开。” 男子闻言,掌心一攥一释,到底拗不过,抬手使余人退下,让出道来。 宋家今日宾客盈门。 尚未至,已见马轿交错,笑语声不绝于耳。魏元瞻下马,牵缰步行一段。 即临府门,宋祈章在府阶上望见他,抬眉唤道:“魏表哥。” 眼风往他前后轻扫,徐徐踱去,“你一人来的?” 周遭的贺寿声响在耳中,魏元瞻难得有些不自在,他微笑道:“今日是你父亲寿辰?我来时不知,未曾备礼,失敬了。” 说着松缰拱手,“恭祝令尊福寿无疆。” “承魏表哥吉言。”宋祈章笑了笑,侧身引袖,“进去吧,二叔母见到你,又能高兴一阵。” 说完意识到什么,当即心虚地顾一遍四下——方才的话,若叫宋含锦听见,怕要生不平之气。 “不了。”忽闻魏元瞻的嗓音,宋祈章回首,见他立在光瀑中,毫无要入府的起势。 “能替我转告知柔吗,我在这里等她。” 宋祈章听了惊讶片刻,缓缓点头:“好。” 宾客散集在西院,知柔打前边回来,依稀还可听见一些清谈的絮声。 走到拢悦轩,星回的话音在叶隙中流淌:“……若是这般惦记旧主,索性回去得了。” 知柔眉梢轻蹙,进了门,星回看到她忙迎上来,在她身边轻询道:“姑娘,咱们也去西院吗?” 她的目光扫过角落,景姚垂睫静立,对星回的评判,一声也不为自己辩驳。 即使清楚她所见何人,亦相信她不会背弃自己,知柔心中仍闪过一丝轻微的动摇。 她将此归咎于身体不适,心绪易浮,转瞬便自抑下,步入屋内:“不去了,我有些头晕。” 这几日,她一直在房中思索常遇案。 许是过于投入,夜里愈加难眠,遂披衣长坐灯下,将诸般线索一一整理,得到一解:那行追杀她的北人,非宋阆所派。 周灵曾说,先时她们在廑阳与万源商团交手,曾窥得其人假托军需之名,暗中运盐贩茶,直通北地。 自前些年与北璃交兵,朝廷便严禁盐茶北运,违者,不单籍没货产,还将被施以重刑。 万源商团行事张狂,却货行无碍,朝中必然有人为其蔽护。宋阆任武选司郎中,其权力,恐不涉此。 知柔望着纸上勾连的几个字,最终将笔落在了“户部”。 不知自何处着手探查,至于宋阆,她另存疑窦。这一番琢磨,兼安排周灵与阿娘会面,致使她心神稍散,微感乏力。 夕阳将落,最后一线霞光铺在帐幔上,将知柔的脸映出些绯红的色泽。她一头扑入帐中,身形歪曲,鞋尖在地面将离未离。 见她如此姿态,星回蹲身替她褪鞋:“姑娘昨夜又没睡好吧?是不是夜里受凉了……我去禀夫人,请王太医来给您瞧瞧。” 说着站起身,扒开凑在边上的景姚。 察觉到星回帮自己脱靴时,知柔便挣了下,叫她不必辛苦,奈何声音太浅,星回不曾入耳。 此刻她欲去澹玉苑,知柔忙撑着掌心从床上爬起来,因着急而声调略高:“别麻烦母亲。” 星回停步,知柔的脸嵌在罗帐中,像个初醒的稚儿,颊腮似在发热,话却笑道:“我身强体壮,好得很,只是有些累了。两位姐姐,你们去歇息吧,我这儿不用人。” 景姚见过她这副模样,手在袖中动了动,欲去探她额头,才决心踏前一步,倏闻房外有人禀言。 “四姑娘,二公子请您过去前院。” 知柔轻怔刹那,整衣穿靴,将房门启开:“二哥哥……让我去前院?可说了是何事?” “奴婢不知。” 星回在旁嘀咕:“四姑娘头还沉着呢……” 虽宋祈章此举古怪,知柔担心他是碰了棘手之事,遂向她请援,到底不忍拒绝。 她脸往旁边转,露出一个叫人安心的笑容,对星回说:“无妨,我过去一趟。” 晚霞已经隐退,月亮露了尖,到了前院,四周掌着明煌的灯火,宋祈章的人把知柔唤住了。 “四姑娘,这边。”有人出声,她随即偏过头,有些疑惑地走到府门下。 赴宴的宾客已尽临至,宋祈章敛去笑僵的脸,折身见知柔过来,又没忍住仰唇:“四妹妹来了。” “二哥哥找我什么事?”她停住脚,提眉揣测道,“今日大伯父过寿,不能罚你吧?” “四妹妹说的,我怕罚么。” 宋祈章还礼还得多了,手臂发酸,他拿下巴朝西边一点,悄声说,“魏表哥想见你。” 风迎着知柔的脸刮来,发丝被拂到耳后。她向外凝望,哪有魏元瞻的身影? 肩旁,宋祈章扬了扬手:“你去那看看。” 知柔开始怀疑他在逗她,秀挺的眉毛一挑,立身未动。 再一思忖,二哥哥却非这样的人。 她抬步下了府阶,往宋祈章所指行了一段。 昏蒙的火光照亮巷口,轻散的马蹄声渐高起来。魏元瞻捏着缰绳静候,看到她,嘴边噙笑,向前走了两步。 望着他的面容,知柔调侃道:“你是效仿我吗,等在府外。我方才还以为是二哥哥在唬我呢。” 魏元瞻说:“我答应过姨父,若非求娶,不入府门。” 从未想过是这样的因由,她微怔了下,继而喉中发出一声轻笑:“怪人。” 也没问他为何会与父亲定下这种承诺,见他穿着曳撒,腰间佩刀,不由问:“你从京郊过来的?” “嗯。” 魏元瞻抬靴,复近几步,他身上的火硝和水墨气融混一体,像久不见知柔,簇拥地往鼻尖钻。 她正要说什么,他伸手碰了碰她泛红的脸颊,面色微微地一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的手指很温暖,知柔牵笑道:“没歇息好,不碍事。” 魏元瞻不尽信,手背探到她额前,灼烫的体温传递过来。 “你在发热。”他皱起眉,掌心握住她的肩,施了点力道,“回去。我去请刘太医。” 知柔的肩膀被他推动,双腿却定在原处,头微仰着看他。 魏元瞻无奈地回视她一阵,那荧烨的眸子像不会转了,呆愣愣的。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须臾问她:“没力气了?你等等,我去叫宋……” 话未落全,手腕被知柔捏住,她掌心的温度比以往要烫许多。 第194章 下一瞬,温软的躯体靠到身前,仿佛他是一堵可借力的墙。知柔的额头轻抵他的衣襟,没有说话。 她生病了,也会黏人。 魏元瞻静待了一会儿,她的呼吸闷在胸口,像一只火炉。掌腕略微挣动,向上扣住她的手心,循循诱道:“听我的,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胸前的脑袋摇了摇,不知过了多久,她退开一些,重新抬睫:“你怎么过来了?” 这个时辰从军营来此,难道有要事相商? “不重要了。”他专注地看她,灯下她的眉目愈显柔和。 知柔眸光一闪:“要去进些东西吗?你没吃饭吧。” 便要拉他往回走,思及他的许诺,复停下来,好奇地瞟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跟父亲说的……那番话。” 魏元瞻坦白道:“上巳节之前。其实我翻墙进过宋府一次,还未走到拢悦轩,便懊悔不该如此。” 知柔碰上他的目光,没有继续追问。 她错身到越影旁边,摸了摸它的鬃毛,扭头说:“可惜我没牵马出来,便在近处寻个地方吃吧。” 魏元瞻沉默。 她有恙在身,依他私心,诚不忍害她劳累。 但对上知柔,魏元瞻一个倨傲强势之人,也有他不能游刃有余之处。 “走了。”身边的人影慢慢向前,动作爽快地让人看不出丝毫病症,口中还絮絮念着,“我想吃瘦肉羹,你呢……” 最终,知柔还是没压住疲惫。 才用下半碗粥,她拳心撑着额角,蓬勃的生气慢慢收势,安静得像被暮色狭裹的花枝。 身形尚稳,额头一点一点往下滑着,肘力将脱的瞬间,魏元瞻托住她的脸,继而把她打横抱起来,置去厢房的榻上。 天幕已然黑透,室中灯火似漂浮的浪光。 魏元瞻沿榻边坐下,伸手顺开她额前一缕青丝,温水浸过的绢帕攥在手中,极其认真地帮她擦拭颈侧。 适宜的温度令榻上的人微动了动,脑子仍混沌着,不曾转醒。 踏入此楼后,魏元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人去寻刘太医。 算着时辰,也该来了。 他有些忧虑地站起身,不出片刻,门外送进声响:“公子,太医已至。” 魏元瞻即刻将人引进来,在其为知柔诊视的时候,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她。 大约过了很久,刘隐缓缓起身,对魏元瞻道:“她热症不重,服药静养三五日,烧自可退尽。” 魏元瞻向他拱手:“您暮时来此,劳碌费心,元瞻谢过。” 刘隐扶一扶他的手臂:“世子多礼了。” 言罢转出屏风,于外间伏案写方。 魏元瞻立了片刻,将视线从知柔身上撤回来,跟到外面。 他今日离营,本意是想把兰晔所查复述与她。见她染病,便开不了口,但遇内廷之人出现在曲妃巷,他心里总觉得古怪。 魏元瞻望着刘隐,不由出言道:“刘太医,稍刻,能否借笔墨一用?” 他正好落完最后一字,将方子递出,好奇:“世子要写什么?” 魏元瞻抿唇,摇了摇头。 见状,刘隐不复赘言,径自候去旁侧。 知柔醒来时,入眼的景象令她感到陌生。 周围光影朦胧,细软的什么覆在下颌,有些暖又有些闷。 她曲肘撑坐起来,身上的狐氅滑落,一扭头,魏元瞻从屏风后出现,两袖尽挽,手里拿着一方湿帕。 见她醒来,他自然地行近,仿佛已做过许多回,十分熟练地帮她擦手和脖子。 “冷吗?”他低头问。 “……还好。” 知柔声音微倦,带着点才起身的沙哑。 欲再张口,他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先答了她。 “你没睡多久,放心。你的人在楼下,我去让她们上来。” 说完这句话,魏元瞻人却没动,双目不肯收敛地投在她面上。 未几,将绢帕搁置,自矮案上抓来什么,而后擒了她的手,探到她宽阔的袖中。 知柔忙坐直身子,按住他道:“你放了什么东西?” “睡一觉再看。”他话音和煦,手任由她扣着。 等她主动松开,他才起身说,“我去叫她们。” …… 下过几场暴雨,苑州的夏徐徐而至。 十余骑影自辕门驰出,马蹄将湿泥踏得翻飞,眨眼便消没在长道尽头。 昨夜亥时,苑州军营忽至一不速之客。其人持孙思仁印,自称奉命至此,令张奉霖速遣人马,赴邻城追索细作。 急令既行,他当下便派出人手,然今晨回想,心头微生犹疑之意。 “昨夜来传令者,现在何处?” “与将军见过后,昨夜便已经离开了。” 军中急令,传令之人向来递毕而行,不会久留。 张奉霖手指轻叩案面,俊朗的眉峰一沉。 素日他与孙思仁多凭密信来往,惟遇要事,才会遣人面见,以亲口嘱咐。 上回,宋四姑娘所携男子亦为孙思仁所派,死在了他的地牢。如今叫他“追索细作”,想是遗漏之徒,欲灭其口。 这样一推度,孙思仁的命令,倒也说得通了。只是其中间隔一月,又是因何耽搁? 张奉霖把人挥退,提笔悬腕。 书毕,他走到帐角鸽笼,挑一只将信系于其足,手扶片刻。至帐外,就听“扑棱”几声,白影越过营垒,往南而去了。 长风低回,林叶瑟瑟。 忽闻一道唳声,似有一团白雪自天幕坠下,马蹄随即逼近。长淮翻身下马,将信筒从鸟足解下,收入掌中。 又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不知是夏夜燥热还是因为疑惧,张奉霖胸口似缠麻绳,索性下床穿靴,经过兵架,将佩刀稳稳抓在手里。 刀柄撩开帐帘,轮值的士卒见了他,正要行礼,就见他招手道:“你来。” 那人上前一步,听见他问:“黄谦一行可回营了?” 黄谦是张奉霖手下最得力之人,据说二人在京师便为同窗,交谊素笃,而今更深受他信重。此人德行不端,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其屡建奇功,故营中兵士纵然心下不齿,亦少有人敢置喙。 士卒闻言应道:“回将军,两刻前他们便抵营中……似乎沾了酒。” 张奉霖浓眉狠皱,没说什么,叫人退下了。 满月如玉盘挂在营垒的顶上,火炬摇曳着帐影。张奉霖独身走去黄谦帐中,一入内便嗅到呛人的酒气。 “子澍!”见熟识的人影进来,黄谦精神地起身,大步迈到他面前,“这是对我和兄弟们有赏?还亲自过……” “休得放肆。”张奉霖横眉睇他一眼,踩过毡毯,盘腿在几案前坐下。 黄谦走到他对面,伸手取了杯茶,瞄他须臾,又将茶悻悻地递了出去,摸了下鼻梁。 “将军过来……是有新的任务交给我办?” 浓厚的酒息随衣袖靠近,张奉霖眼神有一瞬间抵触:“军中禁酒,你又想受杖责了?” 黄谦咳嗽两下:“我这不是凯旋么,当算‘恩酒’,将军赏的不是?” 瞧他无赖的样子,张奉霖饮一口茶,像是习惯了包容。半晌,他重起谈锋:“孙尚书的门户,你还寻得到吧?” 听他说起孙思仁,黄谦眼神恢复清明,现出几分臂助的沉稳:“什么事?” “昨日有桩怪事,心中难解。我要你亲自去一趟京师。” 第147章 骄满路(九) 气息强烈地撞到她身上。…… 知柔又想起魏元瞻。 分明他的照料和她自己做来没什么不同, 可她的心脏却随着他的接触跳得愈发剧烈。 知柔把手从额间移下,慢慢坐起身。 天已经大亮,晴丝透过床幔铺进来, 她适应光照一会儿,在枕下取出魏元瞻昨日塞给她的“方帖”。 其上所书,大半关于孙家。 仔细看了一阵, 知柔撩开床帐将其投入火盆, 趿鞋起身。 是时门被推开,景姚抱着盥具进来, 瞧见她, 慌张道:“知柔你醒了。怎么不喊我?头还沉吗?” “好多了。”知柔看一眼红意将尽的火盆,“有点热。” “昨夜你一直不发汗,我还以为又像之前那样……” 知柔在北璃也病过, 景姚怕她难愈,陪了一夜不曾合眼。 时下把盥盆置在一边,将架上的衣物捧来,侍奉她穿上。 知柔抬手接过:“我自己来吧,多谢。” 景姚没有动作。见她剔了眼房门,适时开口:“星回一夜都守着你, 刚才歇下。” 第195章 知柔点点头,把长发从外袍里撩出来, 打量她一眼:“姐姐要不要也去睡会儿?” 两面的窗开了缝隙,晨风漾漾,乍一吹到身上,还有些寒。 缓和一阵,终于舒适了,知柔见景姚未作言语, 止住脚步:“怎么了?” 想到魏元瞻纸上的“佐证”,她眉心轻攒,“是殿下的人……为难你了吗?” 景姚稍稍怔忡,随即扯出一缕含混的笑容:“没有。” 知柔不太确定地看一眼她,两头思虑,半晌启唇说:“我如今有些私事,恐难顾及到姐姐和殿下那边。但如果你想离开京城,我可以帮你。” 景姚攥着指尖,低眉苦笑:“我一个人又能去哪儿呢……” “姐姐不是想做生意吗?我有个朋友,他如今好像对生意颇有所得,我可以把他请过来,让他授你几日。” 知柔未曾设想经商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较于当下,她认为待在安全的环境里,成事或更可期。 观眼前人面色踌躇,知柔也不勉强,说完这句便径自踱到次间。 面对宫里的探问,景姚每日都惶惶难安。知柔的提议,她自然愿意应下,紧走几步跟上去:“好。” 正午一过,星回从房间出来,才走到桃树下,就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蹲在地上,两手向前方摊着,指头微勾:“来……” 水汽般的光线曝在庭中,知柔身前十步,有一只摇摇晃晃扭动的小猫。 星回愣了片刻,眨一眨眼:“我也没离开多久,姑娘怎么……哪来的猫啊?” 听背后飘来的嗓音,知柔没忍住一乐,将小猫抱进怀里,起身答道:“三姐姐的。” 据宋含锦说,这是长离带回宋家的。长离是大哥哥的人,他带回来的一切,自然都是大哥哥所托。 但知柔看那小猫齿月未及,哪像自京外携归?大抵是他私自在城中聘的。 星回对她怀中雪团一样的生灵未起多大兴致,只关心自家姑娘的烧有无退尽。 她拢着她的胳膊往内走:“姑娘冷不冷?别站在这吹风了,快进屋。” 刚进门便把门扉阖拢,拿手向知柔脸颊、颈侧探温:“好像没那么烫了。得亏姑娘体格康健,我瞧旁人高热,都要去掉半条命呢。哦,对了……” 一面说,她埋头在房中翻找,从箱笼里捡出一册画集。 “天未亮时,表少爷曾来过,问我姑娘可安。我说您还睡着,他便让我待您醒来,把这个交给您。” 听见“表少爷”,知柔眉眼的弧度立时弯了两分。接过画集赏阅,发现与他多年前送她的版画出自同一人。 最后一幅图上,有魏元瞻的字迹,力透纸背,似含余温。 “盼佳人静养待愈,佳人可依?” 仿佛深谙她的习性,嫌昨日嘱咐不够,遂多添一笔。知柔见此,明快地笑了出来,把画集带到床头。 直起腰,思绪间再度掠过孙思仁的踪影。 据魏元瞻纸上所书:“朔德六年,孙思仁任户部侍郎,与手下一位主事曾为同窗,来往甚密。然同年,其人暴卒,士友皆赴吊唁,唯孙思仁染疾不至;八年初,常遇案消,二皇子册封东宫,孙思仁随之迁擢。” 魏元瞻曾在孙思仁的席间碰到了宋阆。同朝为官,往来酬酢,不足为奇。 但若宋阆与孙思仁真有纠葛,其枢纽,大概系于太子殿下——孙、宋二人皆为东宫近臣。 知柔从头再理诸事,万源商团所倚,或在户部;宋阆之锋,直指于她;皇后暗遣耳目、皇帝赐弓、北上两行暗算,再到宋阆设计宵禁。凡此种种,似乎皆能与皇室相联。 将门手握雄兵,帝王猜忌,兔死狗烹,这样的前例,古今史载不绝。若常家的案子亦是如此,那昔年被皇帝斩的言官,只是做戏吗? 知柔扣眉沉想,总觉得此案没有这么简单。 “暴卒……”她喃喃了一句。 星回不明所以,歪身凑近她道:“姑娘说什么?” 知柔回过头,覆睫望着地上蹒跚的小猫,握了握星回的胳膊:“星回姐姐,劳烦你帮我把它送回绝珛,我去陪陪阿娘。” 言罢便朝外走,星回连忙喊住她:“您还未服药呢!” 即见门前的人影倒回来,眼睛扫视周遭,随即踱到案边将碗执起,一饮而尽。 星回再欲张口,留给她的唯独两扇门扉,不禁纳罕道:“四姑娘真是铜铸的么……” 凌曦自见到周灵等人,心境仿佛换了一番。从前鲜出屋室,而今却坐在院中那棵木樨旁,静静地收纳力气。 樨香园的下人比旁处更加守礼,不得召唤,便个个屏息低首,令人难以察觉。 轻快的脚步声自院外而来。 凌曦偏脸,知柔大步行近,身上穿的还是早晨过来问安的衣裳。 “不是让你回去歇着吗,又怎么了?” 刚才拔座,臂弯里挂上一条手腕,耳边是知柔温煦的嗓音:“阿娘,我有些事想向您请教。咱们进去说。” 樨香园不似拢悦轩和绝珛,院中未曾植满花树,过了时节,就没有繁胜的美景了。 从窗边望出去,未开的桂树在庭中显有些孤清。知柔把窗阖上,直直坐回榻边。 凌曦的眼睛未离她片刻,折眉问道:“烧退了?” 知柔笑说:“我现在都凉津津的了。” 凌曦摸了摸她的脸,温凉的触感抵入指腹,适才把悬着的心落下。 “什么事值得你又跑一趟?” “阿娘,你知道户部主事一般掌何务吗?” 知柔开门见山,凌曦默了须臾:“怎么突然问这些?” “我在廑阳遭遇截杀之事,周姨她们一定告诉你了吧。我明白,你不愿叫我插手旧案,意在护我,可时下局势,即便我袖手,也难保无虞。” 知柔将所思剖白,凌曦的眉目由一开始的紧拢渐渐舒展,似有些接受她的话。 她方才续道:“我如今在查户部尚书孙思仁。朔德六年,有一桩主事暴毙的案子,我怀疑与他有关。但我未理出端绪,便想先由主事职司下手,看看他们在官场上是否有分歧。” “孙思仁?”凌曦回忆俄顷。 记得当年,怡国公曾至凌家为其长子求娶堂姐凌晗,伯父没瞧上孙氏的根底,便婉拒了。不出七日,孙家长子便与曲安侯府定了亲。 孙氏作风如是,其子弟品性,大抵可窥。 “阿娘知道他?”知柔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眼梢。 凌曦道:“从前见过几面罢。” 谈回知柔所问,她说得很慢,“户部主事职虽不高,然系实务。譬如军饷粮草,岁赋田册,每一笔实银实粮,都需他们催征勘核。说轻巧,倒也轻巧不得,算是一桩辛苦的差事。” 知柔望着案上朦胧的返光,眉宇轻靠,有点猜测的样子。 “在想什么?”凌曦把她的散发拨回肩后。 “凭空揣度而已,不可用。”知柔跟她讨人,“阿娘,周姨她们在做什么?你若与她们无事,能不能让她们帮帮我?” 周灵自楚岚之口,听到了知柔在春蒐遭遇北人男子追杀之事。其后禀于凌曦,凌曦遂命她们探查背后之人。 眼下,只有何敏四人在京。 得她请求,凌曦思量一阵,到底答应了。 仲夏的季节,长风营的士卒列阵操练,口中呼喝声也带着闷燥的气息。 从校场回来,魏元瞻脸上冷峻的情态就消弭了。 他步入帐内,利索地解下上裳,一径走到屏风后,将衣衫搭在桶边,进而弯腰掬了把水,将脸上的暑气浇灭。 按魏元瞻的习惯,一会儿定要去河边洗澡,兰晔遂等了等,先从旁询问:“爷,长淮来信了吗?” 此事乃魏元瞻私付长淮,兰晔未收到一点消息。 屏风后响起回应:“没有。算脚程,他该往回行了。” 说完,魏元瞻走出来,晶莹的水滴挂在眉弓,眼神显得愈发清亮。 “若四日后再无音讯,你便带几个人取道丹水镇,直往苑州。” “爷担心他有不测?”兰晔的心高高提起。肃原城的旧历,他如今回顾,犹感到心慌。 路途远,变数难料,行程延滞,也在常理。 魏元瞻未答,兰晔不再啰嗦,他抱来干净衣物,随他穿梭到河边,心神不宁地琢磨着。 待魏元瞻换洗罢,金乌被浓云遮盖,方才还铮亮的草地一瞬恢复本色。兰晔跟在他身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第196章 “爷,这是孙二姑娘遣人送来的,您……” 话未落全,已遭他一记质疑的眼风,似乎在说“为何收下”。 兰晔寻思人都派心腹把信送到军营了,大户人家的脸面,他也不敢随意替主子堕。 见他半天续不上一句话,魏元瞻直接道:“退了。” 兰晔抿一抿嘴,又自胸前取出另一封。 魏元瞻看他,简直不欲理会,摇摇头,重新迈开步子。 “这是四姑娘的!”背后紧赶一声。 云团舒散,天光一寸寸浸润开来,重染日辉的草叶像一道迷阵,拖停了朝前的乌靴。 魏元瞻转背,兰晔把信交到他手里。 他送给知柔一册画集;收到的,是一张意趣横生的图。 其上女子抱枕,安坐在碗碗相叠的“榻”上,呈慵懒休憩之态。旁边题了四个清劲的字,似在回应他—— “无有不从。” 魏元瞻笑了,拇指就画中人轻轻一抚,目光描摹多回,刚欲折好收起来,又不舍得停了停,最后纳入袖中。 …… 踩过乱生的荒草,长淮借着月光迫向深处,林中虫鸣续断,偶有风过,掠起一阵幽寒的啸声。 夜黑漆漆的,野草被长靴踏断,长淮警惕地追索折痕,到一块狭窄的空地,他停住了,把刀脱鞘。 忽然间,衣料震动之声过耳,长淮立时撤足挥刀,一张似网般的身影在面前冲落下来,他堪堪抵挡,连着往后疾退了数步。 黄谦一举未成,没有急攻,稳住身形后,目光盯在对面冷锐的脸庞上看了一会儿。 “你是什么人?跟了老子一路,喘口气都不行。” 二人相对而立,气息皆敛。月光照在长淮紧绷的背脊上,他五指收攥,不敢有丝毫缓懈。 “不说话是吧?得。” 话音刚落,黄谦如一头凶猛的野狼,蓦地向长淮攻去。 几乎来不及思索,刀锋已贴近咽喉,长淮仓促格挡,寒刃相击声在墨色中炸开,每一招都迅疾狠烈,逼得人心弦扯到极处,稍有迟滞便被冷光所袭,滚烫的血液顺伤口外涌。 刀锋掠过皮肉的瞬间,黄谦心头的压迫骤然一松,手中招式却愈发凌厉,刀刀直取要害。 终归是久历沙场的老将,兵刃交锋,长淮不是他的对手。 天地一片混沌,沙砾上点染了血腥气,黄谦愈发振奋,甚而还有精神挑衅他:“你就只会躲么?” 长淮听不进任何声音,他全神贯注,在下一刻两刀相抵时,右腕猛地内收,黄谦恰在倾前逼近,不防脚下不稳,被一股突然的力道撬了后足,刀光同时割来,他不得不踉跄着飞快后退,为避袭击,刀下意识地脱了手。 若他再警戒些,刚才那人收腕之时,他就可以结果了他。没想到他敢出此险招,黄谦胸口起伏剧烈,虽怒,却也有几分钦佩。 落在地上的兵器被长淮迅速踢开,他耗力颇巨,没功夫再与人久战,稍懈了下指腹,重新握拢,疾步而出。 …… 知柔居家两日,魏元瞻的探望之礼便连至两日。她谨守所许,托何敏等人替她查户部主事,自己则蜗居府中,或伴宋含锦弄猫,或往凌曦处叙话。 到第三天,病差不多褪净,只说话时带了一点困倦之音,恍若隔纱。 星回同景姚一道将盥洗器具和药碗搬出房门,屋内静了,知柔难免开始觉得闷。 她随手拨一拨文竹,走到院中擦拭短刀……将能做的都做遍了,仍压不住想要出门的心思。 眼望天色晴好,知柔回屋换了身便宜的行头,在马厩碰到裴澄,对他做了个“帮我”的手势,从侧门无声地出去了。 山间回荡着鼓声和兵器摩擦的声响,长风营的士卒操练有素,见令旗换,列阵行云流水。 魏元瞻看一眼天时,传令让他们回营休整。 兰晔骑马而至,讪讪道:“爷,孙二姑娘又让人送帖来了。” 魏元瞻听了先一蹙眉,念及那日在家中,母亲句句不离他的冠礼,遂疑孙二姑娘之举,或与母亲有关。 “知道了。”他没再多言,亦不收请帖,翻身上马,跟队伍一道下山。 驰到一处坡下,再往前一里便是辕门。 魏元瞻心有思虑,故没随众回营,一手握着马缰,有些徜徉的意味。正此时,余光瞟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影。 他侧首一看,随即下马,从善如流地扣住她的肩,把人带到碑石后,低眸瞧她:“你好了?” 他身形高大,此刻离得近,阴影像山一样靠过来,气息强烈地撞到她身上。 知柔猝不及防,心跳得很快,语气却仿若镇定:“本就没什么事,歇一阵便养回来了。” 很轻地推开他,调开话头,“盛星云这几日还在京中吧?” 魏元瞻望着她轻簌的睫羽,随她走了两步:“为何问他?” “有事请教。” 魏元瞻挑了下眉,有种久违的滋味抵上来,他强作遏制。 还未及说些什么,知柔倏然侧目看他,似惊讶,又似有些愉悦:“盛星云的醋,你也吃啊?” 不等他回应,她认真答道,“我是有买卖之事向他求教,生意吗,还是寻他为宜。” 听及此,魏元瞻心里的酸味到底消散,只是好奇:“你哪来的买卖?” “是我的一个朋友……”知柔顿了顿,“等事成了,我再告诉你。” 她穿着一领利落的袍子,容色英秀,声线却有点沙沙的、糯糯的,和以往大相径庭。 起先,他的心神皆扑在她脸上,没注意声音。现下入耳,魏元瞻没忍住笑了一下,见她剔眉,他连忙抿唇。 “笑什么?”知柔不解。 魏元瞻手掌在背后微微蜷握,嘴角犹噙一丝涟漪:“没什么。” 知柔端量他片刻,瞧他丝毫没有松口的预兆,撇了撇嘴,信步走向马匹。 越影同小骓偎在一处,鬃影交错,窄道上空无一人。 魏元瞻是觉知柔的声音,好像刚起来。这样的话叫她听见,多少有些轻佻。 知柔越琢磨,越想向他讨个答案,定足转身,腰间忽然一紧,给他搂到了胸前。 第148章 骄满路(十) 你所欲所求,我一定会帮…… 知柔讶然抬眼, 魏元瞻已低下来,酥麻的触感贴在唇上,来回轻轻地吮咬。 她心脏鼓噪, 却没有丝毫推拒,似乎已经习惯或是享受这样的事,任他在唇间撩拨, 手掌隔着衣料揉抚她的腰脊。 唇舌纠缠的细微声响令空气变得粘稠, 知柔被他亲得心口发颤,说不清是难受还是舒服。 到最后, 失控的感觉再次袭来, 不由在他胸膛一推,从即将把她淹下去的情念中挣脱出。 魏元瞻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边带,像一只心满意足, 且不许她逃离的狮子,声音还狭着几分方才的炙热。 “你来找我,总不能只为了盛星云。才见到多久,不准回去。” 末尾那声说得又低又快,有点霸道,可牵握她的五指十分温柔。 知柔顿了一霎便收拢指尖, 抿了抿湿红的唇:“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下来?方才我看见你的人回营了。” 先是一窝蜂的马蹄声自山道涌下,继而看见了兰晔。她上前叙旧, 自然而然地提到魏元瞻,兰晔偏身示一示身后,说主子就在后面。 听她问,魏元瞻想起母亲和孙家,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转首对知柔说:“你想上山吗?” 知柔怔了须臾, 看他没回答自己的话,也未言其他:“好。” 此值夏日,草木并茂,天地皆被青色所染。 两骑快马相继在一处山亭旁缓速,知柔下马,把缰绳系去石桩,进亭向下眺望,清风吹动她的发丝,飒然间又添几许快意。 脚步声近了,肩头忽然落下一层衣物,魏元瞻的手在她两边停了一下:“别着凉。” 他有于鞍畔挂衣的旧习。一路策马至此,身体的温度骤然攀升,陡然站在风口,真怕她再烧起来。 知柔顺手拢过领沿,眸中是纵马残存的畅快:“你不知道,我在家快闷‘死’了。星回姐姐叫我服药,我都一口灌下,只盼精神早复,再也不要染疾。” 那幅铺满药盏的画在脑海中荡开,魏元瞻构想她养病的样子,没忍住噙笑。 正欲逗趣她,不防碰上那双润亮的瞳眸:“对了,我好像没见到长淮。他跟兰晔不是形影不离吗?” “我让他去苑州了。” 记得上回魏元瞻说过印章和猜测,知柔慢慢点头。 第197章 大概是苑州地牢给她的印象过于强烈,她侧目望向他的脸:“长淮是哪日起行的?” 魏元瞻说:“这月初六,你来侯府的那天。” “初六……十几天,他应该快回了。” “嗯。”魏元瞻抿唇。 察觉到身边人隐隐传出的忧虑,知柔腾出一只手钻进他的掌心,牵紧了,稳定而持久的跳动抵着肌肤。 “可有他的音讯?若久无回报,其实我可以沿他所行,帮你探一探。你们不是也到廑阳找过我吗?” 魏元瞻心脏微微一缩,低头看向她。 她不曾移目,眼睛在阳光下汲着一层若水的金环:“嗯?” 半晌,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覆盖她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两下,而后收回去:“若再无消息,我会让兰晔带人去找的。你别担心。” 别担心。 这样的话,她听他说了多少次? 知柔不觉把眉轻攒,坚定的语调,却像稚子般冲他稽察:“你所欲所求,我也一定会帮你。你能时刻记住吗?” 此言过耳,魏元瞻怔忡片刻,看了她很久。那样的眼神饱含情意,也隐忍克制。 最后他笑了一声:“好,我记下了。” “不许忘。” 魏元瞻再见到长淮是六日后。 外头的天灰蒙蒙的,下过雨。兰晔搀着一个形容狼狈的人走进军营,靴子踏入水洼,湿泥飞溅。 魏元瞻打帐中出来,余光撞到一行并靠的影子,疑惑之后,随即阔步而去。 天阴,他欲核查长淮的伤势,便费了些时候。 眼瞧主子不言不语地巡睃自己,刚才的见礼声,他定然也没听见,长淮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声音低哑:“爷?事已办妥,我……” “往后这种事,不会再令你一人去了。是我轻率。”魏元瞻倏然开口,阻断了他后边的话。 长淮微愣,大抵承袭了侯府男丁的不善言辞,竟半日应不上一个字。 所幸军医赶来,瞅他被血染脏的衣袍,皱眉连连催促:“快,快扶到里头去……” 这些天,知柔日日差人探问长淮归否。是时,裴澄如约而至,等了许久才见到魏元瞻。 再回府给四姑娘复话,她终于露出一枚俏丽的笑,握住手中信笺:“好,谢谢你。” 阖府上下,唯四姑娘最喜言谢,庭中的灯影落她眼梢,裴澄咳嗽了一声,转开脸:“没事儿……” 得了准话,知柔为长淮提着的心总算落地。回到自己房中,拿上账册,携星回去了冯宅。 对知柔带人来此,苏都已经习惯,他一如既往地不现人前,由老仆将她引到屋内。 星月如拭,一抔月光随门启而入,又在她走进来后,一点点漫了出去。 苏都大马金刀地跨坐,俨然是从前草原将领的姿态,知柔弯唇一笑:“你还是这样让我觉得自在些。” 她的打趣,苏都没应得上,待她坐下才问:“你那边可有收获?” 知柔神情如常,握盏呷了一口:“我大概知道当时截伏我的北人是谁派来的了。” “到廑阳之前,我曾在苑州停留了几日,身侧羁押一名北人俘虏,不过囚于苑州地牢一夜,第二天便死了。我怀疑是苑州守将张奉霖所为,却并无实据,兼彼时,我身边仅十余人,怕对峙起来难以收拾,只得仓促离开。”她落盏续道。 在廑阳酒楼,知柔曾对他提过截伏之人,但省去了其中枝节。眼下闻言,苏都目光专注。 知柔不紧不慢地说:“前不久,魏元瞻派人携一私印去了苑州,所令之事,张奉霖照行无违。那枚私印,乃当朝户部尚书孙思仁所持。我猜当初在地牢里,张奉霖定是从那俘虏之口撬到了什么,或涉孙思仁。官官相护,遂杀之。” 在听见“孙思仁”三个字时,苏都眸底划过一线烁动。 知柔自袖中取出一物,递与他:“当朝户部尚书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我也好奇——直至我见到这个。” 何敏受知柔所托,暗查在朔德六年暴毙的户部主事。其人姓温,无妻无子,生前机敏好交,身后,丧事不由同僚、宗族设祭,却为一曲坊女子治棺操办。 何敏等人历经周折,寻到当年女子,与其周旋多日,方打听出温绍出事的前二月,曾付她一册账本,令其妥善藏好,言此物乃他的自保之符。 他死后,女子难免生惧,亦为他感到不平。丧事既毕,原打算携账册求助于人,却不知可托谁手。两年后,有男子为她赎身,她便离开了京城。 苏都翻看手里的账册,未见郎中签署,亦无官印,显非正本。再翻数页,忽然发现有些款项旁点了一笔朱痕,更有两页衔接不续,中间似有所缺失。 他眉头微拧,就听知柔压低了声音:“既为抄录私存,纸上的暗记,想必是他刻意留下的。如果逐一核查,大抵能翻出来——” 停了片刻,视线相对,她一字一顿道:“军饷有误。” 册中所记,尽为战时所拨军需。克扣军需乃杀头夷族的重罪,若当年常遇知其所为,那孙思仁欲除掉他,便动机昭然。 在春蒐上见到知柔,孙思仁大约惊恐之至,彻夜难寐,遂于她离开时,令人截杀。 苏都眼神骤警:“此账本,你何处所得?” “放心,是何姨她们去办的,我一直坐在府里,不会惊动任何人。” 知柔嘴角无声地一翘,有些邀功似的得意,然而只是须臾便收复了,苏都几乎认为是错觉。 “你查到了什么?”她问。 苏都阖上账本,静道:“宋阆背后之人是太子妃孙氏。” 知柔怔然俄顷,复想起他方才听见“孙思仁”露出的神情,思绪逐渐明晰。 无怪宋阆近日再无动作,以苏都之能,既探得太子妃一节,定然给宋阆添了几分事端,使其无暇再盯着她。 跳跃的烛影照在窗上,知柔端详着对面的脸,语气略轻:“你有何打算?” 他一反常态,将账本置于案面,倒劝她:“不急。” 知柔打冯宅辞去,上了马车,眉心不自觉地收拢,星回见状开声:“姑娘在想什么?” 她适才醒神,眉宇慢慢舒展,肩往后靠:“我在想……时间好像真的可以移人心念。” 这几日,盛星云连连上门与宋祈章叙旧。明着是昔年同窗会话,实则是四姑娘为了景姚,专程请他来的。 四姑娘跟盛公子才是实打实的朋友,翻起闲篇儿,能从白日谈到晚上。星回曾于他教景姚之隙,闻四姑娘问及画事,他表现得漫不经心。 私以为四姑娘眼下想的是盛公子,星回在旁边说道:“盛公子应是事务缠身,故无暇落笔。您上回赠他的那把绘以猛虎的折扇,他不是很喜欢吗?每次来都拈在掌中。” 车厢内,星回的话音“瓮瓮”起伏,知柔听得懵了,良久垂眸失笑,低唤了一声:“星回姐姐……” 见她如此,星回忽有些窘,耳朵一下子热起来:“我说错话了吗……四姑娘。” “不是。”知柔抬起头,车帘泻入的微光闪在她眸底,笑容清和,“想不想用宵夜?” 次日,一声惊雷乍响,雨丝密坠,庭前只余一片灰白。 知柔立在房门下,看雨势铺张,溅起的凉意侵入衣襟,蓦然又思及苏都。 孙思仁之事,需再加查证;皇后对她的盯防,究竟是为己遮掩还是为太子妃;当年的通敌信出自何手。诸此种种,若要翻案,必取实据,然而苏都却让她静候。 他又要一个人去做这些了吗? 知柔抱臂不语,景姚跟出来,温声道:“这雨下了两天了,不知何日放晴。” 知柔循声罢手,转过了视线:“景姚姐姐。一会儿盛星云到,我就不陪你过去了。” 她待要张口,知柔微笑着握了握她的肩:“不用怯,他是很好的人。” 相处渐久,景姚自然发觉盛公子同知柔一样,待人亲和,倒是并不惧他。不过见知柔若有所思,欲替其疏解罢。 是时,瞧她错身朝前,景姚连忙问道:“你要出去?带把伞……”回屋掣了一柄,递到她手中。 知柔道谢,随即撑开伞,一径踏入雨幕。 宋府前院植了一株百年的古松,雨滴敲打松针,垚垚作响。 经过庭石,视野内幌进一拢蟹青色的袍影,知柔手腕一抬,那人的全貌暴露在移高的伞面下,正是苏都。 他随邹管家行近,驻足了片刻:“宋四姑娘。” 知柔愕然止步,与他还礼。 擦身而过时,他微微侧身,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有话和你说。” 只此一句,知柔在二人离开后,掉身至平桥边等。 第198章 雨势见小,毛雨珠子密铺在石栏上,汇聚接纳,成一股短流淌下去,渗到塘里。 知柔收起伞,拂一拂沾湿的衣袖,池塘荷叶蓬覆,水纹递进。清楚苏都与阿娘见面之后,必循书房原径出府,此地断难避开。 知柔等了很久,见他来,她旋即行上去:“什么话?” 苏都面若不解,她轻抬眉弓:“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似乎才应过来,他转面望她道:“会使枪吗?” 不料他所问,随行的脚步稍停了停。 昔年在起云园,知柔向魏元瞻学过一段时日,算不上趁手,只道:“略通一二。” 苏都并不意外,边走边说:“来冯宅,我教你。” 这番对话远远偏离了知柔的预判。她原以为他今日来此,是欲同她商量后边如何行事,没想到他兀然谈起枪,还要授她。 知柔几步跟上去。 晴光隐现,映出他浓烈锐气的眉眼,觉察她的注视,他睇目过来:“怎么了?”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没有。” 知柔默了一刹:“什么时候?” 见他驻足挑眉,她重新表述,“你要我去学枪,什么时候?” 苏都未作思忖,直接答她:“明日辰时。枪法不易习,你要有点准备。” 确如他所言。 知柔辰时到冯宅,习至日落归家,如此反复三日,星回在旁看了直觉心疼,口中不迭喊道:“冯公子你仔细些!我们姑娘有伤!” 庭内,知柔足跟一顿,才稳住身形,垂目调息片刻,眸色不改道:“再来。” 这两个字,苏都听了无数遍,她对自己有底,他当然不会违她的意。 日头毒辣,衣袂间皆似起火,知柔屡屡倒下,又屡屡握枪爬起。 当初应他之邀来学枪法,不过为探其行,未料久违的驯服之感触上心头,恍若重临在起云园的旧日。 星回鲜少观知柔习武,此刻扼眉拧袖,知四姑娘是个主意大的,根本劝不成,索性去寻冯宅管事,避到厨房给她炖骨汤。 炽阳渐淡,笼罩在地上,宛如一条鹅黄色的薄纱。知柔脱力躺在其中,大口喘息着。 倏然一截枪尾入目,她的视线循其上移,苏都执枪下视着她。 薄辉枕落其肩,同样的画面,知柔顿时忆起大哥哥拿枪锋对她的那幕,不由轻滞。 苏都见状蹙眉:“起来。” 她依言抬手,握紧了枪杆,苏都略一施力,她借力从地上起身。 拭去额前碎发,知柔明烨的眼眸黏在苏都脸庞:“你常年在北边,是跟谁学的枪?为何要授我?” 他顿了一顿,答得很轻:“教你的那几式,是父亲的枪法。” 他八岁跟着伯颜,修骑射,练长刀,无机会碰枪。及归京后,父亲旧属将所藏常家枪势图赠与了他,方得承习。 飞鸟栖落枝桠,夏风褪了几许闷燥。 苏都偏身望向知柔,灼亮的眸子逐渐润上一分亲和颜色。 “阿娘生下你之后,我时常盼着你快些长大,想将我会的,悉数都教给你。但我发觉……你好像什么都会,只有这个,大概是我唯一能授你的了。” 这话出自苏都,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柔意。 知柔手指蜷屈,稍顷,她含笑说:“我并非什么都会,但我什么都能学。” 苏都听了颔首:“很好。” 踱去一旁兵架,将长枪横卧,背后跟来脚步声。 “那件事,你如今仍无打算吗?” “再等一等。”他淡道。 知柔从后面走了上来,定定地看着他:“那夜在阁楼,你言辞间一副寸阴难舍的模样,现下又在等什么?” “你不是说行事需要证据,”苏都侧过身,道,“我在等它。” 这话不明不白,却使知柔一愣,脑子还没理清,就见他踅足过了洞门,懒声丢下一句:“去用饭吧。” 傍晚与冯公话别,知柔换了一领干净衣裳,明眸如洗,淘顽与谦卑兼具地冲堂上作揖。 “连日叨扰,多谢冯先生不嫌。待明日花肆开,我去替您择一盆山茶可好?此花岁寒不凋,望先生见之喜悦,日日开怀。” 冯翰笑道:“承柔姑娘吉言,有心了。” 苏都立在主位侧,很是一副驯良之姿,知柔多瞧了他几眼,复道:“那冯先生,二公子,我今日就先告辞了。” “去送一送。”冯翰转面蔼然地望向身边人,苏都点头应下,把知柔送至门外。 自打见到这位冯二公子的真容,兼睹他几番挫折四姑娘,星回对此人的好奇瞬间全消了。 听四姑娘与他道完话,她跟着上了马车,回顾白日不断的“再来”之景,疑困道:“姑娘还要学多久?您从前不是最怕枪了吗?” “我也说不准。”知柔腰背倚着车壁,只答了她第一句话。 之前见枪畏怯,是因为大哥哥;但今时在冯宅的种种,令她感到一股陌生的欣愉。 星回再要启唇,见四姑娘睫羽低覆,休憩的模样,便抑下了,小心地把窗叶一落,断开街上的嘈杂。 进了琉璃街,马车陡然一刹,星回随势向旁倾去,胳膊上摁来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扶稳。 裴澄的嗓音隔着车板传来:“四姑娘,前路受阻,我下去看一看。” 知柔松开手,观察星回片刻,瞧她无碍,便重新靠回壁上。 外间撞入絮絮的人声,光影绰绰。 正此时,车帘由外猛地一掀,闪进来一个玄青色的人影。 知柔本能侧避,同时将星回掣到车角,一只手拽下短刀,连鞘划向来人。 朦胧的光晕下,尚未瞧见面孔,对方毫不抵抗的作态和身上似有若无的皂角香气,令知柔手劲一窒。 帘幕落下,遮住了车内情形。 鞘端正对着男子襟口,仅离一寸。 星回心跳疾烈,在看清来人后,语无伦次:“您、魏……表、表少爷!” 第149章 骄满路(十一) 我仰慕她。 “你父亲之意, 是允你回到边关?”盛星云执箸的手一顿,对魏元瞻所言,显得十分惊讶。 高弘玉几番上表, 连陛下昨日都亲诏魏元瞻,问他对此何见。自然瞒不过魏侯。 “嗯。”魏元瞻眼皮微抬起来,“但陛下尚未应准。我已修书给高将军, 询西北实情。” 盛星云攒眉道:“草原人真似条疯狗……”多少年了, 还死咬着北陲。 他把刚呈上的乳鸽,搛了几块到魏元瞻碗中, “这些事, 你同知柔说了吗?” “还不曾。” “也是,没准儿的话,就先别告诉她了。”说着, 盛星云轻笑一声。 “之前……你跟贺庭舟闹的那回,你父亲不是让你回江东吗?那时知柔问我,你可喜江东,我说‘怎么不喜欢,能脱离他爹爹跟侯府的地儿,都比京城好些’。说完瞥见她的脸色, 灰溜溜的呀……” 夜晚的风过窗而入,魏元瞻听着他的话语, 依稀记得三四年前,知柔在起云园说了一番奇奇怪怪的话,是在留他。 不由得弯唇,待记起一事,道:“她托你照拂的那位朋友,人如何?” 盛星云想了想:“挺好的, 就是礼有些大,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内廷出身呢。” 魏元瞻闻之默然。 稍顷,他随意往窗外一瞥,视线久驻。 盛星云伸长脖子向楼下眺:“瞅什么呢?” 但见他眉宇极轻地蹙了一下,回转视线,从案边摸刀起身:“今日算我账上吧,长淮。”眸光自案头一掠,复赞了句,“扇子不错。” 长淮闻言颔首,留下与酒楼会账。 盛星云听得愣了愣神,把那平开的折扇重新拾起,扇上虎目如电,生气逼人。 出了酒楼,魏元瞻目光凝着东边,吩咐兰晔:“去将他们拦下。” 街上火树银花,车马络绎,五六个着青的男子穿越人流,紧跟着前头一乘素饰马车。 侯府家丁怎会跟着四姑娘? 兰晔心中不解,方欲趋前,忽闻喧声骤起,似前边车马相撞,扰了行途。 宋府马车随之缓缓停驻。 魏元瞻的视线只在兰晔身上投了一瞬,便径自追往车前。 刀柄撩开帘子,外面的光一透进去,就见车内的人手过腰际,掣下短刀。 心知自己此举惊了她,魏元瞻登上马车即克制住,一动未动。 泠冽的袖风扑过来,知柔的鞘端于他襟口一寸处猛地停下。 四目相对,知柔禁不住愕然。 另一道声音自她肩后响起:“您、魏……表、表少爷!” 魏元瞻擒住知柔的手腕,很快地说:“跟我走。” 第199章 喧嚷还未休止,行人们各种怨喊,步履纷沓,前后阻塞不通。魏元瞻带她进了边上的窄巷,一径绕到韵柳河。 见身后无人跟来,他轻出一口气,脚步渐缓。 知柔平了呼吸,站定在树影里,频频回顾:“为何要跑,有人在追我们吗?” 魏元瞻抿了抿唇:“是我母亲……” 在他与魏鸣瑛和谁交游之事上,从小便受母亲约束。他无拘惯了,倒是不妨。可适才见侯府随从尾于知柔车后,略一思忖,便料他们是获母亲授意,来请知柔入府。 记起当年盛星云在侯府所受冷落,他心中犹存愧意,不愿令旧事再度重现,片刻道,“我日后再与你解释。送你回去么?” 灯火弥漫,明月高悬,水面被光映照得似鱼鳞。 知柔练了一天,本不肯行路,得见此景,竟拉他迈上虹桥:“走这边吧。” 以往相握,魏元瞻总是把指尖都叩实了,牢牢包裹她每一寸皮肤,今夜的动作始终很轻,他扭头看她:“你的手怎么了?” 她掌腹缠了纱带。 闻言,知柔随口道:“我这几日在跟苏都学枪,习武吗,小事。” 欣赏了一会儿桥下的楼船,她转过脸,正撞着魏元瞻深邃的眸子,语气颇温和:“怎么突然想要学枪?” “他想教我,我就应下了,左右无损,还能盯着他的举动……他近来好似真的不急查案,我倒有些看不懂他。” 周围游人熙攘,既处其间,便没再谈论案子。至一方食摊,知柔因过度疲累稍缓,寻空座坐下,要了两碗馄饨。 “侯夫人是不是想见我?”她抬起脸,那双棕褐眼眸平视而来,轻易将人呼吸摄住。 “我不太擅长跟贵人打交道,但如果她想……” “往后她不会再用这种方式来接触你,我向你保证。”魏元瞻截断了她的话。 知柔微感诧异,随即笑了声,眼角挂着稀松平常的情态:“这也没什么啊。” 与此同时,摊主将馄饨呈上来,知柔轻声道谢,搅了搅调羹。 街边摊席,每桌相邻不远,声若高些,旁人言语尽可传入耳中。 魏元瞻太过安静,知柔侧目瞟了一刹邻座,敏感地挑眉:“怎么了?” 周遭闲谈字眼,听来听去,不外乎“异族”、“边关”。 魏元瞻缄了俄顷:“有传言称,北璃正在集结兵马,意图南下。” 他声音低,知柔纳闷地簌睫:“尚未满半年,北璃诸事已经平息了吗?” “北璃新君手段果决,如今部族皆受其制,陛下……”他微垂眼睑,手掌在膝上收拢,斟酌措辞。 每年秋冬,游牧之族为夺积粮,南侵屠掠,知柔已不以为奇,只是未曾想到,草原息甲未久,竟锐气已复。 听魏元瞻的意思,她似有所察,唇角动了动,指节在羹柄上慢慢收紧。 半晌,忽然抬手把衣领里的玉符摘出来,递到他面前,唇边带一丝笑。 “物归原主,避疾平安。” …… 约莫半个时辰后,魏元瞻归抵侯府,照例去许月清处定省。 魏景繁仍有余务缠身,坐了一阵,拔座起来,走到门下略停。 魏元瞻随他而出,见状亦止步。院中的梨花被风震颤,盈落了一地。 “这几日都住家中?”魏景繁问道。 “是。” “也好。” 他侧身望向门扉。自魏元瞻领了荣清郡主府的案子,许月清便一直悒郁。他劝慰无功,反惹她嫌,倒不如儿子在身畔来得令她舒坦。 “同你母亲好好说话。”魏景繁收回视线,交代了一句,撩袍而行。 伴随足音迈入,屋中灯影几番变化。 及至魏元瞻落座,许月清抬眉瞟他一眼,翻了翻袖子:“怎不回自己屋里?天暗了,我也要歇了。” 魏元瞻轻声道:“还请母亲日后勿再忧我的私事。边关未靖,儿子尚无娶妻之意。” 若不提也还罢了,他一提起,许月清的脸色立时寒了两分:“你是不思婚配,还是不愿娶那孙家二娘子?她的家世、才情、样貌,究竟哪一点令你看不上?” “孙二姑娘才貌并举,诚难寻瑕,只是儿子一介武夫,笔砚无长,更无雅趣,实非其良配。” 他这般推辞自贬,许月清听了尤不舒服。想到今夜派去请宋知柔的人无功而返,且言曾见到兰晔,怎不知其中必有魏元瞻的手笔? 他来时,房中的仆婢尽被令退,现下却是便宜。 许月清鼻中微哼:“那宋家的女儿呢?打我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她绝非温顺之辈。娶妻娶贤,这样的道理你也要我来教?当初为了她,你离京北上,如今又不肯久留京中,难道她宋知柔,甘愿随你去西北那苦寒之地待一辈子吗?” 话声掷落,案旁的烛火为之一斜。 魏元瞻身形高昂,投在壁上的阴影相较从前,有了愈加成熟的威势。 “当年离京,是因为我明白了父亲所言——权柄不及,许多事,纵有心亦不能左右。若留在京中,儿子所立之高根本不足以见远。京城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我愿去西北。” 他顿了须臾,谈到宋知柔,面容格外坚定。 “至于知柔,她的确不是温顺之人,但我也不需要一个对我百依百顺的妻子。她聪慧、机敏、不畏强御,我仰慕她。” 一席话落在许月清耳中,十分悖逆,她呼吸急促,道:“糊涂!你乃侯门公子,祖上累世簪缨,若当初留在京中潜心科考,何愁仕途不广?登上你所企之位,不过稍耐时日罢了。你当时火急火燎地跑去军中,不就是为了一个女子?” 而今,她不肯宋、魏两府缔姻,他便要返兰城,不是为了气她又是什么? 这一句,许月清没有出口,可她的情绪在灯火之下,平直地流淌出来。 魏元瞻与她安静对视,从始至终,他的态度都笃定、沉着。直到此刻,方才自眼底泻出一缕失望。 “我当初想要什么,您根本就不明白。” 此言过耳,许月清胸口陡然一涩,那股凌人的气焰霎时从肩膀滑落,反生出一些委屈。 她沉默地看他良久,终是把心软了,低声道:“元瞻,我只是希望你远离疆场,免蹈你祖父的旧辙;娶一个与你家世才学相衬,能辅佐你仕途的妻子——这样不好吗?我知你在军中受苦,功劳也来得不易,但自古军将久不过文臣。你听母亲一句劝,行么?” 站在她的角度,这番话已是平静讲理。魏元瞻理解她的忧思,却不肯因旁人之念,于己欲退让。 他站起来,垂眸温声道:“还请您往后,别再去找知柔了。您不是说过,若有一天我能做得了侯府的主,那么万事皆由我定。” 许月清不及回神,只闻他的嗓音一字字跌落—— “我会等到那一日,亲自上宋府求娶。” 说完,他如常行礼,“请母亲早些安置,元瞻告退。” 冯宅内锵锵作响,时间流逝得很快。 知柔前几天还神气爽朗,今朝练了一个时辰,抱枪站在树下,目光着地,俨然心不在焉。 苏都睇她一刹,温润的白玉撞进眼眶,绛线轻缠。他见了多次,时下随口道:“哪里求的?” 知柔这才心神回转,覆睫一看,把玉符掩在了襟里:“……别人送的。” 魏元瞻昨夜不肯收回,她无法,只好重新戴上。 直身迈开两步,昳丽的脸庞浮起了犹疑:“你说北璃如今的可汗,会是恩和吗?” 苏都听见这话直截答道:“除了他,何人堪比。” 下晌的阳光淡而不烈,浮尘在光中缓动。他走进斜辉,侧目观知柔的神色:“想什么?” 她心念混沌,闻言凝眸望着他,许久才道:“你要的证据,可曾得手?” “还差一件。” “需要我做什么?” 苏都依旧淡淡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等待永远比忙碌更噬人心,幸而有枪剑为伴,日子不算太难受,可叫她继续等,知柔不自觉拧眉:“你这样……让我很不安。” 他似乎早有打算:“待事毕,我会将它们都交到你手里。如此,可能安心了?” 水一样的光浸染在苏都脸上,二人衔目而视。她看他的眼神,与平素有些差别,带着复杂的情感。 “你不会骗我吧?”知柔挑眉。 苏都调开视线,低下了头:“几时有过。” 她想说怎么没有,可望着他,脑子里突然回顾了一遍两人所经种种,好像除了隐瞒,他是不曾欺她。 “阿娘想你,你今日会去宋府吗?”知柔转开话题。 苏都回道:“好。” 第200章 几场雨过,日子一翻入了季夏,暑威正炽,蝉噪满树。 知柔接了何敏的信,天一亮便从角门溜出去,打马至南巷老宅。 何敏迎她进屋,升起的熹照随门洒入房内。知柔揭开蜡丸阅罢,抬额问:“此消息准么?” 她终究未循苏都之言,在府里静候。觉察他对自己或有欺瞒,当夜便复托何敏,令其等去查私账标记之处是否有异。 何敏垂眼道:“姜戌她们亲自去玉阳一带探了,账上所列工事皆无实迹,而地方薄册多有夹纸重书之痕。” 如此说,温主事册中朱笔所点,尽为户部克扣、所贪之饷。积年累月,款项颇巨。 知柔听后,敛眉思量了好一会儿,方站立起身,复闻:“姑娘,还有一事。” 何敏续言,“周灵来信称,万源商团所倚之人,确为孙家。” 知柔回到宋府,阳光炽盛。 裴澄早起见马厩内空了一槽,心知是四姑娘携了出去,眼下候至她归,他顺手地牵过缰绳:“四姑娘,星回到处找您。” “星回姐姐?”知柔眉棱微抬,信步随马蹄走了一段,待它被隔入马间,她将粟饼掰开,“可知她寻我何事?” 小骓伏首而食,鼻息微动。 裴澄摇头:“不清楚,但她瞧上去……挺着急的。” 及此,腕间倏然缚来一道巧劲,四姑娘未喂完的粟饼全落到了他的掌中。 从角门去拢悦轩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知柔一路行来,但瞧家下言笑俱收,神情间多有愁色。 她心内存疑,等见到星回,入目的画面与她设想倒不十足相似。 院中景姚一众正在洒扫,星回持帚立在门下,见到她,连忙小跑过来,把竹帚背去身后:“姑娘用过朝食吗?” 家常之态,知柔不禁看她一会儿:“裴澄说你寻我,是什么事?” 星回瞄一眼邻院,悄声道:“是三姑娘……”顿了顿,“也不是,是边关……” 逾月前,陛下密遣人赴郸城一带,暗查北璃细作。至五月末,探骑于绥州界碑旁发现了一具异族尸首。 其人年约三十,发结多辫,乃北族之制。首级虽被割下,一双棕色的眼睛却仰着上方,瞳眸亮得恍如有泪。 消息传至京师,与之并至的,还有一封北璃国书。 上称可汗之兄失于两国交界,遍寻无获,后闻迹入燕,为人所擒,遂遣盟国使节执国书来讨。 北璃新君之位,本夺于其兄;今朝借端问罪,明眼人皆识其意——不过为兴兵,借口罢了。 自岁初开春以来,北璃部族屡扰边境,陛下以社稷为重,容之再三。至此,已无可忍。 六月初,诏令飞传西北,诸部闻令整军,风起朔野。 知柔听闻这个消息,许久才想起来——四月,在廑阳永宁巷,她看见了一个戴兜鍪的青年,轮廓极为熟悉,恍惚是北璃十七王子。 一丝风吹过,庭院的树荫微微翻摇。 知柔未再言语,眸底蓄着些惊疑。 阿拉木苏……死了吗? 第150章 骄满路(十二) 她知道如何跨越界线,…… 魏元瞻生辰当日, 知柔送了他一只狐狸。 兰晔是第一个见此贺礼之人,待呈给魏元瞻,口中犹嘀咕:“四姑娘这是何意, 祝主子……性狡如狐么?” 长淮听了神识一晃,忙夺过贺礼把门关上,将他隔在屋外。 房中, 魏元瞻正坐窗边读高将军回信, 眼梢微微一抬,偏目望向朝他移近的赤狐。 毛色莹润, 双眸警觉。 他看了一会儿, 忽然想起马车里的那番对话。 那一日,他在起云园为盛星云的长兄饯行,酒饮多了, 偏逢兰晔将知柔请来,赐他半场荒唐梦。 待坐进车厢,知柔转口问他:“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之前欠你的回礼,我打算一并补上。” 他想了想,唇边泄一丝笑:“四姑娘能屈尊来贺, 我便受宠若惊了。” 这是调侃从前她总跟着宋家兄妹行事,不肯踏足侯府。 稍顷, 明亮的顽意浮在知柔眼中:“那我给你猎只狐狸好了,衬你。” 思绪退回当下。 魏元瞻轻笑出声,继而爽朗地“赦”了兰晔:“让他进来。” …… 冠礼择了吉日,定在六月十五。 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散着蓬勃的花香。 知柔一早起身走到樨香园,见凌曦候在门下, 光耀她面庞,情态柔和:“快进来。” 窗外的木樨叶色正浓,一大片斑驳的日光掉在窗沿上,凌曦朝床头弯腰,话却对着后边问道:“还未用朝食吧?案上有你爱吃的糕点……” 知柔定足未动,一会儿扫量案上的点心,一会儿向内室瞟望,等脚步声往外行来,她立马站直了,看见凌曦手里攥着一只木匣。 很快,那只木匣被递到了她面前:“这是琛儿给你的,贺你十九生日。” 她愣了愣,接过的同时惑然开口:“他怎么不亲自给我?” 说完便意识到,苏都大概觉得别扭吧。起先在冯宅,他忽然操起“盼着你快些长大”的言辞,令她滞了好一阵。 凌曦仿佛明白什么,并未启声。 知柔揭开木匣,一副垂珠耳饰静落其中,她目光被此吸引,耳畔跌入一声:“可要试试?” 知柔虽喜绮丽,然对钗环一途,鲜少用心。时下挑起耳坠,摸索着往耳垂上扎了扎,弄得双眉紧拢。 凌曦见状,忙止下她的动作:“你这看来是要重新穿。罢了,以后再戴。” 替她敛饰入匣,复道,“周灵她们说,想为你做几样廑阳的菜式,叫你晌午过去用。下晌你还要到魏家观礼,来得及吗?” 知柔默不作声地凝了木匣良久,方抬起眼:“来得及。” 男子冠礼,一般少有女宾。魏元瞻的生辰与冠期仅差五日,前日未宴请亲友,后面这趟算是补给他,连盛星云都得了侯爷邀帖,更遑论与侯府沾亲的宋家。 知柔走入席厅时,先瞧见了一身华服的宜宁侯魏景繁。 她见到侯爷的机会实在不多,往岁年节上,她随姐姐前去拜见,侯爷总是含笑待人,而望见她时,那双眼睛会露出一点不一样的迷茫。 魏景繁应该感觉到她在看他,不久便转过头,与前来道贺的人还礼。 宋含锦摸了下知柔的胳膊:“四妹妹,我们坐吧。” 等冠礼开始,魏元瞻步入厅内,他穿着一领素色长袍,神态矜敛。 于兰城重逢的第一日,知柔明显觉得他长大了,眉眼还是熠亮的,身形轮廓成熟了许多,格外硬朗。 此刻,他三加其冠,衣色递深,肃然的威仪越发体现出来。知柔在席间遥视,久未挪开目光。 直到礼成,侯爷于凉亭设宴,二人才近距离地见到彼此。 知柔站在廊檐下,一袭青衣,两只手微微背在端挺的腰脊后,靠得越近,便能看清她耳旁垂着玉饰,缓慢摇动着。 “长谦。”她念了一声,那两个字从她唇齿划过,透出一种独特的况味。 须臾笑了笑,“这样唤,倒像是另一个人了。” 魏元瞻盯着她颊侧润亮的垂珠,半寸不移地看了好一会儿。 知柔有所觉察:“你在瞧什么?” 一语即出,手腕蓦地贴上灼热的掌心,注着一股温和的力道,把她带离宴席。 长淮和兰晔守在角门,见他二人,知柔并不惊讶,然一出来,盛星云的马车抵入眼中,她不由得怔愣片刻。 “你们是……商量好的?”站了一站,她问,“要去哪?” 盛星云昨日得魏元瞻请托,答应观完礼就跟长淮辞到府外。 夕阳未尽,贪恋地拂过屋檐。他和魏元瞻稍一对视,向知柔说道:“雪南先生给你埋的酒,想不想尝尝?” 穿过熙攘街市,到起云园,风里飘来荷香,月辉满照。 园内的豪仆执丝灯相引,一径转下游廊,见庭中石榴正盛,花开如丹焰。 知柔走得很快,好似要拆一件多年前就该属于她的礼物,颇显兴奋。魏元瞻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嘴角漾开一许涟漪。 石榴树下,已有仆从在挥弄钻铲。 这样私密的事,知柔自觉无需旁人代劳。不知与人说了什么,只瞧那些家下纷纷退开,将钻铲递到她手中。 盛星云观此待去帮忙,被魏元瞻拦住了:“让她来吧。” 他目视知柔,眼睛里凝着些喜她所喜的神色。盛星云见他认真,便如往常一样听从了他的话。 幸好,这样的“袖手旁观”不曾久延。 她掘了尺余深,倏然一声清响自铲上震荡过来,手下微顿,拨去湿泥,一角青釉自其中显露。 第201章 盛星云松了口气,适才与她搭话:“记得我表姐出阁,姨父也从地窖中取出了十几坛女儿红。”想了想,“头回见你,我还以为你是雪南先生的女儿。” 知柔闻话翘了下唇,一面将酒坛摸出来,间或顾他一眼:“难怪你要找我说话,为了拜师么?” 魏元瞻上去接过她怀中的酒,顺势将备好的巾帕递出。 盛星云抬手令人搬来酒具,走到石案旁:“我也记不清了,大概觉得你有意思吧。” 尽管那会儿她看起来很脆弱,但她那双灵活的、一刻不停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转来转去,每一下都散发慧黠。 魏元瞻听了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就见他又指菜馔,对知柔道:“都是玉风阁的。你不是爱吃鱼么?全留给你。” 知柔把手拭净,坐在他对面,灯焰贴着五官的起落镶滚一层金色的光。 “可算是回来了,侯府就不是我该待的地儿……”他犹在絮聒,“这酒,知柔你少饮些,吃完我让人送你回去。元瞻么,你要是吃醉了,索性留下,洒扫抵账,也非不能容你一宿。” 开玩笑的口吻,魏元瞻也只是睇他一瞬:“去。”在知柔右边落座,纠正道,“我送她。” 盛星云含笑扫量他片刻,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亲自给三人倒酒。 月色清朗,满院里盈斥着花香酒香,蓦地有种流年无喧的恬静。 魏元瞻端盏饮了一口,目光在知柔耳畔琢磨:“从前没见你戴过。” 知柔也不明白哪里提的兴致——午时见了周灵等,方用完饭,忽言欲图穿耳。生辰之愿,岂有拂她? “家里人给的。”当着盛星云的面,她笑答了一句。 盛星云闻言转目,眼睛跟着她:“这般色泽形制,非俗匠能为。你戴它,俊极了。” 他一向直言直语,知柔坦然消受。 魏元瞻两手搁在大腿上,手指匀称修长,屈了一节。心想,盛星云今日怎的这么多话? 面上无显波动,拿过知柔的碗,替她搛了几样稍远的肴馔,落罢开口。 “我也有一物给你。” 说着自袖中取出,宽阔的掌心里静卧一柄短鞘。银线缠口,纹似回云。 知柔才尝了酒,额心微蹙,转面见他掌中乌革,恍然明白一点,嘴角向两边展起,伸手接过。 即闻盛星云狐疑的语调:“我说元瞻,今日你加冠,怎倒赠礼旁人?知柔有,那我的呢?” 魏元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话音方断,面前起了一阵大风,案上的烛火应时而灭,庭院黯了一层。 盛星云回头招呼家下。 魏元瞻歪过身,阴影罩在知柔肩侧,说了一句只有她能听见的话。 “生辰吉乐,知柔。” …… 不过旬日,北方战事骤紧,一封封急奏连夜弛入禁中,御前灯火彻夜不熄。 魏元瞻未及上章,诏令已下,命其即还兰城,复守旧任。 知柔得知此事,第二日天还未亮就爬起来,在马厩套了马,大步朝外去。 前夜下了雨,薄雾未散。经过曲妃巷,有匹白马拴在树下,蹄尖在石缝里轻轻刨着。 知柔手劲一紧,目光顺着马身望去,鞍边立了个玄衣公子,视线和她相撞,再没有偏离。 她翻身下马,牵着辔绳走到他眼前,许是久候了,他衣襟上有濡湿的痕迹。 “你在等我?”知柔问道。 唯独生辰那天,她未见到苏都;其余光景,她皆于辰间至冯宅。照这个常例,他不该等候在此。 苏都的目光定在知柔脸上:“你何日回京?” 她不觉一滞,指尖收握了下。 “魏元瞻受调兰城,我去送送他。大概……七日吧。” 苏都与她对视,目色幽深。 这副情态,知柔唯恐他误解什么:“我写了信给你,待天一亮,你就该收到了。七日……不算太久,你会等我吧?” 他收回目光,在她鞍侧一睨:“就带这些衣物?” 知柔居北璃三载,逢冬必裹厚裘,比旁人畏寒尤甚。 她听得笑了下:“你我还有要事未竟,我此去,不是不回来了。” 一缕光线从天际倾落,打在她眼梢,瞳眸灼灼地发亮。 苏都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笑容,也难察其他的情绪,单如一个寡言的兄长开始叮咛。 “边陲苦寒,善自珍重。” 知柔扬起眉梢。 “珍重”二字,听上去太温和,带着一点离愁的分量,好像在说,我会想念你。 这种微妙的情绪于心底冲撞,她眉棱微攒,巡睃了他很久。最后松开马缰,做出了一个回应他的举动。 她知道如何跨越界线,如现在这般。尽管出乎意料,在她靠近的第一瞬,苏都无意识地站稳了,任她拥抱上来。 她力气极轻,松松的。他先是一愣,继而手臂微抬,将她好好揽进怀里,一寸一寸收裹力道。 苏都的怀抱很烫,身上有草木和风的气息。 知柔本是打算示意地抱他一下,便马上放开,他忽然如此,倒令她有些愕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她,曙光渐渐临落,毫不吝啬地染到衣袍上。 知柔直起身,看着苏都:“别忘了你和我说过的话。替我多陪陪阿娘。” 说完瞧一眼天时,重新上马,蹄声转地,马首向旁边不耐烦地甩着。 “我走了,你回去吧。” “好。” 轻叱一声,马蹄踏上街口,方行不远,她忽然勒马回望。 同样一条巷子,光线蒙昧,人声寂然。无端想起上次,苏都将赴廑阳,言罢即行。 此刻,他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知柔企图从他面上捕捉什么,然相隔之距,已察不清他的神色。 斜风扫过衣襟,她调转马头,扬鞭疾去。 雨水在日暮时重新落下,“噼啪”地打在檐上。 房内擎着灯,窗牖不曾关严,一串雨珠飘进来,落在香头,香雾顷刻如梦消散。 孙思仁坐在灯下,手里执一把篆刀,轻轻雕刻应诺幼子的扇骨。雕得眼酸才停下来,拂去案上丝屑,复以湿帕擦手,倚靠座中。 “这段时日,宋阆那边为何全无动静?”他阖目问道。 边上侍立的随从替他重斟了一盏茶:“听闻其母病重,有人说他不日恐乞假于朝,返乡丁忧。” 孙思仁眉头轻蹙,喃喃:“死得真不是时候。”睁开眼,端来热茶,慢慢呷了一会儿。 “万源商团的人呢?上回说有尾巴跟着,处理干净了?” 随从正要答话,屋外倏然传来异响,就着“哗啦”雨声钻入房内。 孙思仁眼皮急跳,不禁高声:“怎么回事?” 外间没有回应。 他身旁的随从大步夺向门扉,手刚握上边沿,门由外头踢开,一道高昂的人影现立门下。 雨丝不住从外边吹进来,氤氲的水汽也沾染了铁腥气味。 孙思仁抓着扶手起身,待要怒吼,即见随从站稳拔刀。 寒光相碰,窗纸霎时染红,随从的身影倒退两步,直直软了下去。 孙思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腿打颤,跌坐回椅上,口中发出紧绷的音调,像是硬生生抬稳,却犹露惊惧。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乃东宫外家、当朝尚书,敢动我,你们都……” 足音一步步压近,为先之人的脸被火光照耀,他不由哑了喉咙,全身如遭雷击。 “你……你是……常遇?” 话罢,他颤颤着摇首,身体不受控地抖着,“不,他已经死了……你是谁?” 面前的人穿一领红衣,仿佛铺天盖地的血色尽披于此,脸庞年轻俊美,朱痕点面,有如修罗。 他朝他走近,手腕轻转,剑斜着,血珠沿刃而下,滴在地上。 距他三步时,来人停了脚步,弯身掣起他的头发,目光寒戾,语气却很柔和。 “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常遇的死,孙思仁亲眼所见,此刻望着这张隐存异族血脉的面孔,脊背早已由冷汗濡湿,眸底闪过恐惧。 “……不可能,常家幼子早判流刑,当年便殁于途中,此事昭然。” 苏都嗤笑了下,扔开他:“孙尚书的探事之能,不过如此。” 孙思仁肥硕的身躯被发间的力道带去椅背,碰出一声闷响。 他眼下似乎已感知不到疼痛,视线紧跟着苏都,急促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想要的,你不清楚么?”苏都睥睨着他,五指收攥,指节已经拧得发白。 第202章 “朔德七年,你为掩己之罪,诬陷我父通敌——此事,你敢否吗?” 浓重的压迫感扼在上方,孙思仁呼吸散乱,迟钝道:“不是我做的,是皇后。” 他顿了移时,“……当年,你父亲屡屡上疏,言军饷数目有差,再延或误战机。我惧事泄,遂去求皇后庇助……” 他原以为皇后听闻此事定会怒不可遏,然事实却并非如此。 如阿姐所言,孙家与二皇子休戚相关,若他的过失败露,也必牵连二皇子无缘储副之位;此前的秋狝上,常遇顺三皇子之命行事,此举已表明常氏所属阵营。 “那封信,对……那封与北璃合谋之信,是皇后命人伪造,不是我,不是……” 话犹悬舌,密雨间隐隐送来孩童哭啼之声,孙思仁听出那是他的幼子,心头狠狠牵痛,蓦然爬到地上。 “常公子,求求你,求你高抬贵手……万般罪孽,皆在我一人……稚子何辜,稚子何辜啊?!” 末尾一句近若高喊,落入苏都耳中,讽意尤甚。 他轻念了一声:“稚子何辜。” 当年,他不满八岁,小姰尚在襁褓。那个时候,又有谁觉得他们无辜? 对着地上一双凄苦而压蓄怨毒的眼睛,苏都笑了起来,声音里滚着讥讽:“原来你也有家眷?” 好半晌,他笑容收势,透骨的疼痛忍抑在浑身皮肉之下,有泪盈眸,再看孙思仁的眼神已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常氏一门,一百三十二口,为遮你贪饷之私,血骨尽葬,他们不冤?你诬忠为逆,令我父骸不具形,无人收殓……此冤此痛,也当叫你亲自尝尝。” 话音刚落,孙思仁沉笨的身子忽然跃起,反身擒过案上的篆刀,朝苏都心口猛地刺去! 只听锵然一声,篆刀被挑飞,直旋入墙角,苏都手中长剑已划过孙思仁的咽喉。 温热的液体溅了苏都满身,孙思仁瞪目张口,双手捂着颈处,鲜血自指缝汩汩涌下,一路流进衣衫里。 不久,他双膝一软,直倒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瞳仍惊恐地睁着,像是忽然明白自己会死,却又不信。 苏都看着他气息尽断,存于目眶的泪水垂了下来,强撑的身体往后趔趄半步,满脸哀戚。 身后的赵训上前扶住他:“公子……” 等了许久,苏都一抹脸上血泪,怅然若失的情绪已然消散,声音平静至极。 “我没事。” 第151章 骄满路(十三) 他说完,勾起她的下巴…… 亨平驿。 夜已深, 值夜的驿卒在墙根下打着呵欠,见有人行来,腰背立马直了。 光晕下现出一副英挺的身板, 驿卒暗暗打量,认出这是今夜随魏侯世子一道抵驿的贵人,便把上前查探的脚步停了下来。 知柔走进马棚, 将草料束成一撮喂给小骓, 摸了摸它的鬃毛。 未几,她返身倚着门栏, 耳畔是窸窣的嚼草声, 微弱的灯火在沉静中摇晃。 乍然一股力道碰上胳膊,她转头,见魏元瞻正递来一只角黍。 “想什么, 那么入神?” 早听见了脚步声,只当是巡夜的动静。此刻她接过来,先一摇头,手指拆动麻线,有些好奇:“这是哪来的?” “驿丞给的,说是家里人爱吃, 做了许多。”魏元瞻在知柔身旁并立,扭头看她认真拆线的样子, 略扬起嘴角。 半轮明月挂在天上,周围那帮驿卒巡守的响动也照得静了。 知柔扒开粽叶尝了两口,似乎认可地点点下巴。魏元瞻睇着她吃,忽然启唇道:“过了今夜,你便回去吧。” 他原就没打算叫她同路。 此去兰城乃急诏,陛下虽许他隔日起行, 途中却片刻耽误不得。念及鞍马劳顿,他恐她吃不消。 况且他身边仅长淮、兰晔二人,未携仆从。等行远后,她独自回京,魏元瞻放心不下;把她留在身边,又断然不可——出征非儿戏,他不愿让她冒险。 知柔很坚定:“不,我要送你。” 当初他可是一路跟着和亲队伍,将她送到了云川。出于回馈,更多是不舍,她坚持要骑马送他。 听见知柔毫不犹豫的语气,魏元瞻无奈地笑了笑,才说:“已经送过了。” 他半侧过身,一条手臂仍搭在栏上,抬起来抚摸了下她的脑后的头发,“此距京城二百余里,沿途安定,你从此处折返,我尚能安心些。” 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蛊惑她,知柔偏过脸,注视他一阵,依应苏都的七日之约算一算:“三百里。” 她许诺道,“再过三百里,我就回去。” 魏元瞻沉默了。 就在知柔以为他要拒绝时,他调目望向小骓,半晌说了句:“明日换一匹马,久行力竭,它受不住。” 闻话,知柔笑起来,仿佛连声音都带着灼人的温热:“好。” 到真正分别时,突然懊悔三百里说得少了。如此疾行,光阴飞逝,心里的担忧丝毫未随行路而减。 时值夏末,官道上尘沙浮动,路旁早凋的槐花零落一地,日色尚浅,通往北面的路显得窥不到尽头。 长淮和兰晔站在五丈外,魏元瞻立于跟前,知柔望着他好一阵,神态大为不舍。 他牵唇道:“是不是累了?归程慢些,安行为上。” “放心吧。”知柔握辔的手越捏越紧,恐在官道上多留一刻,她就不肯离去了。 风扯着衣袍,她将翻飞的领子按下,抬起眼,“魏元瞻,请你务必……珍重自己,不要受伤。” “你也是。平安抵京,等我回来。” 他说完,勾起她的下巴,轻轻覆上一吻。手在她颊边摩挲片刻,即放她归去。 知柔眼眶泛红,也只得翻身上马。 等一人一骑在视野里远得看不清了,魏元瞻才转头,跨上马背,往北去的路上扬鞭疾驰。 知柔折返到甘桐县,天已黄昏。 街上游人稀疏,客栈茶肆内却是热闹。 她又累又饿,要了一间客房便上楼休息,等伙计把饭菜送来,隐约听见外头灌着“雷雨”、“山滑”几个字眼,不由仰面问:“他们在说什么?” 伙计一壁摆菜,一壁回她:“那些人啊,原本是去京城走商的,怎知前日亨平县连宵暴雨,官道被山石掩了,走不得了。” 知柔听得挑起眉峰:“那去京师,可还有别的路?” “这几百里哪还有旁的路?除非从东边一直绕。可人拖得,货却拖不得,愁呀……”伙计叹了一声,见她没别的吩咐,躬身退下了。 门一阖上,外边的动静也关了起来,桌上烛火微颤,屋里只有细弱的“噬噬”声。 知柔将饭菜用尽,从腰间取出一副关道图,仔细钻研一会儿。待人抬来热水,她沐过身,把灯吹熄。 …… 七月的京师暑气犹烈,边塞的兰城已有了肃杀秋意。 中军大帐内,高弘玉把江筠所献之计说与身旁的年轻人,问他道:“如何?”双目凝他面上,细细端量着。 近半年未见,魏元瞻仍是从前的模样,通身威武,目若朗星,认真起来眉间便锁着一丝冷色。 方才所言江筠,乃常年行商塞外之人,在边陲一带有些名望。不久前,他听闻两国交兵,孤身前往代州,自称他可诱北璃军入城,代州与邻城兵马则隐伏周围,待敌深入,必可一举歼之。 兰城同代州相邻,此二地乃北方游牧之族进入中原的重要门户。怀仙公主赴北璃和亲前,彼时的北璃可汗便向皇帝索讨过兰城。若将此城割让,便等于让异族扼住了咽喉,皇帝无法容之,又不愿起兵,这才有了和亲之举。 故眼下以代州为饵,北璃必咬之。 魏元瞻走到沙盘前站定,思量片刻,手指沿着代州上方向左移动,在明水山的脉络上轻轻一点。 “代州之西、北,乃北璃所踞。若要截断北璃入代州之军,须令兰城出师西行,越界到明水山,扼其退路。这条山谷虽之前派人勘过,终究是北璃的地盘,我军对此处地形尚不熟谙,贸然进之,反易被围,堕入敌军伏中。” 高弘玉噙着笑看他,听他继续说:“江筠这个人……出现得太蹊跷了。焉知他非北璃所放之饵,欲诱我军入草原伏地?”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办?那个商人还在代州等复,这两日,就住在代州县令家中。” 魏元瞻收手,对高弘玉露出一个佻达的笑:“不如‘将计就计’,逗逗他们。” 蹲守在明水山的是左沁部头领之子,希龙。 恩和上位后,明面上与左沁部相安无事,暗中却一直纵容塔尔部和左沁部争斗——阿拉木苏在可汗位时,塔尔部酋领与他有杀女之仇。 第203章 此番对抗中原,阿拉木苏的死是其中紧要的一节。草原上都说他是逃到燕国,为燕人所害,塔尔部却深信他是死在了恩和手里。 是以,塔尔部渐渐归附恩和,受其信重。左沁部不甘为他部所掩,此行出师,难免急于建功。 时下,得江筠回报,希龙令众分散藏匿,马蹄皆以布裹,又遣探子前去侦察,一直蹲到了晚上。 他开始不耐烦地骂道:“燕军还来不来?蹲了一天,连个斥候的人影都没有,江筠是不是在耍我!” 希龙手下亲兵劝他:“从前跟着你阿哈打仗,也遇过这样的时候。再等一等吧。” 到第二天,希龙撑着地站起来,目光向远处巡睃,转头问手下:“探骑回来说了什么,燕军还没有动静吗?” 整个日夜,希龙的军队忍着饥肠辘辘,觉也未曾歇好,却连一声响都没有听见。 手下眉头紧皱,垂眼说:“探子昨夜回报,说兰城军似在拔营,我让他们再去探……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听了心头一震,脸色登时从烦躁转为惊慌。 探骑不返,十有八九是被截了。若真如此,说明敌军已近——倘兰城军未入伏圈,反循他路从背后摸来,那他这一支,今日恐怕便要交代于此。 希龙大步走向军帐,手下追来劝阻,他浑不听,迎面撞上自帐中出来的汉人军师,向他行礼道:“将军。” 对江筠的怨怪还积在胸中,此刻见了汉人,希龙狭长的眼睛微眯,冷笑一声:“军师也要劝我留在这儿等死吗?” 眼前这位年轻的汉人男子名唤楼绘,是恩和调到希龙身边助他的。 闻言,他微笑了下,言语温缓:“明水山多阴壑,林莽蔽目,南人既对此处的地势不熟,绝不敢冒然深入。将军不必担忧。” 四周兵卒听见动静,纷纷将眼瞟来。希龙目光收一圈四下,喉头滑动,把怨气和惊恐一并按捺。 想了一会儿,复道:“传令下去,歇兵待夜,今晚直取兰城!” 与此同时,魏元瞻在军帐里擒书而阅,帐门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他眼帘未抬,兰晔近前禀道:“有一人招了,他们的伏兵就在山谷里等着呢。那江筠真不是个东西,竟然暗通北璃!等消息传回京师,我看他们江家……” 魏元瞻把书放下起身,兰晔当即住了口,听见他问:“裴均的人去了多久了?” 自从假意允了江筠之策,魏元瞻便命人加强巡防,其余军士照常休整。至今朝,方遣裴均领兵张势,假作攻袭,以撼敌心。 兰晔回答道:“大概……有两个时辰了吧。” “两个时辰,还没回来?”魏元瞻挑眉,自去炕桌上取了一盏凉茶。 兰晔默认,手指在腿侧微微蜷曲,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听见裴均底下的人说……”及此,声音越发跌了下去。 魏元瞻睇目瞟他:“说什么?” 兰晔快步行近,语调含着浓郁的困惑:“爷,我不明白——咱们以逸待劳,眼下这么好的时机,何不趁势杀过去?” “嗵”的一声,茶盏落下。 魏元瞻侧身向着兰晔,一双黑亮的眼睛在他面上定格须臾,见他疑困为真,适才回到长案边,将一副地形图展开,递给他。 兰晔额心颦蹙,魏元瞻解释道:“明水山地势崎岖,前番派斥候探行多次,仍难绘清全貌。地形未辨而轻率进山,如何能确保包抄周全?遑论他们人数在我军之上。非万全之境,我不会带人犯险。” 兰晔听得明白,依旧感觉可惜,执图的手慢慢垂下。 魏元瞻看他两眼,状若迤逗:“不是‘死’也不要回兰城?” 话音入耳,他怔愣刹那,方才回过味来,红了脖子。 “死”也不愿返的是他,如今情绪高涨的,亦是他。兰晔一动不动,唯难堪的眼皮愈渐垂簌。 魏元瞻轻笑了下,稍近两步,拍了拍他的肩。感受到宽慰的力量,他才抬眼追问:“那咱们接下来就跟他们耗着吗?” “希龙出身贵胄,性急好功。新汗上位后,左沁部不受倚重,身为草原第一部 族而居其下,必定心中不甘。说不定今夜,他就会从明水山出来了。” 三年前他们便与希龙交过手,其人好勇轻进,行事多意气,颇易为计所诱。 星光疏朗,月辉淡淡洒在营垒之间,红光映甲,风从旷野深处吹过来,带着未名的寒意。 魏元瞻亲自巡营,长淮和兰晔跟在他身后,待都看完了,他回到帐中,惯常捡起一本书翻。 长淮在进帐前仰首看了看天时,入内便开口问:“爷,北璃军真的会来袭营吗?您将人马都调了出去,万一合围不及……您若有半点闪失,我……” 魏元瞻向着矮案盘坐,蜡烛的光亮柔化了他五官,闻言从书上移目:“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们掉了脑袋。” 长淮抿一抿唇,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眸色沉肃。 兰晔本有意养气蓄势,瞧他如此,也不由得心慌起来,退到矮案前,影子罩了魏元瞻半副肩。 子时,火焰噼啪作响。 北璃军来得悄无声息,所有军士口中衔枚,马蹄裹布,像夜色中生出的魑魅,快速向辕门行进。 四野唯闻风动草声。 片刻后,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劲矢破空而至,值守的哨兵被头盔上的力猛地掼去地上。接连四发,随之一道巨响,辕门崩折飞溅,北璃军如潮水般涌入营中。 喊杀声喧天动地,火把经长刀一挑,火星纷落,燎起卷卷焦烟。 魏元瞻被数人围攻,刀光扑面,他举刀格挡,利刃划一人肋下而过,接着一脚踹在其人膝上,待其倒下,迅速向他一砍。 十数丈外,一匹敌骑骤然停驻。 希龙认出了魏元瞻。 刹那间神色一变,腰身微斜,弓握在手,动作干脆而稳,一箭直朝魏元瞻射去。 见他避开,又垂手从箭囊里连抽几支,飞快搭弓拉弦。 眼望将中魏元瞻心口,忽然一道身影飞快扑倒他,箭矢擦着他肩上铠甲而过,射穿后面本在和他缠斗的北璃兵卒。 魏元瞻闷哼一声,冷光朝下劈来,他一把推开兰晔,向旁边一滚捡起刀,回手削过敌人咽喉。血溅在他面上、甲上,被火光映得灼亮。 随着拼杀愈烈,四周忽然响起与初时不同的号角声,如苍鹰展翅,绕林而动。 希龙虽鲁莽,到底行军多年,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刚入营时就隐隐觉得不对——这营中的队伍太散乱了,人数远不及所探之实。 此刻闻号角声,他大声喊道:“撤!” 一字刚落,一柄长刀从远处掷来,希龙受伤栽下马,他的亲兵即刻扶起他,另有六七人在他周围替他抵挡,他喉间腥甜,一口血自唇角涌出,手指紧紧攥住亲兵的衣袖:“中计了,撤!让他们撤……” 就这须臾,军营外一阵低沉而密集的轰响,旌旗猎猎,是燕军的伏兵到了。两路兵马相应,首尾皆断,北璃军似困兽于槛中,瞬息间,伤亡倍增。 主将受创,北璃军士气已然亏损,希龙的亲兵却不要命地把他护在中间,替他杀出了一条口子,奋力冲破重围。 裴均带兵追击而去,直至一处矮坡,他挥手勒马,后面的兵卒一应停下。身旁护卫不解,就见他沉眉回道:“将军有令,过坡不追。” 北璃残兵在月下逃远,裴均深吐口气,掣缰一调,打马回营。 希龙兵败,损伤惨重。 没料到“请君入瓮”之计,最后会由燕军施行。他心火难褪,将此役之责怪到了汉人军师楼绘的头上,指其伪顺草原,实为燕国谋算,令人将其斩杀。 战报传到恩和那里,已经是两日后。 逐狼山脉连绵起伏,崇山峻岭间,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子自毡车里走出来,缓步去到高崖,目光沉静如铁,眉宇间却掠过一分失意。 楼绘本是燕朝公主和亲时随行而来的侍臣,与一草原女子诞下子嗣,遂留于北璃。其人性情寡淡,却常教幼子识字诵书,终不改汉人之习。 恩和察之,无心干预。直到行军南下,那个与世无争的汉人,忽然在他面前频频示好。 当夜,恩和与心腹正商议夺取燕军粮草一事,希龙自请领兵拿下兰城,他沉思良久,将楼绘送给了希龙,令其随行共策。 他的计划很简单:借希龙为诱,引兰城军入逐狼山脉,踏入他早已布好的伏阵。待兰城兵马被分遣消耗之际,塔尔部便可直攻兰城。 算计落空,恩和面上未作表示,昂藏的影子被斜斜地拖在地上。 敖云跟过来,觑他两眼,小声咒骂:“希龙真是废物,连饵都当不好!” 第204章 恩和眼神微动,侧脸问道:“他遇上的是高弘玉?” 敖云摇头:“好像又是那个叫魏元瞻的小子。” 晨辉下,恩和英气的眉毛轻轻一挑,沉吟半晌,突然精神振作。 他下令道:“全军拔营,向东,去兰城。” ----------------------- 作者有话说:西北地图也有知柔和小魏的对手戏,下章会写到。 还有最后几章就结束啦,会改个文名,过段时间再改回来。后续有「日常」和「彩蛋」,不设为vip章。 感谢这一年多陪伴我的每一个读者,谢谢你们,希望你们生活一切如意~ 第152章 骄满路(十四)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燕…… 七月十日, 斥候来报,于五十里外发现了北人的旗帜。 “旌旗不过数几,应是先锋。” “才把希龙的骑兵打回去, 这就回来了?”高弘玉慢慢抬眉看斥候,沉吟须臾,令道, “再去探。” 帐门一动, 魏元瞻从外面进来,向他行了军礼。高弘玉点点头, 随意问道:“从伤兵营过来的?兰晔如何?” “烧退了, 还在说胡话。” 兰晔肋下中刀,高热多日不退,半梦半醒间, 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魏元瞻以往下过的军令。高弘玉曾去看过一次,记起来,不禁摇首失笑:“这小子……” 复抬起眼,目光搭住眼前人。 魏元瞻才来半月,本就硬朗的轮廓又清瘦不少。高弘玉目色软和几分,扬手叫他坐。 “你身上的伤呢?” “无碍。”魏元瞻在他对面坐下, 知他有事相议。 少顷,果然闻他说道:“上月恩和自肃原退去, 便不知所踪,想来如你所料,是在逐狼山候着。今希龙兵败,我军未追,他计已破,眼下……怕另有打算。” 当初江筠献策, 欲诱北璃入代州,结果希龙兵锋仍指兰城。思来代州不过一道幌子,北璃所图未改,其主力终是往这边进的。 高弘玉和魏元瞻对望一眼:“把人都调回城内吧。” 听见恩和的名字,魏元瞻嘴角微微抿起,眼中蕴着一分清冷。他与恩和几次相逢,知他用兵诡谲,令人防不胜防。 思忖着,魏元瞻颔首领命:“好。” 高弘玉复又望他刹那,得他这样的助力在身侧,心中自然松快,难免问他一句:“此番既来,可还打算回京?” “回。”他未作思索。 高弘玉眉头稍蹙,转念想,魏侯只得他一个儿子,不愿他久驻边关,亦是人之常情。 正笑着欲要开口,忽闻他坦然道:“京师有我想见之人。” 这日傍晚,斥候回报,北璃两千铁骑在城外十里扎营,率兵者确是北璃可汗恩和。 高弘玉当下集诸将领于议事厅议事。 兰晔得知消息,拄着拐儿就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待见到魏元瞻,志气高昂:“爷,是不是打恩和?我跟您去!” 放眼军中,只有魏元瞻被他麾下亲兵一口一个“爷”的叫着。初时大伙儿尚多揶揄,至今早已习惯,魏元瞻亦懒得更正。 他定足转头,将兰晔上下扫量,看着他余晖里勉强立直的腰身,浓眉往下一压:“去什么去。伤好了么?” 兰晔不觉咕哝:“您不是也受伤了?”说完意识到什么,急忙换一张透亮的笑脸,“我没事,您瞧!” 把拐儿一丢,稳当地落在长淮手里,他一个转身,不防肋下牵痛,人直直往旁边歪下。 所幸魏元瞻早有预料,一把掣了他的手臂将人拎起来,等他站稳才说:“行了。军中暂无动令,回去养着吧。长淮,你照顾他。” 长淮应是,代替魏元瞻搀住兰晔臂膊,见他还有话,即从怀中掏出给他带的饼子,耳畔先是“啊”的一声,随即转变成粗砺的咽音。 过了三日,恩和按兵不动,高弘玉心生异样,未及召众将领前来军议,魏元瞻先寻了过来。 门帘被挑开,放进一缕短促的光,随即又褪去。见他进屋,也不等他行礼,高弘玉便令他坐下说话。 “我也正想找你。你先说吧,何事?” 魏元瞻在一旁坐了,答道:“北璃军,有点奇怪。” 高弘玉凝神,示意他续言。 魏元瞻:“恩和驻城外三日,毫无动静。以我对此人的了解,他行事缜密,既至兰城,必有动作。能让他连日按捺不发……是在等什么?” “你觉得他身后还有兵马未至?” “兰城坚固,仅凭他两千骑兵想要攻下,绝无可能。” 高弘玉也虑到了这一点:“我已着人到云川打探消息,若北璃兵未至,则直趋玉阳。” 云川在兰城之东北,是通向玉阳的要地。兰城势险,易守难攻,然物资匮乏,守城仍赖粮草。 若云川被断,则粮道不顺;倘恩和之众未犯云川,他们便可借兵玉阳。待恩和身后主力到了兰城,城门一开,玉阳之师自后策应,可成南北夹击之势。 门外有些“哐哐当当”的动静,军营里头,这样不算吵闹的声响使人感到恬适。 魏元瞻丝毫没给外边影响,脸色犹肃,道:“光去云川,恐怕不够。还请大人遣人往代州走一趟。” 高弘玉闻言默了片刻,明白他这是怕云川被恩和攻下——云川地势宽阔,无险可倚,非久守之地。 若恩和倾众而来,往代州调援,最快。 思索过后,高弘玉神情微缓:“好,照你说的办。” 云川与代州的消息相继而至。 恩和突袭云川,城已陷,就此隔断了兰城和玉阳之间的联系。同时,北璃的另一部兵马正骚扰代州。 代州主将见高弘玉所遣飞骑,一则疑恩和所为乃声东击西之计;二则虑师出无功,若使代州兵马折损于兰城,于代州城内百姓和自己的政绩而言,俱是受祸,遂按兵不出。 七月十五日,兰城。 斥候再度回报,确认城外仅恩和的两千骑。或其后大军遇阻,迟迟未至,所以恩和才久驻不动。 高弘玉见势,暮召军议,决定先吃下恩和的骑兵。 议事厅内,烛火铺染魏元瞻的脸庞,自坐下后,他一直沉默着,指节轻触案面,微微皱眉。 北璃对代州城的骚扰更似以往游战,人并不多,却当真牵制住了代州;恩和既登汗位,身份不同,只携两千骑兵就敢现身兰城十里外,他如此托大,究竟是有持无恐,还是冒进轻率? 魏元瞻总觉其中有诈,然战场上,大军因故未至,亦非罕见。此刻取恩和骑兵,正是良机。 高弘玉担心久处被动,伤士气,遂令魏元瞻破晓领兵,突袭恩和营地,务求全胜。 三更天,屋外忽然狂风大作,门扇震动,杯水险些漾了出来。长淮忙去将茶盖上,回身见魏元瞻长立在沙盘前,不由出声:“爷,可是什么不妥?” 魏元瞻扫过他一眼:“你看恩和像是狂妄之人么?” 长淮当即悟出他的话意,走近两步:“您是怀疑他另有图谋?” 魏元瞻摇头:“不好说。总之不得不防。” 目光又落回沙盘,忖思良久,最终将视线定到鹰口陉。 鹰口陉乃河谷穿切而成,地势险绝,若入其间,须依山势缓行。恩和曾在此地中伏,倘或夜袭有变,兰城军可撤退至此。只不过,此处与恩和的营地尚有一段距离。 正此时,门外送来拄杖而行的声音,不用看,知道是兰晔。待人暴露门下,魏元瞻抢先道:“你伤未愈,给我好好待着。” 话罢走出门去,点上兵马,预备出城。 同一片天空下,恩和的军队人不解甲,马不离鞍,营地的东北和东南方向皆设防御。 兰城地势险固,若强行攻之,折损必重。不若诱其出城,以耗其锐。恩和仅携两千骑驻于兰城外,正是以身为饵。 岂料算准了他们会来袭营,却没算到,魏元瞻的兵马竟从西南而来。 恩和穿戴齐整,正坐在氆氇上假寐,忽听帐外动静,立马惊醒,掌已落到刀柄上,“嗖”的起身出帐。 兰城军的骑兵来势汹汹,一路由魏元瞻亲率直趋恩和所在中军,另一路从侧翼封住退路。纵北璃军早有防备,等了五日才来的突袭也不由令他们一时失序。 顿然间,厮杀声大起,魏元瞻领兵冲阵,枪起处血雨纷溅,人声乱作。 一炷香的时分,北璃军才稳住了阵脚,初时的惊慌已褪,反攻之势如潮起暗涌,渐渐压了上来。 魏元瞻所率俱是精锐,且人数远胜恩和,与兰城军比,北璃军骑兵并不占上风。 拼杀之中,恩和抽身一望,见阵前血湿战甲、杀伐锐利的青年男子,熟悉之感在心底腾升,知随他来者皆兰城骑兵精锐,若能拿下此众,如断兰城一臂。 第205章 遂唤快马传令身后伏兵,遣塔尔部上前,合力吞敌。 呼喝、怒骂、刀戟交鸣声充斥在兰城外的战场,不过半个时辰,城墙上忽有赤焰翻滚,那是高弘玉让魏元瞻撤退的信号。 两军陷阵,刀光血影漫天,待看见城楼火光,北璃伏兵已从身后抄了上来,与恩和所率之部合围夹击。 血水顺着刀锋坠入荒草,与湿泥混作一色,大军践踏而过,印下绵延不绝的猩红。 恩和寻与魏元瞻一战之机已经很久了,如今人就在眼前,他策马直冲过去,其势之猛,仿佛夜色都被铁蹄卷动。 旋即,利箭破空之声在混战中袭来,他本能挥刀抵挡,举目向前方巡睃。 只见人群中一身影疾掠而过,分明没瞧清相貌,恩和心里却是一震,无比确信——就是她! 知柔箭如流星,每支箭都射在魏元瞻周围敌军的腕上、足上,密密麻麻倒下一大片人。 魏元瞻怔然回望。 烽火摇曳,一匹乌骓疾冲过来,马背上的人反手摘箭,稳当张弓。 四面厮杀声突然变得虚渺,魏元瞻只能听见“咚咚、咚咚”的心跳,与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相叠。 不过片刻,知柔已至阵前,她鬓发脸颊沾染了条条血痕,脸色苍白,显然奔驰已久。 魏元瞻无暇把心底疑问道出,手中长枪猛然向旁探动,游龙一般刺入敌军铠甲,枪尖从敌人背后而出。 知柔和他极有默契,弹指间,已无敌众可近他二人。 铺天盖地的叫嚷声围困上来,恩和身边有飞骑通报:“可汗,燕人有援兵,您先撤吧!” 不知何时,塔尔部背后出现大量燕军,此刻若兰城军开城门迎敌,北璃军将腹背受困。 恩和注视着城楼,忖度再三,只好率诸部掉头西去。 下令前,他勒马回首,默默看了知柔几眼,又将她身旁的年轻将领睨一遍,恍惚明白什么——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燕朝男子? 恩和冷声吩咐:“退进明水山,不要恋战。” 城墙上,高弘玉望见后方旗影,乃代州兵马。虽不知其何故忽愿出兵,但来得正是时候,瞧恩和撤退,即刻遂率大军出城,乘势追击。 一直追到明水山下,北璃军隐入山谷,刀声皆寂,方才令部偕代州军撤还。 返至兰城外,高弘玉命人清理战场。魏元瞻所领骑军折损惨重,已先入城。他意图宽慰,一进营中便往魏元瞻居住的房间去。 已是天明时分,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旌旗半卷,长淮并拄拐儿的兰晔守在房外,见到他,两脸别扭:“大人,我家世子有客……” 军营里,哪来的客?高弘玉浓眉轻提,心中一转,忽忆方才代州守将之言,会心地笑了两下,拍一拍长淮的肩。 “与你家将军说,好好养伤,北璃那边怕要消停几日,没空扰咱们了。”话罢掉身离去。 日影穿透窗户,大片的光撒在知柔脸上,她眉心紧锁,听背后不时送来的细微声响,手逐渐攥拢成拳。 军医在给魏元瞻缝合伤处。 大半时候,他极静,好像尖针穿透的不是他的皮肤,偶然抽痛,方自喉间溢出低哼。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同他交代两句话,起身辞出去。 知柔连忙转背走向魏元瞻,因为担忧和心疼,眼神深得叫人慌乱。尚未走到跟前,他一把抱了上来,将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 屋内不曾燃炭火,魏元瞻浑身上下却滚烫着,下半张脸埋在她的颈窝,声似喃喃:“不是梦……知柔。” 他抱得异常紧,知柔能闻到他背上的血息,才换的中衣又渗出红点,她两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放。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闻言,魏元瞻轻笑了下:“都是小伤,不疼。” 他还在笑。知柔眼眶酸涩,想回抱他,又怕触得他疼,便偏头在他脸旁蹭了蹭,双手轻轻扶在他腰侧,摸索须臾:“什么小伤,缠了这么多布。” 大约觉得痒,魏元瞻的手在她背上揉了揉,稍放开她,牢牢和她相视。 此时她的脸已恢复血色,只是还有几道红污,眸子烁亮如常。 魏元瞻带她在凳上坐下,亲自打湿巾帕为她擦脸,行动间牵到伤口,滞了动作。 知柔忙接过来:“你歇着吧,我又没受伤。”潦草地在脸上糊一通,冷气迎面,倒清醒不少。 魏元瞻犹认为一切不实,盯着她看一会儿:“你没有回京吗?怎会出现在此?” 不仅是她,还有随她而来的代州兵马。 知柔将帕子放下,慢慢回忆起那天。她声音平缓:“亨平县连宵暴雨,官道被掩,要回京师,只能绕路。” 当时着急赴约,黎明未启,她已动身离开客栈,从东南旧道绕路而行。 火把枯枝烧得噼啪作响,光晕似水,山林里浓影层叠。 突然,一身官差行头的人扑在她马下。知柔见状猛地勒马,小骓长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几乎把她掀翻下去。 半晌收住马势,那名官差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下马察看,发觉那人受了重伤,气息已微。 知柔环顾四周,虽未再见旁人之影,却明显听到一些追赶而来的马蹄声。 觉有异动,遂欲上马,余光掠见那人死死捂着胸口,蹲身一掰,但见一道文轴并着信符从他襟口显露。 那是朝廷急发往代州的密信。知柔取走后,自此追骑不绝。 甫出长烜便与人交锋,那些人刀路狠厉,一招一式皆似曾相识,她心中一凛——北璃人! 长途奔驰,气力早已不济,被七人围攻,知柔险些坠下马鞍。忽有一骑破阵而来,剑光照眼,她攥紧的指尖不自觉松了刹那:“师父……” 雪南于五月收到魏元瞻寄往江东的信,闻知柔已归朝,即自江东驰返。途中逢不平事,出手相扶,这才滞了行期。 彼时代州在望,知柔已误了与苏都之约,思密信不可缓,索性同师父一道,先行去了代州。 “未料代州守将,竟是凌姑娘凌存玉。我虽持信符和封缄文轴,官兵仍疑,是她听闻此事,把我和师父请到了府衙。” 或因身处边陲,知柔突然记起在哪见过她。朔德二十三年,于北璃边境,她曾见她巡防至此。 知柔将密信付凌存玉,和她料想无差——代州军中有细作。凌存玉当夜便处置了。翌日,她与师父正欲回京,恰闻兰城军情。 骚扰代州的北璃军统领是恩和的心腹敖云。 虚张声势,声东击西。恩和昔年征战部族,亦常用此策。知柔察觉兰城之危,先设计攻退敖云,复请凌存玉出兵相援。 她话语平淡,魏元瞻却从她的叙述中听出了无数波澜。 他垂眸看她,心绪混乱,克制着只是先问道:“怎么不见师父?” “他和代州军在一块儿。”琉璃般的眼睛带着点笑意,笃定道,“他知道你在兰城,一定会来的。” 魏元瞻的视线在她脸上长久停驻:“你一人一骑就来找我,不怕吗?” 先时战场上,他陷于阵中,被团团围困。知柔只想到他面前,哪怕两军的喊杀声再激烈,她皆作未闻。 “我不怕。” 魏元瞻心头蓦地一动,倏忽意识到,这是他此生都无法割舍之人。 他想着,覆过她的手背,声音很低,却格外郑重:“我和你说过,任何人都不及你重要。知柔,我不希望你涉险。” “我也与你说过,我绝不会丢下你。” 既至兰城,又在战场上看见了他,如何能够离去?知柔掌心一翻,回牵他的手。 见他抿着唇久不言声,便歪下脑袋去追他的眼睛,密长的睫毛遮盖了他眸中神色。 知柔越挨越近,魏元瞻不得已偏了下脸,低低一笑:“你赢了。” 她正色起来:“什么赢了?” “我们之前的赌约,是你赢了。我甘拜下风。” 仔细回想,方才明白他是在说骑射。 知柔懒洋洋地笑了笑:“那你定要回京宴请我,携炮礼相贺,还有……” 一口气道了许多,魏元瞻盯着她不休的唇,嘴角微勾:“一言为定。” 第153章 骄满路(十五) 等我回去,我们就成婚…… 不多时, 屋外传来爽朗的笑声,知柔朝门上一掠,对魏元瞻道:“是师父!” 旋即跑去开门, 雪南披鹤氅立于檐下,慢笑着称赞兰晔:“……行军打仗哪有不挂伤的?好小子,愈发英气了。” 兰晔羞窘地挠挠眉心, 脸上微红, 即闻背后响起四姑娘的相和声:“师父说的不错,他是愈发英武了。”复笑了笑, 退开半步, “里头还有一位。” 顺着知柔的肩朝室内看,秋阳如水弥入,魏元瞻脸上落着朦胧的光, 含笑揖礼:“师父。” 第206章 雪南打量着他的身形,半晌笑笑:“和柔儿一样,倒叫我一时认不得了。你还带着伤,快坐吧。” 魏元瞻依言退回凳边,双目紧跟着他:“您身体一向康健?” 听这话与知柔如出一辙,雪南抬步进去, 走到他身畔:“我还没有那么老。”不等他圆话,吩咐道, “把衣裳褪了,我看看。” 魏元瞻一怔,抬起头,就撞上不远与他同样微愣的目光。知柔反应稍快,当即旋过身,手指在袖中屈缩着。 魏元瞻这才回过眼, 重新解衣。劲瘦的腰腹曝在光下,白布缠肩,殷红暗透。 雪南蹙眉瞧一阵,他伤得极重,嘴角微微抿着,褪衣时不留神牵动伤处,肩背难以掩饰地痉挛了一瞬,就知道这小子又在忍。 探怀取出清痕散和其余镇痛之药:“让兰晔他们给你用,仔细些。” 魏元瞻应是,匆忙又略显僵硬地合衣。 雪南瞥他发红的脸,复瞅知柔,唇边慢慢擎一丝笑。 “从前你俩在一块儿,隔着好几堵墙都能听见你们吵闹,如今大了,却是不吵了。是有几年不见,生疏了?” 听得知柔干嗽两声,踱步过来,只说:“没有。” 她在魏元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分明是大方坦荡的,眼睛却有些不能注视他。 魏元瞻的目光间或投到她身上,认真听她和师父交谈。 提起天明前的战事,雪南睃魏元瞻一眼,话仍向着知柔:“那北璃可汗,柔儿与他很熟悉么?” 起先在代州,雪南心底早有疑问,行途仓促,无暇启口。眼下情势稍缓,见那人意在兰城,而元瞻驻守于此,便借机代他一问。 魏元瞻目光微掠,不动声色地定在知柔脸上。 她两手握着椅沿,脑袋正向一旁稍偏,闻言抬正了:“算识得五六分吧……我在北璃常与王庭之人来往,和他难免有些交集。” “他这人是什么脾气秉性?”雪南道。 知柔想了想:“他非可汗妻妾所出,久居人下而心气不折,是善韬伏之人。与他交手,要十分提防。” 魏元瞻眉心极快地紧了一下,又慢慢舒展:“你说的不错。”他道,“是我大意了。这次多亏你和师父,还有代州援军。” “你也不赖。主将亲冒矢石,万军难挡,恩和遇到你,算他倒楣了。”日辉映着知柔面庞,有种烂漫的美感。 魏元瞻眸底一刹漫上笑意,先垂睫遮掩,再抬起来时,视线总难以自控地流连到她身上。 明明与雪南言谈往复,好似没在看她,知柔却有一股坐不住的冲动——在长辈面前,她终究更加脸嫩,只得站起身:“我去外头转转。”退了出去。 炊烟自营后升起,柔和的金齑撒在营房上,士卒打前头经过,视线忍不住往年轻的外来客身上逡巡。 听房门响动,兰晔侧身:“四姑娘去哪儿?” “随便走走。”知柔望着他掌下竹杖,略揪了下眉毛,“你这伤……严重吗?可会落疾?” 兰晔笑答:“四姑娘放心,小人皮糙肉厚,不打紧。” 说着,眉眼捋平了些,低下头来,“咱家世子……多谢四姑娘。” 战场上的事,他听长淮说了。知柔得他道谢,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微牵唇角。 长淮插口道:“四姑娘还回京吗?” “等魏元瞻伤好些了,我便回去。” “那我替您与雪南先生寻个住处吧。久待军营不便,城中倒有几处可暂寓的民舍。” 得她点头,长淮交代兰晔陪四姑娘,自己则去安排歇所。 再回来,已值下晌。 知柔并师父在魏元瞻房内用了饭,谈起少时囧事,又拌起嘴。 雪南一贯维护知柔,见她得意地向自己挑动眉梢,魏元瞻不觉低笑:“说不过你。” 她搭在桌上的胳膊收了回去,坐直了些,准备起来舒动筋骨。恰巧长淮在外禀报,称住处已妥,可往安置。 魏元瞻的目光随之飘到知柔脸上,竟似不舍她现在离去。 雪南眼珠子在他二人中间一转,含蓄地笑了笑,率先踏出房门。 门扇向外开着,一片晴光将俩人兜在里头,魏元瞻立起身:“你在兰城留多久?” 知柔细看他一阵,语气中带着笑意:“不舍得我走啊?” 头往背后微偏,见门外长淮等人皆站得远了,也不往房中看,这才踱近,学他以往的作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观他瘦削了些,手指又捏到他的下颌。 魏元瞻提下眉,抓住那双作乱的手,把人推到未开的槅扇后,俯身亲她。 知柔微微一怔,下意识仰脸,转瞬想到身处之地,嘴忙往旁边错,双手抵他胸膛,欲图分开,却被他扶着颊颌掰回来,鼻尖蹭过她的脸颊,一点点吮吻她的唇瓣。 湿热的纠缠令呼吸愈发粘稠,魏元瞻贴在知柔颈侧的手像水一样摩挲着,又带着明显的粗粝。 多日未见,她对他的思念层层堆积,此刻身体不自觉地向他倾靠,逐渐反客为主。 可这毕竟是在营房,随时都可能有人来。 一思及此,知柔开始紧张,很快便有些喘不上气,她胸腔起伏,掌骨用上一点力道:“……门开着……魏元瞻。” 闻话,魏元瞻退开了些,气息也紊乱着,覆睫去搭她的瞳眸。 “等我回去……我们就成婚吧。好不好?” 这一句,知柔显然毫无预料,睫毛猛地颤了颤,而后举起来,直白坦率地望着他。 槅扇造了薄荫,星点微光从边上浮过来,正好落在他眼中。他的眼神热烈敞亮,满载的情意自上而下,直流入她眼底。 对视了好一会儿,知柔吐息平复,才说:“什么时候?我这人……没多少耐性。” 魏元瞻凝起眉。 他困顿的模样,把她看得忍俊不禁,目色荧荧道:“好好好,我等你。” 话音甫落,他刚吻过的柔软贴上侧脸,只是轻轻一触,便已收回。 觉察到那轻吻,魏元瞻缄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先前那句话,是为了报复他的轻狂之举。 欲待说些什么,知柔已出了房门,倒退着走,笑嘻嘻地望向屋内。 漫天浮光攀住她的身形,有那么一瞬间,魏元瞻恍惚以为鼓角声尽,杀伐皆消,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躯里,回到了她身边。 下一刻,倏见她眼神稍有慌乱,手在自己领口触碰着,示意他整衣肃容——方才亲她,交领被她抓散了。 魏元瞻低头查看,知柔连忙转背,将那点鬼祟的情绪全压下去,唤上长淮跟师父,引他们朝前走,盼勿回头。 几日后,知柔在士卒闲语中,听闻了孙家灭门的消息。 她脸色空白了一会儿,一时不敢确定他们口中孙家所指:“……你们说的,可是京城户部孙尚书?” “正是。” 自与恩和骑兵一战,众人皆知,与代州军一块来的人里头有魏将军挚友。感其相助,言笑间同她多有亲近,此刻闻她发问,自然毫不讳言。 “也不晓得招了哪门子的仇,听说官府去时,尸身横了一地,府中一个喘气的都没留下。”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士卒低嗽一声,肩膀朝知柔歪近,“有位宋大人也不知所踪,京里都在传,说他与前头那位孙尚书乃一丘之貉,这回遭江湖异士所惩,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周围的声音逐渐消弭,庞然的寂静压迫而来,知柔强自点点头,一掉过身,面上的从容立时褪了,呼吸愈浅。 一定是苏都。她十分笃定,却又不明白。 为什么呢? 知柔脚步迟缓,忽而回忆起了苏都到曲妃巷送她的那一日。 ——“边陲苦寒,善自珍重。” 她脑子里只记得这句话。 当时便觉得有异,他果然……是去和她告别的么? 胸口堵塞了几息,突然一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胳膊,言语间带着一丝不安:“知柔?” 她这副样子实在少见,魏元瞻刚从营房出来便看她行动迟滞,大步夺到她身旁。 知柔愣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直起身:“魏元瞻……我得回京。” 这一声唤得他心弦微震,没询她缘由,只是平静地说:“好,我来安排。” …… 到京城已是八月初。 知柔第一次离开甘桐县,预备绕道回京时,曾给家里去过信。信上说归期稍迟,宋从昭却等不得,即刻遣人出城暗中寻她,久无回音。 直至上月底,他在一份邸报中见到了知柔之名,才知道她去了边关。 第207章 时下,她平安归返,府上下人看待四姑娘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她毫未留意,一回府就往樨香园走。 昨夜下了一场雨,路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润滑,踩在其间,“嗒嗒”的水声一下接着一下,尤为急促。 临近房门,星回捧着木托出来,视线与她相接,目中登时现过一丝亮色,即刻小跑过来:“姑娘是何时回的?您没有受伤吧?” 知柔摇头,垂一眼她手中木托:“这是什么?” 星回偏脸睇了睇门扉,轻叹道:“姑娘走的第二天,林姨娘就病了。王太医来看过好几次,都说林姨娘身体并无大碍,是心中有郁,恰逢近日天气转冷,就害了风寒,至今未好。我刚服侍完林姨娘用药,她已经歇下了。” 孙氏一案发于六月廿二,消息传出时,正是她离京的第二日。 知柔手指蜷了蜷,过了几息,她温声应道:“多谢你,星回姐姐。我进去看看阿娘。” 如星回所说,知柔来的时候,凌曦服下药睡着了。她没唤醒她,只站在帷幔后望了一会儿,继而屈膝坐在床头,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头发顺着肩膀落下来,像一捧安静的鸦羽,透窗而入的光将她肩上细微的抖动一寸寸照了出来。 良久,她把手垂下,扭头重新看了一眼凌曦。衣袍未换,就这般风尘仆仆地去了冯宅。 应门的还是先前那位老管事,他瞧见她,脸上微显凝重,须臾低头道:“姑娘回吧,公子不在此。” 他若在京,阿娘怎会一病不起?知柔深邃的瞳眸在屋檐下似一潭幽泉,紧紧凝视对方,问:“他行前,可曾留下只字?” 老仆目放哀色,轻一摇首。 知柔眸光变得愈加幽暗,呼吸急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胸中拉扯,不敢信苏都一句话都没留给她,就这样消失了。 夜漆黑如墨,星月尽隐。 知柔回到宋府后,将一路之事告与宋从昭,他闻之,欲延雪南入府小住,以酬其相护之恩。然雪南不愿叨扰,自在城中寻了一间客栈歇下。 心中少忧,枕上便可安稳。 知柔仰躺床上翻来覆去,记起宋从昭和她说的话。 苏都在她离京那日,曾来看过阿娘,其后唯他手下来过一回,就再无音讯。孙家灭门之凶未缉,苏都……是不是还活着? 心绪混沌间,她蓦然起身下床,摸黑把灯燃起,自案台一路翻找,屋内“丁零当啷”乱响不住。 星回听到动静,权当屋里进了贼,手上话本一撂,“噌”的起来,从侧室转到屋内。 灯影如昼,床边的纱帐落着,蔽住了里头情形,案台狼藉一片,对面的衣橱被打开了,有人蹲在那,半副身子罩在橱中。 认出那是知柔,星回擂鼓的心终于缓淡下去,趋步向前:“姑娘,您在找什么?为何不穿鞋啊……” 手没来得及碰到她,她已侧脸,罕见的情感从她眼中流露:“星回姐姐,我有一副垂珠耳坠放在桌上,怎么不见了?” 这是第一次,星回在知柔脸上看见了张皇。 短暂的心惊后,她忙动身帮她一块寻,嘴里忿忿咕哝着:“定是景姚替您收东西,不知收哪去了,她这人真是……姑娘离京没几日,她便离了府,连声辞别都未留下,亏您待她那样好,还请盛公子教她经商……” 话未落全,房外突然响起叩门声,继而禀道:“四姑娘,林姨娘醒了,想要见您。” 知柔动作一僵,星回见状踱步过来,扶起她说:“姑娘去吧,我来找。” 屋檐下,两盏檐灯在风中轻摇,像是在打瞌睡,照得黑漆漆的。房内一样昏暗,只余床头伫立一盏高灯,纤毫毕现地映出床上人的眉眼。 知柔目光在她脸上投定片刻:“阿娘,你感觉好些了么?” 凌曦向她笑了笑,神态间仍带着一丝病中的倦意:“上了年纪,不中用了。无碍。” 知柔闻言,一股酸涩猛地蹿上鼻尖,她偏头强压下去,低低地驳了一声:“胡说什么,阿娘年轻着呢。” 凌曦仰唇微笑,视线将她从头到尾端量了一遍:“听闻你在前线立了功,我在府上成日都能听见她们谈论此事。怎么样,你还好?身上可有伤?” “立什么功?”知柔蹙眉喃喃,一时不解,稍顷转口道,“我遇到师父了,一切都好——阿娘,苏、兄长他……” 提及此,凌曦忍住心内细刀割划的疼痛,按定神色,声音极度平稳:“周灵她们去寻了,定会把他带回来。” 自打在兰城得知孙家之事,知柔一颗心简直像焖在油锅里,唯恐苏都不智,令旧梦重演,伤害阿娘。 现在坐在她身边,见她言语冷静,那些煎熬和恐惧倏忽卸下大半,紧绷的肩膀也松了:“父亲与我说,兄长的人来见过你,可是有他的下落?” 凌曦未作声。 等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开口的起势,知柔只好倾近一些,唤:“阿娘?” 她方才动了一下,从旁边拿出什么,交到她手中:“此物,或许是他留给你的。” 知柔握在手上转了转,不过是个再平凡不得的匣子,使它微异的,是其上挂了一把锁。 无钥,如何启开? 知柔正要发问,凌曦支起了一点身子,握住她的掌心:“柔儿,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的眼睛在火苗下,有一种百折犹立的温柔,被她这样望着,知柔的疑问一刹全散了。 “阿娘请讲。”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以自保为上,休得妄行。” 虽不知她此言因何而出,知柔手指微弯,回握了她,坚定道:“我答应你。” 得到她的许诺,凌曦视线从那匣上一掠,腰靠回引枕:“你刚回来,也累了吧,回屋去休息吧,我这无事。” 凌曦脸上疲态已显,知柔不愿扰她,遂起身说:“那阿娘保重身体,我明日再来陪你。” 快走到拢悦轩,天又落起了小雨。星回擎着伞出来接知柔,嘴边牵起一抹莹亮的笑:“姑娘,您的耳坠,我找到了!” “在哪?” “给您放桌上了——您走慢些,淋雨了!哎……” 星回收伞追进屋内,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应和着她的脚步,甫至案前,就听知柔说道:“星回姐姐,我在这坐会儿就睡,你先安置吧。” 今夜的四姑娘颇有不同,星回很有眼力,点点头:“好。那有事,姑娘记得喊我。” 知柔嗯一声,待足音渐远,她才执灯立来案头,在灯下仔细钻研那匣子上的锁。 这其中,装的会是什么? 她取来少时摆弄机关用的器具,尝试解了半个时辰,锁犹未开。 余光瞥至边上木匣里的耳坠,心念一动,将它取了出来,玉珠顶端对着锁孔轻轻一转,锁舌微响。 开了。 将匣盖揭去的第一瞬,知柔看到了一张素笺。再往下,是几页撕下来的账目,签押同属一人。 她心脏微缩,恍然间,她想起当时在冯宅问他—— “那夜在阁楼,你言辞间一副寸阴难舍的模样,现下又在等什么?” “你不是说行事需要证据,我在等它。” 知柔用力地攥紧拳。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他自始便未打算令她参与,当日所言“等”,不过为待能让他亲手杀了孙思仁的铁证,还有机会。 他从未想过用另一种方式报仇。 知柔心里像有什么流失了,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如水一般灌进身体,无从抵抗,只能静静地感受它。 直到很久以后,知柔才发现那只用来盛耳坠的木匣里,有一封苏都亲笔的信—— “愿吾妹四时长乐,无忧无疾。” ----------------------- 作者有话说:下章是正文最后一章,会比较长。 感谢陪伴。 第154章 骄满路(十六) 我好想你。 八月初七, 圣旨忽降宋府,命知柔入宫觐见。 内监将她送到殿门口便退了下去,殿中门侍适时迎上来, 低眉道:“宋姑娘请。” 朦胧的金光弥在殿内,耳畔只能听见自己行走时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到了御案前,知柔俯身下拜:“臣女宋知柔叩见陛下。” 自她进殿伊始, 皇帝的目光便在她身上无声打量, 见她毫无赘饰,仪态端正, 倒像是宋家教养出来的, 片刻开口道:“平身吧。” 知柔立起身,视线向足前定着,即闻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第208章 “凌将军上书替你请功, 言你截获密信,铲除军中细作,又献策解了兰城之危。功在社稷,不可不奖。” 顿了两息,皇帝目视她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知柔在府数日, 外间对她的议论因何而起,她早已心知。故当圣旨至时, 她并非没有想过会与边关之事相连。 此刻,她恭谨道:“臣女所为,不过尽燕朝子民之义,不求赏赐。陛下明察。” 皇帝懒懒地哦一声,带了点笑,说:“朕倒有些好奇——你父亲为官谨严循矩, 你一个年轻女子,孤身离京,他竟未言什么?” 这语气显然不像奖赏了,却有几分试探之意。 知柔略感困惑,下意识回护:“臣女此去是为一己之念,并未言于父母。” “一己之念?” 知柔抿了下唇,强忍着立在御前的不适之感,如实回答:“臣女,是去送一位友人。” 她的行迹,皇帝早便派人核查过,知她所言没在诳上,略笑了笑:“少年人啊……” 渐渐,唇边的笑意如殿内乍退的秋阳一般减淡了,年老的皮肤攒起沟壑,眉心轻结,话转得毫无预兆:“朕的皇后病了。” 皇帝声气儿低落,知柔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搅得胸口发窒,贴在身侧的手也止不住微微屈捏。 皇后怀病的消息没在朝中引起一丝波澜,想是下了严旨,消息早被封缄。 对着无官无职,与事无涉的臣子之女,皇帝却自然而然地说起来:“太医院束手多日,皇后左右之人亦多染疾。起初他们疑是时疫,可调去侍病之人皆无事。直至上月末,方查出病因,竟是来源一件异族之物。” 此物是在一名女吏身上搜得,乃草原异花所制香囊。香气久闻则心悸作呕,重者昏睡不醒。长居草原之人惯其花粉,故不为所害。 而那名女吏,是皇后的人从宋府带出来的。 皇帝挥手叫一旁内侍过去,将一幅图举到知柔面前:“朕闻怀仙和亲北璃时,曾向皇后点你随行。你看看,可识得此物?” 一番言语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危险已极。 知柔指尖冰凉,心底的疑惑像两条缠丝缓缓散开,数日来难以贯通之处,忽然有了眉目—— 苏都留下的证据里有一张旧笺,文辞似常遇通敌之迹。其纸纹纤柔韧,非民间所能得。依苏都的行事作风,若素笺之主未明,他绝不会贸然触孙、宋二家。 那素笺的主人……莫非是皇后? 心内突突而跳,偌大的殿中,静了好一阵。 知柔浑身肌肉无声地绷紧了,俯首跪道:“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望她半晌,对皇后染疾事,也有诸多疑惑。譬如宋府无人感恙,可知那香囊乃女吏入宫前后才携,彼时宋知柔已经离京;皇后为何要见怀仙赠给宋府之婢? 见宋知柔长跪案前,身体没有半分惶恐之人该有的颤抖,亦无半丝心虚。虽看不见她的面容神色,可她举手投足间,只觉与一人极其相似。 念她边陲有功,到底没再试探,把严冷的表情收纳,皇帝慢慢笑道:“不必紧张,是朕方才说得远了。今日唤你入宫,只为论赏,想要什么尽可直言。失之不复,你且好好想想。” 复叫她起来。 知柔一点点直起上身,那张年轻明亮的面庞在她站立后重新显露。 她眼帘微垂,大约在琢磨赏赐,一时间没有开口。 脑海中有许多念头掠过。 思及苏都,她仿佛明白他为何如此。 事涉皇室,欲让皇帝为常家平反,容易吗?指不准其中就有他天子的授意。 然而天子怎会有错? 错的只能是旁人。 此境之下,能让苏都从十九载的执念中得到解脱的路,好像只有亲自复仇这一条。 他把证据交给阿娘,是为了向她证明,他所杀之人皆有其罪,还是为了让她去行自己未竟之事? 知柔五内纷杂,分不清心底究竟是惧怕、愤怒,还是憎恨。秉性中那股黑白分明的峭直,在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胆气上浇了一捧油,得以启齿道:“臣女……” 落完这二字,倏忽记起她在樨香园答应阿娘的话。 ——“自保为上,休得妄行。” 那夜未觉有他,直到此时她突然明白了。阿娘早预见此事,不愿她牵涉旧案。 话只半句,没了下文,倒把皇帝的目光悉数攫来,问她:“什么?” 殿堂空旷,落在身上的眼神如有实质,知柔喉咙一紧,不一会儿,背后竟起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她惜命至极,几遭从厄运中爬出来,不是为了耗散在此。 然而想到苏都…… 她的记忆里虽无常遇,却已有了常瑾琛。他是一个有血有骨,有罪有谋的人,而不是十九年前流放路上的孤魂野鬼。 常氏冤屈不洗,当真甘心吗? 知柔在殿中站了很久,呼吸逐渐浅得沾不到底。 皇帝目光未动,亦没有出声催促她。 良久,方闻她的话音低而不弱:“臣女,有一物想献与陛下。” 皇帝轻轻挑眉,眼梢划到内监面上,他即刻走过去,等她从袖中抽出一只封套,取过送到皇帝手中。 封口启开后,最先映入眼眸的是几页账目,皇帝的脸色逐渐转冷,待翻到末尾一张素笺,瞧其上字迹,不由得愣住了。 纸张簌动之声磨在耳中,知柔心跳如鼓。 她于此节将证据呈给皇帝,不可谓没有以功挟主的嫌疑。 如此挑衅君威,御案后的手忍不住抖动,不知是惊还是气。 “宋知柔。” 沙哑的声音入耳,殿中诸人纷纷低下头颅。 皇帝克制着,喉中发出的声线仍凉丝丝的,令人背心生寒。 “你好大的胆子。” …… 西偏殿内安静极了,昏沉的日光从窗边欺进来,被窗格分作了一块一块,潲在地砖上。 知柔被领入殿中已经一个时辰。 殿中门窗紧闭,外有武卫看守,她想闯出去,几乎没有可能。 其实自她呈证于皇帝起,就注定了今日无法平顺地踏出皇宫。不论素笺是否出于皇后,她将之奉上,就等于把锋芒指向了天子。 皇帝将她软禁在这偏殿,迟迟不派人审问,那份冷意已昭然——是有心叫她煎熬。 经历了最初的惶恐后,知柔已经冷静下来。思想起她初还京,受皇后召见,那时父亲曾与魏鸣瑛去过信,且在内廷布下人手。 若彼时皇后欲对她不善,父亲暗布之人,企图如何搭救? 知柔细细思索,此人在宫中身份一定不低,且洞晓她的一举一动。 她该做些什么……双目在四周环视,良顷,伸手推开了殿门。 外头执守的禁军齐刷刷看过来,甲胄发出沉稳的相击声。知柔随即道:“我有一语想禀陛下,不知可……” 话犹未止,距门最近之人截断了她的话音:“陛下无谕,我等不得擅离。姑娘且回罢。” 料会如此搪塞,她顺着改口:“今日不禀,恐怕日后也没有机会了。大人能否与我文墨,我好写呈。” 被陛下留在西偏殿的人不多,可下场皆一般无二。 眼前这位宋姑娘立于一线微界,上头既未下令赐死,又不得放她离去,只怕她身上真缀着主子欲取之物。 踟蹰半晌,终吩咐一人去给殿外的宫监递话。 方才外面还只是一片昏黄,眨眼间天光急落,殿内掌起灯。 皇帝行到床边坐下,皇后的面庞在灯影中格外青白。见到他,她忙起身道:“陛下。” “你还病着,别起来。”皇帝握着她的手,扶她靠回引枕,见方案上置着御医煎好的汤药,轻声问,“是刚醒吗?怎么不服药。” 说着便端起药碗,预备亲自服侍她。 与皇帝这样的接近,只在初成婚那几年,后来有了子嗣,情意渐随日月换了一番。此刻见他眼角深纹横纵,动作间仍是几十年前相识的模样,唇边不由牵一丝笑。 “妾这病养了月余,身子却一日比一日疲惫,怕是难再康健了,这药不吃也罢。” 皇帝额心骤攒,掂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低骂道:“太医院这群废物。” “陛下莫罪罚他们。草木凋零皆有时,人亦是如此。妾此生少有抱怨,亦无遗憾,没什么不足意的,只盼陛下勿因妾心生烦忧。” 听她这般言语,皇帝终觉不忍,有关那张素笺的疑问悬在喉中,只宽慰她道:“兰慈不要想那么多了,好生将养,病必能好的。” 第209章 皇后闻言淡笑了笑,并未则声。 见她面有倦色,皇帝抬手唤宫人过来服侍,直到她睡下了,这才摆驾回宁远殿。 入殿后,皇帝换上了常服,余光扫到殿门,转头问身边的内监:“西偏殿可有什么动静?” “一炷香前,西偏殿曾请予文墨。” “给她了?” 内监敛目微讪:“臣正要请示陛下。” 皇帝轻哼一声,话不知是在说他,还是在说西偏殿那位:“倒是会迁延时间。” 缓缓收了眸光,踱到案后坐下,回忆下午那道挺韧的身形,与那人真是一模一样。 端得恭顺谨小,实则胆大心细——寥寥数语,她便见要害所在,不知死活地将那摞东西奉了上来。 十九年前常家的案子由皇帝亲审,她今日所为,是在质疑圣断,当杀。 可偏偏她呈上的素笺,不论纸张字迹,皆似出自皇后;偏偏她此行西北,也立社稷之功。 无不令人忆起当年常遇在狱中,艰难地仰起头,对他说的那句:“臣宁碎骨,也绝不会行叛国事,陛下不信臣,臣……无话可说。” 一时间便心软了,只叫人将她囚于偏殿,该如何处置,久而未决。 要杀她,可取的名目太多。但若要放她走,反需说服自己去行诸多事。 殿中烛台似经人重新摆放,剑格叫灯火投射,长剑在地上拖出一条坚锐的黑影,仿佛狭裹着沙场万千血流的重量,不住提醒着什么。 心头沉郁,皇帝站起身,叫道:“纪章。” 内监趋步近前,垂首听他吩咐一句,而后无声退出,踅往西偏殿。 不久之前,知柔借文墨引人,却只得一小内侍过来复话。隔着殿门,闻他与外边执守之众数语,隐约听出弦外之音,是有人劝她,耐心以待。 知柔仍坐不安,生死面前,更顾不得尊卑,满殿行走,一边搜觅可用之物,一边急筹对策。 正当她走到一张屏风后,抬手将触壁上一条隐晦的隔线时,殿门口突然送来了传谕的声音。 知柔眼光一掠,手瞬间落下,快速转出立屏。 来者显然不是方才那名内侍,他传完陛下口敕,殿门由外打开。 知柔行到门槛前,见一位体态稍宽,眉目鹤白的内监对她笑了一笑,慈顺的脸上堆着褶皱:“天色已晚,宋尚书已在宫外候着,宋姑娘快些回去吧。” 四周黑尽,跳跃的宫灯似一簇簇鬼火,偶然凉风一激,方察觉内里衣衫有些湿透了。知柔双手拢握,默默将肩骨端直,应了一声。 稍刻,复闻那内监的话低轻入耳:“姑娘往后行事,切勿再这般任性了。” 她愣了愣,随即向他礼道:“多谢大人。” 纪章点点头,招唤一名宫人送她出宫,自回宁远殿复旨。 快走到宫门口,衣畔提灯的宫人止了脚步:“宋姑娘,奴婢便送您到这了。”低头朝她一礼,返身而去。 失了外人的注目,知柔浑身陡地坍软下来,以肘撑壁,胸内一寸一寸桎梏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她恢复气力,重新修正形容,欲图不露破绽地出现在家人面前。 岂料才出宫门几步,见宋从昭立在那轮澄净温柔的明月下,车檐上的灯笼将他的神情模糊了,唯有露在袖外的手握得极紧,看到她,这才慢慢松开。 知柔眼眶一酸,原本尚可忍受的惧意,在当下泛滥成潮。 “父亲……” 宋从昭从星回手里拿过氅衣,行来披到知柔身上:“入秋了,穿得这般少,会冻出病来。” 他按着她的肩,或欲说些什么,最终落下手,转身亲自为她掀起毡帘,道:“上车吧,回家。” 在处理宋知柔奉上的证据一事上,皇帝十分犹豫。 她呈来的“通敌信”所用纸张,乃照凌台纸,自前朝起便独为宫廷占;孙思仁贪墨事,牵连甚广,若覆谳旧案,燕京官场必将一遭血洗。 如今战时,兼皇后病重,不论是疑查中宫,还是清理官场,皆是他不愿做的。更遑论旧案重启,倘若皇后与孙氏暗存牵扯,将置太子于何地? 宋知柔的身份但加深究,欺君之罪,足够断其生。 无论何想,都是处置她一人更为便宜。 最终改变圣心的是追索孙家灭门案时,发现孙思仁与万源商团勾连,此商团暗通北璃,牵军中细作。皇帝震怒,诏令开案彻查。 太子妃几番乞求面君,皆未得见。太子亦为孙氏出言求情,反遭皇帝斥责,被禁于东宫。 一旬之内,孙氏案搜出了诸多罪证:克扣军需,私养商团,屡往北境递送燕京的消息。 人证物证确凿,谋逆之罪昭然,虽孙氏一门于六月底尽诛,然罪不可灭,圣上命查其余党,家产尽没。 五日后,常遇案覆谳有了定论。消息众口相传,流入闾里,所述惟此一句:常家忠烈满门,为孙思仁贪墨所诬,蒙冤至此。 至于那封伪造的通敌书出自何人之手,是否皆由孙思仁一人主使,覆谳之中未有着录。 广为民间议论的,是一个原该与此事毫无牵涉的名字—— 常遇衣冠收回后,葬在了归鸾山上。有人说,曾见二女至冢前祭奠,其中一人约莫双十弱龄,另一人容华绝代,细辨之下,竟是昔年名动京师的凌三姑娘,常遇之妻也。 “当年将军夫人跟其女不知去向,若是命大活下来,那孩子不就是十九、二十的光景?” “何止如此,我还听闻——前一阵儿奔赴代州传信的宋四姑娘,便是常家的……” “哎唷慎言!这话叫官老爷听见……总之、休要再说了。” “这有什么?没准儿人家官老爷早知她们根底,心怀怜惜,便暗暗在眼皮底下护住了。” “他讲的不错。我也听说那宋四姑娘自代州回京后,于大殿上泣诉旧案,求皇上覆谳,还有一句,‘不求恩典,只求明照’。” “莫非你在禁中还有亲戚不成?却又从哪得闻此言?” “……” 知柔终日侍病于凌曦侧,空了便往客栈见见师父,听旁人闲语,她懒作理会,一径上到三楼,在第一间房外叩门。 雪南将门打开,就见知柔笑嘻嘻地立在面前:“师父!” 手里的食盒扬了扬,他一瞄:“又带的什么来?” “酒炖羊肉。您不是爱吃吗?”知柔走进屋,把食盒放下。 雪南低笑着关门:“你带来的,可有我不喜的么?再如此下去,我怕要舍不得离开燕京了。” 这话听得知柔惊讶片刻:“您要走?” “嗯。等元瞻回来吧,瞧见你俩康健,我才能安心。” “师父这回又是去哪?” 雪南踱到桌前,屋中未生炭火,倒有些冷。他亲自给知柔斟茶,递去她手旁:“哪里都好。这广袤河山,总要去看看的。” 知柔赞同地垂了垂眼,话音很轻:“我也想去。” “那柔儿要随我走?”他笑问。 即见她浓长的睫羽簌了两下,半覆眼皮,目光在案桌上,一时无话。 雪南望她一会儿,落座揭开食盒:“吃吧。”没继续方才的谈锋。 屋内阳光似一层暖黄的水雾罩过她的脸,雪南复将她一睐:“你可收到元瞻的消息?” “不多,就一封信。” 边关的军报如雪花一样飘入京师,她和宋含锦每日都在盼北边寄回来的信。 宋祈羽一向寡言,信中永远只有简短的几行字,怎料魏元瞻行军更急,信上不过数笔:“平安”。 雪南也跟着攒眉,轻轻一喟:“也不知这仗要打到何时……” 朔德二十六年九月,希龙率军攻长烜,胜。 月底,北璃塔尔部与希龙会师,自长烜北上,直逼代州。凌存玉提两万精兵出城迎敌,肃原骑兵从背后突合,将北璃余众堵在长烜以西,不得东进。 希龙另有一支骑兵从长烜南犯,崇秋兵弱不支,诱敌入城,焚四隅,希龙与塔尔部兵马渐露溃势。 崇秋城内的粮草也被烧得干干净净,百姓无粮果腹,饥声遍野。幸而肃原急调辎重南下,昼夜兼程,方稳住崇秋之乱。 同月,恩和率大军自明水山复振,分遣敖云袭玉阳东面之平州,亲率精骑攻兰城。 彼时,在平州城内经营已久的几名副将暗通外寇,图献州城,宋祈羽任平州指挥使,追敌时落入伏阵,奋力突杀而回,身上伤数不胜数,仍亲斩逆贼,威震军中。 第210章 八月底始,魏元瞻率骑兵精锐屯逐狼山东,借地势陷杀北璃左沁部一万兵马,闻恩和复返兰城,疾驰南下,未经休养,中途遇敌军袭扰,僵持了一段时日。待包抄至围城的恩和诸部身后,已是十月初十。 恩和一面忌惮魏元瞻骑兵之锐,一面调诸部攻平州、玉阳,遂兰城战局持久胶着。 十一月中,霖雨,道路泥泞,兵马难行。高弘玉调轻骑出城夜袭,兰城僵局始得缓解。 十二月初,宋祈羽在萧山下大克敌军,亲斩敌将敖云,敌军士气大失,溃散而逃。 朔德二十七年元月,北风吹来,裹着重重叠叠的雪粒,将烽烟的味道都闷住了。两军鏖战连月,兵疲将困,不必等到月底,北璃锐气已穷。 恩和数次围攻兰城不破,军心摇荡,终退至雁居草原。皇帝命高弘玉放弃休整,带兰城主力西进,乘胜追击。 此役大胜,彻底扭转了北璃与燕朝的攻守之势。 魏元瞻冲锋时臂中流矢,仍横枪开道,将希龙自马上挑落,气绝不起,勇冠三军。捷报传入金銮殿,帝心大悦,封了他做威朔侯。 自此,知柔收信渐频,几隔两日一封,乃魏元瞻行经一处,便执笔寄来。 今早她刚走出拢悦轩,宋含锦就从廊下缓步而至,将一封信递给她:“远路阻身,尺素不断。” 揶揄着说完这句,抬手挽她胳膊,“也不知哥哥如今何处,当比魏元瞻先到才是——你拆开看看,魏元瞻在哪?” 开春二月,他们便接了回京的圣旨,按路程计,眼下应近京,不日可抵。宋祈羽打平州动身,理应更早两日。 知柔给宋含锦双目炯炯地盯着,扯唇笑了下,撕开信一倒,信笺与一枝败梅并落手中。 宋含锦虽然好奇,视线只凝着知柔,亦未催促,但见她眉眼微弯:“已过了澄州,应是快了。” 随后将信收入封套,两指在那败梅上捻转了一下,面庞还盈着笑意。 …… “知柔如晤: 今至澄州,路旁梅英正盛,风里犹带爆竹余香。念新正已过,未得与尔共度,殊觉遗憾。此梅乃途中所折,不知抵京时,尚可有今日之姿否。 归途遥迢,虽策马疾行,犹觉缓。 春寒难遣,惟望珍重。 元瞻。” …… 过了清明,京中雨水未歇,嘈杂的雨声敲在瓦上、砖上,谱成一支低沉的眠曲笼罩庭院。 知柔卧榻看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玩弄笔杆,读到有益的地方,便延手蘸墨,在纸上批言。 星回从门外进来,外头密密匝匝的人语声一应卷入屋内。 知柔歪去一只眼睛,道:“星回姐姐,外边什么动静?” 星回收伞,将怀前那摞桃酥搁到桌上,嗓音里洋溢着喜悦:“姑娘,是大公子回了!我方远远望见,大公子较离京时瘦削许多,定是吃了不少苦……能平安回来,三姑娘总算可以安心了。” 闻及此,知柔即刻翻身:“在姐姐院里吗?”起来理了理衣襟,掠过她掣伞,“我去看看。” 今日下雨,绝珛的仆婢皆被宋含锦遣回各自房中,知柔走进院子时,白濛濛的雨下没有半只人影。 再往前,房门敞开,女子的声音在雨声掩盖后隐绰传来:“……外间闲言……四妹妹与我等一同长大,她是何人,我岂会不知?什么常氏遗孤,哼……她是我们宋家人。” 下一瞬,屋内响起一丝无奈的笑:“妹妹,我说什么了吗?” 沿门边望去,率先入目的是一双踏着军靴的脚,循其往上,他双手搭于膝头,身躯稳健,下颌微微低着,嘴边挂了几许温和的弧度。 知柔推门入室,宋祈羽偏首看了过来,那张与宋含锦同出一脉的英俊容颜在边陲雕刻下,皮肤黑了一些,瞳眸却越发深亮。 “姐姐,大哥哥。”她笑着行礼。 宋祈羽起身,目光在她脸上盘踞了好一会儿,念及妹妹方才所言,试探着问她:“北上之行,可有收获?” 言语间,知柔朝他走近,闻话反应片刻,笑道:“聊胜于无,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宋祈羽不由轻牵唇角,稍纵即逝。 “我令人送去的桃酥,四妹妹尝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苑州,那会儿分道扬镳,难免有些离愁别绪,她便对他道,来年除夕,她和三姐姐一样等他带桃酥回来。 不料他当真记得。 知柔微笑:“还没来得及,回去就吃。” 宋含锦轻轻挑高了眉,视线在他二人身上兜一圈,肩膀凑过来,挨上知柔的:“你们说的何事啊?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上回我去探望祖母,途中不是遇到了大哥哥?”知柔顿了顿,“那次,我并非去往江东,而是廑阳。” 宋含锦一面听一面巡睃哥哥的神态,再回味他们对答,眸光猛地一闪——原来知柔真与常、凌二氏有涉;原来哥哥早便知情。 “那四妹妹你……会留在宋家吗?”她语调渐缓,似乎有些没底。 母亲这些年虽鲜少有意怠慢知柔,却终究连个名字也不肯与她定下。如今倒好,人家根本就不姓宋。 乌沉沉的雨丝缭绕在外,房中烛火昏黄,看不出知柔脸上表情是实是伪,只闻她说:“姐姐希望我走?” “不是!你不要曲解我!” 难得的玩闹开展在二人之间,宋祈羽退了一步坐回椅中,含笑看着,最终垂目摇了摇头。 隔日散朝,百官积聚在一处,前进极缓。几名刚出殿门的青袍官员朝那一看,被簇拥围住的正是陛下新封的威朔侯。 往上数几代,魏家亦算将门,如今魏世子建功封侯,门庭更显,朝中多有侧目者,也是寻常。 有人青睐,自然就有人鄙夷。 站在殿门下的人群里,忽闻个声音低道:“听说魏世子与孙二姑娘曾相看过,结果怎么着,孙家没了。这小侯爷保不齐呀……克妻!” 恰巧一人走过,听了这话,止下步子,讥讪道:“孙氏那叫罪有应得。怎的,王大人也行了亏心事,怕小侯爷明镜一照,给你露出真身?” 话罢,身边几个同僚掩了掩嘴,怄得那王大人脸色发白:“混说什么!老夫不与尔等争口舌——宋将军……”趋步追宋祈羽而去。 男子见状低嗤:“侯府攀搭不上,他当宋府就是好攀的么?等着瞧吧。” 周围逢迎之声一下高了许多,宋祈羽扭头看,果见魏元瞻走了过来,肩让了让,挤到他身旁,话说得随意。 “诸位久立于此,风寒易侵。我还有要事与宋将军议,便同他先行一步,见谅。” 手一拽,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去。 走不多时,复和他分开些,晴光照射下,魏元瞻的面貌极其明亮,脸上无甚表情。 “多谢。”没有他,宋祈羽一样可以脱身,缄默须臾,还是张了口。 魏元瞻闻言睐他一刻,说道:“表兄客气。” 及出宫门,二人都未再搭腔。魏元瞻一路让他先行,宋祈羽不禁挑动眉峰,连看了他几眼。 心底的狐疑在下晌归家,闻他携聘雁登门时,如暮霭般缓缓消散了。 同样的消息传到知柔耳中,她当下放开手头事物,不假思索地朝外奔走,忽想起衣袍未换,又折回来,匆忙易服。 才到前院,朱色的箱笼堆满视野,偏头往厅内看,坐在宋从昭下首的正是魏元瞻。 他穿着黛色圆领袍,肩背挺得直,半年未见,身上的气息越发锋利了,脸微转过来,愣了一下。 知柔一颗心在胸腔里跳个不住。 魏元瞻目光在她脸上一停,唇边的笑容便洇开了,哪里还忍得,不待宋从昭准许,已起身大步向她走去,加快了步伐。 如雷的心跳持续一阵,知柔径直跑去扑到他怀里,他张开双臂,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声音在她头顶轻轻落下:“知柔。” 心中欢喜,稍刻,魏元瞻把她放下,认真打量着她。仿佛又瘦了一些,亦或许是光线的原因,颊畔微红,琥珀色的眸子闪着荧荧亮光。 他怡然一笑,正要说什么,知柔又将他紧紧揽住,话音闷在他胸前,道。 “魏元瞻,我好想你。”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反复改了好几次,还是决定按照最初的大纲,把正文停在这里。后面还有几个番外,是一开始就着笔在写的,修改整合后发上来。 目前可以确定的有两篇: 1、续正文往后写,主要是两小只的婚后生活。 第211章 2、正文埋下的小彩蛋会写成一个一个的短番外,集合在同一篇里。 因为「福利番外」需要完结结算后才可以发表,最短需要7天,所以我就先打完结标了,为了能尽早把番外发出来。 非常感谢一直追文陪伴我的读者朋友们,有一些还是从我刚开文就来了的,你们都特别可爱!写文路上能遇见与自己同频之人就是最大的幸运了,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