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后登基手册》 第1章 [古装迷情] 《继后登基手册》作者:杨柒佰【完结】 文案: 假温婉真蛇蝎黑莲花*以下犯上腹黑权臣(对抗路情侣夺权之路) 谢氏有女,温婉娴静,和顺端方,是个做贤妻的料子。这样个不问世事的主儿,被帝王一朝挑选,做了当朝继后。 可人真到了上京,才知晓这些传闻都是假的,出嫁前一日,此女就逼死了元后,可见心狠手辣,是个不容人的。 这便是皇城众人对她的评价。 失宠,给公主皇子做后娘,被后宫妃嫔集体仇视。 谢令仪前路受阻,转头去找了旁的靠山。 当被人揪出她秽乱宫闱之时,她振振有词:“凭什么帝王有三宫六院,我不能琵琶别抱?” 被叛军胁迫时,她的谎话张嘴就来:“我怀了你的孙子。” 谁都知道这是个坏女人,可也都清楚,她给的诱惑最多。 后来,冷落她的帝王求她参政,二圣临朝,敌视她的后妃送她万两黄金求她垂怜,可在男人世界厮杀的凤凰彼时露出獠牙,自始至终,她只做这世间唯一的王。 最开始时,满朝文武斥责继后牝鸡司晨,后来,举国上下提起她,得尊称一句——女君。 贞洁、清名,那是规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 好风知我意,送我上青云。 谢令仪此番,只为权势而来。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复仇虐渣 追爱火葬场 权谋 群像 主角:谢令仪 梁煜 配角:李若澜 段怀临 王祈宁 照夜 其它:权势、大女主、训狗文学、谎话精、黑莲花 一句话简介:想把这群男人当狗玩吗? 立意:身处困境也要百折不挠 第1章 秋风连绵,落叶翻飞,枯黄铺满面前道路,是望不到尽头的黑。 青雀一手持灯,一手撑着方锦盒,小心望向身侧:“主子,明日便是封后大典,今日其不必来此。”她双唇微抖,犹豫不决:“实在…晦气。” 入夜天寒,雾气散落,锦鞋踩上去,带着点儿艰涩。高门贵女不常走路,绣鞋多是薄底,踏着青石板路,脚心如刀割,细碎的疼。 谢令仪昂着头,斗篷盖住脸,只能窥见尖锐的下巴,微抿的唇。她呼了口气,转瞬成了白雾。 “无妨。”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尽头,一栋黄墙朱砂顶建筑矗立眼前,门前挂了两盏灯笼,纸糊的外皮呼呼灌风,里面蜡烛早干了,秋风一吹,在梁上东倒西歪。 青雀扬手,光亮蔓延,上书“宗正寺”,字迹龙飞凤舞,漆底金墨,自成风骨。 随着沙弥七拐八绕,穿过漆黑的甬道,主仆两人一直进入寺庙深处,单独隔开的小房间,四周墙壁钉满木板,中间只留手掌大小空洞,凑近模糊看出个背影。 里面坐的人,是北襄国皇后,帝王段怀临结发妻子——王祈宁。传闻她已于三月前被打入冷宫,君上感念多年情分,饶恕王氏投敌一事,全族贬斥八百里,终生不可踏入上京。 明日,举国迎娶广平谢氏女入主中宫。 “我来送你。” 谢令仪从青雀手中接过酒菜,置于桌前。 她掀开兜帽,露出张素净至寡淡的脸,淡淡的眉,鼻头小巧,樱唇微薄,只有那双杏眼,乌黑透亮,才使得整张脸攀上清秀二字。 谢氏女不为妾。 于是段怀临赐了元后鸠酒,对外宣称皇后已死。又秘密置于城外孤寺,寺外把守均是谢氏府兵,给足世家诚意。 谢家自是满意,朝堂之上多有恭敬,并联络世家大儒效忠帝王。 元后望向酒杯,眼中一片寂静,昔年王家鼎盛如日中天,烈火烹油何等荣耀,谢家不过文人出身,破笔杆子败絮其中,倒敢舞到她面前了。 谢令仪与她对望,并不出言催促。 谢氏要扶持继后,自然不允许元后还活着。有王祈宁在,就是时刻提醒帝王,他会为了皇位舍弃结发妻子。至于杀妻的刀,则要这场游戏中受利最多的人捅出去。 临行前,她向父亲请求来送元后,谢父微讶,随后释然一笑,不过是女儿家相互攀比,他这女儿容貌虽不出众,却工于心计,不比旁人差。 读书人讲究兵不血刃,杀人还要诛心。她这点儿私心,做父亲的,也愿意成全。 “谢家姑娘,你无需得意。”元后执杯,神色泠冽,气势如虹,“我王家虽败,不过功高盖主遭人嫉恨,我等着,等你们谢家终有一日,也如我王家一般!兔死狗烹,灰飞烟灭!” 毒液渗入百骸,血涌喉间,王祈宁蜷缩成团,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仍不肯露怯。 一声长叹,谢令仪神色微动,蹲下身,用袖子抹净她嘴角鲜血,往她口中塞入丸药,低语道:“那就如你所愿。千万,别放过他们。” 地上的人瞪大双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角,丸药入口即化,毒药入腹的疼痛在逐渐缓解。 她攀在椅上,周身因疼痛微抖,却不发一言,长睫轻颤,疑惑注视着她。 元后是个美人,谢家还未发迹之时,远在广平郡,也听过王祈宁的名号。 上京第一贵女,文韬武略,骑马箭术不输儿郎。段怀临对她多有呵护,哪怕身在破庙,濒临死态,她依旧眉目传神,容颜未见折损。 “是君上救我?”王祈宁喘了口气,露出不解,既要救她,又何必赐出鸠酒。 “段怀临可护不住你。”谢令仪冷笑,说起帝王的名讳不带一丝避意,嘴角噙着笑,抽出丝绢给人擦脸。皇帝对元后是有宠爱,可要笼络世家,这份宠爱在朝政面前便可有可无。 再有宠爱,还不是亲手将她送给谢氏。段怀临不会想不到,元后家族没落,废弃出宫又由谢氏看管会有什么后果。他心里清楚,却依旧这么做了。 原本元后不必死,贬妻为妾,假死出宫,若是想,总有办法。可谢家需要她死,皇帝的心上人死了,他才会恨继后,再无与她产生干系的可能。 哪怕谢家女做了继后,也会与皇帝离心离德,终身依靠谢家。 皇后会是她与帝王之间的一道沟壑,谢令仪与谢家,才能生生世世绑在一起。 “救你的是我。”她将丝绢蒙在元后脸上,捧住她的脸颊,“如今所有人都弃了你,我给你新生。皇后,你要做我的人,永远不可背叛我!” 掌下的人倏然一颤,呼吸抽动丝帕起伏,沁出点点水渍。 谢令仪佯装不知,冰凉的指尖搭在人脑后,触感温热,以指代梳缓缓梳理。王家虽败,元后却与皇帝鹣鲽情深。这个人,这条命,会是钳制帝王的一把刀。段怀临去恨谢家,却得承她这份情。 王祈宁怔忡,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恩威并施,是上位者惯用的御人手段。谢令仪抽出手,侧身吩咐青雀准备后续事宜。要从孤庙换个人出去,还要瞒着段怀临及谢家,并非易事。 “为何救我?”王祈宁心口微跳:“你爱他?” 王祈宁说得笃定,似乎看穿她今日来意。 爱? 谢令仪笑得浑身发颤,入主中宫,除了她谢氏满门儒生,还靠着她那百船嫁妆,如若不然,凭什么选她广平谢氏。 “爱是最无用的东西。” 世间并非只有男女情爱才值得让人冒险,谢令仪只为权势而来。 “我入宫,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心。” …………………… 中宫皇后自永信门抬进后宫,皇帝以谢氏为继后为由,自明光门偏门入宫,谢家主母在后堂绞碎了帕子,出门见客照样笑脸相迎。谢氏夫妇面上皆滴水不漏,挑不出一丝错处。 谢令仪知道,这是段怀临在给谢家脸色看。什么时候都可以杀元后,偏要在大婚前一□□死他的挚爱,谢家简直是在帝王脸上扇巴掌。 她稳坐轿中,透过纷飞的珠帘望向远方,夕阳落幕,鸿雁归巢,一片凄凉之色,恐怕喜殿内帝王心绪不比此刻舒坦多少。 谢家挑选继后人选时,她并非最好人选。大姐姐行商出众,一分钱能赚十倍回来;二姐姐绣工奇绝,各种技法栩栩如生;三姐姐舞得一手好剑,打小励志行侠仗义。 家中的姐姐各个身负绝技,宫外自有一番天地,不该在深宫搓磨一生。她在家行四,自小身弱,只爱舞墨弄画,姐姐们还在纠结深思时,她独自去了父亲书房。 红纱覆面,东珠碰撞,谢四在影影绰绰间只扫到一片明黄,礼成后那人提步就走,落下一屋子随喜嬷嬷、宫女并新后等人。 入宫之前就猜到是什么光景,谢令仪并不惊讶,自顾置下盖头。她心中冷笑,段怀临也就只能对着她撒气了,新婚之夜抛下新人,以为这样就能替元后守身。若是性烈,当该与世家死磕到底,既要又要,实非君子所为。 她心中对他不屑一顾,面上不显,任由两个陪嫁丫鬟替她卸去钗环。身侧的随喜嬷嬷摸不清这位新主儿喜好,只是帝王新婚出走,终归不好,几个老嬷嬷磕磕绊绊说了几句喜庆话,即跪下留侍。 第2章 “圣上政务繁忙,后宫不能再起风波。”谢四向铜镜望去,是四张战战兢兢的脸,青雀用玫瑰汁子替她沾湿锦帕擦去口脂,红绡送上竹盐水漱口,等一切安置后,她才接口:“本宫希望,明日宫中不可传有流言。” 宫人闻言跪了一地,又听她道:“都起来吧,若是做得好,自有各的好处。” 说罢,青雀封了赏银,众人应下退去。 殿外秋雨连绵,龙凤烛燃了整夜,天光乍亮之际凝成一片艳红。 谢令仪在榻上辗转,看向窗台摆着两盆绿菊。中宫多用明黄,新婚之夜摆的花色多有赤黄双色,花房匠人不敢出此等纰漏,若有,也是有人示意。 她了然,又是皇帝的把戏,他这般落自己脸面,却也只敢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因一早要先去给太后请安,青雀他们早有准备。听闻元后初入宫时,皇帝担忧她被人欺辱,早朝匆匆结束便来相陪,一度传为佳话。 这次她在太后的慈宁宫呆了两盏茶,殿外还无人通报。虽说昨日警告过宫人,但宫内眼线无数,恐怕早有人传来昨夜皇帝独宿。继后无宠的消息,恐怕早已传遍后宫。 太后出自西平梁氏,母家五朝元老,如今梁氏家主位列一品武陵公,只是几房年轻子弟都不太争气,出了几个纨绔。 “谢家出好女,哀家在宫中略有耳闻。”太后年逾四十,仍是美妇,指尖嫣红,嫩如细葱。她从头上拔下一只五凤衔珠长簪,“是谢卿教女有方。” “听闻你家还有几个姐妹,亦是出色,哀家有几房不成器的子侄,想来咱们以后许有不尽的缘分。” 谢令仪垂首含笑,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厚重的朝服穿在身上,将这位清秀瘦弱的新后压的喘不上气。太后的脸落在丝丝缕缕香雾中,像一尊慈悲弥勒。 她不能应,嘴角上扬温声道:“父亲在家也常说,梁家世出将才能臣,儿臣的姐妹自小长与广平郡,不堪与京中贵女相比,而今母后抬爱,若有机会,还要跟着各位长辈伯母多多讨教。” 太后笑容稍淡,又嘱咐了她几句,适才命人送她出去。 红绡在宫外急得团团转,见人出来匆忙迎上去,在她耳边轻语:“三姑娘出事了!昨夜梁家二房少爷在玉泉街碰上咱们家姑娘,他们人多,就…欺负了三姑娘。” 谢令仪心口提起,呼吸跟着乱了瞬息,青雀扶住她的手臂,只听她细声问:“如今都传成什么样子了?” “武陵公在朝会上负荆请罪,听闻宫门初开,梁家就递了信进来,太后娘娘许是…早已知晓。”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朝阳升,薄雾散。一片银杏叶从枝头落下,在空中飘零摇曳。 谢令仪伸手,皓腕如雪,接下那片枯叶放在眼前,透过枯叶望向天空。她神色茫然,细细想着,大家族的女子,被沾污后会有什么后果呢?白绫或是鸠酒,总有法子掩盖。 一旁的嬷嬷骤然出声:“娘娘,这不合规矩。” 是太后方才送的教习嬷嬷--润兰姑姑。她上前一步,眉头稍皱,眼中带着不易觉察的轻视:“身为皇后,与贴身侍女在夹道窃窃私语,行止有失。” 这世间有太多束缚女子的规矩,哪怕贵为皇后,也不得自由。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手指紧握成拳,“咔嚓”一声,枯叶在她手中碎裂成粉。 “传本宫旨意,召谢三姑娘入宫觐见。” 前朝事多,谢令仪本想趁着机会将她接入宫再来商议,没料到却被梁家大房少爷梁煜拦在宫外。 那是个兵痞,早在闺中,就听姐妹们说起,梁家那些年轻少爷们,个顶个纨绔,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最可恶要数那位大少梁煜,早先在军中不听指挥,夜袭敌军,又与敌方西陵国王后苟且,被上峰遣送回来,无令不得出京。 因是太后的亲侄儿,又屡建奇功,轻易倒不好处置,这才做了皇城司指挥使,放在眼前看管。 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人骑在马上,手执长剑,剑柄挑动车帘:“哟,小二嫂,刚过了新婚夜,就忙着进宫应酬啊。” 这话讲得极缺德,专挑谢家姑娘心上踩。三姑娘谢令容是个火爆性子,闻声冲出车提剑就砍,梁煜闪身躲避,嬉笑怒骂:“小娘子火气这么重,我二哥以后有的是苦吃。”言语之间不乏幸灾乐祸。 剑锋凄厉,刀刀催命。然她正逢灾事,梁煜又扰她心神,争斗状似狸奴戏鼠,极是恶劣。 梁煜身份贵重,谢家随行的马夫丫鬟围成一圈不敢拦,谢三极怒,不管不顾冲上去,牙咬手挠,披头散发皆是不要命的打法。 争斗间指甲刮破男人面皮,梁煜吸了口气,下意识还手,刀鞘冲人而去。一道明黄色身影扑上去,似是小兽护食般,将人牢牢抱在怀里,袒露身后弱处,身后是凌乱各异的脚步,纷纷叫嚷停手。 “放肆——” 厚重的刀鞘撞上去,青丝散落,继后平淡的容貌蓦增一丝可怜,杏眼如刀斜过,看得人阵阵战栗。还未等梁煜看清何等模样,就被后续赶来的宫人层层挡住,只记得是一抹白,看得人如坠冰窟。一个小丫头,还挺豁得出去。 他那招使上力气,谢四伤在背上,头上的钗掉下来,被人一脚踩碎。 谢令仪这一挡,梁煜成了当街殴打一国国母。哪怕段怀临再讨厌她,也要顾忌皇室脸面。朝堂之上原本预备给梁谢两家赐婚,因梁煜打伤继后,成了武陵公罚俸一年,其子梁煜杖责三十,两家其它事延后再议。 内室,在外张牙舞爪的谢三姑娘嗷嗷大哭:“欺负人!他们梁家太欺负人了!”她生得美,朱唇榴齿,鬓云香腮,一颦一笑风姿卓越,像只迎风招展的芍药。 谢令仪无奈看向她这位三姐姐,眼波涟漪,鼻尖通红,不愧是谢家最漂亮的姑娘,连垂泪都是梨花带雨画眉轻。 “三姐姐,别哭了。” “呜呜呜…他们欺负我!还打我妹妹!呜呜呜……” 谢四想笑,抬手间扯住后背伤口“嘶———” 这一动静算是止住了谢三姑娘的哭号,她愣愣看向自己的妹妹,小四是她们姐妹中最聪明的,不像她空有一把子力气,只会打架。哦是了,今日还没打赢。 谢令容嘴一撇,又想哭了。 “别哭了!” 谢令仪斥道:“如今武陵公想抬你入府平事,父亲并族家叔伯那群人一定会同意,三姐姐,你要嫁吗?” “我……” 谢三姑娘沉默了,她是庶出,谢家虽未有过苛待庶子女的行为,但身份摆在这儿,况且高门规矩多,她从未想过高嫁。 少时姐妹们私下讨论,谢三姑娘放下豪言要嫁个江湖侠客双宿双飞,做一对儿行侠仗义的神仙眷侣。 这话也是姐妹间顽笑,谢家名门望族,族内甚至立了两个贞节牌坊,曾有位族姐下马车没站稳,被马夫扶了下腿,当夜就被沉塘。 如今她没被一绳子吊死,得益于帝后新婚,不宜出丧。梁家愿意迎娶她,是最好的法子,两姓缔结,亲上加亲,自然无人敢置喙婚前的荒唐。 可就这么糊里糊涂嫁个混蛋,谢三咬碎一口银牙也得和血吞,如若不然,谢家剩下的姑娘都抬不起头做人。 “若不嫁,就走!” 谢令仪抬手,红绡呈上通关文书,牙牌,户籍等物,略一展开,竟是两年前都备好的。 两年前… 谢令容暗暗心惊,两年前,那位族姐出事后,四妹妹就暗自铺路,这样的文书,她竟多备了他人的。 她翻看牙牌,上面的信息与谢家完全剥离,是个张姓男人的身份,四妹妹这是在告诉她,或死或嫁,或…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玉指纤纤附在纸上,压在身上的重担豁然开朗,片刻后骤然紧握。“好,我走。” …… 谢家近日水涨船高,家风严明成了世家表率。听闻那位谢三姑娘也是烈性,宫门前又被梁家羞辱,当夜就投了湖,皇帝特赐谢家牌坊一座,赞谢令容是北襄第一烈妇。 这方有人欢喜有人愁,谢家死了闺女,虽得了荣耀,却也与梁氏结了仇。归根到底,是梁家对不住人,皇帝早先婚事给谢氏没脸,夜方擦黑,便来寻继后。 凤寰宫众人颇为欢喜,忙又给谢令仪净面上妆,力求为她塑出倾城色。 她面上不虞,又不忍扫了青雀她们兴致,只任由摆弄,而皇帝坐于内室,一杯杯喝酒,面露难色,仿佛接下来的恩宠是要卖身似得。 谢令仪进门看到这幅场景,心口如寒冰浸泡,五脏六腑皆僵迟不动。年少时不求与夫君恩爱两不疑,但求相敬如宾。如今皇帝与世家势同水火,怕是连这点儿心愿都做不到了。 但这不重要,情爱一事她从未看重,若是没有,就算了。 段怀临瞧见她进门,勉强挤出笑意,为新婚之夜失约补救:“孤昨夜醉酒,恐怠慢卿卿,今夜来与相会,卿卿不会怨孤吧?” 第3章 “自然…怨得。”继后向自己杯中倒酒,神色平静,抬手遥祝一杯:“妾身受了极大的委屈,君上是否知晓?” 皇帝脸色变幻几许,瞥她神色不似玩笑,心中揣摩,谢氏女自命清高,莫不是想要压自己一头? 谢氏一个女子都敢藐视皇恩,那么谢氏其它族人呢?是不是也都在内心看不起他? 段怀临心中不快,笑意尽数敛去,沉声道:“皇后,你贵为国母,就该知晓,这世上谁不受委屈?哪怕孤为天子,难道就没受过委屈?身为中宫,当心怀天下,不可拘泥小节,作寻常女子做派。” 新帝生得秀美,鼻高唇薄,鬓发乌黑,许是随了生母长相,气质更偏轻舒柔和,哪怕此刻冷脸,也是轻许严肃,并不唬人。 谢四冷笑,身为天子还受委屈?那是你无能。王氏元后倒是大度,还不是被你舍弃了? 她跪下不语,又听段怀临道:“罢了,这些时日你是委屈了,今日你父上书想为你兄弟请个蒙荫,孤瞧吏部有个空缺,选你哪个兄弟好呢?” 今日宫外传来消息,父亲要求她向皇帝举荐自己的亲弟谢序入朝为官,吏部掌管官员任免,是个肥差。至于举荐嘛,“妾身举荐堂兄谢尘。” 段怀临挑眉,继后每句话都在他意料之外。若是寻常妃嫔,必不敢明说举荐,不消有牝鸡司晨干涉朝政之嫌,更是不敬君上,不守女德。 “妾身父亲今晨递了话进来,要臣妾扶持幼弟谢序。”她侧目,双手交握拢在身前,“可朝政用人,举贤不避亲,若是有利于朝政,有利于君上,臣子又何必姓谢。” “然君上既要补偿谢氏,妾身替父谢过君上恩赐。又恐误政,兄弟中,唯有堂兄谢尘有些才学,妾身荐之,也算两不相负。” 皇帝打量着她,小姑娘年岁不大,却老成持重,与谢氏母族的关系,似乎并不算好。当然也许是故意装模作样,对上世家子弟万不可掉以轻心。 殿内两人一坐一跪,无声角力。谢令仪不骄不躁,仪态万千,双肩平直不见疲态。 夜风拂过,发丝落在脸颊,轻柔散漫。段怀临终是松口:“罢了,就依皇后所言。且安置吧。” 谢令仪从柜中拿出一床锦被,自顾在床前铺设,察觉到身后目光,小声道:“妾身自知与您是世家联姻,您心中有元后,与妾身相会是委屈,妾身与您夫妻一体,自不能让您受辱。” 这一番话进退有度,又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皇帝心中那点儿皇后干政的不快消散不少,瞧她也顺眼起来。他斜靠在榻上,温声道:“你既懂事,孤也不会薄待你,以后后宫琐事,还需你多加费心。你在,孤放心。” 第3章 继后举荐本家堂兄的事吹进了慈宁宫,这日按例给太后请安,谢令仪被引至偏殿,茶喝了两盏,太后还未召见,不远处庭院中妃嫔往来,笑声不断。 继后便知晓,这是在故意晾着她。不知冷板凳要坐到何时,她倒不敢多饮水,再上的茶,只略略沾唇,数着腰间璎珞穗子。 北襄忌女子当政,梁太后也只能暗自联络母家发表政见,当家依旧是梁氏家主。皇帝听任新后举荐官员,这不是个好信号。 谢令仪知晓太后的心思,但皇帝的举动,却不是待见她,而是存心给谢家添堵。能用一个官位换得她与母家离心,是本划算的买卖。 她坐在椅上垂目养神,青雀、红绡早已习惯这些,在她身后陪同站得笔直。原在谢家之时,谢四姑娘被罚跪是家常便饭,因读了太多书,她想的总与其他姑娘不一样。 旁的姑娘看春雨,赏夏荷,伤晚秋,戏雪梅;谢四姑娘正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女红琴棋,只有谢二姑娘熟识。入宫前,夫人流了一夜泪,小女儿连个刺绣都拿不出手,争宠都拿不出手段。 谢四反倒安慰她,她入宫是做中宫皇后,除非被休弃打入冷宫,争宠没必要,若是打入冷宫,就是刺条凤凰出来,也争不来宠,一席话有理有据,谢夫人老泪横流,却辩驳不出。 谢父听闻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气得要再请家法,若不是临近入宫,只怕又要跪上几夜。 跪天地祖宗,拜君亲恩师,这流程谢四姑娘熟稔。等璎珞珠子数到第七十六遍,一只小手揪住线头,奶声奶气道:“我要。” 她将璎珞从眼前移开,面前站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家伙,用绒球扎两个小髻,月牙眉下长了双含情目,皮肤头发略黄,衣服半新不旧,领口粘了块儿脏污。 谢四不确定道:“庆阳?” 小姑娘掐着腰承认:“见到本公主还不跪下?你手里这是什么玩意儿?快给我!” 不怪谢四认不出来,皇宫里孩子不多,庆阳又是元后所生,万分宠爱也不为过,更是自出生就抱在太后宫中,怎养得泥猴一般。 “不给。” 谢令仪蹙眉,将璎珞从小姑娘手中拿走。十岁正是读书的年纪,按说庆阳哪怕骄纵,也到了请夫子的年纪,该知礼了;再者,她望向窗外,秋光正好,这时节,她不读书吗? “你你……”小姑娘似被人头一次拒绝,先是一愣,顿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声尖叫起来:“你敢忤逆本公主!”她上手拽着继后裙角,喊道:“我要打死你!奶娘!奶娘!” 青雀、红绡想帮忙,谢令仪抬手制止,她握住庆阳手腕,微微用力,使她无法动手,庆阳怒极,用头顶她,二人似两只牛犊对上,胶成一团。 慈宁宫众人听到动静匆匆赶到,就见继后与庆阳公主两人摔倒在地,继后牢牢护住庆阳后脑,而小公主的手还揪住那枚璎珞。 “住手!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谢令仪抬眼,太后携一众妃嫔站在不远处,新后入宫三日她们不来阖宫觐见,这次在慈宁宫倒是都齐了。 “奶娘!” 庆阳如乳燕投林般扑到一老嬷嬷身上,皱着脸在她耳边小声说着。 “谢氏!你乃中宫皇后,连幼子都容不下吗?” 太后眼中愠色渐浓,脸沉下来,风雨欲来。 众人闻声匆匆跪拜,离得最近是一穿绯色彩绣云锦裙女子,膝行两步揽住庆阳,梨花带雨控诉道:“姑母,您快瞧瞧,庆阳公主手都红了,公主宫中孤苦,皇后趁无人时便虐待她,好歹是书香门第,怎能如此心黑!” 那是太后的侄女梁清婉,被封了昭妃,除了元后,她最受宠。王皇后没了,她在宫中一时无二。 昭妃开头,其他人纷纷开口:“公主年幼,好歹养在太后宫中,娘娘也要看君上和太后面子…” “莫不是谢家还对前几日的事有所怨怼?”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脏的污的话兜头倒来。 红绡忍不住开口:“明明是公主先来抢皇后娘娘东西!你怎能颠倒黑白!” ‘’啪——” 一旁的大力太监不等人吩咐上手就打,对人斥道:“主子面前还敢放肆,太后娘娘没开口,你个奴才活腻了吧!” 这巴掌打了红绡,更是在众人面前打了继后的脸。 谢令仪抬眼,望向公主身旁的老嬷嬷,冷声重复:“奶娘?” “贱妇,你在浑说什么!” 太后表情森然,闻言大怒,随继后视线望去,只看庆阳缩在李嬷嬷怀里,泫然欲泣抱着老人脖子,并不看她们。 一声声奶娘,叫得人心头发麻。众人不禁想起先皇时期,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 先皇仁孝帝出身不高,母妃后宫争宠,将年幼的皇子扔给了个年轻的宫女。那宫女是宫外寻来,刚诞下孩子,乳汁充沛,倒是将幼年时期的先皇照顾极好。 只是,二十年过去,先皇与那宫女产生了不伦之情,将她封为贵妃,独宠多年。这期间虽有选秀新人入宫,贵妃依旧恩宠不衰。 偏偏贵妃无法生育,心生妒性残害宫妃皇子,梁太后当年偶受雨露,偷偷产下皇子,刻意避宠,将皇子养到十六岁,一朝不慎被贵妃发现,贵妃扬言要赐死这对母子,先皇竟也同意了。 可就在当夜,先皇发现贵妃与宦官媾和,一剑斩杀贵妃,气急攻心呕出血,可回望后宫,仅有段怀临一个皇子,只能立下数道圣旨,要求世家护国,又相互制衡,当夜也断了气。 最讽刺的一道圣旨,是北襄皇宫不许出现“奶娘”两字。这段往事也成了宫廷禁事。 段怀临虽做了十余年皇帝,但受制于先皇圣旨,多年被各大世家管辖,这皇帝做得并不畅快。 有人冒先皇大不韪教公主喊奶娘,这是后宫御下不严。王皇后在时,便是太后掌管东西六宫。出了这等事,偏又叫新后撞上,太后脸色青白相交,叫人先把公主抱走,李嬷嬷哭喊不舍,殿内一时乱成一团。 梁太后命嫔妃散去,只留昭妃并新后在侧。 “姑母,该叫人将这老贼拖出去杖毙!” “哦?皇后以为呢?” 第4章 太后对昭妃的话不置可否,瞥了眼神游在外的皇后,她倒真坐得住,还闭着眼睛老神在在。 听到叫她,谢四睁眼,望向下方痛哭流涕的李嬷嬷。北襄好点人家主母都不会自己喂养,交给贫苦人家奶娘,等孩子大点,奶娘在主子面前得脸,也能做个管事嬷嬷,一辈子吃喝不愁。 因奶娘在主家地位高,一些人便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自本朝段怀临继位后,减少女户,打击女子外出,这些靠奶孩子为生的女人也少了许多。 她垂目,慢吞吞咬着字道:“公主喜欢,若是杀她,恐伤了君上与公主父女之情,不如打顿板子,继续伺候公主。再送公主去上书房,同皇子们读书,知礼,也便是了。” “可这贼妇挑唆公主。”昭妃美目怒睁,心知太后也对前朝之事忌讳莫深,谢令仪心慈手软,这算彻底寒了太后的心。 她哀求道:“姑母,庆阳公主可怜,侄女请求抚养公主,赐死李氏,以正宫讳。” 梁太后一时难以决断,扶着昭妃的手沉吟。皇后退居半步,并不言语。梁氏入宫的女子中,昭妃最受宠,但还没有孩子,虽非亲生,却能时刻被帝王挂念。 但到底是元后所生,王氏覆灭之事,梁家也横插一脚,若是养个仇人便不值当了。因此太后并未用心教养庆阳,反而刻意怠慢。 “你年轻,以后养自己的孩子才好。”皇帝从外面踱步而来,将昭妃扶起,转头看向谢令仪:“庆阳本是嫡公主,合该养在中宫,都照皇后说的办吧。” 段怀临一锤定音,似乎并未发觉梁太后与昭妃看向谢四怨毒目光。 谢四面上不显,知道皇帝这是又拿她做刀。她应着。又说了半日闲话,才迟迟离去。 是夜,青雀报陆昭仪求见。谢令仪抬抬眼皮,还未允准,一紫砂暗金蝶纹千水裙女子抱着棋盘走来。 声音冷涩淡漠:“你入宫,不来见我。” “陆绵绵,我是皇后,该你拜我。”谢令仪托着腮,不满道:“宫中乱花迷人眼,陆姐姐,你心中定是藏了别的妹妹。” “嗤。”陆昭仪对谢四倒打一耙行径很是不屑,将棋盘摆正,仔细端详她的脸,半晌看不出端倪,又道:“白日那李嬷嬷,是梁家送进来的,原本我以为会是梁清婉做皇后呢。” “段怀临对梁家不满,就等着我闹起来呢。” “呸,没用的狗东西,只会躲在女人身后使绊子。”陆绵绵说起皇帝脸皱成一团,她入宫也是因为世家身份,墨玉棋子嵌在掌心,通红一片。 “莫恼。”谢令仪看向窗外,一双小手扒着窗台,正努力往里看,只是身量未足,只露出个绒球啾啾。 “我这儿有只皮猴儿,你有空来授课解惑,会有人感激你。” “你会感激?”陆绵绵随着她视线望去,掌心松动:“你倒是好心,管好自己吧,最近有的是人盯着你。” 第4章 陆家家主如今胜任户部,几个儿子无心科考,却掌管北襄铁矿,为兵部、工部提供兵器、铁器农具,是第一皇商。同时,陆家每年的钱,也分出部分上供国库并段怀临私库,因此,陆绵绵虽不受宠,在后宫日子并不差。 她比谢令仪早两年入宫,性情冷淡又爱奢华,喜欢人的表现就送些金银宝饰,刚入宫被其他妃嫔嘲笑没格调,段怀临更喜欢性情柔软的女子,对陆绵绵企图用钱砸他的方式很不齿,于是她在后宫逐渐透明,关了宫门过自己的日子。 “我兄长,如今在你父亲同朝共事,有些事做起来也方便。” “说起这个,你入宫就给太后上眼药,现在梁家恨你入骨,不如我们……” 陆绵绵狡黠一笑,做出个抹脖子动作,大有只要皇后点头,任何构陷他们陆家制造。 谢令仪失笑,如今陆家势大,梁家稍逊,段怀临不会眼睁睁看着梁家被压倒,现下谁先动手,就失了先机。 她握着陆绵绵的手走在夹道,一众宫人远远跟在后头。月色在青石板上洒下大片清辉,整条道路被照的亮堂清晰。如今已到深秋,御花园的虫鸣少了许多,四周一片寂静。 “还不到时候,陆姐姐,且等等。” 陆绵绵被她淡定神色勾得有些急躁,凑近问道:“你不动手,梁家喘息过来,咱们都受牵连。” “等等——你不会对狗皇帝有意思吧!”陆绵绵狐疑看向她,见她沉默不反驳,气急道:“喜欢男人?谢令仪!没出息!” 宫人见前头两位娘娘似有争执,走得更慢了,唯恐殃及池鱼。 拐过夹道就是陆绵绵的宜春宫,她索性快走几步拉开距离,头也不回踏入宫中。 谢令仪没跟着进去,她知陆绵绵脾气,现下是听不进去话,不如择日再解释。 她让青雀带着人先回去,一个人慢悠悠往回走。梁家势弱,朝堂之上却甚少有人为难,陆家贸然出手,恐有损伤。况且,陆家家主,未必为女儿为难梁家,若是疼爱,何必将陆绵绵送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谢四吐了口气,望向前方,只一瞬,她停滞呼吸。 远远地,路的尽头站着个宽肩窄腰的黑影,似乎还带着刀,在正前方直勾勾看向她。 她定了定神,朗声道:“是谁站在哪里?你是哪个宫的?怎不打个灯笼?” 那黑影不应,逆光朝她快速奔来,两步并一步奔至眼前,她心知来人无法善了,跑不过,打不过,嗓子想被一只大手扼住,叫不出声。 “皇后娘娘,你害臣被责,又夺臣堂妹义女,敢问我梁家何处得罪了你?” 皇城司在都城日夜巡逻,梁煜身为都指挥使,在此并不奇怪。 他越走越近,距离谢令仪不过一拳距离,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扑面而来,嘴角虽挑着笑,却带着丝丝匪气。 “娘娘,谢三姑娘有没有死,瞒不过臣的眼睛。梁二欠你们的,跟其他人没关系。” 他离得更近了,两人呼吸纠缠,梁煜这次看清了,谢四姑娘虽皮肤白皙,五官却不多出彩,只是中人之姿。然她眉心有颗红痣,时时用额发挡着,轻易发现不得,此时夜风拂动,那颗红痣似妖或媚,将她面容衬得勾人起来。 他似被蛊惑般,上前捏住她下颌,莫名觉得指下肌肤滑腻,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桔梗香。 梁煜心口微滞,只听人说道:“梁煜,你想如何?” 声音都抖了,原来端庄沉默的皇后娘娘也是怕的。这让他心底生出一丝愉悦,他贴的更近了,拇指摩擦着她的下巴,反复揉捏。 “臣想如何?”他呢喃着,就着月色瞟向张合的唇,许是深夜临睡,并未上口脂,只是淡淡的粉,如一朵含苞杏花。 “皇后…娘娘…” 梁煜凑的更近,锋利的五官极具压迫,兵临城下,似乎下一刻准备破城而入。 “唔…” 一声闷哼,胸前并入根凤尾簪,簪头锋利,入骨三分。 疼痛让梁煜从旖旎的梦中醒来,怀中小小的人儿推开他迅速逃离,朝着反方向的夹道狂奔而去。 “真狠毒。” 他小声评价着,将簪子捏在手中端详。那张寡淡的脸在他心头生动起来,原本以为京都贵女都是无趣的,没想到惧怕的皮囊下还敢反咬他一口,真是有趣。 她走的方向灯火通明,梁煜心知这是谢令仪唤人过来逮他,今夜并非他当值,被人发现夜游深宫终归不好,他退了几步,身影隐入黑暗。 谢四跑的极快,朱红色宫墙从身侧掠过,她停不下脚步,身后仿佛有只恶鬼追索。她没想到梁煜会如此大胆,虽听过此人浪荡声名,不想胆大至此,竟敢在宫中调戏她。 她心神不宁,提着口气一路跑回凤寰宫,与走到她宫门口的段怀临碰个正着。 虽没做出出阁的事,猛一撞见皇帝,她还是心头狂跳,说话都失了往日沉稳,结结巴巴道:“君…君上…” 段怀临挑眉,看她身后空无一人,又跑得气喘吁吁,发髻都松散了。 他戏谑道:“皇后这是怎么了?被狗追了?” 谢令仪一噎,看他眉眼含笑,心知这是在戏弄她。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等喘匀了气才缓缓开口:“御花园跑出几只猫,臣妾……被惊着了,君上见谅。” “野猫啊。”段怀临握着她的手,触感冰凉,满手黏腻。 他从怀中拿出帕子递给她,顺势松开她的手,“孤还以为哪个不开眼的扰了你。” “……” 谢四不敢接茬,难道偶遇梁煜的事被他发现了? 她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抿了抿唇,斟酌着该怎么开口。 “臣妾自小怕猫,跑得急,连簪子掉落都不知道。”她小声说着,悄悄观察皇帝神色,“不如着青雀带人去寻,丢了倒是不好。” “一根簪子,不值当深夜大动干戈去寻,明日且看吧。”两人说着步入殿内,早有宫人布上热茶点心,段怀临捏出一块放她手心,指尖刻意避开汗渍。 第5章 “是入宫时母后赏的。” 谢令仪解释,新入宫时太后赏了不少珠钗首饰,她不喜奢华,登记库房造册,日常倒也少戴。 皇帝闻言朝殿内看去,金石摆件不多,殿内有几个大书架,上面布满古籍。 他随意翻开一册,是《论语.为政》,不禁失笑:“孤还以为你看些《女戒》、《女德》,皇后涉猎广泛,可有心得?” “只是臣妾闲时翻阅,并未有何心得。” 谢令仪瞥见书皮,斟酌再三才缓慢开口:“臣妾父亲在家喜书,几个儿女连带着杂书、游记都有涉猎。父亲常说读书可以修身养性,臣妾以为然,常读书,不为学识,只为静心。” 段怀临点头,又在书架前翻看,果然除了策略,还有游记,史料,医书,绘本等。 他吐了口气,“看来将庆阳送你这里是好,你带着她多看看书,也好养养性子。” 庆阳顽劣,他在慈宁宫略有耳闻,许是幼年亲娘不在身边,她性情越发乖张,对宫中各人都不亲近,除了那个奶娘。 想到庆阳,便想起他的元后。段怀临望向谢四的目光冷淡许多,“孤这女儿,生得娇贵,你虽为皇后,却不可苛责她。” 谢令仪咬唇,指甲紧扣掌心,段怀临这是什么教育方法,庆阳被教成这样,他还要放任自流? 心知段怀临对元后一事迁怒她,可这是皇权与世家的争斗,皇权势弱怨不得旁人,他识人不清,如今还要放任女儿养得骄纵? 心口似一把火烧灼,将她脸颊染出微红,谢四将糕点重重放在桌上,冷声道:“君上认为臣妾会苛责公主?既然送到臣妾这里,自然要好好将养,教她知礼乐善,若因公主之躯放任不管,才是害了公主。” “那也是孤的女儿!”段怀临声音渐大,“庆阳年幼失母,本就可怜,你身为继母不该好生安抚?谢家怎有你这等歹毒女子?” “幼年失母不是臣妾造成!臣妾这个继母让君上不满,君上大可以废了臣妾!” 谢令仪顾不上礼仪尊卑,站得笔直。她忍着段怀临的刁难,添堵,却不料对方一次次给她难堪,在后宫用她挡刀,他不成气候,净用些不入流手段。 元后身故,虽与她有关,说到底,王氏式微,这继后不是她谢家,也会有旁人,身为帝王,不思进取,又尖酸刻薄,她极看不上这些。 “你…你…” 段怀临指着她哆嗦,谢氏女将世家的跋扈展露无遗,他幼年无依,被宫中宦官戏耍,在地上学狗叫换得口粮,临政后那些世家也步步紧逼,一些老顽固也如这般胁迫他。 “那就请君上赐死老臣。” “君上无德,求君上下罪己诏。” “先皇啊!北襄亡于黄口小儿之手,不如也将老臣带走吧!” 往事一桩桩重现眼前,将段怀临双目烧得通红,心口燥热激得他发疯,等反应过来,继后已倒在地上,他手中握着半片糕点盘子。 “我…孤…” 段怀临后退半步,看着谢令仪捂着额头冷冷凝视着他,鲜血从她指尖渗出,刺目的红。 “是你!是你忤逆在先!” 说出这句话,段怀临似重新找出主心骨,强撑着站直身体:“皇后不敬君上!闭门思过一月!” 第5章 段怀临没料到继后如此跋扈,入宫几天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都敢扯着嗓子跟他对着干。 可他又怕,好多血,他没伤过人,奴才犯上也是叫打一顿板子扇几个巴掌,这是他第一次将人打得头破血流。 他是为难她,故意将庆阳留在凤寰宫,等着昭妃找她麻烦,可那又怎样,她们谢家敢压制他给他不痛快,那他就敢还回去。 只是若帝王打伤皇后的消息放出去,明日那群言官不知又该说些什么。 段怀临气愤中又带着些许不安,招贴身太监万福凑近,吩咐着:“带几个人盯着凤寰宫,有什么动静要第一时间告知孤。” 万福自小伺候他,两人虽为主仆,更似亲友。他在门外虽不知皇帝与继后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主子是怒气冲冲出来的,里面还有瓷器破碎的声音,这次事儿闹得不小。 他微微弓背,恭敬应着:“奴已告知皇后宫中众人,不许乱说乱传,不可有损君上威名。君上喝盏茶歇歇,凤寰宫那边有奴盯着呢。” “万福,这世间,唯有阿宁对孤真心。” 段怀临叹息,坐在榻上又想起元后的好,妃嫔入宫,或因权势,或为家族牟利,唯有元后王祈宁,他们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彼此真心。 “阿宁……” 端坐的帝王捂住眼睛,喉间发出轻声哽咽,也只有在这秋夜里,冷寂孤身之时,他能偷偷想一想元后,待到天明,又要换上笑脸与诸臣嫔妃虚与委蛇。 万福悄声退去,将门紧紧关上,不叫外人窥见帝王半分脆弱。 凤寰宫里,烛火如豆,青雀咬着牙哭,手却极稳,将尖嘴夹在火上燎过后夹走嵌在肉中的瓷片。 内殿只有青雀、红绡两人伺候,谢令仪伤了脸,宫人也听到帝后争执,没人敢上去凑这个热闹。 “将额发再剪些,明日能挡着。” 谢令仪说得慢,疼痛像是蛛网,将半张面部笼罩,犹如数根粗针扎在脸上,又缓慢拔出。 她忍不住时,问红绡要个香囊咬住,唾液浸湿缎面,舌尖能尝出里面的干花药草味道,放了白桔梗,涩苦后含着一丝清香。 因怕隔墙有耳,青雀、红绡不敢多言,等熬过包扎上药,谢令仪已是面色苍白,汗如浆出。她喘了几息,才又开口:“明日早膳前,往君上那送两样东西,邀他来进早膳。若不来,便算了。” 红绡顿住,与青雀对视,她再忍不住,出声已带着哭腔:“凭什么送!他敢对着姑娘动手,奴要告诉家主!” “啪—”谢令仪重重拍向桌子:“我如今也使唤不动你了,你若事事想求家里,明日我就送你回去!” 红绡眼圈通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咬着唇不肯说话。青雀将她扯到身后,重又扬起笑脸:“娘娘莫气,红绡心疼娘娘,明日奴去给君上送东西,娘娘放心。” “我知道你们心疼我,可是咱们进宫是为了什么?若这点儿气都忍不住,以后的事也不用做了。” 谢四上前扶着红绡手臂,重重握着:“我记得你挨的巴掌,我受得委屈,但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替我们,都讨回来。” …… 翌日大朝会有惊无险,昨日帝后两人的事并未传出,段怀临松了口气,下朝时听万福小声禀报:“皇后娘娘让侍女送了两样东西过来,请君上选一样带去凤寰宫用早膳。” 皇帝摆摆手允准,心头一松,料想这是皇后在向他服软,这才对嘛,昨日那般跋扈,今日不送点东西哄哄他,这事儿绝不能轻易过去。 万福将东西呈上,腰弯得更低了,无他,皇后娘娘也忒大胆,御前送上把匕首,若不是下面还垫着本《论语》,他真认为这是在挑衅皇室了。 其实多不多那本《论语》,也没差多少。万福默默想着,将身形远离御前,生怕殃及池鱼遭受无妄之灾。 段怀临握着匕首,闭眼顿了片刻,一字一句问道:“皇后可曾带过什么话?” “回君上,没有。” “啪——” 皇帝一脚踹开托盘,握着匕首直直朝外走去。 …… “庆阳既养在凤寰宫,便要遵守本宫的规矩。”谢令仪垂目,将手中的宣纸展开,“辰时起,诵读诗书十遍食早膳,亥时定,夜间无宵夜,需独宿。” 话音未落,庆阳的奶嬷嬷便走上前来打断:“皇后娘娘,辰时太早了,公主年纪小,正是贪睡的年纪,若早起恐对身子不好,况且公主在长身子,不备宵夜,外人知道,恐说娘娘这儿…”李嬷嬷犹豫着小声嘀咕:“苛待公主。” “哦?李嬷嬷倒是真心为公主着想。”继后垂目,望向她的眼神泛着冷气,她微微抬头,示意人继续说。 李嬷嬷见她不反对,心头大喜,挺直腰杆继续道:“况且公主是女儿家,读书那是男人的事,公主只需吃好喝足,那就是享福的命,养在娘娘宫中,也不必费什么心,多送些嫁妆,日后能嫁个好人家补贴兄弟,便再好不过了。” “简直放肆!”段怀临从门外走来,将这番话听个正着,他快走几步一脚踹在李嬷嬷腰上,不解恨似得再补上几脚:“来人,万福,拖下去重重责罚!” 几名侍卫前来拖人,李嬷嬷在地上涕泗横流大声呼救,庆阳不知从何处跑来,尖叫着扑上去拉扯,见没效果又扑倒在段怀临脚下,哭喊救命。 段怀临心口发酸,他与元后的女儿,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公主,怎被养的泥猴一般,头发蓬乱,脸色蜡黄。 他弯腰,试图将公主抱起,触手是细弱的腕骨,上面覆着薄薄一层肉皮。 第6章 “庆阳……” “父皇,别杀李嬷嬷,你别杀……”庆阳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指甲扣在皇帝衣袖,眼睛却望向奶嬷嬷方向,神似元后的桃花眼噙满泪水,一连串往下掉。 “好了,先退下吧。”谢令仪开口,望向皇帝:“既然公主喜欢,就饶这奴婢一命,君上以为如何?” 段怀临想要反驳,低头是女儿清凌凌的泪眼,他摆手让人下去,胸口郁结,都忘了是来找谢令仪算账的事。 饭桌上摆着几色早膳,早先吩咐小厨房将面点做成小动物模样,庆阳吃得新奇,渐渐放下防备,小口品尝着。 谢令仪将翡翠虾饺夹入庆阳碗中,“君上思念公主,所以陪公主用早膳,庆阳可欢喜?” 庆阳一顿,偷偷扫了眼段怀临,见他并不似方才痛打李嬷嬷那般疾言厉色,点点头,又悄悄挪动身子,往皇帝旁边凑近些,学着继后的样子夹了个虾饺放入段怀临盘中,糯糯开口:“父皇吃。” 段怀临几乎热泪盈眶,他一直觉得庆阳不亲近自己,虽养在太后宫中,日日请安都能见到,但多半腻在奶娘怀中,像只猫儿似的一直躲着他。 望着那双像极了元后的眼睛,他眼眶湿润,近乎虔诚将那只虾饺塞进嘴里,反复咀嚼。元后虽死,但女儿还在,他们的血脉还在。 那是种奇妙的感觉,虽斯人已去,却在他身边留下了痕迹,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留存,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段怀临神色复杂扫了一眼皇后,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她要请自己来吃早膳的原因,他对元后,对庆阳多有亏欠,如今庆阳与他能有亲近,他甚得安慰。 等庆阳吃完被带下去,他轻声开口:“皇后,庆阳有你,孤放心。” “食不言寝不语。” “……” 谢令仪长了两副面孔,庆阳在时,她温声细语同两人说话,引导庆阳与他交流,等孩子一走,她就变了副面孔,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脸,活像欠了她钱似的。 瞥向她受伤的额头,段怀临又泄气了,他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清了清嗓子,忍着火气再次开口:“孤知这次待你过于严苛,你送去的东西孤瞧了,论语教庆阳读书,匕首是做何意?” 谢令仪放下碗筷,从红绡手中接过丝帕擦嘴,等整理好自己才施施然开口:“是请君上给臣妾助力。” 她站起,半跪在地上开口:“臣妾身为养母,必对公主竭尽全力,公主千金之躯,想必君上、太后及后宫姐妹都对其宠爱有加,然臣妾除却养育公主,还要规劝,教导,若有阻碍,恐无法善了,还请君上相助。” 段怀临细细打量着她,企图分辨这话中真假。继后年方十七,听说在宫外素有雅名,谢氏又有族内女学,她来教养,想必不差。 秋阳如细丝,透过窗缝跳跃进来,金黄色的光洒在继后脸上,将她侧颜照出一丝柔和与坚韧。她虽跪在地上柔弱臣服,皇帝却清楚,这柔弱皮下又是如何的刚硬。 匕首放在《论语》旁边,说是助力,怕也是威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倒真不怕他将她们谢氏下狱问罪。 “罢了。”段怀临拧眉:“孤允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将庆阳养在此处,给她些方便也无妨。 他从腰间扯下玉佩放在桌上:“孤的贴身玉佩,可随意出入宫廷,此后孤会多陪庆阳用膳,你教导公主是孤的旨意,谁都不可置喙。” 第6章 “宝儿,累了吧,喝点水儿。” 李嬷嬷将犀角雕牡丹葵形杯中的蜜水倒入普通白瓷杯中,推给庆阳:“读一上午书,喝盏蜜水缓缓嗓子。” 她将犀角杯放入高脚柜中,背对庆阳解释:“奶娘给你放起来,你年纪小,摔坏了倒是可惜。” 庆阳捧着水杯小口喝着,今日皇后娘娘教导“细嚼慢咽”,喝水不可发出声音,需用袖口挡住杯子,背挺直,手臂不可曲折颤抖。 她喝下半盏蜜水,擦干嘴角,眼角微微弯成月牙:“李嬷嬷,本宫用那犀角杯,母后说本宫是公主,一饮一食皆是尊贵。” “瞎!皇后这是唬你!”李嬷嬷将庆阳搂在怀里,“你是公主,那宫中也有皇子,男人生来就比女人高贵,你喜好奢靡,日后谁会喜欢你?” 可父皇近日喜欢自己,常来陪着用早膳。这话庆阳不敢说,李嬷嬷常说宫中皇子贵重,旁人都不会喜欢自己,她也晓得看人眼色,这宫里,确只有李嬷嬷对自己真心。 “你呀,可别被那坏人给骗了。”李嬷嬷点了点庆阳脑袋,“这世上只有奶娘真心待你,庆阳,奶娘得护着你,旁人都是一时的,不过想利用你获得君王喜爱罢了。” “只有奶娘待你是真心的……” 窗户内声音渐小,青雀悄声离去。 “那贼妇当真胆大,娘娘日日教导公主,那妇人回去竟胡乱搬弄!” 青雀将见闻一一列举,红绡气鼓鼓将怀中纸包放置桌上,紧跟着嘟囔:“这是奴婢从宫外带的种子,明日还教公主农务吗?” 谢令仪点头,浑不在意与陆绵绵对弈:“诺,门吃。”她捻起两颗被黑子包围的白子,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像只偷吃的小狐狸,狡黠又可爱。 她的手法,不同于陆绵绵的大开大合锋芒毕露,看似散漫乱点,实则诡异莫测,处处设陷,乍看平静无波,不经意露出獠牙,吞噬对手,防不胜防。 陆绵绵将白子置于手中辗转,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那李氏,在宫外又名招娣,家里有四房兄弟在京郊务农,听说为了给最小的弟弟娶媳妇,竟不顾自己的孩子,卖给梁家做奶娘,又被送进宫,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陆绵绵听着青雀禀报,又替谢令仪生气,她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日还生姐妹的气,后一日听说受伤了,又急吼吼带着伤药来看。 谢令仪也是个软和性子,被人打了还替人养孩子,庆阳公主与她不亲近,她倒也能尽责教下去。 听闻陆昭仪的话,青雀又想起,宫中近日多有器物珠玉丢失,倒不是什么大物件,主要是一些细碎的,有些送到庆阳那里,没多久就不见了,许是收起来也说不准。 谢令仪听青雀说起,重又吩咐多看顾庆阳,特别是日常多留意。 “埃,不过梁家最近不好过。”见谢四瞅她,陆绵绵急急撇清关系:“没人找他们麻烦,是梁家老太君闹着和离,听说武陵公在外养了个外室,闹上门要个名分,你也晓得,梁老太君出身宁定公祁氏,虽全族战死沙场,却余威仍在,近日武陵公被言官多处讨伐呢。” “又说他宠妾灭妻,还说他教子不严!”陆绵绵贼兮兮凑近道:“他孙子辈那大房少爷,叫梁什么……” “梁煜。” “埃对对,你也听说了吧,他在京都醉云坊豪掷千金,竟不是包下花魁,选了个伺候花魁的小婢女,容色平平,奇在眉心一点嫣红,日日在城内招摇。” “啪嗒——”吃掉的白子从掌心跌落,谢令仪下意识捂住额头,幸有额发挡着,无人瞧见眉间风景。 陆绵绵的话听得人心惊肉跳,谢四下定决心绝不将额发梳上去,她说不清是为了躲什么,或是巧合是她多心,但被人揪住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秋末多生枯叶,草木流金,寻遍宫中,仅角落里生出一胚扁草,绿油油的肥沃喜人。 谢令仪带着庆阳将那片扁草剜出:“此为扁草,切碎后,与羊油,豚肉碎,配上面粉加入牛乳团成糊状烤制,可做道翡翠玉脂饼,四季可食。” 庆阳小心捧住那胚扁草,满眼倾慕望着她:“母后,父皇似爱食扁草饼,宫中何处还有此物?儿想为父皇制饼。” 小小的人儿,跟着谢令仪学了一段学识仪态,说起话有模有样,脸颊也多了些肉,风毛领子系在下颌,暖和精致,活像个年画娃娃。 她摸了摸庆阳的头,循循善诱:“扁草喜阴耐阳,凤寰宫少有阴凉之地,不如公主想一想,宫中还有何处生有扁草?” 小姑娘歪着头思索,一双大手从她腋下穿过,抱起来掂了掂,“庆阳,父皇带你一同去找好不好?” 方才二人的话叫段怀临在外面听得清楚,继后心性沉稳,入宫后不喜张扬,日常除了往慈宁宫请安,一并免了嫔妃日日朝见问安,关起门来一心教导庆阳,叫他省了许多心。 特别自庆阳入凤寰宫,也与他多有亲近,他心中甚是感慨,唯有一点不好,继后并不喜与他亲近。 段怀临心知早先对她略有偏颇,可日日相处,特别是早膳那温情片刻,三人仿佛亲密无间的家人一般,叫从未享受过亲情的皇帝也感受到细水长流的滋味,连带繁杂琐碎的朝政烦恼也一扫而光。 他越来越期待每日早膳的相会,只是近来庆阳越发粘着继后,他不舍破坏着来之不易的亲情,也没强留下来。 皇帝肩上扶住庆阳,一手拉过谢令仪的手,两人朝宫外走去。 第7章 “孤幼年也曾在冷宫附近见过扁草,那里阴凉,草植格外茂盛。” 谢令仪不答,心知他是说幼年往事,不是不知道皇帝近日对她态度和缓,可她不屑为此顺势讨好,迟到的深情格外廉价,况且是段怀临这样心思善变的人,今日好明日歹,若真信了才是傻子。 “父皇爱食扁草饼,庆阳愿为父皇挖多多的扁草。” 小姑娘双手抱住皇帝的头,“吧唧”一口亲上去,被段怀临摇头晃脑逗弄得咯咯直笑。 谢令仪顺势与父女二人拉开距离,落后半步跟着慢悠悠走动。 只是她冷淡,段怀临却紧追不舍,“皇后,马上就要今年最后一次秋狩了,后宫可都准备好了吗?” 谢四一板一眼汇报秋狩情况,宫中需带多少宫妃,又有谁留守,所花费银两几何一一作答。 段怀临含笑,继后心眼儿实,他们本是夫妻一体,涉及宫务时犹如上下级汇报,极不亲近。 三人走至冷宫附近,段怀临叫人陪着庆阳去寻扁草,他拉着继后的手走至凉亭,柔声细语:“皇后与孤,多有冷淡,孤早先对你不公,咱们日后重修于好,抚育庆阳长大,可好?” 他温热的大手将继后整个手掌包裹,眉眼温和注视着她,与刚入宫时冷若冰霜判若两人。 “君上,梁都指挥使请求觐见。” 万福脑门沁满冷汗,暗骂梁煜不会看眼色,没见到帝后正在诉说衷肠吗?硬要闯进来觐见,真是害苦他了。 谢令仪迅速将手抽回,朝皇帝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提裙朝他拜去:“臣妾告退。” “别走!” 段怀临握住她的手腕,不叫她离开:“梁煜是近臣,应是梁家私事,你去屏风后略坐坐,庆阳不是还要给孤做扁草饼。” 梁煜此来,果然是家事。梁老太君要和离,可这么多年梁府全靠老太君的嫁妆填补,真要和离,怕不是要将梁家搬空。 武陵公被言官骂得皮实,遂如滚刀肉一般要将那外室抬做平妻,扬言和离不行,除非休妻,还要将那外室生的儿子孙辈迎入梁府继承爵位。 梁氏有武陵公和梁煜的军功在,轻易倒处置不得。而梁煜此番来,则是求段怀临为梁老太君主持公道。 “君上,臣幼年养在祖母门下,衣食住行皆是祖母亲力亲为,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仁善,从未苛待梁家子孙。臣虽不是祖母嫡亲血脉,却不忍祖母晚年无依。臣叩请君上,为祖母做主。” 谢令仪躲在屏后,想起入京随宴,见过几次梁家老太君,性情爽快,老当益壮。又听闻她早年虽为女身,却巾帼不让须眉随父从军,因战场上伤了根本,被梁氏求娶,才匆匆退居内院。 想来那是个眼睛揉不得沙子的英雄人物,被骗多年,夫君养的外室要登门,难怪她闹着和离。 谢四叹息,对梁老太君心生敬佩,只听那头段怀临道:“武陵公确有错处,但梁祁氏多年无所出,武陵公此举,亦是情有可原,不如孤下旨,将那外室抬入门做个妾室,也算全了梁祁氏脸面。” 梁煜叩头谢恩,心知这对祖母来说最好不过,保全她正妻之位,不叫那起子外室登堂入室,等进了门,挪得远些,不扰祖母清净,这事就了却了。 他领了旨,欢欢喜喜离去。待人走远,谢令仪从屏风后绕出,跪地行礼:“君上,梁老太君一案,请容臣妾一言。”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次秋狩设在京郊围场,背靠空翠山,围场管事提前一个月往围场内投放猎物,多是兔子、狐狸等小型兽类,山脚下挖了个大湖,以供钓鱼取乐。 庆阳在猎场捡到一株野麦,原先只在书上见过,猛一在此处看清实物,不由心生欢喜,忍不住上手去摸,却被尖利的麦芒扎破了手。 这下她顾不上麦苗,举着手哇哇直哭。李嬷嬷匆匆赶来,看着小姑娘白嫩的手指沁着血珠,心疼的掉泪,一时间老的小的抱着哭成一团。 这动静自然传到前头赴宴的谢令仪耳中,今日本是群臣猎前践行,太后嫔妃,诸臣家眷皆在,外面熙熙攘攘,场面很是尴尬。 红绡不等继后发话,悄声去安抚,不料李嬷嬷则是越劝越激动,站在外头嚷嚷起来,什么继后苛待幼儿,早起背书,深夜禁食都抖了出来。她举着庆阳的手,哭天抹泪闯进来,哭喊着求太后做主,继后这是存心要将公主培养成一个村姑。 “太后娘娘——”李嬷嬷跪在地上抹泪,“公主养在凤寰宫实在可怜,衣食不保,还要被人磋磨练字务农!” 她举着庆阳的手,向周围展示上面磨砺出的茧子,五指红肿粗糙,指甲里还嵌着泥巴。 随行的诸臣及亲眷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讨论,庆阳公主虽有罪臣王氏血脉,但毕竟是皇室中人,继后苛待于她,着实歹毒。众人望向上位的目光带着揣测,更有言官直言上奏。 谢令仪心知这是将人逼急了,这几个月她吩咐青雀、红绡把守凤寰宫,刻意减少庆阳与乳母相处,两人感情渐薄,李氏也无法像在太后宫中往宫外倒卖器物。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况且李氏抛弃孩子入宫做奶嬷嬷,这些年将庆阳视为己出,眼下她在李氏心中怕是肉中刺眼中钉。 谢四闭上眼睛,耳边听着李氏的构陷,她的话有真有假,可正是这真假参半才叫人信服。 端坐中央的帝王忍无可忍,抬手将杯子掷下:“辱骂国母,该拉下去五马分尸!” “等等——”谢令仪骤然出声,“李嬷嬷,你说本宫苛待公主,那么今日公主受伤,是为何?” “是……是……”李氏眼珠乱转,不能说庆阳贪玩,公主自是没有不好的,只能栽赃皇后。 “是儿见野麦旺盛,心向往之。母后教儿,农为民之本,社为土地,稷为谷麦,江山社稷便出于此。”小姑娘面容沉静,一字一句引经据典,举手投足都带着继后的影子。 “好孩子,过来。” 段怀临朝庆阳招手,将小人儿揽在怀里,满眼欣慰。 他知道继后将庆阳教养的好,但没想到总角之年就能语出惊人。 “庆阳公主,体察民意,甚得孤心。”皇帝抬眸,望向谢令仪的眼中盛满笑意,“赐空翠山并京郊猎场一座。” 下方臣子静默一瞬,知了帝王心意,纷纷调转口风夸奖继后教子有方,庆阳公主少有所成之语。 小姑娘藏不住事儿,一半担忧一半欢喜看向皇后,她知道李嬷嬷不喜皇后,但皇后对她们并不差。 她歪着头想,总比在皇祖母处吃得饱穿得暖。读书虽苦,但若不好,为何刘娘娘将五皇弟送去书房。所以面对李嬷嬷为难继后时,她站了出来。 这场闹剧随着帝王嘉奖落下帷幕,庆阳随众狩猎,皇帝临行前告诉谢令仪,此事种种,皆由她一人处置。 深秋霜重,继后畏寒,帐篷边缝儿又特意用油纸裹棉絮塞紧,冷风吹不进来,掀开帘幕,香暖扑鼻。营帐内烧着碳盆,上面铺了层荔枝壳儿,在角落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李氏被押上来还满口叫嚣:“我是公主的奶嬷子!庆阳公主是元后嫡出!你们敢动我,公主饶不了你们。” 谢令仪双手交握,掌心捧着个汤婆子,面无表情看着她。 李氏进入营帐看清来人,先是脖子一缩,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昂首冷笑道:“你才教公主几个月!大不了你就杀了我!” 继后新入宫,根基不稳,好不容易缓和与公主关系,若此时杀了公主的奶嬷子,两人恐怕心生嫌隙。 李氏就是拿捏住这一点,加上之前这么多错事都有庆阳公主求情,她其实并不担忧。 “李富贵、李守财、李金宝、李德旺。”谢令仪看着手中信纸,声音低沉如鬼魅。 下方的老妪在听到第一个名字就已呆住,越往下听身子抖得越厉害,听到最后已是两股战战,浑身酸软瘫倒在地。 继后不仅知道她的亲属往事,甚至连最小的弟弟新生的儿子起了什么名字都晓得,她想对李家做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娘娘!娘娘!”惊慌的妇人终于看清事实,跪趴着握住谢令仪的裙角,拼命摇头,抖如筛糠。 “本宫不会杀你。” 地上的人舒缓身体,又因下一句话骤然紧绷。“但你这些年搜罗的钱,你的兄弟们得还上。” “你抚育公主有恩。” “这笔钱,本宫留给你养老。” “但是,不能给你的兄弟花一文钱。” 李氏跪在地上眼珠转了半圈,又听到:“你若在他们身上花一文,本宫就找人折他们一条胳膊,断他们一条腿,且不许人救治。” 暖香的账内,妇人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应着:“这怎么行…他们是男人…男人怎么能饿着。” 谢令仪垂眸,眼含悲悯,这世上对女子要求太高,有些女子不仅将自己逼上绝路,还要做男人的帮凶。 第8章 李氏跪在地上如丧考批,继后吩咐着将人带下去,她身家性命捏在主子手里,庆阳回来她也只敢说是告老还乡,不敢再提别的。 陆绵绵缩在榻上,手里抱着碗牛乳血燕,边喝边抱怨:“你是太好心,这等刁奴,在外面给你没脸,你竟就这么放她离去。” “姐姐,你可知李氏同庆阳说了什么。”谢令仪将手中的信纸扔入炭盆,火舌喷涌,极快将那叠纸吞噬殆尽。 “她说,整个北襄是皇子们的,庆阳不配,虽是公主,与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女人天生就得依附男人,在家随父,出嫁随夫,衣食起居够用即可。” “可我,偏要教庆阳何为社稷。”谢令仪那双杏眼亮得惊人,“这北襄,也未必都是皇子们的。” “呲啦——” 最后一片碎屑化作灰烬,碳盆上围着个铜炉,正是水开,发出“呜嗷呜嗷”的悲鸣,似哭泣似叹息。 一双素手将铜壶高高提起,滚水飞溅而下,碰撞上茶叶酝出浅薄清雾。 “茶正当时。” 秋狩第一日收获颇丰,皇帝猎得只银狐,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是极难得的银灰,当下吩咐回去做个围脖送给继后。 猎得的猎物晚间摆在篝火旁边,帝后二人端坐,就听段怀临道:“你今日没瞧见,梁老太君虽知天命,射猎上却不输儿郎,孤今日瞧得清楚,举八石落日弓,百发百中。” “那头母鹿,便是梁太君所获。” 比人还高的猎物压在场上,是最夺目的存在。巨大的阴影笼罩篝火,母鹿下方血迹斑斑,四周皆是拖拽痕迹,足见猎物庞大。 谢令仪的目光从猎物转向别处,一眼便看见皇帝口中的梁太君,她身着宝蓝窄袖灰鼠袄,外罩松绿竹纹大氅,头顶虽生华发,却是背脊笔直,双目炯炯。 见继后看她,她也毫不畏惧,侧过身子朝她点头行礼,举杯遥祝。 “臣妾祖母粗鄙,叫君上笑话了。”昭妃举起酒杯递到皇帝嘴边,“比不得太后姑母饱读诗书,祖母早年行军,若不是祖父收留,怕也只能做个屠户,听说当年无人敢娶呢。” 梁清婉捂嘴浅笑,手指搭在皇帝肩膀,樱唇迎上去:“君上,还请满饮此杯。” “皇后以为呢?” 段怀临侧首,躲过美人在怀,眼神重又停在谢令仪身上。 “女子多样,饱读诗书是美,行军猎杀是美。”谢令仪转头,凝视着梁清婉,含笑低语:“昭妃娇俏温柔,甚美。” “你!” 梁清婉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全身卸力,继后的话平淡无波,仿佛讽刺一般,她正要怒气冲冲瞪回去,却发现对方正笑意璀然望过来,耳根骤然发热,心知口舌上占不得便宜,只能强装镇定往杯中倒酒。 酒酣意浓,皇帝对猎物论功行赏,诸臣多是野兔雉鸡,独梁太君猎物最大,第一日的彩头,自然落在梁家。 武陵公整衣敛容,含笑上前领赏。北襄男子为尊,哪怕如梁太君这般骁勇善战,嫁人后也只能冠夫姓在后院磋磨此生。 譬如此刻,分明是她的荣耀,却由武陵公代替,而她还要被后院新抬进的小妾压上一头:“妾身是君上下旨抬入府的,夫人虽为正妻,妾却也是贵妾。” 梁太君身侧那女子,正是前不久闹得极凶的外室,此刻随武陵公上前,准备接受嘉奖。 “今日的彩头,孤许他一个心愿。” 武陵公听此欣喜若狂,与身侧女子对视一眼,握住她的手大步上前,颇有些少年意气。 “臣请求纳爱妾夏氏为平妻,入主粱府。” 此话一出,皇帝脸色微变,竟叫武陵公钻了空子。 下方已有言官忍不住开口:“简直荒谬!宠妾灭妻!朽木不可雕也!” “此言差矣,武陵公为家主,妻妾嫡庶全在他一念之间,家主为尊,倒也相宜。” 两相正吵得火热,武陵公听到有人支持,更是昂首挺胸,极是得意。 谢令仪上前半步,与皇帝并肩而立,肃然开口:“祁氏,你且上前。” 第8章 梁祁氏上场时,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是曾令西南五国闻风丧胆的祁红缨,女人要想在世间名利场上厮杀,得活得像个男人。 时间是个残忍的东西,能叫美人迟暮,能让英雄白头。 五十七岁的祁红缨,走不得四方步,握不住乌金虎头枪,嫁了人,连带着失了姓名。从此,她不是祁少将军,她是梁祁氏。 谢令仪双目沉沉注视着妇人,细纹横生,双鬓斑驳。关于梁家后院的事,她也听了许多。 出嫁随夫,所以倾尽嫁妆供养梁家;祁家全族战死沙场,梁氏宗族欺她无人,行事越发张狂。 “你得了今日彩头,可有心愿?” “臣妇求一纸和离书,请君上,娘娘恩准。” 此话一出,犹如水落油锅,炸起惊声一片。 武陵公闻言恼羞成怒,放开妾室的手,走到祁氏面前低声怒斥:“你疯了不成?闹到外面来!” “是啊夫人,你再容不下妾身,也要考虑少爷们的前程,煜哥儿还在御前当差呢,这叫他们日后怎么见人。” 夏氏如弱柳拂堤,攀在武陵公胸口嘤咛哭泣,“夫人容不下妾身,妾唯有一死!”说着竟要撞柱而去。 一旁的梁氏子孙纷纷上前说和。 “祖母你年纪大了也要懂点事儿,夏姨娘多般忍让,况且哪个家主不是三妻四妾。” “我看祖母就是糊涂了,还是尽早就医安享晚年吧。” “婆母万万不可,夫为妻纲,怎可和离伤了夫家脸面。” “要我说,难道梁太君就没错吗?若她真有贤能,武陵公又怎会养个外室……” 流言如沸涌上眼前,祁红缨眉心松动,她难道真的错了? 世间对女子的禁锢,犹如一把枷锁,将她层层压制,喘不上气。 昔日亲密无间的梁家人,此刻都跳出来指责她为老不尊,毫无容人之量。一个个神色冰冷,仿佛她做了天大的错事。 她忍了半辈子,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还要和离,给儿子孙子丢脸。 恨啊,可该恨谁呢? 似乎谁都没错,可偏生她要咽这委屈,吞这苦水。 梁煜沉默上前,高大的身影挡在梁太君身侧,替她遮住场上不怀好意的视线。 “君上,祖母突发癔症,容臣带她离去。” 谢令仪上前两步,背对众人朝皇帝行礼:“君上,臣妾以为,既然此事因夏氏所起,她既要寻死,不妨成全她,这样既保全武陵公脸面,也能让祁氏消气。” 段怀临眼中划过一丝戏谑,颔首示意她站起回话。 已有人跳出反驳:“这怎么行,堂堂男子逼死妾室,只为女子消气,这简直倒反天罡。” 谢令仪调转视线,说话的是国子监司业虞丰清,年余半百,虽是迂腐,然老当益壮,这次秋狩还带了两名雏妓取乐。 他翘着胡子,上前两步说道:“武陵公不过风流,这也不是什么大错,不如罚酒三杯,大事化了得好。” 说着,他揽过一位年纪堪能做他孙女的雏妓,含糊道:“娘娘年少,眼中揉不得沙子,当年元后在时,最有容人之量,为君上广开后宫,一度传为佳话。若今日元后在,必将成全武陵公啊。” 提到元后,场上议论声渐消,有些胆子小的官员甚至偷瞄段怀临脸色,谁不知道,元后是君上的逆鳞,元后病逝,君上悼心失图,接连罢朝三日。 眼见风波渐消,武陵公预备先将妻子拉下去,只听继后掷地有声道:“君上是天下人之父,臣妾既是皇后,亦是天下人之母,臣妾跪请君上,为祁氏做主,恩准和离。” 四下无声,谢令仪跪得笔直,孤身挺立,简练的骑装将她身形包裹妙曼,背脊不倒,素白的小脸紧绷着,像一株挺拔的白杨。 梁煜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那抹背影,他原以为,为祖母求得正妻之位,便是圆满。 可祖母一直要求和离,祖母性烈,他亦颇有怨言。人生在世,各退一步,何故走到玉石俱焚两厢决裂的地步。 他侧身握拳,甚至怨恨继后跳出来,似乎他方才随武陵公将祖母带走就能粉刷太平。 祁红缨挣脱钳制,在众人错愕目光中,随继后身后跪下:“父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武陵公梁直宠妾灭妻,私养外室,为家不忠;当年承诺我父永不纳妾,言而无信,是为不孝;妾室夏氏……” “住口!” 武陵公骤然出声,豆大的汗水往下掉,旁人看来是过于宠爱妾室,不忍正妻辱骂,他则清楚,夏氏是前朝罪臣之后,此刻身份不可暴露。 这老妇,竟不顾梁氏子孙的前途,为了和离,要拖着梁家去死! 他怒视着眼前的妻子,不顾君臣之礼,紧跟两步上前拉扯她,恶狠狠道:“离!回去就和离!” 第9章 “现在就写!” “好!” “祁氏,准和离。”段怀临伸手,将谢令仪拉起,悄悄向她眨眼,祁梁氏这案,终是定了。 因皇帝亲口允诺,此事办的极快,晚膳过后,祁红缨就从武陵公的营帐中搬出,在营地最后搭起自己的营帐,门口的旌旗上绣着祁字。 此事又将武陵公气了个倒仰,直言她图谋已久,被祁氏推到一旁直接无视,但和离是他亲口所说,又有皇帝恩准,也只有放狠话回去就将妾室扶正云云。 “孤不明白,你帮着祁氏是为何?莫不是还看武陵公不顺,要给他使绊子?” 谢令仪为他满上一杯,望着金樽清酒悠悠出声:“谢梁两家有私怨,臣妾实在看不得梁家过得舒坦。” “哈——你不老实。” 见得段怀临取笑,谢令仪也不恼,心知她在宫中所为他也有所耳闻。 梁家前朝后宫皆有人在要位,本就令皇帝不满,他娶谢氏女,是为打压京都世家。 那日屏后,谢令仪求皇帝允准和离,是为了让梁家后院着火,同时,颁布女子可立女户,读书上街出游等。 “君上,世家如磐石,坚不可摧,唯有滴水穿石,内部击破。” 武陵公后院起火,任职上出了不少错事,加上外室夏氏猖獗,在外受贿吐出家中不少秘事,皇帝允准祁氏和离,后续查他是否真的宠妾灭妻,这一查,也许会有其他收获。 谢令仪同他一一分析,诉说允准祁氏和离的好处,不仅梁氏,只要放开了对女子束缚,京都世家后院的事可多了,有一就有二,长此以往,世家萎靡,可攻破之。 段怀临与她碰杯,两人相视一笑,喝下满杯算计。临到最后,皇帝问她:“搅乱世家,对你有什么好处?皇后,你可出自谢家。” 谢令仪垂首,声音如清泉击石,凌凌作响:“臣妾是北襄的皇后,是段谢氏,并非谢氏。” 段怀临哈哈大笑,揽着她饮尽最后一杯,笑然离去。今夜给了梁家一击,他得去安抚梁昭妃。 临走时皇帝兴致极高,趴在她耳边悄声道:“皇后,你很好!等回宫后,孤会常去凤寰宫。” 带着酒意的暗示逐渐走远,等彻底听不到脚步,她抽出丝帕,将被触摸的地方反复摩擦,直至那里被擦得通红发热才罢休。 夜深俱寂,月光抚着树枝,地上影影绰绰。谢令仪独坐窗台,吹着夜风就着剩余的酒将情绪层层咽下。 谢父晚宴后找她,先是对她搅浑梁家一事表示赞赏,又说趁此机会为幼弟谢序谋求官职,最后视线落在她肚子上,警告她早日诞下子嗣。 入宫已有几月,皇帝早先给她没脸,近日望着她的眼神越发灼热,频频暗示想要留宿,都被她以照顾庆阳为由躲了回去。 不是不知道子嗣能保她更加顺遂,可一看到段怀临那种伪善的脸,她就想吐。开始的不够美好,让她后续无法欺骗自己。 或许下次可以灌醉,谢令仪若有似无想着,听说醉酒后无知无觉,就当被狗咬了。 酒入愁肠,越喝越醉,眼前黑影重重,她抖着手去关窗,一只手攥住她的腕子。 男人乌木般的瞳孔贴近她眼前,桀骜的脸上挂着冷笑:“滴水穿石?逐个击破?” 手背上青筋跳动(审核你看这是手),整个手掌合拢捏住谢令仪下颌:“天下人可知,娘娘如此歹毒。” “梁…梁煜。” 皇后神色迷离,努力看清眼前中人,细腻的手指搭上去,冰冷彻骨。 梁煜心头微滞,眼前女子雪肤墨发,冰晶玉骨,似是冰雪女妖,露出尖尖虎齿,要将人吞骨拆腹。 手指顺势抵住齿尖儿,反复摩擦,另一只手挡住抵近的尖锐,梁煜低笑,像是逗弄幼犬,“娘娘,同样的法子,连着用可不行。” 谢令仪神色逐渐清明,松开手中利刃,想拉开与他的距离,才离半寸又被男人捏住后颈拖近:“做我的情妇,不然…”他咬着她嘴角哼笑:“我就告诉世家,天下之母皇后娘娘,背地里算计他们所有人。” 梁煜高大的身躯笼罩住她,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汗湿的长发垂落下来,顺着脖颈挤在她胸口,肌肤被烫得蜷缩。 谢四挣脱不得,缩成一团护在胸前,咬牙切齿:“乱臣贼子!” “若得娘娘青睐,乱臣贼子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男人无赖至极,作乱的手指要往胸前探去,被谢令仪紧紧揪住:“我是你祖母恩人,你不能……” 不提还好,这话一出如枯木遇火,将梁煜烧得浑身滚烫,他将人推倒榻上,狠狠拍了下屁股:“恩人?我还是你的恩人呢!你家三姐姐南下,谁给遮挡?你竟害我祖母离开梁家!” 两人撕扯起来,谢令仪的中衣被扯开大半,露出大片白嫩肌肤。 “哐当——”挣扎间桌上的酒瓶倒了,青雀在外间喊了声:“娘娘?” 两人僵住,男人捂住她的嘴,满眼威胁。谢令仪不敢赌梁煜会不会嚷出来,毕竟早年他那些荒唐耸人听闻。她抚上男人的手,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划过手背,带着阵阵酥麻。 梁煜手松了,窥见一向端庄的皇后娘娘,眼角沁出滴泪,要落不落,不知是憋得还是吓得,挂在面上滑稽的可爱。 里面没声响,青雀又叫了声:“娘娘,需要奴进来吗?” 谢令仪摇头,松开之际,大口喘气应着:“不用,你睡吧。” 外间脚步声远了,梁煜这才彻底放开她,薄唇含着丝儿吊儿郎当的笑:“出息。” 他从怀中掏出管药扔给她,迅速脱掉自己外袍,在谢令仪惊惧的目光里,阴涔涔露出白牙:“涂吧。” 清酒泼上伤口,冲走碎肉血沫,冰凉的手指沾上药膏,在肌肤上涂抹化开,指下伤痕斑驳,新旧伤重叠,最新的是鞭伤,铺满整个后背,鞭上应有倒刺,脊背处血肉模糊。 谢四涂得粗鲁,药粉撒在狰狞裂口处,又用纱布层层勒紧。 “嘶……” 男人倒抽口冷气,回身捏住她的脸颊,哼笑出声:“故意的吧?” 谢令仪双颊鼓着,不满甩开他,手下动作却轻了。 “我以为保留正妻之位就够了。” 梁煜絮絮开口,声音艰涩:“可我早该知道,老东西不是人。” 武陵公有虐杀嗜好,尤爱幼童弱小,梁煜小时候,是在鞭子下长大,那时候,只有祖母护着他。 大了点,武陵公再动手,他学会了反抗。梁家那些少爷们,属梁煜最有血性,越揍越兴奋,被打得下不了床养好了伤继续挑衅。 他长到十二岁就被祁红缨送出历练,战场再危险,也比家里安全。 “祖母是女人,离了梁家,我护不住她。” 男人声音渐低,“我错了吗?”他双目微张,瞳孔茫然空洞,“女人没有男人,谁给她依靠。” “废物。” 剩余的纱布被扔在脸上,继后将手浸在水中,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女人能护着自己,你祖母远比你想得坚强。” 梁煜一眼不眨看着她,谢四生得小巧,姿色平平,对视时,那双眼睛像是望不见尽头的深渊,叫人忍不住细观沉沦。 君臣父子,从小被刻在骨血中的规矩,此刻被谢令仪全盘推翻,她立在一侧,身后无尽黑暗,似要将她吞噬殆尽,那具瘦小的身躯里像是有片火种,在逐渐燃烧,最终长成燎原之势。 他哑声道:“你到底,想对世家做什么?” …… 秋狩第五日,祁红缨来向继后辞别。 谢令仪挥退众人,将她请至上座。 “虽不知娘娘缘何帮臣妇,但娘娘恩情,臣妇铭记在心,娘娘日后若有用到臣妇之处,当义不容辞。” 继后没同她客气,点头承了这情,又问起和离后她有何打算,是否还留在京都。 “自然要留,和离又不是丢祁家的脸。”祁夫人满脸倨傲,丝毫不将和离看成一桩祸事。 瞧出继后对她满脸赞赏,她不好意思讪笑:“臣妇粗鲁惯了。” 说起以后的事,祁红缨带着少许迷茫,“臣妇想打扫祁宅,若有机会,若有机会……” 她张了张嘴,所有话卡在喉咙,自己已不年轻,去游山玩水,怕是精力不足;若奔走边关,这把年纪,恐怕也无队伍敢收留。 思来想去,在梁家磋磨的这些年,竟叫她半生一事无成。 谢令仪踱步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封书信,“夫人箭术了得,本宫闺中也曾听过祁家枪的勇猛,若是失传,实在可惜。不妨此后在京都开家武馆,你带着信去西市商行,找一个叫金算盘的人,他会帮你的。” 祁红缨空洞的眼睛找回焦点,紧紧攥住薄薄一页信纸,热意涌上眼睛,喉咙发出一声悲鸣:“娘娘!” 祁夫人走时,没有马车,身后背着巨弓,独自翻身上马,朝继后营帐拱手后绝尘而去。 第10章 不觉间手中茶盏渐凉,谢令仪将冷茶泼下,呼了口寒气,手持银钳往炭炉里加入几块银丝炭,水雾升腾,将她面容遮在其中,晦暗不明。 “娘娘,君上着都察院去查武陵公,揪出下属门客礼仪僭越,私置茶盐,已命人写好折子,秋狩后就要处置了。” 说话的人身着水青色窄袖长衫,穿一双玄色银丝绣祥云靴,悄无声息站在谢令仪身后,正是她举荐的堂兄谢尘。 吏部主官员调任,谢尘同她讲着:“要紧位置上,君上亦拟好人选。” “都是出自寒门罢。” “正是。”谢尘嘴角带着丝笑意:“多是举孝廉,有位冀州来的白身易知秋,深受君上喜爱,进了都察院做了个九品司狱。” “官职虽小,确是要紧的活计,京都案件先过司狱。”谢令仪盯着铜炉,“皇帝是自己挑了把好刀,要用他开路呢。” 谢尘眼眸微眯,唇角弯了弯:“是不是把好刀,娘娘拭目以待。” “他是个奇人,年逾三十卖妻供养双亲,举荐人去的时候,他正磨刀,准备从小儿身上割肉制汤呢。” 继后神色骤冷,“虎毒尚不食子,此子狠毒,断不可轻视。” 男人点头,又听继后道:“武陵公出事,除了门客,子孙可有罢免?那个梁煜,被处置了吗?” “不曾。” 梁煜虽处梁家,却有军功在身,只是暂居京城,段怀临不敢动他。 “可惜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自谢三姑娘离世,剩余姑娘的婚事定的匆忙,大姑娘谢令珠嫁入陇西李氏,二姑娘谢令姝嫁入博陵崔氏。 因婚嫁不满三个月,不宜回京,故这次秋狩,谢家姑娘并未出席。 “阿兄,如今你在任上,要千万小心,吏部的事,也不要在家中多说,父亲心里想得只有谢序。” 谢尘失笑,谢四姑娘前一日答应谢家举荐谢序,当夜反水,将谢家气了个人仰马翻。 谢父没想到女儿竟敢忤逆,早就在同僚间打点为谢序铺路,没想到被谢尘捡了现成。 谢序心高气傲,不久就远离京都外出游学,极少与家中通信。 这几个月过去,谢父虽指望谢尘打探朝中消息,却也依旧没放弃为谢序谋求官职。 只是谢四远在深宫,家中姐妹又纷纷远嫁,谢父轻易不敢拿捏她。 天蓝如洗,湖泊清澈,空翠山已过了落叶时节,山中树杈光秃秃的,黑色枝杈蜿蜒向上,犹如一只只向上呐喊的手,满是孤寂。 谢令仪拢紧外袍,同谢尘往湖畔走去。段怀临今日依旧带着人去狩猎,而那几个将要入仕的寒门,正在湖畔钓鱼取乐。 一个小小的身影由远及近,直直朝她奔来,离得近了,是满身污泥的庆阳。 小姑娘头发蓬乱,看见皇后哭得更凶了,眼泪划落,脸上灰尘被冲出几道沟壑,她一头扎进人怀中,哽咽道:“母后,母后,为什么我是女子。” 谢令仪怔忪,这话她也曾问过自家娘亲,同样的泪眼婆娑,同样的不得其解。 分明她做的诗词比谢家子弟都要出色,却属上旁人的姓名,唯有女儿家宴会,她才能做出属于自己的诗。 她沉默着,等庆阳发泄完情绪,才问清缘故。这一问,原是昨夜皇帝为安抚梁昭妃,将刘御女的五皇子交给昭妃抚养。 方才昭妃带着五皇子抢了庆阳剜得几株野菜,直言她身为女子,取巧农务讨帝王欢心,登不得大雅之堂,活该要为皇子铺路。 谢令仪拉着庆阳的手往湖边走,“是男是女不重要,你想成为谁才重要。” 谢尘跟在身后抱怨:“这太残酷了,不该告诉小孩子。” 回应他的是无尽沉默,皇后往前走着,穿过她被顶替的少年时光,身为女子的前路只有内宅,母亲的泪眼,姐妹的鲜血,没有人告诉她还有另一条路。 树林角落,梁煜和梁昭妃矗立在侧,梁煜看着继后对庆阳公主和谢尘展颜浅笑,三人如同一家人一般往这边走来。 见惯了继后冷脸,头一次见她笑,还是同旁人。梁煜心中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意味,他掰了掰手指,对梁昭妃佯装不平:“咱们梁家怎么比不上谢家,本以为婉妹妹能做皇后,可惜了。” 他喘了口气,将视线转到昭妃身上:“不过,妹妹有皇子,倒也有得是可能。” 这方三人走到一座小桥边,梁昭妃拉着五皇子站在桥中央,倨傲抬着下巴:“皇后娘娘,康安捕到一尾鱼,赶着为君上烧制,不如娘娘让一让吧。” 庆阳下意识躲到一旁,被继后揽住肩膀,低声道:“庆阳,你要知道,性别不是上风,权势才是。” 庆阳懵懂,被带着踏上木桥,谢令仪牵着她步步靠近,层层紧逼。 昭妃脸色发白,想要呼喊却不占理,放低声音道:“皇后,本宫有皇子在手!” 回应她的是近在眼前的面容,平日里继后端着一副笑脸,冷下脸才知道,这是一柄开了刃的刀,寒气透骨,杀意凛然。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将昭妃逼得步步后退,直至退到桥边。 身后的谢尘笑意盈盈摆手:“娘娘先请。” 梁昭妃恶狠狠瞪着他们,紧攥住五皇子的手:“我们走!” 第10章 “皇后娘娘好大的官威。” 不远处,一身穿麻布长衫的男子定定瞧着他们,一手握着鱼叉,一手拎着只桶,正是易知秋无疑。 谢令仪扬眉,上前两步打量着:“可是冀州人士?” 来人身着,正是冀州特有的小赤麻,茎叶生红点,浆洗编织仍会留存,又因赤麻坚韧不易断裂,多用于制作麻袋麻绳,若不是走投无路,极少有人家能制成衣服。 看这身着,继后心下了然,这应是那位冀州来的易知秋了。 男人似被她眼神刺到,扯了两把衣服,恼羞大声道:“冀州来得怎么了?皇后娘娘有何高见?” 谢令仪摇头:“高见谈不上,只是冀州小赤麻极为坚韧,硬挺不折,不似寻常荨麻软韧易编织,想来这制衣之人,定对阁下格外爱重,才肯用心编织。” “哈——” 易知秋心道皇后不愧是内宅妇人,对寻常麻衣都能大惊小怪,这种料子,他们冀州乞丐都不会穿。 他摸着身上麻衣,神色带着些许自傲,丝毫没将皇后的话放心上:“不过是寻常麻料,比不得京都棉绸柔软,娘娘谬赞了。” 易知秋的话不似作假,谢令仪观他对附近官员身上的便服多有羡慕,心下了然。 当问起妻儿老小如今在何处,是否一道入京时,男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声线渐高,似要压住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为妻儿老小拖累,臣励志为国效力,先有国后成家。” “说得好!” 段怀临不知何时到来,对易知秋之言大加赞赏,当场赐宅院布匹无数,场上众人神色各异,也都纷纷赞扬起易之秋前途无量,段怀临慧眼识珠云云。 谢令仪神色晦暗,侧首同青雀说了句什么,她小步快跑着往营帐方向去了。 皇帝毫不掩饰对易知秋的喜爱,又让他站在湖边就着秋景取诗,摆明了要为他铺路。 毕竟是一类人,欣赏也是应该的。谢令仪刻薄地想,都是一样出卖妻子获取青云路,可不是能说到一起去麽。 有了这一助力,段怀临即刻对梁家冷了下去,听闻皇后带着庆阳在湖边给昭妃没脸,也只是笑笑,让五皇子又回到刘御女处,昭妃自个儿反省。 前一夜恩宠无边,第二日冷酷无情,将人高高捧起又重重摔落,帝王心术可窥一二。 梁昭妃在营帐里咬碎了银牙。“阿兄,你得帮我。” 女人眼眸含泪,鸦黑的睫毛濡湿一片,细白的手搭上梁煜手臂摇啊摇,她是梁家嫡女,自小被娇宠长大,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段怀临转变这么快,只能是皇后在他面前颠倒是非。梁煜拧眉,只觉往日可爱活泼的堂妹确是蛞噪,若如谢令仪安静些便好了。 想到此处,他又喜又气,喜那人虽冷若冰霜,嘴上骂他,手上却能继续涂药,却也恼她不是生性不爱笑,只是偏生不爱对他笑,实在讨打。 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被梁清婉捕捉到,她尖叫着:“阿兄!你笑什么!你也要看我的笑话?” 被一打断,梁煜面上闪过不耐,站起身道:“婉妹妹,白日是我想岔了,你既斗不过谢四姑娘,就离她远些,不许再招惹她。” 他说得无情,言罢转身就走,不再理会昭妃在身后跳脚。 昭妃砸碎了一整套瓷具,暴怒间恨不能立即将谢令仪食肉寝皮。 她陪伴皇帝不比元后少,也是宫中老人儿了,熬死了元后,又得太后支持,怎么也该轮到她做皇后,哪知会从别处跳出个谢氏女。 谢令仪入宫多日,她不许其他嫔妃去觐见,就是要打继后的脸,没想到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不接招,顺势免了各宫请安。 第11章 她便想着,这谢氏就是个软性儿,后宫依旧以她为尊,哪知出了宫,当着朝臣宫人的面,谢氏敢将她的脸扔在地上踩。 “好啊!好啊!谢令仪!真是小瞧你了!” 梁清婉五官扭曲,哪还见往日清丽绝色,她狠狠将周围器物推倒,神色癫狂唤起近侍:“樱桃!堂哥的下属,叫方旬的,喊他过来,就说是堂哥的意思。” 灯影如豆,青雀捧着托盘进来,将手中的物什呈上,是白日那件赤麻衣。 谢令仪扫了一眼,示意她将衣服妥善保管。青雀习惯沉默行事,并不多言,捧着衣服出去时与大喇喇进来的梁煜相错而过,她迟疑回头,见主子并不反对,便也面色如常出去了。 “你收集男人衣服做什么?” 梁煜贴着她坐在榻上,手臂横过禁锢住,眼神灼灼盯着她:“别说你看上他了。” 谢四不耐,推了几下没将人推开,眉头紧皱瞪他:“梁煜!你就这么进来?” “不然娘娘,想叫臣,怎么进来?” 他说得极慢,眸色锐利带着玩味,将人抱到腿上,眼神越发火热,紧紧盯住她的唇,谢四习惯用玫瑰汁子卸口脂,唇色偏淡粉,说话时像朵杏花在夜风中摇曳。 似乎很软,想咬一口。 梁煜的手连同其它地方滚烫起来,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吸了口气。 谢令仪听出其中意味,又羞又恼,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将他推开,狠狠斥责着:“你说得什么浑话!” 继后声线偏低,尾音里带着轻颤,挣扎间发丝紊乱,五官却维持着端庄冷静,唇抿成了一条线,像个冰雪捏造的人偶。 梁煜心中升腾出股恶趣,调笑着在她耳边喘息,势要将这张假面从她脸上撕下来。 “做我的情妇,还想着别的男人?嗯?” 情妇?男人? 这些字眼将谢令仪冲击得满眼白光,梁煜,这个混蛋,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 她心里想的话不由说了出来,惹得男人狂笑不止。 “廉耻?什么玩意儿。” 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她捧住他的双颊,断续说着:“易知秋的麻衣,许是有大用。” 梁煜停下作乱的手,将她打量一番,似在检验此话真伪。 谢令仪认输般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缓慢开口:“有人要利刃开锋,我自要打磨刀鞘,恐伤他人。” 这话讲得云里雾里,梁煜没了听得兴趣,他把玩着继后的头发,缠在指上又耐心解开,磨蹭半天终于说出今夜来得目的:“以后离谢尘远点儿,再贴这么近,我杀了他。” 衣袖下的手指陡然握紧,她知道梁煜没有开玩笑,他在战场上杀过人,又是个混不吝,谢尘一个书生,斗不过他。 “梁煜,做你的情妇,你得听话。” 她捏住男人指尖,根根合拢,看着他的眼睛,肃然道:“听我的话,我给你的,可比段怀临给的多。” 这句话像盆冰水从头顶泼下,将他从内到外冻得哆嗦。谢令仪像只蛊惑人心的魅妖,碧眼青丝,手指自指尖徘徊到胸口,似要将内里的野兽放出,吞噬万物。 她要对付世家,她能给的,比君上还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梁煜眼珠直直看向她:“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你不会。”谢令仪摇头,从他身侧错开,往窗外撩过一眼,“梁家止步于国公,可你,还有更多可能。” 她垂眸,看着对方眼睛里倒影出自己的面容,“不想试试吗?” 一滴汗从梁煜脸侧划过,他双手抱住谢令仪的脸,将唇印上去,含糊不清骂了句:“毒妇。” 可惜最后谢四侧头躲过,唇落在颈窝,他气馁咬了一口,直将那处搓出红印才罢手。 有梁煜相助,那些盯在她身上的视线少了许多,这方风平浪静持续到返程时刻,随行队伍正摇摇晃晃往都内走,只见半空中,一只翠鸟绕着段怀临的华盖嘶哑鸣叫。 异象横生,皇帝示意停下,只见翠鸟环绕几圈,从嘴里吐出一柄竹管,管中藏着纸条,上书:“草雉遮天,乾坤倒转,花谢林断,麒麟重现。” 翠鸟报信后飞向远方,原本兴高采烈的帝王一时间脸色阴沉,将纸条攥在手里,吩咐继续启程。 谢令仪心道不妙,虽不知纸条写了什么,这次是冲着谁来的,但历代帝王都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她得提前做好准备。 她着人下去打听,心不在焉拨弄起腰间璎珞。 陆绵绵神色倦怠缩着一侧,双目无神,眼下乌青,此刻也没了心情调笑。 昨夜是她侍寝,原本昨日见了她原在宫外的围棋夫子杜月徽,晚饭还喜滋滋多要了碗汤,接到万福通报当夜侍寝,她当即抱着痰盂吐了个昏天黑地。 太医来说是心思郁结,肠胃不调,只让养着。谢四还想给她找些灵芝制汤,却被杜夫子来访打断,见了夫子,她也是眸色含泪,异常安静。 说来杜月徽比继后年长几岁,是围棋圣手杜鹤明的孙女,因性情娴静,棋艺精妙,被许多家族奉为上宾,未出阁前多教女子习棋。后来嫁得国子监祭酒陶家,闺中女儿间联系便少了。 马车内寂静无比,只听得见起伏的呼吸声。苏合香在狭小的空间蔓延,车厢内弥漫着甜腻的味道,像搅不开的蜜糖,纠缠黏连在一起,浓稠如丝茧包裹,密不透风。两人各自想着心事,窗外景色一闪而过,再回不到来时的松快了。 第11章 草雉遮天,乾坤倒转,花谢林断,麒麟重现。十六个字如同魔咒,将帝王困在勤政殿,缚人束己。 谶言中有个谢字,段怀临第一时间借口谢令仪身体不适,将人软禁宫中,又秘密召见钦天监,暗中着人去民间寻找能人异士,力图解答十六字含义。 谢令仪的猜测落了实处,此事确有古怪,按理说皇帝他们两个在秋狩的算计并不被他人知晓,放开女户的恩旨也未下达,那这预言中分明暗指她摄政。 宫中定有其它世家的眼线,她靠在榻上慢慢梳理,一个谢字就能调动帝王疑心,如今她的处境举步维艰,得有人从外面带消息进来。 梁煜夜里从窗户翻进来时,谢四心中庆幸起来,都指挥使掌管皇城司,他在宫中来去自由,倒是方便。 男人到了她这里,先是抱着她深吸了口,熟稔躺在她腿上,显然从前对夜探香闺这类歹事做得不少。 初冬时节,寒气上涌,他闭着眼睛,一身泥汗味儿,满脸疲惫道:“君上信了那预言,并未开放女户,他要我带人在京都附近,找一个身怀麒麟的人。” “看来他信了这句话。”谢令仪说着,以指为梳在他头皮按摩,段怀临被世家压制多年,如今行事谨慎,走一步看十步,眼下许多事都不好办了。 梁煜点头,右手无意识摩挲着左手臂膀:“令仪,你读书多,你说,这预言是真的吗?花谢林断,麒麟再现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真有此人会重建国门?” 谢令仪没注意到他的动作,闻言嗤笑道:“所谓异象怪事,不过是事在人为。翠鸟报信,倒也简单,寻个能驯兽的人即可,至于那纸条上的字,叫京都中人左右手行字,迟早能发现端倪。” 梁煜呼吸微滞,听着她的话慢慢重复:“驯兽之人吗?”可这十六个字听得他心头发烫,藏在盔甲下的肌肤上,生长着一只龙头鹿角的麒麟小兽,这是他的秘密,无人知晓。 不管预言是否是真,都戳中了他的心事。梁煜捏着谢令仪的手,低声承诺着:“令仪,有人软禁你,不要紧,迟早我会让你,真正的母仪天下。” 两人都沉默了,殿内空气凝滞半晌,谁都没再开口。许是知晓段怀临不会深夜前来,男人在这片刻安静中呼吸逐渐平稳,竟枕在她腿上睡了过去。 这场异象来得始料未及,草雉遮天,乾坤倒转,难道女子当道就要被天地所不容吗?谢令仪心中生出无边恨意,天道不容,她便逆天,谁也阻挡不住她想做的事。 手指继续伸在梁煜发中按摩,她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前几次两人剑拔弩张,她恨不能将人立刻手刃,可围困深宫,能来看她的只有他了。 梁煜不同于段怀临的秀美,许是在边线野惯了,眉眼间带着粗犷戾气,长眉入鬓,眉峰高挺,双眸盯着人时黑沉沉的,像是野兽盯着猎物,充满侵略,此刻闭上眼睛,竟像只小兽,如此乖巧。 “再看下去,我可不保证做些什么。” 沉睡的人闭着眼,嘴角带着丝笑,捏着她的手放在掌心,反复摩挲。 他简直是个火炉子,来时热烘烘的,攥住她的手指放在唇上,不小心掉进去,里侧似乎更加滚烫。 “嘶……”梁煜将她的手放进胸口,抱怨着:“这么冰,该烧炭了。” 指尖下是疤痕丛生的肌理,紧实的肌肉排列整齐,依旧滚烫得惊人。 第12章 谢令仪未躲,漫不经心开口:“我在想,你与西陵国皇后的传闻,是否也如这般……” “唔…” 梁煜含糊不清应着,捏着她的手往更深处探寻。 当触感不对时,谢令仪才惊觉进了圈套,忍不住往回缩,被强硬钳住手指,男人诱哄着,声音低哑:“令仪,求你了。” “你恶不恶心!” 炙热如同火焰,将殿内寒气一同驱散,整个冰面层层龟裂,烈阳高照,熔岩翻滚,寒冰融化的清凉滴进去,只消岩浆燃得灼热,似要将那丝清凉吞食。 谢令仪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咬着唇,恨不得一遍遍杀掉眼前之人。 他怎么敢? 梁煜腾出只手抚上她的脸,抹去她掉下的泪水,指尖老茧磨得她眼尾通红,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她眉间殷红的小痣,那是他的菩萨,渡他苦厄,免他烦忧。 “令…”剩下的话吞咽在喉间,他紧绷着,近乎痴迷地注视着她,要紧处却陡然收紧,他在濒死的欢愉中叹息,果然是个毒妇。 等清理完现场,谢令仪还背对着他生气。梁煜从背后抱着她,无赖地磨蹭:“好令仪,你不喜欢,下次不做了。” “真真儿只是想来同你说话,秋狩后多日不见,我才是那只为你报信的翠鸟。” “就当慈悲的谢姑娘是给鸟喂食儿。” 谢令仪任由他抱着,神色冰冷,唇角被咬的惨白。 他不管不顾将人抱到榻上,又絮叨多时,谢四恨不能将他剜耳割舌,阻挡不了他索性气急缩在被中,憋闷着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梁煜不知何时走的,等她醒来殿内一切如旧,只是放在梳妆案上的帕子丢了,她记不清是何时绣的,是被软禁时打发时间,竟也被掠夺。 她愤恨想着,粗鲁!蛮子!莽夫!她定要狠狠利用他,将受得气都讨回来。 这场软禁并未阻挡庆阳每日读书,许是知晓继后这段时日不好过,小姑娘罕见的没有淘气,日日规矩出门,及早赶回。 晚膳通常是两人一起吃,这日庆阳晚膳间期期艾艾,往嘴里刨两口饭抬头睨她一眼,谢令仪没听到她似往日般的叽叽喳喳,索性放下碗筷。 “何事?” 庆阳嚅嗫着:“母后,我…我见到我母后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继后顿了片刻才明白,后面那句母后指的应是元后王祈宁。 初到凤寰宫时,庆阳除了吵闹,更是处处找茬,往继后杯中扔泥巴,甚至剪破衣服在地上打滚等种种行径。 谢令仪任她打闹,等闹够了,才慢慢告诉她关于元后的事。庆阳长于太后宫中,对生母记忆并不清晰,只记得母亲生得一双含情眼,常与父皇出入间成双入对,她想亲近,可太后并那群嬷嬷们拦着,说不合规矩。 到底不合什么规矩,庆阳不懂。 谢令仪告诉她,在凤寰宫,只要学到本事,她就是规矩。 元后身死的事她记得模糊,可继后答应她,总有一日,她会见到自己生母。 庆阳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早,在上书房,五皇子段康安给她看了幅画像,只一眼,她就认出那是元后的眼睛。 这一日的课时她上的失魂落魄,脑子里都是画像,可宫中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到底谁才是真的? 谢令仪安静听她说完,迎上庆阳水润润的眼睛,小姑娘近乎虔诚地仰望着她:“母后,儿知道你无所不能,你告诉我,” 无所不能? 继后被小姑娘稚气的话逗笑了,她捏着庆阳的小揪揪,将它在指尖捏出各类形状,刚开始小公主不服管教,她确实透露过只要读书知礼,总会让她见到元后,可真到了这一日,她又犹豫了。 “母后……” 小姑娘鼻尖憋得通红,倔强地看着她,不叫那滴泪从眼眶滴落。 谢令仪叹了口气:“庆阳,这是我和你的秘密。” 她从床边的柜几上掏出一个木盒,里面是这几个月元后的境况,里面还有一些回信。 刚开始,元后恨她囚禁,多数都来信骂她。 “狗仗人势,可堪为人?” “何不以溺自照?” “襟裾马牛,衣冠狗彘!” 这些骂词没有回应,直到继后送去了庆阳的小像,并这些时日的行书,言论。 王祈宁的回信逐渐从狂妄到迟疑再到逐渐平和。 最近的日期是十日前,元后回她:“庆阳日后,请多顾念,吾愿此生常伴青灯,为尔祝祷,结草衔环,报君恩意。” 小姑娘握着信纸,霎那间泪如雨下,她扑倒在继后身上,哭到近乎晕厥:“母后她是惦记我的,我不是没人要!我是有娘惦记的!” 红绡跟在身后抹泪,庆阳性情急躁,初到凤寰宫时如凶狠的幼兽,谁摸都要张口撕咬,只有当初的李嬷嬷还能说得上话,她们几个大宫女很是头疼。 谢令仪坚持无为而治,先放任,后传教,收复之。 小姑娘哭得累了,趴在她身上抽噎,将信纸按在胸口,蜷缩着睡了过去。 梁煜翻窗户进来瞧上这一场景,在不远处沉默着抱臂而站,身后跟着一身形削瘦的女子。 等庆阳彻底睡熟了,谢令仪将她移到榻上,揉着酸麻的腿站起,猛得血气上涌,直往前栽去。 梁煜极快扶住她,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那人摘下面网,竟露出与继后一般无二的面容。 他揽住谢令仪的腰,几个起跳,在宫殿屋顶奔走,如过无人之境。 “我寻了个武婢给你,唤做照夜,最擅易容,今日宫外有事发生,你得瞧瞧。” 第12章 上京是北襄最繁华之地,一条护城河将城市分为上下两城区,入夜时分,河那边的下城区一片昏暗,河这边上城区,明灯三千,流光溢彩,吆喝叫卖声不断,四大主街边侧铺满菊花,远远望去,整座京都仿佛被一条条火龙缠绕,格外迤逦壮观。 梁煜先将她带至别院,换了身轻薄裙装,外间套上狐皮大氅,拢住面纱,就这样大摇大摆在街上行走起来。 谢令仪极少在夜间出行,安静跟在梁煜身后,紧跟他的脚步。 男人行走极快,顾不上她的感受,穿过玄武大街,往中央的醉云坊去了。 今夜醉云坊门前挤满了人,两人直上二楼,梁煜打开包厢窗户,示意她往外看。 谢令仪扫过一眼,这是京都最大的青楼,一楼大堂摆着个巨大木台,上面站着两个扮成飞仙的妙龄少女,腰间缠绕金链铃铛,一个斜抱琵琶,一个手持□□,就着胡乐翩翩起舞。 他大费周章将自己从宫中带出,总不会是要看歌姬表演。 梁煜察觉到谢四目光,并不回应,只示意她继续看。 胡乐声起,从高处飘下个蒙面女子,那人一身白纱,婀娜的腰肢间吊着细绳,衣袂翩然自上落下,舞裙薄如蝉翼,曼妙的身姿隐在里面若有若现。 女子手腕、胸口、腰间、脚踝绑着细细银链,链子上坠着铃铛,就这样落在舞台中央旋转,胡乐声夹杂着银铃声,在众人的喝彩中,如同一只蝴蝶,轻盈落入人间。 谢令仪左手托腮,倚在栏上,舞台四方挤满了看热闹的,不少人更是激动地将手中的银两,帕子往舞台丢去,只为叫那舞动的美人多看自己两眼。 相比一楼,二楼阁厢中的客人更偏文雅,多是倚栏凭望。 乐声越发高昂,舞台上飞仙扮相的舞女越来越多,金色的舞裙犹如波涛,将那点纯白淹没又突起,那白裙女子在一片金闪间错落,蹁跹,如月下谪仙,清冷飘逸。 就在她旋转到最激烈之时,身形猛地摇摆几下,双腿踉跄,再支撑不住般摔倒在地。 喧闹声骤停,四下寂静片刻。 不知谁骂了句:“嘁,怎么摔倒了?” 台下怒火如枯草被点燃,接着是一声高过一声的辱骂:“退钱!退钱!” 场间风声骤变,台上的女子显然没预料到这种情况,此刻双手撑着地面,无助地望向四周,露出脆弱的脖颈。 男人们看直了眼,不知谁先动手,有人大着胆子伸手去摸,有一就有二,不过须臾间,一拥而上。 大堂乱成一片,女子的哭叫和男人的怒吼混作一起,二楼有间窗户开了,一个身影执剑跳落,厉声将周围虎狼喝退。 谢令仪回身,似笑非笑道:“这算好戏正开场喽?” 那道身影将白裙女子抱起,眼神扫过,隐在四周的暗卫纷纷现身,将底下的乌合之众快速清扫驱散。 不多时,跑堂的上来敲门,说今夜贵客包场,边说边请他们离开。 梁煜也不恼,拉着谢令仪左拐右拐,不多时竟又进入一个包厢。 两人刚踏入房间,一屏之隔的侧边出声问着:“姑娘今日身体不适?” 这约摸就是那位包场的贵客了,谢令仪心道,声音倒是熟稔,接着听见随行的妈妈说:“公子不知道,这是咱们的清倌儿颜子衿,天生金莲足,最擅琴意,今儿头一回登场习舞,叫贵人见笑了。” 第13章 头一回登场? 男人总会对某些第一次,譬如姑娘虽身处青楼,但有一样儿是第一次,总能激起人心中涟漪。 一墙之隔的人轻声笑了,视线随着鸨娘的指引转向姑娘裙下,玉足纤纤,五指蜷缩,白嫩的脚趾落在客人眼中,像是受惊的花苞,缓慢舒展。 “啊——” 鸨娘惊叫出声,“子衿姑娘天生金莲苞,今日,今日竟金莲花开!” 嫩笋般的脚趾舒展开来,姑娘像是受惊的小鹿,慌忙将脚藏在裙下。 “别动!” 男人喝住她的动作,快步上前举起那只金莲足,足心正中,竟是只朱砂色麒麟图样。 “客人,子衿,子衿卖艺不卖身。” 少女声如蚊蝇,怯怯将腿抽回,挣扎间面上纱网跌落,一双含情眼此刻蕴满泪水,无助地扫了过来。 “祈宁!” 男人叫了一声,不可置信上前,握住少女的肩膀,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后面的戏码两人没再看下去,屏前男女情意正浓,梁煜带着她悄然离开。 金莲花开,麒麟重现,两重神迹出现在帝王面前,再加上神似元后的容颜。 谢令仪叹息,这场针对段怀临的好戏,演得当真滴水不漏。 再过不久,宫中或许就会出现新人了。 夜间的护城河一片沉寂,半边映着上城区的灯火,波光粼粼,另半边则是黑黢黢的,干枯的柳枝晃着枝丫,像一支马鞭,将河水抽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宵禁后,吊板升起,隔绝上下城区。谢令仪站在城墙上,隔着暗夜,只能微微看出下城区的轮廓。 “上次从你那儿捡到个帕子,帕上绣了个酥字,可是你乳名?”梁煜高大的身躯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下大半夜风。 谢令仪未应,手指着护城河的方向:“那里,我阿姐就是在那里被投河的。” 她面朝向河水方向,声音平静地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我自小是阿姐带大的,她是堂叔家的,做得一手好菜,我和谢尘最喜欢去闹她做饭。” “阿姐没有大志向,谢府不缺厨娘,谢氏家训要灭人欲,谢家人,不能有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喜好。” 梁煜沉默着,从身后将人整个拢在怀里时,才发现她的手又湿又冷,像块冒着寒气的冰坨。 “只有那个马夫会给阿姐带食材,起初,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好人。” “可人的想法真奇怪,多同他说句话,就以为是喜欢,摸了谢家女的脚,这事儿过了明路,谢家就能出一大笔嫁妆将人嫁给他。” 谢令仪的声音开始发抖,牙齿打颤着,恨恨说道:“我阿姐清清白白的人,只是想多做一道菜,她读了那么多书,就这么被一个家养的马夫算计了。” “男人的权力真大啊。” 她感叹着,缩在梁煜胸前,一个马夫的颠倒黑白,胜过一个女子活生生的性命。 夜风拂面,她颤了颤,捂住大氅领口,又重新系紧。 梁煜听得胸口发闷,他抱住谢令仪的腰,郑重说着:“你是我的女人,绝不会像她们那样的。” 谢四失笑,回头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我是皇后,旁人的红口白牙,可断不了我的生死。” 男人脸色阴沉下去,粗壮的胳膊紧紧箍住她的腰,哼笑着:“做他的皇后?你的好夫君夜半救美,此刻怕是想不到你。” “憨驴子。” 谢令仪收起外露的情绪,重又扬起笑脸,“那你可要加点劲儿,好好护着我。” 凛冬已至,颜子衿的入宫,更是将寒冬带入整个后宫。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段怀临重开元后所居关雎宫,颜子衿入宫就是妃位,当夜侍寝后升贵妃,封号曜,出行享半副皇后仪仗,不必向任何人行礼请安。 羔裘如濡,日出有曜,日月星辰般的存在,比肩神明。 颜子衿在后宫太过耀眼,后宫一时怨气冲天,可皇后、昭妃两位尚在禁足,太后冬日得了寒症,一群嫔妃硬是闷在宫里急出了燎泡,太医院昼夜熬煮下火汤,连带冬日炭火都比往年多了三成。 谢令仪翻看着内务司传上的账簿,指尖划过每日采买,内务司掌事康茂实上前半步解释着:“是关雎宫指名要的,曜贵妃喜奢华,君上也说一切允准。” 这个奢华可不简单。 她看着每日关雎宫采买超过其他月余的用量,点了点头,“妃支出20两,贵妃40两,皇后60两,本宫瞧着,曜贵妃每日就要花费160两白银,就连君上,也不过每日支出80两。” “是…” 康茂实不敢多言,凤寰宫四面安静得只能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一滴汗从他额间滑落,又麻又痒,像只蚂蚁蜿蜒钻入眉间,睫毛,“滴答——”落入眼中,蛰得他身形摇摆,死死盯着脚尖,脸涨得通红。 继后轻声笑了,“罢了,嫔妃们日常承恩,自然要好好将养,既然君上宠她,都日常照旧吧。” 没等康茂实将心落回肚子里,又听见一句:“那就裁剪君上的采买,日常这些贵价点心雕花蜜煎,白玉鹅眉夹儿都撤了吧,上个豌豆黄就成,君上想必多去关雎宫用膳,发现不了什么。” 康茂实还想再劝,抬头瞟了眼继后笑吟吟的脸,嘴角弯着,黑漆漆的眼睛却无甚笑意,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腰弯得更深了,只得暗暗叫苦,丧着脸往内务司去了。 青雀轻手轻脚将茶摆在几上,心知主子正在气头上,尽量缩着身子减轻存在。 谢令仪灌了三大杯冷茶,才压下那股子邪火,每日支出160两,可知20两就够城外庄户全家生活一年。寻常嫔妃虽每日有例银,大都没有费完,颜子衿这般奢靡,她捏着杯子,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窗外透过的光影由刺眼转成昏黄时,红绡陪着庆阳回来了,一进门沉着脸说了句:“娘娘,陆昭仪有喜了。” 第13章 红绡夹带的书信里,是张求救信,陆绵绵求她送副打胎药。 庆阳行三,元后所生的大皇子、二皇子夭折,如今宫中只有淑嫔养的四公主宜嘉并刘御女的五皇子还在,宫中已经很久没有孩子出生了,若是嫔妃有孕,自然异常珍视。 没听太医院上报嫔妃有孕,继后捏着信纸看了眼红绡,听她道:“未满两个月,她身边的抚云姑姑,是陆家带进来的,懂得这些,陆昭仪,不太好。” 红绡为难地看向继后,又看了眼信纸,犹豫半天道:“今晨送公主去上书房,碰上抚云姑姑出宫去陆家报信,陆昭仪并未露出异常,是晚间下学时分,昭仪在奴回来的路上悄悄塞的信,像是躲着什么。” 谢令仪了然,陆家自然想要个带着陆氏血脉的皇子,但是陆绵绵,为什么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呢? 她撑着头想,总觉不对劲,收养庆阳时,陆绵绵还说深宫漫漫,有个孩子傍身也算打发寂寞,怎么轮到她时,就要了断呢。 谢令仪悟不透其中缘由,但是陆绵绵这种情况,明显是不正常的,她得去看一眼。 照夜被从睡梦中唤醒,正是一脸懵,身为暗卫的她这些时日在凤寰宫,养得骨头都松软了,猛地被召到主殿,忐忑跟着青雀进入殿内,莫不是要将她退货? “照夜?”继后看着眼前五官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心中闪出一丝疑惑,“变成本宫试试。” …… 宜春宫内,陆绵绵斜靠着床几,怀里抱着痰盂,喘息几分又开始狂吐,一旁的抚云面带喜色:“害喜这么严重,定是个皇子,家主心愿得偿!” “啪——”痰盂被扔出去,床上的女子柳眉倒竖,边吐边骂:“我父亲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三倍!你给我副堕胎药!” “娘娘,你省省吧,你是陆家人,肚子里是龙胎,生什么,怎么生,可由不得你。” 老人脸上皱纹凝得更紧了,一道道扒在面皮上,像是某种奇异纹路的妖花,正咧着巨嘴,要将她撕碎吞噬。 陆绵绵在锦被下握紧拳头,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男人的孩子,这让她想想都觉得作呕。 抚云站在房间内,悄无声息盯着她,殿内桌角都包了软绸,锋利的东西一概撤去,全等陆绵绵胎满三个月上报。 床榻上隆出个小包,还在轻微颤抖,抚云叹了口气,知道这是陆绵绵在哭。可这不重要,陆家举全族之力送进宫一个女儿,不是由她任性的,享陆家富贵这么多年,也算是反哺了,没什么好矫情的。 她心知陆绵绵不肯死心,凑近两步轻声道:“娘娘,您也不想杜夫子在宫外不好过吧。陶祭酒是家主的门生,若是娘娘不好,杜夫子定会伤心的。” 床上的女子像是幼兽被扼住命脉,刹那间停了哭闹,泪水顺着鼻梁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入嘴角,黏稠苦涩。她咬着被角,将自己闷在其中,绝望地闭上眼睛,陷入一片黑暗。 第14章 自她有孕后,陆家对这个孩子格外上心,日常红烛、炭火皆不许用,唯恐影响孩子生长,又送进来许多精巧玩意儿。 殿内角落点了两盏琉璃灯,里侧是深海鱼油熬制的灯座,外间罩上透明灯罩,烛火明亮没有油烟,在宫中也是独一份,极是难得。 夜色渐深,抚云靠在床头,抱着手臂打瞌睡,陆绵绵将头从被中刨出,红肿的眼睛费力睁着,两盏琉璃灯坐在角落,烛火昏暗暖黄,那处光亮下映着两个陶泥娃娃,一个圆脸大眼,抿着嘴笑,一个稍瘦些,握着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个娃娃勾着手指,紧紧依偎在一起。 殿内门窗紧闭,陆绵绵缩在被中,觉得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她骨头像被千万根针扎着,尖锐刺入血肉又带着倒刺连根拔出,她蜷缩着,抱着小腿,睁着眼看着天光泛白。 晨光熹微,粗使的小宫女在院前有条无紊开始一早的活计,扫地擦灰各司其职,后面跟着个身量矮小的,端起盆清水往前面扫好的宫女身后一泼,“嘶嘶——”滴水成冰。 “哎呦——”那矮小的宫女自知惹了祸,缩着头吐吐舌头,“我想洗洗地来着……” 管事的大宫女嗔怪地看她一眼,因她年纪小,又不忍责怪,手指隔空点了点她,又往殿内使了个眼色,叫她快些处理。 其他宫女也都抿着嘴笑了,还未等继续动作,那方“吱吖——”一声,主殿的门开了。 “哟,云嬷嬷您注意脚下——” “哎——”话音未落,抚云滑坐在地上,扶着腰哎呦哎呦地叫唤,“怎地结冰了——” 大宫女并几个人跟着冲上去扶,念叨着:“天冷了,夜里露水都凝了,嬷嬷当心。” 这时宫门叩响,那小个子宫女抢着开门,外面钻进来个绒球脑袋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带着宫女急吼吼钻进来:“怎开门这么慢,母后想陆娘娘做的青梅盏了,陆娘娘起了吗?今日可做得?” 抚云急白了脸,看来者是庆阳公主,倒不敢出声阻拦,她刚想张嘴,几个大宫女簇拥着她往耳房去了,嘴里热络着:“嬷嬷,我给您按按腰。” “是啊嬷嬷,我可会推拿了,给您拔个火罐。” 庆阳没进门,站在殿外大呼小叫:“陆娘娘,我该去上书房了,青雀姐姐留在这儿拿青梅盏嗷。” 殿内没有声响,跟着庆阳身后的宫女低着头,一溜烟儿钻进去了。 “陆姐姐…” 来人往床前近了两步,穿著青雀的衣服,身形较之矮些,有些青雀的模样,又怎地像谢令仪的样子。 陆绵绵甩了甩脑袋,撑着床坐起来:“约莫我糊涂了,怎看得你与令丫头相像了。” “陆姐姐,是我。” 来人往前走了两步,正是易容后的谢令仪,因人皮面具是照夜匆忙赶制,做得不甚完美,面皮与脖颈处起了皮屑,她用力压了压脸颊,伸手撑住陆绵绵,声音不自觉带出哽咽:“怎将自己弄成这样了。” “我有孕了。”陆绵绵摸着肚子,不到两个月,算算日子,应是秋狩时候的事了。 她面容枯槁,手指冰凉,上手就抓住谢令仪,死命攥着:“你当我是姐姐,帮我两件事。” 谢令仪怕她激动,缓缓拍着她的后背:“慢慢说,不急。” “你下旨让杜月徽和离,送得远远地,别叫陆家找到她。再有…”她的指甲扣住继后的手,掐出几道血印:“给我副毒药,叫我干干净净的走。” 谢令仪喉咙发紧,怎么都应不下她的话,只能抱紧陆绵绵,颤声道:“走不到这一步的。”她满脑子乱麻理不出个头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杜夫子,你不想再与她通信留句话吗?” 这话犹如一点光亮,驱散陆绵绵周身黯然,她回头,红肿的眼睛紧盯着她,“当真可以吗?” 团成一团的麻绳像是有个抽绳,轻轻一拉,藏匿期间的东西就暴露出来。 谢令仪点着头,所有的不解似乎有了答案:“秋狩时你与夫子的那局棋还未下完,夫子说过,棋局未定,中场逃匿,非君子所为。” 这些时日梁煜忙得厉害,没什么空闲找她,她隐约知晓,似乎是皇城司和禁军之间的斗争。段怀临想执掌禁军,几个禁军头领逐步被攻破,皇帝也有自己的暗卫心腹,甚至将皇城司的部分权力分了过去。 梁煜忙着敛权,无心往凤寰宫跑。谢令仪的主意,打到了照夜身上。 照夜原不打算带谢令仪出宫,可这女人狡猾得很,三言两语套出她暗卫的身份,又道既然跟着她,就得听她的,不然将她逐出宫去。照夜想到暗卫被退货的代价,直打了个哆嗦,趁着皇城司护卫交班的功夫,认命将她运去谢府。 “父亲,如今君上宠信寒门,咱们得早做打算。” 谢父冷笑,扔掉手中的笔,将她的求救撕碎:“娘娘若是早些扶持谢序,也不会落入此等境地。” 他嘲讽谢令仪秋狩后被软禁的事,凭借一截纸条就能将她困住,是无能。 继后神色顿住,执起手边茶盏略沾了沾唇,抬眼间已是泪盈于睫:“父亲,一笔写不得两个谢字,寒门崛起,难道是父亲愿意看到的吗?” 世家积累数代才有的地位,哪怕上位者,也不可轻易废止。况且如谢家,长在广平郡,在京都根基不深,若再不拧成一股绳,怕是要在这场变动中首当其冲。 谢父沉了脸色,谢令仪再桀骜,她说得有一句不错,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家道中落,她在宫中怕是也不好过。 老人深吸了口气,浑浊的目光登时清明,他仰起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女儿,入宫后她有些憔悴,天家恩惠并未使她增添荣光,脸色稍加苍白,下颌绷成一道直线,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兔子。 看到她如此憔悴,谢父这些时日郁结稍显松动,他定了定神,迟疑道:“君上如今最宠信的人,叫易知秋,不到两月荣升五级,如今做了左佥都御史,实力不容小觑。” “父亲,登得越高,摔得会越惨,想必这位易大人,这些时日很得意吧。” 她走到谢父的书桌前,执笔写下几行字:“父亲若肯这般帮我,就再好不过了。” 第14章 入了腊月,鹅毛大雪绕着京都足下了三天三夜,四下银装素裹,房檐、树梢堆着厚厚一层雪,凤寰宫外空无一人,小宫女们躲在耳房吃酒打牌,正殿门开着,门上挂着厚帘子,错开条缝儿,里面传来簌簌的低语。 红绡手里抱着个手炉套子,嘴角微扬:“杜夫子今日送进来两个手炉套子,说了陆昭仪和娘娘一人一个,昭仪拿着手炉套子就要用上,高兴地多喝了几口汤,又想扣下另一个,说娘娘不缺这些物什。” 青雀也跟着高兴起来,“陆昭仪若是喜欢,咱们再多做几个手炉套子给她。” 谢令仪噗嗤一笑,手中的书轻敲在青雀头上,陆绵绵哪是喜欢什么手炉套子,也就青雀这个木疙瘩说什么信什么。 红绡多出去送信,想必看出些什么,她伸手推着青雀,怂恿着:“娘娘快瞧,多来了个干活的,今年咱们的手炉、扇坠儿都叫她做。” 青雀急得要上去拧她的嘴,见谢令仪不帮她,视线转到站在角落的照夜:“哎,照夜,你快帮我,摁住这嘴坏的丫头。” 照夜摇头,啃了口点心,看谢令仪并没有要她帮忙的意思,又低头与那盘点心奋战去了。 青雀大呼她没良心,点心是谁做的?夜里汤婆子是谁烧的? 照夜费力咽下口里的点心,诚恳地看着她:“娘娘给的。” 气得青雀原地跺脚,直呼她是呆子。 殿内欢声笑语织成一片,梁煜大喇喇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头上身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红绡“哎哟”一声,掐着腰就要嚷起来,被青雀捏住嘴,“唔唔”叫着被照夜抱出去了。 谢令仪抿着嘴,歪在椅子上没好气道:“你胆子不小,白日就这么进来?” 梁煜将大氅随意扔出去,笑嘻嘻道:“酥酥,我同你说件事,你肯定高兴。” “那位都察院的易大人,栽了个跟头。” 易知秋初入官场,上任京都司狱,审理各类刑罚案件。他在京都能一鸣惊人,首要拿兰陵萧氏和陈郡袁氏开路。 梁煜拿着谢令仪的杯子灌了几口冷水,喘匀了气才叫今日的奇闻细细道出。 这萧家大郎和袁氏五郎,原是一对儿狐朋狗友,两人时常同进同出,结伴狎妓赌酒。 两人并名妓玉楼烟一道秋游,萧大爱杀戮,兴头上动手伤了玉楼烟,袁五心生不满,竟把萧大打死,并威胁玉楼烟,若敢说出去,也要杀了她。 萧大郎多日不归,家里以为他在外面花眠柳宿,直到被一个樵夫发现尸首报了案,萧家顿时急了眼。萧家大娘子带着人要一并打死玉楼烟,情急之下,玉楼烟供出了袁五郎。 谢令仪半合着眼,心道按本朝律法,故意伤人,当受鞭挞二十,处绞刑。 第15章 袁家五郎本是个纨绔,日常喜用五石散,这鞭刑未完,也死在堂上。 这桩案子,包括下令行刑,都是易知秋一手操办,因不畏萧、袁两家权势,秉公处理,当堂释放玉楼烟,被京中百姓称作易青天。 萧、袁两家这桩事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易知秋平案果断,叫两大世家颜面扫地,段怀临趁机责备萧、袁两家家主教子不善,降了两家官职,没收庄户、矿山等大批财产。 易知秋青云直上,短短几个月连升数级,就在这关头上,袁家发现萧家大郎其实还活着。 当时萧家大郎只是昏厥,醒来怕袁五报复,从义庄背了具面目全非尸体扔在原处,并扔下自己的玉佩金蝉脱壳,在青州呆了段时间。易知秋听了萧家并玉楼烟证词,并未核定死者身份,这桩扬名京都的案子,倒成了笑话。 如今袁家要易知秋偿命,全家七十九口跪在中和门前要求处死易知秋。 “确实热闹。”谢令仪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他,肌肤相触,梁煜一如既往的滚烫,她又顺势将暖炉收回去,“君上可说了怎么处理?” 送上门的软玉,梁煜自要沾染,长臂一捞将人抱在怀里,鼻尖抵住她的脸,拇指沿着脸颊划过,在谢令仪下颌嘴角间打转。 房间内烘了炭,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滚烫从内里蔓延,映得她像个粉团子,泛寒的身子登时出了层薄汗。 “多日不见,想不想我?” 说话间,两人距离越近,男人大手摁住想要逃离的身子,另一只手伸进衣服慢慢探索。 “唔,想…君上还想护着易…嗯…” 溢出嘴角的话不成词调,继后脸色绯红,隔衣抓住作乱的手,泪水聚在眼眶,像起了涟漪的湖,荡漾着满池春水。 “没良心。”梁煜骂着,眼中沁着不满,用力压着那片薄冰。 正当午时,阳光如细密的金针,缓缓刺入水中,薄冰由僵硬到酥软,湖面蛛网状碎裂,冰下湖水粘稠上涌,碎冰融在期间,如开水,沸腾,蒸发。 松树□□立在湖中央,松枝随着暖风轻摆,枝干抽动湖面,惊起数道涟漪,湖面折出白的、粉的光点,枝干被炙烤,晒化的松油沿着轮廓下移,滴落,在光影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湖面挣脱碎冰的束缚,波浪的纹路从浅至深,挤压着落入水间的树枝,枝干在风中晃动得厉害,树间积雪被风吹动,激烈摇摆,碎雪簌簌掉落,融在水间,落入湖底,雪水与湖水混合,交融,升腾又沉寂。 月上柳梢,谢令仪懒懒躺在榻上,脑子迟缓想着,袁家分属陈郡,三面环山,善于观星占卜,如今出世的只是一脉分支,家主常驻钦天监,官职不高,却能观察星宿运行测算国运,预测吉凶祸福。 况且陈郡境内,尚有未出世的术士,可炼金制丹,延年益寿,每年由家主入山取丹,进贡皇室,极其神秘罕见。 君权神授,帝王的一些决策,有时候可以通过钦天监对下推广,袁家轻易得罪不得。 如今段怀临还未松口处决易知秋,得在上头加把火,将这池水搅得更浑才好。 梁煜把玩着谢令仪的青丝,看她散漫窝在一旁,眼睛眯着,声音猫儿般娇弱:“易知秋在京都,可有通房妾室?” 她说得缓慢:“若是这妾室还曾识得袁五郎呢。” 梁煜侧头,听她继续道:“袁五郎性情浪荡,沾花惹草也是常事。” “恐怕没有这么巧的事。” 谢令仪笑出了声,乌木般的瞳仁转向他,微笑着:“那有什么关系,死人是不会开口认下的。” “咱们这位易青天,想要自证清白,能叫袁五郎再登堂对峙吗?” 梁煜想通了这中诀窍,闷笑不止,拥着她躺倒在被间,赞叹着:“最毒妇人心,酥酥乃妇人之首。” 谢令仪软趴趴躺着,任其像揉面团似揉捏摆弄,口中含糊不清着:“这夸奖倒也不错。” 翌日,天空雾蒙蒙的,细密的雪依旧洋洋洒洒下着,庭前积了四指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动。 宫道路滑,上书房难得休息,只要求皇子公主们在寝殿做首咏雪诗,并未再有其他功课。 庆阳一大早和小宫女们在院中堆雪人,见着继后从殿内走出,猴儿一般窜到树上折了只红梅,树间雪花簌簌落在脸上,她甩了甩头,将梅花递过去,甜甜喊了声:“母后。” 谢令仪应着,接过梅花,抽出丝帕擦拭她脸上的积雪,笑骂道:“小猢狲,越发闹腾了,今日功课可做了?” 小姑娘笑意盈盈地将脸蹭在丝帕上,嬉笑道:“做了做了。” “两个圆球堆成团,红豆做目落中间。寒时化作庭院卫,金乌到时藏无边。” 谢令仪失笑,握着她的手走在廊下,不疾不徐道:“倒质朴可爱。” “蛤?”小姑娘张大嘴,“母后,您不说我平仄不分吗?” 继后点着头,“唔,平仄有一定道理,但不拘这些,只是抒发的一种方式。世间规矩千条万种,若样样遵循,岂不是将人束在框架中,无所生趣。” 庆阳神色懵懂,继后的说法似乎与夫子讲得不太一样,平平平仄仄,就一定是对的吗? 对的依据是什么?说对的那个人,又是怎么知晓的? 她望着继后,女人的脸被风吹得发白,鼻翼纤薄,随着呼吸翕动,孱弱立着,身躯替她挡下大半风雪。 “母后,规矩不重要吗?那为什么大家还要遵循规矩?” 谢令仪的声音清晰传来,低沉又郑重:“规矩的对错,掌握在定规矩的人手中。” 她将手伸入雪中,眸色带着点点阴郁:“雪大难行,下城恐怕过不好这个年了。” 清晨内务司送来账簿,天气渐寒,关雎宫每日支出增至二百两,宫人、黄门皆用银丝炭,冬衣内里用得杭绸,几十两银子一匹,曜贵妃的宫人,都比低等嫔妃过得还要体面。 谢令仪将段怀临的例银裁剪至十两,康茂实当场汗如浆出,捧着账簿两股战战不敢多言。 继后并未为难他,只说这么办,若君上怪罪下来,她一力承担。 可再怎么一力承担,主子不高兴,最遭殃的还是奴才,也就是这些时日他运气好,君上在关雎宫用膳,并未发现自己被裁剪用度。 他心里想着,熬过这个冬日,等关雎宫用度下降了,他再找皇后娘娘汇报。 勤政殿内奏折堆积如山,都是各地上书朝廷赈灾发粮,这场大雪来得漫长,北线边境已有胡人作乱,草原的冬日亦不好过。 段怀临埋头在奏折之间批阅,写得手腕酸痛,已到了申时末刻,他还滴水未尽。站起身舒展身子走了两步,他预备吃块点心垫着,吃一个,豌豆黄?再吃一个,还是豌豆黄? 他抬眼往矮几上扫过,正经摆着两盘一模一样的糕点,还是十分冷硬。 饥肠辘辘的他声音都嘶哑几分:“万福!这摆的什么东西?” 小黄门缩着脖子进来,声如蚊蝇呐呐道:“是皇后娘娘吩咐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段怀临带着人“哐当”一声踹开凤寰宫的门时,继后正在廊下写词。 小宫女们看皇帝来势汹汹,呼啦啦跪成一圈,皆低着头不敢说话。 廊下写字的女人手腕端平,眉毛都没抬一下,下笔极稳继续写着。 段怀临快步上前,伸手夺走了她手中的笔扔在地上,气哼哼道:“皇后,你大胆!” 笔尖拖曳划过宣纸,在上面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被人随意抛出,落在雪地里,砸出一道浅痕。 这幅字算糟践了。 继后暗自想着,抬眼望向皇帝,眉眼沾着风雪,声音却极温柔:“君上,多日不见,臣妾甚是想您。” “克扣内务,皇后都被软禁还要对孤指手画脚,你做不好,以后就将内务给曜贵妃!” 段怀临看到继后寡淡的脸就生气,原本还有些体贴在身上,可有了颜子衿温香软玉在怀,他对着神似元后的脸越发厌恶谢令仪,再加上谶言涉及谢家,他早前儿生出的好感早已烟消云散。 “臣妾知晓自己做得过分,臣妾等着您来,是要送您一件礼物,若此事不能解您忧愁,臣妾愿永闭宫门,将后位拱手相让。” 谢令仪姿态谦卑,当着宫人的面半跪在地上,叫段怀临的邪火消下去一半,瞥了眼桌案上的宣纸,写着:“隆冬大雪覆山川,凛冽风刀割骨穿。破屋难敌三尺冻,麻衣怎御五更寒。” 后面的诗没写完,被人夺走了笔墨,尾处留着墨痕,破坏了整张宣纸。 段怀临眼神游离,这是继后在说城外百姓难过寒冬,再想到这些时日颜子衿的骄奢,他清了清嗓子,甩下一句:“跟孤进来。”越过她往殿内走去。 “子衿年幼骄奢,是初入宫闱缘故,日后就好了,你用不着跟她计较。” 第16章 看继后不为所动,他放缓声音,“皇后,你能体谅百姓,有国母风范,孤很放心。” 谢令仪敛裙,垂目道:“臣妾无能,不能使君上欢颜,但臣妾对您的一腔真心不容作假,请君上随臣妾一道出宫看一看臣妾的真心。”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宫闱,在京都左转右转,最终停在了一所小院前。 赝品之所以能存在,是真品没有出现罢了。 谢令仪站在廊下,看着段怀临一步步踏入房门,他惊呼了声,接着房门紧闭,里面响起了动静。 寒气上涌,她在寒冷的冬夜呼出口白气,雾气弥漫间,寡淡的眉眼都柔和几分,视线转向房间,里侧烛火灭了,一片昏暗。冷风吹动衣袂,她靠着柱子静静坐着,似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叫人窥不出一丝情绪。 这场大雪终是停了,喧闹又开始在各宫上演,首要便是沉寂多时的凤寰宫开了,皇后娘娘解除禁足,同时,荣极一时的曜贵妃,因穷奢极侈,衣食住行多行僭越,被褫夺封号,降为妃。 帝王的宠爱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宫中被颜子衿压制过的嫔妃,纷纷抱团取笑,更有高位如昭妃,解禁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的麻烦。 相比这些,段怀临在某个雪夜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便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并无人在意。 陆绵绵小腹隆起,已过三个月,抚云按例上报帝后,皇帝心有旁骛,对陆家这一胎反应平平,赏了些东西,叫皇后照看着。 宜春宫恰如其名,冬日里温暖如春,谢令仪带着红绡进来时,陆绵绵正坐在榻上绣花,瓷白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一扫往日沉郁。 继后认出这是杜月徽送来的孩子肚兜,都是意头极好,并蒂双莲、鸳鸯戏水。 陆绵绵拆了那只雄鸳,笑呵呵补了几针,又将这块儿布料从绣棚上拆下来,准备缝个荷包挂身上。 谢令仪笑她没出息,这都是杜夫子给未出世孩子准备的,怎么能叫她这当娘的先用了去。 “哼,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太小娘享福。”陆绵绵往嘴里丢了颗花生,“咯吱咯吱”嚼着,振振有词反驳:“它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这福能享明白吗?” 谢令仪气笑了,绕是杜月徽知晓她这副霸道性情,送进宫的物什都备了双份,她还是如小狗圈地一般,将东西牢牢霸占住,不肯让出一丝一毫。 “你是清闲了,眼下各宫可都是风波涌起。”继后端起茶盏放在鼻下,轻嗅着,兰香混着草木香,是杜夫子自配的“松风玉露”。 宫中有厌恶帝王的妃嫔,也有对帝王情根深种的女人,后宫中,数昭妃梁清婉最得圣心。 颜子衿入宫之时,梁清婉尚在软禁,虽没亲眼所见她的恩宠,亲近的妃嫔递进话的不少。谢令仪想着,栽这么大个跟头,昭妃也该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哪知第一日就要闹事。 红绡送庆阳去上书房,回来后绘声绘色描述见闻。 “娘娘您是没看到,昭妃娘娘说颜妃狐媚惑主,带着刘御女砸了颜妃的寝殿,长街上好多人看着呢。” 后宫嫔妃等着谢令仪出来主持公道,一边是帝王宠妃,一边又家世不俗,旧情新宠,实在难以决断,她索性带着红绡出来躲清闲。 此时,勤政殿外,神色元后的女子一身白衣,泪眼朦胧跪在地上,冷风顺着宽大的衣袖往里灌。颜妃小脸煞白,不忘半仰着脸,展出自己最像元后的侧脸。 勤政殿,王祈宁正坐在窗下,替皇帝缝补寝衣,她给他做的东西不少,时间久了,难免会有破损。皇帝不舍得丢,独宿时放在枕边细闻回味,疏解思念。 元后入宫,并未有名分,明面上是勤政殿的御前侍女,段怀临打算金屋藏娇,要将人留在身边才安心。 窗外女子音线偏柔,刻意扬着声音,长眉入鬓,用着元后最爱的珊瑚牡丹脂,脸色冻得泛白,泪水落在腮间,真真成了冰雪做成的人儿,飒爽中带着丝娇柔。 王祈宁隔着窗户往外看,画虎不成反类犬,其实她们两个并不甚像,再瞥了眼殿内的男人,看上去是坐在案前批阅,打眼过去,两侧处理过的奏折堆积纹丝不动。 可怜呐,倒像她这个原主是个拆散有情人儿的坏人。 “嘶……” 略一分神,针尖刺入指中,她下意识惊叫了声,血珠沁入布料,杏色寝衣上落下片片梅花,触目惊心的红。 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殿内另一个人,段怀临揉了揉眼睛,状似无意道:“都过了这么久了,阿宁,你饿不饿?要不要喝点茶润润嗓子?” 元后低头,手边放着樱桃毕罗糕并枫露茶,骨瓷入手,寒意砭人,抿了口糕,冷掉的外皮黏腻发硬,甜得发齁。 心口像是被灌入一捧冰雪,在深处凝固成座石碑,又在高处崩塌,溃散,化为雪水,带出内里脏污。 王祈宁深吸了口气,压下眼中湿意,淡声道:“君上,天寒地冻,姑娘家身子娇弱,有什么事还是进殿说吧。” 段怀临站起,朝她走了几步。 胸口的风雪似有融化迹象。 “阿宁,你想不想去瞧瞧庆阳,她被谢氏教养得极好。” 风雪再次凝固,将整个胸腔冰冻霜化。王祈宁早些年为皇后时,也曾佯装大度,那些争宠的嫔妃闹到眼前,无一不被帝王斥责,打入冷宫。 她应着,从女子身边走过,勤政殿的门这次开得很久,只是不知道,帝王的目光到底是落在她身上,还是另一个人身上。 凤寰宫内,梁煜踢了长靴,躺倒在继后床上,合眼即睡。这些时日他累得厉害,被段怀临指示剿匪,又挂念着京都的事,一刻都不得闲,所幸一切按计划执行,他迫不及待往宫中跑,恨不能立即同继后分享这个消息。 谢令仪推门,就看到男人肆无忌惮的身影,凤寰宫人来人往,近日常有嫔妃拜访,梁煜这般,被人发现只会带来无尽麻烦。 她坐在床前稳稳心神,才伸手提醒他:“怎么睡着了?偷人了累成这样?” “比偷人还累。”男人将头埋进她怀里抱怨,“易知秋此人滑得很,我找了个雏妓撞死在堂前,才真正咬死他。” 他仰着脸对继后邀功:“你放心,一条人命,彻底攀上他,这次怎么都洗不清了。” 谢令仪呆住,一条人命在他眼中如此微不足道,这条计谋,分明只找个人作证即可,他却非将人__逼死。 “你也知道是一条人命!” 继后眼中泛起冷意,“如此草菅人命,你和那些土匪有什么区别?!” 梁煜不知哪句话惹了她,可谢令仪说话句句往人心尖儿上扎,他来本是想得顿夸奖,哪知兜头一顿骂,还给他扣个草菅人命的帽子。 男人发了狠,双眸冒火,大手握住继后手腕,冷笑道:“娘娘是菩萨心肠了,怎么还能做出中伤构陷的事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对无用的人都要心软,恐怕成不得什么事。” 谢令仪甩开他的桎梏,脸色涨得通红,因愤怒连带着声音都颤抖起来:“人各有志,你若滥杀无辜,咱们就大路朝天,一拍两散!” “好!好!” 梁煜气笑了,用手恶狠狠指着她。 “咯吱——”窗外一声异动,两人迅速看去,门口闪过一个身影,急匆匆往外跑,看衣裙样式,是御前侍奉纹样。 第16章 照夜追上去,回来禀报方才偷听之人,谢令仪眉间打成个死结,叫人剪了截儿庆阳的头发悄悄送过去,一夜风平浪静。 罪魁祸首的男人,似为了给她教训,又或想看人笑话,知晓来人后就撂开手不管,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与梁煜,本是因利而合,如今梁煜这般做派,实不是合格的伙伴。 谢令仪泡在浴桶中,升腾的水雾弥漫上涌,像是天罗地网将她牢牢控在中央,木桶边缘凝结出的水汽顺着桶壁宛然而下。她的头发湿淋淋贴在脸颊,又垂落漂浮在水面,食指无意识摸着发尾,眼睫半合,像是沾了水珠的鸦羽,在眼下投出网状黑影,窥不出半分喜怒。 梁煜不知道的是,袁家二房少爷,曾在谢家族学求学,大家族中没有秘密,既然是杀人偿命必死的结局,那袁五郎该死得有意义。失去一个纨绔少爷,能换来更多东西,哪怕是半隐如袁家,也无法拒绝。 段怀临此刻除了情事,想必寒门入仕功亏一篑,也够叫他头痛了。 晚间她叫人无意透露谢袁两家关系,若保易知秋,段怀临就得求她。 博山炉吐出的沉水香与翡翠羊肉羹的热气相撞,在银箸尖凝成半颗将坠未坠的珠。谢令仪夹起一片胭脂鹅脯,象牙箸尖刺破琥珀色糖衣,眯着眼睛吞下时,桌上的琉璃盏映出道玄色衣角。 “君上驾临凤寰宫,可是要尝尝臣妾新制的胭脂鹅肝?”她手里夹着咬出月牙印的鹅脯,上头浸入冰镇梅子酱,猩红酱汁顺着金丝楠木桌纹往下滴,猛一看去,倒像是她在吸食人血一般。 第17章 段怀临垂眸站在她面前,指尖的翡翠扳指叩在青玉缠枝食盒上,发出脆响,这是准备坐下用饭了。他心情不错,谢家女识时务,懂进退,他用得舒心。 “皇后,你曾说咱们夫妻一体,如今有桩祸事,你可愿为孤解忧?” 谢令仪侧头听着,发间垂落的珍珠流苏落在颈间,羊乳般的肌肤下,青蓝色血管在皮下蜿蜒跳动,近乎献祭般臣服的姿态叫段怀临稍有喘息,他停了话头,好整以暇坐在椅子上等着人回话。 “君上,臣妾以为,谢家帮忙说和袁家,此事不妥。” 不等段怀临露出愤怒的表情,她继续着,双眸漆黑清澈:“若谢家同袁家说和,只会加固世家关联,不如从内破之。” 袁家死了个纨绔,但他家三女儿,是京中有名的贵女,极擅琴意。不妨开设女学,开放女子科考,给袁家机会,也是给世家女儿机会。 谢令仪手指握住龙袍一角,神色专注认真:“君上推广寒门,遭世家围堵,说到底是侵占了世家利益,不妨给世家女儿机会,或能减轻矛盾。” 段怀临迟疑,斟酌后犹豫道:“可世家女也是所出世家……” 继后笑了,眼神扫过书架上的《女戒》,声音轻如薄雾:“这世道,本就以男子为尊,一群女人,又能翻出什么天呢。” 段怀临哈哈大笑,一扫往日郁结,他居高临下望着继后,对她最后一句的回答极满意。女人,哪怕贵为皇后,也要仰仗他的鼻息。这世道,男为尊,女为卑,向来如此。一群女人,又能翻出什么天呢。 他执手拉着谢令仪坐在桌前,舀上一碗羊肉羹递上,一双含情目柔柔看着她:“皇后做事,总是这般妥帖。” 继后面色酡红,顺势将段怀临的手放在脸侧,眸光中闪烁着无尽的深情与眷恋,声音越发轻柔:“君上谬赞,臣妾不过是尽些微薄之力,能侍奉君上左右,方是臣妾此生最大的荣幸。”说着,她伸出手,轻轻握住皇帝的手。 谢令仪这番剖白,听得段怀临心头泛起涟漪,他握紧她的手,眸间闪烁出动容:“皇后,有你,是孤的福分。” 说到此处,皇帝微微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深邃的光芒,他缓缓低下头,靠近皇后的耳边,轻声说道:“今夜,孤想留在这里……”温热的气息拂过女子耳畔,让她的脸上不禁泛起一抹红晕。 殿外,寒风凛冽,多日积攒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将整个上京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殿内,熊熊的炭火在铜炉中欢快地燃烧,红通通的火光映照在墙壁上,墙上的雕龙画凤仿佛都被赋予了生命,张牙舞爪,气势磅礴。两道身影越靠越近,连带着殿内温度越升越高。 忽间,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寝殿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一个身影急速闪入,正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万福。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眼神中却透着狂喜与急切,单膝跪地,声音颤抖地说道:“君上!颜妃娘娘有身孕了!” 皇帝猛地松开继后的手,站起身来,眼中放出奇异的光芒:“当真?” 万福连连点头,圆脸上仰着笑意:“君上,千真万确!太医刚确诊不久,娘娘确实有喜啦!” 皇帝仰天长笑,拔步往殿外走,“好!快,去关雎宫。” 走了两步,他想起继后还在身后,硬生生止住步伐,回身歉意看向她。 顺水推舟的人情,谢令仪微笑着,眼中带着丝破碎和强装大度的从容:“想来颜妃姐姐此刻定需要君上的陪伴,那臣妾明日再去同颜妃姐姐道喜。” 段怀临点点头,随即大步向外走去。 冷风顺着窗户缝隙灌进来,她打了个寒颤,拿起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揉搓干净。 殿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谢令仪站起身,背对门口,从头上拔下根凤尾簪,将簪尾戳入烛台,挑起被烧焦的烛心,咔嚓一声,剪去黑色棉线,火焰跳动上扬,殿内刹时亮堂几分。 “你…在伤心?” 怯怯的声音,带着丝试探和同病相怜的恻隐,正是如今当值御前侍女的元后。 谢令仪回身,放下剪刀,毫不意外王祈宁会来找她。 “这话你从前就问过,如今我再回答一遍。” 继后眼神坚定,一字一句缓慢说着:“我从不为无用的事伤心。” 无用的事? 王祈宁眼中透着迷茫,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前一日还在殿中与外臣苟且,下一夜能面不改色与皇帝诉说衷肠,哪一个才是她真实的想法?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纠结,谢令仪冷笑:“就许他段怀临有三宫六院?我不能琵琶别抱?” 谈笑间,继后神色倨傲,倒听得堂下之人面红耳赤,王祈宁双手揪住裙摆,结结巴巴道:“你教养庆阳,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生怕继后赌气又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君上他有苦衷,那女子与我有些相像,我……” 说到最后竟再也说不下去,颜子衿若因与她相似入宫,那为何她这个正主回来要躲躲藏藏,替身有孕倒是叫帝王惊喜忘形。 烛火映照在女人脸上,元后的面容藏在光影间,逐渐沉默。她所依仗的帝王宠爱,似乎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回宫后,段怀临与她讲述并未宠幸继后,对其刻意冷落为她出气的话,缥缈如尘,寒风一吹,就散了。 到底是为她出气,还是压制世家的谋略,这其中关窍恐怕只有皇帝一人知晓。 冷风从背后吹动,激得她一身冷汗。往日的山盟海誓在此刻天崩地裂,她颤抖着,双唇嚅嗫:“怀临…有苦衷的…” “苦衷?不过上位者为自己过错的借口而已。”谢令仪看向她的眼中带着丝怜悯:“宁叫我负天下人。” 王祈宁像被看穿心事,神色躲闪间目光转向她面前的烛台,火焰跳动,烛泪滴落,她带着丝惧怕,警告道:“你如此行事,小心玩火自焚!” “那也比在这深宫,做个无知无觉等人采摘的活死人强。” 回应她的,是元后摔门而去的背影,殿内响起一声长叹,烛火跳动,暗香浮动间,殿外更漏又响了一声,夜深了。 临近除夕,又下了几场大雪,民间米价上涨,多地频发暴动,临近京都的几个州县也纷纷上书朝廷开仓放粮,段怀临只得将易知秋的事先放一边,派皇城司并禁军前去镇压。 颜妃的孕事,只得开皇帝私库,赏了几样东西,在宫内摆了桌宴席草草庆祝。 照夜回禀,下城区百姓亦有食不果腹,连城外都聚满难民。 段怀临下令后宫也要节衣缩食,又号召百官募捐,然而雪灾之下,杯水车薪。 朝中已有官员提出以工代赈的想法,聚拢难民生产,在京郊建造家园,朝廷每日出钱粮,已促良性循环。只是天寒地冻,人心浮躁,前去推广政令的官员被暴动的难民打回来,百姓饥寒交迫,只想吃饱饭,早无理智可言。 段怀临急了一嘴燎泡,百官推脱,寒门出身的几个官员,更是缩在后面不敢发声。他们最清楚,饿急了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是要出人命的。 这日众臣在朝堂争论是否出兵镇压难民,一道清亮的声音自殿外响起:“臣妾请求,携庆阳公主出宫赈灾。” 第17章 谢令仪身着明黄色凤袍,头戴珠冠,手捧凤印,带着庆阳公主大步走向堂前。 “臣妾愿代天子巡视灾区。”她的话音撞上丹陛,激起一片玉佩叮当的乱响。礼部尚书赵崇古的朝笏在空中划出弧线:“娘娘可知《尚书》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老迈的声音裹着讥诮,此言一出,引得两列朱紫官员窃笑如风吹麦浪。 兵部侍郎萧汝成突然出列,玄色官袍下摆扫过金砖:“三年前娘娘父亲督造河堤,冲垮三县良田,今日又要去灾区指点江山么?”他故意将"指点"二字咬得极重,几个年轻御史以袖掩口,肩膀不住抖动。 一旁被指名的谢钧面皮紫涨,忍不住翻眼瞪着女儿,这是又要做什么出格之事。 “《周礼》有载,妇人无外事。”翰林院的老学士颤巍巍举起象牙笏板,“赈灾当遣九卿,岂容椒房越俎?”他手指僭越,点了点向谢令仪腰间玉组绶,“娘娘凤履当踏织室,怎可沾染赈济米仓的尘土?” 突然一声玉磬般的脆响,谢令仪将青玉凤佩重重掷在地上,朝服上金线绣的翟鸟在晨光中振翅欲飞,凤冠下的面容却比寒潭更冷:“诸君食君之禄,可曾见流民以观音土充饥?可曾闻幼童易子而食?” “娘娘慎言!”钦天监监正袁知命高喝出声,“灾异乃上天示警,正因阴阳失序...”他意有所指地瞥向皇后发间九凤衔珠冠,“若后宫安分守常,何来此等凶兆?” 原本吵扰一团的朝廷因继后踏足竟出奇团结起来,紫檀木龙案上的青铜兽炉突然爆开火星,谢令仪挺着身躯,绣着金凤的裙裾擦过满地奏折残片。她望着丹陛下那些摇晃的獬豸冠,忽然想起三日前,照夜带她出宫,城外饿死的小儿尸首,赤裸的孩童至死都未有件体面的衣衫傍身。 第18章 “臣等愿与娘娘立生死状!”户部尚书陆琰突然展开一卷素帛,“若娘娘能三月内安置城外流民,臣自请削爵为民!”他腰间羊脂玉带扣闪过幽光,那是陆氏商号传承百年的族徽。 陆氏有了孕期嫔妃,心思活泛起来。 殿中霎时跪倒一片朱紫:"臣等附议!" 谢令仪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本宫若败...”她忽然摘下凤冠置于龙案,镶东珠的冠体撞击金砖发出裂帛之音,“当自囚凤寰宫,此生不复踏出宫门半步。” 武陵公梁直膝行上前捧起凤冠,嘴角纹路扭曲,笑容中尽是恶毒:“娘娘圣明,只是这赌约需用凤印为契。”他当下唤人准备纸笔,就要立字为证,黄麻纸浸着淡淡药香,谢令仪瞥见纸上"永绝干政"四个篆字,当下了然。 昭妃满脑子争宠,既然梁家女没心思插手前朝,那么后宫也不能出个干政的女人。 龙椅处传来玉器轻叩声,段怀临伸出手指,保养得宜的肌肤透着虚弱的青白,他将凤印缓缓推至案边:“皇后既有此心...” 他说话时望着的却是陆琰腰间玉带,“便依众卿所请。” “谢主隆恩。”谢令仪将凤印按向契书时,听见殿角传来寒门官员压抑的抽气声。 凤鸾车碾过重重宫门,雪粒子突然扑上车窗。继后掀开锦帘的手停在半空,望见一排宫灯从夹道尽头飘来,灯影里站着穿宫女服制的女子——元后鬓间金步摇坠着半枚残玉,正是当年被段怀临亲手折断的合卺信物。 “庆阳过来。”元后朝庆阳伸出手腕。 庆阳绣着忍冬纹的鹿皮靴刚挪动半寸,谢令仪已站起身,如一棵青松横亘在两道影子之间。 王祈宁轻笑出声,发间残玉撞在宫墙上:“你这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拿我儿当筹码的模样,和当初用鸠酒杀我又救我如出一辙。”她指尖点着继后腰间凤佩,“这次又要演什么贤后戏码?是准备让庆阳替你挡流民暴乱,还是替你试世家鸩酒?” 寒风卷起满地残雪,在两个女人面前打着旋儿飞舞,谢令仪的貂绒大氅扫过车辕:“你错了,本宫要演的,是仗势欺人。” 王祈宁瞳孔骤缩,转瞬被照夜压制跪倒。隔壁宫墙外传来礼乐声,颜妃侍寝的车驾正经过永巷,檐角铜铃与元后的嘶喊同时炸响:"你敢杀我!" “庆阳,何为权势?”谢令仪握住庆阳冰冷的手,满面寒霜:“就是你的生母为了感情放弃尊位,屈居宫奴,如今如丧家之犬跪倒在此,而本宫,执掌六宫是权,侍卫众多是势。所谓的感情,不过是无用的东西” 小姑娘眼眶通红,死咬着腮边软肉,听继后冷酷道:“永远不要为无用的东西停滞不前,退让逃避,握在手里的,才是最要紧的。” 殿内烛火通明,龙脑香混着血腥气蔓延出阵阵薄雾,红绡捧着唾壶的手微微发抖。铜镜里映出继后卸下的凤冠,上面垂下的东珠正压在谢尘昨日献上的《流民疏》上。 “娘娘当真要带着庆阳公主赈灾?”红绡忍不住开口,“此事若成,是公主荣耀加身,若败,是娘娘,是谢家的灭顶之灾啊!” 她顿了顿,见继后不发一言,又继续道:“况且公主非娘娘亲生骨血,今日凌辱元后,虽是娘娘有心教她,难保公主不怀恨在心。” 谢令仪青丝散落,以手支着下巴,透过铜镜看向红绡。那眼神中仿佛藏着无尽的寒霜,能够瞬间冻结一切。红绡只觉身上一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匆忙闪躲视线间,却看到继后的手边,静静地放着一卷未抄完的半阙《木兰辞》。 继后的手搭在纸上,半晌,缓缓开口:“本宫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这天下,本就是一场豪赌,本宫以身入局,不过尽力一试。”说着,她走向一旁的屏风,用剪刀刺穿上头《列女传》的班昭画像,“去把武瞾临朝图找出来,该教庆阳读读真正的妇德了。” 红绡踏着满地碎珠退至门边时,听见她对着破败的屏风喃喃自语:“庆阳若真能踩着本宫尸骨登临太庙,将这世道改弦易张,倒是成全了……” 三更天的宫墙下泛起青灰色,最后一队驮粮的骡马踏碎了地面凝结的薄冰。 月亮西沉,晨光熹微,马车跟在粮队后面摇晃前行,后面跟了支百人兵卫,大批人马踏着吊桥,往京都下城区方向去了。 赈灾这日,雪停了。庆阳撩开车帘,三丈宽的护城河结了层厚冰,河面在晨光中泛着幽蓝,锦缎华服的公子小姐们踩着冰刀鞋滑过,银铃般的笑声震碎了檐角冰凌。对岸的贫民窟却死寂如坟,几个蜷缩的幼小身躯嵌在冰层里,像被琥珀中封存的虫豸。 最靠近河心的那个孩子还保持着怀抱青鱼的姿势,冻僵的手指深深掐进鱼鳃。那尾鱼的眼珠早已浑浊,却仍大张着嘴,仿佛在控诉这冰封的人间。孩子的破袄上结满冰碴,在晨光里折射出诡异的光晕,与远处冰场上贵女们簪子上晃动的明珠遥相呼应。 一阵寒风掠过,河面上响起一阵裹着冰鞋刮擦声。穿貂裘的少年不慎摔在冰面上,他身下压碎的冰层里,赫然露出一只孩童青紫的手。那手指向河心,指尖还挂着半截鱼线——是下城区的孩子想在冰上凿洞捕鱼,却永远留在了这个冬天。 “晦气!”少年掸着裘衣上的冰屑,调转身子往河边滑动,他身后,几个家丁正用铁锹将冻僵的尸首推进冰窟,浑浊的冰水吞没了孩子怀里的青鱼,也吞没了下城区最后一点生机。 河里的青鱼沾了尸气,上城人嫌晦气,下城的没选择,只能偷偷来捉。虽说朝廷明令禁止,护城河的鱼有尸毒,不许人捕捉,可架不住一张张填不饱的嘴。 天空依旧阴沉着,厚重的云压得极低,叫人喘不上气。雪粒子又开始下了,落在手心成了大片鹅毛,对岸的冰层下,那尾青鱼的眼珠突然爆裂,浑浊的液体渗入冰水,像极了下城区上空终年不散的炊烟。 庆阳吐了口气,往马车内挪了挪,胸膛间像塞了块儿石头,不上不下,硌得她胸口发疼。 谢令仪睨了她一眼,递给她杯热茶:“记住是哪家的孩子,好好想想,该做什么。”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不发一言,只是用力攥着杯身。 雪花扑在皇城司的玄铁甲上,梁煜的佩刀在雪中泛着寒光。他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赈灾车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辆描金马车他曾多次随行,只是不知道车内的人是否还能如菩萨端坐高台。 “放箭。”他漫不经心地下令,箭矢擦着车辕钉入雪地。继后的马车纹丝未动,倒是随行的红绡惊得扯断了缰绳。梁煜眯起眼,看着车帘被风吹动,里面的人神色冷漠,眼神寂静如古井,抬眼与他对视间不闪不避,仿佛一尊冰冷的玉像。 他的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愤怒,更多的却是一股莫名的挫败感。 赈灾队伍被迫停在城门口,城外是黑压压的灾民,一双双麻木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此处。 “大人,要不要...”副将凑近请示,却被梁煜抬手打断。 “去,把最难缠的流民往她那边赶。”男人摘下护腕擦拭佩刀,刀刃上映出他阴鸷的眉眼,“让咱们皇后娘娘,尝尝被灾民撕碎的滋味。” 第18章 雪幕间炸开一声嘶吼,像是饿狼嗅到血腥,黑压压的人潮瞬间吞没了继后的马车,烈马扬蹄嘶吼,一张张饥饿的嘴拼命张大,撕咬,吞食,如野兽,顾不得护卫警告、刀剑,只想把一切能吃的往肚子里塞去。 “马——是活的!” 最接近的男人张口撕咬,枣色汗血马凄厉长啸,暗红色血浆喷射了最前方灾民满头全脸,枯树般肌肤沾上血色,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要将眼前吞噬殆尽。 庆阳和红绡在马车里尖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带来的护卫不过百人,很快淹没在灾民群中。 人潮向着马车蜂拥而至,车壁晃动,外侧装饰发出了棉帛撕裂的声响,饿成鸡爪状的手死死扒住车辕,想将车子推倒,看看能否抢夺出什么。 照夜双手护在谢令仪身前,用匕首刺退伸进马车的手,谢令仪则紧攀着车壁,好叫自己不被晃动的马车甩出去。 梁煜骑在马上,远远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神冷漠地注视着马车内的继后,似乎在等着她开口求救,那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如同这场灾祸与他毫无关联。 谢令仪与他对视间心中就有了猜测,见他这幅神情,心头一片清明,他等着她求他。 念及此处,她心里发了狠,抓住照夜的手刺穿左侧伸进来的臂膀,想要她臣服,绝无可能。 眼看马车岌岌可危,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玄铁羽箭如闪电般从远处射来,直直没入灾民群中。箭头精准地扎在人群前方的土地上,箭尾剧烈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如同一记重锤,震住了疯狂的灾民。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缓缓安静下来,目光循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烈焰纹样三角旗帜迎风招展,来人朗声喊着:“祁氏武馆前来护驾!” 第19章 满头华发的祁红缨,身形笔直,骑乌骓白蹄马,身后挎宽背环首刀,落日弓垂在身侧,昂首朝这里走来。 在场的灾民们看到祁氏的旗帜,不约而同让出条道路,祁红缨带着数十名弟子踏步而来,众人身后都带着粮草衣物。 祁氏站在距离马车三步距离停下,负手请罪:“皇后娘娘,民妇携弟子去临县收集粮草,救驾来迟,特来请罪。” 谢令仪颔首,下车搀起她,才得知这些时日,除了朝廷赈灾之外,祁氏武馆也曾多次组织运送物资,且子弟都有功夫傍身,竟比朝廷赈灾效果更好。 两侧的灾民虽对朝廷来人抱有敌意,却都极尊敬祁红缨,行来一路,不少民众上前问好,更有个三岁稚童跌跌撞撞扑上去,举着手里小半口黑黢黢的面团给她吃。 祁红缨抱起那孩子,对继后歉意解释:“这些百姓,若不是逼到绝处,断不敢与上斗争,民妇到之前,他们已出现易子而食…”说到此处,她带着哽咽:“娘娘,民妇无能…救不得他们…” 谢令仪沉默了,目光所至,四方皆白,天空乌云密布,雪花扑朔而下,衣着褴褛的人们挤成一团,脸上身上布满雪花,像是雪地里一栋栋冰雕,看得人触目惊心。 刷刷的脚步自身后响起,梁煜带着人走来,刀刃上沾着血,热气腾腾冒着白烟,洒在雪地里滴出一路血红。 “又杀了几个闹事的。”他笑得恶意,看到谢令仪眉心微动,快速挪开的眼神,从心底散发一阵畅快。 带来的护卫很快搭建起粥棚,炊烟袅袅,驱散了肆虐的寒风,继后站在铁锅前,攥着木勺的指节发白,灾民众多,所带粮草不过十日之用。 望着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她说不出粮草不够需得节省的话,庆阳公主也是头一回见此惨剧,小小的人儿随着军队赈灾,不时跟在皇城司后,劝阻暴动的百姓,减少人员伤亡。 第一锅白粥将要出锅时,梁煜疾步走过,往锅里撒入几碗黄泥,又吩咐煮粥的兵士将新黍换成麸皮。 看着粮车上越来越少的袋子,继后顾不得与他避嫌,上前阻止道:“梁指挥使,你要做什么?” 梁指挥使? 梁煜听着她一本正经的称呼,冷笑着,心中恨不得撕碎她所谓的礼义廉耻。 “娘娘久居深宫,怕是没见过,这人要是饿急了,连土都抢,哪配吃净米?” 他说得咬牙切齿,催促兵士将新黍押回上城区,他们同城内商人做了交易,一斗新黍可换三斗麸皮。 “胡闹!” 谢令仪挡在梁煜前方,“麸皮粗糙,老人和孩子受不得这些!” “哈——”梁煜扬起马鞭,在雪地里抽出裂痕,“老人是何标准?稚童又到几岁?”男人阴冷的眼神一寸寸从继后脸上划过,“皇后娘娘难道不懂,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 说话间,他的目光已转向帐外,那里的灾民多是青壮年,虽也是皮肤黝黑,但肌肉结实,身形健壮,若给老人孩子吃了米粥,怕是分不到他们手中,就要被这群汉子夺个干净。 谢令仪也是一点就透,停下脚步随着梁煜的目光看去,城外灾民里,老人,女子,小孩只占半数,剩余全是青壮年的男性,联想到祁红缨说过的易子而食,她默然,松开了阻止男人的手。 铁锅翻滚,乳白的米粥因加了泥土而泛着土腥味儿,其中排队领粥的男人将滚烫的粥摔在地上,指着官兵大叫:“怎么都是泥土!你们这群狗官,叫粮食都贪了吧!我要去告御状!” 他说着,向附近的百姓展示泥粥,激起众人怒火,越来越多的民众聚在此处,准备对煮粥的兵士群起而攻之。 “是啊,方才里面还是净米,这群官老爷真是黑了心肝,赈灾粮也要贪!” “要我说,咱们该砸了这地方,上山落草去,弟兄们何必在这儿受这鸟气。” “山上也没吃的,不过,粮车上还有……不如我们……” 那撮儿人商讨时丝毫不避人,站在马路间大声密谋着。 “咻——” 一只短箭沿着最中央那人的耳边擦去,梁煜收了短弓,冷声道:“抓住他们,吊起来打!” 他绕开谢令仪,紧紧盯着那群灾民:“谁在聚众闹事,全都杀了。” 一声声惨叫响彻天际,可也效果显著,由着梁煜对那几个出头的杀鸡儆猴,剩余的人开始有条不紊排队领粥。 谢令仪愣在原处,怔忡间,祁红缨引着她往避风处站了站:“娘娘许是疑惑,朝廷本是下令赈灾,煜哥儿何故要对这些人用上雷霆手段?” 望着外面吃了一嘴泥沙的饥民,她不忍地转过视线,垂首低声道:“愿闻其详。” “娘娘请看。”她忽然咳嗽着指向粮仓阴影,那里蜷缩着个锦衣少年,正将赈灾粥倒向雪地。 祁红缨枯槁的手指端起木碗,汤粥惊起涟漪如当年江南饥荒时的暴乱,“二十年前民妇奉旨赈济,在苏州设七日清粥棚——” “第三日,城中米铺掌柜扮作流民,领走五十斤粮;第五日,县令小妾带着家仆领走数百斤...”她将粳米泼向雪地,霎时引来群雀争食,“而真正的饥民,连陶碗碎片都舔不到。” “煜哥儿以杀止恶,是镇压恐吓,泥土入粥做筛,是筛去这世间恶,将食物留给需要救命的人。” 寒风烈烈,吹散了继后手心的热气,祁红缨的声音由近及远,消散在耳边,砸在心口。 “掺泥不是折辱,是救命。” 谢令仪站在原处,反复咀嚼着祁红缨的话,上城区有人混进来冒领灾粮,那这些闹事的饥民中,是否也有世家的手笔? 她回到营帐,蘸满浓墨,准备提笔同皇帝写明灾情,临到落笔,墨汁凝聚,她迟疑着,手腕悬在中央,梁煜手段偏激却初见成效,难道真的要以杀止恶吗? 墨珠自笔尖垂落,“滴答——”一声坠入素宣,墨汁蔓延如蛛网,在宣纸上扩大,墨色由深及浅,渗透宣纸纹理,细密的经络染上了黑白灰几色,一如这场充满算计的赈灾。 雪下得更猛了,粥棚里点着火把,火油烧灼散出焦糊味儿,排队的灾民逐渐到了末尾,一双布满疤痕的手接过粥碗,躬身感激着:“多谢公主…” 庆阳猛一抬头,上前几步仔细观察那人,虽衣衫褴褛,身形却熟似故人。 “李嬷嬷?” 小姑娘冲上去扶住那人,惊叫出声:“你不是出宫养老了吗?怎么流落至此!” 李嬷嬷颤巍巍回头,饱含风霜的脸在看到庆阳时涕泗横流,她回握着庆阳的手,含泪摇头,眼神躲闪看着继后的帐篷。 “宝儿,你要小心皇后。”李氏靠近公主,低声道:“那妇人初入宫就赶走你身边所有宫人,是想要控制你为她所用。” 她靠得紧密,一双老眼紧盯着庆阳,眼底藏着不甘和怨恨,生怕她不信般,又细声道:“你可知,元后娘娘当初被她所救,就是谢氏的阴谋。” 说着,她将一面丝帕塞入小姑娘手中,庆阳瞳孔紧缩,那是母亲惯用的挑针绣法,临行前,她撒娇要母亲为她绣个荷包做赈灾奖赏,图案是她选的红鲤戏荷图。 丝帕上碧绿的荷叶刺痛了她的眼睛,粗粝的丝线在手心摩擦,时刻提醒她失去母亲的痛苦。 第19章 慈宁宫内,檀香袅袅,香雾浓集。昭妃梁氏,身穿织锦百花裙,坐在太后下首,玉手涂满药油,低头为太后揉捏按摩。 斜倚在绣榻上的妇人,手里拿了个鼻烟壶,用指甲挑出些放在鼻前,深吸了口气,这才舒心吐息:“一到冬天,用这无烟的银萝碳都呛人得紧。” “姑母凤体要紧,父亲搜罗了几个暖床婢,说是不日送入宫呢。” 太后皱眉,如今段怀临下旨,禁止各地奢靡,裁剪各宫用度不说,还不许使用暖床婢、美人纸这些,说是过于残暴,有伤北襄气运。 那暖床婢,需要女子提前一个时辰服入让身子发热的药物,那药伤身,因此,这类婢女极难寿终,故而价贵,多是买卖死契。 “要怪,就怪那贼妇,贸然出宫赈灾,皇帝竟以此为由,借机减少开销,哀家冬日受寒,皆拜那贼妇所为,不将她废弃,实难消哀家心头之恨。” 昭妃闻言,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面上却佯装忧虑:“姑母所言极是,皇后娘娘此举,实在不守妇德。”言罢,她用帕子净手,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窗外,似有所指。 太后洞察力敏锐,瞬间明了昭妃心意,她嘴角抿紧,迟疑着:“你是说,要用陆昭仪开刀搅乱谢氏?” 她摇着头,犹豫道:“可她肚子里是哀家的亲皇孙,此事,不妥。” “姑母!”昭妃伏在太后腿上,“陆琰就是算准了陆昭仪肚子里有货,才敢登堂逼问,那老匹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难道您还以为他当真为国吗?” 见太后尚在犹豫,她又加了把火:“姑母,梁家需要太后,也需要一个皇后,这也是祖父的希望啊!” 第20章 想起武陵公那张威严的脸,太后攥紧手指:“动作利落些,别叫人发现了。” 赈灾现场人声鼎沸,在梁煜雷霆手段下,一片片营帐逐渐立起来,由着前几日填饱肚子,青壮年们也纷纷加入建设队伍。 京郊的庄子划出百亩由他们农耕劳作,庆阳也在其中,组建一队人在领地空翠山周边侍弄生存。 这些时日因继后带领,赈灾初见成效,段怀临大力嘉奖谢氏一族,叫其它世家再也坐不住了,空闲时分带着妻儿老小一道来城外帮扶。 其中陶祭酒便在其中,这日休沐,携妻杜月徽踏足城外,步履沉稳来向灾区。 杜月徽一袭素衣,发髻轻挽,眉眼柔情似水,却难掩愁绪。 陶祭酒侧目望向身旁佳人,知晓她心中所想,不免燃起怒火,长臂一伸将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威胁道:“月徽,你乖一些,祖父年迈,看不得你愁容满面。” 杜月徽一惊,浑身颤抖,知道又是拿她祖父性命威胁她,陶家虽在朝廷领了事儿,祖上却是个杀猪匠,且全家并不避讳有此过往,甚至大堂中央就供奉着一柄杀猪刀,上面血迹干枯,杀气腾腾。 怀中佳人缩着身子,手指冰凉拽住陶祭酒袖口,粉糯糯的鼻尖儿在寒风下越发通红,双眼极快眨着,散去眼底泪意,才抬头挤出笑脸:“夫君说得是。” 大雪初停,厚厚的积雪覆盖土地,四下白茫茫一片,城外聚集的百姓也都领上了棉布夹袄,一道道黑色身影在雪地里忙碌奔走,不时有兵士巡逻,维持各方秩序。 杜月徽穿梭在人群中,带着一堆孩子在雪地里写字唱歌,儿歌从稚嫩的嗓子里喊出来,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陶祭酒则看不上妻子这方行为,抱着手跟在身后冷嘲热讽道:“饭都吃不饱,还想着识字唱歌?” 杜月徽顿了片刻,背过身去,带着孩子们走远了些,她本就性情绵软,嘴又笨,又不擅长吵架,况且在外面争论起来,实在有失体面。 要是某个人在就好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紧挨着心脏跳动的地方,贴着一枚平安符,正提醒着她,被人惦记思念,不可妄为。 所幸陶祭酒并未过多纠缠,嘲讽完妻子,他忙着同梁煜套近乎,这位世家新贵近日得上看重,得趁着赈灾完成前同他拉近关系,否则等人回朝复命,恐怕连边都碰不着了。 “杜夫子才气斐然,也是本宫的夫子。” 谢令仪从她身后而来,牵着庆阳的手,对杜月徽莞尔一笑:“秋狩一别,本宫与陆昭仪甚是想你。” “娘娘!”这群孩子也不怕人,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扑上来抱住继后的腿:“我们也能跟着夫子读书吗?” 对上一双双期待的眼睛,谢令仪点头,声音温柔且坚定道:“当然可以。” 庆阳难得碰上同龄人,早带着他们往雪地里撒欢儿去了。继后踱步走到杜月徽身旁,两人往远处走去。 “本宫每日都要往宫里送信呈报赈灾进程,若是需要送信,可来城外找红绡。” “劳娘娘挂心,只是外命妇私相授受终是不妥。” 杜月徽声音低沉,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昭仪娘娘过得好,臣妇别无所求。” 女人小心翼翼踩在雪地里,像只谨慎的猫儿,留下一行清浅的脚印。 城外荒芜一片,积雪与污泥掺搅在一起,泥泞扑到衣服下摆,杜月徽立在树影下,似一道缥缈淡薄的影子,随时都能消散而去, 陆绵绵那样热烈的火,也会为如此浅淡的风燃烧吗? 谢令仪默不作声,想着好友那张扬的性子,爱恨浮于表面,当初就是为了清冷的月亮抗争吗? 这些过往她并不清楚,只隐约听说,陆绵绵入宫前曾闹过一阵,陆夫人还往广平郡寄过信,托她劝一劝。 那封信没寄出去,后来就听说,陆绵绵不知怎么又肯了。当初以为她是误入迷途,原来竟是走向了死胡同。 寒风浮动,吹乱了两人头发,继后长出了口气,低声道:“回去吧——”声音哑在喉间,杜月徽藏在衣下的肌肤,露出蜿蜒青痕自腕骨爬上小臂,新旧瘀伤叠成狰狞蛛网,甚至最里处的衣服上,还隐隐粘着血痕。 一股无名之火从谢令仪胸口燃烧,她顾不得师徒之礼,上前握住杜月徽的手腕往上一拉,这次彻底看了个清楚。 “是…是臣妇不小心撞的…” 女人手忙脚乱挣脱,攥着衣袖想要遮挡,羊脂叮当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青海籽料,玉石中央晕染出一片鸡血色,当初陆绵绵还抱怨过,虽色彩奇绝,里面却多是冰裂,只得做了对儿细窄的叮当镯,血色雕成玉环串在镯间,倒是难得。 谢令仪想起来,另一只,似乎在陆绵绵手腕见过,她首饰繁多,常有替换,那只镯子似是旧物,从不摘下。 她拂过伤痕的刹那,指尖传来诡异的灼痛,杜月徽手臂上的淤青斑斓,与母亲脖颈间常年不消的指痕如出一辙。谢令仪木着脸,想起那年春分,父亲新纳的扬州瘦马在游廊唱曲,母亲那时笑得满脸泪,攥紧裂成两半的翡翠耳珰,说“酥酥你看,这玉碎的声音多清脆”。 ”娘娘...”杜月徽的抽气声惊醒了回忆,谢令仪盯着自己镶着东珠的护甲,尖锐的甲尖儿掐进对方皮肉。 恍惚记得,她也是这样掐着母亲腕上淤痕哭问:“我们告诉外祖父好不好?” 镜中妇人将茉莉香粉细细扑在伤痕上,铜镜边沿的缠枝花纹硌得她掌心发麻:“酥酥要记住,后宅的伤若是见了光...”母亲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染红绣绷上的白牡丹,“就成了扎向娘家的刀。” 十四岁时心头的火烧到了现在,灼红了谢令仪的眼睛,她尽力稳住声音,面无表情问着:“绵绵知道这些吗?” 杜月徽摇头,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凝在脸上冰冷黏腻。 继后压低了声音,带着隐秘的期待,“你想不想,离开这样的人?” 杜月徽呼吸凝滞,在听清楚继后的话后,匆忙后退两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声音染上冰霜:“为何要离开?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有夫君,她在宫中也有孩子,我们都能过得舒心,何必要打破现在的境地?” 她顾不上君臣之道,摆出防御的姿势,色厉内荏地说着,言语间尽是对继后劝她的不满,声音也越来越大,不像指责继后,倒像是说服自己。 “夫者,天也。” 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杜月徽记得,那是嫁入陶家的第一夜,喜娘捧着缠金丝的柳木戒尺念诵:“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 三朝回门,她也曾伏在祖母膝前哭泣,手腕臂膀伤痕累累,最疼爱她的祖父将《列女传》扔到她面前:“杜氏百年清誉,岂容妇人膝骨重于竹简?” 一入后宅,生死荣辱皆系于夫家,容不得她再生出旁的心思。 杜月徽抚着伤痕轻笑:“夫君说玉不琢不成器,臣妇是块顽石,在被良工雕琢罢了。” 胸口燃起的烈火被一捧雪水浇灭,雪光在她眼中碎成齑粉,谢令仪挺直的脊梁像是被人抽去骨头,软绵绵塌了下去。 母亲也曾是这般说过,她在为母亲上药时,染血的棉帕散在镜前,母亲说:“妻受杖而色愈恭,方显家风清正。” “好一个良工雕琢。”她赞叹着,笑出了满脸泪水,摇摇晃晃往营帐走去,眼前白茫的雪景铺天盖地将她包裹,紧紧束缚,直至屈服,窒息,死亡。 冷风带着寒气扑在脸上,谢令仪一头栽进雪地里,彻底陷入黑暗。 第20章 残雪映着烛芯,在梁煜眉骨投下刀刻般的阴影。谢令仪睁眼时,他正用树枝拨弄炭火,玄色大氅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胸膛起伏不断,似是疾奔而来。 听到声响,他未抬眼,讥诮声混着炭火爆裂声传来:“皇后娘娘如今也学起了贵女们脚软的毛病。”他将树枝扔进火中,倾身向前,阴森森质问:“亏心事做多了,也会站不稳麽?” 谢令仪盯着他脸上那处伤痕,是她上次怒极掌掴时指甲带出的,从耳边蜿蜒至眼角,似一条小蛇,让锋利的面容添了丝阴鸷。 “梁指挥使踏夜而来,就是想看本宫笑话…”她开口就被一阵呛咳打断,喉间血腥气混着衣带上的桔梗香,如一条绳索将梁煜牢牢困在原地。 梁煜最恨她这副正经面孔,只许她稳坐高台,看向他的眼神嫌恶如污泥,他偏要撕开这珠玉皮相,瞧一瞧是否如他一般,从里到外都是肮脏到发烂、生疮。 男人掐住她下颌,拇指重重擦过她干裂的唇,"杜家女甘愿当人肉沙包,我们的皇后娘娘倒演起感同身受..." 一滴热泪落在指尖,“啪嗒——”在肌肤上炸出几瓣儿水珠,梁煜似被烫住般躲闪,被人含住拇指,咸腥瞬间漫过舌尖。 罗帐被带起的掌风扇得剧烈摇晃,男人坚硬的盔甲硌得她腰腹生疼,谢令仪在那双盛怒的凤眸里看见自己苍白的倒影,从前情到浓时,梁煜也曾缱眷温言:“酥酥,我会护着你。” 第21章 那枚破损的丝帕从袖口掉出,布匹边缘出了毛边,大抵常被人握在掌心摩挲。 “你想如何?”梁煜的唇在距她半寸处停住,呼吸将肌肤烧得滚烫,“说了一拍两散……”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仰头咬住他喉结,梁煜的闷哼混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灌入耳膜,男人坚固的手臂紧紧锢住她,烛火在账外摇曳,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恍若一对抵死缠绵的困兽。 旁得女人若是朵娇花,谢令仪就是一头母狼,脆弱且锋利,连亲吻都要挺直脊梁,双手撑住梁煜肩膀,自上而下睥睨着,眉峰斜斜挑起,似淬了毒的柳叶刀。 梁煜胸口酸胀,大手抚着她的侧脸,薄薄的面皮如山巅浅淡的雪,他却清楚,这层皮囊下,藏着何等尖锐的风骨。女人抬眼,瞳孔映着烛火割开黑暗,是母狼舔噬血肉的眼神。 冰裂纹窗纱筛下的雪光,被血色浸透,梁煜的乌金佩刀挑着半卷《内训》,泛黄纸页上"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八字正滴着血,将她素白寝衣染出红梅。 “我们就看着,”他的刀尖一抖,碎纸如雪片纷飞,“是我的刀快——”残页掠过谢令仪苍白的唇,恰盖住她欲启的齿痕,“还是他们的牌坊硬。” 他的吻终于落了下去,比之更凶戾地封住她所有呜咽:“陶家会闭嘴。”玄色大氅裹住两人时,银丝兽纹在烛火中形同活物,将她自小刻在骨子里的廉耻消貽殆尽。 谢令仪闭着眼睛,压在胸口那股恶气终得畅快,肌肤相贴,她在血腥和汗水中沉沦,扎进欲海情波中,竭力放纵,在家族为她选定的金丝笼里,撞得头破血流。 寒月将枯枝拓在窗纸上,身侧的人呼吸渐沉,她圾着鞋推开门,外面已不是城外营地,像是梁煜上次带她来的别苑。 院内寂静一片,偶尔有夜枭扑棱棱掠过屋脊,发出几声低吟。她捡了个台阶坐下,抱住小腿缩成一团,想起母亲去世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夜。 后宅女人的反抗,是用生死铺成的血泪法子,可惜没什么人在意,三个月后,父亲又从外祖家抬了个女人回来,与母亲同样的容貌,她面不改色喊着母亲,皆大欢喜,仿佛什么都未改变,她还是有娘的孩子。 以生命作为反抗的代价过于愚蠢,杜月徽是个聪明人,大抵不会走她母亲的老路。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顷刻间被温暖笼罩,梁煜从身后拥住她,低声道:“来之前,我烧了陶家祠堂。” 他知道了? 谢令仪心口微滞,指尖覆上笼在胸前的大手,掌心干燥滚烫,并不似她,终年冰冷。 男人抱得更紧了,头抵在她颈边,像只毛茸茸的犬兽,声音发闷:“酥酥,你做劈开这礼教的刀,我就做你的磨刀石。” 陶家那群东西,都是欺软怕硬的软蛋,可怜杜月徽的郎君,在妻子面前耀武扬威摆大丈夫的派头,到了他面前,却是摇首摆尾仿若猪狗。 白日里,陶青见他眼神一直随着自己妻子转动,便得意向他炫耀驭御妻之道。 “指挥使还没娶妻,自然不知道,这女人入了后宅,仰仗夫君鼻息,该有多温顺。” 男人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根马鞭,握在手里摆弄,青白阴郁的脸上,带着隐隐得意,仿佛在某处赢了这位高高在上的指挥使。 带着倒刺的马鞭抽在雪地,雪花四溅,男人刻薄的声音里带着隐约暗示:“女人嘛,叫她往东不敢往西……” 说着,他将那根马鞭双手递了上去,武陵公某些癖好在京中略有传闻,他的孙子,想来也是精于此道。 男人算计的笑容僵在脸上,马鞭“咻”的一声当头甩下,他身形晃动了两下,“啪——”倒在地上。 梁煜木着脸,暗道可惜,看着不远处那抹身影轰然倒下。 深藏谢宅的秘闻,他知晓的不多,只满心想替她报复回去,既然陶家叫她不痛快,他定不会叫人好受了。 梁煜心里恨极了敢这样玩弄他的女人,他憋着气,等着谢令仪认输,等着她跪着求他。可真看着她软绵绵躺在那里,他又说不出的烦躁,慌乱。她那样浑身是刺的人,合该高高在上,母仪天下。 他心里想着,谢令仪这辈子都不会输。 皇后娘娘昏倒在赈灾现场,段怀临派人连夜将她接回宫,又因皇后出宫赈灾有功,因此马车还没入城,大批赏赐就源源不断往凤寰宫去了。 照夜叫苦不迭,主子将皇后掳走,她认命易容成皇后样子,红绡气哼哼地跟在身后,那男人跟个黑熊瞎子似的,又高又大,她家娘娘也不晓得看上他什么了,哪里比得上皇帝温文尔雅。 可很快,她就气不起来了,因为照夜实在是…太粗俗了。 吃饭有声,无肉不欢,衣带系好没两步就被拽得乱七八糟,执掌礼仪的润兰嬷嬷白眼快飞出天际,幸得皇帝体谅谢令仪体弱,免了各宫请安,只叫她好生养着,否则,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 “快除夕了,到时阖宫佳宴,会穿帮的。” 红绡坐在矮岌上生无可恋:“你家主子到底将娘娘带到何处了?”她靠在榻边儿,冷嘲道:“娘娘还在病中,难不成你们主子手底下,还能有医术比宫中太医高的能人吗?” “有的,主子府中客卿上百,各有优势。” 照夜面无表情往嘴里塞了颗饴糖,将自己摆成个“大”字,含糊着同红绡商量:“嗳,除夕我能继续装病吗?” “当然不能!” 红绡惊叫起来,被青雀打了下手,眼神瞟向外间,示意她声音低些,别被润兰发现了。 “家主还想着除夕夜宴上娘娘给序少爷请个官职,这次娘娘赈灾立了大功,求什么君上都会答应的。” 青雀往她喋喋不休的嘴里塞了块点心,又往照夜手里塞了块儿,慢吞吞劝道:“娘娘不喜你与家主通信,往后少说些吧。” 红绡扁扁嘴巴,咬了口点心不服气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娘娘不也说了,一笔写不得两个谢字。” 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谢令仪的声音传进来,惊得几人匆忙上前:“青雀说得没错。” 她指着红绡的脑袋点了点:“你再与谢家私下联系,就送你回去。” 红绡捂着头,吐了吐舌头,扭股糖似的挤开青雀、照夜两人,围着谢令仪左右看了看,插科打诨着:“娘娘气色红润,奴这是高兴坏了,该打该打。” 夜幕低垂,宫殿琉璃瓦上映着点点灯火,除夕夜宴在金碧辉煌的景福殿内缓缓拉开序幕。其间丝竹之声不绝,阖宫宴饮,欢声笑语交织成一幅盛世图景。 大殿之上,段怀临笑容满面,举杯向群臣致贺,言辞间流露出对过往一年的肯定与对未来的期许。 酒过三巡,皇帝目光扫过满座宾客,最终将眼神落在身侧的谢令仪身上。 “此处四方雪难,皇后亲自赈灾,功不可没。”皇帝的声音浑厚有力,大殿内瞬间静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继后身上。 谢令仪微微欠身,面含谦逊推辞,“臣妾不过尽绵薄之力,皆是君上洪福齐天,才使得灾民得以安置。” 此言一出,引得百官纷纷附和,大殿内一片庆贺之声。 段怀临笑得开怀,亲自将她扶起,台下两道灼热的目光投射上来,一明一暗,齐齐落在帝后交握的手上。 此次赈灾,又因庆阳公主随行,段怀临除了嘉奖继后,也封庆阳为护国长公主,享百户邑。 这是皇子公主中唯一有封地封号的,一时间台下嫔妃神色各异,却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朝庆阳恭贺。 庆阳兴奋地脸色发红,下意识朝皇帝身后看去,最边上不起眼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人。抬眼张望间,却不料那里,竟空无一人,她心口慌乱,匆匆看向谢令仪。 趁着气氛正浓,继后再次躬身行礼,轻启朱唇:“臣妾斗胆,恳请君上恩准建立慈幼司,专事照看灾民中的老弱妇孺,既免他们流离失所,又彰君上仁德,广泽天下。” 殿内一片哗然,有人赞其仁心,亦有人暗虑此举背后,恐有收拢人心之嫌。 段怀临沉吟片刻,目光紧紧盯着她,似是权衡利弊,半晌,终是缓缓点头:“皇后所言极是,孤心甚慰。即日起,立慈幼司,由皇后亲自掌管。” 殿内酒酣意浓,高座上的太后在灯影处冷了脸色,攥着酒杯仰头吞下烈酒,酒杯重重掷在桌前。 宴席入到兴处,万福急匆匆赶来:“君上,城外灾民营…走水了!” 第21章 芙蓉白玉盏"当啷"坠地,碎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谢令仪绣着缠枝莲的裙裾。 景福殿炸开了锅,惊慌过后,段怀临率先站起,点出几人前去救火:“九门提督带三千营控住四门要道!”帝王甩出的令牌钉入金柱,惊得户部尚书陆琰官帽歪斜,“半个时辰内,若灾民涌进上城,孤就把你填进护城河当闸石!” 第22章 谢令仪心头猛跳,这时节大雪骤停,天干物燥,灾民营堆了大量干柴物资,他们不急着灭火,倒先将百姓镇压在城外。 且不说城外堆放着她多日来收集的心血,如今外面风急霜重,稍有不慎,数万生命都将葬身火海。 殿内人心惶惶,紧紧盯着上位,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承接帝王怒火的人,谢令仪匍匐跪倒,恳求派她亲去现场救火。 段怀临不耐,甩开被扯住的袖子,温润的眼睛含着丝丝冷意,目不转睛盯着她:“救火有防隅军,皇后病体未愈,该好好将养着。” 皇帝说她病了,哪怕痊愈,也得是病着。谢令仪伏在地上,惊出了一身薄汗,殿内的人竖起耳朵,听出了对继后此举的不满。 哪怕一国之母,也当相夫教子安分守己,过于惊才绝艳,也是一种过错。 谢令仪知晓这是帝王对她的敲打,他看不得有人比他更得民心,更有甚者,殿中的蝇营狗苟,谁又真的希望她能赈灾成功呢?怕不是都盼着她跌个跟头,好将皇后之位退位让贤。 此次火灾,很难说是天灾,还是人祸。 “娘娘的慈幼司...”梁昭妃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叩案角,“当真是火德星君临凡。” “昭妃,不得胡言。” 段怀临喝止住梁清婉的胡言乱语,却也并未叫继后起身,继续吩咐京兆尹同五城兵马司守住城门,城内只许防隅军并龙骨车通行,其他官员一律留在宫中夜宴。 火光将城南的天空照得澄亮,弯月如勾,照得殿内寂静无声。台下百官面面相觑,心知此事非同小可,雪灾之下,百姓本就流离失所,如今又逢除夕,再遭劫难,愤懑暴怒下,恐生动乱。 果不其然,不过两刻钟,兵马司上报城外流民因救援不及,已出现暴动,正在城外冲击营栅,势要冲进城内,讨个说法。 梁煜倏然站起,乌金刀磕在盔甲上,发出刺耳声响:“臣愿携皇城司前去援扶兵马司!” 段怀临不应,阴沉着脸坐于上位,指尖把玩杯盏,皇城司以一敌百,若在派出去,内宫八百禁军,护不住在这里的皇室百官。 滴漏悬浮墙壁,“滴答”声像是鼓点,在心头缓慢敲击,殿内众人身体紧绷,侧耳倾听着,仿佛城外的厮杀声近在眼前。 “嘭——”烟花炸裂,在天空绚烂,忽闪的光芒映入殿内,人影憧憧,犹如鬼魅。 “内务司不知道在镇压灾民吗!谁去放的烟花?!” 段怀临目眦欲裂,将酒盏猛地扔出,在场官员奴仆跪了一地,内务司总管康茂实哆嗦着上前请罪,每年守岁都要放烟花庆祝,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内务司虽知晓今夜镇压灾民,可上头的几个主子谁也没说不让放,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按老规矩执行。 “不懂变通,拖下去打死。” “君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继后回身,正与梁煜的眼睛对上。 她扬了扬眉,再次垂眸道:“临近新岁,出了人命总归有伤人和,还望君上饶了他这次。” 段怀临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朝梁煜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君上,方才康主管的话,倒叫臣想起,内务司屯有余量火药,不若扔出城外,以此镇压!” 男人麦色肌肤在火光下露出嗜血的神情,手指不住在腰间摩擦,看得人一阵胆寒,彷如杀神降临。 高台之上,帝王神色沉吟,目光在梁煜脸上流转,梁煜的凶狠,在前些年传回来的战报上就略有耳闻,若是放他镇压,恐怕这次赈灾的清名,便都空做一场。 他低头旋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若由着兵马司节节败退,又损上城安危。 一双玉手此时攀上他的膝盖,谢令仪扬着素白的脸,眉淡如烟,在暗黄色烛火下似是个面容模糊的白瓷娃娃,软糯可欺:“君上,灾民中有半数老弱妇孺,若暴力镇压,传出去恐伤君上清名。” “且火药威力巨大,若伤及无辜……” 她骤然住口,余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暗示。 是啊,火药威力巨大,若梁煜反水,此刻攻入宫门,外忧内患,恐怕今夜就是北襄亡国之夜。 帝王的手覆在继后手背,将她扶起,又听她在耳边细声道:“君上,此事还得请易大人帮忙,他出身寒门,又得君上赏识,若臣妾与寒门出身的几位大人一同前去宣读君上旨意,此事方解。” “流民暴动,皇后尚在病中,孤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段怀临手指在她手背摩挲,软下声音,怜爱道:“孤有卿在侧,夫复何求。” 台上两人不顾众人目光,依偎在一起,继后将凤冠取下,置于桌前:“臣妾此行,生死难料。” 她面朝群臣,挺直脊梁:“若安抚未定,当自请废后,甘居冷宫赎罪。” 此言一出,才终彻底封住几位老臣的嘴,由内侍先带几位寒门出身的大人去城外安抚百姓,继后带着帝王旨意跟随其后。 段怀临关于开放女户,扶植世家女的旨意中,又给寒门开辟了科考道路,来年开春,不论男女、身份,凭借真才实学,朝廷皆可录用。 马车摇晃着驶出皇宫,未出朱雀大街,一道黑影就破门闯入,车外内侍似木人般无知无觉,依旧将手中的缰绳牢固握着。 梁煜带着满身寒气,大手如铁爪般狠狠钳住她的手臂:“为什么阻止我,机会难得,咱们趁着这场暴乱,趁机改天换日又如何?” “愚蠢!” 谢令仪并不惧他这副凶神模样,“皇城司不过千人,京中世家况有武侍暗卫,再加上萧家手底下的城郊大营,你有几成胜算?” 梁煜抹了把脸,松开手,低声道:“说到底,你是不相信你男人。”对上谢令仪质疑的目光,他又提高声音:“皇城司的弟兄们以一敌百,大不了就拼个你死我活。” 说着,他轻轻捏了捏继后的脸:“酥酥,我说过,会让你真正母仪天下。” 谢令仪露出动容之色,手指叠覆在他手上,低声道:“我知道,可是,咱们得有把握才行,后位不重要,你才重要。” 梁煜一怔,听得心头发热,这是谢令仪为数不多表达心绪的时候,她总是冷着脸,像是泥塑的假人,他一度怀疑过,两人之间是虚以为蛇,待到今夜,他才看出,原是她不善表达罢了。 车外光亮从飘动的帘中溢来,女人的脸映在暗处,明灭间看不出喜怒。梁煜在她的劝说下软了身形,临近下城区,被催促着下了马车,返回宫中。 明黄色圣旨在手心摩擦发烫,谢令仪双手捧着,紧紧抱在身前,等彻底看不到梁煜身影,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从前青雀曾问过,梁煜是英雄人物,她倾心于此也是常事,但若有朝一日皇帝与梁煜真斗起来,她希望谁赢。她当时只笑着,并未回答。 谁做皇帝,她都是皇后,有什么区别。 她的目标,绝不止步于此。 黑夜里,谢令仪吐了口气,谁赢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得赢,且一直赢下去。 圣旨,女户,科举,寒门。 她手中的筹码越多,赢得机会就越大。 北风渐起,雪粒子又开始往下掉,滴在凤舆顶上,发出“铛铛”声响。 朱雀主街人来人往,车撵跟在灭火的水龙车后面疾驰,不时有浑身浴血的传令官逆着人群方向指挥呼喊,说出的话叫人心惊肉跳。 “快去堵城门!他们...他们在拆太庙的楠木梁做撞锤!” “下城发现几人想偷偷放流民入城!” 越往外走,车撵行进速度越慢,火光照亮天际,厮杀声隔着河岸传来,下城区内流窜着兵士身影,护城河边,站着一个个瑟瑟发抖的黑影,细看竟都是下城区的百姓,正麻木盯着往来的人。 “谁准许他们这么做的!” 照夜扶着她坐到车辕,声音在寒风里格外艰涩:“这是常事了,朝廷要行兵打仗,碰上缺衣少食,就地取材就好,总不能耽误军国大事。” “何为大事?何为常事?” 谢令仪的手指紧紧握住抓住车幔,乌黑的眼睛被火光点亮:“民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的事,才是重中之重。” “娘娘,你同别人不一样。” 少女的声音带着起伏,小臂肌肉隆起,将她安稳护着:“我相信娘娘,定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在贺岁之时,短短四个字怕是眼前的小暗卫能想到最美好的词汇了。 过了吊桥,下城区道路变窄,路面上街了层薄霜,马车行在上面直打滑,车夫只能紧握缰绳,一步一陷往前走。 谢令仪笑了声:“好姑娘,你带着我,咱们骑马冲出城去。” 第22章 城墙上火把连成一片,远远望去,蜿蜒成火蛇盘旋于上,几位寒门出身的官员还在声嘶力竭,劝降下方灾民,一位身着赭红色绣仙鹤补子的官员捂着头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掌心渗出丝丝血痕。 第23章 谢令仪顾不得与他们客气抚问,九门提督简要上报,目前流民情绪躁动,实在听不进他们的劝服。 下方百姓拥挤着,中间横了根梁木,正齐心协力抱着木头往城门上撞。 她踩着石板站到高处,朗声道:“我是北襄皇后谢令仪,携君上旨意特来宣召——” 下方的人熙熙攘攘,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须臾间眼前一阵火热,一根燃着火的树枝迎面袭来,照夜扯过她往后躲避,然而发丝不可避免被燎去大片。 一旁的兵马司元帅打起退堂鼓:“娘娘,您是金尊玉体,还是躲在后面吧,若是伤到了,臣等无法向君上交差——” “取流云弓——” 谢令仪打断他的话,拉弓,搭箭,松弦,三只羽箭飞射而下,直入梁木中央。 围在梁木中央的几人,切实感受到疾风从眼前擦过,望着排列整齐的羽箭,齐齐望向城墙上方。 继后重新站回高处,握弓垂首望着下方,面无表情道:“此次火灾,朝廷会重新派人修缮营地,本宫就在这里,与你们一同守岁,此时受降,来年开春,皆有科考被录机会。” “本宫带了君上旨意,不论男女、门第,皆可参与。” “你们,真要从流民,变成土匪吗?” “你们的孩子,也要做土匪的后代吗!” 稚嫩的童音在此时乍然响起,“我不要做土匪的孩子,他们是坏人,会抢我们的东西……” 寂静的夜空因孩子们的哭声显得格外惨烈,站在外围的人先卸了劲:“是啊,咱们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娘娘是好人,不能这么辜负她……” 松动的情绪自外往中间传递,越来越多的人松开手里的棍棒,就在此时,一道尖锐的声音倏然响起。 “妖后!她若真心为民,为何要在米粮中掺杂麸糠!” 站在梁木边缘的妇人卸下兜帽,露出熟悉的面孔,谢令仪手指蜷缩,握紧弓箭,来人竟是熟识。 “李嬷嬷…” 城下的女人朝她露着黑漆漆的门牙,眼中含着憎恨:“皇后娘娘的东珠耳铛,大抵能叫咱们再多吃几日饱饭!娘娘说得来年盛景,只怕咱们放下棍棒,皆没有明日了!” 一席话说得下方群起激昂,又将梁木抬了起来。 “她没说谎!”易知秋冲将上去,高举圣旨:“我就是冀州杞县下河村的,当今圣上不拘门第,每个人都有做官的机会!” “陈大头!你家双丫,不是最喜欢读书?你前些日子建房,说要给姑娘打个书桌,绝不叫她蹲着写字!” 谢令仪站在城墙上高声疾呼,一一点过那些记得名字的流民,他们也曾满怀希望逃难到京都,难道是为了客死他乡,妻离子散吗? 咚—— 巨大的梁木落在地上,大地为之一颤。 混迹在人群里的李氏犹不死心,拼命呼喊皇后中饱私囊,贪墨赃款。 “咻”的一声,一只羽箭朝着妇人直直射去,径直插在她发髻中央。 谢令仪冷声问着:“李氏,为何你的衣服里藏着火油?” “你胡说!我分明用的桐油——” 女人说出口,才惊觉上当,绝望地捂住嘴,周围被愚弄的百姓看过去,将她团团围住。 风雪渐大,梆子响了一声,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二更时分,传令官禀报城外暴乱已停,景福殿外禁军撤去,庆阳终于找个借口出门。 方才席间,有个脸生的宫女趁着倒酒给她塞了张纸条,是母后的笔迹,约她三更在御花园相见。 琉璃宫灯在梅枝间摇晃,将雪片切成细碎的金箔。太液池冻成一方墨玉棋盘,冰纹里嵌着未及清扫的朱砂年符,倒映出少女游廊转角流转的身影。 庆阳拢了拢身上的狐毛斗篷,提步往西南角走去,那里长着株粉梅,叫别角晚水,黄蕊粉瓣儿,状如莲花,雪落时节如一只只飞舞的粉蝶,最是别致,她想折下待会送给元后。 “我儿……” 梅树下,站着个弓着背的黑影,正缓慢朝她招手。 庆阳小跑着跳进她怀里,像只兴奋的小兽:“母后,您听到了吗?父皇封我做了长公主,我有自己的封地,弟弟妹妹都没有呢!” 身边的人并未说话,双臂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嵌在怀中。 小姑娘脸颊贴着一片冰冷,鼻息间充满皂粉的味道,察觉出异常,她拉开距离,上手在元后身上摸了摸,触感潮湿,沉重贴在她身上,最里侧已被暖得温热。 怒火从心口一路烧到眼角,她厉声道:“母后,您在父皇身边,他们怎么真敢让你做活?” 王祈宁捂住她的嘴,黑暗中,有水滴落在她唇边,味道苦涩。 两人推搡着往假山洞里去了,元后枯枝般的指尖抓得庆阳肩膀酸痛:“好孩子,这不重要,你去求谢令仪,她抓了李嬷嬷,不能杀她!一定不能杀她!” 电光火石间,李嬷嬷手里的丝帕和元后的求情,在脑海中穿成一条直线,小姑娘身体僵直,眼皮猛跳:“母后,今夜城外暴乱,您是否提前知情?” 没听到元后的声音,庆阳悬着的心倏尔下沉,她果然知情。 那日赈灾,李嬷嬷来找她时,她就心觉不对,奶嬷嬷离宫,有五十两养老分例,她又着人送了不少衣物药材,李氏再如何落魄,也不会沦落到混入城外灾民中。况且,嬷嬷出宫前,继后着人送了套下城宅院,她亲手将房契塞入李嬷嬷的包袱中。 谢母后曾教过她:“不要看别人说了什么,要看别人想做什么。” 那日营中,李嬷嬷的话语中尽是挑拨,她没有提前告知继后,想自己亲手抓出背后主使,带着她的小童子军晃悠了多日,也是为了放松李嬷嬷警惕。 哪知谢令仪病得猝不及防,她也只能跟随回宫,走之前,还嘱咐她的小兵们对李氏多加注意。 “李氏的侄儿…秋狩后被溺死在护城河里,说是失足落水…” 王祈宁断续说着,上下牙齿打颤,从口中溢出呜咽:“儿啊,下城的孩子自小在护城河里摸鱼,怎么会失足…”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女人粗糙的手指在女儿脸上摩擦,眼中带着止不住的眷恋:“你去求谢令仪!她会答应!” 后宫皆知,继后将庆阳公主带在身侧随行教导,极为看重。 女人凑得更近,龟裂的指尖抚着女儿眉眼,曾经用玫瑰汁子养出的纤纤玉手,如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茶渍。 庆阳睁大眼睛,母后回宫时,说父皇为了保护她们母女,才不肯多加亲近。 而今母后身上潮湿的宫装,粗糙的手指,都是父皇守护下的证明吗? 八角亭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惊落了积在假山上的雪末,庆阳垂下眼睛,放弃与母亲争辩。 她顺从地缩在元后怀里,眼睛望向母后发间摇晃的素银簪,母后曾说,那是父皇微末之时送她的首饰,如今簪在发间,破旧发黄,比不得颜娘娘头上的点翠排珠步摇,在夜晚也能闪闪发光。 母后说颜娘娘不过替身,她才是父皇心尖儿上的人。 哪怕她年幼,却也知道,心尖儿上的人,是不会让她在寒冷的夜晚穿一身潮湿衣服的。 元后身上有太多秘密,一时恐怕问不出什么。 庆阳垂下眸子,隐去眼中点点湿意:“母后放心,我会求谢母后。” 通往凤寰宫的长街在夜色里变得幽深,白日新扫的青石道又积了半寸雪,庆阳站在中央,雪粒子迎面吹来,她眯着眼睛,看到飞檐上蹲着十二尊嘲风兽,衔着铜铃的兽口空空如也。 她记得清楚,四五岁时,这些镇邪神兽的眼睛还嵌着夜明珠,太后冷着她,底下人又怠慢,她跟着小太监们抠这些神兽的眼睛打雀玩。可跟着她的太监规矩,抠完了会送回去。那这些是谁抠的?如今又流到了哪儿去。 庆阳如今也晓得市价,夜明珠一颗能是百人一个月的嚼口,可这些京官个个吃得满脑肠肥,下城区的百姓连口热汤都成了奢望。 暖黄光晕自街角晕染开来,青雀提着走马灯踏雪而行,灯笼上凤纹在光影中流转,她将灯笼举过头顶,琉璃灯罩里跳动的烛火顿时化作千万柄金色利剑,将街边阴影里扭曲的魑魅魍魉尽数斩裂。 “公主?” 熟悉的声音传来,庆阳肿着眼睛,看着青雀身着一身碧青色织锦宫装站在不远处,烛火摇曳,将她身形拉得硕长,她长着嘴,猛吸了口凉气,慌张站起来,在身上拍打。 谢母后教过,她是公主,代表着北襄皇室的脸面,她是什么样,北襄就是什么样。 青雀叹了口气,抽出帕子将她脸上湿痕擦拭干净:“公主放心,今夜只有奴留守,您可以慢慢走,不着急。” 压抑的情绪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多时的委屈顷刻决堤,她紧紧攥住青雀的衣袖,在深夜里痛哭出声:“青雀姐姐,我做错了事,害死大家了!” 第24章 第23章 碎冰在青砖缝里咯吱作响,两个内侍架着陆绵绵的双臂在夹道里拖行,赤裸的脚踝在石板上划出蜿蜒血痕,足尖扫过结霜的梅枝,将枝头将开未开的绿萼梅撞得簌簌乱颤,花苞裹着血珠子滚进暗渠里,凌落成泥,与土混做一团。 “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老太监的云头履碾过她隆起的小腹,鞋底金线绣着的万字纹烙进肌肤,“陆家今夜上表请罪抱错了千金,娼妓肚子里爬出的东西,也配怀龙种?” 远处传来梆子声,小宫女提的羊角灯照亮宫墙下的污水沟。陆绵绵看见自己那支翡翠缠丝簪正泡在冰水里,簪头嵌着的东珠裂成两半——那是娘亲放入入宫箱匣的,说是她的陪嫁,陆家的传世宝珠。 她瞪着眼睛,想不明白自己就睡了一觉,怎么睁眼就全变了。 她从陆家嫡女变成了醉云坊中的花娘之子,一向以她为重的抚云竟也认了,被人从温暖的床榻上拽出来,她喊了几声,宜春宫的宫女内侍们立在一旁,嫌恶地看着她。 什么娼妓之子!什么生父不详! 陆绵绵被人推拽着,只觉得荒谬。 一定是骗局! 是梁昭妃?还是颜妃?她们见不得她怀有身孕?见不得她平日喜好奢靡? 陆绵绵想得脑子生疼,染着丹蔻的指甲抠进砖缝,指腹被冰碴割得血肉模糊。 她撑着口气,端起平日色厉内荏的模样,冷声威胁着:“谁给你们下的令,就算处置,你们敢不告知君上?” 一旁的宫人不敢接话,一味拉着她往黑暗中走去。 陆绵绵冷涩的声音逐渐沙哑,寒风从宽松的寝衣间往里吹,小腹仿佛有几千根钢针齐齐扎入,她捂着肚子,茫然呼喊着:“住手!本宫……” “还自称本宫呢。” 梁昭妃坐在撵轿上,居高临下看着她,抬手间露出貂裘里的团蝶百花凤尾裙,当真是花团锦簇迷人眼。 “若不趁夜色处置你这冒牌货,天亮等陆家嫡女入宫,岂不是叫天下人都知晓,皇室中也能混淆娼妓血脉?” “有的人怀着叫龙种,”她施施然站起身,赤金护甲勾住陆绵绵下颌,指甲刺入皮肉,血珠滚落下来,在地上砸出朵朵碎花,“有的人,怀着了,也是贱种。” 梁昭妃美目狰狞,凭什么后宫里一个两个都能怀上,就她不能! 若她怀不得,谁也别想有! 短短两句话,陆绵绵听出了异样,这是梁昭妃想越过段怀临提前处置了她。 “你敢!” 陆绵绵挣扎起来,后宫有皇后、太后,轮不到一个妃子主事。 被人猛地打断,梁清婉怒火中烧,声音尖锐嘹亮:“也不必拖去冷宫了,还是就地打死!” 她拍了拍手,弹了弹袖口的落雪,要了个手炉,好整以暇站在一旁,准备送陆绵绵上路。 身后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庆阳冒雪跑来,大声疾呼:“住手!” 说话间,小姑娘已冲到眼前,奋力推开两旁的内侍,厉声道:“本宫在此,谁敢造次?” “唔,庆阳长公主啊。” 梁昭妃身形未动,雪粒子扑在她发髻簪的九尾凤钗上,金丝掐出的凤尾在狂风中绞缠成狰狞鬼爪。她染着蔻丹的指尖捏碎冰棱,碎碴混着血沫子抹在陆绵绵惨白的脸上,漫不经心道:“长公主的威风,还是留在宫外赈灾吧。” 她上前一步,护甲刮过陆绵绵隆起的肚腹,在薄纱寝衣上勾出蛛网般的压痕:本宫执掌六宫时,你那早死的母后,还只会窝在宫里生孩子呢。” 老太监抡起包铜的廷杖,重重砸向陆昭仪后腰。骨裂声混着雪粒扑簌的响动,在宫墙间撞出回音:“长公主赈灾染了时疫,眼下怕不是魇着了——竟把娼妓之子当金枝玉叶护着!” 三名内侍松开陆绵绵,朝庆阳方向聚拢上去,身后是梁昭妃得意地低语:“还不送公主回宫!” 青雀护在庆阳前头,被人钳住双手,愤怒道:“长公主身负政绩,享百邑,谁敢动她?” 这话说得底气不足,眼下皇后并红绡、照夜两个武婢皆不在宫中,除了自己能护住庆阳,后宫怕是皆以梁昭妃为尊。 几个大力嬷嬷反剪住庆阳的胳膊往地上按,一旁的梁昭妃笑着磨了磨指甲:“长公主仰仗君上恩宠,可这北襄,是我梁家打下来的。” 绣金坠玉云履踏碎残雪,走到小姑娘身前,红唇勾起,慢吞吞开口:“长公主?这宫中能活下去的孩子,可不多啊。” “想有命享这富贵,就要认清,这后宫的规则,是有谁定。” 鹿皮靴碾碎冰层下的枯梅枝,发出“咯吱”声响,没人看清庆阳如何挣脱出来,寒月刃出鞘的冷寂惊飞檐角铜铃,匕首的冷光劈开梁昭妃耳畔的明月珰,将珍珠坠子削成两半:“今夜真冷啊……” “不知昭娘娘的血,能不能暖暖本宫的手。” 周围的内侍宫人见梁昭妃被擒,匆忙忘了分寸,不由凑近几步,将青雀三人围得更紧。 “娘娘——” “别动!” 利刃贴近梁昭妃喉间跳动的血脉,轻轻一压,刃口已压出淡淡血线。 “昭娘娘说了,本宫,赈灾得了时疫,这一时头晕,伤了昭娘娘,想必父皇和武陵公,也怪罪不得。” 小姑娘眉眼张开了几分,神似元后的荔枝眼中透着寒意,周身站得笔直,虽身量未足,却叫人不敢轻视。 一旁的青雀有瞬息恍惚,庆阳公主挥刀的那刻,神态像极了主子。 庆阳眼尾发红,苍白的脸扭成笑意,手指当先抚在梁昭妃颈间,仿佛是吐信的毒蛇,在肌肤上冰冷爬过。 梁清婉本想继续逞口舌之快,可颈间冰凉不似作假,庆阳那怕事的性子,竟被谢令仪教得如此胆大妄为! 可她不敢赌,这世上只有一个梁清婉,可梁家,还有好几个待嫁的姑娘,武陵公本就对她不满,若她在庆阳手中发生意外,梁家恐怕会趁机再送几个人进来。 月色西沉,雪渐渐停了,宫灯将两人对峙的影子投在结霜的宫墙上,恍若两头厮杀的野兽。 梁清婉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内侍松开几人:“带着你的娼妓和忠仆滚回凤寰宫——”她踢翻染血的廷杖,杖头包铜撞在宫墙浮雕的百子千孙图上,震落出簌簌冰碴。 庆阳的匕首未移分毫:“劳烦昭妃娘娘的轿辇送陆昭仪回宫。” 在梁昭妃的示意里,几个粗使嬷嬷拖着陆绵绵往暖轿里塞,青雀得了庆阳点头,握着宫牌,匆匆往太医署跑去。 地上血迹斑斑,陆昭仪缩在轿中,面无血色软倒在侧。 梁清婉也瞧见这方场景,梗着脖子露出半分笑意:“长公主可要护好这孽胎。” “长夜漫漫,保不准哪块冰砖……” “昭娘娘慎言!” 鹿皮靴退了半步,寒月刃擦着梁昭妃的耳廓落回鞘中,庆阳抚着匕身,跟在轿辇后面步步亦趋,直到梁昭妃等人消失在视野,才彻底垮了下来,腿脚软着坐在门栏上,掌心一片濡湿。 宫门上挂着两盏掐丝铜灯,在穿堂风中摇曳晃动。庆阳靠着门,看着身下的影子被光影撕成碎片,身后是陆昭仪撕心裂肺的喊叫,药香混着血腥从门缝里溢出,甜腥的气味绞成一股绳,攀在身上,勒得她喉头发紧。 她抱着双腿,默念着继后教她的话。 “何为权,何为势。” “伤人者,必先示弱,断腕方可屠龙。” 那时,继后执着她的手,写下一个“忍”字,笔尖空悬在最后一笔,墨汁滴穿宣纸,力透纸背。 “殿下,陆昭仪的胎……” 青雀捧着铜盆跨出门槛,盆中血水映着宫女绝望的脸。 不用青雀往下说,庆阳知晓,陆昭仪的胎,大抵保不住了。 继后曾教她,未到时机,蛰伏为上。 可她,忍不了。 小姑娘倏然起身,猛地撞向廊柱,铜盆砸在青砖上,炸响刺破耳膜,发出尖锐的声响,血水溅上裙角,腿上流淌着温热的水珠。 剧痛叫她不可抑制闷哼着,庆阳望着错位的关节轻笑出声,她挪动步子,将断臂塞入青雀掌心:“青雀姐姐,快去告诉父皇,昭娘娘要打杀了我!” …… 马车碾过结冰的官道,往城外的灾民营去了,一匹匹骡马低垂着头,背上驮着四五袋粮食,经过哨兵检验,化作冬日里漂浮虫尸的一锅热汤。 骡子背上的米袋系得不牢,一路走来断续掉下不少米粒,倒让下城的百姓捡了机会,不管脏的臭的,一股脑用簸箕扫回家放灶上煮着。 谢令仪拾起地上的粮食,吹了吹表层的尘土,放在眼前凝视。金黄色麦粒上是陈旧的黑斑,细闻还带着潮气和霉味,却是这些灾民冬日里唯一的口粮。 “娘娘,金老板送了座赤金观音像,说娘娘菩萨心肠,与此物最相配。” 照夜捧着个紫檀木盒,边缘开了条缝儿,里面金灿灿的,想来是花了大价钱。 第25章 谢令仪收回目光,将杜月徽抄录的《地藏经》放置于木盒上方,冷风吹过,纸张翻飞,露出扉页的四个大字:“地狱不空”,被特意用赤红朱砂墨描过,黑字红印,望之心惊。 “本宫不信这些泥塑的东西,还是叫金算盘来吧,有一趟送命的买卖,得叫他开个价。” 第24章 说起与金算盘的渊源, 还得提起谢令仪的大姐,谢令珠,没嫁入陇西李氏前, 是她掌家。 广平郡地处平原,多事农务, 谢家的铺子不多, 族内产业多是庄子, 果林, 肥水沃土,滋养出几代避世大儒, 引得世间文人心向往之, 所称广平桃源。 就是这样一个清贫和乐的家族, 出了个极善经营的谢大姑娘, 靠着广平独产的碧梗米和红泥绿蚁酒, 与风雅和颂连上, 硬生生将生意打到了北襄各地, 甚至北上匈奴王庭,也以喝绿蚁酒为荣。 谢令仪入宫时,谢大姑娘送了她一枚青玉佩, 她与金算盘有生意来往, 若谢四有难,可凭青玉佩去西市找他帮忙。 金算盘来得不慢, 绿蚁酒适才温好, 门帘被挑起,来人面容被一张金色玄鸟面具遮住大半,眼神锐利,身着宝蓝色长衫的, 袖口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腰上别了枚小巧的金算盘,随着行走在腿边晃动。 他停在不远处请安问好,声音清亮如玉,又带着几分疏离和淡然。 谢令仪抬了抬眼皮,并未表露过多热络,谢大曾说过,这买卖如博弈,谁越是着急,就落了下乘,谈判就失了先机。 “娘娘可知新米与陈麸的差价?” 金算盘敛了袖口,衣衫外罩上月白掺银丝绣的麒麟隐隐发出光亮:“江南河道每石差五钱银,再算上漕运损耗、仓吏抽成…”掌下算盘快速波动,他对人伸出三根手指,“草民这趟买卖足亏了三成不止。” 说话间,温好的绿蚁酒送至手边,“本宫除了这些,尚有另一桩买卖。” 谢令仪不似谢大干脆利落,一字一句说得极慢,逐句斟酌,言语里尽是弯弯绕绕,金算盘暗自叫苦,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生怕少听见一句被挖了坑叫人埋了。 “除了钱粮,本宫会向君上表奏,再出笔钱叫你去西陵国大量购买鸢尾花,但不要花种,只要成花。” “低价高价,都在金掌柜一念之间。”谢令仪举杯,“目光且放长远些,单打独斗,可比不上皇恩浩荡。” “此时若成,北襄第一皇商,怕是非金掌柜莫属。” 金算盘心头猛跳,想当年他与谢大姑娘都想争第一皇商的名号,只是谢大姑娘一嫁人,京都已经很久没有奸商能与他抗衡,仰头喝下热酒,倒激出几分意气风发。 “草民愿为娘娘马首是瞻。” 佛龛里传出细碎啃噬声,两人抬眼望去,里面供着的赤金观音上盘着尾黑背白尾蛇,正眯着眼睛缓慢往供桌上匍匐。 金算盘离得近,许是生性怕蛇,竟呆立在原处,怔怔看着那蛇蜿蜒前行,谢令仪拎起酒瓶往佛龛砸去,毒蛇半立起身,对着她发出“嘶嘶”声响。 照夜听到动静,不等回禀就冲将进来捉蛇,两人移步到帐外,金算盘喉头微动,幽幽道:“似乎寻常人家都要对神佛敬而远之。” 谢令仪失笑,金算盘这是说她方才行事不敬,对着泥塑砸酒坛子,瞥了眼男人腕上缠的檀木香珠,腰上佩着五路财神紫金玉牌,不慌不忙应着:“本宫这里,泥塑的东西,远比不上人命珍贵。” 金算盘沉默片刻,朝她躬身一拜:“娘娘果敢,非寻常儿郎可比,是草民浅显了。” “咻——”马鞭抽到不远处,将拦路的两个兵士抽到一旁,梁煜站在丈远的地方,直勾勾看着此处,不知看了多久。 金算盘极有眼色,得着此等机缘,寻到个借口遁走,谢令仪心道麻烦来了,当下稳住心神,往僻静处走着。 男人不声不响跟在后面,一张脸黑成了山雨欲来,刚入营帐,马鞭似水蛇,打着旋儿缠在女人腰上,将她往身前带。 照夜一手握蛇,一手捂住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溜烟儿跑走了。 “真想打一副金锁链,将你锁起来。” 梁煜铁掌扣住继后腰侧,闷闷不乐,“同那奸商谈得如何?” “成了。” 谢令仪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头,叫他放松些:“年后开春,叫他去西陵收鸢尾花,不出两年,君上必派人西征,到那时,我希望去的人是你。” 听到“西陵”二字,梁煜身体僵住,“啧”了一声,凑近去吻她的脸,声音沙哑:“醋了?我与西陵王后,其实……” “娘娘!” 门帘掀开,红绡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见两人抱在一起先是愣住,站在原地羞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往下说了。 谢令仪面不改色擦干嘴角水渍,斜睨了梁煜一眼,示意红绡开口。 “娘娘!庆阳公主和陆昭仪出事了……” 凤寰宫中央积雪被清理干净,只庆阳所居东偏殿门前留了条小道,剩余的积雪处保留未动,是谢令仪吩咐的,留着那处落雪给小姑娘堆雪人。 继后带着人急匆匆赶来时,青雀悄悄挡在前面,小声汇报段怀临就在里面,打眼过去,殿外只有万福守着,并未大张旗鼓,怕是王祈宁思女心切,也跟在里面。 她稳了稳心神,冲万福点点头,叫青雀带路,她先去西偏殿瞧一瞧陆绵绵。 庆阳所居东偏殿朝阳,光线极好,此时四方窗户被厚重的帘幕包住,里面点了几盏烛火,太医署并归元殿的巫医齐齐上阵,个个眉头紧缩,面对小姑娘的惊惧呓语纷纷摇头。 太医治得了手臂断裂的外伤,却始终不解庆阳为何一直不醒,一旁的巫医信誓旦旦:“这是惊惧过度,得了失魂症,得扎针将魂魄勾回!” “胡说,公主雪夜受惊,这是痰淤心窍,惊了气,针灸险恶,还是药汤为上!” 擅长小儿科的吴跃太医极看不上装神弄鬼的巫医,他年岁尚轻,声音带着火气,悄悄白了眼巫医的招魂幡,低头在药方加了味梨皮。 殿内药香混着铁锈腥气,烟雾缭绕中,王祈宁伏在床前垂泪,小小的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几个时辰前还兴奋地说自己有了封地,转眼就躺倒在这里。 好不容易养出的腮边嫩肉,先是赈灾瘦了一圈,现下白嫩的脸颊布满指痕,更不消说还吊着胳膊,方才太医接骨时,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听得人心惊,为人生母恨不能以身代之。 “君上,不能给庆阳一个交代吗?” 王祈宁仰着头,泪眼朦胧,泪水接连串往下掉,她顾不上擦拭,只痴痴望着眼前的男人,期盼得到一个答案。 段怀临背着手,站在床前不远处,高大的身躯在元后身上投下阴影,他皱着眉,看了眼尚未清醒的女儿,叹息道:“孤已审过瑞福宫众人,清婉只审理陆昭仪,行事执掌六宫之权,并未为难庆阳,许是…许是庆阳走了夜路…” 他瞥了眼床榻上的女儿,不自然挪开目光:“你也知晓,自小庆阳生母未在身旁,生性胆小,被冲撞了也不可知。” 段怀临这句自小庆阳生母未在身旁简直戳中王祈宁肺管子,她倏然起身,逼视着他:“我儿胆小?庆阳出生五天就被抱到慈宁宫,可问过我这生母?” 殿内寂静无声,随行的吴太医恨不得将自己埋进膝盖里,一旁的巫医开始专心摆弄手中的彩幡,悄悄将身子往门口挪动。 王祈宁开口,又将皇帝与她拉回十年前,那时王家鼎盛,王家女却嫁娶困难,不说其他几房子嗣凋零,就连元后生的两个小皇子,也先后夭折。 那时宫中子嗣不丰,梁太后便说若皇后再生子,就养在慈宁宫将养,这才将庆阳养活,那时宫中传言,王氏族中,定是战场上杀生过多,得了报应,不积阴德,才造成的后嗣早夭。 更有甚者,盛传王皇后克子,百官纷纷上书废除皇后,还是段怀临一力压了下去。 段怀临眉心微动,做了十余年帝王,已经很少有嫔妃敢直视忤逆他,伤人的话顷刻而出:“王氏,你未回宫时,庆阳被谢氏养得稳妥,怎么不是你的原因?” 一席话仿若惊雷在王祈宁眼前炸开,她拼命睁大眼睛,眼前模糊一片,怎么都看不清男人的脸,似乎很久前,也有人说她克子,那时段怀临将她抱在怀里,说她是皇后,天下最有福气的人。 男人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耳朵嗡鸣作响,她身子一软跌在床上,此时庆阳闷哼一声,呓语着:“昭娘娘,别杀我!别杀我!” 王祈宁仿佛找到主心骨般,伏在庆阳身前:“别怕,母后在这儿!” 小姑娘登时睁眼,惊叫道:“母后!昭娘娘要杀了我和父皇!母后救我!” 王祈宁手忙脚乱将人搂在怀里,任由她啼哭不止。 “庆阳还是个孩子!她不会说谎。” 元后侧坐着不再争执,声音冷漠:“奴不敢置喙昭妃娘娘,只求公道二字。” 第26章 王祈宁自小身份贵重,若不是在冷宫偶遇,两人有青梅竹马之宜,他这个落魄皇子,怕是攀不上她。 段怀临听那句“奴”刺耳无比,一旁的药壶发出“嘶嘶”的声响,他一脚踢翻了炉子,冷声道:“王氏,你在怨孤?” 万福在殿外听到响动,匆忙去西偏殿找救兵:“娘娘,了不得了,君上发脾气了。” 谢令仪本不欲在这时上去触霉头,站在门口听到庆阳的哭闹,叹了口气,踏入房门时,被人当头扔了个杯子:“滚!谁叫你们进来的!” 第25章 暮色将赈灾棚的桐油灯染成腥黄色, 三十口铸铁汤锅在泥泞中蒸腾出雾气。杜月徽罗裙下摆沾满带血的污泥,叮当镯在腕间空荡荡晃悠,发出细碎的声响——三丈外, 陶青正用银匙搅动施给灾民的药汤,大氅里面带着陆家族徽的印记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临到城外的马车上, 陶青拉着妻子的手, 指尖粗粝老茧磨着掌心, 她缩在一角, 不敢挣脱,陶青手里拿着的, 是一串碎裂成几瓣的叮当镯, 水头温润, 一抹朱赤横在中央, 世间仅此一对。 男人满脸阴鸷, 舌尖湿滑滚过她的耳廓, 轻笑着:“月徽, 你得听话,如今陆家的亲生女儿找到了,昭仪娘娘的生死, 可在你手里。” 说话间拇指上移, 一寸寸摸上了女人臂间的守宫砂,发狠掐了两下, 直到身边人脸色发白, 满脸冷汗才倏尔停手,“夫人心善,待会添柴时将此物放入粥内,算是替陆昭仪的孩子积一积福报, 你也不想它黄泉路上走得不安生吧。” 杜月徽缩得更紧了,掌心濡湿握着瓷瓶,指尖堪堪在瓶身打滑。陆家的事,陶青没打算瞒她,甚至今晨,宫里传出陆昭仪遇险,陶青喜得跑到她院子里放了几挂鞭炮,说是送那孩子一程。 皇后娘娘得了消息就赶回宫去,如今赈灾值守的,仅是易知秋那几位臣子,君上颁了诏书,赈灾种种,一切由易知秋为首自下督办,明面上是给易知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京中许多眼睛都看着,这是君上要给易大人开路,赈灾结束,怕是寒门的势力,要再上一层楼了。 不止陆家看不得如此,京中那些世家,谁会忍得了这些寒门爬到自己头上。陆家往宫中送往侍奉的人出了纰漏,若还想在京都立足,除了安抚宫中,更要对世家给足诚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出头鸟,陆家得做。 杜月徽坐在灶前,火光在她脸上打出阴影,胸口藏着的瓷瓶,瓶口尖锐,像是钝刀在心口反复碰撞。 一面是陆绵绵生死不明,一面是衣着褴褛的灾民,她垂着眼,麻木往灶上添柴。除夕那夜,她跪在被烧毁的陶家祠堂抄写《地藏经》,朱砂墨里掺上鹤顶红,将“地狱不空”四个字染得狰狞。 “夫人烈火烹煮,会糊锅嘞。”照夜从她手中接过木柴,扒拉出未烧开的柴火,凑近抽动了两下鼻子,闷声道:“娘娘留我驻守在此,夫人可需要帮忙?” 杜月徽怔住,捂紧胸口,抬眼望着照夜,眼前女子五官模糊,眉形浅淡,只有那双眼睛,是细长琥珀色,看人的时候,透着股狠劲儿,此刻离得极近,直勾勾看向她。 “我闻到了,你身上有毒的味道。” 照夜声音平直,不加情绪地阐述着,仿佛对她来说,此事稀松平常。 “没…没有…” 杜月徽下意识反驳,仰着身子看她,她识得,那是继后的武婢,不爱说话,总是像片影子,不远不近跟在谢令仪身后。 照夜沉默着,凑得更近,鼻子耸动,将头埋在她胸口嗅闻,喃喃自语:“没错啊,就是……” 陶青一直暗中观察着杜月徽动向,见此不对,大步赶过来,抽出马鞭往照夜身上抽去:“你们在做什么!” 照夜耳朵瞬时动了,背对着接下迎面而来的皮绳,随即站直身子,扬手将鞭子夺下,转身反抽回去,冷声道:“你先动手的!” 陶青被拽得踉跄几步,气得鼻子都歪了,扫了眼照夜身上侍女服侍,大声呵斥:“放肆!你敢殴打朝廷命官?论罪当诛!” 照夜像是没听到,一味将马鞭紧握在手中,恶狠狠瞪着他,两人在营地上剑拔弩张,怕是下一刻就要动手。 “夫君,她是皇后娘娘近身宫女。” 杜月徽慌忙迎上去,扶住陶青往照夜脸上指点的手,凑在男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又摸了摸胸口,这才泪眼婆娑挽住丈夫往远处去了。 走了十来步,杜月徽回头,朝她颔首,重又走远了。 照夜待在原地,将马鞭放在眼前,鞭子通体三寸,呈灰褐色,由小羊皮缝制编织,把手处用牛筋弯成个提绳,闻上去有腐酪和铁锈味儿,应是从前沾了血。 其实不用推测,单看上面血迹斑斑的痕迹,倒钩处挂着女人衣料的丝线,不难猜出它的用途。 这叫照夜想起初入暗卫营时,也有过这段时光,那时家主收养了十个孤儿,叫他们相互厮杀,最后赢得那位,能留在营中学习本事。 杜月徽那样绵软的人,活像她第一次见到的暗卫同伴,也是这样天真的性子,心情都写在脸上,生死关头,怀中藏着给她的馒头,被人从后一刀毙命。 从那之后,照夜知道,自己只是个杀人工具,无知无觉,不会产生任何情绪。 那杜月徽呢?会被带走杀死吗?她将马鞭缠在手里,望着上面倒挂的丝线出神。 夜雾从车帘缝隙渗进凝成水珠,顺着杜月徽后颈滑进衣领。陶青从身后环抱住她,如意纹玉带扣硌在她腰际,一点点剥开她的外衣,楠木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惊起夜鸦扑棱棱飞过。 “她碰你哪儿了?这里吗?” 陶青冰冷的手探入衣裙下摆,贴着身体的形状游离,探索,所到之处,惊起大片战栗。 杜月徽摇头,僵持着身子不敢挣扎,直到手指从小臂流转到脖颈,大掌开始收紧,女人的脸变得涨红,憋出满眶的眼泪。 “不…陆家…应…” 陶青听到这些字,用力将她甩下“陆家当初要我不碰你,是看在陆绵绵的份上!而今——” 他压低声音,满脸快意看着杜月徽撞在香炉上流血的额头和里面的银丝炭灰凝聚在一起,结成褐色颗粒:“陆绵绵那个贱人都自身难保,月徽,你难道还要为她守身吗?” 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随着陆昭仪的失势而被揭露,陆绵绵、杜月徽已成了陆家弃子,陶青拇指碾过她今晨新点的胭脂,近乎狰狞地笑着:“你们两个贱人侮辱老子这么多年,合该被人玩烂!剁碎!” 男人撕开她的衣领,腕间的镯子磕木桌上,“啪嗒”碎成几截,藏在怀里的瓷瓶沿着被撕裂的衣摆滚落下来,在车内打了几个旋儿又转回到脚边。 “不要……” 杜月徽声线骤然尖锐,指甲狠狠扣入桌缝,眼泪与鲜血混在一处,她像落入沼泽中,黏腻湿润的泥土缠绕住手脚,准备将她拖入深渊。 所有人都告诉她,要忍,要贞静贤淑,她与绵绵信了,哪怕天各一方,也未曾怨恨,可为什么不肯再给她们一条活路! 指尖掠过一处尖锐,是碎掉的叮当镯碎片,她捏住半环,一手摸上了男人的脸。 陶青粗重的喘息喷在耳边,官靴碾碎了她最后的尊严。 女人在狭窄的马车里跪倒,以屈辱的姿势承接夫君的怒火。 “月徽,你要乖——”剩下的话僵在喉间,跪着的女人骤然暴起,将那半枚玉镯碎片楔入他左眼——这支曾见证过两心相依的信物,终于保护了她最后一次。 “贱人——” 陶青一手捂住眼睛,挣扎着朝她扑来。车外的随从见惯了主家对夫人的施暴,听着车内的动静继续赶车。 “夫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有损——”杜月徽笑出了满脸泪水,将跌在角落的瓷瓶握在手里,陶青亲手准备的毒药,被她颤抖着倒入口中:“妾送你最后一程,黄泉路上有夫君为伴,想来不会孤寂。” 平生受人摆布,他们再也不能拿她威胁陆绵绵了。 杜月徽胸口涌动着无边的恨意和怒火,整个人匍匐在陶青身上,将瓶中的毒药悉数倒入,直到身下的人开始抽搐,大口吐出鲜血,她才彻底松了口气,脸上带着冷漠,静静注视着他的死亡。 马车内动静逐渐平息,她攥着那半枚叮当镯,仰头就要灌下剩下的药。 车外马匹嘶吼,往城内奔去,一枚石子隔空飞入,撞飞了她手里的瓷瓶。 杜月徽被人握住手腕,来人掀开帘子直勾勾看她,细长的眼睛尽是冷意:“夫人,你需要帮忙吗?” 烈马前蹄跃起,在临近城门外调转马头,踏出一片尘烟,极快往反方向奔去。 冷月如钩,林梢间枯枝交错,将积雪映出幽幽的蓝光。山风掠过松针,簌簌抖落的冰晶在月光下碎成银屑,轻盈飞舞着坠入深不见底的幽谷。 杜月徽的裘衣早已被荆棘勾破,露出内里染血的素锦中衣,她半跪在悬崖边,直愣愣看着半坡下匍匐的黑影,几个时辰前,那人还叫嚣着要杀了她。 第27章 照夜站在她身旁,冷眼看着陶青因流血而吸引着隐藏夜间的野兽,她的声音像是在冰水里泡成冰凌,又徒手拎出来,锋利寒冷,听得人心头发慌:“我有位同僚,极善御兽,你夫君既然死了,顺便喂饱这几只豹子,也算没白活。” 她歪着头,注视着身侧的女人,泄气地发现,好像并没有安慰到她。 月光在积雪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碰了碰女人肩膀,轻声道:“夫人,你再也不用怕了。” 第26章 自那日王祈宁与帝王发生争执后, 再没回御前侍奉,就在凤寰宫东偏殿住下了。 吴太医一日三趟往中宫跑,除了东西偏殿两位主子, 中宫那位因劝架遭受了无妄之灾,被帝王砸伤额角, 他只得日日往返太医署制药, 短短几日便消瘦憔悴了不少。 段怀临当时在气头上, 怒气冲冲指责她身为继后, 没能料理好宫闱内务,一味在宫外, 现下引得后宫不宁, 当场罚了她两个月俸禄。 至于打伤陆绵绵和庆阳的梁昭妃, 则因维护皇室血统纯净, 得了个行止果敢的名声, 趁着正月十五阖宫宴饮, 封了贵妃。 谢令仪伤了脸, 兼之在城外赈灾被火燎去几缕青丝,回宫后索性依旧免了各宫请安。人虽在凤寰宫,耳边的风却从未停止, 除了昭贵妃的跋扈, 还有神似元后的颜子衿莫名失宠,抱病去请帝王的宫人, 都连带着受了顿罚。 后宫春色依旧长留, 不在关雎宫,自然会停到其他地方。年节里宫中进了新人,陆家的亲生女儿陆姣姣,入宫便是四品昭仪, 承宠几日,在阖宫宴饮中,与昭妃一道晋封,成了三品妃位,封号娴。 “菡萏姿娴着珠露,撷来诗韵句成行。”颜妃上前为继后斟酒,小腹已然隆起,眉眼低垂,周身圆润了不少,白生生的脸上平添几分母性。 “娴妃姐姐虽是陆家多年寻得,但容色姿然,得此封号算是实至名归,皇后娘娘以为呢?” 女人半仰着头,露出细长的颈子,套了个八宝项圈,下坠碧玉珠串,成色一般,似是内务司几个月前送上来的款式。 谢令仪的指尖搭在酒杯上,漫不经心敲着:“本宫曾记得,颜妃也是宫外来的,未曾想也是饱读诗书。” 颜子衿脸色涨红,手指紧紧抓住酒壶:“娘娘说笑了,臣妾是好人家出身,读过书也没什么稀奇!” 她极忌讳旁人提起身世,言罢草草行了个礼转身离去,身形颇有些躁动。 继后含笑饮了那杯酒,当初段怀临将颜子衿迎回宫,替她编了段离奇的身世,除却英雄救美那段,身份上是来上京探亲的好人家姑娘。 醉云坊那段过往虽被抹去,但段怀临却是知晓她真实的出身,眼看陆绵绵被传出娼妓之子的传言,颜子衿怕是也跟着担惊受怕了多日。 帝王不动她,是当年元后的情分在,可如今真正的白月光亦成了饭粒子,颜妃的日子,大抵也不好过了。 谢令仪等着看他们狗咬狗,不再想着此事,将视线转到新入宫的陆姣姣身上,这还是自她回宫,第一次碰上。 不同于陆绵绵的清冷淡漠,陆姣姣容貌更偏像陆夫人,眉如远黛,浅淡细长,恰似晨间青山,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烟霭;双眸似秋水横波,盈盈流转间夺人心魂,身着绯红留仙裙,如春日海棠,娇艳异常。 如此绝色,难怪能得帝王倾心。 愣神间,陆姣姣已捧着盘金枝紫琅葡萄上前,莲步轻移,娉娉袅袅:“臣妾见过皇后娘娘,适才见娘娘多有饮酒,万望娘娘保重凤体,食些葡萄解解酒。” 一席话进退得宜,又不似颜妃受宠时娇纵,做足了谦卑的姿态。 因着陆绵绵的遭遇,谢令仪实在无法与她谈笑风生,只淡淡颔首,又听她道:“听闻绵姐姐如今养在娘娘宫中,臣妾代母亲谢过娘娘慈心,他日若有驱使,万死不辞。” 继后神色怔忪,原以为陆绵绵占了她在尚书府的好时光,会对人怀有怨恨,见陆姣姣神情真挚不似作假,倒对她高看几眼:“娴妃若有空,常来本宫这里坐坐,也是极好。” 不等陆姣姣搭话,那方段怀临注意到陆姣姣离开席位,生怕继后为难她似的,高声唤她坐到自己身旁。 底下一众妃嫔的脸色瞬时意味深长起来,有看热闹的,也有如昭贵妃一般嫉恨愤怒的,还有一两个胆大的,频频往继后席位上偷瞄。 谢令仪知道这是段怀临故意给自己没脸,此次赈灾,她在民间得了声望,显得他这个皇帝无所作为,段怀临不高兴,先是叫易知秋接管所有赈灾活计,年节里虽没对谢家有所动作,但偏宠梁家,升了梁清婉位份,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年后怕是要拿谢氏第一个开刀。 但设女户,开恩科是除夕定下的,身为帝王一言九鼎,他也只能暗暗敲打,谋定而动。 十五家宴是昭贵妃操持的,段怀临夸奖了几句,梁清婉站起身笑道:“近日民间盛传了几段折子戏,臣妾听了新奇,等出了正月请进宫给太后姑母听了解解乏。” 梁太后举着酒杯笑骂:“你这猢狲,又想出什么花招,想听戏还要打哀家的名头。” 趁着诸妃兴致正浓,段怀临也恩准了,随口问着:“都讲些什么?你先说说,唱得不好可不许你听。” “近日出了段叫《金错缘》,讲的是京都世家出现了真假千金的事,假千金被发现身份卑贱赶出家门,真千金被接回家接替了原定的姻缘,哪知这真千金在被找回家前,竟与人互换信物定了亲……” “放肆——” 段怀临听到此处怒目圆睁,眼中似有烈火在燃烧,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松开怀中的陆姣姣,将酒杯猛掷下去,双手紧握成拳,关节泛白,对着梁清婉怒目而视。 殿中嫔妃面面相觑,纷纷跪地求饶,殿内空气瞬间凝固,鸦雀无声,唯有帝王粗重的喘息声在大殿中回荡。 梁太后头疼地摁着额角,绝望于自家侄女蠢笨,想争宠竟公开在殿中含沙射影,若陆姣姣清白不明,那对她多有宠爱的帝王,又算什么呢? 生气归生气,毕竟也是梁家的女儿,梁太后对皇帝劝慰着:“不过是出戏,又何必当真?” 段怀临阴着脸,将拇指间扳指转来转去,目光沉沉盯着下方。 梁太后不敢再劝,自皇帝掌权以来,脾性大变,稍有不慎便大发雷霆,她朝梁清婉使眼色,叫她快些认错。 梁清婉跪在地上红了眼,她近日虽承恩不多,但宫里往梁家赏赐不断,帝王不仅没清算她除夕夜的僭越无理,还给了贵妃之位和协理六宫之权,她就知道,宫中的狐媚子一茬接着一茬,但段怀临心里有她。 她就是今日席间讲个笑话,段怀临这般发火,让她好一顿没脸。 跪在她身后的皆是品阶小的嫔妃,那群小狐媚子的目光跟在后面,叫她如芒在刺。 昭贵妃想着,顿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包着一泡泪哀哀抬头,泫然欲泣道:“君上……” “哇……哇呜……” 一阵童音哭泣打破了殿内安宁,五皇子窝在刘御女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段怀临将目光转向刘御女的方向,面色沉肃,声如洪钟,开口间还带着丝丝怒气:“康安,你哭什么?” 刘御女带着儿子列出,段康安不过八岁,跪在大殿中央,小小的身量瑟缩在角落,泪珠不停从脸上滚落,他用手抹了几下脸,抽抽搭搭开口:“儿臣为北襄一哭……” “如今城外哀鸿遍野,西陵、南召虎视眈眈,上京遍地却唱出靡靡之音……” 小童匍匐上前,说到此处泣不成声,稚嫩的脸上挂满泪珠:“父皇,儿臣痛恨自己年幼,不能为父皇,为朝政分忧,留在宫中碌碌无为,求父皇责罚。” 康安还伏在中央哭泣,含着水汽的眼睛黑白分明,带着濡慕抬头,与帝王对视间不闪不避,年纪虽小,却能窥见日后风采。 望着那双与自己神似的眼睛,段怀临终是软了心肠,招手要小童上前,疲累地挥了挥手,示意众妃起身:“你母亲不通诗书,倒将你教的很好。” 刘御女自梅阳县选秀入宫,出身低微,又不爱说话,在后宫是个泥塑般的人,没想到将儿子养得如此仁善。 幼子的剖白将段怀临拉回到繁重的朝政上,对于后宫争宠生出的愤怒散了不少,他拉着五皇子的手,唤刘御女往殿外走去。 帝王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口中念着“但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臣残阳。” 烛火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欣长,万福带着护卫跟上去,留下满殿众人神色各异。 今夜是昭贵妃和娴妃晋封的好日子,本是无可争论的侍寝,却叫名不见经传的刘御女抢了先,平日里被昭贵妃欺压的嫔妃们离开时,脚步都轻快不少。 昭贵妃脸色铁青正在离开,被太后叫住,谢令仪走到最后,也听得清楚,巴掌落在脸上的脆响“啪——”地传来,接着是隐约哭泣,圆月如盘,该是团圆时。 第28章 夜风如冰刀般割着人的肌肤,继后揣着暖炉行走在宫道中间,青雀跟在身后,心知主子喜怒不形于色,还是等临近凤寰宫时忍不住开口:“娘娘,奴觉得,刘御女不安分。” 抬眼间就见宫门外站着个小小的身影,提了盏灯笼,往宫道上张望。 “宫里的人,这个想往上爬,那个想攀高枝儿,没有谁比谁高贵,各凭本事罢了。” 说着,谢令仪加快脚步,接过庆阳手里的灯笼,轻斥道:“手上伤还没好,再冻着了,可就去不得上书房读书了。” 没听到小姑娘撒娇式儿的抱怨,低头只看到个黑漆漆的头顶,她顿住脚步,问道:“怎么了?不高兴?” “谢母后,儿断了只胳膊,还没五皇弟哭两声值钱,儿痛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小姑娘没出声,低着头抽了抽鼻子,站在一旁不动了。 谢令仪没打算瞒她,这些时日段怀临冷落凤寰宫,连亲生女儿的断骨都不闻不问,庆阳就知晓,自己这步棋下错了。 她过于高估自己在帝王心中的位置,竟想通过伤害自己获取父皇宠爱。 “我曾对你说过,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如今,母后再教你一句,明珠蒙尘,当血洗之。” 第27章 出了正月, 陆绵绵的身子逐渐好了起来,只是整日恹恹呆在殿内,不愿出门, 也不想说话。 红绡生性活泼,留在凤寰宫牟足了劲儿逗她开心, 她也只是淡淡的, 经常一个人坐在西偏殿的窗下左右手互搏对弈。 谢令仪就坐在一旁安静练字, 日光透进来, 倒生出几分岁月静好。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她的字并非女儿家善习的簪花小楷, 细长□□, 走势凌厉, 写的是闲情逸致的词, 却透着杀气。 青雀打帘进来, 小声回禀:“勤政殿那边出事了。” 谢令仪挑眉, 将毛笔搁置笔架上, 浓墨坠在笔尖摇摇晃晃,“啪嗒”一声,落上宣纸, 如雪地平白多出的脏污, 格外醒目。 十五那晚,刘御女得了恩宠, 自那之后, 许是帝王食髓知味,放弃了满宫的明艳动人,偏爱上了清粥小菜。 宫中最坐不住了,莫过于关雎宫的颜妃, 同样出身低微,她原本最看不上这些低阶嫔妃,没料到对方月余时间连升两阶,虽是五品婕妤,却多出个“瑾”的封号。 “几位大人在勤政殿议政,君上去更衣,在偏殿…”青雀咬着唇,难以启齿道:“与颜妃…白日宣淫…” “几位大人听到声响去看,宋太师当场就昏了过去,几份奏折还垫在颜妃腰下,散了一地…” 谢令仪带着青雀、红绡往勤政殿方向赶,这次来的都是朝中老人,陆尚书坐在椅子上还算镇定,谢父和萧侍郎一文一武,平日里吵得不可开交,今日竟和谐的站在一处扼腕叹息。 最凄惨的要数宋太师,人虽醒了,指着段怀临“嗬嗬”直叫,瞪着牛眼,正被内侍拍背锤胸,险些喘不上气。 段怀临捂着脸,垂头丧气坐在龙椅上,他也不知怎的,或是许久未见,猛一碰上颜子衿,心头直发暖。 原本他还强撑着,叫颜子衿先回宫,哪知女人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又是如此肃重的朝政场所,女人形态已与寻常女子不同,他脑子“轰”地就炸了。 “君上偶感风寒,叫大人们关心了。” 谢令仪先行进殿,也不看坐在上方的帝王,示意万福赶人:“几位大人辛苦,天色已晚,还请……” “皇后娘娘!您僭越了!”陆琰中气十足站起,抢先发难:“君上无才无德,如今又白日宣淫,实难为皇室表率,臣等今日跪请,立太子,下《罪己诏》。” 他一开口,萧侍郎跟着起身,“先帝虽偏宠贵妃,却德才兼备,克己奉公,君上虽是先帝血脉,早些年到底少了开慧明智,如今五皇子尚小……” 他在殿中滔滔不绝,谢令仪双目微眯,不着痕迹地与谢父对视,又移开目光。 段怀临垂着头,手指藏在袖间紧握,自临政后,这些话他听得多了,说他德不配位,才疏学浅,可这还是头一次催促他立太子。 他正当而立之年,皇子年幼,若真如了这群老臣的意,这北襄可就不姓段了。 两位老臣慷慨激昂时,谢父站了出来,敛袖整衣,郑重道:“君上年轻,性情仁善,不如写下《罪己诏》,此事也就算了。” “嘿,你个老王八!”萧汝成调转枪头,抓住谢钧前襟:“老子最讨厌你们这些掉书袋子,谁不知道你们一肚子坏水!”他急得口水乱喷,顾不得再咬文嚼字:“如今政务怎么处置?老子手底下的大头兵连西北风都快喝不上了!” 他为军饷而来,城郊大营驻扎在上京城外三十里处,两万兵士吃不饱饭,盔甲都成了藤条编的织网,他这次就是来要钱的。 段怀临不敢反驳,他指望陆琰这个钱袋子,更用着萧汝成的护卫,两方都不敢得罪,这才叫谢钧出面,企图用三寸不烂之舌平衡两方。 可谢钧这个老滑头,一味地和稀泥,他倒是想以皇权牵制,又多了个宋太师,拿先帝遗诏压他,又手握打龙鞭,帝王无能可随时鞭挞。 段怀临梗着头,不肯立太子,也不肯与他们纠缠。趁着三位老臣在纠结是否立太子以安朝政时,宋太师终于缓过了劲,沉声道:“帝王无能,王后代之,共敌外患,稳固朝纲。” “不可!” 谢钧抢先跳出来反对,他上前两步,指着谢令仪道:“皇后娘娘终归是妇道人家,胸无点墨,怎可担起朝纲大任!” 萧汝成难得认同他,上前和谢父站在一处:“这不就是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嘛!”说罢还偷偷碰了碰一旁的谢钧,小声道:“没想到你这老儿还挺大公无私。” 谢父未应,垂首默默与他拉开距离,似是铁了心要做个一心为公的纯臣。 陆琰沉默多时,拱手道:“太师之言,不无道理,皇后亲政,代理朝政……”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还是要以君上主。”陆家如今有两个女儿在宫中,若是女人亲政,那他们陆家也有机会,这可比扶持新主划算得多。 眼瞅着陆尚书临时倒戈,萧汝成急得跳脚,三人各说各的理,在勤政殿吵成一团。 谢令仪跪在段怀临脚边,额头压在帝王的金履上,含泪哽咽道:“臣妾无能,不能为君上分忧,满朝文武,唯太师刚正不阿,请君上立太师为摄政王,共理朝政。” 龙涎香袅袅上扬,丝丝缕缕飘进鼻息,在体内生出盘根错杂的细枝,将帝王牢牢捆住,不得往生。 段怀临手指紧握,拇指上的扳指硌着关节,视线一一扫视过去,他们不相信他,想要扶持新君,或是摄政篡权,简直痴心妄想! 对上宋太师的眼睛,他下意识瑟缩着,打龙鞭甩在背上的痛感如影随形,他深吸了口气:“孤身体不适,这些时日的奏折,皇后先看看,若裁决不得,可向太师询问。” 这就一锤定音,先叫皇后在前面顶着怒火,他捂着头,哀声道:“快叫太医,快……” 万福此刻福至心灵,带着几名内侍冲上前,架着段怀临就跑,仿佛后面有人追杀似的。 “娘娘这出戏,当真精彩。”谢钧神情复杂望着她,又爱又恨,若谢令仪是个男子,定能光大谢家。 继后落后半步,对父亲的话不置可否,她要掌权,谢家定要跳到对立面反驳,若站在统一战线,才叫外戚干政。 谢钧与她唱反调,若是她失败,总能保全谢家上下,谢氏不做亏本的买卖。 “阿兄如今还没消息吗?是否要皇城司的人去查一查?” 谢钧摇头,皇城司在北襄各地设有暗桩,若是寻人倒轻而易举,但谢序是谢家嫡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将自己的弱点放置人前。 此刻听继后问起,他冷哼着:“你幼弟顽劣,多出去历练也好,你稳坐中宫,还是早日怀上嫡子,为你幼弟回来铺路。” 这方说着,就到了宫门口,谢钧抬脚踏出半步,叹息道:“仪儿,保重吧。” 谢令仪眼眶猛地一热,扶着宫门,看着父亲一步步远去了。 青雀换了身利落的内侍衣服,抱着个紫檀木盒跨过宫门,如一滴清水,毫不起眼融入宋氏马车,再无声息。 要说与宋氏渊源,还要提一提那位西市商人金算盘,他虽带着面具,却身染莲香,若不是寻常焚香,只有常居莲多的场所。上京五十里外有一座百亩莲庄,户主是当朝太师——宋峦。 听闻这位太师一生为政,终身未娶。 前些时日她与梁煜闲聊,说起西陵那位王后,叫宋小怜,她当时来了兴趣,叫人去查,当真查出些东西。 这些查到的信息当夜送到太师府中,宋太师要比她预计的来得早,这克己复礼的人端方了一辈子,终归败给一个“情”字。 家国仇恨哪比得上身家性命,宋峦虽对段怀临不满,但对北襄,却近乎顽固的忠诚。直到谢令仪许诺踏平西陵,宋太师终于松口,而金算盘这场西陵之行,怕是贴钱都要去的。 第29章 谢令仪心情不错,路过关雎宫时,还能听到里面的曲音缭绕,颜子衿爱听戏,关雎宫近日唱的是《绾青丝》,红颜未老恩先断,独倚熏笼到天明,她怕失宠,那就叫她再害怕点儿。 恐惧能激出勇气,叫她用点从前不敢的手段,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怀有龙裔,就是最大的依仗。 谢令仪脚步轻快,有宋太师支持,只需半年,她就能替代段怀临。颜子衿可要加把劲,千万别叫她失望啊。 宫墙夹道上的积雪化得七七八八,露出青石板上斑驳的如意纹,继后扶着红绡的手缓步而行,护甲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夹道两侧的杏树已抽了嫩芽,枝头高耸,颤巍巍长着几朵花苞。 她伸手折下一枝,花苞里竟藏着只翠绿的蜂鸟,扑棱着翅膀飞向碧空。红绡抿嘴轻笑:“娘娘瞧,连这小东西都知道春天来了。” 远处传来编钟声,是太庙在准备春祭大典。谢令仪走得慢,想起年节里,陶祭酒在雪地被豹子撕咬,人竟没了,可怜杜月徽年纪轻轻就守寡,等过了陶青祭奠大礼,她把杜月徽调入宫做个侍棋女官,陆绵绵说不定会好些。 这般想着,她嘴角带着笑,拐过月洞门,迎面撞见几个洒扫宫女,慌慌张张跪了一地。 谢令仪瞥见他们手中的金丝楠木扫帚,柄上缠着明黄丝带——是她宫中样式。只是,这里离凤寰宫尚有半条长街距离,她们为何会聚在此处打扫。 红绡上前指着她们质问:“你们几个,跑到这里躲懒,这是凤寰宫的地界吗!” 她掐着腰嚷起来,几个宫女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还未等她继续骂人,谢令仪握住她的手臂冷声道:“红绡,你看——” 红绡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凤寰宫上空冒出缕缕黑烟,似是着火了! 第28章 很长一段时间, 陆绵绵都沉浸在黑白世界里,外物都是假的,宠爱是假的, 谋划是假的,这宜春宫最假的, 是她这个陆家冒牌千金。 她生着与陆氏满门格格不入的眉眼——眉峰不似陆夫人惯常的柳叶弧度, 倒像西域贡来的孔雀翎, 尾端微微上挑, 挑起三分春色;瞳色更是古怪,日光下泛着琥珀光, 烛火里又沉淀成一方墨玉寒潭。 此等艳色, 生来就是要卖于帝王家。可这话, 没人敢在陆绵绵面前说, 她的美, 充满尖锐攻击, 是带刺的月季, 稍不留神,就扎的人鲜血直流。 她生得好,任性就成了娇纵, 不学无术这四个字, 放在陆家儿郎身上,要打断藤条几根, 可落在陆绵绵身上, 夜明珠是打雀儿的玩意儿,金丝楠木狼毫月余折了七支,陆琰高高举起的手碰上女儿沾了烟灰的脸,又灰溜溜落了下去。 她这张脸, 蛊惑的了所有见过她的人。十二岁之前的陆绵绵,掐着腰在陆府张牙舞爪,扬言这世上分两种人,一种喜欢她的人,一种没见过她的人。这句话,在十二岁那年,被打破了。 杜鹤鸣那老儿,是陆府为她请的第七位夫子,她最厌烦枯坐,上手烧了老头儿的《玄弈天鉴》。看着一堆人在下面鸡飞狗跳,她咬着唇笑不露齿。 是了,十二岁的陆绵绵,开始换牙,张嘴就漏风,美人就要时刻美着,她才不叫人看这笑话。 凭什么宝贵的东西,再珍贵,陆家也能为她寻来,这世道,就是为她陆绵绵而生的。 直到夜里,她带着小女使戏耍回来,路过夫子住的小院儿,看见一个姑娘,正对着烛光,一点点拼凑白日的棋谱。 身边的珍珠最有眼色,小声解释那是杜夫子的孙女,平时躲在厢房里不见人。 哦,那这人肯定因为她撕毁祖父的棋谱恼怒她喽?这可不行,世上的人,都得喜欢陆绵绵。 她大剌剌走过去,扬手将还未粘好的棋谱塞给珍珠,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唉,你这人怪可怜的,都不出来见人,以后跟着我,做我的人。” 那人呆坐着,似受了惊吓,抬眼间眼眶通红,像只红眼睛兔子,可怜巴巴的,也不做声,就抿着嘴往珍珠怀里看。 珍珠迟疑着:“姑娘,是个傻子。” 咦,傻子怎么配和陆家姑娘一起玩? 陆绵绵见对方不应,一把将她推到地上,粘好的棋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傻子也不喊,低头慢慢捡着,又重新开始粘。 陆小姑娘在小女使簇拥下走了,走过很远,那人还蹲在那里,真是个傻子。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似乎有尖锐的石子在反复磨砺,带着轻微刺痛,像有什么要挣扎而出。 很快,陆绵绵发现了新的玩具,杜老儿虽古板,但他家傻子,确实好玩儿,不管怎么捉弄,都不声不响,似个小哑巴,只是眼眶经常通红,简直就是个兔子精转世。 可兔子精不喜欢她,偶尔开口说话,是隔壁谢家四姑娘来串门儿的时候。两人坐在柳树下博弈,一白一黑,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指使小女使将糕点故意放在棋盘上,打断两人的你来我往,兔子精也只是温温柔柔挪去糕点,示意谢令仪继续。 陆绵绵躲在树后生闷气,用柳枝写下兔子精的名字——杜月徽,徽音凝夜月,素魄濯星河,这名字好,该给她,人也得是她的,怎么能总跟着谢家姑娘跑呢。 她用柳枝讲将描了一地的名字抽散,就听着头顶传来笑声,谢家姑娘饶有兴趣看着地上的字,对身侧的杜月徽笑弯了眼。 心中的隐秘被戳破,陆绵绵愤恨地将枝条扔在地上,一肘子将两人撞了个趔趄,气冲冲跑走了。 耳边是谢令仪幸灾乐祸的笑声:“嗳,杜夫子,她讨厌你,来我们谢府做先生吧。” 她立着耳朵,没听到杜月徽的回答,杜月徽敢讨厌她,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求着跟她玩吗? 杜老儿早被她气走了,留着孙女在陆府做陆绵绵第八位夫子,陆小姑娘躲在假山里,想等杜月徽经过时狠狠警告她一番,别想离开陆家。 杜夫子会忍到什么时候走,成了陆绵绵的心病,她厌烦旁人管束,又不愿杜月徽去谢府做夫子,就这么窝在假山里,没等到杜月徽,却等到一场夏日的暴雨。 假山石隙间渗着青苔腥气,她蜷在沁凉的太湖石空洞中,石榴裙裾浸透了雨水。惊雷劈开云层,阴沉的天亮了一瞬,陆绵绵绝望地发现,自己在假山爬的太高,下不去了。 暴雨砸在芭蕉叶上的声响盖住了陆府家仆的呼喊,陆绵绵将脸埋在湿透的广袖间,杜月徽送的一方青木手串硌在手心,她本来高兴了两天,又想起谢令仪手上也带了串相似的,似是松柏木,比她的更圆润芬芳。 这一想,心中的火焰越升越高,她气得双眼发红,抬手将手串扔进雨里,扔到一双兔子眼身上。 陆绵绵站在假山上手足无措,想认错又开不了口,眼睁睁看着杜月徽撑着伞走了。 “嗳,你——啊——” 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杜月徽返身回来,一双眸子更红了,手却老实将伞撑到她头顶,陆小姑娘娇气,淋不得雨。 陆绵绵只觉得委屈,她也没做什么坏事,杜月徽就是不肯和她玩儿,雨水顺着小姑娘的头发往下滴,她紧抓住杜月徽的衣服,将头埋进去嚎啕大哭,太讨厌了,简直太讨厌了! 从假山掉下来扭住脚的陆绵绵惊喜发现,杜月徽自己是只红眼睛兔子,却见不得她哭。她坐在地上,理直气壮朝杜月徽伸手,从假山到夫子小院不远的距离,热气从领口传递出来,烫得她一颤,摸到杜月徽脊背凸起的骨头,还有躲不开的兰花香。 杜夫子住的厢房里氤氲着兰香,陆绵绵浸在浴桶里,心满意足听着外面严以律己的杜夫子替她撒谎遮掩。 “陆姑娘醉心棋道,钻研入迷,一时忘了时间,请郎君、夫人放心。” 说过谎羞愧到面红耳赤的杜月徽进来,就看见陆绵绵裹着丝绸从浴桶出来,赤着脚,一步步将绒毯踏平,“夫子,这水比你暖和。” 陆小姑娘踩着木质地板,留下一串水淋淋的脚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心尖儿上,叫人晕头转向,胆战心惊。 她近乎贴着杜月徽,鼻子像小狗似的抽动了两下,琥珀般的眼珠直勾勾看着她,带着想将人拆吞入腹的灼热。 “夫子,谢令仪也有你送的手串吗?” “她碰你的手了?” “是这样吗?” 陆绵绵将自己的手塞入杜月徽掌心,十指交握纠缠,杜夫子的脸似火烧云,白糯中透着粉,蔓延到脖颈,通红一片。她别过脸,声音都是抖的。 她虽比陆眠眠年长两岁,高过半头的身子依旧被陆绵绵压的失去气势,羞恼间红了眼眶,摇着头:“没有。” “好乖。” 陆绵绵贴的更近了,奖赏似蹭了蹭她,潮湿的手抱上去,学着她几个哥哥在外的样子,嬉笑着:“夫子,跟了我吧。” 杜月徽双目大睁,浑身僵硬抵在门板上,耳边是陆绵绵恶魔般的低语:“以后是我的人,不许和谢令仪说话,不许送她东西,不许见她!” 第30章 她说个不停,趁缓神的间隙在杜月徽脸上亲了一口,“做我的人,就得这么办!” 杜月徽靠着门板哆哆嗦嗦,哪记得住小霸王这么多要求,陆绵绵自己说够了,喜滋滋爬到杜月徽床上睡了。 她就说嘛,这世上谁会不喜欢她陆绵绵,杜夫子出来找她,就是喜欢她。陆小姑娘躺在床上,双手捧着脸滚来滚去,谁叫她长这么美,既然杜月徽喜欢她,那就勉勉强强给她个机会吧。 这点儿高兴延续到第二日,父母告诉她,杜月徽已先行告辞,去旁人家授课了。 这上京,还有谁能比他们陆家有钱?陆绵绵带着小女使冲出去,谁敢聘请杜月徽她就花双倍去抢,这个人,只能是她的。 陆尚书官至高位,上京鲜少会为个夫子与他为敌,况且陆绵绵的奢靡传遍京都,让就让了。 直到京都再没人去聘请杜月徽,陆小姑娘将人堵在城门口,气势汹汹地质问,为什么躲着她,是她不够美吗? 杜月徽站直了身子,通红的兔子眼难得正色起来:“陆姑娘,怎样才能放过某?” 陆绵绵失魂落魄地回去,发疯似地跳入湖中,说是要找个什么东西。 那日,杜月徽说,只要找到青木手串就肯再回陆府授课,陆绵绵憋着口气,直将自己再次折腾病倒,一醒来,看着朝思暮想的人坐在床边,正给她用木头打磨棋子。 那副棋子跟随她入宫,棋在,她在。 她躲在凤寰宫里,像只蜗牛缩在壳中躲避现实,直到有人给了她一根手指。 指尖纹路她曾一一抚摸,以至于看到第一眼就知晓属于哪处,来人说:“陶青已死,陶杜氏伤痛欲绝,由夫家做主,为陶青殉情。” “陶大人是被豹子撕碎,为了叫他们夫妇般配,陶杜氏自请受醢刑,如今,尸骨无存。” 第29章 凤寰宫的焦木在冷风中劈啪作响, 陆绵绵站在宫门前,仰着头,颈线绷得笔直, 脆薄的皮下,能看到几根靛青血线。 身后传来声响, 她转过身, 看着继后步辇碾过余烬, 缓步而来, 当真是声势浩大。 她站在原地未动,快速眨着眼睛, 怎么也看不清, 这位一同长大的妹妹,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 长出满脸对权势的渴望。 谢令仪推开红绡的搀扶, 向陆绵绵靠近了几步。 “你是不是早知道陶青死了。” “是, 我想等陶青过了祭祀大礼, 再…” 继后的话被一声冷笑打断,“来不及了,她殉情了。” 陆绵绵歪着头, 圆润的眼睛弯了弯, 踢开脚边已经烧变形的鎏金香炉,炉灰里滚出半截金钗, 上面的玛瑙滚落下来, 火焰般的颜色,是入宫前陆绵绵给她亲手挑选的嫁妆,谢令仪叫工匠镶上去的。 那时,陆绵绵的礼盒里写:“凤翥麟翔, 岁慕天寒” 而今,她踩着一地灰烬,说得极慢:“你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她孤身回到陶家会有什么后果。” 在挚友的逼视中,谢令仪后退半步,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容不得她半分争辩。 “月徽不是你,她不会自救。” 她说着,眼泪先落下来,这次没人会掏出手帕为她擦拭,她大力抹了把脸,与谢令仪擦身而过:“谢四,你我此后,殊途永夜,参商不见。” 谢令仪被撞了个趔趄,目光瞥向正殿,那里火势绵延,浓烟四起,若她今日没去勤政殿,陆绵绵许是真要烧死她。 可陆绵绵不知道,正殿紫檀木妆奁里藏着一封女户路引,是早给杜月徽准备的,能助她脱离陶杜两家桎梏,本想瞒着她做个惊喜,如今却是弄巧成拙。 胸口被冷风吹得胀痛,在快要涨破时被银针轻巧戳破,细细密密的疼。谢令仪吸了吸鼻子,冷声对红绡吩咐:“去查查,今日有谁到访。” …… 勤政殿笙歌鼎沸,这方偏殿点了几盏蟠龙灯,烛火在夜风跳动,继后裹着玄狐裘缩在圈椅上,朱批游移如困兽。已是开春时节,偏殿窗缝儿依旧严丝合缝,吹不尽一丝冷风。 桌案头摆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来回热了三遍,此刻汤药表层凝着层黑膜,黏在碗边,发出令人作呕的苦腥。 子时更漏混着夜风传来,段怀临踏着四方步踱到偏殿,望着案头赤红朱批,笑容满面:“智者劳心,皇后辛苦。” 在看到奏折上写“平籴推行,萧氏阻之,引灾民暴动”,后面跟着朱红的“镇之”时,笑得更加开怀:“皇后果敢,孤自弗不如。” 谢令仪喘了几息,心知这是他故意激怒她,愤怒会失去理智,会错得更多,他既用她肃清朝堂,又叫她退无可退。 这些时日政务虽是她处置,能颁布推行的,只有针对世家的部分,前朝有易知秋等寒门子弟追着骂她牝鸡司晨,政事中她参照帝王心意打压世家,传出去也是皇后无德。过不了多久,这群臣子就会求着他重新执政。 段怀临闲坐高台,无论哪一路都是赢的。 他弯着腰,亲手将那碗冷掉的汤药端到她手边:“皇后,你我夫妻同心,你病着,孤心甚痛,该喝药了。” 谢令仪弯了弯眸子,仰头灌下,酸涩在口中肆散时,镇压兰陵萧氏的后面,附着皇城司的缀令散着幽光。 案上的朱批多是“杀之”、“镇之”,里面夹着开设女学,推考成法之策,也只是薄薄一页,段怀临快速翻过,并未多加注意。 他将奏折推到一边,大手放在谢令仪脸侧,烛光舔舐过他阴柔娟丽的脸,将那抹瑰丽分出光与暗两色疆域。“皇后,你帮了孤,该怎么赏你才好。” 谢令仪瞥过案头空着的药碗,指间陡然攥紧狼毫,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虚弱:“臣妾愿做君上的刀,只求世家倾覆之日,谢家能偏居一偶,做个不问世事的庄户。” “哈——谢家出了你这个好女儿,从龙之功,当倾国以报。” 谢令仪的头垂得更低了,剧痛叫她无法开口与帝王虚与委蛇,只能咬住唇咽下喉间呜咽。 段怀临如逗弄幼犬般拍了拍她的头,大笑着扬长而去,他正值春风得意,叫近日盛宠的陆贵妃在勤政殿跳起了绿腰舞。 陆绵绵重获恩宠,冰雪美人忽然热情似火,叫帝王惊喜万分,再不提什么血脉之事。 殿中笙箫之音飘了进来,隔着缝隙,谢令仪还是没看到陆绵绵,只看到了飞舞的裙角,绚烂飘散,正应着那句:“参商不见。” 初春夜里,寒气未散,十二盏琉璃宫灯在九曲回廊拖出细长的影,穿过月洞门,青雀快步迎上去,赤金镂空镶红宝护甲搭在手上,她顺势将藏在袖中的象牙牌呈上去,低声道:“娘娘,成了。” “好。” 谢令仪挥手,示意后面的内侍退去,带着青雀往寝殿方向走。 那日许多人都瞧见陆绵绵烧了凤寰宫,谢令仪却一口咬定是春日干燥起火,轻轻放下此事。她这个苦主不追究,段怀临不欲多管,叫她先去披香殿暂住,等凤寰宫修缮好再搬回去。 只是苦了庆阳,同元后一起搬到兆祥所,与四公主、五皇子住到一处,她又惦记着宫外那群灾民,开春后上午习字读书,下午去慈幼司授课,经常在宫门落锁前才赶得回来。 途经凤寰宫废墟时,她突然驻足,目光落在焦木环绕的宫殿前,神色凝重。 “娘娘,梁指挥使今夜宫中巡视,似是心情郁结。” 青雀犹豫着,视线凝在象牙牌上打转,谢令仪心知,定是梁煜拦人盘问住了,她揉着额角,声音中灌满疲惫:“实话实说即可,与金算盘的约定,他也知晓。” “是…是指挥使说,娘娘指使金算盘,是他的福分,送什么牌子倒像是私相授受……” “嘶…他惯小气,别理他。” 袖袋里的物什硌着手臂,凝聚着上京半数黄金藏量,金算盘为了西陵之行,托付她全副身家,她自然要护着人安全,皇城司的人将一路护送他至回来。 残烛在青铜雁鱼灯里爆开灯花,梁煜两指捏着素纱帕子迎光细看。帕角银线牡丹浸了沉水香,此刻正缠着他腕间新愈的刀疤,像条吐信的蛇。 谢令仪推门而入时,就看到他将布料蒙在脸上深吸,喉结滚动如吞刃,“酥酥的帕子…也这么勾人。” 青雀匆忙低头后退,将门紧紧关闭,遮住殿内旖旎。 谢令仪绕过他坐在绣凳上,端起桌上剩余的半盏茶沾了沾唇,才道:“你竟还能回来,明日需你去兰陵镇守,接管兰陵粮仓,京都大营主帅,怕是要换人了。” 梁煜不满地在她腮边咬了一口,泄愤道:“你是真要将我当驴马用,从太原到青州,这些时日我都没睡过整觉。” 谢令仪斜睨了他一眼,对此不置一词,他倒是惯会得好卖乖,虽做着脏活,可清算期间,多的是好处可寻。 她在宫中都有耳闻,梁指挥使如今所到之处,地方鼎力相迎,光是他近两月往宫中进贡的美人,都有十数位,叫昭贵妃气红了眼。 第31章 “兰陵多山,恐有匪患,你莫轻敌。” 残烛将熄未熄,梁煜屈膝蹲在谢令仪凤座扶手上,硝烟浸透的牛皮护腕蹭过她中衣领口,三日前在青州被劈开的额角还渗着血丝,混着酒气滴在她锁骨凹陷处,像团将凝未凝的朱砂。 “酥酥惯会口头关心。”他半真半假抱怨着,用犬齿叼开她襟前玉扣,喉间滚出砂砾般的笑,将滚烫的唇印了上去。 呼吸纠缠错乱,他想起在青州时,副将领口露出的平安符,彼时青州守卫奋起抵抗,那枚平安符中包裹的铜钱替他挡下飞矢,他兴奋地说,那是他娘子一步一跪求的,灵验得紧。 原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偏偏叫他上了心,似乎谢令仪还未送过他什么,这样狠毒的女人,也会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吗? 他倏尔睁开眼,看着她平静淡然的脸,哪怕是情潮汹涌时,也不过微微皱眉,眼睫都不曾颤动几分。 他看得莫名燃起股怒火,又狠狠撞了几下,噬住她颈间白肉,含糊不清道:“从兰陵回来,给我做个平安符,我才信你这关心。” 谢令仪伸出藕臂,如一朵被春雨浇灌的桔梗,花瓣在雨中摇摇晃晃,落下几朵水珠。 “等你回来吧。” 她断断续续说着,对梁煜的粗暴格外偏袒包容,勤政殿那碗冷掉的汤药此刻在腹中翻江倒海,剧痛连接脉络在体内撕扯,她张口咬在男人肩膀,留下一道血印。 “庆阳年纪小,却是中宫嫡出,若大计不顺,扶持庆阳,可保安稳。” 梁煜紧抱着她,铁臂箍住她的腰,在她耳边悄声道:“我还指望你给我生个,养旁人的孩子做什么。” 背后一阵湿热,他笑着松开她,登时变了脸色,谢令仪软成一团缩在他怀里,早已脸色青白,气息微弱。 第30章 鲛绡帐浸着艾草苦气, 披香殿内撤了熏香,艾草苦丝丝缕缕缠在殿中,像是厚厚的蚕茧将整个宫殿包裹住, 叫人喘不上气来。 谢令仪倚在缠枝莲纹引枕上,唇色苍白, 卸去护甲的甲盖间透着青紫。吴太医指尖搭在素纱中衣外, 金丝脉枕压着的那截手腕, 隐约可见陆绵绵焚宫时烫出的月牙疤。 “娘娘这是积劳成疾。" 吴跃收回手, 袖口扫过药箱,从里掏出个已拟好的方子, “太医署会每日送药, 但是药三分毒, 还是食补为上。” 他将手中方子递给青雀, 垂首看着自己袖口, 恭恭敬敬道:“烦请青雀姑娘按这个方子日日为娘娘进补, 慢慢将养着也就是了。” 庆阳突然按住欲言的青雀, 指头藏在袖子里扭成一团:“吴太医师从何人,这开的食补方,怎比本草纲目还厚。” 她在青雀前伸手接过那叠宣纸, 捏在手里随意翻了翻, 漫不经心道:“本宫听说,食物、药材, 相生相克, 不知吴太医的方子,可有避开此道。” 小姑娘站在继后床前,学着谢令仪教习的法子以权压人,硬生生逼得吴跃两股战战, 冷汗直流。 “不敢…不敢…” 庆阳捏着方子,并不将吴跃的惧怕放在心上,在人低头的瞬间从怀里摸出个匕首,放在眼前比划观望。 “吴太医,本宫这枚金错刀,为匈奴王庭所供,取自天山玄铁,说是吹毛立断。” “此等神兵锋利,还未开刃,本宫想着,若是以人血浇灌,方不负此刀威名。吴太医认为呢?” “扑通”一声,吴跃当头跪倒,颤声求饶道:“公主饶命,娘娘的病,臣等奉命,只能是操劳,再无其它。” “奉命?!” 庆阳惊呼着,又上前几步:“奉谁的命?!” 吴跃浑身软成个面条,只肯摇头,哪还敢多说其它。 “庆阳…叫他走…”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青雀忙呈上温水喂进继后嘴里,吴跃得了机会慌忙背着药箱跑走,庆阳顾不得追他,接过青雀手中杯子,又往谢令仪腰后垫了个软枕,好叫她躺得更舒服些。 “好好去设立慈幼司,怎还特意跑过来。” 继后嗔怪地看着她,又扫了眼青雀,还未张口,庆阳挡到青雀身前:“母后怪不得旁人,是儿想念母后。” 她一只手上还吊着绷带,另一只手将谢令仪额前碎发折到耳后,声音中带着颤抖:“母后,这根本不是操劳过度,儿怀疑,是……” “嘘——” 谢令仪在嘴边竖起食指,平静地看着她:“庆阳,若你做君王,可能容忍卧侧之榻有他人酣睡?” 庆阳指尖紧扣住杯子,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么多事实摆在眼前,父皇舍弃了她亲生母亲,为了朝政再舍弃一个皇后也没什么稀奇。况且就连她这个亲生女儿受了委屈,不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要是江山稳固,他大概什么都能舍弃。 “本宫还有时间,但是,庆阳,你得快点成长,母后帮不得你多久。” 谢令仪声音平静,卸去凌厉的妆容后,脸上只留下残余的灰白。 庆阳咬着唇,眼眶蓄积泪水,扑到她怀里抽噎,“母后,我不行…” “傻孩子,又不是生离死别,世家未清,他暂时不敢杀我。” 谢令仪摸着小姑娘的发髻,一时哭笑不得,这毒莫名来势汹汹,段怀临等着用她,绝不敢此时翻脸。 她从没准备将这些事瞒着,庆阳不是普通孩子,既然长在宫中,就要习惯这些,她养不了娇弱的孩子。至少,小姑娘得学会自保。 “慈幼司是第一步,你要握紧民意,有更大的价值,才配同你父皇说公平二字。” 说了一起子话,谢令仪出了身虚汗,脸色越发灰败,声音越来越小,又睡了过去。 庆阳既想陪着她,更有政务在身,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哭着走了。 等青雀送人回来,看到继后披着衣服坐在床榻,正把玩着手中的象牙牌。 “娘娘对公主,有些过于狠心。” 青雀拧干丝帕,铜盆里映出谢令仪的侧脸,正神色郁郁看着指甲,青黑纹理正缓慢退散,露出圆润的肉粉色。 “狠心?”谢令仪睨了她一眼,将象牙牌放在枕下:“不过试她心性,若心智软弱,本宫不在,总要有人走下去。” 青雀抿着嘴不再说话,用棉布蘸了玫瑰汁子在继后手上擦拭,谢令仪虽平日里对他们松懈,这些关键事上却不容人置喙。 那吴跃,本是谢家插在太医署的暗线,今日在庆阳面前走个过场,不外乎试探庆阳的忠心,若小姑娘心性软弱,听信了旁人的话,此后大计,庆阳只能做个傀儡。 眼下虽叫小姑娘伤心一回,却也叫主子稍稍放心,青雀相通此处,顿时松了口气,连带着动作都轻快不少。 她这一反应,皆被谢令仪看在眼里,青雀沉默寡言,却重情义,这些年陪她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总像个影子似得跟在身后,极少提出自己的想法,定是对庆阳心中喜爱,才肯破例劝说。 “青雀,女子重情,本是常事,只是庆阳身世特殊,我与他父亲,终有鱼死网破之日,叫她早做抉择也好。” 青雀点头,不再多言,又说起那天她吐血后,梁煜漏夜回府,匆忙掳走几名医师入宫,第二日却依旧奉命讨伐兰陵之事。 “梁煜送的雪莲膏,可经吴跃验过?” “有的,吴太医说里面都是解毒的圣物,梁指挥使尚可托付。” 谢令仪叹了口气,舀起半勺冷透的药汁,冰裂纹碗沿映出唇角残血:“真心转瞬即逝,不过这片刻是真的罢了。” 她抿了半勺雪莲膏,将药盒推回去,“收起来吧,本宫不能好得这么快,还得叫病重的消息放出去。” …… 咸福宫东暖阁的湘妃帘半卷着,陆绵绵斜倚在青玉簟席上,鸦长的睫毛半垂着出神,八宝缠丝护甲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缠枝香炉。 瑾婕妤捧着越窑秘色瓷盏的手顿了顿,茶汤映出窗外新移栽的西府海棠,许是看出她兴致不高,主动挑起话头:“昨儿尚宫局送来的雨丝锦,姐姐可要分些做春衫?” 陆绵绵扫过她手中绣绷上的锦鲤戏莲,鱼眼处银线暗绣的“安”字在日头下若隐若现,不禁笑道:“我不喜这些料子,你拿去给康安做个荷包剪着玩罢。” “康安那混小子,哪里用得了这么昂贵的料子,不如妹妹替姐姐缝制个鸳鸯戏水的荷包,好叫姐姐拿着送给君上,已解相思之苦。” “不过几日未见,本宫看,倒是你想得紧。”陆绵绵抛给她个橘子,目光掠过殿外,柳丝轻拂,海棠盛开,正是春日好景。 她叹了口气,故作轻松道:“如此美景,适宜带着康安放风筝。” “嘘,姐姐慎言!” 瑾婕妤左右望了望,又提步将门虚掩着,回身悄声道:“中宫病重,如今君上下旨,六宫禁止喧闹,这关键头上,姐姐可别碰这钉子。” “呵,不过一个广平来的土包子,也就一时得意罢了。” 第32章 瑾婕妤绞着帕子的手背青筋凸起,鬓边累丝步摇簌簌乱颤,像只被掐住翅膀的雀儿,怯怯开口:“那位自然比不得姐姐仪态万千。” 她小心翼翼瞥了眼上位,见女人嘴角含笑,并未对她说的话有所不满,又趁热打铁道:“姐姐如今身在高位,宫中也只有昭贵妃能与您相比,况且姐姐貌美在昭贵妃之上,等中宫病逝,怕是姐姐要高升了。” “那就承你吉言了。” 陆绵绵软在榻上,神色倦怠:“梁清婉虽一直想将康安养在她那儿,可你毕竟是本宫宫里人,她争不得,且放心吧。” “多谢姐姐,多谢姐姐!” 瑾婕妤放下橘子 ,起身告退:“贵妃姐姐您先歇息,妹妹去盯着小厨房,将乳酪红豆卷蒸上,姐姐醒来就能吃。” 陆绵绵浑不在意地摆手:“有心了。” 她盖着条夹被软在贵妃榻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珍珠悄声进来,准备将茶盏收回,一只手摁住了托盘,榻上的人蒙在被中,声音发闷:“那边如何了?” 毕竟是打小跟着的主子,珍珠不等细想就开口:“皇后娘娘病重,汤药没断过,青雀姑娘往太医署跑了几回,说是寻一味百年野参,太医署没这味药材,正托人往宫外寻呢。” “低声些!本宫又不是听不见!” 夹被中的人闷得脸色发红,浅棕色瞳孔瞪得极圆,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儿,忿忿道:“一国之母穷得连参都吃不得,丢人!” 她抱着手臂,腕间的翡翠镯子碰撞着叮当作响:“咱们库房还有几只被鼠咬坏的烂参,你拿去丢了。” 珍珠抿着嘴笑,将茶托抱在怀里应和着:“是是,奴一定丢在披香殿附近,好叫宫里人看看,咱们咸福宫有得是山珍宝贝!” “滚吧!”陆绵绵臊得满脸通红,又埋在夹被中滚了两圈,补上两句:“还有东阿阿胶和血燕,趁天黑再扔,可别叫什么阿猫阿狗捡了去!” 第31章 因着继后病重, 宋太师避嫌退让,朝政大权再一次回到帝王身上。段怀临执政后,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 这些时日泡在前朝,对后宫极为冷落。 一入夜, 东西六宫便紧闭宫门, 偌大的宫殿像是沉寂在深夜中的野兽, 匍匐藏匿, 等待新一轮厮杀。众妃寂寞,没了帝王那点儿温存, 竟出现了难得的和谐之象, 连平日里拌嘴斗气都少了许多。 除却段怀临下令约束各宫之外, 也因中宫病重, 传闻已是下不得床, 这个时候, 自然要安分守己, 熬死了那位,说不定新一任皇后就上去了。 冷月如钩,斜照上朱墙碧瓦, 洒下一片斑驳光影。 陆姣姣裹着件雪丝绫锦斗篷, 带着兜帽,如一抹白色影子, 穿行在宫道中。过了九曲回廊, 她站定身子,身旁的侍女流萤上前叩门。 披香殿本是空着,继后暂住之后,内务司派人稍作收拾, 只是看着门口摆放的枯萎的海棠花埔,不免叫人心生揣测,住在这里的人日子怕是过得艰难。 殿门半开,陆姣姣拿过侍女手中的食盒踏入殿中,打眼扫过,帐幔抽丝,茶水小桌掉了漆,继后半倚在榻上,见她来了,露出个苍白的微笑。 来不及细看,女人快步上前,一双薄雾柳叶眉微皱,声音中夹带的愤懑和震惊拿捏的恰到好处:“皇后娘娘受苦了,臣妾来迟了,本该早些侍奉中宫……” 谢令仪摆摆手,扶着青雀的手坐正身子,打断她的话:“无妨,本宫身子坏了,免得给你们过了病气…” 她说得艰难,短短几句就费尽了力气,喝了半盏茶才又缓过来,不过几息,鬓发尽湿,已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陆姣姣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近了几分,接过青雀手中的茶盏亲自侍奉。 “臣妾入宫晚,不敢攀附皇恩,哪里知道娘娘如此平易近人,倒像臣妾家中的姐姐。” 说道此处,她自觉失言,又紧跟着找补:“是臣妾养母家的,性情温善,臣妾入宫后极想念她,见到娘娘,恍然如见故人,心觉亲近,娘娘莫怪。” 谢令仪抿了抿嘴,顺着她的话道:“看来你养父母对你教养极好,养出的女儿娴静温雅,确实与君上予你的封号相配。” 陆姣姣顿住,双颊绯红,似是有羞怯之意,流萤此时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碗碟呈上,上前回禀道:“娘娘,这是娴妃娘娘为您熬制的雪蛤燕窝粥,最是滋阴补气,特拿来请您品尝。” 谢令仪眼风扫过,青雀接得及时,上前回道:“多谢娴妃娘娘好意,只是皇后娘娘如今病重,太医交代了要少食,恐怕辜负了娴妃娘娘美意。” 话已至此,再看继后含笑点头,对她指尖的燎泡视若无睹,陆姣姣只能咬牙陪笑。 “臣妾比不得绵姐姐,与皇后娘娘有青梅之宜,只是入宫前,家父交代,谢、陆俩家曾有比邻之睦,臣妾自然为娘娘马首是鞍。” “如今君上要除萧氏,臣妾与家父惶恐,总觉唇亡齿寒,听说,萧家六姑娘萧云寄,也曾是娘娘闺中密友。” 这话提起倒是远了,陆姣姣回京的晚,只知道早些年继后与萧家姑娘有交情,却不知道两人后来不相往来之事。 “恩情旧宜,挡不住皇恩圣令,这天下,本就姓段,本宫也无能为力。” 谢令仪自嘲笑着,青丝散落两侧,面颊惨白,疲惫地揉着眉心:“如今你也瞧见了,本宫自身难保,也护不得旁人。” 继后不接话,陆姣姣顺着她推诿之言又闲聊了几句,才起身告辞。 流萤跟在她身侧小声嘀咕:“家主还想联合谢家在朝中施压,眼下谢家却不管不顾,这可如何是好?” “嘘——” 陆姣姣倏然顿住脚步,拉住流萤躲在墙角,看着夜色中,一道身影背着个大包在披香殿前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检查一番,扔下包袱就跑。 “似乎……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珍珠…” “哦?姐姐不是同皇后分道扬镳,这是——” 陆姣姣翻了翻包袱里的东西,冷笑着吩咐:“将这些东西沉进御湖。” 更漏响了几声,烛泪在鎏金缠枝灯台上堆成山峦,披香殿内的宫女婆子见谢令仪是个好性儿,松懈躲懒,早不知去了何处,红绡趁着人少,端着铜盆轻手轻脚踏入殿中。 谢令仪找了根绸带绑住头发,正同青雀抱怨:“每日演这劳什子病人,倒比真生病了还要累。” 红绡走近骂骂咧咧接口:“奴最讨厌这些人上门,一水儿虚情假意,娴妃也是个没脸没皮的,明知咱们不欢迎,还偏要往跟前凑!他们陆家一个商户起家,如今倒同咱们家论起兄弟来了。” 谢令仪正用帕子搓掉脸上的粉渍,闻言顿住,柔淡的眉眼顷刻颦起,嘴角抿紧,定定望了过去。 红绡越骂越起劲,察觉到继后目光,声音倏地止住,方扬起抹笑容,被当头斥道:“出去野几天,越发刁钻了。” 青雀瞥了眼主位,见谢令仪满面寒霜,心知主子心里攒了气,又恼红绡口无遮拦,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出口也只是求情:“娘娘,许是事出有因,且听红绡解释吧。” 谢令仪垂眸,斜倚在榻上,周身笼着一层沉沉的暮霭,犹如一尊不怒自威的神像。 红绡登时急出了几滴冷汗,慌忙跟着辩白:“娘娘交代奴的事,奴查出来了,那日瑾婕妤带着五皇子来跟娘娘请安,顺便瞧瞧庆阳公主的伤势,没碰上人,就在偏殿与陆贵妃闲话了几句。” “是碰巧来的?” “奴以为不是,既然想叫贵妃知晓外面的消息,定是有人往宫里传递消息,奴怕打草惊蛇,叫照夜偷了内务司记档,并未发现异常。只是听内务司的太监闲话,瑾婕妤闺名刘青慈,入宫那年,家乡发了洪灾,冲走了好几位选秀女子,只有瑾婕妤是个福大的。” “她家乡是?” “冀州梅阳县。” 谢令仪沉吟片刻,思绪放空,倒想起库房里有件小赤麻衣,也是冀州特产。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又问道:“你见到照夜,可曾留意易知秋的动向?” 红绡摇头:“易大人甚少在慈幼司,主要去组建劳力种植良田,建造屋舍,听说他到灾区后性情大变,这些时日常与朝中大人们饮酒作乐。” 易知秋已过而立之年,不似少年人心性不坚,且此人清高孤傲,竟会同世家那些老狐狸同流合污? 谢令仪舒展的眉再次蹙紧,双目失神,落到空出,手指无意识揪着身侧锦被,轻柔的缎子在她指尖揉成一团。 青雀、红绡两人皆不敢出声打扰,一时间殿内静谧无声,烛火明明灭灭跳跃,“噼啪”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罢了,安置吧。” 谢令仪蓦然出声,在两人退出殿外前又补上了句:“这些时日出宫叫青雀去,你留在宫中抄佛经静静心。” 红绡低声应了,一夜好眠。 …… 第33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朗朗读书声伴随春时朝阳从草窗飘出,庆阳握着书卷,正带着她的小童子军读千字文。 慈幼司虽暂由庆阳接管,却也正经在朝中挂职,上下分十方官职,设司正、主事、教习、护工、司书等各个职务,虽职位空缺没有可用人才,可眼下正逢科考在即,选拔人才后,这里也会逐步运转起来。 庆阳年纪不大,能教的也只有所学部分,对于及笄后女子的教习,譬如刺绣、棋艺就两眼一抹黑了,幸而有照夜在此处镇守,搜罗了几位有才学的女子,补上了教习空缺。 这方年岁小的跟着庆阳识字,后面还有几个学棋、读书,由新到的夫子穆眠教授,若有想强身健体的,还可寻照夜这个临时的武夫子。 演武场上,旌旗猎猎作响,日光洒下,映照出一片肃杀。 照夜使一柄宽口短刃,着玄色窄袖劲装,身姿挺拔,在中央站定,微微闭眸,似凝聚心神。 蓦然,她双眼睁开,寒芒闪过,短刃出鞘,在她手间翻飞,刀型宽厚,却极灵活,似灵蛇出洞,狠辣刺出,又似疾风骤雨,劈砍、撩拨间隐有风雷之声。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似一只玄色蝴蝶,在刀光剑影间扑朔翻飞。 全场寂静了一瞬,紧接着,台下叫好声响成一片,更有胆大的姑娘,往台上扔鲜花、荷包的,照夜头一次碰上这种情况,没在演武时伤着,差点没从姑娘们的热情中爬出来。 慈幼司开创以来,讲究有教无类,只要想学,就可以报名。这些逃难来的女子,对诗书兴趣了了,却围着照夜问个不停。 “嗳,我要有这身功夫,我那狗屁夫君也不敢打我了…” “是啊,要是我如夫子一般强壮,我的女儿也不会被抢走卖掉…” “我学得好了,就能保护阿娘、姐姐了!” 人群中一个小萝卜丁挥舞着拳头,挤到前面,抓住照夜的手:“夫子,我要学!” 姑娘们围着照夜叽叽喳喳,对比一旁的棋艺课空前热闹,人群外,新到的穆眠夫子抱着黑白两盒棋子,也正朝演武场张望。 一双琥珀色细长眼直勾勾盯了过来,照夜拨开人群,朝穆眠走近:“夫人,有兴趣练武吗?” 第32章 慈幼司多种柳树, 一路走来,杨柳依依,柳絮翻飞。 教习间有偏房, 供给夫子们居住,穆眠同照夜一道回来, 揉捏着脸颊, 皱着鼻子道:"阿夜, 我力气小, 学不得武。" “夫人想学,就可以。” 一进门, 穆眠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 露出张温婉恬静的面孔, 青丝低挽, 素白的罗裙松松裹住身躯, 熟稔地将面具泡入清水中, 才开口道:“你不是说, 练武年纪越小根骨越好,我…” “夫人可以。” 照夜依旧惜字如金,跟在人身后打转, 偏房狭小, 穆眠猛一转身,两人撞个正着, 她哼了一声, 捂着额头,朝照夜浅笑:“都说了不用叫我夫人,喊我杜…” 说到此处,女人倏然住口, 想起已逝的身份,又改口道:“不如你随她们叫我夫子…” 春日透进来,将女子脸颊照得近乎透明,浅淡的绒毛成了金色,柔柔浮动,正是已故的杜月徽无疑。 照夜揉了揉胸口,目光落盯着脚尖,狭长的眼睛耷着,杜月徽恍惚看到只黑色小犬,丧气地垂着头,可怜极了。 这些时日由照夜陪着,从假死到捏造新身份,种种相处,两人情谊渐深,特别是知晓照夜来自暗卫营,虽未细说内里,杜月徽先心软下来,剥了颗松子糖塞进人嘴里,适时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笑眯眯道:“好了,你爱叫什么就叫吧,我没有责怪你呢。” 照夜甩了甩头,不再言语,动作麻利地将房间归置整理,若杜月徽看过去,一定能看到小暗卫红透的耳尖。 “照夜在这里吗?” 门外传来声响,庆阳听到动静先跑进来,一头扎进青雀怀里:“青雀姐姐,你是来看我的吧!” 小姑娘过了春日,抽条般长了半寸,如今已到青雀肩膀,大大咧咧从她手中提过食盒:“都带了什么好吃的,快叫我瞧瞧。” 青雀每次出宫都带着大包小包零嘴,谢家崇尚饮食端方,禁贪图口腹之欲,庆阳偶然在上书房看到四公主、五皇子手里的零嘴儿,回去路上都会闷闷不乐一阵儿。 时间长了,青雀揣摩出了规律,私下偷偷给她做着吃,前些时日换红绡出来,小姑娘馋坏了,又不敢明说,青雀估摸着时间,趁着出宫带了大量口粮。 “娘娘身子渐好,心中记挂,又带了几本书给你,可做教辅。” 庆阳点头,从怀里抠出个潦草方子:“青雀姐姐,我在宫外碰上赤脚大夫,拟了几个解毒方子,你先找太医署问问,看能不能用。” 照夜进门奔着桌子上的糖饼果子而来,仗着手长脚长捞起两包,又从一堆零嘴里摸出两个茱萸豚肉饼。 “嗳,照夜你拿错了,那个是辣子口味,你吃不得,我特意给你做的茯苓糕,这个口味清甜,吃了也不会牙疼。” 青雀说着,从照夜手中拿回那两个茱萸饼,将茯苓糕塞回她手里,倒不是青雀小气,是照夜实在吃不得辣,有次在宫中偶然吃了道胡椒醋鲜虾,那道菜本是以胡椒、老醋调味,酸麻为君,鲜辣为辅,饶是青雀只放了点茱萸干皮,仍叫照夜狂喝了一大缸水,瘦弱的身躯加上庞大的肚子,吓坏一众人。 照夜双手捧着满怀的甜口零嘴儿,眼巴巴往庆阳手边瞅,呆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 庆阳嘴巴占着,扬了扬下巴,含糊不清道:“那些是给教习员带的…” 照夜扫了眼,都是些酸甜口儿,她瞟着青雀手中的茱萸饼,伸出一个小包递过去,期期艾艾道:“给你换。” “什么换呀!”庆阳费力咽下口中点心,伸出沾着油花的手对着照夜点了点:“你忘了上次就吃了一颗花椒糖,抱着冰鉴躺了半日?” 照夜盯着豚肉上的茱萸皮,赤红色映在琥珀瞳孔间,像撮儿细碎的火苗。 “就要豚饼!”她突然拔高声线,将放着茯苓糕的油纸包放回桌上,麻辣的滋味犹在舌尖,犹想起有人嘟囔着膳堂的饭菜没有滋味,要是有个油泼辣子就好了。 “好好,给你豚饼。” 青雀好脾气地将油饼连同茯苓糕一块塞给她,收回手时顺便捏了捏她消瘦的双颊:“啧啧,看把孩子饿的,又瘦成皮包骨了。” 她的声音似浸在溪水中的鹅卵石,温热圆润落在耳中,听得人骨头发懒,只想腻在这方温暖里假寐安眠。 照夜呆在原地任她作乱,听到说自己瘦了的时候,声音放低,自残形愧道:“我有好好吃饭的!” 初到宫中时,她如枚影子隐在继后身侧,开始几日除非有事,非必要谢令仪不会单独召她,照夜没了主子吩咐,只能暗处潜伏,就这么饿了几日,从梁上掉下来,谢令仪这才知晓,主子不开口,暗卫是不敢私自吃饭的。 这就从那时,谢令仪定下了规矩,要求照夜每顿不落跟着青雀吃饭,为此还特意从内务司抬回来杆大秤,对她下了命令不能这么瘦下去。 青雀抿着嘴偷笑:“晓得啦,不会和娘娘说的,你放心。” 许是听出了话语中的揶揄之意,照夜扁了扁嘴,抱着零嘴儿往外走了。 庆阳叼着糯米糕,小心扫了眼青雀,未曾见到伤心之意,她稍稍放心,又想起上次出宫时,继后病得下不了床的场景,含在口中的糯米糕也没了滋味。 “青雀姐姐,你未匡我罢?母后身子真渐好了?” 青雀想起临出宫前继后托付,捏了捏小姑娘的发髻,将房间内杂乱归置起来,桌上散落几本书籍,上面批注密密麻麻,可见主人用心。 “娘娘生病前,主张推行书院考成法,每旬对各大书院进行考评测试,分低者书籍没收,以充他用。” 读书明智,知礼,是男人的权利,平常人家供给个秀才公尚且艰难,竹简是属于世家的特权。 京中现下共有十所书院,求学者多是世家子弟,寒门学子不过十之二三,通过考成法激其斗志,筛掉不学无术者,通过没收书籍的方式,挤压世家子弟求学之路,以达到压制世家的效果。 这是谢令仪执政时期推行的,既然慈幼司亦有授课,按理也应参与到每旬考成之中。 “如今排名第十的是鹿鸣书院,若慈幼司能在笔试中赢过它,以后学子至仕也方便些。” 庆阳点头,掰着指头数:“我这里学生大多年幼,只是开蒙,倒是穆夫子的棋艺课上有几个才思敏捷可堪一用……” 絮絮低语从木窗缝隙间飘出,王祈宁蜷缩在窗下,手里捏着枚苏绣荷包,巨大的芭蕉叶从头顶倾斜而下,她的脸藏在阴影中,像是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一道模糊的轮廓。 日光从枝叶间透出,她捂住眼睛,想起年幼时,她也曾如庆阳一般,与闺中姐妹谈史论今,被女学夫子赞为贵女榜首,可不知何时,摆在她面前的,是《女戒》中的温良恭俭、柔嘉维则。 第34章 族人父母将书架上的《战国策》视为洪水猛兽,将她锁在名为温顺的阁楼里待嫁,可十岁时,她脱口而出“合纵连横”时,父亲抚掌大笑,说:“阿宁若为男子,当拜相封侯!” 髻间钗环碰撞,望着指尖丹蔻,那双含情目陡然睁大,她记起来,母亲用簪子挑开一抹桃红,用白矾纱布在指甲上包裹,告诉她:“女子再通文墨也比不上媚悦男子的胭脂。” 庆阳的声音从窗缝里断断续续传来,如今,她的女儿读着书,却要去属于男人的战场上博个前程。 柳上黄鹂鸣叫,女人长睫轻颤,缓缓落下滴泪,腰间的和田玉禁步硌着胸口,她摸索着攥紧珠链,“咔嗒”玉琚崩裂,珠子滚落碾入尘土的样子与她此时处境何其相似。 那时,谢家姑娘站在宫门外,对她女儿说:“明珠蒙尘,当血洗之。” 她笑出了满脸的泪,好一个,当血洗之。 青雀捧着木匣从偏房出来,发间银簪在暮色中一闪而过。 “姑娘留步。” 青雀回头,王祈宁已走到她影子里,裙裾在穿堂风里缠起,又后退平缓。她从袖子摸出那枚苏绣荷包,云纹并非寻常祥云柔婉走样,丝缕缠绕像是破天野火撕开天幕,熊熊烈烈仿佛要燃尽一切。 “劳烦送给谢后,就说,宗正寺那句话,我应了。” 青雀垂眸接下物什,那日她与谢令仪一道去的孤寺,自是知晓王祈宁的意思。 夜风熏入眼帘,王祈宁提着盏素纱灯笼,踏过瓦当,看到庆阳赤足站在屋顶脊兽前,目光落在勤政殿方向,百丈外,那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母后,看那颗紫微星——”庆阳指着北方,披帛下缠绕绷带的手臂肌肉紧绷,不似其它贵女,身姿轻盈,如弱柳扶风般摇曳生姿。 这是她的女儿,恣意生长如沙漠白杨,而不是某个男人的掌心宠,金屋娇。 “今日我去钦天监,袁知命那老贼,说五皇弟是天定紫微星,我却不这么认为。” 小姑娘站起身,青丝如泼墨锦缎散在身前,眼睛亮得惊人:“四方星宿各凭本事,若紫微星是未来帝星,未必不能是我。” 王祈宁心头发热,料想起前半生,王家将身家性命托付帝王,落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后半生怎么活,她想自己做主。 第33章 阳春三月, 梁煜率两千兵戌南下兰陵,正是铁骑踏破明月夜,寒刀斩断故园春, 不过两旬,萧氏百年望族竟成瓦砾, 连带这萧府门前的汉白玉石狮子, 生生被血污浸成了赭色。 捷报传回上京, 褒贬不一, 有赞他铁血丹心,也有骂他杀戮过盛, 镇压萧氏虽办得不错, 段怀临倒不能大力赏赐, 唯恐叫其他世家心寒。 四月初八, 御苑里杨柳垂金, 芍药吐艳。帝王兴起, 命在玉津园设马球会。 下头马球场里, 几个年轻嫔妃并皇子公主们,挥着偃月杆,汗巾子随着马蹄起落翻飞, 庆阳骑在青骢马上俯身挥杆, 木球擦着四公主宜嘉马蹄飞过,汗湿的胭脂在腮边晕开, 她抹了把脸, 攥着缰绳大笑:“彩头归我!” 场边服侍的嬷嬷慌忙举帕遮阳,漆盘里的冰镇酸梅汤早落了层浮灰。 梁太后含笑捧着盏御前龙井,腕上的凤血镯子碰上瓷盖叮了一声,闲话道:“君上瞧着, 梁煜这回差事办得可还妥当?” 段怀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眼神扫过席间嫔妃,含笑道:“是还不错,梁煜年轻,该四处历练,等他回来,叫他跟着翰林院林学士练练字,省得每回送上的奏折,都跟狗崽子爬了似得。” 梁太后的笑意凝在嘴角,叫梁煜再去翰林院就职,先不说皇城司的事务是否兼顾,单说近日就数翰林院那群老学究骂他梁家最多,皇帝此举,是奖是罚? 她压下不满,扫过座上之人,依旧是捧着张笑盈盈的脸,叫人看不出端倪,倒叫她心头一噎,凤眼睨过一旁的梁清婉,示意她再说几句。 自元宵之后,段怀临在后宫只对瑾婕妤还算亲近,其他妃嫔更是少见天颜,梁清婉得了教训,被禁宫中,时隔三个月,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帝王,美目含情粘了上去,接到梁太后的视线,赔笑着:“君上这是对兄长抱有期望,叫他取长补短呢。” 段怀临笑得更开怀了,要万福将桌前蜜瓜送过去以示嘉奖,梁清婉得了果子,婷婷聘聘走上前谢恩,一旁的梁太后捏皱了帕子,仍未叫她回头。 眼见着侄女不中用,侄子又太过拔尖儿叫人嫉恨,若这次叫都察院那群老货拿住把柄,治梁煜一个杀戮过剩的罪名,梁氏一族手中的兵权可就岌岌可危了。 梁煜是子侄中唯一有可能继承国公府的,万不能叫他折到世家镇压之中。梁太后想清此处,稳住心神,将目光投入马球场,此次春日宴也邀请了世家女子,镇北侯府的三小姐李若光正在场上大显身手,球杆高扬,又一球过门,场上顿时叫好声一片。 是个活泼性子,不似寻常贵女病恹恹的,许是能与梁煜谈得上话。梁太后脸色稍霁,视线落到一旁的继后身上,开春后,皇后就病殃殃的,后宫诸事一应放手,知道她是个心大的,想在朝政上横插一脚,却也得有那个命不是? 太后嘴角撇过,施施然开口道:“瞧着皇后小脸蜡黄,是得好好养养,哀家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抱得了嫡孙。” 谢令仪一怔,没想到太后母子这把火要烧到自己身上,明知太后恨不能她病死换梁氏族女上位,脸上仍笑着回道:“天下万民皆是君上子孙,母后何须在意嫡庶之分。” “皇后胸怀,非寻常女儿家可比。” 段怀临适时夸赞起来,太后和皇后斗起来,后宫不稳,两人无心插手朝政,他乐见其成。 眼见着帝后相视一笑,做足了恩爱模样,梁太后抽出丝帕压了压眼角,出声哽咽:“见你们过得好,母后也放心了。” “只可惜哀家母族那几个不成器的,眼下婚事还没有着落,哀家夜不能寐,总觉得对不住父兄。” 谢令仪心下了然,这是准备给梁家几房少爷拉回几段姻缘,梁家唯有个梁煜还算争气,自然事事以他为先,再说此次春日宴上,太后指明邀请的几名武将,似乎家中都有女儿待嫁,太后说到此处,目的昭然若揭。 段怀临虽厌恶后宫插手朝政,对太后却感情复杂,不然也不会对梁家多有忍让。此刻见她当众落泪,忍不住上前安慰,无外乎梁家儿孙满堂,子侄们年纪尚小,自有争气的时候。 梁太后就是等这一刻,眼见帝王心思松动,她不动声色往段怀临身旁倚近了半分,温声道:“梁煜那孩子不争气,多历练也是好的,只是他如今已过弱冠之年,房中空缺,不如趁他此次回朝,君上赐婚,也算嘉奖。” “母后可有人选?” “哀家看场下镇北侯府家三姑娘倒是个好的,瞧着性子活泼些。”见儿子笑意稍淡,又看向谢令仪道:“哀家记得,皇后的大姐姐,嫁得就是陇西李氏,说起来这镇北侯府和皇后也有姻亲,皇后以为如何?” 母子斗法,太后是铁了心要将谢令仪拉入阵营,若她此时说不好,大姐姐在李家便会举步维艰,若她说好,段怀临那多疑的性子,必会疑她谢家与梁家、李家勾结相向。 谢令仪捏着帕子,咳得喘不上气,青雀忙递上盏蜜水送到嘴边,那方梁太后却不依不饶,叫身边侍女送上个鹅绒软垫过去,悠悠开口:“皇后莫急,歇歇再说。” “臣妾以为,母后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继后笑着拂开眼前碗盏,看向段怀临:“不过既然梁指挥使是天子近臣,他的婚事,想必亦是君上心中要事,母后大可放心。” 一席话说得帝王抚掌大笑,梁太后没在谢令仪这儿占上便宜,阴沉着脸将茶水一口饮尽,万福悄悄上前禀报梁煜等人已到城外,此刻正候在玉津园外等候召见。 日头晒得马球场浮尘乱飘,梁煜骑了匹乌骓踏雪,从场上飞驰而过,绛红织金箭袖被风鼓得猎猎生响,玉带扣上嵌的鸽子血映着日头晃人眼,偏他还要单手扯着缰绳,把个镶满南海珠的马鞭甩得噼啪作响。 谢令仪眉头微皱,这人放出去月余,一身的浑劲儿越发不见遮掩,偏生今日打扮的似那孔雀开屏,叫场下几个小娘子绞得帕子稀碎。 男人走至御前方才下马,未曾卸甲,风尘仆仆站在场下,吊儿郎当行了个礼,一双鹰眼直直望向台上:“臣梁煜,幸得君上圣恩,托庇天威,今破敌凯旋,特来向君上问安。” 他嘴里说得恭敬,膝盖离地却只差着半寸,绛红织金护腕擦过剑鞘刮出刺耳声响,跪到中途被段怀临叫起:“爱卿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孤正愁不知该如何嘉奖你,还是太后说,你如今内宅无人,赶上今日凑巧,你可有喜欢的?孤为你赐婚。” 梁煜眼风扫过台上,掠了眼太后,视线在谢令仪身上停了几瞬,挑眉笑道:“臣谢君上隆恩,只是祖母为臣卜卦,说臣天生的杀破狼命格,实为大凶,命里该配个最是尊贵聪慧的,能压得住臣命中的煞气。” 第35章 段怀临手中盘桓的手串倏地收紧,末尾金铃正撞翻茶盏,梁煜本是个混不吝,如今军功加身,说起话来越发口无遮拦。 一旁的继后扶簪的手顿了顿,玫瑰汁子染透的指甲掐进掌心:“梁指挥使说笑了,这满上京贵女哪个不是......” 场中击球的铜锣恰在此时骤响,梁煜晃动半步,刀鞘隔着盔甲发出几声脆响,嘴角扬起:“不知娘娘有何高见?可是为臣的婚事,有了中意的人选?” 男人的话步步紧逼,怄得谢令仪红了脸,段怀临听出了其中的揶揄之意,只是他再不宠爱继后,也不能容忍旁人欺辱自己的妻子。 帝王手背暴起青筋,面上却浮起层薄笑:“爱卿年少有如此志气,当痛饮三杯!” 他站起身解开披风,握住手腕晃动几下,朗声道:“孤要下场松松手脚,梁卿可要相陪?” 太后眼见事态不好,出声阻拦道:“煜儿吃醉了酒,还不快下去换洗一番……” 话没说完就叫段怀临扬鞭截断:“带孤的玉狮子上来。” 帝王回身,朝谢令仪扬眉:“久闻谢家子弟精通君子六艺,皇后可随孤一战?” 马球场霎时静了,谢令仪在侍女搀扶下起身,抽出帕子放在嘴边咳了几声。 梁贵妃在身后嗤笑:“皇后娘娘身子虚弱。”她站起身,朝马球场应着:“君上,臣妾请求上场。” 梁太后攥住她的手腕低斥道:“简直胡闹!” 明眼人都瞧出段怀临心中有气,偏生贵妃还往他身边凑,莫不是要挑起帝王怒火。 梁煜听到谢令仪同意赐婚,本意要上场刺她一句找补,可看到她如此虚弱,很快又后悔起来,乌骓后退两步踱到帝王身前,敛起周身煞气,低头告罪:“臣许久不打马球,惶恐技术不佳,误了君上兴致。” 瞥见段怀临眉梢略有得色,忍着怒气又继续道:“况且,臣在京中声名狼藉,恐怕没有女子愿意和臣做搭。” 这话才真正说到段怀临心坎上,他梁煜,再能骁勇善战,也不过一介武夫,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浪荡子,谁敢与他结亲? 到底比不得他有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君臣有别,上下尊卑,他犯不着为一个武夫的粗话计较。 段怀临心绪百转,脸色转晴,驭马凑近拍了拍梁煜的肩膀以示鼓励。 此时场边红鬃马忽地嘶鸣,镇北侯三姑娘李若光单手持杆闯进场子,冲到两人面前,扬声笑道:“臣女愿与指挥使做搭!” 第34章 三通鼓响, 彩毬刚抛起就被李若光杆头截住,她朝继后露出几颗米牙,甩杆而出, 红鬃马横冲铁甲擦着谢令仪月白窄袖襦裙而过,被梁煜当先拦住, 以杆促球行至数尺, 段怀临驭马突进, 挥杆去截, 金镶玉杆头正装上梁煜的玄铁护腕,“铛”地进出火星子。 彼时彩毬滚向死角, 李若光突然俯身探出半截身子, 偃月杆扫起浮尘, 毬贴着地皮蹿进门洞。 锣鼓声响, 场边记筹的太监嗓子发紧:“梁指挥使…得筹。” “好!”段怀临马鞭虚点着李若光, 只见她发冠歪了半寸, 汗湿的碎发贴在颈侧, 伸手抹了把脸,袖口因剧烈动作崩了线,现出截蜜色肌肤。 听到夸奖, 她拉直缰绳, 朝帝王虚虚行了个礼,不伦不类, 倒是同梁煜般配。 第二局双方胶着, 段怀临附身击球,玄色衣摆掠过李若光的石榴裙,彩毬擦着谢令仪耳侧飞出,往球洞滚去, 李若光拍马急追,腰肢横上马背倒立去拦,彩毬在半空受力后往反方向移去,在中场落地,又是一场激战。 梁太后袖中的手倏地攥紧,前日插瓶被玉兰枝叶刺破的指腹又渗出血滴,她目光紧紧盯着场上,随着赛事更迭,面皮抖动了两下,朝身侧女官耳语片刻,又端正身子,往场上看去。 梁煜则在此时突转马头,乌骓马前蹄扬起惊了身后的玉狮子,段怀临勒缰后仰,谢令仪趁机抢回彩毬,横杆过洞,追回一筹。 李若光将偃月杆背到肩上,打马而过,笑意盈盈道:“君上、娘娘心意相通,攻守相协,臣女自弗不如。” 段怀临隔空一甩,马鞭炸响,笑着应承道:“三姑娘这手回马枪,倒让孤想起镇北侯当年破突厥的英姿。” 谢令仪落后玉狮子半步,青骢马跟着亦步亦趋,从后面看倒真如一双璧人。 梁煜铁青着脸,策马掠过,护腕撞得彩漆门柱"咚咚"响,乌骓马前蹄扬起时带起蓬红土,正扑在谢令仪的月白裙裾上。 段怀临兴致正高,挥杆带出一片尘土,高喊着:“再来!” 线香已过大半,第三局紧锣密鼓开场,梁煜正欲打马抢球,耳边风声掠过,忽地传出一声飞哨,□□乌骓顷刻间前蹄高扬,马背剧烈抖动,男人缰绳勒住马首,只见马儿斗大的眼睛通红一片,狰狞着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 此时场上也察觉出异常,驯马官一手马鞭一手燕麦草,缓缓靠近,想叫它冷静下来,只这匹乌骓比寻常马匹要高大几分,驯马官在三尺外遥遥打转,根本近不得身。 李若光冲将过来,抽出马鞭想去帮忙,梁煜回手抽了过去,两只鞭子如细蛇在空中纠缠,紧接着是男人恶狠狠的骂声:“滚远点!” “似是癫痫……” 段怀临喃喃自语,良驹温顺,战场上是战士最有力的盔甲,若临场犯病,无异于置骑手于死地。乌骓此刻癫狂,寻常已近不得身,只能依靠梁煜自保了。 余光中,只见谢令仪与他并肩而立,手握流云弓,搭箭上弦,定定瞄准前方。 “住手!” 段怀临握住她张弦的手臂,低喝道:“不可!梁指挥是朝中重臣,若伤了他,孤难辞其咎。” 梁煜正与乌骓搏斗,就看到谢令仪与皇帝站在一处,两人身形渐近,簌簌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分神间,乌骓跳脱将他颠下,“咯吱”一声,左手着地,向后平直翻折,他只看得到乌骓健壮的肚腹,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铁蹄。 掌下之人轻易挣脱束缚,弓弦被拉成正圆,破空声中,是继后清淡如水的声音:“良将难得,自身运气亦是天赋。” 刹那间,巨物横摔在地,长箭分别钉入乌骓马首、眼睛、喉咙三处,溅起的温热泼了梁煜满头满脸,他躺在地上仰头望去,女人端坐在青骢马上,手持长弓,头发梳起露出眉心红痣,一双墨色瞳孔冷冰冰扫过来,似天幕下的神邸,目光中带着触目惊心的凉。 梁煜心头一震,如烟花炸开,在满目血色中,陷入黑暗。 变故横生,玉津园这场春日宴也只得草草收场,因着梁煜是功臣回京,又接连受伤,段怀临心中难免不安,接连派出数位太医,又叫万福往梁府送药,此话不提。 深夜,刚过亥时,太后身边的吉云嬷嬷赶往勤政殿,满脸焦急禀报道:“太后娘娘郁结于心,将自己关在佛堂一天滴水未进,老奴担心事态不好,求君上去劝劝。” 段怀临批阅奏折的手顿住,起身时看了眼墙上的滴漏,晚膳时梁家传信说梁煜已醒,几位太医当下吃住在梁家,为他正骨养伤,当时情况虽险,不过是看着唬人罢了。 更漏声混着檐角铁马叮当作响,小佛堂的青砖在春夜里无声无息泛出潮气,梁太后跪在褪色的蒲团上,迦南木佛珠在手上压出一道紫痕。 她闭着眼睛,口中默念,四下寂静,唯有佛珠在指尖颗颗拨过,发出滴答脆响。供案前的长明灯突然爆了灯花,将《地藏经》上未干的泪渍照得发亮。 喜雨端着漆盘站在她身后,盘中茯苓糕早已没了热气,冷硬地凝成一团,她面露不忍,再次上前安抚:“娘娘用些点心罢,梁大人那有太医守着...”话没说完,太后腕间佛珠"啪"地砸在香炉上,惊得炉灰簌簌散出来,将佛龛扑出雾蒙蒙的灰色。 “他自小就是个张扬性子,十二岁入军营,原想着能管教他,到底养出个天魔煞星……” 太后声音低沉,在昏黄的烛火中如梦呓低语:“哀家今日给他个教训,也是为了梁氏的明日……” “若再张狂下去,难保皇帝不痛下杀手,哀家在一日,梁家尚在,若是百年后,且看萧家便知。” “娘娘苦心,希望大少爷能够明白。” 喜雨叹了口气,她亦是梁家陪嫁,如今皇帝虽未表露对梁家不耐,但萧家惨案,难免叫人觉得唇亡齿寒。 “母后如今颐养天年才是正道,深思忧虑恐怕有损寿数。” 段怀临推门而入,嘴角噙着丝笑意,扫了眼喜雨手中的甜糕,冷然道:“看母后这食不甘味的模样,倒叫孤好奇,开春后孤生病那阵子,母后是否也如这般寝食难安?” 喜雨捧着果盘穿过游廊,正听到身后的小佛堂传来剧烈争吵,里面木鱼声响个不停,像是暴雨冲刷地面,要将一切搅碎翻新。 她在暗处站定,拢了拢鬓边碎发,想起二十年前冷宫那个雪夜——梁太后搂着七岁的段怀临缝补裘衣,针脚歪斜似那蚯蚓乱爬,小皇子高烧说着胡话,口水耷拉啃她腕上玉镯充饥。 第36章 君上与太后这对母子,当真是冤家,太后能咬破手指供养幼子,却不能忍受儿子独大打压梁家。 当年太后带着她和吉云入宫前,武陵公日日耳提面命,因家世入宫的世家女,当极力维护家族。 二十年的相依为命,换来如今的母子离心,平心而论,喜雨认为,是太后过于护着梁家。 梁煜那几个子侄,是太后的心头肉,在上京闯下塌天大祸,君上也只敢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真要论起真格,太后抹几滴泪,足以叫儿子的心泡软了。 他们母子离心,梁家在朝内外气势越盛。 喜雨靠在廊下,冷眼看着吉云急匆匆往这边赶,藏青宫装下摆扫过青砖浮灰,拐到回廊转角时,一头撞到了喜雨胸口。 吉云猛然后退半步,浑浊的眼珠在眼窝急转,脖颈青筋暴起,厉声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待看清来人后,剩下的话哑在喉口,她抿了抿嘴,冷声道:“这么晚了,站在这里不出声,要吓死人了!” 喜雨紧盯着她,目光锐如利刃,看得人不寒而栗。 吉云打了个哆嗦,推着她往前走:“君上、太后正在谈事,咱们还是站远些。你上个月答应给我做的绣花样子,何时拿出来?我等着用呢。” 喜雨沉默地看着她,几十年的同僚伙伴,她再清楚不过,吉云害怕时会不自觉多说话,虚张声势般给自己安排活计。 “你这老货,糊涂了半辈子,还看不清楚,咱们的主子只有太后、君上!说了多少次离梁家远点,你怕是活够了!” 吉云撇嘴,拉着她往偏殿走去,太后心里梁家为上,她不过是听从武陵公安排,一切都是为太后着想,也只有喜雨胆小,不敢出手,才被她压了一头。 “快走快走,就属你啰嗦。” 两人脚步声渐远,佛堂里,段怀临摔门而出,雕花木门兀自震颤不休,身后木鱼声又起,像是无常的锁魂链,阴森森跟在身后,要将人拆皮剥骨才肯罢休。 子时梆子声荡过三重宫墙,震得柳枝跟着晃动,暗影绰绰,微风拂面,抚慰着段怀临躁动的心,他踩着青砖缝里的碎月光,不觉晃到兆祥所西角门。墙根野艾草混着豚油香钻进鼻尖,惊得他袖中拳头一紧——这味道竟与冷宫那些年一模一样。 窗纱上映着团暖黄光晕,王祈宁绾着半旧青布巾,袖口高挽露出腕上烫红的印子,庆阳趴在榆木方桌上打哈欠,发梢还沾着墨点儿:“母后少放些茱萸,昨儿辣得我喝了半壶酸梅汤。” “小皮猴,比不得你父皇能吃辣……”王祈宁突然噤声,铁勺在陶锅里搅出个旋涡,油星子溅上袖口,她亦浑不在意,拈起银刀将饼子切成六棱,与当年冷宫里用木片比划着切的样式一般无二。 段怀临喉头动了动,想起十岁生辰那夜,她也是这般蹲在破灶前,用豁口瓦罐煎出六个焦边饼子。 那时,小小的姑娘闭眼许愿:“扁草性贱,最为坚韧,随处可生,愿阿临亦如扁草,疾风难折,骤雨不凋,岁岁荣枯,向阳而生。” 庆阳忽然抽着鼻子起身:"糊了糊了!"慌乱间碰翻青瓷糖罐,王祈宁忙拿帕子去接,窗内飘出半句笑闹:“你父皇惯爱吃凉透的脆边,倒不怕糊的……” 一只手从窗户外探出,元后抬头,来人热泪滚落腕间,出声带着浓浓的鼻音:“阿宁,孤好饿啊……” 第35章 再说这头, 照夜带着谢令仪往梁府赶去,谢家常居广平郡,极少参与世家宴席, 这是她头一次踏足国公府,月光轻柔, 在层叠的屋瓦上流淌, 房顶凸起的飞檐斗拱, 映着月色倒像是把银剪, 生生要把夜幕裁成两半。 难怪帝王对梁家心生不愉,且看那朱门前廊下挂着的八角宫灯, 月影纱裹着, 下坠着几条宝石穗子, 倒比勤政殿门前挂的还要华美几分。 照夜身姿矫健, 在夜色中如同一只敏捷的黑豹, 带着她在院落间穿行:“那是兽苑, 平日只有方旬在那。” 她小声解释着, 国公府遮天蔽日,几重院落养着府兵、暗卫,她奉梁煜之命将谢令仪带来, 并未告知家主, 此刻还要遮过府中其他人的眼睛,绝非易事。 照夜虽被梁煜派去保护谢令仪, 然而梁家暗卫主子只有武陵公一人, 只照夜擅易容,做得梁煜的影子替身,替他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这次乌骓马突然发癫,是方旬在场下控住了马匹。” 谢令仪侧首听着, 御兽之能,倒叫她想起秋狩时那只报信青鸟,其中门道,不知武陵公又占了多少。 “等等——” 照夜带着她窝在房檐凹处,下面是个空旷的院落,四周点着火把,松油燃烧的焦糊带着温热肆意蔓延,武陵公卷着袖边儿,扬手间鞭稍在空中炸响。 梁煜趴在长凳上,上身赤膊,脊背绷紧,鼓起的筋肉绷紧在皮下,麦色肌理上新伤叠旧伤,左臂扭曲弯折,牛皮鞭子甩上去,挂出几缕血肉,血珠子凝成串往裤腰里钻。 “这一鞭,是告诉你,有点能耐想爬到天王老子身上,做梦!” “啪——” 火把映得武陵公腰间玉带泛出血色,鞭稍掠过梁煜颈侧旧疤照耳朵挥去,耳边是武陵公的怒骂:“毛没长全的玩意儿,这点儿军功狂悖如此,竖子敢尔!” 梁煜肩胛猛地绷成铁弓,骨头发出脆响,“咔嚓……”一声,鞭稍断成两截,武陵公猛地倒仰两步,被身后人搀扶住:“父亲,歇一歇吧。” “哈哈哈哈——打得好!再来!” 长凳上,梁煜还在叫嚣,武陵公虎目圆睁,捂着胸口几欲吐血,嚷嚷着叫人再拿鞭子上来,一旁的梁父扶着武陵公,嘴唇抖了几下,嚅嗫道:“煜儿,你糊涂啊!还不住嘴…” 梁煜趴在凳子上,费力抬头瞪着父亲,血水混着汗珠子沿着脸颊划过,他双眼快速眨着,口中溢出一丝冷笑,再不吭声了。 院中又是一番吵嚷,梁父面皮白嫩,似是个白面书生,与祖孙二人并不相像,此刻殷勤扶着武陵公,面容沉静温和,仿佛地上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是个陌生人似得:“父亲,夜已深了,明日还要上朝谢恩,况且太医们还在府中,惊动了怕是不好……” “咳咳——”武陵公推开梁父,喘着粗气的声音莫如个破了洞的大风箱,拎着鞭子往外走,口中吩咐道:“今日且算了,不许给他饭吃!” 梁父在身后点头哈腰,做足了认同模样,陪着武陵公走了出去,院中仆从尽散,霎那间退了个干净,倒真无一人敢上前涂药喂饭了。 木门吱呀声惊飞檐下的雀儿,梁煜摇晃着推门而入,满身的血腥气冲散了廊下桔梗,他暗骂了声,将花盆踹到一旁,抬头正撞上一对儿碧眼,长眉微敛,眉心的红痣被光影晃得忽明忽暗。 梁煜一惊,后脊撞上门框,厉声喝道:“谁许你翻我药匣子的?”只是声音虚得跟飘雪似的,偏要拿剑眉压着眼角疼出来的水光。 谢令仪低头,手中的金疮药膏在灯下成了琥珀色,指尖沾着药膏悬在半空,虚晃了两下,拿帕子拭净了,淡声道:“刚瞧你这儿有本《太白阴经》,里面的火攻篇倒有意思……” “嗤——想笑就笑,做什么假模假样。” 梁煜关了门,自觉半蹲在她面前,背部袒露过去,示意她往上涂药。 药膏触到绽开的皮肉,温热黏腻里,指腹在凹凸不平间摩擦,梁煜喉结滚了几滚才憋住闷哼,月光顺着窗缝爬上颈侧青筋,汗淋淋地跳动躲闪,似是沙漏里的金砂,喘息不停。 “老东西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说我在马球场以下犯上,嗤,真以为宫里那几位能容得下他呢。” “容不容得下,不在武陵公,是你——” 谢令仪指尖用力,寸长的指甲刺破皮肉,在肩胛抓出个血印:“梁煜,你太冒进了。” “怎么?舍不得那软脚虾受委屈?” 梁煜骤然回身,药瓶扫落在地,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眉峰立起,追问道:“宫中富贵迷人眼,娘娘怕是忘了你我的约定。” 男人之言犹如水过油锅,恼得继后脸色一寒,指节捏得青白,拂袖就走,正要摔门而去时,瞥见他背后,那处鞭伤交叠,青紫横亘如蜈蚣趴在山峦,脸色变幻几许,终是软了心肠:“兰陵之行,都察院和御史台都参你'阎罗手段',玉津园那次太后想给你指婚镇北侯府李家,依照段怀临的性子,怕是不允。” “那你呢?” 梁煜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她,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翳,似是大型野兽,匍匐隐匿,准备不经意给人一击。 谢令仪被盯得嗓子发紧,舔着唇移开目光:“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指挥使当真要等禁军围了府门才懂?娶个清贵世家的娘子,总好过叫君上夜夜盯着你的虎符安枕。” 男人高大的影子投射下来,似是张天罗地网,将人罩在其中,纠缠至死。 “况且,你如今年纪,梁夫人怕是也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 第37章 “梁夫人?” 梁煜挑眉,对这个称呼笑出了声,“难道你没发现,梁府没有女主人。” 男人步步紧逼,眼中杀意凛然:“谢令仪,你不知道上京传闻,我梁家的女子,都是人尽可夫吗?” 烛花在灯罩间炸开,他嘴角抽搐着向上牵起,颧骨肌肉却不受控地向下塌陷,双目赤红,扭曲的笑意像碎瓷扎在脸上,冷笑道:“这样羞辱我,可叫你高兴?” 梁煜声音落在耳边,犹如惊雷炸起,继后准备推门的手顿住,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谢家长于广平郡,只有谢钧入朝为官,况谢家起于微末,如今上京还有人笑他们是广平农夫,梁家此等细微秘事,谢令仪并不知晓。 不过梁煜的话,倒叫她想起,在谢府待嫁那些时日,京中各家都有宴请,梁家当时并无动作,那时还以为他们作为太后母家自持身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那时十多年前的事了,先帝宠爱贵妃,荒淫无度,北襄四处战乱,梁家成年男丁并梁老太君连夜披甲,梁家妇孺退居西平郡避世,可哪怕躲进山林,依旧招来了祸患。 山匪下山时,他被母亲绑进祠堂暗格,金丝楠木供桌磕得他额角生疼,缝隙间透过的火光烧红了梁煜的眼,他看到外头的姑婶族人,大开府门,迎匪入府。 母亲挡在祠堂前,绛红裙裾漫过血泊,那匪首弯刀破开腰封,问她:“都说梁家妇个个贞烈,且说说看,本王榻上功夫比之你夫君..." 后面的话不忍再听,母亲的笑声如利箭撕裂皮肉,直入胸口:“三人同榻方见真章,将军不如解甲一试?” 匪徒大喜,梁氏荒名传遍世家,那夜之后,"梁氏女"被刻在耻辱柱上,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母亲分明是厌恶他的,不然也不会将他幼年扔给祖母,梁煜不明白,那她为什么要救他? 许是为了脚底下的堂妹,他在佛龛夹缝间泪如雨下,山匪噬人,最爱吃未长成的两脚羊。他不敢哭出声,只记得祖父归来,手刃贼匪,要一袭白陵勒死亲眷,妇孺哭闹不休,母亲更要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后来是祖母一力保下她们性命,关到了家庙,此事才算完结。 更鼓又响,将梁煜从回忆中惊醒,他望着谢令仪,唇角僵硬上扬:“沾上我这样肮脏的家世,皇后娘娘怕是肠子都悔青了罢。” 金丝绣履近了两步,落在地上的瓷瓶被踢到角落,继后抬眼,眉心红痣在烛火间散着微光,抬颔间,纤薄的眼脸如玉刀横劈,将满室暖黄削成冰凌:“你若觉得自己肮脏,和武陵公又有什么区别。” “若生死之间‘守节’,枉死的恶魂又找谁去讨要贞洁?” “武陵公不过假将军,你母亲方是真英雄。” 谢令仪推门而出,尾音落在门外,带入一阵微风,梁煜打了个哆嗦,往日祖父叔伯灌输给他的言论仿佛在中间漏了条缝隙,他茫然睁着眼睛,参不透其中光景。 祖父回来那日,他心里恨母亲不肯就死,令家族蒙羞,而今,有人说那才是真英雄。 “酥酥……” 过往半生,梁煜习惯被人抛弃,又抛弃别人,兜兜转转似乎什么都不长久。祖母说他命格大凶是真,母亲嫌他拖累将他送人也是真。 他望着那道背影越走越远,似乎下一刻就要消失在眼前,女人情事间冰冷的神色与祠堂前母亲的眼神重叠,马球场上射出的箭正中眉心,他追上去从后抱住她,以雏鸟归林的姿态紧贴上去,“别不要我。” 第36章 晨雾未散, 李若光驭马在朱雀街上驰骋,攥着缰绳的手心沁出薄汗,红鬃马鞍侧悬挂的食盒随着马蹄声轻晃。 她低着头理了理藕荷色窄袖襦裙腰封——这是照着梁煜那日马球场穿的肩袖颜色扎染, 连上面的银丝滚边纹都仿得分毫不差。 “姑娘,前头就是国公府了。” 随行的武婢春芽憋着笑提醒, 从城南走到城东, 自家主子一路上扶了六次点翠蝴蝶簪, 本来他们镇北侯府与国公府交情甚少, 前些日子主子在场上同人打了场马球,回来整个人都变了。 不仅多方打听国公府的事, 一听说这边太医回宫复命, 就带着她急吼吼要来探望。 李若光忽地勒马, 从荷包里摸出块松子糖塞进嘴里, 甜味压住心跳, 才声音清亮道:“就说爹爹惦记指挥使前儿日的伤, 特遣我来送辽东老参。” 门房通传时, 梁煜正在后院练剑,春芽眼尖瞧见他中衣领口露出半截丝帕,上面绣迹蜈蚣虫似得, 是个“酥”?“醉”? 总之是女人家的玩意儿, 小丫头登时变了脸色,再看自家主子, 只顾着盯着人家身子瞧, 偏生梁煜此时敛衣卷袖,露出半截绷紧的小臂,麦色灼红了李三姑娘的眼。 “三姑娘稍坐。”梁煜随手抓起井台边的粗布擦汗,青石板上水渍蜿蜒, 如少女心事,李若光递帕子的手悬在半空,将绣着白梅的丝帕塞回袖中,改递出个锦盒:“家父心中惦记指挥使,特命我奉上……” 春芽在一旁瞧得清楚,这位爷压根没准备接,擦完汗就要继续练,也不知道他们侯府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从进门就没得个好脸色。 他们李家虽比不得国公府是皇亲国戚,也是百年簪缨世家,从进门就没看到梁府女眷出来接待,门房将他们领到此处与外男会面,当真是没有教养! 小丫头咬着牙忿忿不平,藏在袖笼里的手紧攥成拳,再看她家主子,捧着脸朝梁煜傻笑,没发现人家都没瞧她一眼吗?藏在襦裙下的脚尖晃呀晃,直将一颗春心搅得混乱。 没等李三姑娘再同人多说几句,门房捧着李府拜帖疾步返回:“家主请少爷陪三姑娘去西市挑一挑马具。” “好呀!我最会挑马具啦!” 李若光跳起来拍手,刚露出点儿活泼性子又生生摁了下去,摸着头上的蝴蝶簪子笑不露齿:“那…既然是武陵公相请,我自然…” 廊下晨光斜切过小姑娘的珍珠耳铛,将透粉的耳垂映得鲜亮。她将双手放在身前,如一朵颤巍的夕颜,半分羞涩半分期待等在一旁。 “不去,老头子想要什么自己去,我忙着呢。” 说着,男人收剑,靴尖碾过青石板,对着拱月门那处阴影冷笑:“今日要往皇城司点卯。” 话音未落,武陵公手边佩刀重重磕在墙上,脆响惊飞了檐下灰雀,只见梁父拢着袖子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袖中兰陵萧氏族徽,凑近道:“你祖父说,家庙近日要添盏长明灯,为你积一积福气。” 李若光离得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知道梁煜又改了主意,男人转身更衣时,小姑娘盯着他后腰蹀躞带上的青铜兽首,忽觉那狰狞纹样都透着可爱。她佯装整理食盒系带,实则借着盒盖的暗光偷瞄铜鉴——方才补的胭脂可晕开了? 春光正好,柳絮飘飞,梁煜的皂靴碾过西市青石板缝里的菜叶渣,抱着手臂大步往前走,一张俊脸黑如墨碳,李若光捧着包糖炒栗子跟在后头,指尖沾着焦糖渍,顺手塞给春芽几颗,捏了捏小丫头的脸,又快步跟了上去:“梁哥哥,等等我啊!” 因嘴里塞着吃食,这声梁哥哥偏喊成了郎哥哥,她听在耳边,自己倒先羞红了脸,再看前头那人,跟没听见似的,一根筋地往铁匠铺方向走。 “真是个木头!” 李若光跺脚,深吸了口气又追过去,她倒不信了,这人真看不出她的想法? 李三姑娘使出浑身解数,拖住梁煜去到泥人摊,举着对儿交颈鸳鸯奉到眼前:“梁哥哥你瞧……” 梁煜倒真驻足此处,抬眼望着,久久不语,这方李若光兴致勃勃道:“听闻鸳鸯是忠贞之鸟,一雌一雄交相依偎……” 余下的话卡在喉间,她顺着男人目光看过去,是庆阳公主正带着侍女在书局购书。 她身旁站了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将她手中的《齐民要术》抽走,拿了本《烈女传》放到她眼前:“公主金枝玉叶,须知女子读得书多了,心就野了,做不得贤良淑德,是要被夫家嫌弃的。” 李若光认得那人,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易知秋,父亲说过此人有经天纬地之大才,却性情乖戾,平素眼高于顶,只和看得上眼的世家来往,至于看不上眼的,就是他们镇北侯府,都难以请到他。 此刻易知秋正站在庆阳身前,对小姑娘手中的书籍冷嘲热讽,少年人经不起激,又有照夜跟在身后,庆阳哪还管此人是朝廷命官还是御前红人,掐着腰辩解道:“女子读书,可明智知礼,而今天子下达开通女户,鼓励女子科考,偏生易大人倒与父皇政论背驰,讲究女子无才了?” 她将《烈女传》拍到柜上,惊得桌前掌柜那算盘珠子乱跳:“古有妇好征战,前朝有秦良玉挂帅,大人身为男子又在何处平天下?本宫倒想问问大人,若田间民妇看不懂田契,怕不是要饿死才够得上大人口中的妇德!” 第38章 “巧言令色!本官不与公主在口舌上争输赢。”易知秋被喷了个狗血淋头,也只是轻蔑一笑,垂眸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女童,暗讽道:“公主勤勉如此,莫不是要带着慈幼司那群妇孺考个状元?” 他摆正冠帽,越过庆阳提步就走,走了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恍然道:“是了,本官记得,公主认可考成法,报名了五月的考试,想跻身十大书院?” 扫了眼照夜手中抱着的书籍,他又畅意大笑:“按律法,排名最后的书院,可要上缴书籍,臣在这里,先替广大学子多谢公主馈赠。” 庆阳指尖扣住书脊,竟张不开口反驳,原因无它,只是慈幼司学生的底子实在是太差了,她倒没有底气能带人冲出重围。 小姑娘立在原地涨红了脸,书局里的学子对着她们一行人指指点点,有几个声音大的,能听到几句:“女子出来抛头露面…实为倒反天罡……” “嘘,考试嘛,公主带人下场,以权谋私,咱们平民百姓,还能争得了名号?” 庆阳平日哪见过这等场面,站在人群中央被人评头论足,脸色青白交加,泪珠子顿时涌了上来,扣住书页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去。 斜刺里飞来几颗糖栗子,黏糊滚烫砸到易知秋头上,李若光站在不远处,一把推开梁煜,朝易知秋脸上就是一个横踢,怒骂道:“亏我爹爹夸你是大才,你有个狗屁的大才!” 她今日本穿着窄袖襦裙,端得是贤良淑女做派,眼下被易知秋的言论气红了眼,也顾不上在梁煜面前维持端庄形象,对着易知秋胸口又是一脚,口中骂骂咧咧:“狗娘养的,欺负妇孺,算什么男人!” 春芽眼见不好,挤上去拦,趁乱往人身上又补了几脚,这才抱住李若光的手劝道:“姑娘,姑娘,可以了,家主说过不许您随意动手……” 这句话叫躺在地上的易知秋捡住了重点,再看到春芽腰上挂的李氏族徽,男人喘了两口气从地上狼狈爬起来:“镇北侯府就是这般教女!我要参你!” 他踉跄着站起,扶正头顶冠帽,一一指过来人,在看到梁煜时忍不住瑟缩了下,重又挺直腰杆:“一群粗鲁妇人!” “参参参!参你祖宗!”李若光见他还敢指着,将庆阳护到身后对骂:“参啊!就说镇北侯府嫡女当街痛殴伪君子!” “粗鲁!荒谬!” 易知秋在一众学子簇拥下走得匆忙,李若光还要再追,被梁煜挡在前面:“李三姑娘,当心易御史参镇北侯府教女无方。” 李若光猛然意识到梁煜尚在眼前,理智回笼,张嘴间牙齿撞上舌尖儿,远不是上一刻的伶牙俐齿,她懊恼地拍着额头,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挡在脸上,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庆阳上前攥住李若光袖口,从怀中掏出把镶宝匕首塞进她掌心,诚心赞叹道:“李姐姐这招回旋踢,当真英武,这样的直接痛击比书上写的三十六计还要痛快!” 李三姑娘耳尖绯红尚未褪尽,瞥见梁煜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黑脸模样,不禁心中哀叹,这下彻底坏了在梁煜心中的形象。 她来之前可是打听过,这人爱好鲜亮颜色,与之有过交集的女子,无一不是性情端庄持重的闺秀,来之前她做足了功课,没想到竟是半途功亏一篑。 庆阳挽着她往慈幼司走,李若光虽打赢了架,却依旧神色挫败闷闷不乐,心不在焉应着:“不过是教训条……” 话尾卡在唇边,她瞪大双眼,瞧着廊下执卷而立的继后,游魂似得喊着:“皇后娘娘……” 梁煜倏然抬眼,望着前方不由多走两步,却被女人冷洌的神色止住脚步,谢令仪目光掠过李若光腰封与梁煜同色的箭袖滚边,嘴角含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梁指挥使,有桩喜事临门呐。” 第37章 撞上继后打趣的眼神, 李若光心跳如鼓,双颊恍若飞霞,指尖扯着腰间禁步, 珍珠串子在手心蹦跳:“臣女…臣女去帮庆阳公主整理书籍。” 她匆忙告退,裙摆扫过门槛时勾住梁煜蹀躞带上的青铜兽首, 勾连拉扯间, 更不敢回头, 生生扯落了半截茜色丝绦。 谢令仪所言非虚, 那日春日宴后,她独独收到了太后嘉奖的点翠双蝶簪, 心中就有所猜想。 国公府势大, 他们镇北侯府也不容小觑, 嫁入梁府, 算不上高攀, 又听父亲说梁煜虽早年荒唐, 这些时日四处征战, 勉强算个前途远大的少年将军,她心中越发欢喜。 庆阳人小鬼大,察觉出李若光雀跃心思, 不由出言提醒道:“李三姐姐, 梁指挥使,并非良配。” 虽说宁拆十座庙, 不毁一桩婚, 但梁煜此人声名,庆阳暗暗摇头,且不说她在坊间听了多少传闻,单说那日马球会, 梁煜从乌骓马上跌落,引得醉云坊的几位花娘去探望,又是美食又是好酒,叫国公府门前堆成个食肆小街,亦是一桩奇事。 “凭他什么过往,既然此后有我,未必不能叫他浪子回头。” 李若光信心满满,叫庆阳将将涌出的劝告重又咽了回去,远处春燕归来,在屋檐下啄泥筑巢,她心情大好,哼着小调将手中的陈书塞入架中,连带着看那上面簇拥的蛛网灰尘都缠绵悱恻起来。 与之一墙之隔,梁煜钳住谢令仪腕骨,将人抵在木柱上,李若光的笑声从缝隙传来,衣影绰绰近在身前。 “松开!” 眼前没了人儿,谢令仪脸上的笑迅速收了回去,杏眼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 男人玄铁护腕正卡在她腰后廊柱,将人牢牢困在胸前,凑近在她脖项深嗅了一口,声音低哑:“怎么,皇后娘娘要同我赐婚?” 青天白日,院门大开,他就这么肆无忌惮贴在她身上,只要有人经过,一眼都能发现他们在做什么。 谢令仪深吸了口冷气,知道他是个混账,争论再多也无意义。心口松了那股拧劲儿,怒瞪也成了斜睨似的调情,梁煜看得心头发热,捧着她的脸就吻了上去。 “你当本宫是教坊司的……”尾音被吞入口舌,梁煜气息灼热,独属于他的清冽气味铺天盖地涌了过来,谢令仪被吻得手脚发软,男人的手趁机钻进衣底,在看不见的地方游离辗转。 她挣扎着,拼命躲闪,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惊得灰尘四溢。 这一轻微响动惊得谢令仪浑身一颤,手指紧紧揪住梁煜前襟,李若光的笑声近在眼前,她莫名感到羞耻,似乎偷窃了什么东西似的。 “你…放肆……” 溢出口的拒绝软绵绵的,像狸奴脚垫,“啪”摁在胸口,听得梁煜胸口发胀。 他并非急色之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却是头一次遇见个人,就想着占有纳入羽下。 女人娇小的身姿被他笼罩在身影下,双目微红沁满春水,里面碧波荡漾,似是空翠山的积雪化了水,往他心口脉脉流淌。 梁煜一下子心软了下去,不忍心再为难她,深吸了几口气压下欲念,将她往房中带去。 “你混账!” 两人的情事皆在隐秘的深夜,何时暴露在白日里,谢令仪狠狠擦着嘴,用力将男人留下的痕迹抹平。 梁煜惹了人,莫名心情大好,捏着她的手放在掌心把玩,抬头间尽是笑意,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谢令仪泄了怒气,又提起他的婚事,眼见男人又要靠近,慌忙抵住他胸口道:“大姐姐与我传书,陇西属地发现两座铁矿、铜矿山,此事只有陇西那边知晓,传到镇北侯府的信还在路上。” 梁煜怔忡,捕捉到她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婚事是引,能将两座矿山握在手中,他们想做的事就成了一半。 他抬手,抚摸着继后眉间红痣,那处眉骨生得低,偏又是娥眉淡扫,反将那颗朱砂痣衬得似雪地落梅。 北襄境内仅有两座官矿,且产量极低,若陇西那处铁矿、铜矿能及时产出,兵甲、铸币尽在手中,他当下就能和段怀临平分天下。 想到此处,梁煜被激出一身薄汗,他捏着额角,神色郑重道:“此事方得从长计议。” …… 春阳穿过茜纱窗,照在窗台摆着的西府海棠上,梁太后持着个水烟袋,歪在榻上,望着窗外出神。 案头摆着几封梁府传进来的信纸,火焰状漆底印章凝滞在宣纸中央,似是夏日烈阳,灼得人心头发慌。 哪怕自己儿子是天下之主,她也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可碰上武陵公的字迹,她还是莫名心底一寒。 父亲的鞭子抽过梁府各个角落,如今纸上龙飞凤舞,用惯了的强硬口吻,叫她再次表奏,要梁家与镇北侯府结亲。 吉云弓着腰进来,见着主子后当先行礼:“君上那边似是夜里着了凉,几个太医拘在里面,奴没进得了勤政殿。” 梁太后身形未动,眯着眼睛上下扫了她一眼,喜雨她们两个打小就跟着她,言行举止她再熟悉不过,吉云心软念旧,为此栽了多少次跟头,依旧不长记性。 第39章 她微微叹了口气,从她腰上挂着的荷包上掠过,凝在发间那枚和田玉嵌珠梅花簪上,顿了顿道:“是喜雨的手艺吧?你又去闹她?” 吉云抿着嘴笑:“是她打赌输给奴的。” 她往前又近了几步,低声道:“主子,君上不愿出面,也是忌讳镇北侯府的势力,家主的意思是,主子还需要再尽尽力。” 梁太后枯瘦的手指骤然捏紧,垂眸掩下眼中杀意,望向吉云的眼神越发轻柔:“知道了,午膳准备上血燕牛乳茶,本宫亲自去瞧瞧皇帝。” 吉云悄然推去,殿中静了一瞬,喜雨从阴影处走来,如一团无声无息的雾气,在梁太后三步外立住脚步,候着听从吩咐。 梁太后吐出最后一口烟气,将水烟袋往案头轻磕,烟杆中央空出个小孔,她伸出小指护甲,尖头伸进出,钩扯间,一颗朱红色丸子落在掌心。 “这样的好东西,你和吉云同屋,放到她荷包里,每月一换就好。” 喜雨藏在袖笼的手指捏得发白,抬眸间烟杆上玛瑙烟嘴刺入瞳仁,将梁太后的剪影分割成千万碎片。 她手中那粒药,是梁家秘制,叫桃花散,碾成粉末无色无味,缓慢侵蚀人的神智,长此以往,记忆消散,便如三岁痴儿,无知无觉而死。 压在舌下的薄荷叶被咬破,辛辣清凉窜上骸骨,激得耳后血管鼓胀跳动,窗外掠过灰鸽的剪影,吉云放飞信鸟的身影伴随若有若无的《采莲曲》往殿中弥漫,喜雨陡然一惊,视线与榻上妇人相撞,哪敢还有疑惑。 原来,吉云与宫外的暗中联络,梁太后知晓的一清二楚,甚至传信的灰鸽,都是经过特殊训练,叼着信往寝殿门前晃一圈再走。 “畜生不听话,就该煎炸烹炒,受尽折磨才算赎罪。” 梁太后的声音恍如青烟,丝丝缕缕钻入耳中,喜雨不敢再看,余光里,榻上的身影似乎与佛龛上的佛陀融为一体,阴森高大伫立在高台,压得人喘不上气。 殿门打开时,吉云捧着三四只金桔,朝她使着眼色,两人离寝殿远了些,吉云献宝似的将金桔捧上去,嗤笑道:“你这老货,最馋这甜中带苦的滋味,方才内务司送来的新鲜金桔,我替你留着呢。” 喜雨嘴唇微抖,望着她一无所知的模样,胸口涌现出无尽叹息,口中嚅嗫半天,最终化成了一句笑骂:“你才是老货。” 勤政殿中暗香流动,狻猊鎏金香炉中燃着的苏合香,今日多加了一味龙脑,清凉混在一片汤药的腥苦中缠斗,几位太医正跪在菱花槅扇外捣药,玉杵撞着玛瑙钵发出哒哒脆响。 青玉棋子"嗒"地落在榧木棋盘上,药炉腾起的热气漫过烛台,将谢令仪映在《江山社稷图》上的剪影灼出个破洞。 "梁家哥儿的婚事..."皇帝指尖黑子悬在"天元"位,虚握着拳抵唇轻咳,眼角余光却锁着皇后抽动的眉梢:“实在叫孤头疼。” 梁家有只狼崽子,若加上镇北侯府的铁骑,两家结亲,段怀临恐怕要夜不能寐。可太后那边铁了心要让梁煜娶李三姑娘,甚至叫皇后来传话,叫帝王拒无可拒。 打了吉云脸面,再拒了皇后,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忤逆尊长? 段怀临如今强撑,可朝中盛行孝廉制,他又岂敢违反?这个难题,他重又抛给皇后。 谢令仪捏着白子,玉石抵在掌心,黏腻一片:“君上圣明,须知福祸相倚,听闻李三姑娘是家中幼女,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一家子对她是千娇百宠。” 女人的声音消散在药吊子咕嘟声里,段怀临转动扳指的指尖一顿——皇后是个聪明人,可太过聪明,他用着总是不安心。 李若光性情娇纵,梁煜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两人若是凑到一块,那是针尖对麦芒,家宅不宁,他还有什么精力多事? 想通了这节,帝王紧皱的眉头豁然散开,又道:“既然母后执意如此,那便拟旨吧。” 他垂眼掩住精光,补上最后一句:“再从教坊司给梁卿赐两位美妾,也算孤,贺他新婚之喜。” 第38章 赐婚的旨意, 是喜雨亲自送去镇北侯府,以显皇恩浩荡,武陵公又上奏拜请由钦天监监正主理问名、纳吉等事, 算出了八月十六是个好日子,婚期虽赶, 倒不失隆重。 过了五月, 蝉鬼儿逐渐露头, 在树上叫个不停, 王祈宁得了空闲,到披香殿找谢令仪品茶。 这时节冷暖得宜, 日头晒得正好, 青雀拎着几个榆木小方凳摆在树下, 青石板上搁着个铜制莲花香炉, 她从荷包里摸出截柏木香, 拿火折子点了, 青烟直直往上飘, 混着松柏香往树梢里钻。 桌上摆着套青花粗瓷茶具,是新从库房翻出来的,釉面裂了几道冰纹, 古朴可爱。王祈宁从进来就心不在焉, 此刻呆坐在方凳上,手里捏这个绣棚, 不时低头补两针。 谢令仪睨她一眼, 又算着时日,明日慈幼司参加题试,她放心不下也是常情。 铜壶高举,滚水从壶嘴落下, 冲得茉莉花骨朵在杯里打旋儿,茶汤晃动,澄黄的水面浮着三两白花瓣,几片碎花沾在壶嘴沿边,热气上涌,将谢令仪的脸笼罩其中,朦胧看不清神色。 顿了许久,王祈宁才犹豫开口:“明日考试,你不担忧吗?” 谢令仪不语,揭开碗盖,低头吹起浮沫,惬意啜了一口,才漫不经心道:“担心,但我更相信庆阳,这半年,她成长极快,既然有心报名,定是有所准备。” 说起女儿,王祈宁脸上露出微笑,这孩子虽耽误了这么多年,却极聪明,平日又勤思敏捷,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可此次试题,听闻是几个学士主理,庆阳年少哪里有多少授课经验,慈幼司那群孩子又初入学堂,实在难与其他书院相比。 看出谢令仪闲适悠然,她猝尔站起,凑近小声问道:“难道!难道你有考题,已告知庆阳?” 被人猛地问住,谢令仪一阵怔忪,笑道:“王姐姐,这是哪里话!庆阳年岁小,言论德行都要靠你我引导,哪里能我们先做出不公事,叫孩子跟着学呢。” 王祈宁这才知晓自己想岔了,随即俏脸微红,想起幼年初见段怀临,那时他与母亲身居冷宫,缺衣少食,到御膳房偷拿食物,除了大包小揽,临出门还要在留下的饭食汤锅里吐口水,品行可见一斑。 想到往事,她暗叹识人不清,今日听谢令仪说起,倒相信她过去种种是真为了庆阳考虑,再说话时不自觉带了熟稔亲近:“你说得对,总归咱们给孩子兜底,做得不好也没什要紧,下次再考就是。” 谢令仪笑着点头,东墙角那窝蚂蚁排着队正往树根爬,她掰了块桃酥渣子丢过去,引逗着它们争先恐后往点心上钻,茶水正喝到第二泡,清苦淡了下去,回甘在口中蔓延。 “梁家那起子赐婚闹得满城风雨,听闻李三姑娘,眼高于顶,不是个能容人的。” 这些话在王祈宁心中辗转,趁着两人独处,她才将将说出口,那梁煜,虽说是个混账,对谢令仪倒是诚心,前儿些日子她求到披香殿将李嬷嬷从诏狱放出来,还是梁煜办得,若没有赐婚的事,王祈宁也乐见有人多给皇帝带几顶绿帽子。 但那日听闻赐婚的诏书中连带着两名教坊司歌姬,人还没入梁府,中途就被李若光截去,非说是要先调教一番,以便日后共同侍奉。 旁人不知晓,她久居段怀临身侧,却知那日皇帝摔碎了一只玉壶,又强撑着赞李氏女大度,只怕心里连带着恨上了李家。 李若光妒名,从此传出。那梁煜没个正头夫人还好,可枕边人异动,最易发现,若察觉出梁煜与皇后纠缠,他一个男人尚有军功保命,谢令仪却是性命难保。 “我心知姐姐担忧,与他也是虚与委蛇,他成婚后,我自会与他断了,姐姐放心。” 谢令仪拍了拍她的手,面不改色扯谎,她与梁煜之间牵扯太多,并非情缘两字,只是不可与人言说罢了。 “娘娘!”青雀骤然出声,将盘马蹄糕放到桌前,谢令仪抬眼,玄色衣带从门口一闪而过,以梁煜的身手,来往间寻常无法察觉,那这就是故意了。 这人向来没轻没重,想到他醋起来胡闹,王祈宁在这里倒是尴尬。她稳了稳心神,捡了块糕点放入口中,从容不迫道:“虽说庆阳明日不下场,心里也记挂着学子,姐姐绣工了得,不若做几个荷包做彩头赠与她们,也叫她们增长信心。” 王祈宁一拍手,笑道:“对对,我这就去内务司挑几匹料子,赶制出来,叫她们带上,也算为庆阳的学生尽尽心。” 等院中清净了,谢令仪方松了口气,强装镇定咽下剩下的茶,在心中默念数数。日头偏到中央,照得树影在青石板上乱晃,粗瓷盏在掌心慢慢变凉,她也没听到门外响动。 青雀体贴入微,悄悄去门外探了一圈,哪还有什么人影,谢令仪瞥见青雀独自回来,将杯盏往桌上一掷,随也冷了脸色,径直走回内殿,此话不提。 第40章 旬考这日,露水未干,贡院的街上挤满了人,晨雾被无数青蓝衫袍搅散成缕,各个书院的学生们,像逆流而上的鱼群,在挂着“为国求贤”的牌坊下打旋儿。 谢令仪坐在千味楼的隔间,顺着窗户向下看,学生间还挤着几个商贩,手中高举乌黑松烟墨,上面金漆描着“蟾宫折桂”的字眼,意在取个好彩头。 王祈宁昨夜熬得晚,仍强撑着出宫,庆阳正在下方分发荷包,清亮的声音传上来:“这是我阿娘的手艺,里头放了提神醒脑的药草,拿着,都拿着啊!” 慈幼司的学子们在其中格外显眼,几个参加考试的姑娘穿着丹枫色长袍,青丝挽起,露出白净的脖颈,在一众男人中扎眼得紧。 “驭——”一匹照夜玉狮子从远处疾驶而过,在街口站定,庆阳听到响声,率先回头,高兴地迎上去:“李姐姐,我就知道你要来!” 李若光翻身下马,单腿甩离鞍鞯,石榴红窄袖襦裙"刺啦"裂开道缝,露出里头银线锁边的骑射裤,一套鹞子翻身引得人群啧啧称奇。 她顾不得旁人眼光,冲将到几个姑娘中间,洒然笑道:“你们几个上场写字的我帮不上忙,武试要以气势为重,万不得因对方是男子就露怯了!” 慈幼司中一个略显矮小的女孩郑重点头,汗津津的碎发黏在颈侧,伸手将额前头发捋到脑后,面容沉浸在阳光下,意气风发道:“夫子放心就是,我晨起多吃了两碗饭,一定能赢过他们!” 谢令仪这才想起,前几日李若光从慈幼司回去,倒是提了句想来授课,她当时以为是一时兴起,也点头认了,没想到她真去了。 这一想,她打心底儿觉出这是个好姑娘了,心地善良又性情飒爽,只可惜眼神不好,竟能看上梁煜那个混球。 这厢贡院铃声骤响,学子们拥挤上前,来送考的退到路边依依不舍,眼见着学子们往贡院鱼贯而入,街上逐渐冷清了下去。 王祈宁看她视线还落在下方,不由打趣道:“昨儿还见你老神在在,怎么,今日临到考试,你是着急了?” “倒不是着急,只是——” 谢令仪倏尔停住,看到街口两人往这边打马而过,一人是梁煜无疑,另一人上身文武袖,马尾高束,喉结在麦色肌肤下利落滚动。他容色较梁煜稍显稚嫩,圆滚滚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到李若光时先咧嘴笑出声。 等他走近,看出两人相似的眉眼,谢令仪已猜出应是镇北侯府二公子李若川,此时李若光见到梁煜,来不及与兄长打招呼,小跑着上前牵住马绳,仰头笑道:“梁哥哥!” 少女近乎扑到马前,眼睛瞪得极圆,水润润的瞳孔中只盛得下此间一人,像猫儿一样眯着眼睛撒娇:“你来接我吗?” 梁煜一凛,下意识抬头,只见二楼窗台上,有人正施施然往这边看,是谢令仪! 女人手支着腮边,目光平静如冰面下的湖水,沉寂,静默,微风撩起额发,闪出眉心那颗朱砂痣,莫名勾人。 他爱极了她这副冷淡模样,也只有他知道这副冰冷皮囊下跳动的心口有多么火热,这似乎是只有两人才知晓的秘密极大取悦了他,冲散了昨日那点儿不快。 他喜欢她这么看他,冰冷的,漫不经心锁定上去,如蛇尾缓慢收紧,让他只属于她,吞噬腹中,强行占有。 梁煜心中莫名高兴,不动声色偏移马头离开李若光的桎梏:“不是要送你的学生?” “都进去考试了,要一天呢,咱们去打马球好不好?” “不要。”梁煜退了半步,下颌扬起笑道:“我只陪我娘子打马球。” 李若光手指顿在半空,脸色涨红,显然是误会了。 “二哥哥!你看他戏弄我!” 小姑娘声音里带着羞怯雀跃,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李若川朗声大笑,骑着马去追梁煜,李若光气急跺脚,从随从手中抢过马绳翻身去追,楼上“啪——”地一声关掉窗户,惊起几片落叶,正是春光真好。 第39章 日头升到中央, 光亮从檐下透入,谢令仪垂眸,唇角微抿, 青瓷茶盏转了又转,茶汤早凉透了, 上面的青花是梁煜晨起梁煜遣人送来的, 画着桔梗和秃鹫, 不甚雅观, 简直不知所谓,她心想着, 捏着杯盖的手指渐渐收紧。 王祈宁捡了块定胜糕放在口中, 轻咬一口:“这人呐, 还是从前清醒些, 午夜梦回, 我总想起在宗正寺的日子, 有人教我, 爱是最无用的东西。” 谢令仪怔忪,瞥见王祈宁嘴角压不住的笑意,脸色微冷:“你想多了!我没有…” “我又没说你。” 王祈宁反唇相讥, 难得看到她哑口无言的样子, 心情极好将那盘糕点移过去:“尝尝,定胜糕, 千味楼的招牌。” 不等人应, 门扉三声轻叩,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是照夜的声音:“主子, 属下照夜。” 谢令仪心道有异,照夜被她送到庆阳身边,此刻正在书局,开门是女子高挑的身影,凑近压低声音:“梁主子要往马场议事,命属下易容替您守在此处。” 这是找她有事相商? 铜镜映出她倏然攥紧的帕子,蜀锦上绣的并蒂莲皱作一团。正要启唇,照夜补了句:"主子说...马场新得了匹乌骓。" 尾音里藏着三分无奈笑意,学起梁煜的语气惟妙惟肖,倒像是替那惯会拿捏人心的人赔罪。 流云染金,谢令仪戴着垂纱帷帽立在马场草坡时,正见梁煜单手挽缰立在马厩前。玄色箭袖下筋肉鼓鼓囊囊,唇角抿着,瞧见她来露出白岑岑的牙,像条乌黑麻亮的狼犬,她想。 廊下风铃轻撞,梁煜将谢令仪抵在拴马石旁,掌心贴着她后腰的银丝绣缠枝纹,力道三分惩戒七分诱哄。方才她挣开他解释的手,石榴红裙裾扫过青砖,惊得槽头吃草的乌骓马打了个响鼻。 “你好好说,大姐姐从陇西传的信里说了什么。" 他拇指碾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像抚一柄绷紧的弓弦,靠近间热气呵在她耳后薄纱似的碎发上,惊起一阵战栗。 谢令仪别过脸,却被他勾着下巴转回来,远处马奴添草的沙沙声里,她听见男人趴在她耳边道:“李家尚不信我,今日在这儿我做局,得叫你看着,别平白误了你男人清白。” “你说得什么浑话!” 谢令仪冷斥,推开他就往外走,话尾忽被他吞进唇齿间,松木香混着血腥气侵来,她发间玉簪蹭到拴马石,"叮"地一声脆响。梁煜屈膝顶开她膝间堆叠的裙裾,却只是虚虚抵着,像驯马人勒住最烈的驹,松紧相宜,有的放矢。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若川转过厩房时,见梁煜正给身侧那抹娇小身影整理帷帽,两人离得近,一看就知关系斐然,他往前打马两步,只瞧见那女子露在外头的一截手腕,白得晃眼。 “上京盛传梁指挥使是玉面阎罗,没想到这阎罗殿,还供着位观音。” 梁煜不动声色将谢令仪往身后藏了藏,指尖却暧昧地勾着她腰间丝绦:“二公子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李若川不甘示弱,玉冠下的眉眼淬着寒光:“等八月,我家三妹妹入府,指挥使要赏美人,记得锁紧西厢房。” 他把玩着手中马鞭,鞭梢忽地指向谢令仪,"这般颜色的外室,当心哪日——" "啪!" 梁煜手中的石子儿飞了出去,打在李若川腕上,嘴上笑着,眼底却凝着冰:"入我梁府的,必是我心头挚爱。" 指尖伸在背后,揉捏着谢令仪的手,像是捏狸奴的爪子,"什么妾室通房,不过...都是些鱼眼睛。" 李若川脸色略缓,扬鞭就走,黄土飞扬,尽是马蹄扬起的尘土。 梁煜今日准备以身入局,救命之恩,哪怕不娶李若光,李家一样要奉他为座上宾。 谢令仪心头微滞,她心里清楚,梁煜此举纯属多此一举,世家之间讲究姻亲裙带,娶了李若光,李家和梁家才能彻底绑到一条船上,她不信梁煜不懂其中道理。 “酥酥,李家的矿我得要,你,我也要!”他手指停在谢令仪后颈,像在逗弄幼犬,死死握住她的软肋:“谢家女不为妾,我记着呢。” 谢令仪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剧烈,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要向他展示自己的羞怯。 她捂住胸口,指甲狠狠掐在掌心,疼痛让她泪盈于睫,眼中布满雾气,相信男人能有什么下场,母亲,族姐不都告诉她了吗? 况且梁煜只是她的跳板,两人终有一日会兵戎相见,她才不会沉溺眼前的温情。 几息间想通一切,她吸了口气,调出个温婉的笑容,冷静望着他往马场走去。 春朝正好,她懒散着,梁煜为她准备了厢房,里面放了整排孤本,她挑了本游记有一搭没一搭翻看,思绪乱飘,总集中不住,半晌,未翻动一页,马场里的婆子悄无声息进来上了蜡烛,银剪绞去烛芯,已是深夜。 过了五月,分明外间风是暖的,她指尖冰凉,百无聊赖扣着指甲上的碎珠,隔着窗户望去,深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粘稠发躁。 第41章 菱花窗棂蓦地透进几缕猩红,原是有人举着火把掠过。谢令仪慌忙退到八宝阁后,却见紫檀架上的青玉貔貅映出窗外人影幢幢。 烛火在绣屏前瑟瑟摇曳,她指尖几乎要掐进木架上,外间杂沓脚步声忽远忽近,泼天喧闹里竟夹着金玉相击的脆响。 谢令仪只觉喉咙发紧,帕子掩住口鼻仍挡不住铁锈似的腥味——那气味透过窗纱渗过来,再熟悉不过。 出事的是谁?梁煜?还是李家兄妹? 外间响动很快将此揭晓,隔着窗户,谢令仪看到几人抬着一团物什往厢房走去,李若川跟在后面,缎面皂靴碾着满地月光,白日攥着马鞭指她的手此刻青筋暴起,正一连串喊着:“快准备马车,要铺满软垫!快!” 李三姑娘紧跟在后面,发丝蓬乱,也顾不上男女有别,几步冲上去,攥住梁煜的袖口,指尖一片刺目。 “二哥哥快些……”出声已带着哽咽,惊得檐角铜铃乱颤。 谢令仪立在原地,后槽牙咬得生疼,方才看清梁煜玄色衣袖早被浸得发亮。不消一刻,马蹄声杂着人声撞进耳膜,她攥着木架的手还没松开,就见七八个灰衣小厮抬着春凳冲进院子。梁煜玄色衣角垂在凳沿,血珠子一滴追着一滴砸在青砖缝里。 地面是星星点点的红,似是撒了一地的相思豆,从青石板一路滚到她心口,咯得她坐立难安,如鲠在喉。 那个点灯婆子从暗处闪出,灯笼光映得她腰间短刀泛着冷光。谢令仪腕子一紧,已被那婆子拽着退后三步。粗粝掌心带着老茧,力道却稳得很,半步挡在她身前,眼皮都不抬:"娘子走东角门。" 回廊拐角堆着喂马的草料,那婆子抬脚踹开半扇木门,外头停着辆青帷小车,驾车的汉子脸上蒙着灰帕子,谢令仪踩着脚凳钻进车厢,听见身后婆子哑着嗓子喝:"走吧!" 宫墙影子黑压压垂过来时,她才觉出后背冷汗浸透中衣,那婆子突然往她怀里塞了个油纸包,甜腻的糕点扑满鼻间。 “主子说娘子定担心的食不下咽,要准备着吃食。” 掌心的油纸包烫手,谢令仪扯开外纸,枣泥山药糕的甜腻冲得眼眶发酸,那婆子倒退着隐进夜色。 披香殿外,宫灯在廊下晃得厉害,她眨了眨眼睛,进门一脚踹翻绣墩,青雀、红绡正等在殿中,见她进来,直挺挺站在窗前,抓起枣泥糕高高扬起,指尖碰到温乎气儿,又重重拍在窗台上。 两人不敢细问,悄悄熄了殿内蜡烛。黑暗里,谢令仪身形未动,帕子团成球塞在嘴中——原是咬破了唇,到底没哭出声。 五更天落了雨,她躺在床上转辗反侧,心中的天平一边站着母亲和姐姐们,一边是流血不止的梁煜,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堵着,不上不下,难以痛快。已是天色将亮,一夜无话。 翌日,天阴得泼墨一般,雨脚如麻缠着檐角闷声晃着,庆阳打帘进来,听到云头里闷雷碾过,脚步顿住,只见那声音震得窗棂子簌簌发颤。一路走来,披香殿前也是衰败之色,廊下那株垂丝海棠原是要撑到花朝的,未展的骨朵儿受不住夜雨磋磨,竟教打落十之六七。 直到进了内殿,她方舍得脱去蓑衣,行动间从怀中掉出几摞卷轴,慌忙又蹲下去捡。 青雀正给谢令仪梳妆,映在铜镜中的面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亦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 “怎么打扮成这怪模样?” 谢令仪扫了眼她紧紧抱在怀里的物什,打趣道:“什么宝贝,值得你这样护着,衣衫湿透都顾不得了?” 庆阳抱着卷轴的手突然僵住,指腹蹭到未干的墨迹,最底下那张《治河策》的"汛"字洇开两笔,恰似歪歪扭扭的泪痕。 此刻见到继后,庆阳满心惶恐似是终于找出个出口,捧着拿近:“母后,旬考试题泄漏,昨日考试,各大书局皆有印发。” 第40章 旬考推行已有两个月, 就有人按耐不住了吗? 庆阳凑近说着,这些考题都是由翰林院几位学士出卷,为防止世家窃题, 出卷的学士都是寒门出身,备受重用的易知秋, 正是主考官之一。 谢令仪望着手中两份内容相似的考题陷入沉思, 五月后, 气候湿热, 正是北襄雨季,南北两条运河最易泛滥成灾, 到时百姓流离失所, 漕运停栈, 影响重大。 这次考题也是段怀临的意思, 要学子们集思广益, 越级选拔人才, 此番推出旬考, 不止打击世家藏纳孤本,且对旬考之中魁首委以重任,虽才推行短短两月, 已选取了七八位能人。 朝中也有老臣指出此种选拔过于草率, 更有激进者,当朝就要致仕, 被帝王四两拨千斤推回去, 一一应了,这叫习惯靠威胁达到目的的几位老臣开始投鼠忌器,原本以为安分了几个月,没想到是蹿足了劲要给段怀临致命一击。 此时考题被爆泄漏, 就是将帝王的脸扔在地上踩,那几个刚升上来的寒门官员,一个都逃不掉。 谢令仪露在袖口的肌肤渗起一层凉意,此事得先发制人,若落后一步,极有可能被人攀咬。她想的明白,自己亦是世家女,段怀临始终防备着她。 “要赶在朝会之前报上去!” 庆阳见她站起,下意识看了眼滴漏,已是卯时三刻,马上就是大朝会! “母后,我跟你去!” 庆阳说着,扶起她就往外走,两人疾步穿过垂花门,与一身胭脂红蟒袍的万福撞个正着。 身后数位黄门呈雁翅排开,万福立在最前,圆脸紧绷,紧紧盯着面前两人,满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给皇后娘娘,庆阳公主请安。”他打了个千儿,:“君上有旨,请皇后娘娘勤政殿一叙。” 庆阳上前半步,被谢令仪握住手腕,女人睨她一样,双手摆在腹前:“带路吧。” 过了一夜春雨,宫道青砖泛着水光,谢令仪绣鞋尖沾了湿泥,晨起薄雾未散,因着时辰尚早,她又免了各宫请安,此时长街上万籁俱寂,除了往来宫人,只听得见鞋底摩擦石板的声音。 春衫单薄,虽有撑伞,仍有雨点子钻进后颈,顺着脊骨往下淌,襦裙后摆很快洇出了深色水痕。 万福低着头不敢抬眼,来之前他清楚得紧,段怀临看了手边密信,脸色铁青要宣见继后,甚至推迟朝会,他暗自揣摩,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平心而论,皇后娘娘宽以待下,又忙着赈灾,是个心眼儿好的,这一路行来,虽被慢待,仍未有一丝怒意,他做不得太多,只能装作盛气凌人的模样,叫皇后再狼狈些,或许到了勤政殿,君上看到这幅模样,还能心软些。 谢令仪跨过门槛时踩到半片碎瓷,青砖上洇着滩冷茶。宋太师的象牙笏板斜插在铜鹤灯座里,户部尚书陆琰的官袍下摆沾着墨汁,她父亲正用靴尖碾着地毯上的团龙纹,三人围成半圈吵吵嚷嚷,几人争得面红耳赤,吐沫横飞,她听了两句,什么“考题”、“押中”字眼。 大殿之上,段怀临手肘撑着龙椅扶手上的螭首,指节泛青,谢令仪瞥了眼,御案边沿有道新的裂痕,碎屑掉进未干的朱砂砚里,染成血珠子似的红点。殿中点着檀香,压得人喉头发紧。 自她进门,段怀临的目光就紧盯上去,指间夹着两张草纸,对她扫视一番,冷声开口道:“皇后昨日去看了旬考,不知有何收获?” “学子们勤勉好学,此次报考书院众多,臣妾以为,是考成法推举有效,君上英明。” 她捡着不重要的信息缓慢说着,看来皇帝已经知道考题泄漏一事,她失了先机,只能见机行事,徐徐图之。 “此次报考书院众多,娘娘的慈幼司虽启蒙几个月,也是人才济济,才气斐然呢。”陆琰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道:“这次参与旬考学子共三百九十名,慈幼司六名学子独占鳌头,听闻考前,娘娘曾亲去授课,还真是……” 亲去授课这事,段怀临自然知晓,此刻,端坐高台的男人默不作声,又是将她推到前面解决问题。 谢令仪搭在膝头的指尖微微蜷起,面上仍端着笑:“陆大人谬赞,只是寒门子弟刻苦,勤能补拙罢了。” “哼——” 段怀临捏着那两页草纸,眼皮都不掀:\"昨日旬考试题,有人在西市书铺子里明码标价地卖。都察院查了雕版,说是从慈幼司流出去的。" “若是慈幼司贩题,学子又何必考中,岂不明显?没做的事,臣妾不认,况且试题泄露,翰林院难辞其咎。” “你——” 段怀临猛地站起,怒瞪着她,叫她来就是想洗脱那几位出题的寒门学士嫌疑,没想到谢令仪上来就要先处理翰林院。 殿中正僵持着,万福猫着腰上前禀报:“君上…出事了…” “又怎么了!” 殿中烘着碳,热气熏得小黄门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掉,他颤声道:“是…偏殿等候的张学士…写了血书撞柱了…” 翰林院张正源,正是出题人之一,这要来个死无对证,可就再说不清了。 第42章 方才段怀临招几位重臣商讨对策,将张正源一人留在偏殿,殿内无人,他趁机写了血书撞柱而亡。 铜鹤香炉里的香还袅着,张正源的血顺着蟠龙柱往下淌,一滴滴流到青砖上,满地赤红,像覆在脸上的红雾,逐渐凝固,收紧。 万福将血书从张正源手中拿过,说是书,其实不过从中衣撕下来的半缕碎布,咬破手指写下短短几行,对旬考试题泄露一事尽数认下,末尾指出是继后胁迫。 段怀临紧攥着那片碎布,张正源亦是寒门出身,他记得这人,原是岭南农户,父母姐妹种荔枝助他读书,后来家中小妹上山摔断腿,他为救妹妹从书院退学,被山长上报有荆扉守璞,衔珠结环之德,这才被选中入京。 陆琰站在最后,看着满地血水当先跪了下去,颤巍着身子重重叩首:“臣惶恐,张大人虽出身寒门,犹性情刚烈,不畏强权,恳请君上彻查此案,揪出幕后主使,万不能叫忠臣寒心!” 三两句话,就对此事有了定性,是世家中有人以权压人,仗势欺人,逼死寒门。 而这,正是段怀临的心病所在。 宋峦上前一步,躬身道:“孰是孰非,尚未定论,请君上彻查,勿要使一人含冤!” 一旁的谢钧跟着跪下,却是紧闭唇舌,他想得清楚,此事是非不明,保不准同谢令仪脱不得干系,必要时刻,他这个做父亲的,少不得要大义灭亲,与之割席。 谢令仪心中明朗,宋峦与她有盟约在手,轻易不会欺瞒,眼下蹦哒的最欢莫过于陆琰,再想起陆家已有两位宫嫔,此事虽险,胜算却大。 今日大朝会是被取消,勤政殿中事,被段怀临严下死令,不得泄露半分。 三位重臣渐次退去,万福紧闭殿门,隐隐能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他缩了缩身子,往避风处站直,“咔嚓——”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余下听不太清了,拐角处一闪而过青色身影,他左右看了看,悄悄踱步上前,来人背对日光,看不清表情,他走近,微微点头,两人视线交错,小黄门垂下眸子,转身回到避风处,似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日头偏西,勤政殿那扇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万福吐了口气,两位主子关在房内整整一天滴水未进,他捧着点心立在一旁。余光中,只见皇后娘娘脚步踉跄,身形落寞踏出门去,他看得真切,皇后鬓边那只九凤衔珠步摇,这会儿子歪斜着戳在鬓角,碎发被汗黏在颈子上,半张脸通红发肿,隐隐带着指痕。 匆匆扫了一眼,他也只敢将腰弓的更深,像无知无觉的木人一般,将所见所闻嚼碎吞咽入腹,等待主子的召唤。 天色渐晚,谢令仪出门时未带随从,她这副神情,也不愿叫旁人瞧见。一路上碰上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请安,没听到皇后叫停免礼的声音,有胆子大的偷偷瞄一眼,平素典雅尊贵的后宫之主,一对儿远山黛糊出了墨迹,似那戏文里含冤的女鬼,独自蹒跚前行。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日,到这时竟停了,青砖上积出的水渍泅湿了裙角,转过长廊,眼前落了抹桃红裙摆,陆姣姣站到她面前,潦草行了个礼,不复往日尊崇:“皇后娘娘注意脚下,雨天路滑,稍不注意,要摔断腿的。” 这话说得已是极为跋扈,听得身侧宫女都呆住了,隐晦扯着她袖角暗示,皇后还没被废,少不得要做些表面功夫。 “怕什么!”陆姣姣扯过袖子,抬手在鬓间抚了抚,小声嘟囔着:“风水轮流转,当初进不得门儿,如今更不用进了!” 流萤不敢再说,现在却见皇后娘娘猛然停住脚步,杏眼如刀掠过她们,冷声道:“有兴趣看本宫笑话,不如回去养养身子。” 她自上而下扫了主仆两人一眼:“春雨湿寒,断骨新生的滋味,不好受吧。” 流萤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只见自家主子恨恨捏着手帕,骂着:“疯子!” 第41章 晚饭时分, 谢令仪要红绡往宜春宫送了盘红毛丹,是晚春新培育出的果子,外皮殷红如血, 汁水丰裕,跑死了八匹马才从岭南带回, 拢共就得了三筐。 她去时原本不忿, 可主子还叫她带句话:“荔枝价贵, 如今春寒多雨, 植在上京的果树尽数枯死,往后, 上京种不得荔枝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 只刚说出来, 原本骄纵狂傲的娴妃娘娘从椅子上滑落, 死咬着唇, 扶着自己的右腿, 登时红了眼眶。 过了子时, 春雷碾过琉璃瓦,阵阵闷响自天际滚来。青雀不等吩咐,起身将窗子关上, 却见檐角垂下的银线将夜色织成密网, 穿堂风裹着水腥,撩动披香殿连枝烛台熄了半数。 西角门虚掩着尺宽, 远远闪过一丝黑影。她走到谢令仪面前, 还未开口,身后雕花门枢吱呀一响,红绡侧身闪入,在青砖上留下蜿蜒水痕, 身后跟着个薄影,青缎披风裹着,游魂般晃进来。 来人掀起兜帽,烛影里晃出张素白小脸,雨水凝在鸦青鬓角,顺着下颌滑进狐毛镶边的领口,声音呕哑着:“皇后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令仪眼皮半掀,瞥向手边,那里放着张正源的生平资料,出自岭南,家贫尚未娶妻,不过二十五六,年轻呐。 “本宫今日碰上个奇人,虽出自寒门,却不畏强权,宁愿触柱也刚折不弯,以一己之力揪出泄露旬考的推手,实在是个人才。” “啊,那人名字起得也妙,张正源,正气凌霄承玉阙,源溯清流濯天阶,实在是个好名字。” “张大人出自岭南,本宫听闻,娴妃也是自岭南被陆家找回,此人亦有可能是你同乡,你可识得此人?” 谢令仪每说一句,陆姣姣的脸就白上一分,临到最后,已是软倒在地,双手紧扣着衣带,兀自强撑道:“娘娘多虑,臣妾不知此人。” “唔,那真是可惜了。” 谢令仪应了声,将手边草纸拿到眼前,低声念叨着:“并蒂莲花开两朵,碧落黄泉君不知。” 絮絮低语如一通往生咒,听得人几乎落泪,她对着皇后磕了个头,转身离去,临站起还踉跄了下,青雀眼疾手快扶住她,陆姣姣也没挣扎,扶着右腿一步步往前走去。 披香殿内寂静无声,她背对皇后打开殿门,雨幕吞噬了漫天星子,满目漆黑看不清前路,陆姣姣扒着门框的指节泛起青白,夜空闪过几丝亮光,轰鸣声钻入耳朵,丝丝缕缕缠绕在喉间,绞得她喘不上气。 她闭上眼睛,贝齿碾碎唇上胭脂,腥锈味漫过舌苔,猛又回身跪倒殿内,嗓中沁出呜咽:“皇后娘娘,帮帮我吧!” 陆姣姣被找回前,原姓张,是入过张家祠堂的,那时父母俱在,山间的荔枝任她挑选,张家虽是农户出身,却有百亩荔园,衣食无虞。 因着衣食丰足,张家虽生养了一对儿女,捡回来个小丫头凑对儿并蒂莲花,也是好事成双。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岭南出荔枝,最好的荔枝,却长在张家园子里,除了每年进贡,听闻还有京城的商户翻山越岭来张家采购荔枝。 烛光拂过陆姣姣脸颊,在她脸上落下阴影,她捏着桌上的红毛丹,脸上带出丝不屑:“娘娘这里的东西,可比不得我们张家园十分之一。” 那世间独有的荔枝,到底招来祸患,当张家荔被炒到万金之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们兄妹三人,那时正在私塾念书,得了消息赶回家,入目断壁残垣。而这世上,最不缺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除了连带赔偿邻里损失,还有损山费,长工结算费,误贡损税,林林总总,足够要了张家三个孩子的命。 二姐张姌姌站出来说,张家想要改命,张正源得继续读书。 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二姐学会了劈柴洗衣,年岁最小的妹妹学会了上山摘野菜。陆姣姣脸上露出片刻茫然,那时家徒四壁,她从山上掉下来摔断腿,愧疚不已,她心里清楚,破洞窗户下咕嘟响着的药汤,里面是二姐洗不尽的衣服,是兄长读到尽头的竹简。 她求着姐姐将她卖掉时,二姐说,只要他们三个还在一起,就能活下去。 这话没错,因着兄长德行重贵,亦有书院山长见不得弟子天赋耗尽,他们乘着孝廉这阵风,一路飞到了上京。 好日子就在眼前招手,二姐入京前夜还说,小妹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等他们在上京站稳脚,就为她好好寻摸个人家。 二姐自父母亡落后就发誓不外嫁,却时刻兄长、妹妹盘算着,那时,兄妹三人相信,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家就还在。 惦记着全家的二姐,妹妹少吃一口饭都要念叨的二姐,就这么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就消失了。 陆姣姣睫尖轻颤,余光掠过谢令仪耳边东珠耳珰,低声道:“娘娘出身世家,定比臣妾这岭南来的村姑知晓得多,若能找出臣妾的姐姐,妾愿为娘娘鞍前马后,拱为驱使。” 她膝行两步,双手搭在谢令仪膝前,近乎耳语道:“兄长自戕前,担忧臣妾余生,亦为臣妾备好了后路,若娘娘肯相助,此次困境可解。” 第43章 东方露出鱼肚白,披香殿内窗户封得紧,红毛丹甜蜜的气息在殿中蔓延,腻得发苦。 谢令仪躺在床上假寐,段怀临给了她三日时间自证,若三日后没有结果,不止她要承担旬考试题泄漏之责,就连张正源的自戕,也要算成谢家逼迫。 皇帝可以娶很多个皇后,只要为他所用,后宫女人多多益善,而她,却只有这一次机会。 刚过辰时,庆阳赤脚闯入披香殿,王祈宁跟在身后,手里还拎着两只鞋袜。 “母后!母后!今晨大朝会父皇下令围了慈幼司,将这次考试的学子下了昭狱!” 谢令仪递过去一枚梨木雕版,声音里蕴满疲惫:“拿去,这是书局印发的雕版,叫他同旬考雕版对比即可。” 此物正是昨夜陆姣姣拿来的,她讲了个好故事,得拿出些诚意,才能说服皇后,找回她二姐。 她叫住准备往勤政殿跑的庆阳,眉心微动,声音里也带着凝重:“这雕版来之不易,你父皇给了三日,时间足够,一定要叫他带着翰林院和礼部逐一对比。” 她松开小姑娘的袖子,替她整理好领口,微笑道:“去吧,还有——” “此等证物,叫陆尚书亦要到场,莫再临场反口,证据确凿又不认了。” 庆阳点头,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一字一句在心中流转百遍,生怕记岔了。 小姑娘走远了,王祈宁略站近了,细声道:“此等自证机会,为何叫庆阳这个小孩子去办。这关系你的清誉,庆阳若说不清楚,你岂不是——” 谢令仪抬头,眼神锐利阻断了她要说的话:“慈母多败儿,庆阳要有机会历练。” 见着王祈宁脸上多了三分笑意,她才脸色稍缓:“王姐姐,咱们这位君上,实在叫我心寒。” 王祈宁坐在绣凳上,难得沉默起来,段怀临此举,她也难以为他开脱。遇到事就躲到女人后头解决,又刚愎自用,生性多疑,莫说谢令仪心寒,她这个元后,当初不也被卖了个干净。 “那有什么法子,咱们女人,在家中享尽荣华,可不是要为家族卖与帝王家。”王祈宁眼中尽是萧瑟:“你我也只能走到这里了,且看儿女们的去路吧。” “那可未必。” 她脸上指痕明晃晃朝示着,男人靠不住。舟至中流,进退维谷,当以棹转蓬。 谢令仪上前,捧住王祈宁的脸,又似那夜在宗正寺,雪泠泠的皮囊,眨着蛊惑的眸子在她耳边叹息:“姐姐这般貌美,在后宫蹉跎,太可惜了。” 王祈宁从披香殿走出时,脸色苍白,神情木楞像被精怪吸干了魂魄,照夜站在暗处看得清楚,殿中那位只是捧着人说了句什么,勾得人神思晃动,唇舌纷飞就能蛊惑人心,分明是书里好吃人心的妖精。 她略一低头,掩去思绪,无声无息站到谢令仪身后:“主子,到时候了。” 勤政殿内争论不休,因此事涉及皇后,谢钧自觉回避此事,赋闲在家,闭门谢客,又突发奇想叫人在院中挖了个大池子,学上那起子姜尚垂钓,好不悠闲。 谢令仪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谢钧歪坐在藤椅上,鱼竿垂在身侧,身上背着蓑衣,迎脸盖着个草帽,她抬头看着骄阳正好,这副扮相,无外乎不想见她。 不过无妨,谢家那些家丁拦不住照夜,她捡了个石子儿,在手中掂了掂,用力往池中砸去,石落池底,惊起数道水花,将池边装睡的老头儿淋了个透湿。 谢钧再装不下去,鲤鱼打挺儿般站了起来,面皮涨得通红,指着谢令仪就骂:“逆女,你是要反了天去!” 谢令仪抿着唇站在丈开外,溅起的水花落在脚边,连鞋底都未曾沾湿,身后照夜以雷霆之势挡住谢府众人,在她周围留下方寸安静之所。 在谢钧惊惧的目光中,她步履松快,言笑晏晏,淡声道:“请父亲传我家主之位。” 第42章 五月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梁家那浪荡子梁煜危在旦夕,镇北侯一家感念其救命之恩,李家三姑娘要提前嫁过去;再来是广平郡谢氏反了, 谢家女抢走家主印,离宫往南, 回广平自立成王。 “你说谢令仪带着人抢走了家主印, 还带着谢家主母南逃?” “君上, 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谢钧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一双拳头捏得死紧,恨不得对自家女儿食肉寝皮与之当场割席。 “那可是她嫡母, 孤怎么听说, 她与嫡母感情甚笃, 反而与你这父亲……” 段怀临斜倚龙纹凭几, 御案前沉水香雾袅袅漫过冕旒, 十二疏玉藻轻晃间眸光如刃, 一寸寸刮过阶下跪着的青袍脊梁。 “实在是传闻有误, 这是臣家中秘事,臣的原配妻子,是…” 谢家内院那些乌糟事, 被谢钧挑挑拣拣抖了出来, 谢家士族出身,那满阁楼的竹简填不饱饥饿的嘴, 恰逢广平有商户愿意攀这门亲事, 谢令仪的母亲钱氏就嫁了进来。 谢钧少年得志,本就对商户出身的妻子极其看轻,再有《女戒》压在头上,那钱氏携万贯家财入府, 是他谢家生儿育女的牲口,是藏纳金银的聚宝盆,唯独不是他谢钧的妻子。 要说商户女也是轻贱,谢钧每每说起都要骂上两句,不过是打了她几下,竟闹着要寻死。那时正是他升迁时机,若被对家揪出把柄,岂非仕途无望。 好在岳丈家是对并蒂姐妹花儿,妹妹虽嫁了人,不过是个开酒楼的商户,不需要谢家出手,只一个钱家,足够叫他家破人亡。 钱家二女,就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被抬入谢府,成了钱大姑娘,如今的谢氏主母。 谢钧扣头认错:“此乃商人重利,岳丈又不忍臣丧妻,又逢姨妹新寡,这才叫姨妹顶了臣原配的位置,而皇后…不,那逆女,是恨毒了臣与妻子的。” “哦?那她掳去你家夫人,意欲何为呢?” 段怀临眯着眼睛,将扳指在拇指晃动,是他烦躁的前兆,如今谢令仪带着慈幼司众人往广平奔逃,简直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扇了他一个巨大的巴掌。 “臣不知,臣惶恐!臣愿写绝笔书与那逆女断绝关系,再以死谢罪,广而告之逆女不孝,以平君上怒火。” “谢卿诚心,真是天地可鉴……” 段怀临叹息着,亲自将他扶起,而今能钳制谢令仪的唯有一个“孝”字,他怎能叫这把柄送死? “只是难为谢卿,弃后未归,爱卿恐怕要待在谢宅养老了。” 谢钧千恩万谢回去,身后跟着数十兵卫将谢府围了个严实。他靠在池边垂钓,胸口这才平缓了下去。那逆女没猜错,只要他留在这里,帝王才以为能拿捏得了她。 临行前,谢令仪问他,有桩窃国之事他可敢下手,惊得他当场就要与之断绝父女关系,高高扬起的手在听到女儿的话硬生生顿住。 “父亲,谢家有了皇后依旧受人牵制,此路不通,当及时回头。看来,只有无上的权力,才能叫人安心呐。” 趁着谢钧脸上惊疑不定,谢令仪又抛下一句:“女儿是女身,实在难为大任,您不想幼弟回来,有更好的前路吗?” 谢钧面上未显,心中盘算得清楚,此事若成,有天大的富贵等着谢家,若不成,只他留在上京表明忠心,失去一个女儿对谢家也没什么影响。 家主印半推半就进了谢令仪口袋,老人的脸在草帽下带着微笑,好女儿,你可千万不要让为父失望啊…… 话分两头,广平郡只认家主印,谢令仪亮出印章,极快接管谢家,待慈幼司众人安顿后,照夜回禀梁氏武馆并未跟随而来。 “梁主子昏迷不醒,祁馆主许是关心孙儿,慢了一程,情有可原。” 谢令仪眉心皱起涟漪,临行前,祁红缨信誓旦旦将所托带回广平,她并非反复之人,只怕要大事不好。 陆姣姣那夜半真半假讲了个故事,给了块试题雕版,她本就没打算与之自证清白,叫照夜跟了去,却有意外之喜。 将身家性命交付他人,谢令仪不会那么蠢,那块儿雕版只用来拖住帝王,叫她有时间逃出上京。陆姣姣不顾兄长性命也要保下陆家,只会有更大的利益等着她。 照夜去探,才知陆琰为笼络女儿,交出了陆家藏金钥匙。那老头儿也算得清楚,料定了陆姣姣无法出宫,只给了钥匙叫她守着。这一箱箱金子,就便宜了谢令仪,与祁红缨商定,由武馆一路送至广平。 而今她手中握着金算盘全数身家,再加上陆家那批藏金,如今的谢后,富得流油。 而今这现状,谢令仪心中清楚,无外乎稚子持宝过闹市,她得加快脚步,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寻自己的盟友。 “照夜,你去挑选一批习武之人,一半儿潜回上京接应梁氏,一半儿随我去趟陇西。她拿出支取银钱的对牌给她,女人身形未动,侧头问道:“您愿意用我?” 谢令仪捏着对牌的手僵在半空,扫了眼门外露出的绯红衣角,瞬间明了缘由,怕是红绡那个刁滑的,到了广平地界,又说了什么出格的话。 第44章 “我自然要用你。”谢令仪刻意扬高声音,叫门外的人能够听到:“不光是你,留在广平郡的女人,我都要用。这世间给予男人的特权太多,女人想要在夹缝中生存,就不该为难同类。” 照夜低垂着头,放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像是要将谢令仪的话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稍微叫自己安心。 上首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未开口,青雀一脸喜色进来:“主子,祁馆主已到广平。” “好!” 说话间祁红缨已背着双刀走至堂间,满脸风霜却难掩兴奋,上前拱手道:“幸不辱使命,家主所需,皆到城中。” 谢令仪点头,含笑握住祁氏双手,不用细问,便知她们此行来之不易,恐怕自她逃出上京,那处就戒严了。皇帝拘禁了她父亲,下一步,怕是要攻打广平。 如今朝中能用的武将不多,梁煜又是昏迷不醒,段怀临哪怕即刻发兵也要清点人马,她要赶在这之前将陇西那两座矿山搞到手。 大姐姐的信中,关于陇西的事,还有一条她没告诉梁煜,那就是如今镇守陇西的,是镇北侯长子,李若澜。 按说镇北侯的爵位,该有长子继承,可自八年前北襄与突厥在霜刃岭一战,李若澜被流矢击中髌骨,双腿残疾后,镇北侯就将他留在陇西修养,次子李若川,三女李若光则留在上京侯府。 世家继承人首要就是身体康健,哪怕没有明说,留在陇西这一件事足以说明,镇北侯抛弃了他。 谢令仪摩挲着腰间的家主印,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这可太巧了,她天生擅长变废为宝。 此去陇西,随行马车上带了架足金轮椅并一支银匕,青雀准备得心惊胆战,传闻那位李氏长公子,自从残废后,心性大变,暴虐成性。 看着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只能悄悄同照夜商量:“哎,咱们准备带多少人?” “主子说了,只我一个。” 照夜将头高高扬起,像只斗胜的小公鸡。 “……” 青雀不知实情,往包袱里又塞了两只短匕,自说自话道:“罢了罢了,吃食就不带了,多塞些防身的就是。” “带这么多做什么?” 照夜歪着头看她:“主子说,我们去陇西取李若澜……” 青雀忙捏住她那张不知死活的嘴,娶了李若澜,天爷啊,这要是叫上京那位知道,不得给人撕了。 见房中一个两个都老神在在的,青雀几乎要愁白了头发,主子现在是在打个时间差,若是等上京那位醒来,不知还有多少祸事等着。 蝉鸣震颤追不上马蹄纷飞,赶在春末最后一场暴雨来临之际,她们踏上了陇西边境。 彼时城中张灯结彩,城门外立着一排石碑,自顶上垂落丈许红绸,入眼望去,长街两侧樟树枝头挂满宫灯,连接头小贩腰上,都缠上一截福寿绸缎,端的是富贵无极。 “是庆贺李、梁两氏结秦晋之好。”照夜站在谢令仪身后,尽职解释着:“算算日子,梁主子已与李三姑娘完婚,李家回门要到祖籍祭祖,李家准备着呢。” 谢令仪仿佛听不见一般,嘴角噙着丝微笑,眼尾弯起看不出端倪:“那咱们要赶在他们回陇西之前把矿山搞到手。” 等梁煜抵达陇西,新仇旧恨一道算起,她怕是连铜矿渣子都捞不到。 陇西多山,未到酉时,日头已落到山底,李家点亮灯笼,远远望去,只有最中央的院落一片漆黑,瞧不分明。 这重院落倒也奇怪,分明占据最中央位置,院中仆从来往间却都避开此处,若不是晚膳有个小童匆匆往里塞了个饭盒,都要误以为此处无人了。 谢令仪趴在屋顶凹处,掀开青瓦,借着月色往里探去,与一双布满雾气的眼睛撞个正着,那人倒在榻上,双眼盯着屋顶,手中握着一把短匕,正在手腕上来回滑动。 鲜血染红了床榻,他对着屋顶的女人粲然一笑,仿佛没看见般,再次往手腕上划下。 “郎君这样,是死不了人的。” 谢令仪落到中央,快走两步握住李若澜的手,用力朝脉搏挥去:“你得这样,才会血尽而亡。” 第43章 刀尖儿划开皮肉, 在脉络前堪堪停住,李若澜用足了气力,断续道:“皇后娘娘夜探李家, 就是来杀我的吗?” 说话间两方泄力,“哐当——”一声脆响, 匕首落在青砖上, 打着旋儿滚到暗处。 “我来取铜矿, 杀你, 顺手的事儿,不谢。” 李若澜被激红了眼, 一字一句重复:“顺、手、的、事?” “不是吗?”谢令仪蹲下来, 视线与他平齐, 手指搭在他干枯的腿上:“一个死瘸子, 连镇北侯都抛弃了你的废物——” 电光火石间, 一只大手猛地卡住她的脖颈, 阻切那源源不断的羞辱, 李若澜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儿,被人当面指出,简直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男人呼吸急促, 手指逐渐收紧, 到底是在战场厮杀过的,俯仰间取人面门, 况且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广平谢氏的教养, 就是如此吗?” 掌下肌肤娇嫩,握过长枪的手上布满老茧,收紧间尽是阻滞。 水润润的杏眼被捏出微微凸起,谢令仪眼尾通红, 伸手去掰,右手腕内,玉镯滑落,一道疤痕在腕子绕了一圈,李若澜眸色骤紧,那亦是刀伤。 指尖轻颤,被女人抓住机会挣脱,又在他膝盖狠狠踩上一脚。 那处本无知觉,撞上谢令仪通红的眼尾,倒像被欺负了似得。 李若澜气笑了:“皇后娘娘的威仪不过如此。” “你也不差。”谢令仪反唇相讥。 她们一踏入陇西,李若澜就得了消息,没有动作,无外乎不将她们两个女人放在眼里。 广平郡地势平缓,多是平原,易攻难守,如今四州十郡都得了谢后出逃的消息,虽未直言攻打广平,临近郡县也都跃跃欲试,准备给帝王卖这个人情。 “这次来,我给郎君带了两件礼。”谢令仪揉着脖子,目光扫过他毫无知觉的双腿。 李若澜打断她的话:“不需要,我李家忠肝义胆,只效忠天家,皇后娘娘无需多言,今夜,臣只当没瞧见你。” 效忠天家?所以能轻易放走她们两个罪犯? 谢令仪抓住了话中的矛盾,轻声笑了,瞥了眼男人神色,她又在房中踱了两步,低声叹息:“陇西富贵,再有我大姐姐经营有道,怎么郎君的轮椅,破旧如此…” “无知妇人,休要起口舌事端!” 李若澜许是许久未说话,声音喑哑艰涩,眉梢高挑,显尽厌烦。 谢令仪充耳不闻,打眼扫过屋内,皆是旧物,想来镇北侯虽说要他留守陇西,底下的人多少揣摩出主子的意思,明里暗里都慢待不少。 莫说屋内陈设,只看他常用的轮椅,漆色斑驳,榫卯接缝间铜钉凸起,扶手处的木头更是出现交错缺口,实在不像李家能有的物什。 想到因着李若光成婚,陇西装饰华美,撒出去的银钱不计其数,谢令仪再看李若澜的目光中,就夹带了丝丝怜悯。 世家不养闲人,亦不会对一个废人用尽心力。她从袖袋掏出匕首放置男人手边,长叹道:“八年前霜刃岭一战,郎君大获全胜,才成全镇北侯余年富贵,只是这恩宠奖赏,落不到郎君身上,实在令人感叹…” “我李家荣辱一体,落到谁身上,都姓李不是?” 李若澜半抬眼皮,讥讽地看着她,家族出了龌龊事,也是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再难有像谢家分裂不堪,子不子,父不父。 那把匕首男人未接,被谢令仪重又握在手中,顶开银鞘,冷光攀着眉骨蜿蜒而上,将鸦羽般的睫毛镀成冰凌,她嘴角噙着丝笑,点头认同。 “是啊,我只可惜霜刃岭那三万亲卫,赌上郎君一双腿,再加上那些人的血肉,方成就镇北侯府满门富贵,可真不易…” 那把匕首在她手间把玩,冷光摇曳似是幻境,女人声音低沉,呓语般开口:“我在京中施粥,接纳雪灾难民,其中不乏老兵残孤,战死沙场兴许比苟延残喘要幸运,你也知晓,瘸子、瞎子、残废,再没了兵晌、抚金,过得该有多凄惨。” 男人眼眶微红,双手握拳攥紧被褥,他断了腿,下人也不敢将战场上的事拿出来诉说,他躺在院中等死,却不知一墙之隔尚有人生不如死。 “当年战死兵士,抚金十贯。”谢令仪收起笑容,佯装想起:“啊——郎君久居深院,不知柴米价贵。” “十贯铜板,足一家老小活不过三月。” “比不过李氏家大业大,一桩婚事,足花出去万两白银……” “住嘴!” 李若澜已是双目通红,青筋虬结的手背暴起,也只能无力深陷褥中,嗓音深处沁出一丝呜咽:“你到底想做什么?” 女人抬眼,烛影在睫羽下坍缩,火光骤缩眼底,形成燎原火舌,她轻声笑着,将匕首重新放在男人手中,将他手指根根合拢:“奉孤为主,断剑出鞘,孤允你心愿得偿。” 第45章 翌日,足金轮椅入了李府,如石落泉底,毫无声响。 照夜叼了个包子蹲在旁边,看谢令仪在纸上写写画画。她们在城中隐匿,除却每日谢令仪叫她外出采买,再不做其它事了。 她闲不住,白日换张脸出去打探,才知那架金椅被李若澜悄悄送出去典当,这人奇怪,李家不缺金银,他拿着银票深入简出,还总是挑深夜驾车出门。 谢令仪手腕悬空,只微笑听着,并不要她跟去打扰。等手中的草纸墨迹干透,才堪堪停手,画的是副玄铁明光铠,前后各用加厚铜板制成护心镜,倒比现用的精简许多。 她扫了眼外间,已是日薄西山,肉糜馄饨的鲜香顺着窗缝溜上来,她吸了口气,将草纸叠好递给照夜:“给李若澜送去,叫他请我吃碗馄饨。” 照夜两口将包子吞咽入喉,拿起信纸塞入怀中,翻出时腿脚一沉,扒着房檐提了提腰带,低叹道:“啧,不能再吃了。” “是不能再吃了,你都胖成猪了。” 耳边传来一句怪异的接话,照夜下意识扔出颗石子,一片绿影掠过,甩下两根尾羽,接着是气急败坏的声音:“胖猪!坏猪!” 是只嫩黄色夹带绿毛的金刚鹦鹉,顶上长着火焰翎羽,昂首挺胸落在檐角,察觉照夜看过来,伸长脖子吹了声口哨。 是琅玡——方旬的爱宠,照夜站在高处,双腿微僵,方旬是梁府暗卫,这说明,梁家有人已经抵达陇西。 胸口的草纸隐隐发烫,照夜不着痕迹附近探寻,尚未有人伏击,再看这只恼人的鹦鹉,正歪着头饶有兴趣挡在前方。她摸了摸胸口,俯身在房梁滑行,鹦鹉随即而动,牢牢跟在后面,迎风尖叫。 暮色渐深,一人一鸟极速滑出城外,借着树林遮挡,照夜一边闪躲一边甩出暗器,琅玡气急败坏怒骂:“胖猪!你给爷等着!” 一颗石子破空而来,琅玡正迎头撞上,浑身彩羽炸开,闭上眼睛尖叫求饶:“好汉饶命!” 瞬息间,一条森蚺垂直上扬,顶开吓僵的鹦鹉,石子打在蛇虫粗粝的甲片上,发出闷响。 照夜蜷在枝头,耳尖微动,林间树叶相互摩擦、摆动,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到了一双双泛着幽光的眼睛,竖瞳、甲片,已然被毒虫鸟兽围在中央。 “照夜,你胆子不小。” 来人声音平直不带情绪,仿佛在水中泡过,湿淋淋粘在身上,撕不开,甩不掉。 微风渐起,照夜眯着眼睛,终于看清,在距离自己不过丈远距离,一道黑影匍匐站起,正是御兽师方旬。 男人声形渐近,周身隆着一层黑纱,随着他的靠近,围着的虫鸟渐次退散,挤在他身后,隐约挡在照夜前方。 照夜抱住枝干,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冷冰冰问道:“怎么,你要杀我?” 男人藏在黑纱后面低笑了声,声音低沉:“那就要问主子了。” 他走近两步,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主子生了大气,不日就要抵达陇西郡。” 照夜微微侧头,似是倾听,指尖转动摩挲,认真考虑要不要将眼前的人头给拧掉。 看方旬这情形,大抵也是被武陵公指派给梁煜做贴身暗卫,不同于照夜,方旬对武陵公有近乎顽固的忠诚,若他暴露谢令仪在此,恐怕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方旬止住脚步,视线扫过照夜手臂,转念了解她的想法,梁家暗卫禁止自相残杀,她若动手,必是存了反叛的意头。 “我劝你别动!” 方旬倏地打断照夜动作,“狙杀了我,势必惊动家主,倒是主子和你背后那位,还能瞒得住吗?” 照夜身形顿住,意识到他在拿谢令仪来威胁,她歪头想了片刻,也只有一次暴露,是上回带着谢主子夜探梁府? “没有谁能瞒得了琅玡的眼睛。”方旬声音里尽是自得。 暮色被黑暗彻底吞没,黑暗中,一双双眼睛亮得惊人。 方旬退了半步,让出往陇西郡的位置,笑道:“咱们可是同僚,为了主子们的事儿放弃自己的性命,至于吗?” “共事多年,我给你指条明路。” “随我回去找主子坦白,尚有一线生机。” 第44章 沉眠时分, 月寒霜重,分明已是夏季,深夜的穿堂风蜷缩在窗棂褶皱里, 凉意开始蔓延。 谢令仪裹紧了身上衣衫,正要打水擦脸, 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笃笃——”两声, 老梨木门在叩响时泛起震颤, 门环随即晃荡,恍若静潭被激起的纹络。 照夜还未回来, 房间内只她一人, 夜半敲门, 恐怕无法善了。想通此处, 谢令仪放轻脚步, 悄悄踱到窗边, 不过二楼, 翻回去尚能逃命。 残月将她的影子剪成欲飞的蝶,女人蜷缩在雕花槅扇后的阴影里,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头, 楼下传来响鼻声——枣红马焦躁扬蹄, 铁掌在青石板上反复撞击。 李若澜从车窗旁露出张笑脸,唇畔笑意似在嘲笑她过于谨慎, 他屈指叩了叩车壁, 带着半分调侃的声调笑着:“恭候我主。” 谢令仪垂眸,碾碎眼底那道未成形的嗔怒,不再理会李若澜的嘲讽,踩着朱漆踏凳上了马车, 直直往主位坐去。 “这时才到,你欠我碗馄饨。”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李若澜揉了揉鼻子,只当她是嫌他来晚过于怠慢,慢声解释道:“铁骑幼孤已安置妥当,只是铜、铁两矿只勘采过半,我那三妹妹将要抵达陇西,余下的事怕不好办了。” 谢令仪点头,指尖轻叩紫檀小几,片刻后道:“既如此,带走所有矿石送至广平打盔练器,余下矿山,备好火石,一通炸掉。” “炸掉?” 李若澜收起笑意,难得正色看她:“且不说矿产难得,若炸掉难保不惊动旁人。” “那就选最热闹那日去炸。” 谢令仪敛眉,腕间缠丝金钏撞出清越声响,仿佛炸山只是平常小事,瞧出李若澜眉间不舍之色,重又劝告道:“不破不立,你家三妹妹的夫郎,是武陵公的长孙,此子骁勇善战,不管其护卫天家,或是自立为王,若此矿产落入他手,难保不会成为我方劲敌。” 她将茶水放置李若澜手边,循循劝诱:“此时不炸,来日这些矿石,就是刺向你我的刀剑。” 梁煜已与李若光成婚,过往盟约也应一概弃绝,谢令仪神色沉静,心道这就怨不得她另谋出路,男人靠不住,段怀临是,梁煜也是,如今,她只有靠自己了。 男人眉心略有松动,心知她此言不假,只是这连吃带拿临走还要把锅砸了的行为实在过于无耻,女人含笑的眉眼似淬火刀锋,正将他自幼临摹的《君子九容帖》从骨血里簌簌剥落。 他这才开始正视眼前的人,心跳如雷鸣震耳,沸腾之后趋于平缓,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如我主所愿。” 烈日熔金,火云压顶,伴随蝉鸣之声,李家预备祭祖的队伍也终于抵达陇西。 谢令仪临窗而望,队伍最首那对璧人分别骑着高头大马,梁煜打首,身着一袭玄色窄袖锦袍,身姿挺拔,骑在马背上昂首挺胸,丝毫看不出先前受过伤的样子。 身侧正是着一身湘绣月华裙的李若光,日头打头顶照过,将少女耳尖儿照得仿若沁满胭脂。一旁的梁煜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捂嘴浅笑,侧着身子捶了他几下。 “令妹与梁指挥使,当真是佳偶天成。” 谢令仪收回视线,手中的黑子落入星位,棋盘上黑子四面围城,已然呈肩冲之势,胜负已定。 窗下马蹄声不断,男人视线掠过客栈,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抚过胸口,衣袂深处藏着方蹂躏成团的丝帕,烧得他恨不能当下劈开那扇窗户,与人算一算旧账。 李若澜收回白子,低声抱怨道:“你若是还有恭贺之意,就该棋盘上让我两子儿,怎地杀气这样重。” “啧,棋局无兄弟,我让你那也是害你。” 她这才露出丝笑意,听李若澜说起这几日府中动向,因要迎李若光回门,府中婆子丫鬟忙成脚打后脑勺:“要不说你家大姐姐治家有方,府中桩桩件件打理的井井有条,我这个兄长这时候倒成了闲人。” 谢令仪睨他一眼,她大姐姐谢令珠嫁的是李家二房少爷李若茴,不同于大房武将出身,二房走得是文官清流,当初谢父就是看中了李家二房少爷那手狂草,才将谢令珠嫁过去。 说起来是谢大姑娘经营有道,在广平郡靠那手珠算养活全家,也正因着她那经商之才,谢家族中迟迟不肯为她说亲,一并拖到了二十岁,直到谢令仪出嫁,谢三姑娘出了祸事,才草草给谢大姑娘选了李家。 李若澜收着棋子,细细打量她,察觉出她心思郁结,开口道:“矿石已然送出,左右不过这几日祭祖,不如你就住进李府,与你大姐姐见上一面?” “人多眼杂,恐怕……” 她逃入广平,明面上已是废后,若再叫人瞧见她与李家夫人有往来,终归对她大姐姐名声有碍。 第46章 谢令仪退缩了,她连带上谢钧将脸面丢尽都无所谓,可谢令珠是她嫡亲姐妹,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那倒无妨。”李若澜嘴角上扬,绽出一抹微笑:“我的院子,寻常人进出不得,且有恶名在外,连仆从都未敢闯人,你放心住下就是。” 他扫了眼窗外,微微抬起下颌示意抬着红妆的队伍:“你瞧,这挑担的护卫身形肃立,行止有序,怕不是普通护卫。” 他屈起手指,在桌上缓慢敲击,意味深长道:“这位妹夫,来者不善啊……” 这话听得谢令仪心底一沉,梁煜是否对李若光有情且不重要,他能来陇西,怕也是为了那两座矿山。 原定炸矿之日是在三日后的祭祖,今夜李家大宴宾客,上下忙碌,她倒能混进去见一见谢令珠。 李家宴席定在酉时,此次回陇西的只有李若光并梁煜两人,李家为表重视,宗族里族老宗亲也都到场,府中院落觥筹交错,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李若澜作为长兄坐在上位,唤来侍童将酒满上,状似无意道:“许是陇西地处偏远,怎么没听说三妹妹嫁入梁府,就要急着回来祭祖了?” 此话一出,席间气氛凝滞,见梁煜不接话,李若光抢先开口道:“大哥哥有所不知,阿煜前阵子为救我受了重伤,身体虚弱,此番我先带他回来祭祖,也是想开库门,取出簌玉凝露丹为他巩固身体……” 她说得轻松,却未注意席间其他人脸色微变,有意无意拿余光扫过李若澜。簌玉凝露丹取自天材地宝,有止血生津,化淤凝神之效,是李家传家宝之一,当年霜刃岭一战他断了双腿,镇北侯都未动用此药,如今竟要给一个外人补身所用。 李若光并未想到此处,只含情脉脉瞟了眼梁煜,含羞带怯道:“阿煜为我,出生入死,我自是要倾尽全力护他周全。” “是嚒。”李若澜不咸不淡接口:“那看来父亲是同意了。” 席间诸人一看气氛冷淡,忙又热络祝酒,李若澜的声音淹没在庆贺声中,李若光被人围着亦是羞红了脸,又强撑着挡在梁煜面前:“你们别急着叫他喝酒,他伤还未好……” 这话一出就遭了一众叔伯嘲笑,总归是笑她女儿心性,还未嫁人就开始护短了。羞得李若光双颊微红,未语先怯。 那厢醉语叠浪,珠履交错,院中央这处院子烛火如豆,静静燃烧。 谢令仪与长姐坐在桌前闲话,照夜将人带来时毫不费力,听着外间此起彼伏的行酒令,再看长姐眼皮微肿,她就隐约有了猜测。 “大姐姐,你过得不好。” 谢令仪眉心隆起,声音里难得带出几分焦躁,长姐如母,况且她们一母同胞,谢令珠高兴与否,瞒不过她的眼睛。 “瞎说什么,倒是你,竟敢抢夺家主印,疯魔了不成?” 谢令珠强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又从怀中掏出一匝银票塞在她手里:“钱不够就和姐姐说,别委屈住了……” 这话听得谢令仪鼻头一酸,对着长姐柔顺的眉眼,她生咽下打劫了两位皇商的事,将头歪在谢令珠怀里撒娇:“大姐姐,我此番来陇西有要事,三日后就走,你随我离开吧,那劳什子李若茴,他对你不好,护不住你,咱们休了他!” 呆在长姐身边,谢令仪难得卸去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带着几分娇憨和蛮不讲理,她家姐姐受了委屈,是李家不好,来由虽不明,总归是那个男人护不住她,没用的东西,自然要丢弃。 谢令珠摇头,摸着肚子眼中含泪:“无妨的,姐姐过得很好,你无需担心。” 她摸了摸妹妹脸颊,笑得温婉:“姐姐是瞧见你太高兴了……” 喃喃细语顺着窗口飘来,李若澜坐在黑暗中,夜风如麻绳将他层层包裹,渐次收紧,他在黑暗里蜷缩,伸手抓去,却是两手空空。 身后传来一阵轻巧脚步声,他迅速收拢情绪,转动轮椅,与来人对视,梁煜立在不远处,眼睛紧盯着院中那抹火光,幽幽道:“若澜兄,我有个帕子被风吹至院中,劳驾让我进去找找吧。” 夜色下,李若澜懒懒靠在椅背上,嘴角抿紧,轻笑出声:“若我就不让呢。” 第45章 梁煜拇指顶开刀鞘, 冷声道:“那某失礼了。” 房中烛火吹灭,照夜带着谢令珠先从另一侧翻出,此处是李若澜的屋子, 她这二房的媳妇待在此处,被人发现, 闲言碎语就少不了。 梁煜耳尖微动, 捕捉到衣袂在风中穿梭的声音, 他半抽出长剑, 神色和顺下情绪翻滚涌动,声音越发冰冷:“滚开。” 李若澜双手搭在胸前, 笑意渐失, 上京的事传到了陇西, 有他如何马球赛赢得三妹妹倾心, 有他如何舍身相救, 桩桩件件似是顺水推舟, 但这其中的郎情妾意总带有一丝怪异。 他审视着眼前的男人, 玉津园那句大逆不道的话重被掀开,与眼前男人桀骜的眉眼重合,不用抽丝剥茧, 梁煜今夜站在他院外, 一切就有了答案。 李若澜嘴角抿成一抹直线,冷声道:“你胆子不小。” 梁煜手背青筋暴起, 如野狼寻到肉味儿, 黑亮的瞳孔死死盯着那扇熄灯的窗户,那里藏着他朝思暮想的人,趁他伤重撕毁盟约,他只有想一想就心口发疼, 恨不得当场从那人身上撕一口肉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男人的耐心被消磨殆尽,拿起剑鞘快冲几步朝李若澜砸去,他无意伤人,下手也颇有顾忌,哪知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不知从何处摸出把短匕,单手格挡住迎面攻击,两人贴近之际朝他轻笑出声:“她就在里面。” 梁煜指尖颤栗,沸腾的血液层层凝固,在肌肤上化成细密的冷汗,他知道了,不仅知道他和谢令仪的情事,还将她藏在此处挑衅他。 李若澜短短五个字在梁煜心中千回百转,胸口仿佛有人将整壶沸油灌入胸腔,烈焰顺着神经末梢一路攀爬,在瞳孔深处炸开血雾。 理智一刹那被焚烧殆尽,男人眼尾通红蛮力劈砍,轮椅上的人却在此时泄力,被整个掀翻在地,梁煜提步就走,只听身后一声娇喊:“阿煜!” 李若光匆匆赶来,抱住他的手臂,再看躺倒在地上的长兄,血色乍然从唇角褪去,一时竟不知该先问哪个了。 梁煜回身,李家族亲跟在李若光身后,神色各异瞧着他们,气氛彼时凝滞,他握紧剑柄,算计着能否带着房中的人此时逃离。 李若澜被人重又抱上轮椅,胸前衣帛被剑锋撕裂,隐隐露出里面瓷白的肌肤。 “妹夫吃醉了酒,将我当成贼人来防……” 他笑出声,浑不在意抚上胸口,摆了摆手,颇为大度道:“怎么都聚在这里,宴席继续吧,我身子不适,要休息了。” 这一台阶递出,李若光收起情绪,换出一副笑脸模样:“是是,阿煜他酒量欠佳…叨扰大哥哥了!” 余下众人也都佯装不知,簇拥着梁煜又往宴席间走,李若光跟在身侧,将他手中的剑硬生夺去塞回剑鞘,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回前院,梁煜被拉着走了很远,回过头来,只见李若澜还在院外,正笑意盈盈目送他。 梁煜咬碎了牙也只能按下心绪,所幸照夜说她们还要在陇西待上一阵,只要还在陇西,他们来日方长。 榆钱树在头顶哗啦啦直响,身后的仆从逐渐离开,李若澜收起笑容,沉着脸转动轮椅往房中晃去,手指搭上门板,里面寂静无声,似乎无人来过。 他身形前倾,前进了两步,菱花格窗将外间残月切出残影,借着天光将房内看个大概,床榻整齐,杯盏洁净,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倏尔,尖锐抵在喉间,李若澜微微仰头,避开要害,闷笑出声:“你惹得祸事,怎还翻脸?” “你算计我!” 谢令仪咬紧牙关,眸中似有火焰,面前的人不动如山,闭着眼睛任她妄为。 指尖猝不及防摸到被割开的衣襟,她撩上一眼,慌忙撇头,口中仍不肯认输:“怎会是我惹的?” “原本是无端猜测,不过我那便宜妹夫能站到这里,这猜测也就真了七八分。” 李若澜弹了弹衣袖,再看她时眼中就带了些其他东西:“奉你为主那夜,你说你会做到幼有所教,老有奉养,我信你对世家、平民,都能做到公平公正,可你未曾告诉我,你与西平梁氏会有私情。” 谢令仪怔在原地,张口反驳道:“他会是我手中最好的剑。” “如今这柄剑想要噬主,不是吗?” 李若澜失望地望向她:“爱易生私欲,他离你越近,你越不会是个公正的君主。” 谢令仪的气势弱了下去,李若澜将她的隐秘撕开,翻来覆去与她陈述利弊,字字句句都是为她这个未来主君考虑,她沉默着,不得不承认李若澜是对的。她是广平谢家家主,未来要做四州十郡的主子,若放任梁煜登堂入室,其余州郡就会猜测其中有私,政务中掺杂情,就要复杂许多。 第47章 “你想如何?” “让他只能是剑,一个噬主的东西,若无法收服,只能弃之,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李若澜转动轮椅往外走去,出门前,又侧首道:“我主,另有一事,并非我泄漏你在此处。” 他只是请君入瓮,通风报信的另有其人,不止谢令仪要收服他,另择明主也不是胡乱攀个树枝,能不能解决梁煜,是李若澜对谢令仪这位未来主君的考验。 夜色渐深,前厅喧闹逐渐远去,谢令仪倚在窗口,看着远处屋脊跳动的身影逐渐靠近,落脚院中。照夜抹了把脸,在她不远处止住脚步,低声回禀已将谢令珠安全送回。 谢令仪点头,目光若无其事扫过去,顿了片刻,才缓慢开口:“这两日李家要祭祖,咱们还能休整片刻,不妨祭祖当日,从陈郡绕回广平吧。” 祭祖前夕,李若光拉着梁煜外出采买,两人既是定过亲的未婚夫妇,除了开库门,这次在陇西,也要交换庚帖,焚香告祭祖先。 梁煜心不在焉跟在身后,他给出去的生辰日期是方旬的,第二日也会是方旬替他祭祖,照夜已传来消息,明日她们路过陈郡,那处多山,是个狙杀掠夺的好地方。 李若光隐隐有些不安,回头扯过他的衣角问道:“阿煜,我总觉得不真实。” 男人态度总是若即若离,再想起从前他在上京做的那些事,重金买花魁一笑,当街纵马,为何到了她这里,就是不远不近的姿态。 前些时日她还能说是他伤重,无法亲近,再者她身份贵重,他有所顾忌也是应当。 劝说自己的话在心头滚过百遍,可男人的过往传闻中,与西陵王后苟且,玉津园调戏继后,桩桩件件都说他是个火热性子,为何偏要对她冷冰冰的。 梁煜低头选了只桃木雕桔梗簪,装作未听到,李若光眸色黯然,她告诉过梁煜,自己喜欢丁香,许是,二者花形相似。 李若光默默告诉自己,梁煜是个粗人,哪里分得清什么花,她大着胆子去牵他手,低头道:“帮我簪上。” 梁煜神色一冷,将木簪塞入怀中,扬手指着不远处的金玉阁:“不值钱的玩意儿,你去那儿挑个,我送你。” 李若光盯着自己被甩开的指尖,喉头倏然发紧,男人大步往坊间走去,她摸了摸袖口,早起春芽的话在耳边回荡,听得她耳根发烫。 总归是要下一剂猛药,才能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 蛩吟砌下,孤萤穿竹,葡萄架下满地碎玉,新结的青果在青砖上影影绰绰晃着。 谢令仪倚在躺椅上,手边放了碗冰镇酸梅汤,身侧李若澜坐得端直:“你白日就忙活这些?” 她理所当然地点头,总得给照夜找点事做,免得再生波折。葡萄架下凉风习习,引来飞虫扑朔,谢令仪抽出根降真香点燃,往蚊虫聚集处绕了一圈,缓缓道:“就当增些生气了。” “明日祭祖定在辰时,按照梁煜性格,他定会找人替代祭祖,亲自去陈郡狙杀我。” 李若澜嗤笑出声:“你倒对那位了解。”语气揶揄,似又试探。 谢令仪听不得他这些话,白了他一眼又道:“所以我要你一百精卫,去那处伏击他,威胁西平梁氏为我所用。” “他怕是要恨毒了你。” 李若澜叹息着,昨夜只是稍加提醒,她竟能如此果决,不禁肃然起敬,言语间郑重不少:“只愿我主此去一切顺遂,心想事成。” 又说起昨日李若光的武婢,那个叫春芽的小丫头,去街上买了点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怕这几日要用,不过也罢,他这三妹妹心高气盛,总要栽几个跟头才算好。 谢令仪未搭话,将帕子盖在脸上乘凉,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来回捏紧松开。梁煜那种人,她想起就要冷笑,送上嘴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他可没什么道德可言。 月过女墙,那方梁煜被春芽引入房中,李若光要给他看件李家宝贝,他心头微跳,许是李家那两座矿产文书? 残灯明灭,房中燃着不知名的香,腻得人心头发躁,李若光泡在浴桶中,热气缭绕,将露在外面的肌肤泡得发红,女人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颊,眉心一点红妆,雾气盈盈的眼睛望过来,低叹道:“阿煜……” 第46章 梁煜持刀横在身前, 玄色箭袖裹着山峦似的肩背,后退几步站在门外,声线凌厉:“三姑娘还请自重。” 自重? 这两个字听得李若光想笑, 再开口已是满脸濡湿,这世间谁都能有礼义廉耻, 唯独他梁煜配不上这两个字。上京城都是他的风流韵事, 而今他们这对儿未婚夫妇, 他倒论上廉耻了。 明日便是祭祖, 如今他就在眼前,她心中没来由地发慌。 梁煜留下这句话就走, 李若光匆匆披上薄衫去追, 湿冷的手搭上刀鞘, 憋了许久的话从喉间滚出:“你是不是没打算娶我。” 男人顿住脚步, 眸间泛着冷气, 他已经在李家消磨太久, 能分给李若光的耐心已经消弭殆尽。 盯着她眉心那点儿红妆, 他嘴角弯出弧度:“放手。” “你今日要走,除非杀了我!”李若光攥着刀柄,近乎绝望地呼喊出声, 明日李家宗族都会到场, 他这是折辱整个镇北侯府。 梁煜的话似是一记冰锤将她打得粉碎,焚香祭祖, 开库取宝, 她平生头一回这么喜欢一个人,恨不得将心剖出来奉上去。 一旁春芽眼见事态不妙,撒腿往大公子院中跑,主君不在, 大房要事也只能请李若澜做主。 方旬躲在暗处看得清楚,自李三姑娘院中,各院听到动静纷纷点灯上蜡,李府四处脚步匆匆,皆是往李若光这处赶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动起刀了,快放下!” 先来的是李家族叔,镇北侯的亲二弟,李家二爷李律,他家只有三个皮猴儿子,见着大房的小闺女自是稀罕得不行。 “煜哥儿你先松手,莫伤着她!” 李家族亲围在门口,看着握刀的李若光,顿时吓住了。 他们这一辈笼统就出了这一个女孩儿,平日里恨不得摘星捧月,如今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一致对外嚷着叫梁煜先松手。 李若澜被人推着姗姗来迟,见此挑了挑眉,面色如常:“团团,过来。” 他喊着李若光的乳名,面无表情盯着他们。 李若光围看一圈,族亲皆在,心头委屈更盛,握住刀柄将刀用力拔出,刀锋横在颈上:“你说!娶不娶我!” 利刃压上肌肤,勒出隐隐血痕,李家众人慌成一团,想夺刀又不敢上前,生怕她伤着自个儿。 李家二爷又急又气,慌不择言道:“娶!他不娶二叔带兵平了他们国公府!” 梁煜神色骤冷,闻言抬头,目光钉过去,李家果然存着大逆不道的心思。 李若光这才安心,又将目光转向梁煜,几十双眼睛盯上去,就等他给句准话。 梁煜平静看着她,磨着后槽牙,他平生最恨被人威胁,李家竟敢全家威胁到他头上。 “刀给我。” 他声音低沉,平静如一潭死水,方旬却知,这是梁煜发怒的前兆。 “你不娶我,我不如今天就死了。” “好,那我今日就送你上路!” 男人两步跨到她面前,握住刀锋往她颈上划,李若光气红了眼,尖叫着去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节脆响,小姑娘被掼到地上,两人身上鲜血淋漓,分不清谁的血。 庭院静了一瞬,方旬伏在树上,大气儿不敢出,完了完了,在李家地界儿给人家姑娘砍了,他们现在别说结亲,能不能出陇西都是问题。 春芽拨开人群仓皇查看,是骨折,梁煜夺刀时卸了李若光的腕子,身上的血来自夺刀时他手臂划伤。 小姑娘头次被这样粗暴对待,登时吓晕了过去,出来几个壮硕婆子将她背入房中,李二爷气得如一个破了洞的风箱,气喘吁吁指着他狠狠点了点,一行人往前院走去。 “贼子,我要写信给大哥参你!” 李二爷走在最前面,口中骂骂咧咧,一过垂花门,院中站满了持刀的府兵,正虎视眈眈盯着梁煜。 梁煜手臂还在淅淅沥沥滴血,他撕开衣服下摆,牙齿叼着布料,紧裹住伤处,口中含糊不清道:“二爷,我是救你。” 李二爷胡子眉毛揪成一团,粗声道:“竖子小儿,满口胡言。” 他心里恼怒,全是对李若光的疼爱,可这实际是大房中事,李若澜一直不说话,他也摸不准大房的意思,莫不是还要与梁家结亲? “澜哥儿,你说话!团团受了委屈,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 李若澜嘴角含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被仆侍从身后推出:“梁指挥使可要说说缘故,我李家哪里需要你救。” “方才二爷说,要带兵平我国公府。” 梁煜缠紧腕子,唇角溢出轻笑:“而今君上忌惮世家掌兵,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在武将身上,一半留在上京。除却各家府兵,世家皆无人可用。” 第48章 “我倒是好奇,凭这百十府兵,二爷如何平我国公府。” 李律眉头一紧,眼神躲闪望向李若澜。 梁煜抓住时机,步步紧逼:“我又听说,陇西发现铁、铜二矿……” 李家拥兵自重,再有矿山在手,难保有不臣之心,他虽未言明,各种意味迎面而来。 段怀临当政,虽与世家角力制衡,但前有太原王氏破灭,后有兰陵萧氏全族被办,世家各族人心惶惶,不知哪一日,这柄悬在头顶的刀就要落下,他们陇西如此,不过求自保。 可这话,谁又能信呢。 梁煜似未瞧出李二爷眼中杀意,眉眼灼灼朗声提醒:“不妨李家将这烫手山芋交由我,趁此机会急流勇退,尚能保全。” 他这一番无耻之言听得李家众人面色涨红,将掠夺说成救命,世间也只有一人能如此发言。 李若澜眼前掠过那道倩影,他们两个还真是恶毒贪婪到一处去了。他抬手,压下众人愤怒,拱手道:“此事干系重大,我族内尚需商论,容后再议。” 等梁煜走后,李律忍不住出声:“大侄子,梁家欺人太甚,眼下陇西距上京甚远,不妨咱们先下手为强!” 李若澜老神在在,梁煜狼子野心,与之合作不过自寻死路,况且城外矿山处埋的火药已准备就位,犯不着此时与他再起争端。 “咱们无需动作,明日辰时他们自会离开。” 李律将信将疑,带着人嘀咕着走了,自从发现矿产,不知大房准备如何自处,他们二房心思倒是越加活络。镇北侯府的荣耀说到底,落到李若川头上,他们二房的三个孩子,只能形同拱卫。 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现下这批矿产长在陇西,天高皇帝远,不妨狠下心反了去,管他劳什子国公王侯,一应落在陇西,以后的声名,还不是他李家说了算。 李律眸中凶光一闪,低声对仆从唤道:“叫阳哥儿、茴哥儿、安哥儿来我院中,今夜有事相商。” “茴少爷醉倒在秦姨娘房中,恐来不了…” 听到仆从应着,李律头疼地捂住额角,他这三个儿子,李若阳、李若安皆是文武双全,唯有二儿子李若茴,除了会点儿臭墨水上的功夫,就是在女人肚皮上打滚儿,若不是娶了个擅经营的媳妇儿,实在难胜大任。 “罢了!先别叫他了,来了也无用!” 李律捏着腕子,眼中凶光更盛,今夜不妨击杀梁煜,将梁家小儿彻底留在陇西,把这池水彻底搅浑。既然大房想安心度日,他今夜先将那部分矿产挪出攥在自己手里,矿产在他这儿,又得罪了西平梁氏,大房彻底与他们绑在一处,若还不肯就范…… 李律目光转向内院,澜哥儿腿脚不便已是弃子,团姐儿却备受宠爱,挟持住他们两个,不怕大房声张。 二房的人紧赶着去做准备,李若澜剑眉颦起,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出神,他这位二叔,平日里就是个鲁莽性子,他虽深居简出,耳边也吹过几阵风,今夜恐怕还有场硬仗要打。 仆从将他推到李若光院中,几个侍女守在外面,房门紧闭,烛火全息,他目光扫过,侍女们登时跪成一排。 身后的仆从推开门,李若光恹恹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三尺白绫,一把剪刀,春芽跪在地上抱着她腿哀求,两人听到动静回头,正撞上那双清棱棱的眼睛。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男人抬了下手,眼皮微眯,淡漠地看着她们。 李若光最害怕她这位长兄,他们俩差了十岁,她能骑着小红马满院子乱跑时大哥已是个残废,她还记得那时院中撞上人,他一个眼神,那匹小红马就被拉下去砍了,她哭哑了嗓子大哥都未曾心软,所以李若光一直对这位兄长敬而远之。 小姑娘不敢哭了,在兄长冰冷的目光里,抽噎也是小声憋着气。 东方渐白,李若澜逐渐没了耐心,略一点头,身后涌出两人抓住春芽的手臂就往外带,李若光慌了神,扑倒到兄长面前,哭着哀求:“大哥哥,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动春芽!” “团团,今日我本不想罚你,可父亲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我这做兄长的,少不得要教一教你,免得日后叫人笑话。” 李若光哀求不成,又去拉扯,没有男人的吩咐,仆从也不敢松手。她见李若澜铁了心要带走春芽,愤怒冲散恐惧,扬起鞭子对着兄长道:“你敢动春芽,我今日非要与你同归于尽!” 第47章 六月初九, 斗柄南指,鹑火当值,宜祭祀、娶亲, 忌动金铁,犯者冲犯荧惑守心。 鸡鸣晨晓, 天光乍破之际, 前院推夜香车的司夜郎站在甬道前, 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李若澜眉心微动, 往外看去,几个黑衣府兵趴在他耳边, 是二房的李若安带着人趁夜伏击梁煜, 被放血反杀。 李若光离得远, 听得不真切, 什么“毒蛇”、“咬伤”字眼, 但见兄长神色平淡, 似乎并未出什么大事。 “矿山那里呢?” “二爷带人埋伏那处, 是否引燃火线?” “一切照旧吧。” 男人抬手摁着额角,满眼疲惫。随之动作,府兵如潮水退去, 春芽被人拖着不敢动作, 下一瞬,李若澜目光又落回李若光身上, 轻声道:“团团, 还要跟我喊打喊杀吗?” 李若光被这一变故撞得愣住,心口狂跳,不敢再有动作,总觉得家中似有大事发生。 李若澜朝她伸手, 袖口滑落,腕处新旧刀痕叠旧,小姑娘目光骤缩,盯着那处伤疤,气势渐弱,攥着鞭子小声道:“大哥哥……” 两人来到院外,腥气扑鼻,外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蓝衣府兵,腰上绣着李府标志,李若光瞧着眼熟,似是前院门房小厮。 他们是家生子,何时成了府兵? 她跟随兄长往前走,穿过曲折回廊,是李府待客的地方,梁煜等人就住在此处。 李若光不敢细问,睁大眼睛,四周亦是横七竖八躺倒几个府兵,客房空荡,桌椅倒翻,客人早无踪影。 这是…… 小姑娘立在原地,无措望向长兄,他略一点头,黑衣府兵将春芽松开。 “昨夜,安哥儿带人刺杀梁指挥使,被毒蛇咬伤,已被人送去医馆…” 陇西干燥不似岭南湿热,哪有这么多毒虫蛇鼠? 小姑娘满脸狐疑,显然对这一说辞并未相信。 李若澜并不细说,有些事还需要她自己感悟。 他这三妹妹被保护的太好,不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可李家家业是马背上得来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刻入骨血的,如今她为了个男人就要死要活,实在不配为李家儿女。 “梁煜呢!” 她朝四周望去,二房要替她出气,伤亡惨重,那梁煜去了何处? 李若澜无声看向她。 李三姑娘眉目随了父辈的英武,浓眉大眼,捂着手臂,眼中包着一泡泪花。 像兔子,软绵绵的,惊怒交加又不敢说出来,只瞪着一双红眼睛,无用又卑怯,不像他妹妹。 男人眼中掠过一丝阴鸷,对这位嫡亲妹子心中涌出一股失望。 倏然,大地晃了一瞬,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轰鸣,李若光下意识揪住兄长的袖角,只见远处半空中浮着一层浓烟,临近枝头上,灰雀被惊得纷纷飞起,遮天蔽日如片乌云,往此处纷乱逃匿。 李若光心头泛起一股寒意,事情似乎开始往不受控制的方向蔓延,三堂兄平日最是和善,如今生死不明。 未等她想通此节,前庭仆从慌乱奔来报信:“少爷…矿山出事了!” 李若光只觉天旋地转,疼爱她的二叔昨日还嚷着要为她抢亲,今日就和堂兄躺在一处,满地的断肢残臂。 噩耗接踵而来,李家灵堂还没搭起来,医馆那边又说三堂兄不治而亡,她站立不稳,软倒在地上,耳边是兄长冰冷的声音:“查清楚了吗?” “是那梁氏贼子,临走前反杀安少爷,又在矿山埋了大批火药,引二爷和阳少爷去往那处……” 李若光半张着嘴,喉咙如被塞了个布团,黏腻堵在期间说不出话。 竟是她引狼入室,害死了叔伯兄长! 她能想到此处,李若澜自然也能想到。男人垂首,雾蒙蒙的眼睛转过来,藏满悲悯:“团团,去给父亲传封信吧。” 李若光被人扶着,呆呆往内院走去,身后是二婶并几个嫂子的哭喊,她双手冰凉,靠在春芽身上,双腿软得像面条,被侍女半扶半抱着往回走。 身后,李若澜压下眼底愉悦,手指拢在袖边,擦了擦眼角,又勉强出来主持大局。 二房只有个不成器的李若茴,陇西族中,只有他位份尊崇,残疾又如何,以后多得是人做他的腿。 说起来,他倒要谢谢他家三妹妹将梁煜带回陇西了,若不是梁煜能在此处与他们起争端,他倒不能轻易解决二房的人了。 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已然结痂,手指抚上去,还能摸到癜痕,他永远会记得二叔是如何纵着弟弟们将他的一切掠夺,抢走。 第49章 珍宝,护卫,盔甲,兵器,还有他准备给遗孤们的抚金。 他那些弟弟们说,人总是要死的,护着那群断胳膊少腿的残兵妇孺,不过是浪费粮食,不如仁善一回,放手不救,叫他们早死早超生。 这话说的没错,没了良心的人还是要早些去了,早死早超生呐。 他半掀眼皮,不动声色扫过灵堂,自谢令仪说要炸矿山时,这法子就从心中一闪而过,本来想栽赃到广平谢氏身上,反正那个女人满身污名,多一个掠夺陇西矿山,伤及二房也不算什么。 没想到还能逮住个西平梁氏的人,他咬着唇,拼命压抑内心的畅快,这池水越搅越混,就看镇北侯那边如何抉择。他这枚弃子,滞留太久,也该重见天日了。 陇西往南三百余里,就是陈郡,此间山川绵延,望不到头。 梁煜并方旬二人此时颇有些狼狈,深夜李家二房的少爷李若安带着人往他们房中吹麻药,还是琅玡预警,他们才侥幸逃脱。只是府兵众多,且招招狠辣,方旬不得已放出了随身的竹叶青,那些蛇虫身怀剧毒,被咬上一口就命由归西。 眼看着李若安被竹叶青一口咬住,梁煜心知已是回天无力,只能罢手逃匿。 幸好有照夜提前报信,她们今日所经陈郡,矿产已然无望,他总得捞一样回去。 烈日高升,在林间洒下刺眼金芒,梁煜带着人在山路奔走,下面是宽阔官道,一眼望得见头尾。只要有从陇西去广平郡的马车,一定会经过这里。 已过巳时,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暑气蔓延,堵得人喉咙发干。 谢令仪慢悠悠起身,穿衣,净面,一旁的照夜不时将目光扫向窗外,又不能出言催促,行动间颇有些急躁。 昨夜与李若澜闲话久了,送走人她又看了半晌书,临睡前谢令仪便又改了主意,要未时出发,不许她再出去闲逛,两人就睡在一间屋里,说是为了防梁煜那厮夜半再来。 故而方旬昨夜派琅玡在外面嘀咕,照夜一应装作不知。 院外有人叩门,是谢令珠陪嫁侍女碧露,身着麻衣戴孝,转瞬闪进院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这是二少奶奶私船在海岛中发现的番薯藤,当地人说它耐寒广产,陇西土地贫瘠,亦能长在此处。” 谢令仪接过,布袋里藤枝已用缆绳捆好,尾部涂上泥巴,尚能保存一些时日。 “家中出了要事,少奶奶无法亲送姑娘,只叫奴带一句话今上如今推行平籴法,萧家已是前例,还望广平珍重。” 谢令仪点头,从妆奁拿出只凤蝶穿云簪递过去:"好姑娘,我知你对大姐姐忠心,这只簪子你留着,万不得已之时你拿出来,广平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她家大姐姐纯善,信物留给她多少人盯着,她顾着各位脸面,总是委屈自个儿。碧露是家生陪嫁,一心向着自家主子,给她,才能将此物发挥最大作用。 碧露眼眶一红,喉间溢出哽咽,心知这不仅是谢四姑娘的允诺,更是谢氏家主给出的誓约。 二院哀乐声起,女使婆子脚步匆匆,此刻也只有长话短说,简短交代了几句,碧露匆匆离去。 李若澜忙着在前庭主持事务,派了个婆子将她们带出,照夜跟在后面,再看到身后跟着的百余护卫后,彻底沉默了。 谢令仪不动如山,马车宽敞,除了软垫被褥一应物品,还放置了个冰鉴,打开后碎冰下藏着果鲜,正丝丝冒着冷气。 她似看不见照夜额头汗珠,拈了只苹果缓慢削着,一旁的照夜艰难开口:“主子……” 女人挥手制止她说话,直到削好完整一圈,金黄色果皮从上剥落,她才轻声道:“我母亲曾说,削皮时果皮不断,就能保一世平安。” 她笑了笑,瞥了照夜一眼:“可我不信。” “平安与否,从在不在这些外物身上。” “天时、地利、人和。”她叹了口气,望过来的目光宁静幽深:“天时地利无法控制,这最诛心的,当属身边人的背叛,那才叫针刺指尖,痛彻心扉。” 照夜指节泛白,心知谢令仪是猜出她给梁煜通风报信,才特意改了出行时辰试她。 她不敢抬头,"咚"地跪了下去,眼珠死死盯着案上果皮,额角青筋跳动,开口已是模糊气音:“属下…该死。” 谢令仪半垂着眼,将短刃用丝帕擦拭放在案上:“我给你两条路,今日你若选择梁氏,此后再不得踏入广平一步。” 脚边身形一颤,又听她道:“或者,留在我身边。” 说话间,马车停了,日光从鲛绡帘透出,映在照夜挺直的背上,谢令仪未尽之语在于,今日若她留在广平,就再不得为梁煜传递消息。 广平郡有什么,有麦芽糖,有梅花糕,有黑白棋,有…爱吃茱萸的姑娘。 “属下,绝不再犯。” 第48章 等到日光西移, 才缓缓驶过一辆马车,挂着李氏族徽,在官道上形单影只。 照夜握紧缰绳, 在前面驾车,半空中传来一声鸟叫, 一只绿毛红嘴鹦哥儿展开羽翼, 俯冲而来, 兴奋尖叫:“阿照——” 一颗石子迎面甩出, 正中鹦鹉脑壳,琅玡径直坠落:“你娘——” 方旬见琅玡受伤, 慌忙去捡, 照夜驾着马车在官道飞跃, 身后扬起大片尘土。 梁煜隐在树间,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马车装饰华丽就在眼前, 鲛绡帘被风吹动, 里面端坐一人,身形单薄,似是故人。 她在里面! 他眼眶蓦地红了, 抬手间两道银刃从袖中翻出, 直直切断缰绳,车辕脱离马匹拖拽, 骤然撞停, 在官道上急速打璇翻滚。 照夜被甩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继续狂奔,马车在她身后轰然倒塌。 “方旬!” 梁煜喊了一声,两步奔临马车, 掀开鲛帘,朝思暮想的人躺倒在里面,黑发覆面,生死不明。 “酥酥……” 他抚开阻碍,触手冰冷,掰到眼前细看,是个陌生女人,还未等他反应,女人掏出利刃捅了上去,正中胸间。 梁煜眉心皱紧,反手拍过去,那女人未躲,迎着掌风咬破口中毒囊,一声闷哼后,已然吐血而亡。 车外两只森蚺在地上翻滚,分别缠绕住照夜双臂,蛇首倒三角竖瞳在日光下半眯,直勾勾锁定猎物,涎水四溢,不时发出嘶鸣。 梁煜从马车钻出,目光森森盯着她,照夜不仅背叛了他,还要帮着谢令仪逃跑。 这个认知涌上心头,叫他又痛又怒,鲜血从胸口滴落,染红前襟,他似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薄唇弯起,双眼却无一丝笑意,阴森森盯上去,刀尖挑住照夜的下巴,利刃沿着皮肉缓慢摩擦。 身后方旬手持骨笛,声调高扬,那两只毒蛇缓慢缩紧身躯,将照夜围困其中,只听"喀嚓"一声肩骨错位的脆响,被紧箍的女子面如金纸,软倒期间。 “说,谢令仪藏到哪里了!” 汗水如滚珠从照夜额头渐次滚落,她痛到极致,张嘴竟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迟缓道:“广平…她去了广平!” 彼时日薄西山,天空被侵染成琥珀色,空气里涌动着燥热,似有火苗流窜。 陈郡城外,龟裂的黄土地上跪满百姓,谢令仪梳起额发,背着竹简,扮成个年轻书生,夹裹在人群中,听着周围人吟唱对袁氏神子的颂歌。 高大的城墙上,残阳倾泻而下,恰好将最后一缕金光熔铸在神子的金冠上,谢令仪半眯着眼睛,依稀看见高台上那人身姿清瘦挺拔,一身素衣若雪,手持甘露瓶,拈着柳枝往下普降甘霖。 故弄玄虚。 身旁的大婶将她扯住:“哎,快跪下,怎么能对神子无礼!” 察觉出周围人谴责的眼神,谢令仪顺从低头,耳边是百姓们的叹息,袁知命的长子,袁无咎,传闻他出生那日百鸟齐鸣,晚霞绵延千里,惊动了先皇,八百里加急送来贺礼祝贺袁家弄璋之喜。 这些年袁知命高堂弄权,他的儿子在陈郡也没闲着,除了日日焚香祝祷,寻龙点穴、炼丹观星更是手到擒来。 谢令仪垂下眸子,想起父亲曾说起,段怀临登基之初,袁无咎送过一方鸽子血玛瑙珠串相贺,直言珠串在此可保昌隆百世,他对今上忠心耿耿,倒是轻易不能说服了。 不过可惜,她来此的目标,是袁知命的第八个女,袁无恙。 十岁那年,她在广平发起高热,家中寻遍医师,皆是束手无策,大姐姐甚至想叫人去上京请大夫,还是母亲与袁氏主母有手帕交的情分,从袁家请了人来,没想到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袁无恙虽不及她兄长有神子之称,却习得一手岐黄之术,十岁那场高热最终败于袁小八的银针祛毒,她绕来陈郡,是想请她去广平郡开设医课,叫更多人能习得医术。 “听说了吗?这次旱灾源于袁家那位八姑娘……” 谢令仪顿住脚步,悄悄朝人群中那个圆头肥脑的婆子靠拢,又听她道:“这袁八姑娘啊,是百年难遇的金凤衔日命格,凤凰不落皇宫,落在咱们陈郡,可不是要大旱麽!” 第50章 周围人纷纷称道,这时有个头大身小的老叟挤上前来:“那袁八姑娘嫁了人,就能天降甘霖了?” “可不是!你还不相信神子的手段?” 周围人斜眼睨他,仿佛在无声谴责他亵渎神子。 那头大身小的老叟满脸陪笑,懊恼地往人群中挤出几步,仿佛是在忏悔自己竟敢质疑神子。 他揉了揉肚子,从怀中摸出袁无咎泥塑小像,软倒在地上,满脸微笑的离世了。 再看周遭百姓,仿佛见惯了般,将他挪到树后随意埋了两铁锨土,倒是他捏在手中的泥像,被人用衣袖擦了又擦,生怕玷污了神子尊荣。 谢令仪呆在原地,毛骨悚然地看着周围人动作,那条活生生的人命竟比不上袁无咎一塑泥像,又听人叹息:“周老汉可惜了,若是熬到九月初八就好了……” 九月初八,是袁无恙出嫁的日子,金凤衔日,落枝梧桐,天降甘霖,万世平安。她听着百姓颂歌,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袁家谋求并非后位,而是整个天下。段怀临又想与袁家联合,怕是抱着君权神授的想法,走一手愚民政略,袁家狼子野心,两方一拍即合。 不同陇西高山,有猎产、矿山依靠,陈郡虽有山,却都起伏不高,又是沙土地,农作不兴,历来是世家中最弱的一支。 再加上广平、陇西两地分别有高山挡着,陈郡终年干旱,每每靠袁家观星占卜,祈求来年五谷丰登。 谢令仪不信神,袁家丹药有效,是他们擅长岐黄之术,再说预言占卜,能准确摸准雨雪天气,是袁家熟知四时节气,神子,是袁家赋予这些百姓的枷锁。 她在城中呆了数十日,天气越发炎热,陈郡十县七村隐有崩裂之相,在食肆吃饭时,听闻城外已出现易子而食。 炎阳高悬,飞甍流火,高热持续不久,袁家广开大门开始施粥。 谢令仪坐在茶楼临窗而望,带领族人施粥的是袁无恙,多年未见,她眉眼亦长开不少,一袭素袍下难掩风流身姿,手持瓷碗将汤粥递出,换来一声声对神子的感谢。 她离得远,看不清袁无恙的表情,只看到那背影在人群中忙碌穿梭,松竹似的椎骨笔直挺拔,多年来不曾被攀折分毫。 这些灾民眼盲耳聋,只知道陈郡城中有神子庇佑,吃进嘴里的饭是神子恩赐,全然忘了是谁在城中熬粥煮药。 谢令仪关了窗子,决定帮一把袁无恙,总不能脏活累活叫她干了,得名声的,是高台上那人。 她在城外找了一堆乞儿,给了几个铜板,小崽子们立刻忠心耿耿,口中信奉的神子就换了这个陌生的白脸书生。 越是年长者,对袁家神子的敬畏越是根深蒂固,反而是小孩子,有奶便是娘,短短几日,城中唱遍了歌颂袁无恙的童谣。 “青石井,苔花摇,袁家小八踩露到,木勺搅动三更月,熬碎漫天星子药,白发翁,垂髫宝,都向素衫袖底靠,饥肠化作泉眼泪,凤凰翎扫人间凋,莫拜庙中彩泥娇,袁姑才是真神霄……” 谢令仪临窗哼唱,下面的孩童蹦蹦跳跳,一声接一声的童音响彻长街,有人想要抓住他们怪罪,偏偏是一群居无定所的乞儿,歌颂的又是袁家人,叫人揪不出一丝错处。 亵渎神子?他袁无咎是神子,可袁家才是这陈郡的真神。况且袁家一直为袁无恙造势天生凤命,袁无恙得了百姓声望,袁家也会喜闻乐见,只除了那位神子罢了。 袁无恙每日出现的时辰越来越晚,可陈郡歌颂她的童谣越演越烈,有些百姓甚至开始为她铸起泥塑小像,日日佩戴身上祈颂平安,袁家凤女的声望隐隐压过神子。 谢令仪隐于市井,听着讨论这凤女与神子到底谁才是真神霄的问题,那些百姓兴致高涨,甚至都未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将那位神子摆得如此高不可攀。 袁家并未有阻止的意头,许是在抉择,他们到底要留下哪一路神通。 然而这种状况没维持几日,袁家还未来得及按照谢令仪的预想分崩离析,一场大疫开始席卷城中。虽说大灾之后便是大疫,可陈郡境内常年少雨,年年都有饿死的情况,百姓对尸首处理尤为熟练,从停尸到掩埋有一套完整的流程,由尸身出现疫毒的可能性不大。 袁家组建了医护队,从城中往村县各派大夫治疗,可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城内情况尤为严重,从灾民中出现患者,慢慢地,城中长居商户也多有不适,每日百十位人患病,且至今无一人痊愈。 城内日渐冷清,家家户户闭门锁窗,到处都是烧醋消毒的酸气儿,却依旧减缓不了疫病的蔓延。客栈老板通知到每位客人,减少开窗,防止疫病找上门来,谢令仪也只能隔着窗缝往下望,袁无恙带着医师来去匆匆,一尘不染的袍子尽沾污泥。 桌案上放着一封密信,是从陇西带来的护卫留下的,上面写着潜入袁府见到了那位神子,也在为疫病的事在道场宵衣旰食祈祷占卜,已水米不进三日了。 谢令仪冷笑,若祈求有用,这世上还要医师做什么。 她拿出草纸,写下一行字交出去:“送去给袁无恙,就说故人来此,有事相见。” 第49章 袁无恙赶来时, 子时刚过,她带着帷帽,气喘吁吁, 身上还散着浓郁的药香。 谢令仪坐在案前,朝她略伸了伸手, 歪头扫了一眼, 袁八姑娘竟是孤身而来, 倒不怕写信的人是个拍花拐子将她掠了去。 “你是谁!药呢?!” 袁无恙出声已带出几分急促, 步履轻快,行走间裙摆如莲花层层叠放, 虽有帷帽遮颜容颜, 然而听着那空灵脆甜的声音, 不难想象这是个美人。 谢令仪依旧是那副白面书生打扮, 闻言懒懒掀动眼皮, 起了逗弄的心思。她两指夹着一方草纸, 在袁无恙眼前晃了晃, 压低嗓音道:“凤女姐姐亲临寒舍,若得姐姐相顾,莫说药方, 便是死了也值得的。” “?” 袁无恙柳眉倒竖, 听出她声音中的调戏之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噌”一声抽出长剑, 左手三指并拢怒道:“贼子,此乃救人性命关口,岂容你等儿戏!” 说话间青锋随指而去,书案前那男子夷然自若, 纸扇”啪”地在脸前打开,摇摆间,遮住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利刃抵着扇面,袁无恙声音里带着丝丝燥意:“再不交出来,我定不饶你。” 和她兄长一般的虚张声势,只不过一个道貌岸然,一个佛口慈悲。 谢令仪叹了口气,满不在意拨开剑刃,扇骨合拢微笑道:“凤女长于袁家,生了颗七窍玲珑心,怎么堪不破这解药,就在你身边呢?” 袁无恙挑眉,顺势收了剑,她是医者,哪有伤人的道理。 伸到眼前的草纸翻开,上面端正写了个袁字。 “听闻此次灾情惨重,神子已经连续三日在道场占卜做法,不眠不休,如此心系百姓,是陈郡之福。” 袁无恙声音放缓,接口道:“那是自然,我大哥哥负承祧之重,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谢令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啊,这满城瘟疫都是他引来的,三天不吃不喝的皮肉之苦,的确是轻算了。” “你浑说什么!” 袁无恙刚舒缓的心口随他一句话又凝堵住了,站起就要拔剑,被湘妃骨扇拦在当口:“急什么,我与你打个赌,最迟明日,你袁家治病的灵药就从神子道场出现,而且药到病除。” “不可能,这病症来势汹汹,高热引发腹泻,内热炽盛,湿邪入侵,如高山压制溪流,非得抽丝剥茧,水滴石穿的功夫,才能拔出病灶。” “唔,那若这不是病,而是毒呢?” 谢令仪身形前倾,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刻着袁氏族徽玉佩上,意有所指:“若是对症下药,自然一副药即可解。” 她将扇子收拢在手心敲打,如同势在必得的猎手,看着猎物在网中绝望逃匿。 袁无恙呼吸骤重,似是想到了什么,她也是经历过瘟疫的,这次的病,是有传染迹象,她忙着给病人针灸熬药,时刻围在病人身边的,脸上蒙着的护具多日未换,可她,并没有被染上。 不光是她,那些跟随她在医庐进出的大夫,也是披星戴月,大家都忙着救治,对自身的防护接近为零,每日也不过是出行间以烧醋喷洒,至今,竟无一人感染。 袁无恙足下生根,握着剑柄的手僵直在原处,一种可怕的猜想瞬时包裹上来,叫她不寒而栗。 “是粥……” 病症从施粥开始,以陈郡城中最为严重,自灾民中蔓延,而城中来讨粥的商户,本着占便宜的心思,袁无恙心善,一样施了去。 谢令仪盯了半晌,没听到她再反驳,心道她定是想通了。施粥上的学问,并不难理解,她也是在客栈吃饭,听跑堂的小二说他家东家母亲也得了疫症,老板夫妇忙着照顾,这几日的膳食粗浅了不少。 一听有病症,客栈的客人纷纷退租,只谢令仪还住在这里,那日老板亲自上门叮嘱,一定要关好门窗,万不能再将客人感染了。 第51章 她观老板脸色,除疲惫外无其它异常,又听说那老板母亲,原是从村里来的,老人家苦了一辈子,见到外面施粥忙带着碗筷去讨,这才中了算计。只那店家夫妇并跑堂的,吃惯了饭菜,对稀粥并不感兴趣,这才逃过一劫。 袁无恙神情变换几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着施粥,城中流传关于她的童谣,族中长老交代她莫要为名声所困扰,叫她每日多背诵几遍《女戒》方能出门,其它也没什么了。 只有兄长……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袁无咎因着修行,时常错过饭时,故而有肠胃不适的毛病,她习惯每日晚间炖了天冬封髓汤送给兄长做宵夜,只是前几日那汤被原封不动送回来,她只以为是他忙,再碰上疫病,兄长亦是不眠不休未出门,这汤就搁置了,足有七八日未喝…… 袁无恙垂首,灯影下睫毛微微颤动,他是神子,受万民敬仰,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她不知在客栈呆了多久,那个奇怪的书生并未再说什么,她浑浑噩噩地往家走,长街上灯笼半明不灭,照得四周孤影重重。 袁无恙嘴角僵硬抿着,这四周原是店肆林立,陈郡没有宵禁,过了子时仍会有沿街叫卖,哪知会如此刻,家家闭门封窗,有几家门口挂着白幡,夜风里隐隐夹杂着哭泣声,听得人肌粟如沸。 远远地,袁府门前的灯笼高高挂起,一道瘦长的身影站在门口,她心中一紧,平日崇敬的人此时再看犹如从地狱爬出的罗刹,她定在原地,再叫不出“兄长”二字。 袁无咎的声音如恶鬼低语,簌簌传来:“八妹妹,我习得治疗疫症的灵水,你不用日日跑去采药了。” 他走近几步,接过袁无恙的佩剑,唇瓣含笑,衣袂飘飘,仿若月下走来的仙人,为这凡尘俗世的小妹妹间或折腰,已足够叫人拿所有去换。 袁无恙一直知道她长兄生得美,男生女相,清丽潋滟,只是冠上神子的称号,无人敢赞叹他的外表,唯恐亵渎了他。 此时再看,她只觉那瑰丽的皮囊下尽是腐烂的骨肉,恶臭生蛆,正一口口吞噬她熟悉的兄长,或许,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大哥哥……”袁无恙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在夜空打转,膝盖一软跪在青砖上:“你知不知道,这场疫病,死了好多人……” 袁无咎蹲下身扶她,俯身时发梢在颈侧垂落一缕,冰凉如蛇信:“你该明白的,死亡才能叫百姓懂得,谁才是悬壶济世的神明。” 袁无恙看着兄长唇边笑意,只觉得荒诞无比,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成仙的登天梯,就连她这血脉相连的妹妹,必要时,也会被他毫不留情算计进去。 她缩成一团,分明是炎热闷燥的夏夜,她却觉得寒意一寸寸沿着脚踝往上爬,若被人发现,日日施的粥中被下了毒,他究竟想叫她如此自处! 肩膀一沉,是袁无咎的外袍,还是那般和善慈悲:“回去吧。” 袁无恙木着脸,被架着胳膊穿过月洞门,脊背触到锦衾时,她仿佛跌进漩涡的枯叶,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鲛绡帐内药香忽远忽近,她眼睁睁看着夜色褪去,白昼更迭,日光从窗缝挤进,将她生生钉在方寸病榻,不得往生。 袁无恙昏昏沉沉间,消息雪片子似得一个接一个往内院飞,说那神子袁无咎带着玲珑净水,所到之处百病全消,引得百姓啧啧称奇,更有甚者,为他建庙立碑,信众所达万众之数。 陈郡逐渐才得太平,封妃的圣旨快马加鞭入了袁府,不是皇后,是贵妃。 袁府上下恼怒天家反复,却也不能再多说什么,毕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位继后也并未下诏废后,袁家这个贵妃实在无可厚非。 族中亲眷来看过几次,叫她好好养病,安心待嫁,那夜之后,袁无咎再未出现。 袁无恙在院中形同软禁,出入皆有女使婆子跟着,但凡她提笔想写点什么,都会被人从手里拿走,再给她塞个绣棚针线,叫她绣绣嫁衣平和心境。 虽没说是谁的命令,她心里也清楚,能使唤满院人的,袁家只有一个人。 谢令仪来时,又是一个深夜,这次走得窗户,刚翻进去,就被两个婆子拦在眼前,她顿了顿,只见袁八姑娘被人用布条堵着嘴绑在榻上,双眼肿成了两个大桃子。 她摸了摸自己耳后,对着人笑道:“似乎我来得正是时候。” 说话间从摸出个竹筒,朝两人吹去,飞针入体,两个婆子刹那软倒在地,酣睡不醒。 “你…你到底是谁!” 在袁无恙惊惧的目光中,谢令仪拉着她往外走:“别管了,我来劫你。” 她不由分说拉着人就走,外面几个黑衣护卫接住两人驾车往南,身后是巨大的爆破声,袁无恙缩在角落哆嗦着:“不行,我走了袁家上下都会死。” “有你那神子哥哥在,实在不行让他嫁给段怀临,那边一定也愿意的。” 她又摸了摸下颌,照夜做的人皮面具只能维持月余,耳后脸侧已出现裂痕,她不能再在陈郡滞留了。 马车在大路上狂奔,出了城门一队黑衣护卫骑马跟随,这人劫她,分明有备而来。 袁无恙大病初愈,脸颊苍白,身形赢弱,在马车上摸索着想找个地方抓牢,摇摆间,那白面书生将手臂递过去给她扶着,除此之前再没有什么逾越之举了。 “呲啦……” 人皮面具被人从耳后撕下,谢令仪下意识捂脸,被揪住手腕,女人惊叫出声:“皇后娘娘!” 第50章 “你说我兄长那夜跟踪我?” 谢令仪目光闪烁, 看着她一无所知的模样,挑挑拣拣道:“那夜我的侍从在屋顶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怕是尾随你而至, 想看看你要见什么人。” 袁无恙听罢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笑意, 她夜间没出去过, 袁无咎担心她也是正常。见谢令仪提起兄长面露不愉, 她又解释着:“其实我是姨娘生的, 自小养在嫡母院中,女使们瞧不上我, 兄长慈悲, 算是将我亲自带到身边养大……” 说到此处, 袁无恙倏然住口, 即使将她养大, 也不允许她的声望超过他吗…… 谢令仪察觉出她兴致不高, 又转了话题说明来意:“袁家姐姐, 你或多或少也听了上京的事,我将你掠来,确实有事相求……” 广平郡虽有各方大儒, 然而三百六十行, 并非各行各业的顶级人才都积聚广平,她想为女子谋一条出路, 首要就是汇拢能人。 “我去授课?” 袁无恙指着自己鼻子, 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她一应所学源自袁家,自小被教导慈航普渡,甘露洒心, 若有助他人,她自然愿意去做,只是…她一走,可能给袁家带来灾祸。 谢令仪看出她脸上的纠结之色,顿了顿,决定告诉她另一件事。她从怀中拿出一方碑拓草纸,上面写着:荧惑犯紫垣,坤八主鸩筵,哀衣裹辕辙,爨骨烹鼎鼐。 这是今晨从袁无咎书房拓下来的内容,上面字体晦涩难懂,她拿到手里读了几遍,心里总有不详预感,或许,袁无咎此人,与袁家族中想法背道而驰,他并不想叫袁无恙嫁入上京。 “荧惑,灾星也。女为坤,哀衣裹辕辙,是个袁字……” 袁无恙越是拆解,脸色越是发白,这是从袁无咎房中得来的,他为神子,言出法随,若被他首肯的碑文,自然要被镀上无上色彩。 袁无咎预言她是灾祸?! 袁无恙的指甲紧紧攥着那方草纸,怔忡间脸上已然一片濡湿。谢令仪捏着人皮面具,细声道:“封妃金册已入袁氏祠堂,若要拒绝,就需剜心断发,自戕门楣。神子这一步棋,下位虽险,胜算却高,段怀临最忌神鬼之说,这碑文被发现了,恐怕你未到上京,就被赐个遁入空门的下场。” 她离袁无恙极近,手指搭上她的手背:“走或者留,都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你不妨与我一道,闯一个属于女子的盛世。” 袁无恙深吸了口气,眼珠在眼皮下晃动,她知道继后并非常人,可她干的是倒反天罡之事,稍有不慎就会九族全灭,她留在陈郡只有一死,可跟着她,全族无后而终。 两相权衡片刻,再睁眼时,她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不成,哪怕兄长叫我去死,可亲属族人到底抚育了我,我不能因一时意气出走不顾他人……” 谢令仪就着冷茶咽了一大口,袁无恙什么都好,只有一点,正的发邪,宁可自己回去送死也要保住他人性命,实在不能叫人理解。 然而已将人擒获,她万没有送还的道理,视线扫过桌子的人皮面具,她又打起精神道:“这你无需担心,我有个护卫最擅易容,你随我去广平,不叫你以真面目入世,足以与你袁氏割席。” “当真吗……”袁无恙内心动摇,眼神澄澈凝聚到谢令仪身上,真心实意对她道谢:“皇…谢家主,多谢你舍身救我…没想到七年前与你结下善缘,竟能有如此善果…” 第52章 谢令仪心安理得接受袁无恙的感谢,袁无咎那道貌岸然的东西,竟养了个如此心思纯净的姑娘,算得上他平生做得唯一一件好事了。可惜啊,这么好的姑娘,留在外面要被人骗的,还是留在广平的好。 袁无恙放下心中大事,又与她闲聊道:“我大□□夜修行,将袁府管控得密不透风,难为你们能从袁家将我带出……” “唔,人有三急。”谢令仪笑容轻快,眼角夹着一丝狡黠:“我叫侍卫带着火药将袁府茅厕炸了,咱们走时,他还没爬出来呢……” 她斜倚在软垫上,假装看不到袁无恙越加惨白的面容。虽然袁无咎给她养了个好大夫,但他愚民一事还是叫她恨得牙根发痒,她此次来没有准备,下次见面,一定要好好会会这位神子。 蝉鸣阵阵,笼罩在溽热的官道上,她们一行人一路疾驰,在陈郡曲折的盘上道中穿梭。 晨雾漫过界碑上\"广平\"二字时,车辕从中钻出,踏上谢氏土地。青雀等人早先得了消息,就等在隘口外,见到挂有“李氏”族徽的牌子迎上去,马车堪堪停住,外间响起姑娘们整齐划一的声音:“恭迎家主。” “家主送回来的番薯藤已经种下,结了几个嫩芽儿,奴婢们将它挪到大缸里埋着,连日下雨,不管怕是要烂根的。” 青雀撑着伞带谢令仪往院中走,广平郡地势平坦,又有高山隔开陈郡,终年湿润,临了夏季就会多雨,多种耐涝植被,青雀的担忧,总不会错。 红绡跟在一旁,瞧出谢令仪兴致不佳,凑近报喜道:“家主可去看了铁矿库,奴亲自守着,一应住在门口,保管出不得事。” “是了,我们红锁头是个上天入地的铜豆脑袋,刀砍不破,锤砸不烂,厉害着呢。” 谢令仪打趣道,与青雀相视一笑,烦闷渐消。 红绡年纪最小,又是个张扬性子,平素里最是要强,掐尖争宠不断,谢令仪当她是小孩儿心性,不与她过多苛责,青雀就更不用说,最是体贴,因而两人多半愿意惯着她,除了照夜—— 那才是个心窍通直肠,又学不会读眉间官司,偏偏又一腔真诚,咬定青山不松口,打碎了牙也要硬着头皮闷在角落里等死,青雀管着他们,每每吃食都要留双份,生怕她要与红绡打个乌眼青。 谢令仪瞥了眼身后,不见那道孤影,青雀悄声解释,照夜一人从陇西回来,浑身是伤,靠在界碑上血直往下淌,足足昏迷了十多日,这几日正慢慢拄着拐走呢。 “浑身是伤?!” 谢令仪小声重复,她分明留了一半护卫,再说她的轻功,又是数一数二的好,梁煜带的那几个人哪能将她伤成这样! 青雀点头,心下一紧,就看见谢令仪怒气冲冲往内院去了。 慈幼司的穆眠夫子正扶着她在院中练习行走,她伤得似极重,走两步就软了手脚要往后跌,穆夫子不敢松手,两人搂抱着走了两步,已是气喘吁吁。 照夜耳尖微动,先听到声响,看到来人立刻站直身子,立在原处低着头,面红耳赤等着责罚。 谢令仪看她这副情形心中了然大半,多半是叛离旧主,心怀愧疚打架也未尽全力,被梁煜等人重创。 也不知她同穆眠说了什么,穆夫子匆匆离去,她眯着眼看了半晌,总觉得眼熟,似乎哪里见过这幅场景。 是了,去年秋狩,陆绵绵可不就是这副黏黏糊糊的德行,说起这,似乎穆眠的身形,也与杜夫子格外相似。 瞥见谢令仪凝望穆眠背影的目光,照夜衣襟登时浸透冷汗,忙抢步上前伏地请罪:“属下知罪!” “啧,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谢令仪将手中物什摆到石桌上,一瓶清酒,两盒糕点,一味牛乳豆腐,一味椒盐蛋黄饼:“诺,陈郡带回来的。” 照夜不敢去拿,丧眉搭眼跪在地上,谢令仪能来兴师问罪,自然猜得透她那点儿子弯弯绕绕,她不敢辩驳,头低得更狠了,活像要埋进地上。 “怎么?我是罗刹?要把你生吞活剥了不成?” 谢令仪没好气啐了她一句,扫见门外一闪而过的衣角,咬牙切齿道:“还不快滚起来,泥猴似的赖地上,没来由把人吓跑了!” 照夜自下睨她一眼,见主子确实不准备拿她问罪,这才晃荡荡起身,爪子伸过去摸了块牛乳豆腐,嘿嘿直笑:“您不气了?” 谢令仪见她这幅傻愣愣的模样就恼,偏她最不会看人脸色,直愣愣凑过去挨打。 “你跟着我,就这么站直挨打?我是不是少说了一句,谁碰你一根手指头,就给他全剁下来!” 照夜塞着点心,咂摸着嘴总觉得不得滋味,那日方旬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主子收留了他们,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护着主子。她不能伤害梁煜,这一身伤,全当还了那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谢令仪将酒斟入瓷盏,清辉沿着喉壁蛇行,松针苦混着桔梗花瓣在舌底炸开,她朝照夜推了推杯子:“我出嫁那夜埋下的,想着回广平启封。” 照夜摇头:“暗卫不能饮酒,会误事。” “呆子。” 谢令仪笑骂了一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们说一入宫门难见天日,可我坚信,我总有回来的这天,且一定是锦衣还乡。” 这世间的规则是给守规则的人准备的,而她,要做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谢令仪摸了摸照夜毛茸茸的发顶,诚恳问道:“按你们暗卫的想法,我抢了谢老头儿的家主印,是不是该罪该万死五马分尸?” 照夜呆住,憋得满脸通红,谢钧虽是主子父亲,但他似乎对主子格外冷淡,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隐隐觉得,主子抢家主印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再惊世骇俗的事她都干了,抢个印而已,实在微不足道。 “你首先是你自己,再是暗卫。照夜啊,人贵自重,轻贱了自己,旁人也不会珍惜的。” 谢令仪提壶踉跄而出,夜风掠鬓,额心朱砂痣正映着蟾光流转,浑圆微挑的眼睛睁着,像是观音坐下那尾梅花鹿,媚而不知。她在道中驻步,广袖盈风鼓起,素罗裙裾却凝如玄潭止水,唯有一身脊梁挺得笔直,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向未至雷霆处。 第51章 道路尽头, 站着个黢黑身影,月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层白霜,恍似初见。 谢令仪凝立道中, 指尖轻颤,半壶清酒倾泄而下, 在衣襟上晕开点点水痕。她指尖揉过眼尾, 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轻声自语:“思念成疾, 魂魄都能困在旧梦里了。” 梁煜阔步向前,靴底碾碎一地碎月, 铁掌扣住她柔若无骨的纤颈, 目眦欲裂冷声质诘:“戏耍于我, 有趣么?” 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女子眼尾泛红, 泪意凝于睫梢, 杏眸浸得水亮, 含怨睨着他道:“你自去娶那美娇娘,又来寻我作甚?” 梁煜听完她的话,气极反笑, 指腹碾过她唇畔胭脂, 原在廊下暗忖千百句苛责,待得见她睫羽上凝着的泪珠, 终化作一声气短的叹息, 摩挲着替她拭去即将坠下的泪。 “私出禁宫,窃印僭号,酥酥好大胆子!”男人捏着她后颈处细腻肌肤,恍若安抚躁怒的狸奴, 一下下顺着肌理轻揉,语带戏谑:“猫儿似的小姑娘,怕要挠花上京权贵的脸。” “唔…” 唇上忽被覆了片温热,清酒的凛冽混着桔梗的苦甘漫入喉间,梁煜伸出铁臂将她揉进怀里,掌心熨着腰间细骨,恨不得将这抹温软碾进自己骨血。 谢令仪发间桔梗香混着酒气漫上来,教他喉间发紧,他呼吸又急又烫,指腹碾过女人微颤的唇珠,哑声道:“你怎么能跑呢?” 怀中人不答,环臂紧缠,樱唇辗转间推揉着往前,梁煜后腰抵上老槐树,臂弯里温香软玉充塞胸臆,哪里还顾得上半分责骂? 指尖触到她腮边凉意,他叹息着,最后一丝怨气也烟消云散,他的酥酥,走了这么远路,定是受了千般委屈,才这么拼了命往他心口钻,钻得他胸骨下钝痛难挨,只得将她往怀里又拢了几分,恨不得把自己的筋骨拆了为她遮风避雨。 “混帐东西!你去娶李若光便是,我未必非你不可。”谢令仪喉间哽着哭声,酒气浸透广袖,话里带着颤音,也不知是醉意还是委屈,只见泪珠子扑簌簌砸在腮边,偏说出来的话硬铮铮像淬了冰。 梁煜见她睫毛上还凝着泪,偏咬着唇硬装不在乎,心尖像是被细针扎了个对穿,又怒又怜。男人趴在她耳边呼吸灼热,掌心贴着脊背轻轻揉按,哄道:“酥酥,我断不负你。” 怀中之人早没了声响,鼻息轻浅,安然酣睡。他长长叹了口气,认命打横将人抱起,月色摇曳醉人,这一夜,竟比往日睡得都沉。 晨光熹微,谢令仪从睡梦中醒来,身侧已然冰凉,她敛容起身,就着案边冷茶略沾了沾唇,面上无嗔无喜,倒瞧不出端倪。 青雀进来服侍,说上京传了消息,旬考试题泄露找着了真凶,皇后受了委屈,已派皇城司恭迎娘娘回宫,顺带对旬考案首的慈幼司众人论功行赏。 第53章 谢令仪摆弄着黄杨木梳,眉心、鼻梁扫了少许珍珠粉,将鬓发往后编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又在额前配了串儿檀木珊瑚攒珠勒子,气味芬芳,既可防蚊虫又能装饰,方淡声道:“他们要来,就好酒招待,若要用强,咱们也不怕,莫要忧心。” 青雀垂眸抿唇,皇城司的斤两何须多言?素日迎后例由礼部执仪,偏此次差遣这群鹰犬当值,纵是不言,也知来者绝非善类。 谢令仪不再回她,起身支起半幅湘妃竹帘,只见窗外蕉叶跳珠乱迸,银蛇瞬息爬满苍穹,风雨欲来。 北襄境内南北有十郡四州,北境四州设直隶总督,段怀临派心腹镇守,南境有十郡,各大世家盘桓驻扎,遣嫡子入值兰台——此乃景和年间定下的质子旧制。 十郡中,太原、兰陵因王、萧两大世家覆灭,替代而上的霍氏、裴氏尚在蛰伏,不足为惧,陇西臣服,西平有梁太后,自然归顺朝廷,再有陈郡以神子为尊,谢令仪拐走了袁无恙,短期内陈郡就算要臣服,段怀临也不会轻信。 二姐姐来信说博陵崔氏嫡女崔时念听了广平之事,隐有向往之意,拒了上京的女官荫生,惹得崔家家主动了家法,然这崔时念在博陵颇有盛名,一时带动博陵女子纷纷上书为她求情。书信末尾字迹潦草,写着:“博陵内乱。” 谢令仪的目光落向了南边,剩下三个郡落于北襄最南,分别是东海纪氏、吴兴姚氏、琼水宋氏。 这三处因位置偏远,地域多水,以打鱼出海为生,桑麻不及邻郡之盛。吴兴、琼水拱卫两侧,以东海为尊,日常多守望相助,期间情谊如铜墙铁壁,不可撼动。 谢令仪捏着腕上的珠子,眼睛微微眯起,想起几个月前段怀临推行平籴法,这三处交不出足量稻麦,往上京传了几百筐鱼虾,虽是冬季,然而距上京过于遥远,在路上发臭腐烂,段怀临脸都气绿了,还有袁家那位钦天监监正在一旁扇阴风,说这是不祥之兆,鼓动朝廷出兵。刚过岭南,将士们被瘴气所扰,死伤过半。 岭南三郡为此派了数十道请罪书,却无一人来上京请罪,又将段怀临气了个倒仰。 想到于此,谢令仪稍稍放心,岭南三郡对朝廷态度冷淡,她却想要拉拢住他们,不光是壮大声势,更重要的是要习得岭南三郡的治水防御技术。夏日来临,广平地势又平,恐有洪涝之灾。 她回头,对青雀吩咐道:“从我私库里挑两份礼物叫人送去岭南,就说,我有桩生意,想同他们聊一聊。” 青雀点头,低声询问道:“是准备两份一模一样的?” “不可!” 谢令仪嘴角噙着一丝微笑:“要给吴兴郡中等礼,琼水郡上等礼,还要将此事悄悄在岭南散播出去,切记,散播消息的人要遮遮掩掩。” 青雀手指顿住,瞥了眼城域图中三郡位置,不免迟疑提醒道:“东海郡占地最广,且膏腴富庶,若无上等礼还好,若有,漏了东海,恐要得罪那处。” “我就是要他知道,时间太久,东海偏居岭南,怕是也有称王之心。” 青雀欠身行礼,照她吩咐去开库房,窗外电闪雷鸣,风雨急促,注定是个不平的夏日。 谢令仪自执掌广平郡,各学大儒虽认谢氏家主印,但对这个女家主,却是敬而远之,不少学士闭门谢客,企图用软刀子逼她退让。 虽失了诸大儒扶持,她却一意孤行在此处推行女恩令,敕令既颁,许女子自立门户,抛头露面市井采买,更有谢府特特拨出官中银两,专设女学馆,延请才女充作西席。不过旬月光景,广平郡中女儿家的身价竟如春笋拔节,那些个及笄未嫁的姑娘们,竟都抛了绣阁,舍了脂粉,或是往织造局里揽些针线活计,或是在茶楼酒肆支应买卖,比那些须眉浊物更显出几分利落来。 偏有那起子不知轻重的狂生,竟敢效太史公笔法作《牝鸡赋》暗讽谢府,满纸“千年望族倒反天罡”的浑话。岂知如今广平郡的雕龙书局尽是扫眉才子,城门戍卫亦多脂粉英豪,那些个诋毁文稿未出书肆,早被掌事的女史掷入字纸篓。总纂娘子立在朱漆门槛冷笑:“这等腐儒妄言,莫说玷污了谢府清誉,便是当引火纸都嫌污了灶王爷的眼!” 最妙是几个读迂了书的,捧着“女子近则不逊”的旧调在茶寮高谈,归家方惊觉结发妻要开祠堂写放妻书,未过门的竟有女方长辈上门讨要庚帖。谢令仪携着海棠笺亲来调停,倒叫新妇当庭背出整部《妇好传》,羞得那书生以袖掩面。后设兰夜流萤宴,命闺阁诗魁与这些禄蠹斗文。奇的是那几个被退婚的,经得几回唇枪舌剑,竟悟出“女儿慧性兰心,原比男子更通经义”的道理来。 自那风波过后,广平郡的茶寮酒肆里,独剩几个白胡子老酸儒还在嚼舌根。满城妇孺却早把谢家女公子的轶事编成了莲花落,卖花娘摇着拨浪鼓唱“谢府梧桐栖彩凤,慧眼识得女儿红。”东市绸缎庄的老板娘拍着算盘直叹:“到底是百年世家养出的金凤凰,办事时比青天老爷还公道!” 送往岭南三郡的礼品已然抵达,怕是不日三郡就要上门问罪,她准备派门生公孙家的三女儿,公孙毓前去应战。 公孙氏世代以辩才著世,至公孙毓这辈,已是舌底生莲的魁首。然此女独有一桩痴症,最是怜惜世间秾艳——昨日方与王学士论罢《盐铁论》,转身却为教坊司新选的官妓填《点绛唇》。莫论是束玉冠的潘安貌,还是点花钿的洛神姿,但凡具倾国色,皆可赢得公孙三姑娘的青睐。 这日公孙毓包了南风馆,硬拽着谢令仪来“赏花解闷”。二人刚在榻上坐定,三五个穿银鱼袋的俊俏郎君便围将上来——喂杏脯的指尖染着茉莉香,拭唇的帕子角绣着比目鱼,还有个手劲儿最巧的,十指翻飞揉得人筋骨酥麻。公孙毓歪在葡萄纹引枕上眯眼笑:“若是日日这般快活,跟那群老酸丁斗嘴到死都值了!” 谢令仪指尖摩挲着湘妃竹扇骨,袖中烫金小笺犹带青雀掌心余温。“梁煜携皇城司玄甲两千越陈郡,距广平八十里列阵”的朱砂小楷刺得人眼疼。那头公孙毓早搂着两个戴金抹额的少年往水榭去,捏肩的小郎君倒乖觉,执起云子落定星位,兰膏映得他眉眼似水墨氤氲:“星君既揽月入怀,何苦蹙损远山?不若暂搁苍生弈局,容小可奉一道雪顶含翠,权作忘忧散。”玉壶斟茶声泠泠坠地,惊碎菱花镜里半池春水。 湘妃竹扇骨忽地戳上少年尖俏下巴,谢令仪眼里凝着化不开的墨色:“花名儿是?” “清梧。” 少年会意,捧起雨过天青盏抵着她唇沿,雪松香混着酒气直往人鼻尖钻。谢令仪喉头一滚咽下半口,叹息道:“好名字。”房内暖香浮沉,疏影横斜,应是个良宵夏夜。 第52章 残夜将阑, 曙色初透,清梧慵抬皓腕替谢令仪掠起散在眉心的青丝,这女人惯常端庄冷砚, 任他百般撩拨,也不过眉心微蹙, 还是这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少年指尖悬在她脸前, 静了一瞬, 终是落向那方冷玉额间。女子姿容不过中人之质, 偏生眉眼藏了风雪——易碎中带着凛冽。 倏尔,外间传来吵闹声, 榻上的人猛地睁眼, 推开他奔到窗前, 楼下站着零星几个玄甲护卫, 一个高大的身影推开众人, 怒气冲冲往里走。 “许是抓哪家小娘子的…”清梧扯着谢令仪的袖口, 懒懒靠在她身边, 吐息间沾了薄荷香:“横竖暑气蒸得人骨头发软,家主不妨再养养精神……” “不必了,我下次再来看你。”谢令仪语速极快, 匆匆将外袍穿好, 惊觉自己过于冷淡,又回身摸了摸清梧的脸, 这才打开窗户往楼下跳, 随行暗卫即刻接住了她,两人从后院溜走,身形颇有些狼狈。 这般行径,活像那被家中娘子撞见出去喝花酒的浪荡子, 清梧被自己的乱想逗笑了。此时身后“哐”地一声,房门被人踹开,从外走出个黑脸高个儿汉子,唇角抿成条线,气势汹汹过来了。 清梧捂住下滑的肩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郁,转瞬即逝,嗓子如泡在一池春水里,温润润,水汪汪开口:“这位官人好生厉害,只是良宵苦短,怎好打扰呢……” 来人听了这话怒火中烧,推开他往内室走,一把掀开帷帐,薄纱纷卷,被褥乱成一团,一眼就能看出昨夜的荒唐。 披着玄甲的兵卫进门禀报:“指挥使,谢家主不在此。” 男人脸色稍缓,在房中如头狼般巡视片刻,企图找出不忠的证据。清梧听他们谈话,心中隐约猜测,此事恐怕与谢令仪有脱不开关系。 他缩在墙角不再言语,只觉一道黑影森森靠过来,拇指顶开佩刀,冷声道:“昨夜,谁在这里留宿?” “公孙…公孙家三姑娘…” 清梧下意识说了谎,他有预感,若吐出谢令仪的名字,恐怕今日就无法走出这道门。 果然,听了他的话,男人脸色彻底回暖,脚步轻快转身,出门时正与对面开门的人撞了个正着,清梧心头一紧,开门的正是公孙毓,跟着的两个俊俏郎君,满脸倦色,亦是厮混到半夜。 第54章 “嘶,生面孔?”公孙毓小声嘟囔着,过于放纵实在叫她精力不济,朝他略一颔首往楼梯走去。 “等等——敢问阁下是——” 公孙毓停了脚步,她如今得谢令仪看重,最是恃才傲物,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拦下的,上下扫了梁煜两眼,冷笑道:“管得着吗你?” “刷——”下面兵卫展开佩刀挡在眼前,公孙毓瞬然换了副笑脸:“哎呀开玩笑的嘛,小女公孙家行三,公孙毓——” 话没说完那黑脸男人返身就走,房内清梧听得心如死灰,还未动作就被梁煜用刀指着,厉声道:“说,昨夜是不是谢令仪留宿!” 清梧梗着头不答,在梁煜看来这是要殊死抵抗了,他怒火更盛,刀尖划破少年衣衫,从脖颈到肚腹画出一道血线,隔着一扇门,公孙毓气得眼都红了。她最怜香惜玉,清梧受伤,比杀了她都难受。天杀的,这群大头兵,真当他们广平郡天高皇帝远吗?! “住手!”公孙毓三步并两步冲将上来,张口怒吼道:“这里是广平郡,你们胆敢造次,可问过谢氏没有!” 梁煜刀尖一顿,想起当时为了套住易知秋,他杀了个雏妓,都能叫谢令仪与他翻脸,她有妇人之仁,杀了这两人,怕不是又要闹起来。 想到此行目的,男人敛眉,将刀放回刀鞘,楼下此时又响起动静,一队娘子兵径直往馆中走,梁煜起身往窗外一翻,后面的玄甲卫有样学样,只是青天白日的,下面的百姓看得一清二楚,纷纷喊着城门护卫娘子兵抓人,一时间街上乱成一团。 “夭寿勒,这群贼人抓住,一定要先阉后杀,敢在广平郡惹事……” “……” 玄甲卫的兵士们不觉□□一紧,前面带队的梁煜更是脸黑如碳,后面跟着的娘子卫得了谢令仪吩咐,如狸猫戏鼠般忽远忽近,直到将他们彻底赶出广平郡才罢休。 梁煜若进广平郡,是奉皇命从正门进,而非为了与谢令仪的私情带几个人来捉她。谢四走时,极会为自己开脱,她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不,这压根不是错误。况且风月场上,旁人点了她不点,显得过于清高,不易拉拢人心。总之,过往种种,都是为了苍生着想。 她坐在花厅品茶,实在是梁煜过于小心眼,她愿意花心思哄他,段怀临都没这待遇,他还不心满意足嚒?还是李若澜说得对,这刀嘛,还是要磨一磨,免得伤了用刀之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通此事,她睡得颇为香甜,哪怕是梁煜当面质问,她连理由都想好了。只是,一睁眼,男人怨毒的脸近在眼前,谢令仪一怔忪,行动间手腕锁了根细长金链,她被掠走了! “梁煜!你是个什么人!”谢令仪气急败坏骂着,万没想到梁煜能如此大胆,敢再次进广平郡将她掠走。 梁煜哼笑了声,双眼赤红已然疯魔:“酥酥,我想与你好过的,但你不该背叛我!” 铁掌一扫,谢令仪半边衣服滑落,露出里面斑驳红痕,都不是稚子,这印记代表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谢令仪将衣领扯上,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礼:“阿煜,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 男人挑眉,稍稍展现狐疑之色,谢令仪又道:“我一个弱女子,哪里镇得住整个谢氏,还不是要多多笼络人心,得了民意,好等你回来,与你共享江山……” “撒谎!” 男人好笑地看着她,目光清明:“你若真有此心,家主印给我!” “……” 谢令仪哑火了,吃醋的男人脑子倒比平日好使千百倍,她费尽口舌也只得了梁煜两声冷笑,马车稳步前行,透过纷飞的车帘,正是往上京的方向,她手上绑着金链,后面跟着两千玄甲卫,当真是插翅难飞。 因队伍里加了辆马车,行进速度并不快。摇摇晃晃又是一天一夜,踏入陈郡境内,袁无咎为表对朝廷忠心,特令管辖范围内百姓间皇城司队伍即要跪拜,神子下令一呼万应,兵士行走其间,威武不凡。 然而异数横生,就在这跪拜的百姓中,一女子倏然跑到道路中央,双臂展开拦在队伍前面,哀声哭泣道:“煜郎,奴家找的你好苦……” 马蹄嘶吼前蹄上扬,那女子蓬鬓蒙尘,葛衣褴褛难掩鹤颈松姿。谢令仪隔着车帘往外看,梁煜回头,两人目光相触,男人嘴角噙着笑,并未多问,马鞭一挥,后面的护卫立刻将拦路的女人领入队伍。刚过陈郡,方才停下休整,马车内已多出个浣尘更衣的玉人,两个垂髫使女扶在两侧,她径直坐在中央,俨然一副女主人做派。 梁煜掀开车帘,扫了眼车内场景,眼中笑意更盛,对谢令仪嘲讽道:“此乃醉云坊的云初绽,我的……情人。” 谢令仪心知梁煜故意激怒她,索性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倒是一旁的云初绽,风月场上见惯了眉眼官司,嗅出丝不寻常的味道。 车内无人答话,梁煜落了个没趣儿,愤恨甩下车帘。霎时,谢令仪睁开眸子,与车上的云初绽对视,两人皆是一惊,这云初绽的眉心,竟也有一枚泣血红痣。 她定了定神,回想起来,似是与梁煜初见后,他在上京城内包了醉云坊花魁的贴身侍女,重金砸下去,闹得满城风雨。她当时听了两三句闲话,似乎那侍女眉心,就长了枚红痣。 不等她再想,云初绽施施然开口:“渴了。” 一侧的小女使俯身去倒水,被她制止,下巴朝着谢令仪扬起:“我要你倒。” 谢令仪诧异看着她,身形未动。那云初绽在醉云坊做惯了侍女,见多了清高、不屈的女子,收拾人极有一套。 况且梁煜将她放在这里,摆明了要磋磨这人。想通此事,她越过两个女使,上手在谢令仪身上掐了几下:“没听到吗?我说,你来倒水!” 马车外声响一静,接着是打马跑远的声音,谢令仪清楚,若无梁煜暗示,云出绽不敢如此。 女人的善妒会引来无数麻烦,她犯不着此时与云出绽对着干,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的戏码,谢氏女不屑于此。 一路上,云出绽因为谢令仪的顺从,信心大涨。从刚开始的指使,变成近身服侍,甚至要她手捧痰盂接下她的饭后漱水。 “啊——这茶九分烫,你要害我不成!” 一壶沸水忽地倾泼,正溅在谢令仪藕荷色织金广袖上。玉腕霎时赤霞侵染雪色,惊得她素手急急抽回,却已迟了。 这番动静引得锦帘陡掀,梁煜眸光如电,早将那片红痕收入眼底。云纹靴往前半步又生生钉住,只将腰间长刀扣得铮响。 车辕在官道上碾出细碎的吱呀声,谢令仪垂眸盯着裙裾上颤动的流苏,鸦青鬓发在残阳斜照里洇开暗影,她露在外面截儿细腻柔弱的脖颈,像被禁锢翅膀的鹤,企图用沉默来对抗。 梁煜望着她瓷白的侧脸,见那两扇睫羽始终未抬,怒意一寸寸漫上咽喉。好、好!她宁愿受苦也不愿低头,那就叫她好好吃吃苦头! 狭窄车厢内檀香浮动,云出绽摸不清梁煜态度,随那两个小女使一道敛息垂首,在这一瞬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男人狠狠撒开车帘,大步离去。 第53章 云初绽松了口气, 再看谢令仪的眼神便充满了怜悯。生在醉云坊的姑娘都知道,要竭尽全力获得宠爱,没有男人捧场, 姑娘们的下场生不如死,偏马车这人, 是个不肯低头的。 她整个人陷在堆绣软枕间, 葱白指尖将天水碧裙裾绞作一团, 悄摸将案上的茶水往谢令仪的方向移了半寸, 脸一撇,歪在榻上不吱声了。 谢令仪未动, 老神在在看她, 直到女人被盯得发毛, 不耐烦道:“你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命数。” 谢令仪声音温和, 煞有介事从荷包里取出三枚铜钱, 掌心合拢放在里面摇晃, 闭眼默念, 颇为像模像样。 “……” 云初绽不信这些,冷笑道:“有功夫算我的命数,你算出自己已是阶下囚了么?” 谢令仪摇头, 对她郑重其事道:“云姑娘是有大富贵之人, 来日做个公主也是使得。只是——” 云初绽原本当个乐子听,猛一停顿, 登时被吊住胃口:“只是什么?” “唉, 我观姑娘有血光之灾,不免为姑娘的富贵命数叹息……” “哧……”云初绽冷笑出声,看她不想往下说,只觉得这是个满嘴疯话的疯女人。她又靠回软垫, 开始闭目养神。 马车中静默一瞬,玄甲卫在外面烧水休整,有烤肉的气味传过来,云初绽顿觉腹鸣如雷。她本就逃难而来,空着肚子被梁煜捡回来也只是梳洗,哪管她的饥饱。饥饿叫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按谢令仪所说,若她是个公主,必有人送上美食佳肴,不教她受一丝苦楚。 人有了幻想,忍不住勾得她想知晓结局。 “继续说呀,还算出什么?” 谢令仪端坐一旁,诱饵下得够了,也该收一收网了。“我说,你若拿着这玉簪北行进陇西郡,找他们李氏公子李若澜,就会有更大的富贵等你,就看你敢不敢搏一搏了。” 第55章 “哼,我只要跟着梁指挥使,总能捞个通房当当,何苦去做这丧命的买卖!” 云出绽冷笑着,往嘴里灌下盏凉茶缓解腹中火烧似得饥饿。 谢令仪也不恼,将铜钱一枚一枚码在案上:“梁氏为世家中流,要有嫡妻、贵妾、通房,梁煜生性风流,入了梁家后院,规矩众多,你可有在醉云坊自由?” “生、性、风、流!” 马车外,梁煜咬牙切齿重复着,她就是这么想他! 车内,云初绽眸色一沉,心知谢令仪此言不假,在醉云坊,连花魁娘子也要担心色衰爱弛,若没有宠爱,不说温饱,怕是连性命都葬送了。 “话虽如此,可他宠爱我,满城皆知!” 云初绽嘴硬,只是出口已然底气不足。 “呵,宠爱。”谢令仪目光从放置茶盏的案几挪到她腹处:“目前来看,他的宠爱可比不上一个干粮饼子值钱。” “你去找李若澜,他必奉你为座上宾,待他助我脱离险境,我回广平郡夺得大事,必封你做个公主!” 车外,梁煜听到李若澜的名字,愤怒已然烧到眼尾,她宁可相信那个瘸子,都不愿信他! 好、好、好! 反正也要路过陇西郡,正赶上李若澜娶亲,叫她亲眼看着死心也好! 梁煜脸色阴沉,李若光回到上京后,镇北侯府狠参了梁煜一回,杀了李家族人,他被罚禁足,武陵公被褫夺爵位,梁家大受打击。此次段怀临派他来广平也是将功折罪。李家撒了气,开始着手给那个镇守陇西的瘸子娶亲,倒是忙了一阵子。 “我做公主?!” 云初绽笑出声,她三岁就被卖进醉云坊,只是随了她那种地的父亲,小眼睛,塌鼻子,只占了个身段窈窕,眉心那枚红痣得了老鸨青睐,有个观音婢的雅称。 她笑倒在软垫上,又细细品着谢令仪的话,倏然停住笑声。封为公主,普天之下,谁有这样的权力? 这个女人,竟是这样心思! 深思下去,竟叫她惊出一身冷汗,藏在袖口的手也跟着抖起来,若她真干了,那是从龙之功?! 谢令仪等她冷静下来,将簪子放在她手中,不急不躁道:“公主,享千邑,纳面首,可犯不着在男人手底下讨生活。我麾下有一辩士,如今包下整个南风馆,你若去广平,就晓得我不曾诓你。” 云初绽眉心跳动,只一瞬,握紧手中簪子,眼中含着泪水怒骂道:“被男人玩了这么多次,也该老娘玩一玩他们了!” “我应了!” 马车外,梁煜执鞭的手忽地一滞,被两个女人的交谈逗笑了,就凭她们两个,还要谋夺天下,简直自不量力。 他的酥酥尚有一丝才智,那云初绽,不过是个满脑子财色的草包,谢令仪也能托付于此,也是难成大事。 他朝方旬使了个眼色,叫人放松警惕,给云初绽一个逃跑机会。这些女人尽然心比天高,他不妨给两人一个机会,叫她们栽两个跟头,彻底认清,这世道,是属于男人的世道,女人就该待在内院,安分守己才是。 趁着兵卫在远处休整,云初绽偷了马飞奔而逃,说来也巧,这抢的马异常乖巧,竟未发出声响,弯腿夹起马腹,一侧还挂着几个干粮饼子,她不由大喜,往嘴里塞着饼子,心中雀跃,那女子当真有几分运道在身上,她似乎赌对了一把。 不多时,玄甲卫竟安营扎寨,要在此度夜。那两个小女使回来,见云初绽不在,并未露出异色。谢令仪心知梁煜狂妄,若偷听她们谈话多半还要帮着云初绽逃跑,他不相信李若澜能来相救,也从未看得起她,他准备碾碎她所有的骨气,期盼,让她只能攀附于他。 梁煜所谓的爱,是将她囚于内院,征战天下而钟情于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自认为比世间男子做得都要好,哪怕于此,谢令仪也不肯顺从他,这让他恼火,也让他不甘。 可谢令仪自始至终只想自己称王。至于男人,有了权力,什么男人她得不到?梁煜若不能做她的刀,那必将会是她最大的对手。 马车得了吩咐,一步三停,摇摇晃晃往陇西郡走,过了陇西界碑,隐约能听到周遭百姓赶着去往城中,说是少家主大婚,他们赶着进城讨些喜钱。 许是有梁煜的放任,一路上关于李若澜大婚的讨论不断,谢令仪心情沉重,李府办喜事,且不说云初绽能不能混进去见到李若澜,更重要的是,广平郡与陇西郡结盟,李若澜结亲为何没有通知她? 梁煜坐在远处,得意望着谢令仪变换几许的脸色,那个死瘸子,百无一用,她竟寄希望于此。看出她不高兴,他有种报复回去的快感,她背叛他,就会有人同样被刺于她,当真是报应不爽。 胸中那股浊气散了不少,他走远了些,同护卫们一道喝酒吃肉,准备晚些时候再去马车上找她深入交流。女人嘛,非得得了教训栽了跟头,才晓得世间谁才是真心的人。 此段蜿蜒的道路入夜后更是崎岖惊悚,四下黑沉沉一片,两边树枝狰狞繁茂,夜风吹过,叶子在树上哗啦啦作响。 因着马车有女眷,大批护卫驻扎极远,马车旁只有两个亲卫守着。谢令仪哄着那两个女使去拿吃食,马车边的亲卫亦饿了许久,也跟着一道去拿,就这么一息功夫,谢令仪融入山林,消失不见。 这里已是陇西境内,越过这座山就是陇西郡,往回走中间还隔着六百里陈郡,她只能硬着头皮往林子深处走去。 过了子时,夜里喧闹的虫鸣渐次退去,月光在密林间撒过,留下点点银辉。越往林中走,开始变得冷了。陇西山间不似陈郡干燥,四处弥漫着湿潮的雾气。谢令仪搓了搓手,尽量往蜿蜒小道上走,前面树影交错,荆棘遍生,周围异常寂静,只能听到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走了个把时辰,树影渐渐稀疏,月光下能看清前面半弯咽喉要道,她扶着树干,心知快绕过山了,终于能稍稍放下心来喘一口气。 忽地,手背上极快掠过一道湿滑冰冷的物什,谢令仪快速缩回手,就着朦胧月色,看清那苍柏皲裂的树皮上,盘着条黑尾红花长蛇,半立着身子,吊三角眼紧紧盯着她,张嘴喷吐着鲜红芯子。 “唔…” 谢令仪猛地捂嘴,不能叫,声音会引来追兵。尽管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兀自强撑着,一寸寸挪动酸软麻木的双腿,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后退。 “哈——” 深夜里,传来一声短促的讥笑,男人的声音如从寒冰中浸泡过,又冷又硬。 谢令仪刹时回头,正撞上一双阴沉的眼睛。 梁煜一身黑甲,眉眼冷峭,双颊紧绷,似是恨透了她的模样。 谢令仪心中大骇,身体下意识朝反方向靠去,触上长蛇冰冷的蛇吻又刹那清醒,奋力朝山顶跑去。 梁煜怒极反笑,心知在这山道上她也跑不掉,索性不紧不慢在后跟着,挎刀铿锵打在铁甲上,犹如凶猛的鼓点,听得人心头发慌。 谢令仪急得满头大汗,回身去看,这厮身后跟着几个亲卫,其中还有个黄衣术士,正有条不紊将树上的蛇盘到自己手上。 看他们对山路熟悉的神态,她顿时心如死灰,梁煜是故意放她离开,给她希望又亲手熄灭,他要折磨她! 彼时,山间少顷亮起无数火把,山路尽头,李若澜坐在轮椅上,雾蒙蒙的眼睛看过来,笑意漫上唇畔:“我主,别来无恙。” 第54章 李若澜一身喜服, 檀木轮椅上绑着红绸,身后跟着大批府兵,看那模样, 似是从喜宴中匆匆而来。 谢令仪微微弯着眼睛,往山顶快走两步, 身后, 梁煜愤然大喊:“谢令仪!你敢再往前!” 须臾间女人已来到李若澜身旁, 站在高处低眉看他, 又成了那高堂端坐的菩萨,慈目含悲, 玉指藏锋。 梁煜只觉胸臆如焚, 被亲卫架着往后退时, 目眶早盈了泪, 紧咬着唇, 偏教那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儿, 死活不肯落下来。他眸光似火, 灼在那抹倩影上,半步也舍不得移开,然尚未退出两步, 四下里火把如游龙攒动, 转瞬将他困在垓心,再难挪得半分。 他身侧亲卫方旬, 是个善御兽的, 然火焰天生克制鸟兽,骤见火把,琅玡、虫蛇皆缩在方旬身侧,再不敢冒头。 梁煜来捉谢令仪, 只带了几个亲卫,其余人等皆原地驻扎,此刻碰上李若澜的人马,拼死怕是也逃不出去。他还要反抗,李若澜见此递过去一把长弓,淡声道:“他们六个人,这儿有十支箭,还请我主以弓报我李氏之祸。” 谢令仪未接,目光掠过山下,低声道:“下面有皇城司玄甲卫,若能收拢,你我当如虎添翼。” 李若澜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将长弓收回去,沉吟许久才道:“梁煜此子尚有雄才大略,杀之确实可惜——” 抬手间,一张玄铁软丝大网铺天盖地洒下,将几人牢牢困在期间,李家府兵拽下他梁煜腰间兵符呈上去,李若澜侧首看她,目光温和笑意舒朗,谢令仪伸手接过兵符,牢牢握在手里,笑意盈盈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第56章 “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并排在前面走,周围火把收拢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全熄灭了。深夜中,只有几盏灯笼还亮着。远处树梢上掠过一道细长身影,照夜几步飞跃而下,亦是一身红衣打扮,双手握拳道:“属下来迟,请家主责罚!” 谢令仪还未开口,李若澜抢先道:“你这属下绕路来找我求助,三天三夜未合眼,当奖!当奖!” 照夜是她谢令仪的人,奖罚也该她定,况且照夜长着嘴,发生了什么也是她广平郡的人汇报,李若澜此时横插一脚,倒显得她谢家苛待门卿,不分好赖一样。 谢令仪心口一紧,心道李若澜不老实,两句话都要给她挖坑,也就照夜是个实心眼的,听不懂这其中的言语官司,若换个人在此,怕不是要认为他陇西李氏求贤若渴,广平谢氏恩赏不明了。 她扫了李若澜一眼,没再应这话,亲手将照夜扶起,点了点她的肚子:“呆子,可带够吃食了?有饿肚子吗?” 照夜摇头,摸了摸腰间挎的小布袋:“临行前穆夫人给带了松子糖和核桃酥,没有饿着。” 谢令仪点头,是有把她先前说得放心上,很乖。得了照夜没受委屈的话,她这才悄悄睨了李若澜一眼,又道:“可耽误郎君喜事?” 李若澜低低笑了,对她的眉眼动作受尽眼中,叹息道:“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照夜带的娘子军只有千把人,皆是一身红衣,原是这漫山遍野的火把,多数是红衣映照,少许护卫军胸口绑了铜鉴,夜色朦胧,这些人举着火把,再有铜鉴、红衣加持,竟营造出全军包围之势。 谢令仪闻罢抚掌称叹,端的是一出巧设空城智擒梁氏的妙局!李若澜的机谋韬略,往昔竟教众人轻看了去。 她这才真心实意朝人道谢,又说等回到广平,定要为他的婚事送一份大礼才行。 李若澜听不得她这些虚词,摆了摆手道:“也不是白帮你,你手下这些娘子兵,明晚要混在我娶亲队伍中,我手下府兵不多,有你相助,下一步才更稳妥。” 护卫混进娶亲队中? 谢令仪脚步一滞,嗅出一丝不寻常。 好好的娶亲,怎么还要上兵卫了? 李若澜也不瞒她,李氏大房和二房一直存在龌龊,二房几个少爷没了后,他家二叔的下属在陇西闹了起来,此次娶亲,就是娶的其中一位姓秦的女儿。 说来也巧,那秦娘子暗地里与李若茴还有些拉扯,谢令仪心神微动,她那位便宜大姐夫,叫她姐姐受了委屈,这次倒是个能搞事的机会。 想到这儿,她诚恳对李若澜道:“郎君,广平与陇西荣辱与共,此次干系重大,我必要守在此处相助于你。” …… 东方既白,天光破晓,紧闭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梁煜坐在圈椅上,一只手被铁链锁着,晨光刺着眼皮,晃得眼珠发酸。他盖住眼睛,余光中看到个瘦弱的身影,逆着光踏进门,“吱呀”,门关了。 谢令仪踱到他面前,挑了个最近的圈椅坐下,热水烫盏,增香添气,白雾上涌,将女人的脸隐在期间,看不分明。 “坐这么近,不怕我杀你?” 说话间,锁在手腕的铁链叮当作响。谢令仪眉眼沉寂,将茶盏往他方向推了半寸:“你不会。” 男人短促冷笑了声,低着头,高高束起的马尾松散下来,整个人缩在圈椅中,像只落入铁网下的黑鹤,鲜血淋漓,殊死搏斗。 “阿煜,你爱我。” “可你是男人,我信不得你。” 谢令仪说得缓慢,一字一句剖白自己,她自幼长于谢家,见惯了父兄叔伯作为男子的薄情,乍见欣喜,她头一个想的,是怎么给自己留退路。 “你从未问过我!”梁煜猝然站起,将茶盏推翻:“酥酥!哪怕你向我服个软呢!哪怕一次!” 他想着怎么为她谋图,而她私下里,却要在给自己留退路,这怎能不叫他心寒。 “那是因为你护不住我!” 谢令仪难得露出了小性儿,撕开平静的皮相下,是惊恐、悲郁的心结。 梁煜霎那间止住话头,她说得不错,那时他为求救人逼真,重伤昏迷,叫酥酥一个弱女子独面险境,是他的错。 谢令仪不再看他,将钥匙扔到案上:“天亮之后,城门打开,你走吧。” 男人不再说话,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重重的喘息。她本不欲多言,转身欲行,忽有铁臂如钳,迅雷不及掩耳般扣住她纤细腰肢。梁煜灼热身子已欺近前来,气息拂过她鬓角:“若我也如李若澜一般奉你为主呢?” 谢令仪身形微颤,带着薄茧的指捻上她的耳垂,是两人欢好时梁煜独喜的动作,男人手臂收紧,几乎要将她嵌入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桃枝雕桔梗木簪插在她发间:“酥酥,你嫁我,我这条命,双手奉上。” …… 晡时将尽,日影西斜,谢令仪揉着腰从房中走出,青丝散漫,领口微张,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荒唐。 穿过月洞门,李若澜正坐在青云阁前的葡萄架下,听到动静回头,微不可察皱眉:“说服他了?” 谢令仪耳垂微烫,李若澜这个说服重音在前,似别有他意。 她心虚地点了点头,扫过男人身上的衣服,惊讶出声:“昨夜你就是这身喜服,怎么还是这一身?你们陇西郡娶亲要穿几日喜服?” 李若澜心知她是在转话题,也不愿再去与她计较:“陇西旧俗,迎亲前三日红妆昼夜不离身,不卸吉服——”素手轻轻掠过锦缎暗纹,“取的是结三生牵绊的意头。” 谢令仪点头,看来今夜就是最后一日,也是李若澜正式迎亲的日子,而婚嫁吉日则定在黄昏时分,算算时辰,也快到了。 “那郎君且去忙吧,我先去梳洗,稍缓扮作大姐姐的婢女一同去参加婚宴。” 李若澜不置可否,驶动轮椅往院外走。 出了院门,随行的小厮藏锋随即跟来推住轮椅,悄声道:“咱们定的酉时去接亲,属下怕出乱子,方才去探了一遍迎亲路子,发现秦三娘子未在闺房待嫁……” 李若澜捏了捏眉心,他与那秦家女并无情谊,这场婚事也是仓促,那女子生得貌美,又怎肯甘心嫁他一个废人。 藏锋又道:“此事秦家人还不知晓,随喜婆子都在外面等着,咱们可否先去找一找?” 男人摇头,如今城内聚集了三波儿人,谢氏、梁氏也只是表面和谐,他有内乱要清,真要大张旗鼓找人,丢面子不说,李家那些个族老恐怕更不会服他。 只是大婚在即,秦三娘也是愿意的,怎会突然消失不见呢。 他靠在木椅子背上,手指一下下敲着,若不是逃婚,那就是在附近藏起来了,此要关头,敢在城内与李家做对的,只有李氏自家人…… 李若澜想到于此,登时头痛起来,他怎么忘了,李家二房他那位堂弟李若茴可不是那起子风流性子,而且李若茴房中有个贵妾也姓秦,是他那新嫁娘的二姐。 “找几个人先去盯着谢家主,要是她与二房接触即刻报我,再者,找一找我那堂弟,瞧瞧他在做什么。” 藏锋领命而去,李若澜转动轮椅,目光落在青云阁的屋顶,不知为何,他总有预感,此事与李若茴脱不了干系,只是他那不成器的二堂弟,可是谢令仪的大姐夫,若真揪出点儿什么,那谢氏女恐怕会方寸大乱。 他嘴角微翘,谢令仪性情刚直,她那大姐姐却是个贤淑性子,若李若茴真做了什么错事,谢令珠怕是要包庇他,做妹妹的,求全责备,哀其不幸,到时定要姐妹反目。 他啊,最讨厌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戏码,还得是同室操戈,煮豆燃萁有意思。 第55章 谢令仪泡在水里, 温热聚拢,她软在期间,几乎要昏睡过去。连日来的赶路耗尽心力, 她闭着眼睛,懒散想着, 待会观了礼她就撺掇大姐姐早些回去, 她们关起门来说起子话, 最好明日大姐姐就能回心转意随她回广平郡。 照夜悄无声息钻入房中, 隔着屏峰禀报:“李家多了几个人滞留在青云阁外,似是窥伺咱们。” 谢令仪应了声, 猜测大抵是李若澜的人, 应是得了吩咐在此盯着, 怕她们在此生事。 李若澜此人心机颇深, 且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表面上奉她为主, 实则心里有自己的成算, 再者又身有隐疾,不良于行,平常的香车美婢亦不放在眼里, 根本就是个无可谋略的人。 至于他能出手帮她, 不过是唯恐天下不乱,他过得不舒心, 就想叫这世上人都别好过。谢令仪闭着眼睛, 眼前掠过男人手腕纵横交错的伤疤,心中闪过一丝叹息,腿上的伤众所周知,心中的伤, 怕是难以重见天日。这样一个厌世又足智多谋的男人,让她难得产生出棋逢对手的感觉,她绝不能与之为敌。 李府横贯陇西半城,分德、辉、嘉三苑。大房主德苑居东首,二房辉苑、三房嘉苑各据西侧,三苑沿主街梧桐里一溜排开。苑墙间留了内巷角门,青石铺地直通各院垂花门前的栓马石——凡有族中议事,德苑正堂的铜雀灯点上,族中老少皆都汇聚议事。 第57章 今夜是长房嫡子娶亲,正堂铜雀灯早已点上,三苑之间人来人往,连带着角门的铜门环,也都挂上了红绸。 谢令珠坐在房中对镜匀面,昨儿澜大爷那边递了话,说她家四妹妹要来陇西,只是身份不便,只能悄悄看她一眼。她心里高兴,又赶上大房娶亲,特意叫碧露选了身鲜亮的衣裳。 “姑娘涂上今夏才制好的桃花姬,瞧着精神不少。” 谢令珠抚了抚唇角,目光掠过妆奁上的胭脂,抿嘴浅笑:“你还不晓得,四丫头眼神刁钻,上回我不过精神差点儿,她差点儿要找二爷闹,这回万不能叫她看出来。” 碧露点头应着,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上回四姑娘留下的簪子,她日夜藏在身边,生怕被主子发现了。 幸而谢令珠还沉浸在上回谢令仪来访的回忆中,她低头摸了摸肚子,那处亦有凸起。 见主子面露苦色,碧露宽慰道:“姑娘这孩子是在老爷他们去世前怀着的,咱们有陈大夫的医案为证,到哪儿都说不得错处。” 谢令珠脸色稍缓,只是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刚被诊出有一个月身孕,二房公爹并两个伯叔就出了事,二房只有个李若茴在外支应,她这些时日被李若茴要求不许外出,虽不是热孝期间有孕,到底有瓜田李下之嫌。 碧露脸上闪过一丝不忿,她家姑娘就是好性儿,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二房热孝,二爷还不是在院子里招蜂引蝶,那双糜醉的眼睛黏在丫鬟女使身上,像湿淋淋的水草缠在身上,平白叫人恶心。 可这话她不敢说,免得再叫主子忧心,细指从谢令珠头上捻走那只点翠喜鹊簪,换上了海珠排簪,发髻变得清净素雅,碧露这才笑道:“婢子觉得这珠钗更配姑娘。” 主仆俩在房中说着闲话,门外传来小丫鬟的叫声,说是小厨房做得餐前点心到了,叫她去取。 碧露自谢令珠有孕后就谨小慎微,一应入口的都要亲力亲为,此刻也不疑有他,跟着就去了。不过一盏茶时间,外院打扫的小女使来请,说二爷在书房大发雷霆,请她去主持公道。 谢令珠揉着额角,疲惫站起身跟着,两人步伐渐快,想赶在婚宴前平息李若茴的怒火。 “嗯…爷轻点儿,这喜服待会儿还要拜堂用,别叫人看出来……” “小□□,难道不是故意穿着这身衣服在我眼前晃悠?”男人的声音带着渴求沙哑,房内动静不断:“嫁了李若澜那个废物,爷一样偷你!” “乖,沾上爷的东西,去给李若澜拜堂!” 屋内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谢令珠甫一听见,双颊瞬间腾起红晕,匆忙转身离去。随行丫头紧跟其后,却在此时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不慎崴了脚。 李府上下皆知二房谢奶奶性情温善,此刻望着丫头含泪的双眼,她终究不忍斥责。可外头的声响到底惊动了屋内人,李若茴猛地推开门,见是她,语气不善地呵斥:“谁准你来的!” 谢令珠还未回答,院墙外传来几重脚步声,几个随喜婆子带着人急匆匆赶来,嘴里嚷着:“秦三娘子找不到了!” 一众人等挤到二房院里,李若茴拢紧衣衫,气急败坏瞪过去:“你们大房是昏了头了!敢来搜我的院子!” 说罢,男人看向谢令珠,往昔内院之事都是她出面,哪怕他做了上不得台面的事,也有谢氏为他兜底。 果不其然,谢令珠挡在李若茴身前,对众人笑着开起玩笑:“各位妈妈怕是喜宴未开始就吃醉了酒,怎么还到我们爷院子里搜了,这叫外边人知道了,怕是要笑咱们李府没规矩!” 她是自幼行商,见多了商人掌柜,早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此刻丈夫背着她做了脏事,但谢氏家规夫妇一体的道理压着她,叫她不得不打掉牙还要和血吞。 这话说得绵里带刺,一众婆子小厮被震得皆是一愣,藏锋躲在人后喊了声:“怎么里面有个红衣服女的!” 一句话惊醒众人,几个年岁大的婆子闷着头往房里冲,李若茴被撞倒在地,隔空对着谢令珠挥舞拳头:“你愣着干什么!快拦着她们!” 吵嚷间李若澜在一众簇拥下翩然而至,此时秦家新嫁娘也被几个粗壮婆子从书房揪出来,抓奸现行,李若茴徒劳躺在地上,喊着叫人扶他:“哎哟我的腰呐,大堂哥你来得正好,你们大房这是要打杀了我呀!” 李若澜自不良于行之后总是深居简出,阖府都知道李家哥儿是个废物瘸子,最好打发。李若茴直到现在,也未曾悔改,只是被人撞破丑事,略有些尴尬。此刻他抱怨着,冷不丁看到男人微笑的脸,不觉打了个冷颤,对上那双雾蒙蒙的双眼,李若茴总觉得自己被死神盯上,头上登时像悬着一把刀似的。 “唉,这是怎么回事,秦家姑娘怎么藏在这里了!”李若茴夸张捂住头,拿眼尾夹谢令珠,示意她站出来说两句:“夫人呐,你可要给为夫证明,为夫是清白的啊!” 男人那出唱念做打看得人直发笑,谢令珠额角青筋猛跳了两下,终是认输站出来。 李若澜抬手制止她,眼神掠过跳梁小丑般的二房一众,凝到被婆子架着的秦三娘子身上,片刻后,轻描淡写道:“既然与二堂弟无关,那就沉塘吧。” 被人裹着的秦三娘听罢猛地抬头,惊慌出声:“二爷!二爷救我啊二爷!” 方才榻上还柔情蜜意的二人转瞬就要生死相隔,谢令珠眉头紧锁,不为她不成器的丈夫,只是可怜那个将要成为新嫁娘的秦三姑娘。 李若茴那张嘴惯会骗人,那秦三娘子正当青春,实在可惜了…… “大堂哥,是我们二房对不住您,只是秦娘子到底年轻,不妨…不妨…” 谢令珠说不下去了,当着人家新郎官的面说出叫人家新嫁娘送到二房做妾这种话,她实在没有无耻到这种地步,但这也是唯一能救得了秦三娘子的办法了。 李若澜原也没有杀人意头,只是逼二房认下这桩丑事,没想到李若茴非要做这个缩头乌龟,倒是谢家大姑娘是个有种的。 大房这厢已听出谢令珠的意思,李若澜没发话,谁也不敢伸头接茬。 李若茴瘫在地上,越听越不对劲,谢令珠这是要将屎盆子扣到他头上啊,房里平白多个小妾他不会拒绝,但前提是二房不能欠了旁的人情。 谢家女这话,简直就是将他李若茴与秦三娘子的苟且摆到台面上,这可万万使不得! 想到此处,李若茴顿时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往谢令珠身上推了一把:“你浑说什么!商户之女目光短浅!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 谢令珠没防备,被推了个踉跄,下意识捂住肚子,被人从后面扶住,她回头一看,碧露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一手扶她,一手举着枚簪子朗声道:“广平谢氏如何是商户之女!我谢氏百年望族,李氏就如此折辱谢氏!” 众人被她唬住,再看她手上凤蝶穿云簪,是女子所用,能被碧露堂而皇之拿出震慑众人的,约莫就是谢家那位四姑娘了。 李若茴眼珠转了两转,两步抢过那簪子掼在地上,又狠狠踩上两脚,啐了一口才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谢家那个不忠不孝的废后!” 他朝李若澜拱了拱手,弹了弹胸口,慢悠悠开口:“夫为妻纲,广平谢氏女不敬丈夫,杖责三十,陪嫁碧露嘛…” 男子浑浊的眼神在碧露胸口停了片刻又移开:“那就发卖出去好了。” 碧露挡在谢令珠身前,声音尖锐:“我家大姑娘如何能受得住三十杖!” 不说姑娘身子娇弱,况且还怀着身子,李若茴此举,分明是想叫谢令珠去死!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笑:“大姐夫好大一顶帽子,不妨仔细说说,我们谢氏,是如何不敬丈夫的?” 第56章 “是你!” 李若茴见来人是谢家人, 立即来了精神,她谢令仪公开与朝廷作对,又在他们李府登堂入室, 若是此刻擒获了她,那泼天的富贵尊荣, 可就轮到他们二房了! 来不及细想谢家人是如何混入李府的, 男人生怕旁人抢了这机会, 急急唤人:“还不快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照夜带着一队红衣娘子军从门外倾泻而出, “刷”一声抽出刀剑,李若茴眼珠通红, 一把将离得最近的谢令仪拉到身前扣住, 阴狠笑道:“小姨妹, 我娶你姐姐时你已出嫁, 没想到, 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 谢令珠见妹妹被擒, 也顾不得肚子, 上前几步求情道:“夫君,你放了我妹妹,什么我都依的!” 屋顶处, 梁煜被激得弓起身子, 恨不能将李若茴杀之后快,怎料被擒获的女人不动声色往他方向睨了一眼, 微不可察摇头。 她不许他动手。 李若澜支着头, 看着李若茴犯蠢,心中叹息,他活不了了。谢令仪这样锱铢必较的人,见她姐姐受了委屈, 怕是善了不得,存了杀他之心。 第58章 那厢李若茴扣住谢四,叫嚣着要照夜等人就地受降,李若澜也没闲着,磨破了嘴皮劝说着:“二堂弟,你扣的可是我朝继后,伤了她,君上是不会放过你的!” 男人被激得更用力捏着那抹纤细,兴奋起来:“她是罪妇,君上只会奖赏我……” “你这样掐谢家主,虽死不了人,但伤得是珠弟妹的心!夫妻最忌离心,你快快住手!” “谢家主一介女流,不如你我男子大度,咱们怕是要与广平结仇了!” 谢令仪越听越不对劲,李若澜的话,仿佛是一道道催命绳索,将她越收越紧。她憋得双颊通红,视线模糊,心里对李氏也厌恶到了极致。 右手在身侧轻微动了两下,那方,照夜立时掏出袖箭,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扣动扳机,飞矢掠入李若茴眉心。 院中乱作一团,谢令仪扑到谢令珠怀中,泫然欲泣:“大姐姐,我好怕……” …… 深夜,德苑正堂内,铜雀灯头烛影摇曳,李氏族老齐聚在此,皆是神情凝重地围坐在檀木长案四周。谢令珠孑立厅心,素麻孝衣垂落如霜,腰间孝带随穿堂风轻轻晃动,烛火映得她面色青白如纸,指尖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唯有眼中那抹悲恸,在寂静中愈发清晰。 李若澜端坐在长案中央,指节轻叩案沿道:“茴哥儿虽先动了手,终究是年少气盛,罪不至死 —— 谢氏在我李氏地界杀人,委实过分。” 他尾音落下,铜雀灯烛芯 “噼啪” 炸开火星,映得席间诸人面上明暗不定。 堂中气氛本就沉得像被水浸透的棉纸,湿哒哒凝住,这话首座长老手中烟杆轻磕瓷盏,发出清响。李家大房如今势如中天,二房全折了进去,三房唯余遗孀女眷撑持,李若澜作为大房长子开口,其余长老便纷纷颔首,眉眼中俱是 “本该如此” 的默认。 谢令珠指尖掐进掌心,孝衣袖口在袖中攥得发皱,抬眼时泪盈于睫,嗓音却硬撑着冷肃:“我家四妹妹自小体弱,半步离不开人扶持,茴哥儿想要掐死我家小四 —— 当我谢氏是砧板鱼肉么?” 她踉跄着往前半步,腰间孝带扫过青砖:“既然瞧不上我这门亲,便恳请贵府写下和离书,我自会带着妹妹回娘家老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许是长姐,谢令珠素日里说话总带着三分温软,又是商人,惯会和气生财,可那是在谢家无恙的情况下,广平谢氏,出了名的护犊子。 见李氏欲拿住谢四不放,谢令珠哪里还顾得上灵堂前停着的是自家夫君棺椁,语态陡然冷肃:“若肯写和离书,我愿以半幅妆奁为资,全了两家体面。” 她指尖划过案头叠着的田契账册,眸光如淬了霜的刀:“可若执意困我四妹妹于此——” 她袖中甩出一沓地契拍在檀木长案上,“我名下田庄、宅邸、铺号,尽数以贱价典与陈郡袁氏!届时袁氏于陇西地界广置产业,李氏要与袁氏在陇西夺利,其中弊害,望贵府三思。” 话音方落,李氏族老就有跳起指责道:“二房媳妇,你莫要做损人害己的疯魔之举 ——”他须髯因激愤而颤抖不停:“与我李家撕破脸面,你谢氏又能落得几分好处?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糊涂账!” 谢令珠冷笑一声,孝带在身后绷成直线:“莫说掀了这议事的桌子 —— 动了我家小四,纵是玉石俱焚,倾家荡产,我谢令珠也绝不皱半下眉头。” 李若澜雾蒙蒙的眼睛泛起涟漪,心中堵着一股酸气,她谢令仪当真命好,有个肯为她豁出命的姐姐,犯了滔天大错也肯为她兜着,为什么!凭什么! 没看上手足相残的戏码,他心里不痛快,族老还在就谢令珠的财产进行分割,他没了拉扯的兴趣,悄悄从正堂离开。 谢令仪就站在正门口,身后跟着护卫,虎视眈眈往里瞄,活像下一刻就要进去抢人。 李若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子边缘,眼底冷意又深了几分,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尾音拖得老长:“你姐姐心疼那万两黄金,李家这会儿正点兵遣将,怕是不日就要将你缉拿归案。” 谢令仪水眸斜睨,眼尾倏地吊起娇嗔,声线里裹着娇蛮笃定:“别以为我瞧不透你肚子里的弯弯绕绕 —— 我大姐姐纵使散尽万金,也要将我护住。难不成你是眼红我有这样的手足情分?” 她说着,凑近往男人脸上瞧,继续挑衅道:“呀,你不会在嫉妒吧!瞧瞧,眼珠子都红了,还是要好好休息啊,郎!君!” 谢四在外惯会隐藏自己,但在有人撑腰时竟露出点儿活泼性子,帕角流苏还在手里轻轻晃着,倒像是把满心的笃定都晃成一池春水。 李若澜咬着后槽牙不肯理她,谢令仪却还记得方才他是如何故意激怒李若茴,将她置于危险之地的事,好不容易揪住李若澜的软肋,她定要狠狠报复回去。 两人在口舌上寸土不让,到了最后竟成了互相谩骂。李若澜被气狠了,指着她颤音道:“虚伪!” “下贱!” 谢令仪不惯着他这般算计,二人本就是因利而聚的同盟,他偏要在谢氏姐妹的手足之情上刻意作梗,谢令仪又怎会在这等事上忍气吞声? 李若澜哪被这么羞辱过,指尖几乎戳到对方鼻尖,浑身发颤着想要撑起身子,轮椅的扶手被攥得吱呀作响。恰在此时,谢令珠款步自正堂而出,声线像浸了春水般柔和:“酥酥,过来。” “大姐姐!” 谢四如那南府戏子变脸般换上副笑模样,喜滋滋迎了上去,寸寸目光带着孺慕缠在谢令珠身上,简直与方才和他尖锐对骂的泼妇判若两人。 几息间谢令珠走到他面前,款款行礼:“大表兄,女儿家生来便要受这世道磋磨,秦三娘子年纪轻轻的,又何曾愿意沾过这些是非?到底无辜的,还请表兄高抬贵手,饶了她这一回。” 李若澜还未开口,身侧的谢令仪已如被踩了尾椎的猫儿般绷紧脊背,眼神恶狠狠盯上去,生怕他说出叫她姐姐不开心的话。 广平谢氏,实在讨厌。 李若澜袖中拳头紧握,又不好将怒火发泄到谢令珠身上,平心而论,珠弟媳性情温善热心,是二房积了德才能娶到这样的妙人。 只是到底是谢氏族人,他也不想对料理秦家的事细说过多,只潦草点头,面上应付过去, “姐姐快走。”谢四半搀着谢令珠往外推,袖摆带起的风里都浸着惶急,唯恐再多留片刻,堂中那些腌臢话便要顺着穿堂风钻进姐姐耳里。“陇西这地界儿湿气重,连空气里都泛着酸味呢。” 正堂的族老们也扶着门框鱼贯而出,看那些人红光满面的模样,就知和离一事,李氏定狠狠敲了谢令珠一回。 谢氏得了人,退得很快,又有皇城司玄甲护卫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陇西。 临行这日,李若澜未出面,只送来一张纸条,“谢李两氏,情同手足,永无嫌隙。” 谢令仪指尖捏着素笺抖了抖,忽然啧声笑出声:“李若澜当真是铁公鸡拔毛 ——收了姐姐半屋子金叶子,就给个纸片做回礼! 谢令珠指尖戳在她眉心,笑话她是个小财迷。待姐姐转身去理妆匣,谢令仪沉了脸色,垂眸时袖摆拂过博山炉,檀香混着纸笺上残留的沉水香漫上来。 腰间荷包里沉甸甸挂着皇城司的兵符,此刻远在上京的段怀临恐怕恨不能将她杀之后快,陇西占据上京与广平中间,若朝廷出兵,定要往陇西借道…… 镇北侯朝中坐镇,军中素有威名,况且李若澜生性反复,有狼顾之相,到时若趁机从背后递刀子,恐怕得利更多。她指尖摩挲着素笺上 “永无嫌隙” 四字,冷笑一声将纸折进博山炉。那到时就瞧一瞧,到底鹿死谁手! 第57章 回程路上, 出了件趣事儿。先前那位带着信物去陇西搬救兵的云初绽,被李氏门房给丢了出来,在附近藏匿多日, 终于赶在谢氏出城时追了上去。 她拿着谢令仪的簪子,嚷嚷着她是谢家主亲封的公主, 照夜认出信物将她带过去, 谢令仪倒真叫她上了马车, 云初绽大呼她到了广平郡要包十个小倌儿, 倒是车外的梁煜黑了脸,有云初绽在, 总觉得有什么不堪的把柄落过去了似得。 这次绕过陈郡往广平走, 一路上听说, 段怀临推出了新政——春恩令。凡女十二可缔姻盟, 及笄未嫁者, 簪缨之家褫其诰封, 寒门之女投诸囹圄;若垂髫结缡者, 府库赐银十两,谓之“春晖礼”。 跟着赶车的老汉往地上啐了口:“前天邻村王猎户家闺女刚满十二,竟被保长抬着花轿抢亲似的娶走了, 那男的都能做她爷爷喽!” 那厢云初绽破口大骂:“十二?娘的官老爷们疯了不成!我们醉云坊也鲜有十二就破瓜的, 那是要死人哟!” 谢令仪听得心头一紧,她记得, 庆阳过了腊月, 就满十二岁了,她是帝王嫡女,此要关头,怕是首当其冲要被许人了。 段怀临此令, 废黜旧制,尽撤女官,禁锁内帷。他素无正兵之勇,唯弄权术于帷幄,春恩令推出,世家簪缨尽折,红颜襟袖皆枯。而今朝堂九鼎之重,独悬其掌,蛇蝎之谋竟裹麒麟袍,可叹可诛。 第59章 此烦心事还未解决,刚入府邸,青雀、红绡二人正在院中哄着一群小女娃,皆是慈幼司一众,说陈家丫头私德又亏,勾引新到的箜篌夫子,要将她赶出慈幼司。 这群小姑娘难得团结,闹着陈双丫若还在慈幼司,她们就要集体离开广平郡。 青雀温善,红绡心软,两个丫头被一群闹哄哄的小麻雀吵得头疼,廊柱阴影里站着个瘦小身影 —— 陈双丫小拳头攥紧,双目通红,也是个可怜相。 谢令仪等人神色沉重进来,小丫头们也都会看眼色,皆敛裾悄遁,讼事暂搁。青雀跟进来低眉细禀:“岭南之礼尽数璧还。”说罢瞧了眼她的神情,又强撑出笑意:"不过琼水郡特添鲛绡十丈、珠贝两斛,贺主子掌家之喜。" 各方要事云集万机,谢四叫红绡安顿众人,对青雀吩咐再次往岭南送礼,这回给琼水郡备下九璋重礼,而其余两郡空椟以待,她脸上带着火气,青雀不敢细问,咽回谏言,衔命疾去。 待诸事暂歇,蓦然回眸,却见梁煜如孤峰玉山峙于影中。那人见她转身,唇角微翘:“来暖床。” 铁掌裹挟着灼热温度轻轻覆上女子后颈,男人指尖游走间舒缓着她的疲惫。他俯身间声线低沉,字句里溢出的心疼几乎要漫出来:“酥酥若是日日这般操劳,我这颗心怕是要心疼碎了。” 谢令仪心头一凛,眼皮微跳,缓慢放下自己的饵:“家国无小事,习惯就好。” 梁煜一哽,轻声道:“酥酥,我怕你辛苦。” 谢令仪软在男人胸前歇息,低头时眼神清明。梁煜并未再说什么,二人方得言和,他自不欲复起龃龉,只愿此际静好长留。 广平郡中光阴倥偬,整训戎旅、锻铸兵戈、稼穑蕃薯、案牍纷至沓来,不过两旬,谢令仪着又清减几分。 期间广平郡中亦逢佳境,门庭若市,客卿千计,皆怀一技之长。陇西归客云初绽随谢令珠理商道,算珠飞转间财货辐辏;方旬携琅玡长驻牧圃,朝夕研索畜类蕃息之术,欲令孳生繁盛、肉味甘腴。最劳神者当属梁煜,与照夜分领雌雄卫卒,晨训暮演不辍,更兼梁红璎武馆弟子与皇城卫卒并入麾下,一时广平甲士盈城,几逾数万之众。 诸般庶务渐入章程之日,陇西快马递来书函。李若澜于笺中细陈:上京乱象环生,梁煜叛逃一事激得梁太后急恚成疾,竟致半身不遂,口角流涎而不能言。武陵公积愤不已,欲亲提大军往广平拿人,然皇帝唯恐重蹈覆辙,又来个有去无回,迁延未肯发兵。更兼朝中御史已劾广平未遵春恩令行女子议亲之制,料想不久便会借故兴兵问罪,望她早作筹谋。 谢令仪焚烬书笺,闭目倚于屏椅之上。她深知与上京兵戎相见终难幸免——广平卫卒虽已逾万,然多未历战阵,若轻赴疆场,恐为上京训练有素之师冲溃如沙。目下唯有于广平北境垒石为堡、筑土成墙,方得凭险固守,御敌于城关之外。 忽有素手携松香探近,于她额角轻轻揉按。谢令仪睫羽骤振,只见男子襟口微敞,瘦骨微露,唇若丹樱噙露,目若春水凝睇,正将万千柔意尽敛于眸中。 “清梧……” 她纤腰微转,卸了几分僵直,任那双手任意施为,声线中漫着倦怠:“何时入的室?怎地无人通传?” 清梧偷觑她眉间并无愠色,指尖按在攒竹穴上微微用力,敛袖低言:“本想求家主件事,见您伏在案上盹着,便斗胆重拾旧技,为家主揉按额间倦怠。” 谢令仪扫见他腰上挂着的慈幼司的徽牌,袖间敛起沾染的墨痕,迟疑道:“你如今到慈幼司就职了?” 男子耳尖薄红,垂眸时睫毛轻颤,指尖绞着袖中系带嗫嚅道:“灵秀楼卖笑终非长计……臣昔年操持按蹻之技,得遇家主方知情字重若千钧,如今弃了弦索改教箜篌,好歹是凭乐技谋生的清白营生。” 清梧指尖冰凉,甫触额间便似有清泉漫入灵台,谢令仪眉尖微霁,反手拢住那葱白指尖纳入掌心,指腹碾过他指节上薄茧:“百业皆为生计,哪有高低之分?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是…陈双丫…” 清梧声音中浸着委屈,指腹仍按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打圈:“慈幼司里膳食居所皆由官廨供给,又得童稚敬爱,臣原是极欢喜的。偏生那陈双丫小娘子日日往臣教案里塞桃花茷写的情诗,前日竟将茜纱肚兜裹了木樨花塞进窗棂——”他喉结滚动,耳后红得要滴血,“偏生有好事儿的小子撞见,非说陈家家世清白,待双丫满十二便要行纳采之礼,闹着要臣备大雁去陈家下聘。” 他忽然松开手退后半步,眼尾泛红:“家主明令禁绝春恩令,陈家若真敢行幼聘之事,少不得要被驱逐出郡。可臣弱冠之年心有所属,与小娘子牵扯不清,平白污了她清誉……”话尾几近哽咽,袖中指尖绞得泛白。 谢令仪想了半晌,那家的事她略有印象,陈家男人是个温厚的,当年雪夜在城外流窜,力大无比,是那一众流民中的小头目。后来被庆阳的乳母李嬷嬷挑唆想要攻城,被她劝下受降。后来她离京带走慈幼司众人,陈家男人主动断后护持,孰料行至半途骤雨倾盆,浊流冲散队列,再未寻得踪迹。如今留在广平郡的,唯余其遗孀领着一对儿女,在南街赁了套一进小院度日。 谢令仪指尖摩挲着案头青玉镇纸,只觉此事必有蹊跷——那陈双丫昔年随庆阳读书时,总举着比自己还高的《珠算》追着夫子问“为何女子不可掌算学”,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小刺猬,怎会突然做起私递肚兜的荒唐事?再看清梧眼尾凝露如梨花着雨,指尖绞着袖口银线几乎要扯断,到底软了心肠,指节轻叩他攥紧的手背:“明日你便收拾些换洗衣裳来谢府住,我差照夜去查那肚兜上的针脚,总能寻着线头。” 清梧浑身一颤,呆了半息忽的屈膝跪下半幅身子:“臣本尘埃,得家主青眼已是天恩,若能常伴阶前听候差遣,纵使化为谢府阶前苔衣,亦甘承霜露……”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襟口绣的并蒂莲纹在烛火下泛着湿润的光。 谢令仪指尖虚抬止住他的话头,望着他轻笑:“好好的男儿家,怎的学那戏文里的酸丁做派?起来说话——再要动辄生死相随,倒显得我谢府苛待下臣了。” 清梧敛了梨花带雨之态,指尖复又轻快如穿花蛱蝶,揉按额心时笑靥明澈:“家主待臣赤诚,臣自当剖心以报。”他本就生得雪肤朱唇,喜乐皆如琉璃映日,与他说话无需半分虚与委蛇,倒比对着那些城府深沉的幕僚省心许多。 二人正说着慈幼司里孩童偷藏桃脯被夫子逮住的趣事,雕花木门“砰”然洞开,夜风卷入房内,梁煜立在门前,墨色衣袂被风掀得猎猎作响,目若冷电扫过清梧按在谢令仪鬓角的手,喉间溢出低笑:“臣唐突了——竟不知掌灯时分,还有人在书房行按蹻之术。” “臣来得实在不巧。” 最后几个字几句咬碎了牙一字字抠出的,惊得清梧指尖一抖,整个人如被踩了尾的雪狐般蜷进谢令仪袖底,声如乳燕惊枝:“原是家主夫君……是臣僭越了,只念着家主操劳,想替她松快些……” 少年玉面含怯——他方满十六,比谢令仪还略小些,月白长衫衬得身形单薄如竹,偏生梁煜立在门前如铁铸门神,眸中似有冰棱迸裂,倒真像是恃强凌弱的武夫。谢令仪面上微沉,指尖虚点清梧腕间:“先回房去。”待木门“咔嗒”扣合,屋内传来她低低嗔怪:“你吓唬个孩子作甚?”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整个广平郡的人都知晓,这位新到的梁氏郎君,是出了名的醋坛子,谁将目光多放在家主身上半刻就黑脸瞪过去,偏又孔武有力,深受家主宠爱。 清梧望着夜空,嘴角噙着丝意味深长的笑,广平郡日渐昌盛,日后仰慕家主风采的儿郎踏破门槛,这位梁家郎君嘛……怕是要日日守在书房外,抱着整坛的醋喝个肚圆了。 第58章 暮色褪去, 夜露凝结的凉意浸透衣襟。陈双丫缩着肩膀立在巷口,指尖捏着两枚磨得发亮的铜币,弯腰塞进粗布鞋垫下, 又用后脚跟反复碾了碾,直到硬物完全贴合脚底。她警惕地左右扫视, 确认无人窥见后, 才弓着脊背, 像只偷食的狸猫, 蹑手蹑脚地朝南街方向挪去。 南街的黛瓦白墙在夜色里泛着微光,这里是慈幼司眷属的居所。还记得, 春耕时谢家主叛逃离京, 将她们一道带入广平郡。如今幼童稚子能在学堂习文弄墨, 或在工坊学门手艺;青壮男女也有了遮风避雨的院落。虽需勤恳劳作, 但免去了苛捐杂税, 郡衙隔三岔五送来粮米。这些曾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 终于在这方土地上寻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除了……她们家。 阿娘的魂儿自阿爹失踪后仿佛被风卷走了一半, 她常对着墙根发呆,眼神涣散,错把双丫认成兄长, 往她手里塞颗糖, 有时又突然抄起墙角的藤条,追着双丫满院子跑, 嘴里念叨着:“你爹还在村口等着呢, 快去送饭!” 第60章 偶尔突然清醒过来,她呆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目光落在阿爹生前常坐的竹椅上,喃喃自语:“要是当初让双丫断后就好了……她最机灵, 定能把人护住……”话语轻飘飘地散在风里,却像锋利的刀片,一下下割着陈双丫的心。 这些话落在耳边,已从最初的悲痛转至麻木,她虽年岁小,却也通人事,阿娘的意思是,当初在来广平郡的路上,死的是她就好了。 这些事平日里不能想,一想起来心口就像被人划出个口子,冷风呼呼往里面灌。陈双丫抹了把脸,将脸颊濡湿擦净才走进院门,再攒攒钱,等阿娘的病治好了,一定会像疼兄长一样疼爱她的。 推开斑驳的木门时,她已换上了明朗的笑靥。堂屋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晕里,阿娘与兄长正并肩而坐。长案上酒菜飘香,几碟酱肉在烛火下泛着油光,粗瓷酒壶氤氲着袅袅热气。阿娘今日难得精心打扮,花白的头发挽成圆髻,一支银簪斜斜簪入,刻着缠枝莲纹的簪头随着动作轻晃,映得她眉眼间褪去几分病容,恍惚还是记忆中那个温柔的模样。 小姑娘心口微滞,就见母亲热切拉住她的手,“丫丫,快进来,瞧你,这些时日都瘦了。” 久违的称呼落至耳边,陈双丫屏住呼吸,手脚冷得厉害,阿娘上次这么温柔唤她,还是她在城外跟在庆阳公主身边读书,得了案首之时。 可如今,她早已不是那个样样领先他人的魁首了。 这次考试的卷纸折在胸口,夫子朱笔批注,她已泯然众人,成了学堂最不起眼的中等生。 若不是因才能,那……是阿娘终于看到了她,终于朝她伸出手了? 喉间仿佛塞了个未熟的青杏,酸涩浸了满口,她死死咬着下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散了这场好不容易降临的幻象。母亲指尖的温度尚残留在袖口,下一秒,那些字句却化作腊月里的寒冰,顺着脊梁浇下来,冻得她浑身发颤。 “丫丫,立秋你就满十二了,阿娘给你相看了好人家...”阿娘絮絮叨叨的话音里裹着蜜,却在触及"定下亲""嫁过去"的字眼时,化作锋利的银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过了年你就嫁过去,往后阿娘也算尽到心了。” 陈双丫猛然回头,像是被抽走了浑身力气,双腿发软地倚住门框。月光斜斜切过母亲的脸,将她眼底的算计照得透亮。她抖着嘴唇,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家主明令...春恩令在广平郡禁用,违...违令要受重罚的...” “傻丫头,这算什么难事?”母亲嗤笑着拍开她的手,鬓边的银簪随着动作晃出冷光,“你生得瘦小,户籍上把年龄改大些便是。郡衙那里有你吴山舅舅当差,明日就能把年纪改成十六。” 油灯在案头明明灭灭,兄长咧着嘴憨笑的模样映在墙上,像怪物裂开黝黑巨口,要将她吃干抹净,敲骨吸髓。 满室温馨的表象下,陈双丫却觉得脊背发凉。母亲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声调里透着遮掩不住的雀跃:“你吴山舅舅在郡衙当差,前程似锦。他那闺女与你兄长年纪相仿,咱们两家换亲,彩礼嫁妆都省了,亲上加亲多好!”她攥着双丫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你嫁过去再不用去劳什子学堂读书了,就在家做个官太太,阿弥陀佛,我也算对得起你阿爹喽!” 陈双丫在心底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吴山年近四旬,两鬓斑白,比父亲还大两岁!他那女儿年岁比她更小,嫁给兄长这个只会日日流口水的痴儿。更荒唐的是,如此一来,兄长既是吴山的小舅子,又成了她的女婿,这混乱的辈分,那可是广平郡第一大笑话! 娘亲仍在喋喋不休,眉眼间满是算计的精光:“别看吴山年纪大,疼人着呢。你嫁过去后,可得多帮衬帮衬娘家,你兄长的前程还得靠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像锋利的刀刃,将亲情的遮羞布切得粉碎,露出底下令人作呕的盘算。陈双丫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分明还是夏夜,她却觉得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她沉默着,满口铁腥映入口鼻,再张口已是声音嘶哑:“不成!不成!阿娘你信我!再有三年我就学成了,到时我去做女官,去写策论,我力气大,还能做守城兵!最不济我会珠算!我可以做个掌柜,总有法子养活你和兄长,别赶我走,我不嫁!” 最后三个字嘶吼出声,小姑娘字字泣血,几乎软倒在地上,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她死死拽着妇人的裤脚不愿松开,仿佛只要一泄力,她就要被人无情推开。 妇人僵在原地,眼底闪过一丝动摇,可转头望向流着口水傻笑的儿子时,那点犹豫瞬间化作冰霜。她指甲掐进掌心,狠命扯开女儿的手,那片衣料竟被猛地撕裂,双丫再能干,也是个女娃。女人长大嫁了人,再好也只会想着夫家。她对不住女儿,再怎么也要给儿子谋个出路不是。 南街的夜色被哭喊声揉得支离破碎,翌日天光乍亮,邻居刘家媳妇揣了两个鸡蛋上门闲话,昨夜的动静她听得真真儿的,陈家婆娘是个狠心的,放着机灵的闺女往外推,把个傻子捧手里当宝贝。 白日趁着双丫去学堂,她倚在门上,话里藏针:“我说陈家嫂子,你家双丫那脑袋瓜儿怎生得这般灵光?是不是比我家春生多长两根弦儿?我家春生珠算总垫底儿,臊得我都不敢往夫子跟前凑!” 陈阿娘眼皮狠狠一跳,心里冷笑这是来看热闹兼拉垫背的。她随意应着“嗯啊”,见对方越说越来劲,索性往炕上重重一仰,突然两眼发直,颤巍巍朝虚空伸手:"他爹......是你回来了?"枯瘦的手指在晨光里微微发抖,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真疯还是装癫。 刘家媳妇猛地顿住,看她直勾勾往外瞅,活像被孤魂野鬼上了身。她转身就走,生怕被这家沾上了晦气。这婆娘也是刁滑,每每犯病都是在闺女回家的时候,平日里照顾儿子那活计干得比谁都利索,只是苦了那懂事的丫头,投生在这样的家里,可不就是掉进了冰窟窿爬不出来么? 书院内箜篌弦音袅袅,谢令仪立在雕花窗棂之后,将一幕尽收眼底。陈双丫垂眸佯装整理裙裾,纤手如蝶掠过案几,迅速将一封折成海棠状的信纸压在清梧教案之下。后排几个少年交换眼色,忽而挤眉弄眼,喉间溢出怪笑,似是啄食腐肉的寒鸦,刺耳的声响生生割裂了悠扬的琴音。 慈幼司掌事额头沁着薄汗,亦步亦趋地跟在谢令仪身后,帕子反复擦拭着泛红的脖颈:“家主恕罪!双丫这丫头春心萌动,我与诸位夫子三番五次训诫,她却执迷不悟,整日沉溺情事,课业荒废得不成样子,实在辜负栽培!” 谢令仪眉峰微蹙,目光如霜扫过后排窃笑的少年。掌事慌忙补充,声调里带着讨好的颤意:“不过这几个郎君天资聪颖,虽起初课业稍逊陈双丫,如今却突飞猛进。到底是男子,一旦开了窍,便如骏马奔腾,后劲十足。” “男子后劲?开窍之说?”谢令仪摩挲着窗棂上精美的缠枝纹,尾音似含着未尽之意。掌事浑然不觉,还在絮絮叨叨:“正是!男子生来聪慧,哪像女娃家整日情思缠绕,教人费心。咱们教导这群丫头着实不易,还望家主体恤,多给些奖赏......”话语间唾沫横飞,仿佛已将女子的勤勉尽数踩在脚下,唯有男子才配得上夸赞与厚待。 “罢了……” 谢令仪无意于她争辩,指尖依次划过陈双丫与那几个后排的少年,眸中闪过冷冽的光:“把他们的课业统统送到我府上——试卷、习字、策论,一样不落。”尾音骤然转凉,“我倒要瞧瞧,这男子,到底是如何后劲十足的。” 第59章 广平郡送出了九璋之礼, 原本这祭祀的璋玉足有十个,代表十大家族,她独撤下了广平郡的璋玉, 将剩余玉徽一道送了过去。岭南琼水郡这次的回礼很快,八百里加急, 跟随回礼一道的, 是琼水郡宋氏的小女儿, 宋玲珑。 她约莫十四五岁, 个子矮小,皮肤略黑, 腰上挂了两柄寸长鱼叉, 弹跳着扎进谢府。 “我阿父说, 叫我来广平嫁给家主, 我们跟你干!” 谢令仪被宋玲珑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姑娘大马金刀坐在堂上, 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直转, “我阿父说了,跟着纪氏,我只有当个小妾的命, 姚氏族中的姑娘排着队准备嫁去东海郡, 我们郡难得被人看得上,来之前我阿父打听了, 你还未娶妻, 既然送出九璋作为聘礼,那我就嫁!” “……” 谢令仪握着茶杯被小姑娘直白的话惊得咳喘连连,堂上众人面面相觑,饶是青雀还算老实, 诚恳提醒道:“段八姑娘,我们家主,是女的啊……” “是啊!” “家主你娶妻了吗?” “皇后二婚也没什么。”宋玲珑视线扫过站在谢令仪身后已是脸黑如碳的梁煜,不确定道:“家主的夫君?” 见无人应她,拍着脑袋自圆其说:“那正好,一夫一妻,也不算妾!” 第61章 宋玲珑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谢令仪,等着她给答复。堂中寂静一片,送出挑拨岭南三郡的东西,如今回礼倒成了烫手山芋。 谢令仪佯装喝水寻找解决之道,心中暗叹难怪琼水郡多年被东海郡、吴兴郡压制,他们宋家这一根筋的脑子当真是一脉相承。她隔空虚虚点了点人,道:“嫁入谢氏也没什么,但要通过慈幼司的考试才能不做妾。” 宋玲珑苦着脸被青雀带走,口中哀嚎着:“我阿父没说来了要读书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堂中宾客方散,清梧只身闯进来,泫然欲泣挤到谢令仪与梁煜中间:“家主,我不活了!!” “那就去死。” 梁煜冷言相讥,两手将他拎开,少年胸口衣衫凌乱,露出的肌肤多了几道抓挠的指痕,瞧着扎眼得紧。 清梧恍若未闻,目光直直锁在谢令仪身上,张了张嘴,最终将陈双丫之事咽回腹中,只垂着眸,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与委屈:“臣一直谨记家主吩咐,外来诸事皆按兵不动,可对方非但没有收敛,今日更是......” 谢令仪见状,温声细语间替他抚平凌乱的衣襟褶皱。一旁梁煜瞧得满头雾水,剑眉紧蹙:“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清梧这才懒洋洋瞥他一眼,眼尾微扬,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这可是我与家主之间的秘密!”尾音拖着甜腻的调子,恰似撒娇的猫儿。 梁煜气得磨牙,偏生招架不住这副娇嗔模样。余光瞥见谢令仪微笑的模样,暗暗咬牙,心底已盘算起待寻个无人之地,定要狠狠教训这扭捏作态的小子,叫他再没气力纠缠酥酥半分。 这厢谢令仪得了清梧回话,陈双丫近日纠缠起来变本加厉,起初不过以信笺传情诗,后来竟在人前佯装柔弱,屡屡跌进清梧怀中。而今日更是胆大妄为,竟在四下无人的教室里,妄图扯开少年衣襟。 谢令仪闻言,指尖微微发颤,抬眸望向天边渐沉的斜阳,晚霞如血,将暮色晕染得分外浓重,距离晚课结束,只剩短短一个时辰。 她低声对清梧说了几句,少年领命后疾步而去,未等梁煜发作,执起他的手就往外走:“调你的精锐一用,今夜,咱们便去会会这群不知廉耻的登徒子。” 城南街巷纵横,织就一片专属于慈幼司学子家眷的栖身之所。六条街巷横竖交错,在地图上勾勒出工整的"田"字。虽无白纸黑字的律令,却自有约定俗成的分配之道——人丁兴旺的家族聚居前排中央,而那些形单影只的孤儿寡母,只能在边角巷尾寻一方容身之地。 作为"田"字收笔之处的双桂巷,最是阴森寂静。巷口巷尾各立一株参天桂树,虬枝如巨擘伸展,层层叠叠的枝叶遮蔽了大半天空。暮色降临时,幽深的巷道仿佛蛰伏的巨兽之口,将所有见不得光的隐秘与罪恶,都悄然吞噬在暗影之中。 四下寂静的深夜里,几个锦衣少年如同尚未褪去兽性的幼狼,呈扇形将陈双丫围在中央,眼底泛着不怀好意的幽光。 几枚铜板从高处抛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晦气!今日竟没亲上那小倌,赏钱只给你半数!”巷子深处飘来阴恻恻的嗤笑,尾音还带着刻意拉长的轻蔑。话音未落,便是沉闷的拳肉相击声与重物倒地闷响,混着断断续续的哭嚎。 “嚎什么?下次再动手,直接扒光他的衣裳!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脸面站在慈幼司的讲台上!”少年的声音裹着满腔戾气,字字如淬毒的利刃,在夜色里划出令人胆寒的森冷弧度,“不过是个下贱胚子,也敢来与我们授课?” “叫陈双丫下次光着身子钻他被子里!” 尖刻的哄笑刺破夜幕,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月光下,谢令仪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峰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陈双丫蜷缩在墙角,双臂紧紧抱住脑袋,任凭污言秽语如潮水般涌来。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欺身上前,声音裹着黏腻的恶意:“我说,反正你都要在那小倌面前脱衣服,不如先让我们哥儿几个饱饱眼福?我再多给你一吊钱。” 少女只是拼命摇头,发间的木簪摇摇欲坠。不等她开口,几双带着薄茧的手便粗鲁地扯住她的衣襟。陈双丫哪里是对手,照夜再按耐不住,往下投了几颗石子,招招打在几人头上。小姑娘瞅准空子摸出个棍子,大喊大叫挣扎着,闷头就敲。 暗处,照夜的暗器如寒星点点,与陈双丫的反击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片刻,这群作恶的少年便被打得抱头鼠窜,消失在巷子尽头,只留下凌乱的脚印和粗重的喘息。 那截沾着泥土的木棒“咚”地坠落在青石板上,陈双丫紧绷的弦骤然断裂,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的身躯,顺着砖墙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墙角溃不成军,压抑许久的呜咽混着抽噎声,听得人心酸不已。 梁煜带着几个精锐护卫去捉人,谢令仪与照夜无声无息站在小姑娘面前,静静候着,任小姑娘压抑的悲泣如决堤之水肆意宣泄。 “家…家主。” 陈双丫脸颊沾着泪,双手背在身后扣着指尖死皮,叫了声人再不肯多说了。 谢令仪望着眼前这瘦弱的身影,眸光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慈幼司里的众人,皆是从雪灾流民中跋涉而来,同经风霜、共历苦难。她从未想过,在这同样饱经磨难的群体里,竟会有人将恶意伸向比自己更纤弱的存在。而那涉案之人,还是几个尚不及弱冠、本应天真烂漫的孩子。 几人站在谢府正堂,中央摆了一张长长的书案,属于陈双丫的试卷、字帖等独占了一半,剩余是同堂几个小子的。 梁煜捉人未归,谢令仪执起小姑娘冰凉的手,指尖抚过一张张试卷,纸页间犹带上京难民营的烟火气。字迹虽稍显生硬稚嫩,却难掩锋芒——策论中字字珠玑,每一条主张都扎根于民生疾苦,分明是能为天下谋福祉的金石之策。 泪水突然砸在纸上,晕开墨痕。陈双丫咬着苍白的嘴唇,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委屈:“夫子说...说女孩儿家读书不过是一时兴起,迟早要寻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途...” 谢令仪心头一颤,同样的话她年少时也听过,谢家以诗书闻名,饶是族中聘了西席夫子开蒙,族中对女儿们的期望也不过是略微识得几个字,略通文墨便算圆满,纵有过目成诵之才,也只当是锦上添花的消遣。反倒是族中儿郎,资质平庸便延请名师,笔墨纸砚从不吝惜,仿佛这世间男儿的笨拙,都能靠堆砌光阴磨成金石良玉,从没有人觉得,让女儿家在诗书里耗费心血是正途。 “你既读破万卷,可曾读出女子生当为藤萝?”她将烛台移近,暖光映得陈双丫额间细汗如珠,“你手上的书就告诉你,女子就要一生困在红妆罗裙里?” “不是!”陈双丫猛地抬头,齐眉刘海儿被汗濡湿在眉间分成两半,显得眉峰如剑,“天地生人,女子与男子同承日月精华,凭什么要困在灶台针线里,做男子的附庸?” 瞥见谢令仪脸上的赞赏之色,小姑娘脸颊微红,略喘了喘气道:“可…我若考第一,会有人笑话我阿娘不安分,说麻雀窝生了个金凤凰,是我掠夺了兄长的聪慧,克得兄长如今痴傻……” 谢令仪看着小姑娘攥得发白的指节,忽然蹲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她齐平:“见过驯鹰么?越是凶猛的鹞子,越要借长风直上青云。待你羽翼生云雷之日——”她引着那只手按在试卷上:“今日所借之势,自会化作你翼下之风。” “双丫,借势如借东风,能助你扬帆;自立似立磐石,可稳你根基,二者缺一不可。” 话音方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梁煜带着几个少年往里走,几人面有不忿,见到谢令仪争抢着喧闹起来:“家主,是陈双丫血口喷人,分明是我们课业更胜一筹,她比不过便恶意中伤,以造谣为刀,行此下作之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圣人之言,诚不欺我!” 陈双丫用力抹了把脸,视线掠过那群儿郎:“一、二、三……” “家主,少了一个,这事儿的主谋白明湛不在此列!” 第60章 梁煜的脸色瞬间泛起一层青白, 谢令仪眸光一暗,摸了摸陈双丫的头,叫人先将他们带出去。待雕花木门吱呀合拢, 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呼吸交错的声响,梁煜攥着衣角, 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两下, 才艰涩开口:“酥酥, 那白家小儿着实讨喜, 他也是被人蒙蔽,不妨再给他一次机会。” 说话间, 青雀已托着描金漆盘款步上前, 宣纸堆叠的资料在案上展开, 竟抖落一段尘封的旧事。谢令仪了了扫过一眼, 这白家原出自西平富户, 后来家道中落, 一家老小辗转多地, 在青州落户,又逢雪灾,这才沦为流民, 混入灾民营中。 见谢令仪目光在“家道中落”四个字上流转, 梁煜已是汗如浆出,猛然伸手夺过案卷, 纸页簌簌作响:“幼年不懂事, 胡闹了几回,有愧白氏,总归是…是…”他瞥见女人覆着薄霜般的面容,强撑着挺直脊背, 声音却不自觉发颤:“白家那孩子,心性纯良,不过是一时失足…” 第62章 “不过是像当年的你一样麽?” 谢令仪声线如寒潭死水般平直,初入耳时,竟辨不出半分喜怒。梁煜望着她淡漠的神色,一颗心似坠入冰窖,慌乱地扑上前,颤抖着攥住她的广袖:“酥酥,当年我少不更事,那白家姑娘性情刚烈,一时想不开……” 余音散在喉间,再说不下去,那白姑娘终究是香消玉殒。 世人皆知商人逐利,女儿性命于白家而言,本不过是轻如鸿毛。白家宅邸姬妾成群,单是买来的侍妾便有十三人。可若能借此与西平梁氏攀上交情,白家老爷又怎会轻易放过? 于是,数十名举着白幡的人,盘踞在梁府门前,日夜哭闹,非要讨个说法。偏偏那年恰逢入宫选秀,本已内定的梁氏千金,因这桩丑闻遭百官群起弹劾,最终被剔除名册。直到五年后,又一场世家选秀,梁清婉才得以踏入宫门。 武陵公盛怒之下,将梁煜打得遍体鳞伤,随后梁红缨求情,将其流放边境。此后经年,他对后续之事知之甚少。不知为何,白家突然偃旗息鼓,不再纠缠,没过多久,竟举家搬离了西平郡。 今日追捕途中,他恍惚瞥见故人身影,慌乱间顾不上其他,匆匆撤兵,才有了眼前这场对峙。 “酥酥,当年种种皆有我起,那白家儿郎,若不是…总不会沦落流民。” 谢令仪眉目平静,只冷眼看他:“你可知陈双丫遭遇了什么!” “她不过被人愚弄,况且清梧本不是什么清白人,些许调笑算得了什么?” 两人之间气氛稍滞,梁煜反而握住她的手,语气难得温软一回:“白家小儿根骨卓绝,又与我有旧,怎能因个乡野丫头误了前程?” 谢令仪听得额角青筋突突跳动,腕间玉镯撞出细碎声响,梁煜浑然未觉,还在絮叨:“此番及时发觉,未酿成大祸,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日后守城御敌还得靠男儿,些许过错稍加教化便是。”他目光灼灼望着她,掌心温热的汗意却渗进她冰凉的指尖,全然不知这双手已攥成了僵硬的冰棱。 “我为家主,总要给陈双丫一个交代!” 谢令仪拂开梁煜的手,朗声唤人:“照夜!你亲自去白家,告知他爹娘,这孩子对同窗做了什么!明日辰时,这几个少年一道在慈幼司大门前与陈双丫道歉!” 梁煜冷眼看着女人在身侧发号施令,沸腾的血寸寸沉寂下去。他见过谢令仪霜刃出鞘的锋芒,也曾为那份桀骜心神摇曳,可当刀锋真正架上咽喉,才知何为剜心刺骨。 相对无言,唯有怨怼。 梁煜强压下面上痛色,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终是无奈地甩袖而去,徒留一室清冷。 这夜无人好眠,卯时方过,青雀端着铜盆悄声进来,只见谢令仪仍身着昨日那袭衣裳,乌发松松绾着,书案上整齐叠放着新拟的文书,脚边叠满揉皱的废纸团,似是整夜未眠。 她叹了口气,心知劝说无用,拧了个温热帕子捧过去,眸光不经意扫过案上墨迹未干的字句,打眼扫了几眼,忍不住开口:“家主,此令推出,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城内恐生内乱,请您三思啊!” 谢令仪将脸颊闷在帕子中,苦熬了一夜已是声音嘶哑:“青雀,我们走这条路,不就是为给天下女子谋取活路吗?若今朝起始就畏头畏尾,束缚手脚,女子又能何时出头。” 广平郡虽渐次推行女政,可千年积弊如盘根错节的古藤,日积月累的男子当道,不少行当依旧以招收男子为主,郡内各县管辖域内,除了广平郡主城外,务工、讨生多为男子,就连自立女户者也是寥寥可数。只是广平郡最大的士族是谢氏,偏谢令仪又是谢氏家主,这才勉强镇压郡内不平之音。 辰时,几个少年的父母站在院内,由教习接待,原定的道歉礼被掌事夫子敷衍过去,待谢令仪带着陈双丫踏入院内,掌事夫子挤出几丝僵硬的笑容:“家主,不过几个孩子玩闹,此等小事,您怎么亲自来了!” 谢令仪脸色不愉,来人各自将自家孩子领了去,并未开口细问,劈头就问道:“家主,我儿彻夜未归,敢问家主扣押他们所为何事?” 先开口的穿一身青色素纱长袍,腰间挂着几枚桃木印章的中年人,细长脸,面白两撇须,一双眼睛精光外露,见到来人抢先发难。 青雀在她耳边回禀,说话的正是白家老爷,白朔。他扶着身旁少年的肩膀,嘴上虽彬彬有礼用着敬语,眉梢眼尾对上这位女家主的傲慢显然易见。他先开口,后面跟着的几位少年父母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纷纷对谢氏昨夜出动府兵擒拿几个孩子的事表露不满。 红绡性子急,昨夜听了陈双丫的遭遇早已红了眼,此刻再按耐不住冲到最前面,一条鞭子横空抽出,在半空炸响一声:“你们还好意思说!几个男子欺负一个小姑娘,一点儿脸皮都不要了!” “瞎!红绡姑娘,这可不能瞎说!” 众人被红绡的暴脾气唬住,瞥见谢令仪脸色平静,似等着他们分辩,白朔作为领头人上前半步:“家主,冤枉啊!我家明湛最是温和有礼,平素友爱同窗,慈幼司上下谁不夸赞,怎会做出此等腌臜事!不信你去招慈幼司的孩子问问,哪里有欺负过陈家丫头!” 后面跟着的学子家长脸上皆带着隐秘的笑容,仿佛胜卷在握一般,纷纷喊着:“切不可听从一家之言,谁知道现在的小女娘,学不得三从四德,品德坏了,从根子上都烂喽…” “常言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怎么这些孩子不欺负别的小女娘,专门逮着陈家丫头欺负呢?” “你别乱说!”有消息来路的父母拉着身旁人道:“我可听说了,陈家丫头勾引教习夫子,上赶着要给夫子暖床勒!” “难怪,那可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嘛!” 恶意如潮水般漫涌,陈双丫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几乎要跌坐在地。谢令仪广袖如墨云翻卷,将少女护在身后,冷冽的声线劈开满场喧嚣:“聒噪够了?” 场内诸人骤然噤声,不满之色溢于言表,掌事夫子站出来陪笑道:“家主日理万机,又为女子,心肠软是常事,许是听了片面之词,才生了误会。这些郎君课业优异,怎会做出欺凌同窗的事?”她眼中暗藏算计,话里话外皆是对谢令仪的轻视与质疑。 眼下两方皆不肯低头,掌事抚掌而笑:“正巧'玄'字班该晨读了,不如唤几个女同窗来问话。她们整日同堂习字,定能将事情原委说得明明白白。” 十几个小女娘在堂前垂手而立,一个个口径出奇的一致。 “陈双丫不和我们玩的,我们习字,她…给夫子绣花!” 银铃般的嗤笑笑成一片,红绡挥着鞭子声音尖利:“好笑吗!好笑吗?!” 几人不敢动了,谢令仪不在时,以往皆是青雀、红绡专职留护镇守慈幼司,青雀温言劝诫、红绡铁面立威,此刻红绡柳眉倒竖的模样,几人皆不敢再开口,生怕那牛皮鞭子真落到自己身上。 纵使红绡如黑面阎罗般肃立一旁,后排少女们仍你一言我一语抛出利刃,“不合群”、“孤僻”、“性子厉害”、“说两句就要掉眼泪”等字眼涌入所有人耳中。 谢令仪脸色微变,抬眸与青雀对视的刹那,忽听得人群中爆发出刺耳尖叫。陈家娘子旋风般扑来,枯瘦的手指狠狠揪住陈双丫的乌发,指甲几乎掐进皮肉:“不知廉耻的贱蹄子!急着攀高枝勾汉子,现在吴家要退婚!” 后面跟着个村妇也一阵风似的加入战争,忙着将两人分开:“陈家嫂子,你这莫不是真疯病犯了,双丫分明是遭了算计!” 陈母涕泗横流,急得直拍腿:“现在吴家闹着退亲!你个人尽可夫的东西!” 周围的人看陈双丫的眼神充满嫌恶,谢令仪将她揽在怀里,一时间,院中哭喊、指责、调笑,劝说各方皆有,一道身影撞开院门,高举的草纸在风中摇摆:“都住口!陈双丫是被冤枉的,这就是证据!” 第61章 清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胸口剧烈起伏,恨不能将那叠纸摔到白朔脸上:“你们白家跟着流民一道落户广平郡,仗着人多家业大, 做起印章生意,这是城里头谁都知晓的事!” “哗啦——”那叠纸猛地散开, 纸片像枯叶般纷飞落地。油墨斑驳的纸面上爬满狰狞的刻痕——歪斜的木章印着“瘸腿雀”、“麻面狐”之类的浑名, 墨渍未干的信笺里尽是教唆如何往陈双丫书箱塞秽物的阴私话。白家的印章是独门生意, 主家连带自用的墨都掺了朱砂, 这墨是白氏独用,取了个独特的巧头, 如今却成了白明湛辩无可辩的罪证。 谢令仪俯身拾起飘至脚边的一页, 忽然指尖发颤。最后几页夹着慈幼司女童的画像, 本该明净的宣纸上爬满刻意放大的雀斑与腰肢线条, 每张画旁都用狗爬字批注着“麻子姐”、“肥豚娘”的诨号。有个扎双丫髻的小娘子忽然捂住脸蹲下, 细瘦的肩胛骨在粗布衫下抖成筛子:“我、我每日都用淘米水净面......” 第63章 白家老爷刚要开口, 忽见自家小儿缩在廊柱后, 绸裤膝头洇开一片深色水痕。掌事夫子陪着笑上前作揖:“稚子顽劣......”话音未落便被截断。谢令仪广袖一振,腰封勒得脊骨笔直:“曹掌事今日便可收拾箱笼返乡了,纵容稚子以恶为戏, 与饲虎者何异?” 她将哭得打嗝的陈双丫揽进怀中, 顺势将昨夜通宵赶出的政令当众颁布:“即日起,广平郡女子经考校可入府衙任事。至于尔等——”目光扫过满地狼藉, “教子如饲豺, 当以银钱赎罪。何时陈双丫展颜,何时再议复学。” 陈家大嫂还想扯着嗓子哭嚎,被红绡一记眼刀制止,鞭子在手边甩了两下, 场中众人皆不敢再议。 诸君散去,陈双丫被谢令仪牵着往教员室走,小姑娘手心温热,紧紧抓住谢令仪手指,垂着头不敢说话。 “双丫,你今年,似已满十二了吧。” 掌心的小手倏地紧缩了下,就听谢令仪继续从容续道:“我欲推行恤幼之法——若双亲失德,子女可自立门户。广平郡内,由谢氏照拂教养,待其成年后,需为谢氏效命十载。至于赡养之责,待双亲年迈力衰,子女每月需付百文赡养银;若幼年曾遭虐待打骂,此银钱可酌情减免,最低可减至五十文。” 恤幼法一经推出,恰似巨石投入沸鼎,激起千层惊浪。段怀临在上京震怒,当即降下敕令,斥责广平郡此举荒诞至极,严令谢令仪月内进京请罪,否则绝不轻饶。 诏令传入谢府,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波澜。而陈双丫早在法令颁布次日,便毅然前往郡衙自立门户。陈母试图撒泼耍赖将女儿拽回,却被红绡持鞭一路护送,最终女户文书顺利办妥。至于其间种种波折,暂且按下不表。 梁煜自那夜后吃住皆留在慈幼司□□所,谢府上下皆看出两人起了龃龉,却无人敢上前规劝一二。反观谢令仪,倒似全然不在意,她终日公务缠身,诸事繁杂,儿女情长于她而言,不过是微末之事,不值挂怀。 得闲时,谢令仪收到李若澜来信,信中言辞调侃,笑她后院风波乍起,所幸未被情迷心智,仍不失为明主风范。见此,她便知李家于广平郡早有眼线安插。不过她亦非毫无准备,陇西郡内亦有她布下的人手,彼此皆是暗中较量,半斤八两罢了。只是眼下,除却练兵筹粮诸事,尚有一桩难题横亘在前。 段怀临所颁律法,多是打压世家、集权于君之策。于平民百姓而言,这些律法重管教而轻惠利,难有实益。如今,她门下正缺一位熟稔律法、能执笔缮写律文的客卿。 谢令仪斜倚圈椅,倦意难掩,抬手揉着眉心。清梧立于身后,指尖轻捏她肩背,目光落在案前草拟的公文之上,似有话想说,却又咽下。 世人皆知,天下律法以兰陵萧氏所著最为精妙,可数月前,兰陵萧氏已被帝王一道诏令,满门尽灭。谢令仪以袖掩面,幽幽一叹,满是无奈。 “家主……”身后传来少年轻唤。 紧接着,一声通报划破寂静:“家主,祁馆主求见!” 祁红缨踏入厅中时,眉梢眼角皆染喜色,不及行完见礼之仪,便径直朗声道:“家主愁云可散矣!天大的喜事!萧氏一脉竟留有遗珠,正是您旧识——萧府六姑娘萧云寄,劫后余生,安然无恙!” 谢令仪闻听此言,心弦剧颤,疾步上前攥住祁红缨的手,连退半步的礼数都顾不得了:“馆主此讯,真乃雪中送炭!” 然笑意尚未达眼底,却听祁红缨徐徐道:“此事,多亏煜哥儿周全。”谢令仪指尖微僵,笑容渐凝。原来梁煜奉诏清剿萧氏前,得知萧云寄与她年少交好,存了护她周全的心思,暗保故人,悄然将萧云寄带回上京。本欲以惊喜相赠,却因镇北侯赐婚等变故缠身,才将此事耽搁至今。 祁红缨以温热掌心轻拍她手背:“那孩子外冷内热,我虽不知你们之间有何嫌隙,但白家旧事,老身尚可道明一二。”谢令仪耳尖泛起绯色,未料梁煜竟请动祖母前来斡旋。却见祁红缨神色一凛,愤然道:“说起来,罪魁祸首当是梁直那老匹夫!” 谈及往事,祁红缨目露痛色:“梁直自沙场伤了根本,性情愈发暴戾,动辄鞭笞亲眷。那年煜儿在演武场失利,被武陵公当众毒打,斥其‘不男不女’。少年心性,哪堪这般折辱?浑身是伤的煜儿慌不择路,竟误闯白家闺阁……”她微微垂首,语气哽咽,“怪我疏忽,未教他男女大防之礼。白家姑娘性子刚烈,见外男闯入,竟从三层楼阁纵身跃下,当场头破血流。煜儿逃回府时,我生怕梁直下狠手,只能匆匆将他送往边境。” 祁红缨抬起浑浊老眼,恳切道:“他自幼失教,行事莽撞,然本心纯善。家主,老身厚颜相求——煜哥儿绝非奸恶之徒。” 谢令仪静若磐石,连祁红缨何时告辞离去都浑然不觉。恍惚间,与梁煜初遇时那副浪荡不羁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先入为主的成见,让她此后每一次交锋,皆以利害权衡相待。 却从未细想,那看似玩世不恭的皮囊之下,或许也曾藏着一片赤诚真心。 她枯坐在案前,目光凝滞在书卷之上,良久未翻动一页。暮色如墨,悄然漫过窗棂,待青雀端着晚膳踏入房门,竟被眼前景象惊得花容失色——屋内昏暗如晦,谢令仪孤身独坐,平日里精于筹算的眉眼间,此刻竟笼着一层难得的茫然,恍若失了魂的孤影。 “家主!这是怎么了?”青雀脸色煞白,碗筷匆忙搁下便要唤人,却听谢令仪出声阻拦:“且慢。何时了?可到了慈幼司晚课之期?” 她换作一袭玄色曲裾,静立“玄”字班门前。白明湛等几个少年,将脏水泼向陈双丫——不,如今该唤作陈风。那小姑娘只默默擦拭桌椅,众人皆以为她会忍气吞声,却见她倏然扑上前,将擦桌的抹布径直塞进白明湛口中。 “笑!你不是爱取笑人吗?” 陈双丫自立门户后,邻里皆等着看她笑话。谁料她第一件事便是更名,从此自称陈风,取意“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改名后的陈风有慈幼司为倚仗,当初欺侮她的少年,各家赔了二两银子。她笑意盈盈地对新掌事言,已然原谅了他们。 后来青雀寻到她,带着谢令仪的意思,说二两银子实在难抵过往委屈。却见小姑娘神色郑重:“虽得谢氏照拂,我也懂得‘打狗莫入穷巷’的道理。若再纠缠,恐惹人非议谢氏跋扈。且待来日,我自立起来,自无人敢欺。” 如今,陈风果然说到做到,学会了凭己之力反击。 然而风云骤起,几个少年见白明湛吃亏,立时围拢上来,将陈风逼至角落。学堂里的小娘子们皆低头写字,仿若未闻动静,作充耳不闻状。 谢令仪见状,眉头深锁,正要上前相助,忽见窗边一小娘子端起一盆污水,朝着那群少年当头泼去。 “今日是陈风,明日被围在此处,就是我了。” 草纸上写的名字不止一个陈双丫,还有数个慈幼司女子。 “女子本弱,理当守望相助!”那身形比陈风更娇小几分的小女娘,昂首掷出此言,字字铿锵。瞧她面上点点雀斑,谢令仪忆起,正是那日以袖掩面、哭诉每日以淘米水洁面的姑娘。 她话音未落,便有身形壮硕的女娘起身,轻而易举将围困陈风的少年如抛雏鸡般掷开。紧接着,越来越多小女娘纷纷立起,肩并着肩、臂挽着臂,如城墙般严严实实护在陈风身前。几个少年被这气势震住,慌不择路转身逃窜,学堂内顿时爆发出响彻屋梁的欢呼。 谢令仪眼眶微润,悄然转身欲退。甫一回首,便见树影婆娑间,立着一道颀长身影,那人凝眸望着她,四目相撞的刹那,黑影踉跄后退两步,慌不择路地转身疾走,步伐凌乱,颇有几分丢盔卸甲的狼狈。 “等等!” 谢令仪提着裙摆去追,那人却越行越急。夜色昏沉,她不慎被石绊倒,惊呼一声,“嗳,痛…” 前方身影顿住,无奈折返,才蹲下查看她伤势,便被环住脖颈,女子的声音又热又暖,燥得人心头发痒:“抓住你了。” 第62章 次日卯初, 膳厅中二人并立之时,正备晨膳的红绡手中铜勺“当啷”落地。青雀虽见惯风浪,亦忍不住抿唇轻笑, 悄然替她捡起汤匙,布好膳食后便将兀自怔忡的小丫鬟引至偏厅。 昨夜剖白心迹后, 梁煜只觉胸腔里似揣着暖炉, 融融暖意漫至指尖。他素日惯了沙场厮杀, 哪懂这绕指柔肠, 只晓得满心满眼皆是眼前人。往昔各怀筹谋时倒还自然,如今赤诚相对, 反生出几分生疏的赧然。 谢令仪双颊飞霞, 望着递至唇边的玉匙, 声如蚊呐:“寻常眷侣, 若两心相契, 该是如何相处?”梁煜肤色如铜, 耳尖却烧得通红, 目光游移不敢直视:“似...似要互奉羹汤...” 他掌如铁钳攥住汤匙,指节交握竟比握刀还要僵硬。“铛”的一声,玉匙轻磕瓷盏, 男人慌忙抬眼, 见她眼尾含着笑,两人相视间“噗嗤”笑出声来, 满室局促便化作绕梁温软。 第64章 这效仿寻常情侣, 第二桩事便是并辔游街。谢令仪难得卸去权谋心,将案头卷牍尽弃,与梁煜同着天青色连理缠枝纹襕衫,携手徐行至茶楼前, 恰闻说书人拍案道:“列位且看那西平梁氏,祖上原是金戈铁马的将种,偏生到了武陵公嫡孙这辈,良竹生莠,满门尽是樗栎庸材!” 梁煜本搭在栏上的手骤然收紧,面色沉如玄铁。谢令仪黛眉微蹙,万未料到这茶楼书场竟有人敢当庭编排梁氏阴私。 “我去喝止他。” “等等——”梁煜话音未落,又听那说书人拖长腔调:“看官们定要问,既无佳儿承继,梁氏如何能门庭不坠?哎!这正是英雄难敌胭脂阵,全凭裙钗妆门楣!”但见醒木拍案,那老儿振臂高呼:“若论当世英雄冢,且看梁氏家庙前,满庭金钗埋忠骨啊!” “放肆!”谢令仪手中茶盏未及放下,梁煜已将手中瓷盏掷向台案,纵身跃下二楼。木楼梯“咯吱”作响间,他已揪住说书人衣襟,铁拳抵在其喉间沉声喝问:“哪路鼠辈教你编排这些腌臢话?” 满座茶客见有人闹事,顿时杯盘狼藉,争先夺路而逃。唯有梁煜如怒目金刚般立在当场,死死咬着腮帮,眼底似有火星迸溅,直欲将说书人面容灼出窟窿来。 眼见梁煜指节捏得发白,下一刻怕是要将那老儿捶作肉泥,谢令仪忙不迭疾步下楼,却见书案后帘栊轻颤,忽闻一声含讥带讽的女音漫出来:“他说的又有哪般错处?” 只见梁煜听见这声音时骤然怔住,指尖一颤,不自觉松了手。后面跟着的谢令仪足尖猛地顿在梯阶上,心下暗沉,喉间隐隐泛起丝酸涩——莫不是又撞着什么风流旧账? 俄顷,帘栊应手而启,步出个身着灰绸交领襦裙的女子,执一柄青竹团扇,半掩芙蓉面:“煜哥儿,你且说说,这词里哪句虚妄了?” “大姐姐!你怎会在此!”梁煜惊呼出声,面色骤变,眼底尽是慌乱。那女子越过他望向楼梯,声线里溢出笑意:“这便是弟妹了?怎的偏生瞧上梁家儿郎?须得小心‘守寡’二字呢。” 那女子听得梁煜声音,笑意骤敛,转睇时眼尾微挑:“我不在此,是该困在绣楼描红?或是长守家庙数烛泪?还是从朝至暮听着着更漏数麦粒?!” 她声音切切步步紧逼,梁煜只觉颈间似负千钧,垂首时发带滑落,双手背在身后绞紧袖口:“大姐姐…先回府吧。” 原是双人行,此刻却成了三人行。梁煜哄着她回了谢府,径直将那女子往前庭带。谢令仪独坐书房,暮色漫上案头时,青雀蹙眉入内,摇头示意——广平郡暗线桩子竟查无此女踪迹。 “奴遍翻梁氏宗谱,并无长姐记载,唯见梁指挥使常携的《西山趣闻》末页,朱砂批注处添了‘梁清吟’题记,却未录入族谱……” “欲查我的来历,何须这般偷偷摸摸?” 紧闭的雕花木门“吱呀”推开,那女子去而复返,步至案前,琥珀色瞳仁漫着狡黠:“谢氏家主安好,梁清吟特备薄礼,登门拜会。” 一沓账册掷于谢令仪桌前,梁清吟面色倦懒,拣了张圈椅蜷坐其上,道:“连日兼程,可算将这物件交到你手中。” 她抱臂而坐,倏尔坐直身子:“谢家主,普天之下,怕唯有你能成我心中事,切要救救她们!” 谢令仪展开卷册,但见内中列满人名、账目及往来细则,末册是页清单。她翻了几页,指尖蓦地顿住——某页纸上,端端正正写着“萧云寄”三字。 梁清吟探首望了眼,轻笑道:“她倒是机警,煜哥儿离京那日,她钻狗洞而逃,滑不留手似条泥鳅。若不是她开了先例,我怕也难以脱身。” 展卷初启,首页便是一幅尼僧礼佛图。才匆匆一瞥,书页便被陡然合起。谢令仪双颊飞霞,生平少有的羞恼溢于言表:“梁大姐姐,你这是何等混书!” “混书?”梁清吟唇畔浮起一抹讽意,“谢家主可知,画中之人,皆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你身为女子,自然不晓得上京闻名的——梁氏家庙!” 再观那幅尼僧礼佛图,画中女子身披素纱禅衣,宝相庄严肃穆,五指呈拈花之姿翻动经卷。只可惜这禅衣薄如蝉翼,将女子身形勾勒得纤毫毕现,否则当真是一幅绝佳的礼佛妙品。 谢令仪神思游离间,见梁清吟面上悲愤之色不似作伪,一个荒诞的猜想渐渐在心中浮现。 说起梁家家庙,便不得不提西平梁氏十多年前的那桩山匪下山惨案。在梁煜的讲述中,受辱的梁家妇孺被禁于家庙,梁氏儿郎征战沙场,最终洗雪污名。然而在梁清吟的记忆里,西平梁氏的家庙,却是一座布满污垢的人间炼狱。 家庙深锁的女子化作武陵公手中柔刀,刃过无痕,偏能勾魂摄魄。梁氏女眷于外青灯古佛、心如止水,身披袈裟,竟成了渡尽恶官贪吏的血肉观音。武陵公借女流与朝中要员暗通款曲、输送利益,又以狎弄家庙女子之事拿捏把柄、压制众人。如今他虽遭罢免归家,然梁氏门卿,仍列要津。 梁清吟以帕掩面,笑出声来:“堂堂西平梁氏,生于妇人裙带之下,却欲抹尽女氏痕迹,任其践踏!” “谢家主,我如今,已是为妓为奴整八载……”言罢,笑声似杜鹃啼血,带着不死不休的疯癫。 门外,遭贬外院的梁煜啮指手背,眸中血赤如焚。他素知梁氏家庙深锁,内中禁着生母与族姐,从前只道武陵公对此事讳莫如深,只当是家庙清苦、禁足修行之地,却未想那人心若蛇蝎,竟要将女眷膏血榨取殆尽。 今日初见梁清吟时,他原是心怀惭色——十二岁演武场失手,令梁氏蒙尘,原该入宫的长姐,名讳却自选秀中勾除。那时武陵公言,需铭记此劫:因他的过失,才让清吟禁足家庙,以正家风。 原来所谓“教训”,竟是这般剜心之痛。 梁煜隔窗窥隙,一寸寸望着长姐身影,目眦欲裂。生平头一回痛恨身为男子——生来便立高处,啖食母姊血肉而活,偏生身形愈高、才名愈盛,愈得人褒奖;而沦为养料的亲眷,却无人问津。生女之身,竟成原罪。 房内,梁清吟已然平静,将梁氏家庙种种娓娓道来,她送谢令仪一把刀,要她向西平粱氏宣战。 不等谢令仪回应,她放下挡在眼前的手,嘴角勾出个诡异的微笑:“你若为难也没关系,我来之前,写了段折子戏送去四州十郡,叫人广为传唱,这样的事,总该昭告天下,叫人看看西平梁氏的威风!” 夏风穿廊,卷着铅灰色云团压上飞檐,云脚几乎要扫过青瓦。银蛇般的电光劈开云幕,紧接着滚雷在云层中碾过,震得窗纸簌簌作响,风雨欲来。 …… “你要带兵去西平?!” 谢令珠从饭桌站起,打翻身前碗盏,不光是她,连带着青雀、红绡并照夜几人也都欲言又止,如今广平郡百废待兴,休养生息,方有些好转,身为家主她却要兴起兵祸,实在难以服众。 谢令仪将梁氏家庙一事简括说出,又看向左右,有青雀、红绡镇守,慈幼司一切照旧,新上任的掌事夫子穆眠性情稳重,一切无有不好。 下午照夜已去军营点兵,而今她手中握有三千骑兵,万数步兵,然相较朝廷数十万大军,兵力悬殊若云泥,此战看似蚍蜉撼树,可她们绕道西平,速战速决捣毁家庙,来去十日不歇,便能在朝廷反应之前救回那些女子。 谢令仪望着沙盘久久不语,良久,蓦然开口:“我自知如今北伐无异于以卵击石,可如今世家靡乱,视女子为刀俎鱼肉,如今梁氏家庙之事天下皆闻,也算得上师出有名。捣毁家庙,是家事,亦是国事。” 她将一枚棋子放置岭南,又道:“下午我已告知宋玲珑回去借兵,若琼水郡助我,此事胜算更盛。” “大姐姐,我曾想待羽翼丰满再出鞘,可待我强盛之前,总有人还在受苦,何谓强盛?何日方是尽头?我不想等了。” 谢令珠凝视着自家妹妹,张了张口,再说不出劝阻的话。小四年岁虽小,有句话说的很对,世道混沌至此,总得有人舍身试路。 她扯下腰间印牌放到谢令仪手中,声线微颤却笃定非常:“既如此,便放手一战。姐姐别的不济,银钱调度无虞担心!” 第63章 勤政殿内争执声此起彼伏, 王祈宁藏身于盘龙柱后,神情深晦难辨。朱漆宫门外,候旨求见帝王的宫人私语喁喁:“太后沉疴日重, 如今已是汤药难进,君上却始终未临慈宁殿探视。” “噤声, 君上每日宵衣旰食, 政务已令其焦头烂额, 何处能抽出闲时顾及太后?” “但总要持续上奏, 至少让君上知晓太后所受病痛之苦。” 那宫人不再应答,只得认命般静候于殿外。 “哐当——” 青瓷碎裂声突兀响起, 紧接着帝王震怒之声轰然炸开:“孤就不信, 没了梁煜, 这朝中竟再无可用的武将!” 第65章 继而传来朝臣们的劝慰声与请辞之语, 众人言辞切切, 劝诫君王如今各项新政正推行得如火如荼, 若此时贸然出兵平定广平之乱, 恐让外族窥见北襄内乱,届时于边境寻衅滋事,怕是会动摇国本。 “继后不过一女流之辈, 就算闹得再翻天覆地, 也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届时君上下一道罪己诏,让天下人皆知旬考案中她受了委屈, 定能将谢后哄回上京。只要她回了上京, 往后诸事,还不是君上一言定夺?” “不会的,谢令仪诡计多端,非寻常女子可比。”王祈宁心中暗忖, 眸中掠过一丝讽意。谢令仪叛逃前夕,曾问过她,以段怀临的才具资历,勉强做个守城之君尚可,他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仗着身份罢了。可自古成王败寇,这身份既靠祖上荫庇,也需自身去谋取。 她当时回了句“痴心妄想”,可每至夜深人静之时,谢令仪的话总会在她耳边回响,将她心底最隐秘的欲望勾出几分。如今王家全族流放,她若想翻身,已无法依靠旁人,唯有靠自己。 况且——北境传来消息,戎狄听闻北襄推行春恩令,已在暗中打听朝中公主的年龄,她的庆阳,马上就十二岁了。 王祈宁眼中寒芒微闪,帝王那寡恩薄情的性子,又兼胆小怯懦,恐怕只等庆阳生辰一过,便要将她当作筹码换取利益。她已害得家族流放,如今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了。 目下四州十郡的世家黔首尽知继后出逃上京,谢令仪亲率收服皇城司玄甲卫的消息不胫而走。此刻流言如沸,连京中都传谢后乃祸国妖后,引得朝中武将甘为其效死。 禁中亦有流言纷传,梁贵妃为固地位,于流言听之任之。加之百官主和,竟劝段怀临忍辱含垢,也难怪帝王抽不出空去探望太后。 俄而殿门启,数朝臣神色恹恹而出,显见未说动段怀临。王祈宁紧攥手中托盘,施施然向殿内款步而去。 前有内侍挑珠帘导行,入目可见仙鹤瓷九转顶炉,浓郁清冽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嗅之令人胸臆滞塞。 王祈宁径直走至帝王身后,纤纤素手轻搭其额角,为其按揉纾解:“君上案牍劳形,臣妾制了杏仁冰酥酪以祛溽暑,还望君上略进两口稍作休憩。” 随着王祈宁近前,缕缕兰麝之香萦绕鼻端。段怀临执其柔荑,长叹道:“阿宁,这宫中唯有你最知孤心。” 在段怀临看不到的背后,王祈宁面上寒霜微凝——能博帝王欢心岂为幸事?她如今在御前无名无分相伴,为博君欢,私下僭称臣妾,不过是不愿以“奴”字称之惹帝王不悦。如今两情相洽无人苛责,然若有朝一日势成水火,此等僭称 “成王败寇,身份既赖祖上荫庇,亦需自谋。”这话如梦魇一般,在她心间盘桓不去——唯靠自谋…… 倏然瞥向书案,摊开的奏折中夹着一封字迹娟秀的请战书,虽钤着镇北侯印,落款却是——李若光,李三姑娘。 段怀临阖眸垂睫,指尖缓缓抚过案上信函,良久沉吟,终是低叹出声:“阿宁,孤每至深夜辗转难眠,忆起世伯在世时,纵横沙场、骁勇无双,可不过短短一载光阴,如今朝中竟无可用之材!” 话音里裹挟着浓重的愤懑,言至末句,他猛地挥拳击向书案,再抬眸时,眼底已泛起盈盈水光。 王祈宁身姿端然,腕若平秤,未因这番言语而乱了分毫心绪。待帝王怒意稍敛,方轻声开口:“往昔之事,终究已成过眼云烟。况且,当年那等骁勇之人,最后不也叛国投敌,实乃武将之耻!” 段怀临听着王祈宁对王氏的斥责,心间倏然泛起一丝异样,然人立于身后,他不敢回首,生怕撞见元后满含怨怼的神情,只喉头微动,强压心绪道:“李晓那懦夫,整日龟缩在镇北侯府,装聋作哑,便是子侄身死,也不敢回陇西吊唁。不过,这李三姑娘,倒是……” 王祈宁静立其后,耐心等候下文。 “孤欲封李若光为阵前先锋,拨三万人马,命她前去镇压广平之乱!” “君上三思!” 王祈宁此刻顾不上尊卑礼数,即刻屈膝跪地,急切谏言:“李三姑娘身为女子,臣妾听闻她自幼于军中长大,不同于深闺娇女般恪守本分。既有谢氏之鉴在前,臣妾忧心她……” 说到此处,她怯生生抬眸,眼尾低垂,神情楚楚可怜:“女子本应安守本分,若贸然赋予兵权,恐生祸端啊!” 段怀临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眸光深沉似在揣度话语深意。王祈宁神色坦然,依旧维持着那副为情所困、神智昏乱的模样,心底却暗自发笑,她深知,李若光担任阵前先锋已是板上钉钉——单是梁氏悔婚,梁煜沦为谢令仪裙下之臣,便足以令李若光对广平恨之入骨。 更有传言,帝王已暗中命人备好李若光的庚帖,想来待她得胜归来,段怀临定会许以皇后之位,借此收回兵权,将其困于深宫之中。 而她此番前来,不过是扮演一位为爱痴狂的深闺怨妇,故意引得段怀临紧盯李若光,好叫她有时间给庆阳谋划后路。 不出所料,见她极力反对李若光入朝,段怀临眼角闪过一丝嫌恶。他满意于她沉溺情障、自缚心牢的模样,两人又随意寒暄几句,段怀临便命万福送她回宫。 行至长街,王祈宁远远望见李若光一身戎装,正朝着勤政殿方向而去。万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上含笑:“李娘子英姿飒爽,日后必成大器。”话毕,似觉不妥,回头歉然一瞥,低头赔礼:“不过娘娘才是君上心头挚爱,旁人断难企及。” 王祈宁并未接话,万福在御前侍奉多年,岂会如此失言?不过是段怀临借他之口,旁敲侧击罢了。演戏嘛,本就看谁更能放得下身段。她取出丝帕,轻拭眼尾,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哽咽:“借万公公吉言,我惦记着庆阳,就先行一步了。” 万福笑着行了个千儿礼,目送她拐过长街,朝着兆祥所渐行渐远。 …… 广平境内,谢令仪一纸檄文历数帝王十大罪状,真假参半的指摘如燎原星火——打压世家、广选秀女、苛敛民财等罪责赫然在列。霎时间,广平百姓群情激愤,曾遭镇压屠戮的萧氏、王氏旧部亦纷纷响应,短短数日,便又集结起万人之众。 此番出征,谢令仪剑锋直指西平。虽檄文中未提及梁氏家庙,仅斥责梁氏贵为皇室母族,太后与梁贵妃却荒淫无道。然市井间早因梁清吟那广为人知的梁氏秘辛折子戏议论不休,众人暗自揣测:谢氏此番挥师,恐是意在西平。她在广平推行女官制,高举为天下女子鸣不平的大旗,梁氏家庙中暗藏的丑闻,或许正是她此番征战要揭开的首要目标。 博陵崔氏率先响应,而今执掌家主之位的崔家嫡长女崔时念,发动族中硕学鸿儒为谢令仪摇旗呐喊,赞其为天下女子翘楚。一时之间,博陵境内虽有不少男子因避乱而离乡,被斥为昏聩狂悖。然局势瞬息万变,诸多女子纷纷加入声援谢氏的行列,更自发组建娘子军,日夜严守城门。 出征前夕,崔时念与谢二姑娘的密信如期而至。信中直言,若要攻打西平,可避开陈郡,经由博陵借道而行,城门自当随时为谢氏大军敞开。 当下局势如日中天,谢令仪将信件郑重收入匣中。忽见青雀神色慌张、脚步匆匆奔来,声音发颤:“家主,陈风出事了!” 蝉鸣骤止,万籁俱静,青雀撞进庭院,字句急促。 这日晚课之后,白明湛并未出学堂,藏匿于桌后,待夜半无人,堵了陈风的嘴,把人绑到柴房里施暴。 谢令仪僵在原地,发出的声音尖锐而陌生:“即可捉拿白明湛,连同白氏双亲,快去!!!” “来不及了…” 照夜从门外走进来,身形怪异,她靠在门边,捂着右手臂膀:“子时三刻梁主子驾着马车出城,车上挂着谢氏族徽,城门无人敢拦,我追去堵人,被方旬和他那群小畜牲挡着,眼看他出了城…” 陈风夜半出事,梁煜子时三刻出门,白家分明是算好了要逃命,临走前还要再给她一击! 谢令仪猛地推开眼前信件,梁煜! 一年前她三姐姐被梁二郎侮辱,也是梁煜拦在宫门前,如今陈风鼓足勇气走向新生,他又助纣为虐! “三军暂定,拨出一百人全力追捕梁煜!” 红绡绑着被擒获的方旬等人先揪去后院,青雀快步离开,就在诸人领命而去之时,照夜闷头倒下,后腰赫然插着把匕首。 第64章 这厢又起风波, 北斥候百里加急上报,上京派三万兵士南下镇压广平,镇北侯三女李若光为镇前先锋, 此刻御前点兵,左右不过十日, 怕是就要抵达广平郡。 堂上谢令仪沉着脸, 倏尔垂首, 张口问道:“如今广平可用军士多少?” 青雀脸色发白, 五指握拳犹自攥紧稳住心神,片刻后开口:“自有军士一万, 加上编入的玄甲卫, 萧、王旧部, 怕是…不足两万。” 第66章 房中一片寂静, 青雀口中的不足两万, 尚有不少水分, 萧、王两氏陨落已久, 这些人闻风而聚,若形势不好,大有丢盔弃甲的可能。 房内无人出声, 谢令仪踱到沙盘前, 捏着小旗指位,推算良久, 道:“留三千军士在城中, 红绡、青雀带慈幼司、城中父老退至郡外山中。” 青雀登时怔住,泪意爬上眼角,虽知这是最好的打算,然谢令仪带人留此镇守, 无外乎自毁。 她停在原地,张了张口想要再劝,被谢令仪一记眼刀钉在原地:“军令如山!” 青雀沉默退下,几人跟着出去备下余事。 沙盘上,陇西、陈郡、广平三地为黄、蓝、黄三色旗帜,李若光南下,定要借道陇西郡,李若澜这枚棋子,也到了动一动的时候。 他羡慕谢氏手足情深,不知这手足血亲到了跟前儿,他又当如何自处。谢令仪手腕反转,笔走龙蛇写完一封密信,眼看着信鸽消失在夜空中,她舒了口气,心中仍未放松。 李若澜出手反复,她不能寄希望于陇西挡住朝廷大军,目光流转间,她看向了陇西与陈郡、广平之间的栈道,大军南下必要走过这条路径,若是炸毁栈道,可解燃眉之急。 沉思间,头顶一阵剧痛,谢令仪下意识捂住痛处,咸腥气味涌动而来,她摸到了一手黏腻,视线模糊间,一道身影冲将而来,扯着她的头发往地上惯去,嘴里骂骂骂咧咧道:“都怪你不守妇道,非要做劳什子家主,若我们留在上京,我女儿怎会被人糟蹋!” 来人身形健壮,又手劲极大,推搡间将谢令仪衣衫扯得凌乱,又兜头往她身上、肩上打了几巴掌,谢令仪还在木楞,心思回旋才晓得这应是陈风的母亲。 “我的双丫!我的双丫以后可怎么办啊!你个害人精!“ “你不推新政,怎会逼得白家对双丫施暴!我杀了你!!!” 陈母此刻已是杀红了眼,抓住谢令仪就往柱子上撞,外间侍女听到声响赶来,一群人劝说拖拽,总算叫两人拉扯分开。 陈母犹还在骂着,看了圈周围的奴仆,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惧怕,又强自扛着肚子要挟道:“三百两!不然我就叫天下人都晓得你谢氏踩着我女儿的骨血推你的新政!” 此刻谢令珠也急匆匆赶来,正听到这句话,三百两,就叫这女人敢独闯谢府伤害她妹妹,看着谢令仪被人围住捂着头,她亦被怒火点燃,不顾姿态猛上前推她两下:“三百两!我告诉你!伤了我妹妹,你一个子儿都别想从谢府拿走!” 陈母捂住胸口,瘫软在地,又哭又闹:“谢家逼死人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天爷啊!我可怜的女儿!” 谢令珠瞪大眼睛,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拿自己女儿的清白做筹码要挟。她气得猛喘了几口气,还想跟着对骂,这时腹中传来一丝刺痛,她捂住肚子抽了口凉气,甩开众人就要继续上前。 “给她!” 身后,传来一声冰冷到极致的声音,谢令珠呆住,竟从这声音中听出一缕微不可查的哽咽。谢令仪又重复着:“给她!” 谢令珠一口气堵在喉口,烦躁地挥手叫人将陈氏带下去,一回头,果真撞上双兔子眼。 谢小四哭了,这个认知叫谢大姑娘心口发酸,谢氏四个姑娘里,她年纪最大,小二小三是姨娘生的,不多往她院子里跑,如今嫡亲的血脉,只有谢小四。可这孩子自小冷心冷情,母亲去世的灵堂上,也没见她掉过几回泪,钱家姨母进门,她又是第一个开口叫母亲的,活像个没有心肺的倭瓜。 而今,谢小四睁大眼睛,神色迷茫僵在原地,视线与她对上,嘴一撇,哭音漫出来:“大姐姐,好疼啊……好疼……” 天色渐亮,一只信鸽挥舞双翅在空中翱翔,它的下方,由四匹骏马拉着的马车也在官道极速行驶,车内一个两撇胡子的男人正兴冲冲将茶盏推向梁煜,脸上笑容颇有些谄媚:“郎君,这赶了一夜路,到前面驿站茶肆歇歇吧,我老头子年纪大了,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 梁煜掌心握着一枚香囊,亦是熬得两眼通红,扫了眼车外连绵不断的山脊,已是穿过平原落到山林,暂且还算安稳,他略点了点头,敲了敲马车车壁,同车夫交代两句。 茶馆里人心惶惶,小二拖着茶壶往桌上一放,脸上挤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各位爷,咱们用些吃食快去逃命吧,朝廷的军队要南下了。” 梁煜神色冷肃,攥着佩刀问道:“这是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那店小二许是慌得狠了,竹筒倒豆子似的道:“谢家主昨夜发出诏令,叫大家近日闭门不出,听说是朝廷派了兵,要镇压广平!” “您说这都什么事啊!”小二抱怨道:“他们世家打架,受苦的还不是我们百姓,我说几位爷也别往北走了,趁早改道,说不定下回再来,这广平,就不姓谢了!” 趁着白氏家眷还在用饭,梁煜只身来到马廊,沉默在廊中挑选尚有精力的马匹,酥酥有难,他得回去。 “梁夫子。” 白明湛站在不远处,笑眯眯望着他,半大的少年个子很高,脸上还有抓挠的痕迹,打眼过去带着点儿狠劲儿,悄无声息朝他走来:“夫子在做什么?” 见梁煜不吭声,他也不恼,自说自话道:“原来是喂马啊。” “我还以为,夫子要独自跑路呢。” 梁煜心头一凛,握紧手里的佩刀,白明湛站在他身前背对着他给马喂草:“夫子不记得我姐姐了,我倒记得,那时候我姐姐还未及笄,被夫子逼着跳了楼……” 他倏然回身,一双吊梢眼斜着看回去,阴沉沉笑了:“夫子,我姐姐对我很好,定不想看到我惨死战乱,你欠她的,总该还吧。” 梁煜垂首,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转身离去:“吃饱了就快跟上,咱们要去陈郡境内暂避…离广平越远越好!” 马车停留片刻,又继续往北行驶,越发谨慎避开官道往山林里钻,白老爷笑嘻嘻替儿子赔罪,“梁少爷,你别跟这小子一般计较,他是个混不吝,跟他姐姐感情深才说些胡话,我给你赔罪了……” 梁煜微微摇头,眼神掠过车外丛林,神色越发阴沉,他白家小子是个混不吝,可知他梁煜也不是什么好人,白家姑娘一条人命绑了他这么久,该还得情分也都还了,本想送他们去上京暂避,可白家上赶着找死威胁他,就怪不得他了。 白老爷老奸巨猾,哪里不晓得梁煜此刻尚在敷衍,眼见他频频望向车外,抹了抹两把小胡子笑道:“梁少爷可还担心广平的美娇娘?” 以往在广平郡内,梁煜与谢令仪出双入对,两人关系密切并非秘事,白老爷翘着胡子对他指点道:“老夫别的本事没有,昌盛时家中姬妾也有半百,且个个死心塌地,少爷这样追着那女娘跑,总要被人吊着玩弄耶?” 见梁煜沉默以对,他又以过来人身份指点道:“梁少爷,女人都是贱皮子,慕强贪财,少爷是有大本领的人,屈居女子之下,怕是要落个吃软饭的名声,倒不如揭竿而起,终成一方霸主,到那时,要什么美人没有?” 梁煜指尖摸索着刀柄,神色晦暗,似乎要被说动,白老爷心里打着一手好算盘,他们跟着梁煜出逃,万不能叫他走了,且要诱着,唬着,将他们护送到安全地方,不管授意白明湛威逼,还是他亲自上阵利诱,都是为了绑紧梁煜,将他锁在他们一条船上。 彼时车外咯噔一声,马车歪斜撞上树干,车外一阵粗野的哄笑,梁煜挑帘跳出,外面一群绿林山匪将他们团团围住,正手持长弩短斧虎视眈眈望着他们。 …… 广平郡内,青雀、红绡正带着众人有条不紊撤离城内,一道身影逆流而过,步履蹒跚往谢府走去。 议事厅中,几位将领跟着谢令仪的在沙盘推演:“此处埋上炸药,往陈郡清水峡埋下巨石,总能消一消他们战力。” “此事有伤天和……”一个头戴方巾的娘子将领站出来,不忍道:“这些炸药下去,会死人的!这些兵卫也是爹生娘养,听命办事,对我们并未有仇恨……” 谢令仪目光朝她聚拢,是张家娘子,她家丈夫儿子留在北境战场,最见不得战士惨死。 “你莫不是疯了吧!”公孙毓难得收起那副轻佻模样,灌了几口冷水才压下火气:“若能和谈,咱们也用不着打!他们不死,待朝廷铁骑压境,断送的就是我等性命!” 几个将领吵吵嚷嚷,主战、主和分成两派,公孙毓仗着一副好舌头,跳上台子对主和派一阵输出,叫几个娘子憋得满脸通红朝她挥舞拳头。 议事厅被大力推开,来人逆光站立,对着众人道:“别吵了,我有办法!” 第65章 袁无恙逆光站立, 高挑的身姿挡住日光,对众人道:“七日后,陈郡境内会有连续暴雨, 陈郡地处峡谷,必有泛滥, 到时洪灾定会拦住朝廷军队……” 第67章 “可是…陈郡神子袁无咎也会观测天象, 定会提前预警, 朝廷绕道博陵, 这场仗是必不可少啊。” “不会,只要封住袁无咎的嘴就好……”袁无恙脸上挂着丝凄楚, 还要张口, 被谢令仪止住话头, 朗声截断:“来人!袁医女神智不清, 即刻带离广平!” “这是最好的法子!” 袁无恙被拖出去前还在挣扎大喊, 引得议事厅众人面色各异, 若真能叫袁氏闭嘴, 或许能借着这场天灾,给予朝廷重击。 “家主,不妨听袁医女一言, 她来广平后广招医徒, 倾囊相授,不似那等胡言乱语之人……” 席间已有人忍不住为袁无恙求情, 谢令仪直愣愣盯着沙盘, 沉默良久,向众人挥手:“先散了吧,我再想想法子。” 诸将依次出去,对她的态度议论纷纷, 等彻底没了声音,她才如条蛇般蜷缩在座椅上,紧紧环抱住自己。 若没有陈风这件事,她用起袁无恙也许心无旁骛,可陈母那疯魔的双眼,还有跟着队伍撤退的陈风,都叫她忍不住回想,陈母那句话是对的,若她没有将陈风推到前面,陈风或许能好好待在家中,不会留宿慈幼司,也不会叫白明湛得到可乘之机。 袁无恙亦是如此,在陈郡时,那位素来端方的袁氏宗主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留亲妹,这般超乎伦常的占有欲,纵使袁无恙不愿深究,谢令仪岂能看不分明? 若任由袁无恙回去,绝无再离开陈郡的可能。 幼年时,夫子有道策论,杀一人救一城,可行乎? 那时她怎么答的? 十岁的谢令仪站在屏后,脸上端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若因杀一人而救一城,与佛陀渡恶人而弃善者何异。” “没有谁该是祭品。” 十七岁的谢令仪站在时光这头,拂去沙盘积尘,清冷声线穿透寂静。 “想通了?” 玄色幕帘微动,公孙毓衔着蜜饯踱出,琥珀瞳仁在沙盘上方逡巡。待谢令仪呼吸平稳,才款步出来。 她将代表谢氏的黄旗点在陈郡上头,嗓子如同含了一块糖,带出几缕沙哑:“和我说说陈郡的情况,我倒要看看,所谓的神子,到底有多不可攻破。” 谢令仪快速抹了把眼睛,看着陈郡上方矗立的黄、蓝两旗,冷声道:“袁无咎,生性自负,让他闭嘴,就得把他拉下神坛。” 她将在陈郡见闻挑挑拣拣说了出来,隐去了袁无恙的密事,只说实在看不得袁无咎目中无人,拐走他妹妹给个教训。 公孙毓意味深长看她两眼,压下心中怪异,笑嘻嘻道:“那袁无咎可否俊美?性情如何?”她坐在位置上摩肩擦踵,跃跃欲试:“既是高岭之花,想必未经风月......”尾音化作促狭轻笑,“待我亲往陈郡,定教他知晓何为人间至乐。” “……” 谢令仪张了张嘴,被公孙毓粗暴的想法打了个措手不及,“应是不行,他…心有所属。” “什么?!他不会心悦你吧!” “倒也不是。”谢令仪扶额,只觉得脑子更疼了,她揉着额角逐客,“快走吧,你也在这次撤离广平的行列,再不走可赶不上队伍了。” “阿令,话又说回来了……” 公孙毓轻起绣口,从恤幼法说到女恩令,从大女子当顶天立地掠到不可拘泥于小节,成功登上了去陈郡的马车。 照夜因阻拦梁煜受了伤,跟着队伍一同撤出广平,此去陈郡,除了公孙毓,还带着方旬及隐在暗处的护卫约五十人,余下皆留守郡内等待。 已过了夏末,陈郡境内依旧闷热无比,她们抵达时正值午时,日头高悬,将青石板路晒得发亮,整条长街像被泼了碗蜂蜜,黏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黑衣郡衙抬着几具盖着白布的担架神色匆匆,与三个卖药的异域胡商擦肩而过,周围传来窃窃私语:“造孽啊,九峰山昨儿闹了匪,抢了几个从广平郡来的人,听说神子晚间要过去超度呢。” 胡商隐在人群中,相互对视,皆露出震惊之色,正是从广平而来的谢令仪、公孙毓和方旬三人。 从广平来,还招摇被山匪抢了,莫不是前夜架着谢府马车的梁煜等人? 郡衙的人极快穿过闹市,往东街袁府去了,议论声也很快从死了几个人转成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叫卖,几人定了定神,在街口摆了个摊位,操着古怪的中原话,开始自卖自夸起来。 公孙毓贴两撇髭须,红衣灼灼,击胡笳而歌:“专解长生之惑、血亲之孽,纵是借尸还魂、黄泉三步,亦能药到病除。~” 另一侧,方旬举着一巨蟒盘在腰上,脸色阴沉,他可不是自愿跟着,来之前,梁清吟喂了他一颗药丸,说是梁氏秘药,若不听命谢氏,不过月余,就会痴傻而死。 谢令仪从旁唱白脸,一边抚慰劝告,一边责怪梁清吟太过苛责,脚下却未挪动半步真正制止,临了还是强行将方旬带上马车。 梁煜如今生死未卜,又有梁清吟的秘药在侧,方旬只能暂且低头,跟着他们来到陈郡。 琅玡立在绿衣胡商谢令仪肩膀,见周围百姓看它,兴致高昂展开双翅,口吐人言,时而重复公孙毓卖药之辞,时而对方旬腰间巨蟒喝彩:“好宝!再卷一个!” 不过片刻,就聚集了几十人围在期间看热闹,将整个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公孙毓这药卖得实在奇特,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众人虽看个热闹,却无人上前询问。 谢令仪看了看天色,已是日上杆头,此时人群中一个蓬头粗汉揪着个白面少年往南风馆走,那少年鼻头微红,双颊因哭得发颤而浮起两团淡淡的霞色,泪盈于睫间,领口被扯得凌乱,似那无助的幼犬,呜咽着趴在地上。 听到有人叫卖断离血亲的药,少年眼中的光蹭被点亮,挣脱开男人对着公孙毓喊道:“我要买!我要买这药。” 身后跟着的粗野男人已紧随而至,扯住他的衣衫冷笑道:“不管你吃什么药,都断不得咱们这血亲手足,长兄如父,我今儿就是把你卖到南风馆,也没人敢说什么!” 谢令仪快步上前,对那男人道:“这位兄台,你说他与你是血亲,可有证据?” “你们二人似乎并不相像。” “证据?”那人大掌如蒲扇,推了谢令仪一把,“路引!户籍!哪个不写的他是我弟弟?朝廷的证据不是证据吗?” “口说无凭,这些都能造假,要我说,最好的血亲证据,莫不是要滴血验亲。” 人群中,早已安排好护卫喊了一嗓子,接着就是无穷尽的叫好声。 男人冷笑着,抱着手臂看向他们:“滴血验亲就滴血验亲,若我和我弟弟血脉相融,不光我要卖了他,你这胡人还要再赔我五十两,否则,我就去郡衙告你妖言惑众!” “好!” 谢令仪举着琅玡,对着周围拱手:“还请在场的大家伙儿做个见证,若吃了我的药,这少年的血还能与你相融,我自砸招牌,赔你五十两。” 公孙毓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铜锣,“铛——”地一声,激得众人情绪高昂,尘土飞扬,在日光中飘飘荡荡,穿过人群,落在茶肆二楼的青花盏中,水面晃动,映着张沉寂的面孔。 袁无咎托着腮,漫不经心看向下方,身后的侍童顺着他目光望下去,轻声询问:“神子,那胡商妖言惑众,可否要奴带人将他们抓起来?” 坐在窗棂旁的男人身形未动,房间内落针可闻,侍童没得到允许不敢再问,跟在袁无咎身后继续观望。 那方,白面少年吞了公孙毓手中丸药,已有好事的人端来清水,两人割开手指挤出几滴血落在盆中,众人屏住呼吸,皆抬头看去。 两颗血珠落在水中,兜兜转转,却相互隔离,那粗野汉子伸头一看,当场蹬翻水盆,骂道:“你们这水有问题!” 谢令仪嘴角微扯,眼中带着蔑视,“我们远道而来,哪里是你们陈郡人,这水也是你们的水,你想赖账不成?” 接着,又不信邪的人忙不迭端来几盆水,皆是陈郡坐落多年的商户,两人又往里面挤了几次,血液皆不相融。 男人此刻无话可说,又想强拉着少年走,却被方旬带着巨蟒拦住,谢令仪将那白面少年扯到身后,义正言辞道:“他已不再是你血亲,你当街买卖良民,按律当诛!” “胡说!那是我弟弟!” “他已与你断了血亲!”谢令仪态度冷硬,又对周围百姓鼓动道:“你在此处生事,是玷污神子名声!” 一提神子,周遭的人纷纷来了精神,有热闹可看固然好,可在陈郡,神子是天,谁也不能沾污神子的名号! 百姓群起激愤,也听不见谢令仪再说什么,已有个别狂热的,拾起菜叶就往那大汉身上砸去,街口已然乱成一团。 这惹事的胡商等人趁机挤开人群,往幽静小巷中走去,那少年被谢令仪扯着,辗转几个弯儿推向一架马车疾驶而去。公孙毓咂摸着嘴,回味道:“清梧这身扮相,当真是我见犹怜。啧,怎么不叫他多陪着…” 第68章 话音未落,小巷尽头,一行白衣方士挡在前面,为首的正是方才袁无咎的贴身侍童:“诸位留步,神子有请。” 第66章 暮色将至, 袁府各处点上灯笼,那侍童将她们引到此处便已离开,招待的瓜果点心倒是不少。 三人闷在院中四处查看, 是个偏僻之地,墙角、砖缝里长满杂草, 不像待客的地方, 倒像是…… “这不就是个杀人埋尸的窝点嘛!” 公孙毓闲不住, 在院子里踱了十几个来回后推门出去, 被守在门外的白衣方士挡住,袁家这是, 不许他们出门。 谢令仪坐在桌前, 就着冷茶又沾了沾唇, 看着外面公孙毓与那方士纠缠不休。袁无咎将他们留在此处却不招待, 不过想杀一杀他们威风, 此刻比得就是心静, 谁若是急了, 就落了下风。 方旬抱着手臂站在窗前,看了会儿公孙毓与人争吵,回过头来朝谢令仪冷笑道:“若袁家将我们困在此处, 莫说封住他的嘴, 怕是回去都难了。” 谢令仪老神在在,将茶盏放在手中把玩, 待他不耐烦要同公孙毓一起去跟那方士理论时方才开口:“省些力气吧, 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方旬硬生生止住脚步,看她再无其他动作,挫败地跺了跺脚,又抱着巨蟒盘去角落了。 谢令仪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假寐, 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控住袁无咎。她们来时郡外出现匪患,袁无咎作为神子要去超度,一来一回,要来审他们,恐怕要到后半夜了。 但他今日一定会来见她,不对,是一定会来取这断离血亲的丸药。 世上哪有什么断离血亲,以袁无咎的才智,自然知晓此事有诈,可放在他面前的饵是他梦寐以求,便是一方毒药,他也会取来尝一尝。 况且,这药本就是个幌子,袁无咎要的,是他们在陈郡境内证实这药有效,可以隔断血亲,真不真,假不假,骗过这天下人便是真了。 至于他们这群卖药的胡商,在百姓面前露了脸证实药有效,后面便不许她们再出现了。 谢令仪摸着琅玡身上的翎羽,脸色微沉。今夜,恐怕袁无咎得了药,便会手起刀落,将他们抛尸荒野。 这万丈高台筑起拱卫的神子,若被人发现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岂不是要坠落神坛么? 袁府外面围了二十个暗卫等着接应,其余人等撰写了关于袁无咎滥杀无辜的小报等着分发,她们只需拖到天亮,刺破身上血囊,浑身浴血出来,配着市井小报,足以叫袁无咎身败名裂。 神子没了信徒,不过一介凡人,他的预言,只会被当成个笑话。 耳边掠过徐徐清风,已然夜深,树叶、荒草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期间夹杂着些许虫鸣,带出一个不寻常的宁静。 倏然,谢令仪睁开眼睛,快步往门口看去。 公孙毓不见了! 院门大张,两个方士依旧守在门外,院中独独少了那个聒噪的人! 谢令仪心头狂跳,耳边响起公孙毓那张狂的话:“待我亲往陈郡,定教他知晓何为人间至乐。” 这个混球! 她顾不得仪态,几步站到守卫面前,趁着缝隙看了圈门外,并无公孙毓的身影。 “这位兄台,与我们一道那人呢?” 门口的方士指了指外面,“更衣去了。” 谢令仪心下稍定,又掀起笑容问了句:“不知神子今夜可否归来?” 说起袁无咎,两个守卫神色一凛,冷冷瞥了她一眼,不再答话。 谢令仪手指攥成拳头,只得回到院中。 方旬懒懒扫她一眼,嗤笑出声,仿佛是在嘲笑她此刻才晓得着急。 袁府万籁俱寂,庭灯灭了大半,偶有几盏隐在花木中,幽亮如同鬼火。 这下轮到谢令仪心神不定,公孙毓那个荒唐性子,若真对袁无咎起了妄念,她们几个恐怕真要被人剁成肉泥了! 两下较量,她喊上方旬,准备叫琅玡出门去探。 “啊——” 夜色如墨,陡然被凄厉的尖啸撕开裂隙。跌撞的足音由远及近,公孙毓披着破碎月光奔来,衣襟散乱如残蝶,玉冠歪斜地坠在青丝间。"救...救命!"她喉间滚着颤音,在方士们迟疑的拦截中化作流风,重重撞进谢令仪胸前。 “阿令,我命休矣!!” 而她身后,一身白衣的袁无咎翩然而至,不似在陈郡街头恍若仙人的模样,素衣紧贴着肌理,发梢犹在滴水,同样的狼狈。 “我真什么都没做!” 公孙毓慌慌张张解释,却见袁无咎手持三尺青锋,目光如炬,紧盯着谢令仪身后,恨不能当场攮死她。 守在门外的两个人见此也都抽出长剑朝他们靠拢,谢令仪挡在其中还想劝说,身后那位不怕死的尖叫出声:“脐下三寸!红痣!” 这没头没脑的话叫双方都顿住手脚,袁无咎双颊薄红,侧头将人喝退,转回来时眸中似有火烧。 “我不管你们是谁,她的命,我要了!” 袁无咎目光直盯公孙毓,也不提什么断离血亲的丸药,一门心思只想宰了她。 公孙毓此刻脸花了,胡子掉了一撇,拽着谢令仪的衣衫不松手,在人身后拼命摇头,意识到谢令仪看不到之后,又急急自证:“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在浴桶里泡澡!我什么都没看清!” “你闭嘴!” 袁无咎双目赤红,长剑指过去,大有谢令仪不躲开,就将她们两个杀成一双的意思。 “袁无咎,门外现有百名护卫等着接应我们,若今日我们真有个三长两短,明天四州十郡都会传开,你陈郡神子滥杀无辜!” 谢令仪声线冷硬,矗立在其他人前面,一步步要挟过去:“你不怕旁人知晓你这神子之名,徒有其表吗?!” “但说无妨!人言我嗜杀成性,拆我庙宇,避我如蛇蝎——” 袁无咎又前进两步,指腹碾过刃口,血珠蜿蜒,满眼自毁般狂热:“若真能为此,我纵堕阿鼻,亦感汝恩!” 三人皆被他的疯魔言论钉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陈郡这个被奉若神子,淡漠疏离的男人,此刻眸中猩红,正嘶声叫嚷,教他们趁势取他性命。 就在这愣神当口,长剑迫近,在谢令仪面门正中停下了。 “叮铃……” 微风吹过,她腰间系的铜铃桔梗香囊发出细碎的声响,公孙毓以袖掩面,指缝间觑得真切,方才还要将她们就地格杀的神子,似中了蛊般,目光胶在谢令仪腰腹间。 方旬轻咳了声,身影挡在谢令仪面前,神色复杂。 彼时,袁无咎倏然挥剑,声线忽柔:“这药囊,你从哪儿得的?” 谢令仪敛眉,笑容中带着丝高深莫测:“哦?你不清楚吗?” 广平夏日多蚊虫,青雀便做了几个塞满薄荷、桔梗和艾草的药囊挂在身上驱蚊,上面的铜铃是袁无恙的手笔,她在广平郡褪去疏冷性子,格外跳脱,除了日常授课,还主张器物医病,上面的铜铃便是她用艾汁泡煮后挂上去的,非要与青雀那未挂铜铃的药囊争个高低。 此刻袁无咎目光在铜铃上逡巡,谢令仪亦凝睇他胸前,剑柄所缠海棠色缂丝璎珞,散着淡淡艾香,尾端因常年摩挲,已泛出茸茸毛边 她心下了然,知道袁无咎认出了铜铃的来路,索性也不再遮掩,笑吟吟道:“艾草至纯至净,温养气血,生肌避寒,若养在宅院,只会枯萎而死。” “神子不妨成人之美,放这艾草一条去路。” 这含沙射影之语令袁无咎眉峰紧蹙,他瞬也不瞬盯着众人,最终将眸光钉在谢令仪面上。 “谢家主似乎擅长慷他人之慨,实在…伪、善。” 袁无咎眼中浮起讥讽,从他们这群胡商踏入陈郡,已有人将他们来历送进袁府,按兵不动,是袁无咎不愿涉及皇权、世家纷争,不管谁做皇帝,都不影响他这陈郡的神子。 只不过这次谢令仪是冲着他来的,拿捏他最想剥离的东西,逼他不得不出手。 谢令仪浅哂,竟颔首应下,又敛袖一揖:“神子非我等凡人,自然性情高瞻,不知某方才之言,是否可行?” “痴心妄想!” 袁无咎咬牙切齿回敬道,许是被压抑的太久,又或许他根本没准备放他们活着出去,他又忍不住对谢令仪恨恨道:“这艾草是我护养长大,黄泉碧落,生生世世,都要和我绑在一道,要我放她走,除非我死!” 公孙毓在一旁听他们两个说花啊草啊听得云里雾里,只看出袁无咎暂时不想杀她了,似乎还更恨谢令仪多一些。 偏这位更是火上浇油不肯退让:“呀,可这艾草在我这,生死在我一念之间,哦,是了,她跟我走时,可是头都未曾回一下呢。”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声从袁无咎身上传来,抵在胸前的青锋嗡嗡作响,恨不能当场将她刺个对穿。谢令仪虚虚握上剑刃,缓步上前,比他更加疯魔:“来,杀了我!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她!” 第69章 “我死了,她陪着我挫骨扬灰,黄泉碧落,生生世世,你想都别想!” 袁无咎如遭雷殛,直愣愣看着剑锋刺破罗衫,洇出一线血色,他似被针扎住一般猛地甩脱剑刃,连退两步,半晌,喉间挤出困兽般的嘶喘:“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67章 八月末, 夜色朦胧,微风和煦。 李若澜坐在葡萄架下,手边放了壶清酒并两个杯盏, 一杯空着略沾酒渍,一杯自倒满后便停滞不动。 李若光南下借道陇西, 在此停留三日, 李家几房一直娇宠她, 二房短短几月家破人亡, 她心里不痛快,特写奏章到此留守几日祭奠。 哭声搅碎在夜色里, 在宅院中飘飘荡荡, 最终化作一声长久的叹息。 李若澜面无表情盯着夜色, 清酒一杯杯下肚, 怀中的密信隔着衣服散着滚烫,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若放任李若光南下, 只会死路一条。 “大哥哥,明日我就挥兵南下,你…保重。” 李三姑娘难得卸去戎装, 从夜色里款步而来, 身着杏色窄袖常服,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月有阴晴圆缺, 不知咱们兄妹几人, 还能有几回一同赏月的时候。” 李若澜的声音像是泡在寒潭里,又湿又冷。夏末风凉,侍从在他腿上搭了条锦丝褥子,盖住那双残缺的腿, 猛一看不像残疾,倒似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郎君。 “团团,你是女儿家,留在家里吧,朝廷的事,父亲都无能为力,你插手难道就能解决吗?” 离别在即,李若光又方祭拜完,听他说完不由生出一阵感慨,而今他们大房的几个兄妹,她只与二哥李若川最是亲近,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李若川又是个爱玩的性子,平日里遇到好玩的都会想着她,反而是她这嫡亲的长兄,前些年在外征战,伤了腿后,性子乖张阴鸷,她极少来这里与他玩闹。 听了兄长的挽留,她不敢反驳,反而岔开话头道:“以后会有机会的,阿爹说,等我得胜归来,他就告老还乡,到时朝中有我和二哥,绝不辱没咱们李家门楣……” 她说到此处倏尔住口,下意识看向李若澜双腿,期期艾艾道:“大哥哥,我…我…” “呵……”李若澜冷笑,仰天将杯中酒灌下,“效命朝廷,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话不投机,他喝得薄醉,双颊微红,雾气弥漫的眼睛藏在黑暗中,叫人瞧不分明。 李若光蓦然收声,想不通兄长为何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曾经最是忠君,又嫉恶如仇,家中连外族器物都不许留存。 她捏了捏腕子,细声劝道:“大哥哥,这话以后不许说了,叫有心人听了,定会多想。” 回应她的,是夜色下猎猎风声,李若澜半边身子映在葡萄架下,被阴影笼罩,似个被雕刻铜筑的人偶,沉寂望着虚空。 这三千探路先锋在陇西又呆了两日,继续南下,一只灰羽信鸽跟随军队一道放飞,上面没有绑信纸,鸽腿上挂了条细窄白色麻布。李若澜在告诉谢氏,他欲挂丧。 九月初八,原定的金凤腾飞之日,也是袁无恙曾要嫁入上京的日子。三千兵士过陈郡,翻山越岭,经过苍溪谷,再走一段官道,就是广平地界。 苍溪谷地势如名,一条细长溪流横亘山涧,绵延百里,两侧山涧刀劈斧削,危岩垂萝,将天穹割作一缕灰白带子。涧底本是潺湲的溪流,因着干旱数月,已化作纵横交错的龟裂纹路。河床上龇裂着惨白的骨茬,唯有石缝间残留几点淤泥,凝着暗红血痂般的痕迹。 行到此处,饿莩枕藉于途,每隔数步便见一具蜷卧的尸身——有的衣袂碎如败叶,腕骨细若枯枝;有的面容肿胀泛青,蝇蚋攒聚在眼窝唇角,织成黑压压的帘幕。 李若光骑在马上,脸色阴沉,四处皆有秃鹫在峡口盘桓,不时低头,铁喙下还挂着腐肉碎屑,浓重的尸臭在峡谷蔓延,经久不散。 她捂住口鼻,催促部下加快行军,心中又极恼怒袁氏,常年镇守陈郡,此处竟不上报。 暮色四合,铅云自山外翻涌而来,将狭空填得满满当当。冷风卷着湿冷砭骨的水汽,发出沙沙的哀鸣。 一声闷雷自云层深处炸开,彼时马匹惊得扬蹄长嘶,槊锋撞出铮鸣。 第一滴雨砸在李若光头盔的缨穗上时,她尚未及抬头——转瞬间暴雨便如天河倾泻,千万道银箭穿透云层,将天地织成混沌的帘幕。 山岩被雨水冲刷出狰狞的沟壑,谷底碎石裹着黄浊泥浆奔涌而下,身后跟着的步兵牛皮靴陷进突然松软的腐土中,步履维艰跟在后面喘粗气。 “稳住阵型!” 李若光的吼声被雨幕吞噬大半,只剩沙哑的尾音混入雷声。兵士以槊杆为杖,在滑腻的岩壁间踉跄挪动,雨水顺着眉骨灌进眼眶,模糊了前方同袍的背影。 峭壁高处一只绿毛红嘴鹦哥儿掠向乌云,翅尖扫过崖壁垂落的枯藤,藤上积水轰然坠落,狠狠冲刷着谷底这群人。 离得最近的副将凑在李若光耳边嘶吼:“先锋,快下令撤退吧!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再往前走,怕要碰上山洪!” 李若光将他挥开,抹了把脸上雨水,抬头看去,水帘浇得人睁不开眼,他们走了十之二三,正被暴雨拦在中央,进退两难。 “不行!退回去一切都白费了!” 李若光咬咬牙,对着后面黑压压的军队挥手:“加快脚步,争取天亮前走出峡口!” 此时刚过午时,如再在暴雨中走个一夜,恐怕都要病倒下去。 后面的人一听到此话顿时心凉了半截,心口泄力顿时软下去,这一倒连带着身后周围的兵士都跟着摔下去,峡谷一片哀鸿遍野。 琅玡穿梭雨幕,最终停在半山腰的山洞中,里面站了一男两女,正是前几日潜入陈郡的谢令仪等人。 “稳住阵型!不许后退!” 琅玡抖了抖羽毛,有样学样重复着方才在谷底听到的声音。 谢令仪倚在洞口,望着雨中摇摇欲坠的队伍。雨帘模糊了李若光的面容,恍惚间,她又想起玉津园中那位英姿飒爽的将门虎女,纵马挥杆的模样何等潇洒。可如今,却也难逃卷入权力漩涡的命运,实在令人唏嘘。 但她非死不可。正如公孙毓所言,若不是这场暴雨,广平郡必将在女恩令与春恩令的对抗中全军覆没。谢令仪抬手将李若澜的报丧布条掷出洞口,转身看向方旬,眸光冷冽如霜:“动手。” 刹那间,身后传来诡异的嘶嘶声响,数十条斑斓毒蛇顺着湿滑的岩壁蜿蜒而下,朝着军阵吐着信子。 “李先锋!!!” 山洪裹挟着毒蛇奔涌而下,转眼间便已近在咫尺。原本严整的军阵瞬间乱作一团,众人四散奔逃。然而,洪水来得比风还急,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将仓皇逃窜的士卒尽数吞没。 雨水砸在岩壁上,溅起的泥浆四处飞溅,沾湿了谢令仪的裙摆。她抱臂往洞内又退了退,静静看着这支先锋军被洪水彻底吞噬。良久,终于转身,对同伴道:“回广平吧,危机暂时解除了。”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月,不止阻拦了南下的朝廷大军,更冲毁了无数良田。陈郡首当其冲,青州、凉州、益州、冀州四地因地势低洼,受灾尤为严重。四州本由帝王独自执掌,本就囤积的大量粮草,连同前些月推行平籴法收储的余粮,都在青州粮仓中毁于一旦。一时间,北襄各地骚乱四起,战火渐燃。 入秋原是丰稔之岁,孰料涝灾骤至,毁尽膏腴,北襄全境一蹶难振。段怀临忙于四处弹压乱局,广平诸事只得暂且束之高阁。 在此当口,远去西陵的金算盘宋叶满日夜兼程,抵达广平,向谢令仪陈述西陵国事。 “西陵地气湿热,多以稻米为生,市价三十文一斗,然此次某于西陵境内高价回收鸢尾,一斗八十文,西陵百姓春耕多弃粮田改种花木,此番秋收,西陵境内无米可用,开仓以陈米食之,陈米高达八十文一斗,西陵国主原本对某高价回收花束喜闻乐见,某研习西陵律法,花种税为六成,粮田税为五成,哪知秋收后粮价上涨,西陵国主给某定了个奸细的名头,派人捉拿,这才初秋匆匆赶回。” 谢令仪含笑听着金算盘抱怨,虽说多收的五十船鸢尾成色平平,可堪用于外伤原料,只是回来后帝后离心,金算盘又是谢令仪引荐,这下他彻底没了北襄朝廷做靠山的门路,说好的第一皇商,鸡飞蛋打一场空。然此一举,大破西陵国力,那处若要再有反击气力,怕还得养个三五年。 “做不了段氏的第一皇商,可没说谢氏不行。” 她将先前那块象牙牌信物递过去:“上京黄金用了部分,略给你余了些,如今信物完璧归赵。” 怎料牌子无人去接,金算盘伏在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朗声道:“某愿以全部身家,迎娶谢大姑娘为妻,白首共携,恩爱余生。” “……” 雪白的牌子“啪嗒”掉在狐毛厚毯上,落地无声,室内唯闻齿关相击之声。坐于主位的女子额角青筋隐跳,少有的失态怒吼:“你娶谁?!!我大姐姐岂是尔等可以染指!!” 第70章 “若家主舍不得谢大姑娘二嫁,某可以嫁入谢府,家主,谢四姑娘,你总不能看着谢令珠孤独终老吧!” “你放!!什么厥词!” 谢令仪倏然站起,对来人怒道:“有我护持大姐姐便已足够,她在府中安好,岂容你置喙!” “谢大姑娘的孩子需要个父亲!我可以随孩子姓!” “……?” 谢令仪站立不稳,下意识去看青雀,她只知谢令珠回来后深入简出,以为是被陇西那段婚事伤透了心,哪里知道还有个孩子。 宋叶满见状精神大振,仰头大笑道:“你竟不知?珠珠连你都瞒着!哈哈哈哈,我便知她心中有我!” “我砍死你!” 第68章 议事厅内刀光剑影交迸, 相连侧厅亦复唇枪舌剑争执不休。此天灾既令陈郡以北洪涝成患,亦使岭南以南海啸为虐。 月余之前,宋玲珑往琼水借兵, 方至其地便知岭南三郡遭灾深重,渔业尽毁, 亟需粮秣、伤药以休养生息。彼时广平郡方有兵乱, 琼水郡受九璋之礼, 遣出海兵两千往援, 行至半途而战事已平。谢令仪感念琼水郡仁义,特以五船鸢尾为礼相赠, 遣返海兵之后, 向岭南三郡特遣信使赍帖相邀, 望其至广平共商要事。 首封请柬除琼水郡外, 余两郡皆将帖退还, 然紧随其后的第二封请柬, 却叫三郡再难坐视。盖因广平欲于相邻之陈郡、兰陵、太原三郡修建防线栈道, 此防线绵延千里,兼具防洪、通讯、警戒诸般功用,故以重金向岭南三郡求教海上灯塔营建之法, 兼询陆地烽火台规制。 起初实力最强之东海郡尚在观望, 直至广平抛出三十船伤药、两百船番薯的条件,直击三郡燃眉之需, 不过半旬, 三郡各遣能言善辩之士至广平共商防线营建之事。 公孙毓挽起广袖,将建策条款一一剖析:“营建此栈,非广平郡商户者,不得参与!” 座下三郡使臣哗然四起, 又闻她续道:“纵是广平郡内商户,若力有不逮,亦不得参与。” 东海郡辩士头领乃白须老者贺知闲,闻言晒笑:“小娘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广平郡不行,外郡亦不行,唤我等来,莫不是戏耍不成?” 却见公孙毓稳坐如松,笑意盈盈抛出第二项条款:“可限岭南三郡与广平郡商户合股建铺,以技艺、财货相扶持,方可参与此栈线营建。” 琼水、东海二郡辩士尚在蹙眉沉吟,吴兴郡辩士姚静夏已察出端倪。她本是吴兴姚氏族人,此番为解郡中危局而来,行事尤为审慎:“敢问公孙先生,此商铺分利之法若何?若以技艺相授,待商铺学得法门,岂非凡事休提?” 公孙毓左拳轻击右掌,恍然笑道:“静夏姐姐果然敏锐。然我等技艺共创,待栈道修成,普天之下岂独广平需此规制?此栈蕴含诸郡治水之术,便是金字招牌,日后财货流水,怕不止北襄境内,便是戎狄、西陵亦要争相求告呢。” 姚静夏面色稍缓,却听公孙毓又抛出诸多苛责条陈:“此栈道五十里一结项,首期先筑三百里,共分六次结算。前百里由参与郡匠人自行修筑,中百里由合股商铺匠人在参与郡指导下共筑,后百里由广平郡匠人独立修筑。三百里栈道需质量划一,竣工后统一结算,若有参差,最终款项据实折半。” “欺人太甚!”贺知闲猛地击案,虎目圆睁,胸口剧烈起伏,喘息道:“这…这岂不是要学我等防汛之法?世间哪有此等强取豪夺的道理!” 公孙毓不为所动,就着凉茶沾唇,慢悠悠将谢令仪嘱咐的话道出:“贺老言重了。开门皆是生意,岭南人才济济,东海若觉为难,尚有他郡可商。这开凿、立柱、架梁之技,除了东海,我瞧琼水郡亦颇为精熟。您若实在不便,我等绝不强求。” 一旁宋玲珑目露精光,连连颔首:“正是!我阿父说了,只要能与广平结好,赔本买卖亦做。莫说三十船鸢尾,只需十五船,这千里栈道,我琼水郡包了!” “咳咳咳……”贺知闲指着宋玲珑,气得喘不过气来。本约好同仇敌忾抬价,她这一砍半折价,还如何谈判? 姚静夏摇着团扇,笑得分明:“宋妹妹年少气盛,不知筑栈其中关窍。若只是寻常平梁立柱,天下皆会,何必大费周章召我等前来?怕是陈郡境内山势险峻,需得凹榫式、依山势垒筑之法,方能稳固长久。” “不妨事的,我等自当全力襄助广平郡,纵是未曾涉猎的技艺,亦可潜心研习!” 宋玲珑态度很是谦卑,这般自信模样,惹得旁座两位年长客卿相视莞尔。贺知闲轻摇折扇,目带揶揄:“后生可畏,只是…” “咳…咳咳…” 姚静夏团扇挡在脸前,清了清嗓子,长案对面,贺知闲话音戛然而止,只是脸上笑容依旧显眼刺目。 宋玲珑看不懂这其中眉眼官司,依旧笑盈盈拽着公孙毓大谈琼水郡的治水之术,公孙毓亦作懵懂状,二人于判桌前相谈甚欢,紫毫笔在舆图上勾画不休,直似恨不能即刻落印画押,明日便破土动工。 吴兴郡与东海郡的人被晾在一旁,公孙毓算计着时间,觑着沙漏彻底没了碎沙,两边耐心告罄,才施施然开口:“诸君且用午膳吧,咱们下午继续……” 扔下侧厅一众人等,公孙毓火速赶到正厅去见谢令仪,正碰上她举着剑要去砍金算盘,青雀扯着金算盘东躲西闪,见到来人急匆匆将她推进去,飞快将金算盘揪出战场。 “家主!天大的喜讯!琼水郡愿折半资费入伙,午后我便送其余两郡人等返程!” “当啷——” 谢令仪扔下剑躺倒在椅上,喘顺了气儿才道:“琼水?琼水不行!” 一想起宋玲珑那双乌溜溜的杏眼,水润润如幼犬般望人,谢令仪心下微软,耐着性子向公孙毓解释:“至少得套个吴兴郡跟咱们一条船上。” 她翻身拿着剑在沙盘上比划,对公孙毓道:“岭南三郡地势各异,东海郡据险而守,地广物博;吴兴郡次之;唯琼水郡偏居一隅,虽略通防汛之术,然因城郭狭小,论起大兴土木之力,终逊于其余二郡……” “若论治水工事最为完备者,当数东海郡,其要价高昂,亦是常理。” 公孙毓张了张嘴,愣住半晌,也只能挫败坐下:“那可真叫贺知闲那老儿如愿了,阿令,你却不知那老儿今日多般刁难!” 她细数着方才侧厅东海郡有多咄咄逼人,原本预定的五十里报价一船伤药,两船番薯,被贺知闲硬生生哄抬三倍。 “哄着他抬价便是。”谢令仪听着她抱怨,心气儿渐渐理顺了,指尖摩挲着剑柄璎珞,笑意微漾:“贺老年纪大了,若在广平地界厥过去,倒显得咱们待客不周。” 她拍了拍公孙毓的肩膀,下颌微扬示意吴兴郡方向:“关键是这位,姚氏派出的客卿不容小觑,又是姚氏本家,议事上对她多行压价,东海郡嘛,拿出咱们的最大诚意,一定叫他们知晓何为宾客如归。” 公孙毓领命而去,议事厅前廊下,贺知闲与姚静夏并坐石栏,低低相商:“贺老此次欲出几何价码?” 贺知闲捻须而笑,莫测高深,将茶盏往姚静夏身侧推了推:“世侄又备下多少筹码?” 二人目光相触,皆作深谙之态,却都不肯先吐实底。视线转至厅内另一侧的宋玲珑,见她正与小侍女玩那挑花绳的把戏,不由失笑:“宋家这小傻子……” “听说她嚷嚷着要嫁给谢家主,当真是雌雄不辨的蠢货!” 贺知闲语带嫌恶,声线里浸着轻蔑。姚静夏笑容稍淡,悄然退后半步,与彼拉开分寸,又听其人续道:“说起来过了冬至,贵府诸位姑娘行将字于纪府,怎的姚五姑娘还要抛头露面?到底是女眷命好,躺卧家中享清福,不似我这把老骨头,还要为生计奔波。” 姚静夏唇角微颤,笑意尽褪。明知贺知闲意在嘲讽挑衅,可吴兴郡依附东海郡已是事实,纵有满腹愤懑,亦只能和血吞入喉间。她将团扇举至面前,掩住紧咬的牙关,勉强扯出三分笑影:“贺老劳苦功高,纪家主必当体恤,某先去更衣,失陪了。” 出得议事厅,飒飒秋意扑面而来。远处枫香正盛,红焰似火,烧得姚静夏心口烦乱。她步子越迈越快,随从小跑着亦难跟上,行至数百步外,隔着一道月洞门便是谢府内院,方堪堪收住脚步。 “他们东海郡实在欺人太甚!” 姚静夏一掌拍在枫树上,数片红叶从枝头堪落,她烦躁地挥开挡住视线的叶子,又在原地来回踱步,只恨得咬牙切齿:“东海郡叫我几个姐姐都去做妾!他们什么东西!纪从闻那王八蛋都能当我爷爷了!” “小声些吧!”跟着的随从恨不得捂住姚静夏的嘴,他们吴兴郡此前跟着东海去往番邦换资,回来路上碰上海啸,上百艘船货深埋巨浪,两郡上下还借有外债,如此才急着来做广平的买卖。 只是大家都是一条绳索的蚂蚱,纪氏不说守望相助,还摆着领主风范叫他们姚氏进献姑娘去做妾,美其名曰加强两大氏族的联系。 第71章 “我呸!呕心烂肺的玩意儿,我爹是孬种,我可不是,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 姚静夏胸中怒意更炽 ,满脑子都是贺知闲那得意的嘴脸,他们东海郡仗着防汛技术高超,不将他人放在眼里,这么多年来,却不知吴兴郡这些年暗中钻研,早非昔日吴下阿蒙。 想定此处,她猛地停住脚步,狠狠扣住掌心,女人可不止有做妾这一条路,如今广平家主乃女中豪杰,不也将郡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姚家派她来给纪氏抬轿做配,她偏要争这口气,贺知闲那老货嚣张了大半辈子,也该栽个跟头了。 第69章 此后半月, 三郡就这百里栈道的条款进行多次会商面谈,公孙毓稳坐钓鱼台,勾着宋玲珑贴钱也要参与本次建设, 另一边又捧着东海郡狮子大张口,要价越发离奇, 夹在中间的姚静夏急得唇生燎泡, 入秋后虽凉意浸人, 仍团扇不离手, 对着舆图挑灯研墨,夜夜勾勒筹谋, 誓要寻得两全之策。 谢令仪对此事一概装作不知, 日日由公孙毓出面宴请东海郡, 绿蚁酒, 女儿红更是管饱上阵, 哄得贺知闲越发飘飘然, 临街当众口不择言, 笑广平农夫没见过世面,修个栈道竟似要掏空郡库。 暗卫来报时公孙毓气红了眼,她被谢令仪拘着日日与这老儿虚与委蛇, 看他狂悖自大目中无人的模样只恨得牙根直痒, 被谢令仪拿书卷敲了敲脑壳:“快了,再且忍忍…” 哪知转机就在午膳, 东海郡一行人还在宴席上口吐狂言, 嫌这绿蚁味淡,豚鱼多刺,却不料正台中央谢令仪倏然发难,冷了脸色:“既然东海郡瞧不上我们, 那一切买卖就此作罢,来人,送客!” 贺知闲等人嘴角的油渍还没擦干净,被这话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去看吴兴郡的位置,哪知那处已是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姚静夏等人眼见买卖不好做,闷在驿站已是多日不再参加宴席了。 他心下稍安,心知吴兴郡定会与他们东海郡共进退,他们此番一走,再踏足此地,价格定要再翻上两倍才能找足面子。 只是舟车劳顿,再加上此前谢氏诚意极足,贺知闲难得想偷懒卖谢令仪个好处,讪笑道:“谢家主,价格好商量,这栈道报价,就是看在绿蚁酒的份上,我也要让你半厘,不,半分!” 他竖起一根指头,口气夸张到仿佛这半分是从身上割了他们大块肉,叫广平占尽便宜似的:“隧道法和石积法只有我郡方得,谢家主还望三思啊!” “有多大碗便盛多少饭,我一介妇道人家,目光短浅,实在聘不起诸位,公孙毓,送客。” 前些日子贺知闲当众嘲讽谢令仪的话被她反刺回来,叫余下众人听得哑口无言。 广平郡的人似商量好了一般,随着谢令仪极快从宴厅退去,留下个公孙毓笑面虎一样笑吟吟送他们踏上回程大船。 “世侄留步!”贺知闲挡住公孙毓的脚步,朝驿站方向观望:“怎不见姚家姑娘,我们一道来的,自然要一道回去,且等一等。” 公孙毓脸上这才露出丝真情实意的微笑,只看得贺知闲毛骨悚然:“姚家姐姐呀,她先回去了。” 她朝贺知闲扬了扬手中契书:“广平如今与吴兴郡、琼水郡共谋栈道,吴兴郡、琼水郡出技术,这姚姐姐也是做生意的个中好手,竟说动谢家主提前预付定金,如今带着五船番薯先回郡救急,估摸下个月就能破土动工了,贺老到时可要来观礼啊。” 贺知闲闻听此言,身形剧烈晃动,紧接着就要软倒下去,被身后两人眼疾手快搀扶着上船,远远地,一艘小船破浪而来,船上人着东海郡服饰,远远挥手喊道:“纪家主有令,和谈作废,诸位客卿不必回郡,就地遣散,无谓再回东海。” “噗——” 贺知闲一口鲜血喷薄而出,船上众人手忙脚乱抬进去医治,公孙毓忙退后半步,转身暗叹侥幸:“幸好抬上他们东海的船了,没死在广平地界儿,阿弥陀佛。” 晚风裹着秋桂钻进谢府垂花门,花厅前悬挂的十二盏羊角灯次第点亮,灯下璎穗和风晃动,将影壁上“表厥宅里”的砖雕映得愈发鲜活。 “毓姐儿这杯,得满上!”谢令珠举着青瓷酒樽,酒液晃出琥珀光,“除却军事要地,这三百里栈道东西互通,往后咱们谢氏的酒酿粮秣盈利,顺着这栈道可再提两成!” 她比着手指,惹得满席哄笑,青雀、红绡等人拍着案几,嚷着要发赏钱,震得案上的荔枝、蜜枣骨碌碌直往碟边跑。 谢令仪眼角还带着未褪的笑意,就见宋叶满熟稔将谢令珠手中清酒换成糖水圆子,登时眼珠红了,就近舀过一调羹翡翠白玉虾,脆生生开口:“大姐姐,孕期不可多甜,吃些虾子再爽口不过。” “是我没四妹妹细心了。” 宋叶满捂住胸口,带着些许黯然神伤,接过谢令珠手边那碗糖水抿上几口,叹息道:“我长久呆在西陵,终日遭人追杀,又无侍女小厮,实在对照顾人无从去学,是我的错…” 谢令仪瞪圆了眼睛,他这是尽使阴招啊,偏生谢令珠是个心慈的,闻言又就着那碗糖水喝了几口:“阿满,你我至交好友,不值当为这些事伤神的,我喝了便是。” 公孙毓一边应酬席间劝酒,一边留神这边动静,趁人不察在桌下攥住谢令仪的手,附耳道:“收手吧,你斗不过这个狐狸精的!” 酒过三巡,两人好容易脱了席,公孙毓翻身坐在假山石上劝道:“你也莫要心急,那姓宋的既打着珠姐姐闺中密友的旗号,便不涉男女之情,你莫要太过草木皆兵!” “当真?” 谢令仪喝得面色薄红,实在担心谢令珠被骗,她家大姐姐擅长钻营商道,可一涉情字难免犯糊涂,金算盘也算她的客卿,她真怕到时谢令珠为了她又委屈自己。 “真,真的不能再真!”公孙毓言之凿凿,又说起自己在风月上哪有失过手的,她犯不着为个没影儿的事前来忧心。 “走吧,别愁眉苦脸了!”她从假山上跳下来,勾住谢令仪的脖子就往外院走:“咱们去灵秀楼寻个乐子,今日我做东!” 转过垂花门时,一道墨影立在月洞门下,怀中抱着厚厚一摞图籍,怔怔望着她们,那声“灵秀楼”更是一字不落全落来人耳中,清梧声音很轻,出声时似破碎的蝶翅:“家主,你们去灵秀楼做什么…” 公孙毓瞧瞧清梧骤然失色的脸,又瞧瞧谢令仪缩头缩脑的模样,顿时了悟,松开她,松开手掩面往外走:“啊,眼睛怎么看不到了,喝酒多了就是会瞎哈哈哈哈…” 夜风生凉,拂散鬓边酒气,谢令仪后退半步,不敢直视清梧目光,只觉心间微有愧意。他在灵秀楼也好,慈幼司也罢,总归有个安身之所,若当日自己未鬼迷心窍涉足灵秀楼,何至于教清梧眼底凝着这般秋水般的哀怨?偏生他半句怨言也无,只以一双波光粼粼的眸子脉脉相望,不催不迫,直叫人心头化尽春雪。 清梧抱着纸卷在两步外驻足,白净面皮涨得通红:“给你。” 谢令仪生怕是什么酸诗情书,捻起放在手边细看,是一叠叠律法精要,越往下看,她神色越是郑重,指尖抓住那叠纸,兴奋道:“这是萧氏律法精要,你从何处习得?” 抬头时少年清瘦的面容立于眼前,长睫濡湿,轻声问道:“四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声 "四姐姐" 叫得她心头微颤,清梧带着薄茧的手覆在她耳边,携着十六岁少年特有的灼热:“我本姓萧,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谢令仪心神一恍,倒想起她当年与萧云寄决裂的因由。 世家大族素有轨范,族学之外常有游学之例,为的是互通有无。五年前,她负笈至兰陵萧氏,入读族学。那时谢氏四姑娘已崭露才名,与兰陵萧六姑娘并称为 "绮罗双姝"。 然天才向来孤标绝世,何况是两位未及笄的少女。 学堂之上,唯有萧云寄与谢令仪争论最烈。萧六姑娘恰似春日骄阳,举手投足尽是洒脱不羁,银铃般的笑声能吹散漫天云翳;谢四姑娘却如深谷苍松,任他风急雨骤,自岿然不动。 萧云寄最喜捉弄谢令仪这般只知埋首书卷的 "呆子",其他人会急得跳脚,只有谢四淡漠看她们一眼,转头又回书房去了。 “无趣,谢四日后纵是出阁,这般刻板性子,定难博夫君欢心。” 谢令仪嘴角牵起丝笑,想起萧云寄的戏言,没想到一语成谶,她果真没什么夫妻缘分。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那日谢四卧于海棠丛中看书,看到萧六带着一群世家子弟在花园射箭,靶心处立着个漂亮的小女奴,萧六的奶娘以绳索套住其颈,命她头顶苹果站在中央。 萧云寄舞着长弓笑言,射中靶心者可得祖父的 "长月弓",惹得众少年少女齐声喝彩。 喧嚣声烦扰清梦,谢四将书盖在脸上假寐,那小女奴的哭声狸鬼儿似得,细碎间断,听得人心绪不宁。 第72章 她陡然从花丛中起身,惊得众人瞠目结舌。萧云寄亦吓得手颤,箭矢射出,正中女奴肩头,引来一阵哄笑。 到底是少年心性,谁曾在深宅见过鲜血?萧云寄被激得兴起,嚷着要谢令仪一试身手。她那纤弱身形,怎敌得过每日晨练的萧六姑娘?谢令仪却冷眼睨着对方趾高气扬的模样,声如薄冰:“哗众取宠,欺凌弱小,非君子所为。”一句话成功气哭了萧六姑娘。 接着,那柄长弓被掷在她脚边,总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叫她也上手试试,看看能不能比得过萧六。 谢令仪抬眼望去,百步外的女奴捂着肩膀抽噎,萧家乳娘如牵牲畜般扯着绳索不许她蹲下。鬼使神差间,她接过长弓,搭箭、拉弦,在箭矢离弦之际偏转向旁 —— 一道银光破空而出,射穿乳娘喉咙。血花迸溅之时,花园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第70章 清悟扯开领口, 右侧锁骨下面,纹了朵缠丝莲,花蕊鹅黄, 指腹抚过时,凹凸肌理间藏着旧年霜雪。 “那老妇是为了给她主子出气, 我阿娘是萧家主养的外室, 有了我后, 被主母找上门, 他们说,养着我, 全当给萧六姑娘当个玩意儿。” 少年的声音碎在黑暗中, 萧氏主母生不出儿子, 六姑娘前面全都是些个庶子, 生了萧六时, 听闻养在外面的也生了个儿子, 还起了个乳名——耀宗。 萧氏主母因此郁郁而终, 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萧云寄自小被奶娘养着,同府上的人一样, 将萧耀宗视作不祥, 甚至,他们这对姐弟, 还隔着杀母之仇。 入了萧府, 他连仅有的姓名都被抹去,日夜被萧氏主母的心腹们折磨,他们给他起了新的名字,叫他轻奴——连奴仆都可以肆意轻贱的人。 而萧云寄, 则恨他,为什么是个男子。 若同样是个女儿,她的母亲或许也不会急火攻心去世,主子的仇恨就是奴才的仇恨,萧云寄能想到的,就是将轻奴打扮成女奴的模样任人欺凌,而那府中下人的手段却比做主子的更狠辣三分。 清梧的哭声又似那日海棠花下的狸鬼儿,痛苦中夹杂着绝望,被谢令仪一箭射穿喉咙的奶娘,曾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将他绑在床上,反反复复用小刀切割他身为男子象征的地方。 两人坐在屋顶上,黑暗里,清梧用袖子遮住脸,声音平直,像是诉说不相干的事:“四姐姐,那日我其实想去死的。” “我想先捅死那个妇人,再杀了我自己。” “我藏了颗石子,磨得尖锐,也摸清了那妇人的作息。” 他将手伸到谢令仪面前,眼神亮晶晶的,似是邀功一般道:“她每次划我,我都记得,哪个地方最痛,哪个地方流血最多。” 手腕内侧,是一道道凸起疤痕,谢令仪伸手将他手腕扯下来,广袖之下,少年的指尖如同蛇一般蜿蜒盘上,他声音有些抖:“四姐姐,我很乖的…能自己换药,能照顾好自己,不难养的…我能…我能…” 他说不下去了,那些不堪、耻辱被他从记忆里扯出来,像是狸奴试探地伸出尾尖儿绕着腿打转,露出伤痕累累的柔软肚皮,用最温顺的姿态,等待可能降临的怜惜。 梆子声在四更准时响起,东方泛起一线蟹壳青,清梧倚着朱漆亭柱,目送白鸽掠过黛瓦飞檐,朝着陇西方向振翅远去。 正如李若澜所料,谢氏家主看似冷面如霜,实则外冷内热。他编织了个虚实交织的故事,借由往昔的残章断句,终是叩开了她心门,得以常伴身侧。 秋意渐浓,寒气如蛛丝般缠绕全身。清梧轻轻抖落肩头白霜,像只偷溜的猫儿般,蹑手蹑脚爬上绣榻。隔着柔软锦被,他将冻得发颤的身子挪近,声音如游丝般在耳畔轻绕:“四姐姐,寒气透骨,我只靠着你取取暖,好不好?” 秋雨初霁,广平北三百里栈道破土之际,陇西以南、陈郡以北诸地,忽遭数股悍匪袭扰,一时狼烟蔽日。段怀临自顾不暇,恐谢令仪乘乱袭京,乃下旨征召,言及望其镇抚陈郡匪患,字里行间颇有共掌山河之意。 这些信函被她掷于案头作演算废纸,眼下唯有加紧整训甲兵,严守郡界,免教匪寇踏入广平半步。 其间广平新晋一员小将,乃陈家二丫陈风。 夏末之变未折其翼,反令其锋芒愈锐,遂弃笔从戎,随照夜昼夜操演,不过两三月,已擢升营中伍长。 再说这批悍匪,数路齐发,从陈郡一路往东北,极快攻下青州、冀州两地,自称——襄王。 “嗬,好大的口气——”以当今国号为自封,来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谢令仪展阅北襄舆图,细审匪势,从陈郡山林出来的匪徒,是如何越过陈郡、西平、博陵关口,抵达青州,并极快占领冀州的呢? 陈郡多山,然其东北关口至西平、博陵皆为通衢官道,若有大军过境,必有斥候预警。今无声息,必是沿途郡县有人暗通匪首。 谢令仪的目光在西平郡流转片刻,看向坐在圈椅上饮茶的梁清吟,问道:“梁姐姐,我有个猜测,不知可不可说。” 梁清吟看她一眼,抢在她前面说了出来:“我那不成器的阿弟,怕是又生事端了。” 梁煜自上回协助白家老头窃逃后再未归来,派去捉拿他们的暗卫也是铩羽而归,说是陈郡当时闹了匪,挂着谢府的马车被洗劫一空,发现了几具被砍成稀巴烂的尸体,疑似白家人,但尚未发现梁煜踪迹。 因修栈道,北伐暂缓,梁清吟心里不痛快,入了秋后,终日抱个暖炉子晒太阳,同方旬那只鹦鹉说话逗趣儿。 谢令仪坐在首位,心思郁结,若这所谓的襄王真是梁煜,恐怕将会是个极难缠的存在。 纵是千般烦忧堆心,终需抽丝剥茧逐件理来。倏忽已是重阳佳节,谢府张灯设席大宴宾朋,除了例行节礼送往各府,此番送往广平的礼匣中,更有来自上京的一份仪程。 庆阳亲手做的玲珑香囊暗嵌在段怀临所赐的礼品之间,囊内盛着她惯用的桔梗香粉,更附上一折近日所作策论,但见字迹娟秀清丽,笔力较前更见精进 谢令仪心下欢喜,却不敢形于颜色,只恐被段怀临拿住话柄加害于庆阳,是以回礼皆循常例,与他郡藩府别无二致。 青雀一件件往箱子里拿出原准备给庆阳的零嘴儿,劝慰道:“如今家主与君上破冰,公主是君上的亲生女儿,这些吃食,不打紧吧?” “段怀临薄情寡义,元后那样的心头挚爱都肯送出交换,更遑论庆阳这个公主。” 谢令仪看她一眼,低叹道:“万事谨慎总不会错。” 青雀点头,知道这话不假,也只能跟着应道:“公主怕是要伤心了。” 眼下北襄虽战鼓擂动,皇城脚下却依旧歌舞升平。段怀临痛失两州,也不过愤懑了几日,转眼又将朝政抛给宋太师,由几位摄政大臣监国,他却躺到温柔乡里躲懒。 朝中无能臣可用,梁煜受降,李若光于陈郡山洪中失踪,武将一脉深受打击,倒开始传些流言,说当时的兰陵萧氏若在,萧汝成这个兵部尚书定能调兵遣将,平定匪患。 这话说得人多了,倒真像皇帝当初的决策是错误的,段怀临越发不愿意上朝,回宫后政务通通扔给太师代为审议。 紫金宽口兽香炉中吐出袅袅青烟,珠帘碰撞,王祈宁捧着一盘水晶琉璃瓶款步而来,帝王眼皮未睁开,闻着脚步,鼻尖微动,慢慢道:“今日用个桂花枇杷香吧,日日燃这龙涎香,孤身上都带着那群老东西的棺材味儿。” 王祈宁搓热掌心,依言往手中倒入香油,在段怀临鬓角轻抚打转。一炉暖香燃至尽头,炉灰簌簌落了半寸,并无近侍进来续香。殿门紧闭,仿佛与外世隔绝,西墙日影已爬到窗尾,犹带余温的日光透进来,才知晓今夕何年。 今年的重阳宴并未大办,只各宫有孕的嫔妃赏了几桌宴席,皇帝心里不痛快,宫里也无人敢在此时触他的霉头。 王祈宁一边服侍他,一边捡好听的话来哄:“君上洪福齐天,是惊天地第一伟人,哪里能是旁人能比的。” “如今宫里几位嫔妃濒临生产,这满宫嫔妃,包括臣妾,来日都指望君上,这儿孙满堂,千秋万代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嗬、”段怀临闭着眼睛,发出一声短促冷笑:“阿宁,你从前不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身后,王祈宁神色一顿,指尖下意识扣紧,被男人握住掌心:“怎么这般心神不宁?” “君上,庆阳过了腊月就满十二了,按照我朝春恩令,必得相看门亲事……” “哈,这有什么,孤早就想好了。” 他握着王祈宁的手放在脸颊摩挲,声音低沉:“夏末时,戎狄汗王达山图乐写信求娶我朝嫡公主,孤压着消息,就等庆阳到了年纪将此事宣布,咱们真真儿想到一块去了。” “戎狄汗王?” 王祈宁惊叫出声:“达山图乐已年逾花甲,都能做庆阳的祖父了!他想替谁求娶?!他掌下的儿子?不对,定是孙子?!怕也比庆阳年纪大……” 第73章 段怀临目微阖,清晰感知着元后急促的鼻息。他存心缄默不语,贪享着女子心间翻涌的揣测与不安,待掌心柔荑浸得湿润滑腻、抖似筛糠时,方似猫儿戏鼠般轻启薄唇:“当然是为自己求娶,咱们的嫡公主,才配得上戎狄三十六部的王后之位!” 男子忽而睁眼,眸中尽是玩味地睇着她惊惶神色:“阿宁,等庆阳嫁过去,戎狄答应借兵十万,只要我将青州、冀州割给他们……” 段怀临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带着癫狂,他早已与戎狄暗中签下盟约,这才不将被匪徒占领的两州放在心上,他早就打算拿庆阳去献祭他的王朝! “阿宁,噤声。” 男人眸色中带着点儿异常的赤红,重新坐起来捧住王祈宁的脸颊,含情脉脉,温声细语:“你说的不错,等孤借兵之后,就能瞧出谁是乱臣贼子,谁是忠心耿耿。” “陪着孤,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孩子,你与孤一起,享这千秋万代的福气。” 第71章 “嫁给达山图乐?!!” 谢令仪倏然站起, 手中茶盏 "当啷" 坠地,“段怀临这王八蛋疯了不成!达山图乐都能当他爹了!” 红绡在一旁急得跺脚,听罢就要冲出去, 恨不得当场将庆阳抢回广平郡。 “回来!” 谢令仪厉声呵斥,指头戳着她额头:“如今外面到处动乱, 你入上京简单, 带个孩子杀出重围谈何容易!” 红绡不服气撇嘴, 被青雀扯住袖子拉到身后挡着, 不许她去顶撞主子。 圣旨已下,若抗旨不遵, 又是项顶大的罪名, 前后无路, 若求去处, 但问鬼神。 谢令仪站在舆图前沉默良久, 方徐徐开口:“咱们怕是还要登门陈郡, 找袁无咎求一则良方。” 青雀点头称是, 只是这次陪着主子去陈郡的却是红绡,青雀留守郡内,照夜养好伤, 潜入上京先暂时观望, 若真无退路,就易容将庆阳带出宫。 人马兵分两路, 待她们走后, 梁清吟带上帷帽,亦是一副出门扮相。方旬肩膀上顶着琅玡,满脸不情愿跟在她身后。 青雀哑然,别看梁清吟是个清瘦的病美人, 发起疯来都是走得同归于尽的路数。她实在忘不了那唱遍北襄的梁氏秘闻,听闻那首歌叫武陵公当场吐血,至今仍病恹恹躺在家中不能人事。 “梁大姑娘,您要出门?” 她瞥了眼梁清吟身后负责背行李的男人,不自觉又替梁清吟捏了把汗,凑近道:“方旬此人野性难驯,姑娘只带他一个人,恐怕难以驯服,不如奴再多给姑娘配些人手?” “不必了。”梁清吟抬起广袖遮住唇,笑得开怀:“多谢雀姑娘好意,我偏爱烈酒烹茶,越是桀骜的烈马,越要踩在脚下才有趣。” 方旬站在身后听得面红耳赤,肩膀上的琅玡歪着头,瞪着双圆滚滚的眼睛,嫩黄的喙一张一合:“害羞了?” “嘎?” 鹦鹉被人攥住喙塞入怀中,前面的姑娘骤然停住脚步,笑吟吟仰头:“我要上马车。” “……” 方旬沉默从车内搬出马凳,梁清吟身形未动,笑容越发灿烂,扫了眼凳子:“太硬了,硌脚。” “……” 一旁的青雀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就见方旬的脸更红了,连带着耳朵、脖颈都涨红一片,像是中了剧毒,顺着梁清吟的话瞟了眼她的脚,像被烫着般快速收回视线,扶着马凳垂头跪在一旁。 梁清吟这才满意笑出声,轻移莲步,一只绣鞋踩上他的肩膀,施施然进了马车。 青雀游魂儿似的往回走,没想到梁大姑娘的毒药恐怖如斯,能叫方旬这般冷傲的人斩于裙下,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向她讨教这用毒之道。 不过旬月,北风忽起,有采石匠在京郊空翠山挖出块石板,顷刻间传遍市井,朝堂震荡。 石板上写着血淋淋几行大字:“赤鸦啼血,祸起萧墙。凤眸垂泪,山河震荡。命格孤煞,克亲克邦。鸾舆所至,草木皆殇。” 一时间京都上下议论纷纷,直指庆阳公主和亲戎狄一事,这空翠山又是今上特赐给公主的领地,挖出这些,可不就指她麽? 段怀临看着从石碑上拓下来的碑文,脸色阴沉如墨,可要压住这如沸流言,非得请钦天监监正袁知命出面不可。紧要关头,这袁监正骑马摔断了腿,要从陈郡再请那神子,时间上又来不及了。 帝王捏着那叠薄纸,反复读了两遍,目光从草纸转向身后侍立的王祈宁。殿内威压沉沉,落针可闻,而被审视的女子垂首捧着一盅燕窝牛乳羹,面上无喜无悲,只静静候着他润喉。 “罢了……” 段怀临长叹一声,招手唤王祈宁近前,指尖抚上她的青丝,心下稍松。不会是她 —— 这猫儿般温顺的女子,哪有能耐勾连宫外之人? 他的手如抚宠物般随意摩挲着,疑虑再次落向袁氏。世家终究与他异心,纵是修道的袁家,这些年进献的丹药亦按官阶分等。值此战乱之际,怕不是存了别样心思。 段怀临神色一冷,烦躁涌上心间,如今彻底追随他的,除了剩余两州,便是西平、陇西、博陵几地,其他郡表面臣服,实则多与广平郡一般,皆在蛰伏,怕是一寻到机会就要反扑。 他捏了捏眉心,看着王祈宁顺从脆弱的脖颈,放轻声音道:“阿宁,鬼神之说不过虚妄,我们庆阳,绝不是那起子命格孤煞之辈。” 附在腿侧的人微微抬头,眼波流转间,眉眼已带上些湿意,开口时略带感激:“君上能相信庆阳,臣妾已然感激不尽,臣妾与庆阳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常沐君恩,便知足了。” 段怀临心头微暖。二人终究有多年情分,自继后出走,王祈宁愈发温柔恭顺。她虽年近三十,容貌却未被岁月折损,更添温婉风韵。看她仰头望来的眼神,依旧如当年般盛满爱意 —— 他独爱这双干净清透的眼。 “阿宁……” 男人发出一声渭叹,轻轻吻了吻她的头顶:“等着一切都过去了,孤会再给你一个孩子,若是男孩儿,即刻封为太子,那些亏欠你的,容孤,慢慢补偿……” 他絮絮说着未来图景:相守看遍河山,相依直至白首,许诺他们的孩子继承大统。听着听着,王祈宁将头埋入他怀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 他说了千言万语,却未提一句庆阳。纵是宫外流言说这桩婚事会引动灾祸,他仍未动摇将女儿嫁与戎狄的心意。 王祈宁听得心头发寒,那不是他养得畜生宠物,是喊了他十二年的亲生女儿,他这个做父亲的,该将她推入火坑时依旧毫不手软。 随着谶言升起的希望一寸寸碾落成灰,女人的目光从失望到逐渐坚毅,做父亲的救不了女儿,她这个母亲,也该给庆阳再择一条路了。 殿内青烟袅袅,在帝王絮絮叨叨的自夸中,王祈宁起身往香炉中又撒了一把苏合香,回身告退。 侍奉完帝王,还有慈宁宫那位,她虽不再是皇后,却仍要替夫君尽孝。 段怀临极满意她这般柔顺,挥挥手容她退下。 方出殿门,王祈宁步伐越走越快,手里端着的食盒托盘却是纹丝不动,拐过长街,再过两个宫门便是慈宁宫,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极速从她身后掠过,抓住她的后领拐入僻静处。 来人一身宫女服饰,细高个,黑长眉紧簇再一起,正是潜入宫中的照夜。 “是你!谢令仪身边那个!” 王祈宁见过她几回,故此一眼便认了出来,但见照夜从她手中夺过食盒,冷声道:“娘娘,这里面的东西,怕是进不得慈宁宫。” 王祈宁神色一颤,扭过头色厉内荏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恶狠狠瞪了照夜一眼,冷声道:“我劝你立刻将食盒给我,否则只要我喊一声,所有人都会知道谢令仪的人潜入皇宫,未经传召私入宫闱,什么罪名你怕是不知道吧?” “私入宫闱和毒杀太后比起来,似乎算不得什么罪名。” 照夜面对她的威胁不惧分毫,双手牢牢抓住食盒木柄。临行前谢令仪便交代过,若元后逼到绝处,必将出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叫她一入上京便紧盯着她,果然看到她再给太后的药膳中下毒。 王祈宁被捏住短处,深吸了几口气,心知以照夜的能力她抢夺不得,所有能想到的路都被堵死,她推搡着人,绝望痛哭:“毒杀太后又如何!我已经烂在泥里了,我的女儿不行!” “庆阳还是个孩子!她如何能嫁人!她才十二岁啊!!” 照夜任由她哭喊发泄,仍旧呆立在一旁,等她稍稍平静些,才又说出谢令仪要带的话:“若你毒杀太后,庆阳便要背负一世污名!” “那又如何!亲族去世,子孙当守孝三年,只要拖些时候,总会想到办法……” 她抹了把脸,重重跪在地上,言辞恳切道:“任何错事皆我一人担着,和他人无关,我求你,只要太后一死,庆阳便无碍了!” 第74章 照夜侧身躲开她的跪拜,对王祈宁说出谢令仪留的最后一句话:“段怀临刻薄寡恩,莫说死了亲娘,除非国丧,否则公主婚事,必不能改。” 王祈宁心头一凛,对谢令仪的话又信了五分,那人料到她要毒杀太后,以守丧为由拖延婚期,也料到若此事成,不说庆阳身上背负亲娘杀死祖母的污点,这等丧事依旧改变不了段怀临的心意。 她算到了一切,唯独救不了庆阳。 照夜要带的话皆已说出,又恢复了少言寡语的模样,等她彻底不再哭后,才开口道:“主子有命,我会一直盯着你!” “……” 身形高挑的暗卫说完这句话便消失于黑暗,独留她一个人呆坐良久,才揉着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往兆祥所去了。 方打开门,一个嬷嬷打扮的妇人扑过来,朝着她上下看了看,颤声道:“娘娘,我柜子里那盒枯藤粉……” “扔了。”王祈宁面无表情往外又看了两眼,书房未点灯,应是庆阳还未回来。 那嬷嬷不放心,又上前近了两步站在灯下,松垮的面皮覆在骨头上,满脸褐斑,正是庆阳曾被逐出宫的乳娘——李嬷嬷。 “御前的人说您这些时日常去慈宁宫,您……” 王祈宁坐在桌前,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李嬷嬷望着王祈宁敛眉而坐的模样,惊出一身冷汗,嘴唇颤抖着:“您不能动太后娘娘,她是……您的……” 第72章 王祈宁心中骤起疑云, 猛然起身逼近李氏,声线里裹挟着锐不可当的质问:“嬷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妇人如遭惊雷劈中, 慌乱间撞翻妆奁,珠钗滚落满地。她踉跄着往门边跌去, 却被王祈宁长臂一伸拦住去路。女子的声音陡然拔高, 恰似金簪刮过铜镜, 刺得人耳膜发疼:“太后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动她?偏生是我?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李氏连连后退, 咬着唇摇头,银炭火盆映得面上神色恍惚:“娘娘, 老奴多嘴, 娘娘责罚便是……” 刹那间, 某个猜想如流星划破夜幕。王祈宁只觉所有乱麻突然露出线头。她不愿意放开这事, 如今已经走投无路了, 若再不想办法反击, 难道真要看着庆阳嫁给个戎狄老翁吗?! 她站在门口, 不肯挪动脚步,无视那妇人请求,泪水止不住往下掉:“嬷嬷, 你是庆阳的乳娘, 你我当是一心的,我哪怕豁出命都不能叫她受苦, 她还那么小…” “刚生下来您就养着, 一口奶水慢慢养大的,难道你真想叫这孩子嫁去戎狄吗?!” 李氏僵在原地,呆看着她:“自古以来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娘娘未免太过娇惯公主,说不定年纪大些,也格外会疼惜人,君上叫公主北上,是去享福呢…” 妇人引出女戒之言堵得王祈宁脸色涨红,她张着嘴,所有的愤怒卡在喉间,仿佛不可置信。 原来这就是她的想法,女儿、夫人、母亲,这些角色都要完全服务于男人,在成千上万个李氏眼里,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王祈宁说不出话,心中密密麻麻涌现的,都是谢令仪那句:“许他三宫六院,我就不能琵琶别抱?!” 她早就明白,所以即刻抽离,甚至离开之初,还将帝王的脸面狠踩在脚下。 谢氏四女,果然惊才绝艳。 李氏趁着她思绪涣散,慌忙推门逃匿,木门“吱吖”一声开启,已长高不少的姑娘睁大眼睛,怯怯看着房内,低唤道:“阿娘,不哭。” 王祈宁浑身一震,像被针刺一般,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半年前,谢令仪还在的时候,庆阳也曾自在过一阵子,不信天命,参行政事,什么时候变得呢,似乎那个女人叛逃出宫后,一切都变了。 又变成了梁清婉执掌内务,宫女、嫔妃人手一本《女戒》,非得日日背诵细文才好,那些时日,庆阳身上、手背皆有不断的红肿擦伤,她看在眼里,有那么一瞬间怨恨过谢令仪,她倒是走了,将窥过一丝光亮的人留在黑暗。可细想下去,她们又能去哪里呢,留在上京,还有帝王宠爱,庆阳依旧是公主,可跟去了广平郡,身上背负的,便是“反贼”二字。 她得顾忌女儿,庆阳也要照看她这个生母,两人彼此相依,日复一日在这些《女德》、《女戒》中缴械投降,渐被同化。 可如今,再装聋作哑也不能够了,她得庇护住她的女儿。 照夜最后一句话响在耳边:“除非国丧……” 她痛苦地揪着腰间香囊,是广平郡重阳进贡的嘉礼,香囊夹层藏了张纸条,写着一句"愿逐月华流照君" 的簪花小楷。她已经不配有什么月华落在身间了,可她的庆阳,决不能零落泥中,哪怕身死,也要为她托举出一条路来。 …… 朔风卷着碎雪扑在雕花窗棂上,发出簌簌声响,青雀团坐在谢令仪下首,一边往炭盆里煨芋头,一边说他们前些日子去陈郡之后的事。 “梁大姑娘带着方旬先生已出游月余,至今未归,当时奴便着人远远跟在后面,只是出了陈郡东侧山,琅玡引来一堆乌鸦挡着我们的人,等脱身后,便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谢令仪看着舆图,心里盘算片刻,大致对梁清吟的去处有了猜测。当初她虽留在广平,却是指望谢令仪即刻挥兵北上解救梁氏家庙的那群女子,如今经过九月洪涝,四处百废待兴,广平后继无力,她定会另谋出路。 她心里对捣毁家庙有着心病,所有事都必须排在其捣毁家庙其后,却不知与几方势力过招,稍有不慎便会满盘全输。 红绡看出谢令仪心思郁结,有心引她多说两句,在她腿边撒娇闹着:“此去陈郡,那所谓的神子,只是见了家主一面便应了要求,奴猜,他一定拜倒在家主裙下,对家主言听计从。” 谢令仪将手里的栗壳甩到红绡裙上,气得笑出声:“看来你又闲来嚼舌根,且去南风馆找一找公孙毓,便知晓缘由了。” 青雀原还安静听着,闻言噗嗤一笑:“家主料事如神,如今谁不知公孙先生改了口味,不爱翩翩少年,只喜欢劳什子高岭之花,非要叫那起子锦衣少年披麻戴孝,穿什么素雪白,带赤金冠。” “……” 谢令仪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幽幽道:“怕是我们才入陈郡,后面就跟了条尾巴。” 青雀脆生生应着:“是公孙先生无疑!” 转眼便临近年关,如今郡中粮草丰足,又是谢令仪当守的头一个春节,上下都想好好庆祝一下,除却各郡往来,广平郡又向陇西郡、陈郡、博陵郡发出召约,共赏广平以北栈道。 而这热闹当口,一辆马车悄无声息驶入广平境内。 “段怀临要借粮?” 谢令仪满脸狐疑听着斥候回禀,在圣旨写得随行官员名单中,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此次来借粮的,是已经官至二品的刑部尚书易知秋。 “竟然是尚书了。” 谢令仪目光顿住,轻声呢喃,不仅她猛一听觉出惊讶,一年多时间,寒门学子晋升为朝中二品大员,实在是北襄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盛况,这位易大人当真是深得圣恩。 清梧陪在谢令仪身侧,察觉出她情绪波动,就听青雀道:“易大人得沐圣恩,原本此次借粮归户部管,可易大人说陆大人年岁渐高,当爱惜羽毛,他这个市井浑货可不在意脸面,这便玩笑中定下了钦差人选。” “陆琰这么多年执掌财库,恐怕也贪了不少,莫说咱们走时还坑了他一笔,若再叫他身居要位,国库就要被他搬空喽。” 众人失笑,也皆明白谢令仪的意思,如今四处动乱,钱财取用良多,陆琰作为最初被扶植的寒门,也逐渐成为新的世家,与皇权对立,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被新一批寒门所取代。 身后,清梧眉心微敛,不动声色挪近谢令仪,听她们的话音,似乎这位易大人丰神俊朗,还与谢令仪交情颇深。 因临近年节,郡内各处都有载歌载舞杀猪宰羊的盛况,借粮钦差入城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忙乱的场景。正值凛冬,街道中央清扫出的积雪堆在两旁,几个幼童裹着厚重的棉袄在雪地里追赶着打雪仗,街口首尾皆修有临坐小亭,有那白发老翁们围坐在八仙桌旁,就着刚出锅的糖油糕啜饮雨前茶。 行至城内,东西两市的喧嚣直透云霄,米行前堆着小山般的新麦,掌柜用戥子称着碎银,身后账房先生拨算盘的声混着粮袋摩擦簌簌作响。还有那波斯商人展开倭缎说着古怪的中原话,隔壁食肆的蒸笼彼时喷出雪白雾气,肉糜的鲜香顺着寒风扑面而来,是祥和安定的滋味。 跟在身后的户部侍郎一路上咂舌不已,这般盛况,竟与上京相比也毫不逊色,过了九月洪涝,广平郡依旧能过个丰年,不愧是粮产大郡,看来此番借粮有望了。 最前面带队的易知秋脸色阴沉,直到见到从慈幼司鱼贯而出的学子们时猛然顿足,清一水儿的月白棉服,每个少年男女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不少人手里拿着红纸,身旁的人嚷嚷着叫那些拿红纸的人速速请客。 第75章 他们一行官差停在路口,从这群学子口中断断续续听出今日是学堂年前最后一次授课,由谢家主亲自考较,那些拿红纸的正是此次年考的个中魁首。 身后的户部侍郎齐砚池讪笑:“这广平农夫当真无知,何为魁首,非得独一无二,这么多魁首,怕是废后哄她们玩罢……” “你懂什么!”一位少女在人群中搭话,“谢家主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这男子才叫见识浅陋,难道就只有书本里这一条路吗?” 一席话说得齐侍郎哑然,跟着的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寸不相让,易知秋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并不出口阻止,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们,这群女子腰间挂着“辩”字木牌,正是“辩学”班的学子们。 齐侍郎被左右夹击,羞得满脸通红,不由粗声恐吓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几个小女子,简直放肆!” “齐大人好大的官威——”人群中传来一声嘲弄,接着自发分开,谢令仪裹着乌云雀翎披风,似一只墨鹤,笑意盈盈望着他们:“在广平地界,可以民告官而不受钉刑,百姓畅所欲言,有何不可?” 齐砚池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敢回话,但见谢令仪轻移莲步缓慢走来,易知秋盯着她,眼神不闪不避:“谢家主经年未见,芳容依旧。” “想来权势养人,易大人入城步履生风,风华更盛。” “啪嗒——” 茶楼上窗棂猛被合拢搁置,少年下颌紧绷,盯着窗下两人,手指藏在袖中微握成拳,低语道:“又来一个与我抢姐姐嚒……” 第73章 此次宴请与寻常不同, 借粮钦差的宴席设于松鹤楼,恰与慈幼司的年前聚宴同开一处。学堂中宾客济济,上至八十岁鬓染霜雪的老妪, 下至三四岁蹒跚学步的幼童,皆笑意晏晏围坐其间。“脍食” 班的厨娘们挽着青丝, 在廊下案几前刀光翻飞, 不多时便捧出玉盘珍馐。待酒过三巡, “司乐” 班与 “司武” 班次第登场, 刀剑划破虚空的清啸竟与丝竹之音浑然天成,裙裾旋起时金铃脆响, 端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气韵。 齐砚池初入宴厅时, 见满座皆为女子, 眉心紧蹙如鼓胀的河豚, 低嚷着广平郡 “以美色惑人, 有辱斯文”。然待司乐班琴弦轻拨, 司武班剑影翩跹, 他眼底的轻视渐成震愕,捻着胡须的手指凝滞在半空,再难发出一言 反观易知秋, 自与谢令仪街头寒暄后便如被掐了线头的傀儡, 往日朝堂上舌战群儒的锋芒尽敛,只静坐席间凝视杯中沉浮的月影。齐砚池同为寒门出身, 见此情景难免触景生情, 拍着老友肩膀叹道:“我等早受君上提携,如今位列朝堂,何必羡煞这乡野之地……” 他也不管易知秋有没有听进去,抚须安慰道:“广平郡虽好, 扶植的却多为女子,你我七尺男儿,岂能屈居女子之下?” 这话他用来安慰易知秋,也是在劝慰自己,虽说此处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但到底是一帮女子的小打小闹,成不得大事,但说司武班这群花架子,难不成真能挡得住上京的御林军吗? 虽说上京如今被反贼流寇包围,他们上朝被宋太师责骂不求上进,但总归是京官,比这些乡野农夫要好太多了。 他越说越畅怀,将寒门男子的 “鸿鹄之志” 与慈幼司的 “女子功业” 相较,只觉杯中酒比往日甘醇三分。却未察觉身旁的易知秋指节攥得泛白,眼底翻涌的暗色如暴雨前的深潭。 谢令仪坐在主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借粮钦差不过十余人,她本未放在心上,恰逢慈幼司年末团聚,便索性合办宴席,连贵宾席都未另设。 开席前,易知秋这一年的宦海浮沉已陈于她案头,他确实做好了段怀临手中的刀,斗乡绅,清酷吏,不畏强权,甚至做主除去了几个世家纨绔,正气凛然,对得起百姓给他唤做“易青天”的名字。 也正是这一年多的忙碌,先后有数十个大小世家买凶对他进行暗杀,谢令仪一页页往后翻去,如今易大人的项上人头已被悬赏到三百两白银,当真是个行走的银元宝了。 翻到春末旬考案那页,谢令仪指尖微顿 —— 那时段怀临欲借翰林院张正源之死构陷她,易知秋竟不顾嫌隙,私入张府验尸,被皇帝以 “以下犯上” 之由笞三十大板。卷宗末尾,他蘸血写下的供状仍透着刚直:“证据未全,不可妄定罪。” “冀州小赤麻,坚韧无双,不负此名。” 谢令仪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唤起青雀亲去私库取那件赤麻衣。易知秋虽迂腐却不愚忠,这等不畏皇权、敢逆龙鳞的骨血,正是广平郡司法署需要的柱石。 彼时,一名脸生的婢女罗裙轻扫,上手为易知秋奉酒,宴场人来人往极是热闹,身旁的沈砚池偶一瞥见惊讶出声:“唉,易上峰青年才俊,才叫这广平郡的娘子们主动奉酒,不似我……” 说着,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随侍的彪形大汉,不甘地将酒水送入口中,小声问道:“为何某的随侍却是个粗汉?莫不是广平郡也瞧人下菜碟?” “奴不清楚!郎君请喝!”那大汉蒲扇般的手掌又端起碗酒送到他手边,“家主交代了,您是上京贵客,当痛饮三杯!” 楼中喧闹不停,楼后,夜风裹着江南特有的湿冷漫过廊庑,易知秋指尖微蜷,将襕衫领口又紧了紧,随着提灯婢女往厢房行去。他生得中等个儿,许是经年为生计奔波,身形玲珑,夜色中迈着四方步走得悄无声息。那婢子着一身茜色襦裙,裙摆掠过游廊雕花栏杆,转过九曲桥时忽的驻足推门 —— 暖黄烛影瞬间漫出,混合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易知秋胸腔一热,惊觉喉间残留的酒气竟顺着经脉蒸腾起来,化作细密汗珠沁在额角。 青雀抱着朱漆托盘跟在身后,觑着谢令仪凝视盘中赤麻衣的神色,轻声问道:“家主以为这件赤麻衣能留住易大人嚒?” “我也没把握。” 谢令仪难得迟疑不定,目光掠过托盘上的小赤麻衣,倒想起初见易知秋时的场景了,那时他方从冀州来到上京,逢上秋猎,一身麻衣神态倨傲,惹来许多笑话,偏生这人抬眼望向上座时,眸中未有半分怯色。她原以为那是寒门士子对华服美器的歆羡,却见他这一年铁面无私办差,任谁捧来金山银山都能冷面推拒,此刻重逢,那身青衫洗得泛白,倒比记忆中更显孤峭。 “啊——” 蓦地,一声锐叫刺破夜雾。松鹤楼后园方向腾起骚乱,几个持棍郡役边跑边喊 “有贼寇劫了玄字班小娘子!” 谢令仪与青雀对视一眼,也匆忙跟着赶去,玄字班的学子大多十之二三,还都是未及笄的小丫头,哪里能经得住此等祸事。 等她赶到时,厢房外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满了人,房门紧闭,烛光映射下,一个玲珑身影抵在门口,门上糊的雪光纸印着斑驳血迹,外面的人推搡房门,不断呼喊威胁。 “呀,怎么不见易大人…” 人群中,清梧声音极小,却被众人清晰捕捉到,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轻松点燃人群:“咱们郡派兵日夜留守,怎会有贼寇,一定是这群京官生性□□!” “白日里还盯着司武班姑娘瞧呢!” 七嘴八舌的猜测声越演越烈,后面更是群起激昂恨不得破门而入,青雀艰难分开人群,谢令仪慢吞吞跟在后面,经过清梧时,眸色顿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清梧垂眸不肯看她,只一眼,谢令仪便清楚其中的关窍。 “都散了。” 谢令仪扬声喝止推搡的众人,命青雀带郡役清点各班组人数,待人群渐散,才抬手叩门:“是我。” “开门。” 听出了来人声音,木门被隔开一个裂缝,谢令仪当先进入,清梧即要跟进,被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只好被青雀等人拉走了。 “易……” 后面的话被卡在喉咙,谢令仪身形僵住,不可置信看着房内,没有什么“玄”字班幼女,烛火映出易知秋半张脸 —— 发簪已松,乌发垂落肩头,平日里紧抿的唇瓣此刻泛着异常的嫣红,眼尾飞霞般的红晕直漫入鬓角。 酒中的媚药还在渐次起效,易知秋的手腕抵在桌角,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叫她清醒不陷入欲潮,她咬着牙,玲珑清瘦的身姿迸发出猛兽般的毅力:“谢令仪!谢家主!这般羞辱我,你可还满意!” 沉香炉中轻烟袅袅,谢令仪嗅到那缕若有似无的甜腻气息,忽而伸手拔下墙上挂着的剑,反手破开窗棂 —— 夜风卷着寒气扑入,将桌上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叫易知秋打了个寒颤,眸中情欲退了几分。 “青雀,取我的披风来。”谢令仪解下身上大氅,却未递给易知秋,而是转身甩在屏风上,声音冷厉:“即刻封锁松鹤楼,拘住清梧,他身边往来侍从,全都关进郡衙。” 易知秋立在原地冷冷看她动作,直到看到她手中攥着的小赤麻衣,瞳孔骤一紧缩,冷笑道:“原来!你打的这般盘算。” 第76章 “下□□折辱我,再以过往怀柔,一手巴掌一手甜枣,你和那些世家有什么区别!” 谢令仪双眉紧蹙,迟迟未出声反驳,易知秋的话说对了一半,她是想拿着赤麻衣对他怀柔劝降,可不是这样的下作手段。归根到底人是在广平郡出的事,清梧此举多半也是因为她,没什么好辩解的。 易知秋见她不语心中更恨,快速抢过小赤麻衣掷在脚下,恨道:“谢家主,有件事你想错了,臣从始至终,最恨的,就是这小赤麻!” 她拽着领口,声音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切都完了,她今日暴露女身,便再不能回朝,这一年多的隐忍,高位,权势,转眼间化作烟云,如何不叫人感到绝望。 “原来平民百姓,再努力,也比不过世家高族的两下玩笑。”易知秋捂着脸,咬出了满嘴血腥:“谢家主,你真叫人妒忌,生在世家,出嫁便是高位,怀有雄心,叛离夫家竟也能叫你成为一方枭雄,你救了那么多流民,为什么不早来几年!为什么不能救救我!” 她坐在地上,恨得眼眶通红,在上京被公主当街辱骂时他没有落泪,被同僚嘲讽山窝里出个金蛋时也没有反驳,唯独再看到慈幼司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时,她妒忌的几乎喘不上气。 同样低贱的出身,她们可以坐在明亮的学堂读书,可以选自己喜欢的手艺学习,她们没有爹娘,贫穷,流离失所,可会有个人逃窜也不忘带着他们,嫉妒啊,怎么会不嫉妒。 易知秋看着谢令仪,神色复杂,她想恨这个人,毁了她的官途,可也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期望,若是当初有这么个人护佑她,或许她也不会如现在一样,不男不女的活着。 她看了谢令仪半晌,绝望层层漫过将她包围,倏尔抢过桌上的剑横在脖颈,对谢令仪道:“你杀了我吧。” 第74章 易知秋原不叫这个名字, 她叫刘贱女,家中最小,冀州梅阳县人。刘家原生了五个女儿, 全家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大的带着小的, 举家就等着生个带把儿的在刘家村直起腰杆。 和其他姐姐们不同, 刘贱女打小就能偷奸耍滑, 吃独食藏小钱更是常有的事,她生得矮小, 机敏灵巧, 像条滑不丢手的泥鳅, 叫人满村撵不上。 山村里的女儿家, 命比柳絮还轻。几个妹妹还未褪去稚气, 就被红绳系着许了人家。而刘大姑娘, 则展现出来不该出现在一个村姑身上的惊人美貌。 刘家父母隐约觉得, 他们这山坳要出个金凤凰,于是任凭再多媒人聘礼,依旧不动如山, 等着大女儿长成后再待价而沽。 他们的预料没有错, 刘大姑娘的秋水眼,春山眉, 似一道夺目的光华, 晃花了村里男丁、媒婆的眼,更惊动到了县里。 于是,在今上选秀之际,刘家大女儿得里正推荐, 跟其他姑娘一同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 这一行人中,除却选秀女子,还有个落魄的临乡童生——易知秋。 为了能继续科考,这个童生辗转各乡,靠着流动教书,得几个铜板维持生计,可他太过于平庸,读不懂圣贤书,字迹又差,读书多年迟迟落榜,连个秀才都没捞着。 在各村做个代笔先生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儿围在他身边习字,这里面最有耐心的,便是刘家小五,刘贱女。 当其他小童还拖着鼻涕读着“人之初”时,这个满头草屑蓬头垢面的女娃,已经能躲在土墙外,说着堵不如疏,以小博大,开闸放水方得长久之语。 这些稍显稚嫩的语言隐藏着小姑娘天性中的雷霆风暴,旁人不懂,却叫这个乡塾先生妒恨,也叫他惶恐。 幸而她是个女子,成不得什么气候,易知秋暗自想着,带这群孩子往山上走,作势要考教一番。 说来也巧,彼时半山腰有五尺长蛇蜿蜒而下,与一头受伤的家猪搏斗,其他孩子慌不择路往回跑时,刘贱女蹭蹭几步爬到树上,举着石头猛地往树下砸,家猪两面受攻,不消片刻轰然倒地,待长蛇上前享受战利品之际,小姑娘直打七寸,长蛇嘶吼丧命,血溅三尺。 先生返回寻她时正碰上此事,说她无德无才,虐生杀戮,却被小姑娘当场反驳,家猪受惊狂躁,有伤人之嫌,毒蛇可怖,伤猪有罪,恐二者伤她,必先下手为强。 她言语间又带着些许无赖:“先生是大人,又是得了见识的童生,为何不阻止我?护佑我?可见先生人且虚伪,待安全后以德挟我,更无德也!” 三言两语间,她就将这位教书先生说成了自己的共谋,轻易将自己摘了去,果真应了村里人对她的评价——一只偷奸耍滑的小泥鳅。 这场山野之论被易知秋记录在案,模糊想着,此间有济世治国之道,碰上今上选秀,他便想趁着这股东风,花五吊钱买了刘贱女,连同自己这篇策论一道去往上京。 只是天有不巧,逢上大雨,他们这群人还未出冀州就被洪涝冲散,易知秋紧拽着刘家小五,一路乞讨又回到了生养他的山村。青云路中断,他适才正眼看着跟在身后的姑娘,年岁虽小,好歹是个女的,还有传宗接代的能力,这把不亏。 于是,未上户籍,未有聘礼,甚至没人问过刘贱女的想法,这场荒谬的婚事就已落定。易知秋家中父母尚在,且都是老实本分的乡户,只是老实本分是对外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对内磋磨这个年幼的儿媳,老两口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冬来砍柴采药,夏去挑水浇地是日常活计,易知秋娶了媳妇忽然忆起爹娘辛苦,竟使出那卧冰求鲤,割血奉母的手段,当然,卧冰和割血的,是刘贱女。不过夫妻本是一体,谁去卧冰割血其实无需计较过多,只说这易家小辈儿,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孝顺。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扁担压弯了刘贱女的身量,晒黑了她的肌肤,却也叫她蛰伏着,等待一个偷天换日的机会。 她在山间捡到过可以涂抹让肌肤变黑的草药,用灰碳描黑眉毛,这些都不打紧,她更是年复一年模仿易知秋的动作,习惯,在深夜替他抹上碳黑的眉毛。 在老眼昏花的易家父母眼中,儿子儿媳是极有夫妻相的,有时恍惚间,他们甚至能将儿媳认成儿子,这还不是天赐良缘?她刘贱女,合该嫁入他们易家。 刘贱女的温顺让易家放松了警惕,她又生了个儿子,那些婚前的刁滑在被强嫁入易家后全都化作了沉默与顺从,酒足饭饱后,易知秋也会剔着牙洋洋得意:“你若为男子,定能称王拜相,可惜啊……” 是啊,若为男子,她也不会得个贱女的名字。 若为男子,家中的幼子也不敢专门跑到她饭碗里拉尿,还嬉皮笑脸说女人不配上桌吃饭。 若为男子…… 成为男子这件事,逐渐成为了刘贱女的心魔,她如饿狼般死死盯着丈夫,这日日夜夜的劳作仇恨,全化成了一句话——成为他,叫他彻底消失! 机会等了七年,忽然朝廷又启用举孝廉,开放门第,叫他们这些寒门、乡民都能报名参加。这百里内最为孝顺的人,可不是那易家儿子易知秋吗? 易母磨破手指,想编一件新的赤麻衣,她的儿子要进京做大官了,可不能满身补丁,要穿件新衣服才够体面。 当然刘贱女也别想闲着,丈夫身上的赤麻衣,是她一根根采集,收麻,劈丝,熬煮,编制,麻丝缠在手间,她比做任何活计都认真。 她当然要认真,因为这件赤麻衣,从始至终就是给她自己留着的,而加速这件事形成的,是婆婆在灶房说得话:“我儿,你是要去京城做大官的,这样的乡野村妇配不上你,幸而没上户籍,不如趁早处理了她!” 丈夫还未表态,做公公的在一旁嘿嘿直笑:“好孩子,你爹苦了一辈子,你是个孝顺的,不如叫你媳妇物尽其用。” 接着是一连串的□□,刘贱女再屋外听得越发亢奋,孝廉取用的名单已经下来了,他们确实没有什么用了。 很快,易家老小便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二老被野狼啃伤,易知秋没钱买药,想要典当妻子,却被那女子偷偷跑走,接着,他自个儿在采药路上毁了脸,易家在鸡犬得道的前夕,家破人亡。 村里都传是易家祖坟出了问题,才叫子孙不得安生,那毁了容的易知秋不信这些,扬言父母双亲才是第一等要孝顺的神明,没过几日便要杀了儿子给父母养身,正被来封赏的侍从碰上,这才叫那小儿免于一场灾难。 只是可惜,冀州到底苦寒,老两口一着不慎驾鹤西去,易知秋那儿子,在入京途中贪吃得了痢疾,也便夭折了。一时间易氏妻离子散,当今圣上听闻也不免为之动容叹息,叫他回去先置办丧事,再来上任,哪知此人心智颇坚,扬言先有国后有家,他已是形单影只,心无杂念,当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一席慷慨陈词听得皇帝热泪盈眶,特赐了马车去冀州接他。 烛泪顺着红壁缓缓流淌,光影中,是女子凌厉的眉眼:“谢家主,我不该反抗吗?我不该杀了他们吗?” 第77章 “我只想活着,我有什么错!” “男人杀人便是无毒不丈夫,到了女子便是天理不容的事。到底是天理难容,还是世道不公!” 女人的眼睛在烛火里亮得惊人,谢令仪听后沉默半晌,平心而论,若是她落到刘贱女的境地,也不会再能做得比她好了,她有胆识,有勇气,敢于反抗,假以时日,功绩不比任何人低。 “刘…姑娘,留下来,我会给予你段怀临给你的所有乃至更多,你可以身为女子,以自己的名字在这世上扬名立身……” “谢家主!你糊涂了!” 女人厉声打断,抬眼间已盛满坚韧:“刘贱女已经死了,活在这世上的,唯有易知秋。” “君上虽软弱,对我有知遇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乃某之平生夙愿。” 她的慷慨激昂直叫谢令仪哑口无言,临出门时,她回过头,认认真真看了谢令仪一眼:“若我是你,便不会叫我活着离开广平郡。” 谢令仪对她摆手:“两国来战不斩来使,借粮一事,还是免开尊口了。” 房门被推开,女子玲珑的身影渐行渐远,夜风袭来,似乎还夹带着一丝冷笑。易知秋抹去眼角的泪,果真是世家出来的人,不晓得庄户人家的狡兔三窟,做事也极守规矩。 她是对段怀临有臣服之心,可若皇后娘娘熟悉宫务,便会知晓,深宫中也曾有位妃嫔来自冀州梅阳县,那是她的大姐——刘盼娣。她有一个外甥,是龙种。 易知秋捂着领口,遮掩住柔细的脖颈,心头升起一股不服输的锐气,广平有世家女谢氏,朝野有她这冀州村姑。 她贫穷,矮小,生在烂泥里,却长了颗不安于现状的野心,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她们这些长在山野的石头,未必会输给藏于闺阁的美玉! 第75章 谢令仪隐瞒了易知秋是女人的秘辛, 作为交换,易知秋告诉她,段怀临已写下密诏, 预备开春后将庆阳嫁入戎狄,若她当真心疼女子, 也该为那孩子多做打算。 借粮钦差铩羽而归, 然而当下段怀临没空找她的麻烦, 今年冬日似乎格外地冷, 他的头疾犯了,性情也特别暴躁, 身边只允许王祈宁独自随侍, 连嫔妃子女们的请安都拒之门外。 五皇子段康安亦步亦趋跟着瑾婕妤身后, 整个人缩在狐尾斗篷里, 脸上带着欲言又止, 频频看向身边的母亲。 “说吧。” 得了母亲首肯, 他方如个小尾巴一样往瑾婕妤身边凑了凑, 小声道:“母妃,皇姐们都可以不来请安,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来?父皇不愿见我们, 岂不是白白挨冻了……” 瑾婕妤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正要张口斥责,对面走过的宫人朝她弯膝行礼, 她蓦地收回脸上的烦躁, 挤出个慈爱的笑容:“小五,纯善仁孝,大德也……” 那宫人礼罢便走,两人侧首间, 刘青慈手中被塞入一张纸条,她闭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心绪,带着段康安继续往前走。 小孩儿难得在外面见到母亲的笑脸,没忍住又扭股糖似的粘上去:“儿臣听母妃的话,母妃给儿臣做麦芽糖好不好!兆祥所的嬷嬷们总不叫儿臣吃,儿臣……” “吃吃吃,你怎么这么馋!” 私下无人,刘青慈借机狠狠拧了几下身边的孩子,段康安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泪眼模糊地小心睨着她,两人径直走到兆祥所门口,刘青慈又恢复了柔弱温和的表情,站在门口摸了摸他的头:“进去吧,要好好读书…” 段康安不敢应声,垂着头就走,身后是母妃对嬷嬷们的抱怨:“这孩子性情阴郁,本宫也极为担忧…” 不是的,他不是什么古怪性子… 可母妃对他总是时好时不好,高兴的时候摸着他的头叫他心肝儿,不高兴的时候背着人便如这般责骂拧打… 他噙着一泡泪,甩开随从往院内跑,几步窜上殿后的树上,遥遥远望,母妃已走到御花园中,正碰上四皇姐宜嘉在堆雪人,宜嘉公主生得白嫩娇弱,没跑两步就一头栽进雪里,而瑾婕妤,比任何人都慌张的,头一个跑过去将她抱住,又脱下披风裹住替她遮挡风雪。 “四皇姐身子弱,母妃怜惜也是常情…” 段康安摸着胸口,断断续续的疼痛从掌下传来,“我…我不听话,爱吃糖,不乖,母妃会不高兴,这样不好…” 几岁的小人抱着树枝安抚自己:“是我不听话,母妃才不高兴的,母妃很疼我…” “啪嗒——” 一团绵软雪渍落到脸上,他伸手抹去,竟摸到一手濡湿,抬头正与一双阴郁眸子对上,庆阳坐的比他略高些,正团着雪往他身上砸:“喂,你母亲也不疼你吗?” …… 冬夜无星,雪幕未歇,御花园太湖石垒的假山群变作蜷伏的黑影层林伫立,刘青慈穿了件玄色大氅,裹着脸,脚步极快往前走。冷风顺着宫墙孔隙钻入,卷起积在嶙石缝里的雪尘,簌簌声恍若冻僵的骨节在暗处摩擦。 “娘娘,易大人说,还要继续带着五皇子前去看望君上,如今宫中多位嫔妃有孕,大小陆妃更临盆在即,若再添皇子,恐于娘娘与五皇子的位次有碍。” 说话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垂着头一路复述着易知秋交代的话,因而并未看到瑾婕妤脸上的烦躁。 两人又说了两句,刘青慈又沿路返回,掌心里攥着的,是她五妹给的书信——他要段康安放血割肉,亲自煎药,并将此事安排在大朝会中,被宋太师等一众老臣撞见,由此一来,他便能趁机提出立太子一事。 这抹信纸在掌心被握的发软,等一路走到兆祥所前,她心下似坠冰窟,指尖冻得发木,叩门声亦带了几分凝滞。 …… “五皇子竟为君上割肉煎药?!” 王祈宁正于后殿焚点沉水香,闻得万福言语,手中铜匙骤然一抖,博山炉中香粉簌簌倾入,腾起白茫茫烟雾。 “是,君上龙心大悦,更有当场太师赞他至纯至孝。不过,今日礼部有个员外郎趁机上表要立太子一事被驳了回去,如今倒是圣心难测。” 王祈宁极快敛去面上表情,背对着万福,将烧坏的香粉一点点剔除出去:“皇子公主们有孝心是好事,君上今日大抵要陪着瑾婕妤用午膳了,我先去兆祥所瞧瞧庆阳,殿中一切事宜就劳烦公公留守了。” 万福笑着目送她远去,微微眯着的眼睛露出精光,这消息他也同时告诉了有孕的大小陆妃,毕竟君上身子不如先皇强健,整日头痛脑热的,他总得给自己留后路不是。 等拐过两道长街,碰上一队穿赤甲衣的侍卫正冒雪巡逻,王祈宁低着头望着自己脚尖,耳朵竖起,听着那队护卫越走越远,冷不防腰间一紧,被人拽入暗影沉沉的夹道,温热呼吸拂过眉梢,将眉心跳雪融作水珠。 “那李氏,当真有蹊跷。” 来人一身鲜艳赤甲戎装,是如今的侍卫营副统领温淮元,他将怀中的信递过去:“李氏那同胞四个兄弟,如今在梁氏当差,我跟踪了几日,他们房中留着比丘尼的僧袍,贴身衣物偷偷拿去贩卖,这倒也寻常,只是近日这几个男人再无踪影,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梁府,恐怕是遭遇不测。” 王祈宁摇头,无力握着信纸:“不行,李嬷嬷对梁氏一族忠心,没有直接证据断定梁氏谋害她兄弟,恐怕她那些秘密也吐不出来。” 男人握紧拳头在墙上狠狠擂了一拳,证据又断了。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的手臂:“温大人,我需要你再替我送一封信,如今梁府二房主母,是我姑姑,你只将这枚荷包带给她,告诉她一句:‘煮豆燃萁,王字可还有其他写法。‘” 赤甲男人颔首,手指无意识在荷包上摩挲了两下,王祈宁只装作看不到,言罢转身往外走去。 温淮元是凉州城都统之子,凉州与琅琊临近,少年时两家来往密切,有青梅竹马之宜,她如今人在宫中,除了依靠皇帝,总还能找些王家的旧部护住庆阳。 照夜伏在屋顶,风雪几乎要将她的身躯掩埋,她朝手心吹了口热气,算着时日,也到了年前回去复命之时。 …… 除夕夜,照夜刚入府,青雀当先瞧见她,捻起手中的红豆糖糕就往她嘴里塞:“就说你这丫头有口福,刚出炉的红豆馅儿~” 照夜被糕团噎得喉头哽得发紧,红绡忙递过一盏碧螺春,嘴上却不饶人:“没出息的,出去几日竟瘦得脱了形,莫不是叫人拘去当苦役了?” 话刚落音便被青雀剜了一眼,红绡忙不迭掩口碎碎念:“阿弥陀佛,大节下的须得忌讳些,老祖宗饶了奴婢这张嘴吧。” 照夜没被年糕噎死,倒被红绡这谨小慎微的模样惊得瞠目——谁不知这辣子似的丫头素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 不过她无暇去问,在上京虽说一直用信鸽传信,但到底没办法说得详细,就着红绡的茶水又漱了漱口,两步就掠过花厅往书房跑,身后青雀手里端着满满一盘红豆年糕,急得跺脚:“你别……” 第78章 很快,照夜就知道为何青雀、红绡如此古怪了。她前脚刚踏到廊下,还未推门,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谢令仪的声音尖锐到劈叉:“你在我这里安插了七十八个探子,连我身边可心儿的人也要插手?!” 还未等她往下细听,青雀已小跑着赶来,不由分说捂住她的嘴就往外扯,房内安静了一瞬,一枚石子破窗而出,正落在照夜三步处。 二人僵在当场,房门“吱呀”大开,谢令仪立在门前,面颊因盛怒泛起潮红。李若澜斜倚在轮椅上,唇角噙着笑:“我主,方才似有只偷腥的小老鼠,倒教我不好往下说了。” 谢令仪盯着院中二人,深吸两口气强压怒火,冷声道:“我府中照夜、青雀皆是光明磊落之人,哪似陇右鼠辈,专爱躲在阴沟里窥人隐私!” 李若澜毫不在意她的阴阳怪气,揉着肚子道:“争论了一下午,又是除夕,我主不会今夜就赶我走吧……” 他用手推了几下轮椅,往外间行去:“青雀姑娘,我有些饿了,劳烦赏我点儿糕点垫垫肚子……” 这话道得可怜巴巴,加之他行动不便,青雀觑了眼谢令仪,见她未置可否,便拖着照夜往小厨房走,身后传来低低的闷笑和几声取胜似的口哨声。 到了饭桌上,照夜彻底明白为何红绡会如此谨慎了,谢府今年颇为热闹,除了清梧、穆眠这两个常住无家可归的夫子,陇西的李若澜并藏锋神色如旧坐在上位。 这顿除夕晚宴吃得各怀鬼胎,照夜挨着穆眠,将一道辣汤丝挪到身前,下首几人安静如鸡,连带着咀嚼都是缓慢的,唯有谢令仪冷着脸,用了几筷蒸鱼就要离场,被李若澜压住袍袖:“新年伊始,总要图个吉利。” “你今夜带他走,还有那七十八个探子,就是最大的吉利!” 谢令仪拂袖欲起,清梧脸色倏地发白,惶然望向李若澜。却见他舀了碗金丝凤凰莲子汤推至她手边,慢条斯理道:“我主可知,有他在,冀州那帮匪寇才能魂牵梦绕,惶惶不可终日,物尽其用,攻心方为上策啊。” 第76章 年节将近, 府苑里处处张灯结彩,谢令仪念及喜庆,本不欲在此时惹得清梧不快, 然她这短暂的沉默落在那双敏感多思的眼里,却成了纵容与妥协。 是夜, 前院丝竹管弦正盛, 嬉闹欢腾之声隐约可闻。清梧却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谢令仪房中。他只着了一身素白单薄的中衣, 墨发未束, 赤足踩在砖地上,如同月下悄然出没的精魅。 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 烛火昏黄摇曳, 将人影拉得模糊。他特意妆扮过, 雪白的肌肤上扑了她素日最爱桔梗香粉。那幽微缠绵的暗香, 在暖融的烛影里丝丝缕缕浮动, 织成一张无形而危险的网。 “吱呀——”房门被推开。 谢令仪踏入内室的瞬间, 瞳孔骤然紧缩, 周身气势陡然降至冰点:“清梧?!你怎会在此处!” 话音未落,披着锦被的少年已如一只扑火的飞蛾,不管不顾地朝她撞来!谢令仪下意识后退半步, 却仍被他紧紧抱住腰身。少年抬起脸, 鼻尖、下颌乃至微敞的领口处,都蹭染上了薄薄的、桃花瓣似的胭脂红晕。墨玉般的眼眸湿漉漉的, 盛满了被遗弃般的惊惶与哀求, 像一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走投无路的白狐,正楚楚可怜地仰望着她,仿佛她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放肆!”谢令仪脸色铁青,她强压着翻腾的怒火, 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砸向怀中人:“兰陵萧氏百年清誉,祖训煌煌——克己复礼,持身以正!你身为萧氏血脉,纵有千般委屈,也当谨记身份,行止有度!岂可如此……自甘堕落!” “萧氏?!祖训?!”清梧仿佛被这两个词狠狠刺痛,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他指缝间溢出,带着刻骨的恨意控诉道:“兰陵……除了冰冷的牌位和枷锁,还给了我什么?!什么百年清誉!什么持身以正!都是吃人的鬼话!我不管!我不认!” 他猛地抬起头,泪痕纵横的脸上交织着疯狂与脆弱,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撕裂嘶哑:“我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路!跌倒了多少次!学了那么多取悦人的法子!忍着恶心,踩着荆棘……就只是为了能活着走到你面前!我只是……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啊!四姐姐……求你……别推开我……” 谢令仪望着他,眉心几不可察地重重一跳。她深吸一口气,敛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缓缓蹲下身,目光与他泪眼朦胧的视线平齐。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残忍的平静:“清梧,那时你年纪太小,世事混沌,人心难辨。你错把深渊里伸出的藤蔓,当作了救赎的光。”她的指尖虚虚点向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你走过的路,你学会的‘本事’,无论是好是坏,都已深深烙印,成为你骨血的一部分。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的挣扎,你的生存之道,与我……无关。” 少年眼中的孺慕与期盼瞬间凝固,如同被冻住的星子,他下意识地悄悄向她挪近了半分,却听她继续说道,语气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诛杀萧云寄那些为虎作伥的恶仆,是我广平谢氏的事,我那时年少轻狂,即便遇到的不是你,是任何一个人,我依旧会出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向,仅此而已。” 她看着少年眼中最后一点光迅速黯淡下去,却依旧狠心将话说尽:“我救你,从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更从未要求你……必须留在我身边,我……” “可那天你救的就是我!是我!”清梧猛地打断她,声音尖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疯狂,“是我自甘下贱!是我心甘情愿要缠着你!四姐姐!” 他忽然又扑上前,不顾一切地抓住谢令仪冰冷的衣袖,染着胭脂的脸颊贴上她的手背,滚烫的泪水灼烧着她的皮肤,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你我就是天定的缘分,你想赶我走?除非我死!除非我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眼见说不通,谢令仪挣开他掉头就走,身后是少年得逞的微笑,只是苦了外院的李若澜,刚睡下又被谢令仪揪起来吵得不得安宁,李若澜倒也不恼,只是好脾气看着她闹,只有一条,若两郡结盟,清梧必须待在广平郡,做个暖床也好,可心人儿也罢,他在,陇西郡才能安心。 清梧终究滞于广平郡,只是搬出了谢府,唯长居慈幼司执教授业,鲜少得见谢令仪之面。 正月初五送财神之际,戎狄忽而寻衅,除要求朝廷遣公主和亲之外,更索每年岁贡粮草百万斤、白银三十万两。值此危急之时,突厥亦趁势入局劫掠,于杻阳山北练兵跑马,蠢蠢然欲翻山寇掠凉州。 此事起因,乃段怀临欲将庆阳许配于达山图乐之举,令戎狄察觉异状,揣度北襄必有内乱。加之入冬后,北方牧草匮乏,彼等素常四处劫掠。往昔边境有陇西李氏、西平梁氏之将镇守,异族轻易不敢来犯。今岁天灾兵祸并至,异族竟相勾连,于边境窥伺试探。 “合则聚,分则散,若朝廷联兵北伐,北襄或有一线生机。” 堂中众人皆颔首称是,李若澜坐于谢令仪下首,目光在霜刃岭附近逡巡。谢令仪虽与诸将共议舆图,仍能抽暇将身畔茶水推至其手边。 公孙毓指向上京方向道:“朝廷那帮奸佞,唯恐我等北伐,彼等阴险狡诈,或偷袭我后方。故即便为求自保,亦需与襄王之流结盟,以制之。” 众人皆引颈望向谢令仪,此事委实刻不容缓。若段怀临屈尊往冀州求和,双方成盟,于广平郡更为不利。 “我往冀州走一遭。” 谢令仪叹惋一声,将家主印信置于李若澜掌心,对众人道:“此番我不在郡内,由李家郎君代我值守,见家主印如见我令。” 公孙毓等人虽不解两人前几日还吵出个乌眼青,今日竟能生死相托,但郡令如上,依旧点头称是。 待议事厅其他人都已渐次离开,李若澜才堪堪开口:“你这一走,倒不怕我带兵吞了你的粮草兵马占为己用。” 谢令仪轻哂一声,待男子以为她又将言自己乃瘸子、成不得大事之时,方缓声道:“霜刃岭一役,郎君这颗将星陨落。我此番前往冀州,既为北襄,亦为郎君,向突厥讨个公道。” 李若澜心头剧震,万未料她竟出此言。虽心下自警,此女素性狠辣,此话多半是哄他留此镇守,却仍心神大乱。 霜刃岭一役,既成就镇北侯满门荣耀,亦是他一生难脱之梦魇。无人知他心中对突厥之恨有多深,非仅世仇,更含私怨。霜刃岭大捷后,北襄与突厥订立十年互不侵犯之约,然为何独他一人困于陇西,无人问津。 这些阴暗念头日夜折磨着他,分明李家三代皆如此过来,叔伯宗亲中伤重者不乏其人,更有甚者殒命,偏他因不能站立而耿介难平,偏他既得满门荣耀,仍斤斤计较。 这些念头撕扯着他,谴责着他,直到在夏夜碰上这个恶毒的女人,叫他满身丑陋落到实处,这世上有得是恶人,他这样的想法或许无可厚非。 第79章 李若澜捏着茶盏手背青筋隐现,低头啜饮两口,压下喉间异样,嘴上却仍不肯服输:“巧言令色。” 这便是应下了看管广平郡的差事,谢令仪心下稍安,知道能套住李若澜实在不易。他是熟读兵书的世家良将,若真翻身投奔朝廷,别看是个瘸子,依旧会带来永无止境的麻烦。 整装点兵之际,就有侍从来报梁清吟回了谢府,接着,女人风风火火闯进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冷声道:“你要去和谈?!梁氏家庙的事呢?梁直呢?我梁氏女就活该当你们的人肉天梯是吗?!” 谢令仪手上动作顿住,郑重看着她道:“梁大姐姐,此番和谈只为全力对抗异族,梁氏的事我没有忘,武陵公做得孽也一直记着,待广平与冀州联手,定能逼迫朝廷让步…” “撒谎!” 梁清吟厉喝出声,锐利的指甲刺入谢令仪手腕:“你和那些男人有什么区别,千难万险总要排在女人前面,国土重要,百姓重要,那我呢?我的娘亲,妹妹们呢?他们不是百姓吗?他们不是北襄的子民吗?为什么要将他们往后排!” 谢令仪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梁清吟这话原也不假,可若放任异族翻过杻阳山,满门老小皆难存活。 那女子似也隐约知这层道理,可偏生心有不甘,只能在谢令仪这里发泄。分明只差一步便能救出家庙中的女眷,如今这一退步,铲除家庙之事便遥遥无期。她北上求了梁煜,如今谢令仪又明言要先御外敌,她没了指望,心底憋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求告无门,恨不就死。 忽地後颈一痛,梁清吟腿脚一软,眼瞳骤然失了神采,歪倒在谢令仪怀中。後头红绡晃了晃手腕,朝她吐舌一笑:“家主且安心,她疯了,不打不行。” 雪花簌簌落个不住,挂着谢氏族徽的青毡马车在凛冽冬夜悄然辚辚,自广平郡向冀州方向迤逦而去。 “欲见我家大当家,须得有投名状,让弟兄们瞧瞧谢氏诚意。” 红衣女子负着大环刀,腰悬羊皮小鞭,在城楼前立得娇蛮,高高马尾晃了又晃,鞭梢点着眼前十坛酒瓮:“我肥水寨也不刁难贵客,痛饮至酣便是兄弟,请吧。” 谢令仪明面上只带了照夜一名护卫,然而这帮山野悍匪许得过指点,对她们还算客气,只是入城门时被人拦住,嚷嚷着如今他们落户此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城结交的,这才有了前面的刁难。 谢令仪环视一圈,围着的皆是粗野高大的守卫,身上军服各色不一,显然是四处集聚的蛮兵流寇。 她心下微沉,猜不透到底是梁煜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还是这襄王其实另有其人,但眼下若要和谈,还要见到这位襄王才是。 “投名状无所谓酒量,广平郡谢氏家主亲到,就是最大的诚意。” “呸,你们这些世家惯会拿乔!”红衣女子见她不肯就范,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抽出鞭子朝两人甩去,被一个黑衣士兵拦在前面:“二当家的,大当家有令,若有广平来的客人,先留住他们,待他回来再做定夺。” 谢令仪眉心微动,敏锐抓住一个讯息,襄王此时不在城中! 那被唤作二当家的女子,则推开那人,娇叱道:“我乃梁煜未聘之妻,纵伤了两个妇人,他还能与我翻脸不成?这肥水寨,说到底还是我阿爹说了算!” 女子上前两步,上下打量来人,防备眼神掠过照夜,独独凝在谢令仪身上,思索间不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一暗。她早有耳闻,梁煜心尖有个心上人,曾被伤得深了,又闻那女子极有手段,当过皇后,又叛出为一方家主,梁煜正是受不得她权势过盛才离去的。方才听她自报家门,必是眼前人无疑了——原是旧情人。 想到此处,她也懒怠再提什么投名状,冷笑道:“原是那位家主,我想到了。” 不等谢令仪再多说一个字,她手中鞭子甩了出去,“咻咻”两声打在人身上,照夜上手去抢鞭,被几个长枪顶住:“你们两个女人,胆子不小,敢独来此处,莫不是还想勾他?” 冬衣厚重,甩在身上倒不疼,只是鞭梢带着铜刺,飞旋往谢令仪脸上钻,登时打出几道血印子。 那女子眯起眼,眼神轻蔑:“既来了便莫走了,我肥水寨最缺军妓,你二人手无缚鸡之力,正、正、好!” 话音落在一众哄笑里,照夜咬着腮帮迟疑看向谢令仪,来之前,主子就不许她动手,到了此时,自己受伤不说,几个汉子更是听了那女子的话,嬉笑着围走而来。 照夜身形绷得笔直,肌肉隆起鼓在衣袖中,仿佛一只匍匐的黑豹,一触即发。 谢令仪抬手蹭开脸上的血,眉眼锋利:“同为女子,你何必苦苦相逼。” 袖口里侧,是一只鸣笛,只要弹出,埋伏在附近的暗卫就会出现将她们带走,可谢令仪还不肯放弃,到冀州第一日就发生冲突,恐怕对和谈无益。 “你都要来抢我东西了,我还对你客客气气?” 那女子被她一番言辞逗得发笑,催促身边人将谢令仪拿下:“怕什么,天塌了有我顶着,大当家还能真与未来夫人翻脸不成?” “残花败柳,不足为惧!” 几只沾着黄泥的手围上来,越来越近,鼻息间充满了男人的汗臭味,就在谢令仪弹动鸣笛的前一刻,城楼上传来一声怒斥:“住手!” 几人僵在原地,就见那人从城楼上极速奔下来,身形魁梧,皮肤黝黑,走得近了,能看到他眉心有道疤,从左边眉尾延伸到嘴角,似一只狰狞的蜈蚣,煞气如同实质围在四周,似杀神般缓慢走来。 自他到来,周遭人等包括那红衣女子,皆屏住呼吸,身形挺得笔直,不复方才轻慢模样,等来人走近,女子如猫儿见了耗子,低声唤道:“阿爹。” “谢氏女家主。”那人步伐放缓,在她三步远站定,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中带着凶戾,冷冰冰扫她一眼:“久闻其名,我是襄王的岳父,肥水寨的前当家——吕水旺。” 第77章 “家主所言, 皆是利国利民之事,按说某当应从,只是——” 吕水旺笑意诡谲, 持刀割下羊腿肉塞入口中,重又打量她:“你我协同作战, 谁为先锋?谁做指挥?若真赶走异族, 又当如何论功行赏?” 茶盏中雀舌嫩芽舒展如墨绿蝶翼, 浮沉间荡开涟漪, 谢令仪摩挲杯沿,沉吟片刻道:“此乃国难当头, 广平与肥水寨当携力举兵, 共御外敌。待异族退去, 再议……” “只怕到时候皇后娘娘甩手回了宫中, 撕毁条约, 叫咱们兄弟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哈哈哈……” 座下一众哄笑, 寨中众人猥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似等吕水旺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上。 谢令仪怒极反笑,眉峰凛冽挑起:“我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隐秘,你既已知晓, 便也该知道, 若今日你我和谈不成,广平回过头臣服朝廷, 我与君上鹣鲽情深, 到时二对一,你这寨子又能存到几时?” “啪——” 台下匪寇闻言愤愤而起,那红衣女唤作吕莺儿的,更是将长刀拍到桌子上:“无耻!今日就是宰了你, 狗皇帝还能为你这□□报仇不成?” 谢令仪扫她一眼,心知这敌意必与梁煜脱不了干系。面上虽见小娘子作威作福,然最终定夺之人,仍是堂上那位。 谢令仪不再应她,目光转向吕水旺,又道:“吕当家,此事如何?你我相携,方是上上之策啊。” 吕水旺目光凝在谢令仪身上——此女胆识过人,敢携侍女孤身入冀州,已叫他高看三分。虽容色清素,然权势养人,言行间杀伐果决,周身气韵雍容,确是不容小觑。 她话虽刺耳,但并无虚妄,如今四州十郡三足鼎立,若广平与皇室联手,举国呈包围之势围困青州、冀州,恐怕他们肥水寨离覆灭也不远了。 男人目光如炬,盯着谢令仪半晌,哂笑道:“家主此话不假,只是我等粗人,大字不识得几个,画押凭证全然不信。但我与家主渊源颇深,我这小女,便于家主的旧时梁大当家有段姻缘……” 吕水旺招手,将吕莺儿唤到眼前:“我想,不妨双喜临门,家主嫁与鄙人,肥水寨与广平郡来个亲上加亲,到那时,谁为主将并无重要,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着,他探手就要去扶谢令仪,此时门外传来马匹嘶鸣声,一人匆匆闯入堂中,声音微喘:“我来迟了,吕当家说什么喜事?” 来人身形修挺,虽风尘仆仆仍难掩锐气压人。玄色战袍染尽尘霜,暗红血渍与黄土斑驳交错。他踏入堂中,甲叶随步伐轻响,与腰间战刀鞘身相击,发出“锵锵”锐响。 “煜哥!” 吕莺儿乳燕投林般伸手,被梁煜使着巧劲儿躲过,朝上位拱手抱拳:“吕当家,幸不辱使命,已攻下益州铜阳县,不日便可北上行进。” “哎,贤婿客气,都说了你和莺儿成婚后,你就是大当家,不必事事向我回禀!” 第80章 吕水旺上前搀扶住人,揽着他极亲热地介绍:来,这是广平郡的贵客,贤婿你且看看,可是相熟之人?” 梁煜目光这才落到谢令仪身上,眸光阴鸷,只一瞬,又转到别处:“不忠之女,无需相熟。” 吕水旺哈哈大笑,面上犹有疑虑:“瞎,看来你对谢姑娘是有偏见了,不过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宣布。” “攻克益州一事暂缓,待谢姑娘嫁入肥水寨,我欲与广平郡结盟,共抗外敌。” 梁煜眉心凝住,侧身隔开吕水旺的触碰,神色微冷:“吕当家,此事不妥……” 同时,谢令仪的声音如冰玉相击,清冽至极:“两姓联姻倒也不难,只是这婚书——我要亲自拟写。吕当家明日若肯过目签署,广平与肥水寨自当永结同好。” 吕水旺眼神一亮,连说了三个好字,直唤手下备宴,要恭迎广平来的贵客。 一诸人等哄笑着下去采买,吕莺儿许是成心来恶心她,拽着梁煜要拜见“未来继母”,要行子孙礼,谢令仪似笑非笑坐在高位,抹额之下的杏眼微微弯起,等着梁煜这个便宜女婿向她敬茶。 梁煜直挺挺立在中央,脸上愠色渐浓,见谢令仪轻而易举就答应了吕水旺的求婚,心中又气又痛,后槽牙磨着腮帮,恨不得当众冲上去在那纤弱的脖颈啃咬泄愤。 几个交好的下属旁侧哄闹,笑称迎亲分例当备双份,趁着吉日将吕莺儿与梁大当家的喜事也一道办了,吕莺儿强装羞恼要去抽那几个皮猴儿,余光觑见梁煜死死盯着上位,眼底情思几欲破出,终是一甩马鞭,愤而离去。 堂下众人簇拥着梁煜,哄他快去哄劝。一行人在城主府闹得沸反盈天。 那厢,谢令仪回神,瞧出吕莺儿的不满之意,接过吕水旺递过来的茶盏抵在掌心握着:“令爱与梁大当家真乃天作之合。” “就如我与家主这般。” 吕水旺望着谢令仪竹青色夹袄袖口露出的粉白柔夷,只觉得那只小手仿佛在他心尖儿撩拨抓挠,却见谢令仪并未如少女般恼怒,只淡然笑了,眉心那枚赤红胭脂痣随着笑意晃了一瞬,仿若神妃仙子临世,高洁不失风情。 他心下燥热难捺,纵是花楼头牌亦不及此女万一。何况这等世家贵妇,自带权势光环——想他泥腿子出身,竟能染指昔日皇后,当真是祖坟冒青烟。男人打拼半生,所求不过炕头热乎气儿,如今美人在前,岂有不攥紧之理?他强捺心急,耐着性子与她周旋,只盼明日婚书早成。 入夜,前院的匪众皆大醉不止,照夜随谢令仪进门,忽被人拽住腰带往外拖。房门开合间,携着酒气的身影欺身而来,将她抵在门框上,声线低沉沙哑:“你到底意欲何为?” 谢令仪垂眸,见书案上裱好的婚书契纸碎如蝶翼。梁煜眉眼笼在阴影里,下颌绷得铁紧,粗粝拇指碾过她下唇,如苍鹰睨着猎物,下一秒便要啄破那抹嫣红。 她偏头躲过滚烫的唇,却不意嫩如藕段的颈子横在人前,恰似雪地里露出的半枝红梅,勾得人眼底起火。梁煜如愿噙住那处,身下女子闷哼一声,反激得他血气翻涌,大掌碾过盈盈一握的腰肢,恨不能将人揉进骨血里。 房间内气温骤然上升,几个月的思念积攒到一起,两人纠缠的影子越绞越紧,似要将彼此揉碎、重塑,熔成不可分割的一体。 梁煜引着人就往榻上带,眼尾扫过案上恍然僵住,那叠子婚书下方,赫然写着吕水旺的名字,是谢令仪最擅的簪花小楷,簪头微翘,暗藏锋芒。 来不及思索,滔天的怒火瞬间将他淹没,他利齿碾过那方红唇,带着惩罚般的狠劲,哑声道:“一个泥腿子,还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你就这么着急嫁过去?” 谢令仪柳眉横竖,扬手就要扇过去,被男人十指紧扣,无赖地挤进指缝,反将她手腕扭至头顶。胸前衣襟敞了半幅,她惊得往后缩,两人却贴得更紧。 “笃、笃、” 门外敲门声起,谢令仪一瞬间停住挣扎,被那泼皮连人带身子搂住,将人死死箍在怀里,像护崽的野兽般在她脸颊又啃一口,才堪堪松手。 “谁——” 说出口的声音腻得不成样子,得逞的男人在身后闷笑,她恼得横他一眼,门外,照夜声音里带着急促:“主子,方才有人袭击属下,您可无恙?” “谁袭击的你?” “是方旬,属下已折了他一只手臂——” 门外琅玡尖利刺耳的声音骤起:“羞羞,里面嘴对嘴…” 一枚石子隔空投出,借着月色,映在窗纸上的鸟儿径直坠落,照夜捧着琅玡站在月光里,欲言又止,里面又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谢主子的声音:“无事,先走……” 房内,妒火近乎点燃了男人:“什么东西都排在我前面,花楼里的,陇西的,现在又跑出来个泥腿子,酥酥,你还有没有心!” 谢令仪不欲与他争辩,醉鬼磨人,她亦不是什么水做泥捏的人儿,对他的不辞而别尚有怨气,不管不顾推开他道:“就是有人排在你前面又怎样,好女婿,还要为娘教你何为孝顺吗?” 烛火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映在墙上,似两只发疯噬咬彼此的兽,只啃得满嘴血腥,身心俱疲。 最后是梁煜先低头,疲惫地吐了口气,大掌捏着她的后颈,额头相触,低声道:“酥酥,你且安心回去,我会挣个天下给你……” “梁煜,我本就是皇后。” 泄去情欲后的谢令仪又成了莲台上的观音,额前发丝微乱,却仍持着世家贵女的清傲,卷在青丝里的桔梗木簪未错半分,杏眼微扬,眼底野心昭然:“无论谁坐龙椅,我都是中宫之主。” “可我,也想做这四州十郡的君主。” 梁煜哑然,两人没戳透这层纸前还能虚以为蛇,他也曾模糊有过猜想,可这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谢令仪又是个女人,他只当她在说大话,或是女儿家为了他的天下大事强揽下的罪名,却不料被女人直白点出。 “阿煜,帮我。” 谢令仪难得软了声音,长睫垂下瞧不出神色:“你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当同心协力降服吕水旺才是。” 第78章 这夜最后, 是梁煜落荒而逃,他说不出拒绝谢令仪的话,也不肯将手中的兵权松手弃之, 头一回浑身僵硬回到房中,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谢令仪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权势迷人, 谁又甘心退居辅佐, 梁煜不舍得,她亦如是, 只是说两句哄骗他的话, 她有信心拿捏住吕水旺, 而梁煜这个无赖, 只能用这些甜言蜜语以身饲虎了。 翌日清早, 谢令仪已带着那叠红纸婚书去见吕水旺, 梁煜刚入议事大厅, 看到的就是两人相谈甚欢的场景,走近两步,那叠子婚书正码在桌上, 吕水旺嘴咧到了后耳根, 正兴冲冲叫人拿着印泥来签字画押。 “等等……吕当家,此女不祥, 不可为妻——” 梁煜近乎扑上去夺印泥, 却被吕水旺闪身躲开,捧着那叠子红纸皱眉道:“贤婿,你太鲁莽了,这不仅是我的人生大事, 更是咱们肥水寨的关键之时,不可莽撞……” 粗陶碗里的老青茶涩得人舌根发紧,谢令仪却连饮三盏,方皱着眉漫不经心道:“吕当家可看清了,我便说这肥水寨诸位定会有人阻拦,生有二心,怕是要自立成王。” 这番带着挑拨的话听得堂上男人皱紧眉头,下意识护住红纸,拇指沾上印泥以迅雷不可掩耳之势印上去,吹干湿意才放心递给谢令仪,赔笑道:“谢家主慧眼如炬,那便说好了,陈郡栈道再多修一条通往苍溪谷,我与兄弟们的以后,就仰仗家主了。” “好说,此事你我共赢,算不上什么仰仗,待我修书北上,共退外敌之后,青州、冀州的栈道,广平依旧按同等标准修建。” 吕水旺笑得见牙不见眼,原地搓了搓手想上去搂住谢令仪这块金元宝,却又碍于以后求人之事,喜得忘乎所以,抱着桌上的茶壶一口闷了:“家主大气,前面是我有眼不识仙人面,我赔罪…” 梁煜被两人的话搅得云里雾里,只看出这与什么结亲无关了,直到吕水旺恭恭敬敬将她们送出城,他在前头开路,才忍不住开口道;“你许了他什么东西,叫他跟条狗一样上赶着求你……” 谢令仪坐在马车上扬眉,此事已成,倒也不藏着掖着,指尖纤纤点了点陈郡方向:“吕水旺、肥水寨,你可知这其中关窍?” 梁煜沉吟片刻,将这几个字才口中咀嚼念叨:“是…水!” “陈郡多山,云雾多被分割难聚,终年湿热少雨,他们是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 “我许诺将栈道分支,替他们县增设粮草运输,皇帝尚有几门穷亲戚,他们在陈郡,难道都是孤家寡人不成?” “再者,我给了他们栈道修建舆图,栈道之后,广平欲开设漕运,到时将淮河之水引到苍溪谷常年储备,可解陈郡干旱。” 第81章 谢令仪望着前头开道的匪众,眸光微凝,掠过一丝悲悯 —— 纵是草莽之人,谁曾不是田间耕夫、市井贩卒?不过是为生计所迫,走投无路,才落得啸聚山林。此策本非高妙,然纵览这些年,上至帝王,下至陈郡袁氏,哪一个不是对治下百姓苦楚视若无睹?在他们眼中,民生不过是不值一顾的蝼蚁之命。更可笑那《帝王策》竟云:“饥民易驭,饱则生乱”,宁教百姓饥肠辘辘以保安稳,勿使温饱思变致国将乱。却不知,后无良德,纵得一时苛安,终将失了天下人心。 她撑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梁煜的话,心中默默想着自己的治国理念,书上说得并非全然正确,治国之道,若张弓弦——太紧则折,太弛则废,唯松紧得宜方堪大用。 西平梁氏的界碑就在眼前,梁煜勒马,回身看向马车,那只固定在发间的桔梗木簪从车帘后探出,谢令仪对着肥水寨一众人颔首,朝吕水旺道:“吕当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上京再见。” 吕水旺一改那凶神恶煞的面容,扯出个热情的笑容:“谢家主所说,我会考虑,只是梁当家——不是,梁将军的来去……” 梁煜手指骤缩,敏锐察觉吕水旺对他称呼的变换,只看谢令仪神色未变,视线并未落回梁煜身上:“梁将军的来去,与广平并无相干,吕家主多虑了。” 话音才落,马车绝尘而去,梁煜僵在原地,模糊猜想这个狡猾的女人定是又暗地里摆了他一道,不帮她劝降,转身就先卖他,实在狠毒可恶。 可他偏又生不起气,这世上能给他挖坑的,也唯有一个谢令仪,这何尝不是一种天作之合。 只是很快,他就知道谢令仪做了什么,方到城中,吕水旺就叫人撤了成亲采买的红绸等物,承诺给梁煜的大当家称号也随即不提,只督促着吕莺儿勤勉练武,小姑娘按耐不住又提结亲一事,被他虎目怒瞪吓了回去:“不成器!你看看人家广平谢家主,小小年纪就能成一方人物,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 “广平郡已与冀州那群匪寇结盟?!” 段怀临摔碎了手边的青玉镇纸,几欲吐血:“她是要逼死孤!” 帝王面色狰狞,瘦长清秀的面容攀上一抹厉色,“调去三百亲卫围了谢府,若谢氏女不肯回京认罪,就吊死谢钧!” 皇城司新上任的指挥使匆匆领命而去,万福捧着凉州兵马司信函踏入殿内,掌心轻薄的几叠纸仿佛千斤重,他腰弯得更深了,暗骂内阁那群老狐狸不敢前来报丧,一个个称病躲避,但瞅着信函上干透的血点儿,便已知晓,情况不妙。 段怀临双目赤红,从龙椅上挣扎起来翻开奏折:“宁兴十三年冬月,突厥与凉州守卫在杻阳山发生冲突,死伤过百,突厥暂退,于关外召集兵马,不日即将越杻阳山,北襄,危!” 最后的危字由人咬破手指写出,段怀临听着万福在下首禀报:“送信的斥候是个年轻小兵,八百里奔袭,临到京郊驿站吐血倒地,这信是从驿站直送进来的,内阁那边的大人皆得了急症,暂时无人值守……” 万福挑挑拣拣将外面的情况一一回禀,段怀临掌心嵌在案角,咯出一片深红。万福的声音在耳边远近不一,似真似幻,殿中香气腻得人头晕,他执起狼毫想要点几名官员讨论此事,怎料脚底一软倒在椅上,直直陷入黑暗。 而这恢弘的宫殿后面,建着一排排低矮的耳房,平素不侍寝去御前侍奉时,王祈宁便住在此处。此时她坐在敷着污糟棉褥的土炕上,冷眸睨着跪于脚下的老妇:“嬷嬷与我也算是知根知底,庆阳是您奶大的,是您半个女儿,如今您依旧要见死不救吗?” 李氏被反剪双手按在尘埃里,鬓发散乱,唯面容尚称洁净。她身后站着个铁塔般的黑影,赤甲外披猩红大氅,随着行止胸肩护甲相互碰撞,见李氏还不肯招供,抬刀撞了撞她的后颈:“娘娘何须与她多话,横竖这段故事咱们知晓,在外面买个婆子教她说出就是,未必要借李氏的口。” 王祈宁眉心蹙起,哪里会没想到做假证这一层,只是李嬷嬷是庆阳的奶嬷子,又是宫中老人,她的话比其他人更有说服力,况且,庆阳的路要走的堂堂正正,不可被外人构陷一步。 面对温淮远的提议,她不动声色摇了摇头,示意他略松松手,别真把人吓死了。跪在下面的奶嬷子梗着头,紧咬着牙关,露出对上位两人的不屑:“娘娘既然已有人证,随时杀了老奴便是,何须所做口舌。” 她那双嵌在枯皱面皮上的吊三角眼露出精光:“娘娘杀得了奴婢,可动得了奴婢身后之人?奴婢这身贱骨头要杀要打悉听尊便,要想奴婢背叛主子,恕难从命!” “身后的主子?是在慈宁宫口吐涎水自顾不暇的太后娘娘,还是权势遮天的梁国公府?”王祈宁背光而立,纤薄的身影凝着暗云:“李焕娣,你以为忠心耿耿,就能换你李家满门富贵吗?” 女人倾下身子,声音低沉形同鬼魅:“你那四个兄弟,可有多久未通音信了……” “……” 李氏如遭雷击,瞪大双眼在尘土中挣扎,像只胖蚕蛹一般在地上扭来扭曲:“你杀了他们?” “不对!不对!” “他们如今是家主旧臣,你身在后宫……” “家主旧臣又如何?还不是俎上鱼肉?” 王祈宁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将荷包里的东西倒出来:“这个眼熟吗?” 房内骤然安静,只能听到呼哧的粗喘声,一直咬紧牙关的老妇伏身,脸颊蹭着从荷包里倒出的物什,是颗右侧有豁口的门牙,因着终年吃粗食,上面布满污黄垢渍。 李氏骤然僵住,瞪大眼睛仔细辨认,待来回反复看了几次确认后,悲怆自心口蔓延铺展,再憋不住伏地痛哭:“错了,都错了!” 王祈宁双手拢在腹间,咬住下唇强压眼底酸意,一时不知道该恨哪个,是生而不养的母亲,还是恨自生来就是女身的自己。 这个世道,女人本身就是错误。她用帕子压了压眼角,朝一旁的温淮元看了一眼:“温阿兄,拿出来吧。” 一直沉默的武将眉心微动,从怀中掏出已经写好的认罪状书,摊开放在李氏面前。 王祈宁蹲下身,指尖抚过老妇斑白鬓角:“嬷嬷,签了字,就和家人团聚去吧。” 女人艰难地翻着眼睛,自然知晓她口中的团聚到底是什么意思,父母托付她照顾的弟弟们都不在了,自当以死谢罪。 李氏面如死灰,咬破指头在状纸上重重一摁——烛影摇红中,尘埃落定。 第79章 冬月的冷光漫过朱红宫墙, 将墙头尺许厚的积雪照得泛出青灰,北风卷着碎雪粒掠过琉璃瓦,打在猩红毛毡上, 发出簌簌声响。 王祈宁依旧是那身宫女打扮,夹袄单薄, 捧着状书的手已然僵硬发红, 温淮元站在外侧, 替她挡下大半寒风, 见她始终沉着脸,不忍开口道:“娘娘无需担心, 太后虽在病中, 但确是清醒的, 也心疼娘娘……” 女人充耳不闻, 罗裙下摆随着快走乱成一片, 哪还有往昔裙澜漾如莲, 未闻环佩响的贵女模样。过了今夜, 她的女儿就是这皇城唯一的主子,过往的阴差阳错,一切都要结束了。 黑暗中, 两个身影在夹道间沉默行走, 温淮元心头火热,紧紧握着身侧刀柄, 今夜是他当值,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哪里防卫最弱,哪里可以避开巡逻了。他瞥了眼王祈宁手中的状纸,眼神灼热, 自此之后,温家也就有了这从龙之功,再不是什么二流世家了。 传过御花园的抄手游廊,前头就是慈宁宫,门前廊柱下立着个低矮黑影,离得近了,方看清那人手持一盏叠玉千丝灯,外面又糊了层明光纸,不甚明亮,又恰巧能将这方寸之地照亮。 “喜雨嬷嬷。” 王祈宁声音细弱蚊蚋,两人略一招呼,喜雨将宫门打开一条缝,赶在前头闪身进去,王祈宁半只脚踏入宫中,回身对温淮元道:“最后一副香,混在君上常用的龙涎香最上面,一切都安置好了,温阿兄,今夜并非寻常,你该回去值守了。” 温淮元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尽是肃杀,他自小没有王家妹妹聪慧,空有一把力气,如今终于能派上用场帮得到她,他其实心里已很满足。 男人颔首离去,王祈宁跟着喜雨踏入寝殿,外间侍奉的宫人皆被吉云尽数调走,雕着锦鲤戏荷的鎏金香炉烧得正旺,青烟成团从缝隙涌出。王祈宁挑了个绣凳坐着,眉头紧锁,一动不动盯着榻上的妇人。 喜雨抱起香炉,用铜匙挑开隔片,舀出里面桃花色香丸放在案上,悄然离去。 殿内开窗通了风,冷气顺着窗棂丝丝缕缕灌进来,将床前帷幔吹起又落下,榻上的人打了个哆嗦,气息微弱地呢喃:“吉云,冷…” “吉云…喜雨…来人…” 殿中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沉甸甸地压着,听不到一丝人语或步履回响。帷幔之内,梁太后紧闭多日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挣扎、翕动,沾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湿意,缓缓睁开双眼。 第82章 往昔那双顾盼生辉、威仪深重的凤目,此刻显得异常空茫、涣散,在彻底聚拢看到眼前之人时猛地骤缩:“阿宁!哀家这是…这是入了黄泉麽…” 王祈宁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与先皇相似的桃花眼尾绽出几丝细纹:“母后说笑了,罪孽深重的人,轻易入不得黄泉。” 她掀开帷幔,缓缓坐在太后身前,目光流转,仔细临摹着那与自己相似的容颜。 梁太后瞳孔迟钝收缩,愣了片刻才听出她说了什么,转而怒道:“放肆,你——” “母后,儿臣怎么敢放肆,你说……” 王祈宁又坐近了几步,墨玉青丝垂在脸侧,仿佛从地狱爬出的貌美女鬼,声音怅然:“若当年是儿臣做了皇太女,是不是,你我的日子要好过许多……” 梁太后这下听得清了,夜风穿过胸口,冷得她蓦地哆嗦了下,强撑着身子想避开她的靠近:“你胡说什么!什么皇太女!简直不知所谓!” 王祈宁不再说话,只是笑吟吟看着她,总归时间还长,待勤政殿那处香灰燃尽还有三四个时辰,她们这对母女,也该坦诚地聊两句。 “母后,李嬷嬷说,当年你在冷宫里生的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儿。” 梁太后脸上的肌肉猛地跳动了下,又听王祈宁道:“儿臣总以为母后是看在姑母的面上对我照拂一二,封后那日,您说儿臣与您母女情深,原来竟是真的。” “梁家二爷战死,姑母对外言说殉情被送入家庙,曾被传作佳话,如今看来,是梁家大爷下的手吧。” 王祈宁好整以暇看着榻上的妇人,看着她汗如浆出,抖似筛糠,心底平生出难耐的快慰,多好啊,大家一起痛苦,总好过叫她一个人受苦。 “母后久在深宫,眼里只有君上这个假儿子,从不将女儿放在心上。” “被君上赐死,女儿被人所救,还能被梁家找上门。” 她一字一句,近乎报复地说道:“梁氏家庙的事传遍四州十郡,母后或许不知,女儿流落宫外之时,也曾在家庙为妓,生不如死啊。” “啊——”梁太后猛地推开她,双手胡乱在眼前拍打:“住嘴!你住嘴!假的!都是假的!” 王祈宁畅然地看着她发疯,心中的苦楚滴点不剩向母亲吐露:“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做的是千人骑万人睡的娼妓,母亲,这都是你为女儿选的路——” 那些藏在内心深处不可见人的秘密,如今重又被抖落出来,李嬷嬷的要挟,梁氏一族的权势,那些压着她喘不过气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倾泻。 王祈宁脸上凝着快意,谢令仪的手段到底稚嫩,广平郡在京城根基不深,她自诩螳螂捕蝉,哪会算到武陵公的黄雀在后。 梁贵妃在后宫的上蹿下跳只是个幌子,与她容貌相似的颜妃亦是麻痹继后的一枚棋子,武陵公最终想用来摧毁继后的——是她。 只是可惜,谢令仪跑了,她在后宫的唯一念想,也只有庆阳而已。 千算万算,段怀临都不该去拿庆阳和亲,所有人都低估了一个女人想要保护女儿的决心。 “阿宁,母后对不起你,可母后有苦衷的……” 梁太后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想抚摸女儿柔软的脸颊,可撞上王祈宁浸满恨意的眸子,她又想起了当年被先皇厌弃的日子。 她只是一个深宫妇人,她能怎么办,当年后宫只有她秘密怀孕,若要母子俱存,这孩子只能是皇子,才能撬动梁、王两家的心。 梁家二爷刚好得了儿子,她也服了催产药,这才来了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用那女孩的命换母亲活下去,换家族壮大,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抉择只有一瞬,刚生下的小公主就被送到宫外,送孩子的是梁氏家生子,得利的是梁、王世家,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得了应有的利益,被牺牲的,只有那个女孩儿。 许是梁太后当年心有愧意,又或许一个母亲就有爱子的天性,王祈宁五岁的时候,就被王家主母刻意带到宫中赴宴,所谓的青梅竹马情谊,是两个世家的蓄谋已久。 王祈宁安静听着母亲的忏悔,泪水大颗大颗溢出眼眶,沿着脸颊滑落,她没有抬手去擦,任由它们滴落在华贵冰冷的锦帛上,洇开深色印记。 “母后,事到如今,我是唯一的皇室血脉,庆阳是您与先皇的嫡外孙女,您当真要看着她远嫁戎狄,与我天人用隔吗?” 梁太后愣住,她睡得太久,错过了许多事,听到此处,她顿住,眼神避开王祈宁的注视,声音微不可闻:“阿宁,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孩子的…” “……” 不出所料的回答落在耳中,王祈宁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塌陷下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头,她早该认清的现实。 “阿宁……” 王祈宁站起身,朝殿中走去,她不再顾忌,拿起案上的丸子重又放入香炉中点燃,轻声笑道:“弃女,弑母,你我母女,是有亲缘的。” 她如一道孤魂袅袅婷婷踏出门去,直到木门声“吱吖”响起,青烟从空隙中央的小孔升起,笔直向上,临高又散,房中又充满了甜腻的气息,榻上的妇人原还缓慢挣扎,渐渐没了呼吸。 良久,房间另一侧的屏风后面,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刘青慈捂住儿子的嘴,小心翼翼谈了探头,见殿中无人,忙不迭抱起食盒,慌乱逃走。 “谁!” 吉云站在小厨房门口,余光瞥过一道黑影,当即呵斥出声,一旁的喜雨捂住她的嘴,警告地瞪她一眼,已是夜深,最忌吵闹。 王祈宁侧首,朝着空无一人的夹道看去,满脸愠色,喜雨忙带着吉云低头请罪:“许是野猫,慈宁宫临近御花园,狸猫出没是常有的。” 吉云胸口起伏不定,被喜雨堵着嘴不敢吭声,两人诚惶诚恐的模样叫王祈宁稍稍放心,总归是两个深宫老妇,还能翻过天去不成。 她吹了吹指缝里的香灰,漫不经心道:“眼下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宫中可有人来看望?” “不曾,连梁贵妃都忙着为君上送点心,慈宁宫近来少有人到访……” “久病床前无孝子呐……” 王祈宁满怀恶意说着,怎料喜雨下一句峰回路转:“不过刘婕妤常带着五皇子前来看望,左右不过为那孝廉的名声,比不得庆阳公主已有封地……” 王祈宁一愣,下意识追问道:“刘清慈?她今日可来过?” “来了,不过侍奉完汤药就走了,方才吉云还说呢,那边回回来都落点东西,杀个回马枪希望能和君上碰见,今日连食盒都落下了——” 王祈宁倏然浑身僵住,跌跌撞撞往寝殿跑,屏风后,三尺长的贵妃榻上横了个小桌,上面已然空无一物。 第80章 积雪垒得极厚, 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刘清慈抱着儿子,顾不得雪水沾湿裙摆, 深一脚浅一脚往宫中赶去。 今夜格外蹊跷,夹道竟无巡逻侍卫, 整座宫城仿佛被大雪封了声息, 唯有她母子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长廊里回荡。 好容易踅回宫中, 值守宫女斜倚廊柱打盹, 她不敢惊动,摸黑抱着段康安钻进锦被。太骇人了——君上身边的御前侍女, 竟是本该薨逝的皇后娘娘!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 那皇后才是先皇亲血脉! 刘清慈缩在被中, 无意识将指甲咬得发白。皇后既能死而复生, 若知晓自己窥破秘辛, 定要杀人灭口!后宫之中唯有帝王可倚仗, 可转念又惊——皇室秘辛若被勘破, 最先遭殃的怕还是自己!她眼神惶惶乱转,藏在被下的手抖如秋叶。身旁段康安困得直往她颈窝钻,素锦小袄蹭得她下颌发冰, 倒叫她灵台清明几分:帝王怎会容秘辛外泄? 刘清慈攥着手, 指尖掐着掌心,望着窗棂上透过的月光心乱如麻。倏然, 窗外传来“啪嗒”两声, 接着是一声极轻微的闷响,刘清慈蓦地一抖,吓得怀中的儿子睁开眼睛,她拍了拍段康安后背, 悄声安抚着:“是雪压弯了树枝,睡吧,睡……” “吱呀——” 门悄悄开了。 刘清慈刹那间绷直脊背,眼睁睁看着青灰色裙裾扫过门槛,上头凝结的污雪缓缓滴落,在青砖上泅出一小块印记。 王祈宁穿着御前宫女的服饰,双手背在身后,好整以暇站在殿中。绿荧荧的月色映着窗纸透进来,将她的脸切成明暗两半,还未开口,脸上当先挤出一丝扭曲的微笑:“刘妹妹,别来无恙。” 刘清慈咬得下唇发白,双手软若无骨,拼命将段康安往被子里塞,她下意识想回个嫔妃之礼,张口才惊觉自己的牙床一直在打颤,连带着被子都被抖出细碎的褶皱。 “皇……皇后娘娘……”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咬住舌头,将方才那句话嚼碎咽回去,这不就证明她听到了皇后的秘密。 果不其然,王祈宁在听到她的称呼后,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嘴角却绽出更大的微笑,慢慢又往前踱了几步,随即抽出一把匕首直刺过去,声音一如往昔般温和:“刘妹妹,别乱动,康安睡着了,你也不想叫儿子看到自己满身是血的样子吧——” 第83章 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刘清慈举起瓷枕抵在胸前,堪堪挡住了王祈宁的袭击,俄顷扶着床头半跪起来,警惕地看着她。 这一挣扎,段康安被推到王祈宁手边,她未立刻刺中刘婕妤,抬手扼住了小孩儿的咽喉。 王祈宁五指手紧,厉声喝道:“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眼见着段康安憋得面色通红,止不住用哀求的眼神看她,发出:“呃…唔”的气音,刘清慈眉眼闪过一丝挣扎,抱着瓷枕紧紧靠在床角。 拔步床四角皆有床柱做支撑,刘清慈依着其中一根柱子,床柱与帷幔构成屏障,她只需防住正面,却见儿子拼命拍打那只铁钳般的手,白嫩小脸皱成一团,断断续续喊着:“娘…娘亲,救我…” 王祈宁眉心微不可察地松动,指劲稍懈。就在这刹那,刘清慈猛地扑上前去,举起瓷枕狠命砸下,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浑身带雪气的女人颓然倒地。她瘫软下来,紧紧抱着儿子,在寂静的殿中泣不成声。 五更的梆子声刚过,冬夜的寒气凝在勤政殿的琉璃瓦上,将未落的残雪冻成淡灰色冰壳。天还墨黑,唯有檐角铜灯晃着豆大的光,把阶下积雪照出一圈惨白。 忽的,殿内爆出小太监破锣似的哭喊,万福跌跌撞撞冲出门,玄色宫袍后摆扫过门槛积雪,惊起几点碎琼。他跑得太急,玉带歪在腰间,冻红的耳朵尖儿不住发颤,露出的衬里上还沾着未干的香灰。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来,他抬手挡在脸前,却触到额角渗出的汗珠——那汗刚冒出来就结成了薄霜,刺得皮肤发疼。太医院在西六宫,得穿过整条永巷,他攥紧了袖中沾血的素帕,帕子上还留着苏和香的余温,可指尖却凉得像握了把碎冰。 转过勤政殿时,迎面撞上巡防的赤甲卫。甲叶碰撞的"锵锵"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为首的温淮元披着猩红大氅,肩甲上凝着的露珠随着他侧身的动作簌簌掉落。他扶着刀柄的手指节泛白,指腹蹭过刀鞘,听见万福带着哭腔的脚步声,唇角缓缓勾起个极淡的弧度。 \"万总管这是……\"身旁亲卫低声询问,手按上了腰间佩刀。 温淮元却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甲胄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惊得那亲卫打了个寒颤。他仰头望着墨黑的天空,夜空中没有星子,只有几片碎雪飘过宫墙,落在他睫毛上凝成霜。 "要变天了。" 温淮元的声音散在风中,目光越过宫墙,投向那依旧墨蓝的苍穹之上。 东方的天际线透着一线极淡的鱼肚白,但头顶的天空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压得人喘不过气。几颗残星挣扎着闪烁,如同将熄的余烬。寒风卷过空旷的宫道,呜咽着,钻进每一片甲叶的缝隙。 …… 金銮殿内,死寂被万福尖细颤抖的声音刺破。 他腰弯得极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金砖,声音带着被掐住喉咙般的窒息感:“诸位大人!君上龙体沉疴,太医嘱咐需静养。朝政大事,暂…暂由宋太师监国理事!” 台下死水终于被巨石砸开,死寂瞬间碎裂,嗡嗡的低议如同毒蜂群,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升腾、汇聚、碰撞。 户部尚书陆琰猛地抬起头,动作突兀得近乎失仪,他身躯绷得笔直,像一杆骤然刺破阴霾的标枪,眼神锐利刺向阶下那个卑微的玄袍身影:“万公公。”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殿内所有嘈杂,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口说无凭!监国何等大事,岂可空口白话?宣召何在?圣旨何在?难道仅凭公公一言,便可号令天下?滑天下之大稽!”那“滑天下之大稽”几字,掷地有声,字字如冰锥刺骨。 话音未落,与他交好的工部尚书、礼部侍郎立刻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纷纷躬身出列,口中应和:“于理不合!”“国朝重典,焉能如此儿戏!” 其中礼部侍郎戴绥安最为年轻,血气方刚,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挣脱冠冕的束缚。他抢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盖过了同僚的附和:“陆尚书所言极是!国器岂能轻托?前朝阉竖弄权,祸乱朝纲,最终社稷倾颓!今日之事,何其相似!”他年轻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莽撞地劈开殿内浑浊的空气,将“阉竖弄权”、“社稷倾颓”这几个字眼,赤裸裸地钉在了死寂的殿柱之上。 万福成了风暴中心唯一的孤岛,他身体筛糠般抖起来,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他额角、颊边滚落,在烛光下泛着油腻的光。他徒劳地张着嘴,喉头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只能眼睁睁看着惊涛骇浪劈头盖脸砸下。 殿内的喧嚣如同滚沸的油锅,质疑、指责、担忧的声浪此起彼伏,几乎要将沉重的殿顶掀翻。就在这鼎沸的乱局几乎失控之际,一个身影缓缓自御座旁侧那深邃的阴影中踱出。 宋峦站了出来。 御阶之侧,一直沉默如山岳的宋太师,不知何时已立于丹陛之前。他手中,紧握着一根通体黝黑、泛着沉冷金属光泽的蟠龙长杖,朝着青砖重重砸了下去。 “笃——”那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大殿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殿外,白玉长阶尽头,温淮元如一尊石雕般静立。他的目光穿透洞开的殿门,死死锁在前方,那条前朝通往后宫的夹道上,风不知何时变得尖利,卷起他绛红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王祈宁,本该在此刻携传位诏书的人,此刻杳无踪迹。焦灼如同毒蛇,吐着芯子在脸上攀爬,他手指搭在刀柄上,弹压着心口慌乱,事情开始不受控了。 散朝的钟声余音未散,殿门在身后轰然合拢,隔绝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打龙杖的森然寒光。 易知秋混在面色惶惶的同僚中,随着人流机械地向殿外挪动。帝王病重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铅水,沉甸甸灌满了每个人的肺腑,压得人透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低着头,跑得慌不择路,接着如一颗失控的弹丸,直直地撞向正低头沉思的易知秋怀中。 两人撞了个正着,小太监瘦骨嶙峋的肩胛骨像锥子般顶在他肋下,混乱中,一个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小小方块,被极其迅速塞进了他的掌心。 小太监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连头都不敢抬,只仓惶地含糊道了句“奴才该死”,便又埋头冲开人群,消失在宫道的拐角。 易知秋稳住身形,面上波澜不惊,状似无意般放缓脚步,一离开众人视线,他迅速闪入一丛高大的宫墙阴影之下,那张揉得几乎不成形状的微硬纸片上只有一个字——危! 第81章 天空依旧阴沉着脸, 铅灰色阴云遮住阳光,将整个后宫笼罩在阴影中。 易知秋垂首快步穿过永巷,她刚避开一队巡逻侍卫, 匆忙套上的宦官服饰并不合身,空荡荡的袖子、领口处直灌冷风, 与紧张冒出的汗渍相触, 冰冷粘在身上。 可眼下顾不上什么舒适, 刘清慈胆小怕事, 可从来没给她抱怨过,这次传来的“危”字叫她心神大乱,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阿姐!” 她如影子般滑入寝殿, 里面未点灯, 光线在雕梁画栋间投下扭曲暗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刘清慈抱着锦被蜷在床沿, 鸦青鬓发垂落肩头, 本该点着螺子黛的眉峰却被汗渍洇出墨痕, 脂粉混着泪痕,在她苍白脸颊上留下道道污浊的痕迹。 她的眼神空洞,望向虚无, 整个人木木呆呆, 在听到那声“阿姐”时猛一哆嗦,瞬间, 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决堤滚落。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视线却牢牢钉在寝殿中央——那里摆着一张寻常的紫檀圆桌,桌面被一块厚重的、绣着繁复花鸟的暗色绸缎桌布严严实实地盖着。 易知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缩紧! 那桌布下……有东西!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两步并作一步冲到桌前, 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把掀开了那沉重的绸缎! “唔——!” 桌下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一个五花大绑的宫女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手脚都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束缚着,嘴里塞着破布,勒得嘴角渗出血丝。 那身衣服易知秋熟悉,桃红夹袄配青灰曲裾,是御前宫女独有的衣服。 “昨夜我和康安去看望太后,碰上了皇后娘娘——”刘清慈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指尖绞紧锦被边缘:“是被传已故的先皇后……” 她的话颠三倒四,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里抠出的:“君上血脉有疑,她说她才是先皇血脉!” 刘清慈猛地吸了口气,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小妹,康安怎么办,我们怎么办!除了庆阳公主,再无皇室血脉……” 第84章 “此时若被人知晓……” “不会的!” 易知秋冷声截断她将要说出口的话,野种,谋杀,先皇后,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掀起滔天巨浪,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冷水的琴弦,发紧发颤:“阿姐,你先出去。” 刘清慈猛地抬头,长睫上的泪粒坠落在手背,却在触及易知秋眼底的冷意时,忽然抿紧嘴唇,锦被滑落在地,她赤脚踩过青砖,指尖握住殿门的刹那,回头望了眼桌布下挣扎的身影,然后重重合上殿门,将那道目光关在门后。 闷响来得猝不及防,先是木质器物砸在地面的“咚”,接着是麻绳绷断的“绷”,混着含混的呜咽,像困兽撞在栅栏上的闷哼。 紧接着—— “咚!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重、急促、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粘稠感,如同擂在人心上的战鼓,又像是某种野兽在疯狂地啃噬猎物。 那声音持续不断,毫无章法,只有原始而暴戾的力量宣泄,在空旷死寂的殿内回荡,撞击着殿外刘清慈的耳膜和心脏。 她背靠着冰冷的殿门,浑身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每一记闷响都像砸在她的身上,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她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呜咽和尖叫都堵在喉咙深处,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煎熬的两盏茶时间,终于,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砸地声停止了。 殿门再次被拉开,易知秋站在门内,身上那件宦官服沾满了斑驳污迹。她额头的碎发粘成几缕,脸颊溅上了几道尚未干涸的血丝。刘清慈蹲在门口捂着脸,她慢慢蹲下身抱住她,呼吸有些急促,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空洞。 “我毁了她的脸,”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那片狼藉的阴影,“等夜里沉进御湖吧。” 王祈宁的消失并未在后宫掀起波澜,未出正月,广平郡联合冀州匪徒,集结五万大军北上,借道陇西郡,于上京百里外驻扎。 前朝后宫乱成一团,然而帝王未醒,太后新丧,宋太师性情仁厚,朝中诸臣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有以陆琰为首的主战派要先清内乱,再御外敌者;亦有以镇北侯为首的先和谈共抗外族的言论,更有都察院、刑部为首的寒门子弟,要肃清宫闱,立太子以安天下之说。 前朝争论不休,讨论不出个结果,只知谢令仪的大军,越发逼近京都。 终于,宋太师一锤定音,邀这群叛军于空翠山行宫和谈,共商抗敌之事。 “我主故地重游,怕是别有一番滋味。” 冬日里,李若澜极畏寒,在房中仍不肯脱去棉袍,脖颈处围了玄狐围脖,手掌还要放在炭盆上烤着取暖。 谢令仪懒得计较他话中的揶揄之意,兀自捧着碗甜酪品尝,她其实并未来过这处行宫,上回秋狩,段怀临起着野趣儿,大队人马在山坳里扎营驻地,没过几日便走了。 李若澜见她懒散着不肯开口,手掌置在炭火前翻动几下,又出言激她:“此次和谈的朝臣,以宋太师为首,那老儿最是固步自封,咱们怕是有场硬仗要打。” “不怕,听说此次和谈的人选中,有镇北侯在侧,他在朝主张先抗外敌,此番定能叫三方称心如意。” 李若澜不置可否,在听到镇北侯这几个字时,眉梢眼角俱染上冷意,谢令仪心知李家内里的乌糟事,不再出言刺他,反而低声叮嘱道:“骤时委屈你躲在旁处,也别叫镇北侯听到你唤我主子。” “怕了?” 李若澜挑起一侧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自大军从陇西借道,几乎向所有人证实,李氏与广平郡交好。 他吊儿郎当靠着椅背,笑容里颇带着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李晓那老王八蛋装死不肯伸头,我偏要出现在这里,他若是敢将我逐出家门,我就……” 话锋猛落,他抬眼,笑吟吟看向谢令仪:“我就入赘谢府。” 这说话的没羞没臊,听得人脸颊发烫,又闻他道:“嫁给你大姐姐,反正她肚子里揣着我李氏的血脉,入赘也不算太亏。” 谢令仪最见不得有人拿谢令珠说来玩笑,闻此一个瓷勺甩过去:“痴心妄想!” 房中响起男子爽朗的笑声,戏谑道:“我都盘算好了,你此战若败,死在战场,我接了你的家主位娶谢令珠,将陇西、广平合二为一,陈郡那个痴儿神子也难成大事,再并下陈郡,三千里封地,够我当个土皇帝了。” 谢令仪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由衷感叹道:“你这张嘴真该和公孙毓一同去和谈,便是用不到上京,战场上一张口,胜似千军万马,戎狄听着都要羞愧而死了。” “谬赞谬赞——” 这厢两人还在斗嘴打趣,正厅坐着的先锋官已经开始和公孙毓拍着桌子叫板:“尔等山野村夫,若肯招降归顺,在御敌上同仇敌忾,尚有一线生机,如今还想争指挥权?不妨揽镜自照,可清醒否?” 公孙毓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在谈判桌前面不改色道:“既有君为先例,我等自当常省,你做指挥,京中步兵多少?玉门关外有多少兵卫把手?调动几何?如今君上病重,太师手里怕是没有兵符吧。” 方才还在寸步不让的先锋官似被卡住喉咙,瞬间哑火了,这小女娘猜得不错,四州由帝王亲自掌控,除却被夺去的青州,冀州,剩下的凉州,益州守卫,除了段怀临,就算监国的宋太师,也不知晓兵符在何处。换句话说,如今杻阳山外戎狄、突厥虎视眈眈,终究是投鼠忌器,一旦知晓凉州,益州守卫不会反抗,下一步必是灭族屠城。 朝廷派来和谈的先锋官铩羽而归,镇北侯等人留在行宫陪同众人宴饮,见到李若澜的先是一愣,又看广平郡上下对儿子和谢令仪同等尊重,期间还有人称呼他为副家主时,脸色变得微妙起来,随即称呼也从原来的皇后娘娘变成了谢家主。 谢令仪神色自若应着几方敬酒,李若澜从她手边拿走酒盅,换了碗甜酪,抬手对众人道:“饮酒伤身,这杯,我替我主饮了,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一字一句都是对谢令仪的维护,甚至不惜自降身份,自称下臣。 宴中倒有人挑头开起了玩笑,是从冀州跟着队伍来的吕莺儿:“家主身旁这位,看来关系匪浅,不知该如何称呼?” 李若澜神情平淡,眼神都没放到镇北侯那一桌上,薄唇轻掀,哂笑一声,似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谢令仪眉心皱起,斜睨了眼李若澜,心道李大郎这是在家事上受了委屈,偏要在这重要场合给镇北侯找不痛快,被人知道镇北侯嫡子做了广平谢氏的门客,不光李家要在众世家中抬不起头,更是会爆出李晓苛待嫡子的名声。 “谢家主——” 镇北侯李晓当先站出,抢在谢令仪开口之前又说出祝酒敬词:“此番三方点兵是大势所趋,只愿众将士凯旋……” “噗——” 宾座上谢令仪猛吐一口鲜血,惊得诸座一静,李若澜离得最近,探身去扶,慌忙间将案上碗碟带倒大半,那碗喝了大半的甜酪被倒扣在地上,长绒波斯地毯被压到弯折,独有个白玉调羹滴溜溜旋转了半圈,倒在宴厅中央。 谢令仪眼皮沉重,死死拽住李若澜的袖子,在陷入黑暗前,听到的是李若澜嘶吼到破音的呼喊:“刀斧手护卫!朝廷这群狗贼给我主下毒!” 第82章 月影星疏, 行宫里灯火通明,五步一岗,全然戒严。 厢房里只点了一盏琉璃灯, 房内中人临床而坐,身形笔直靠在轮椅上, 清瘦的身影泡在黑暗中, 一手持灯一手隆成半圆以做防风, 影子被烛火拉的细长, 瞳孔微滞,直直盯在榻上。 这烛也非常物, 寻常蜡烛燃烧易起黑烟, 它偏燃烧出无色, 气味甜腻微酸, 似桂花糖一般, 逐步将房中填满。待那气味逐渐浓郁到有些呛人时, 榻上的女子睫毛轻颤, 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令仪目光涣散望着上方,又寸寸聚焦,在认出面前的男子时, 眸色陡然一冷, 口齿不清道:“是你,下毒……” 李若澜抚掌大笑, 将手中的琉璃盏放置床前, 满眼欣赏看着她:“我主聪慧。” 他沾湿棉布,擦了擦谢令仪干枯的嘴角,撞上她愤怒的眼神,好脾气的笑了笑:“此事之后, 我护我主,享万里河山,可好?” 谢令仪瞥了眼床前的琉璃盏,已看出此番中毒的端倪,缓慢说着:“你知道冬日我爱食甜酪,所以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递给我,李若澜,现在停手,我们会打败突厥……” 李若澜摇头,推动轮椅坐远了些,身形在烛火中有些模糊:“从始至终,我只要突厥灭族。” 谢令仪睁大眼睛,似乎重新认识眼前的男人,慢慢的,心里那个疑影穿成了一条线,他这些日子对她说过的话,原来皆是有迹可循。 第85章 吕水旺虽说听她挑拨,对梁煜心生疑影,但战场之事,哪里用得上吕莺儿监军。 李若澜微笑着,慢慢解答她的疑惑,早在来上京前,他就与谢令仪形影不离,并刻意叫人散播出去,若镇北侯将他逐出家门,他就自愿入赘谢府,这些风声落在梁煜耳中,已然心神大乱,执意要跟来。吕水旺最忌不服管教,此次北上,必用最亲近之人,架空梁煜兵权,此为计一; 频频向谢令仪示弱,袒露心扉,诱导她以为自己被镇北侯多年抛弃,心生同情,才有机会在宴席上露面,以谢氏副家主身份抬高身价,与李晓打擂台,此为计二; 给她下毒,顺势扣押和谈团,挑起矛盾借口出兵北上,此为计三: 谢令仪叹息,往日真是小瞧了他,这人智近似妖,环环相扣,若梁煜今日在,自己中毒,恐怕要掀翻整个行宫抓住凶手,所以无论如何梁煜都不能出现,他机关算尽,将广平郡所有人都绑上了北伐这条船上,与朝廷撕破脸面,必须一往直前绝无退路。 李若澜摇头,好心替她解释这个故事的残缺部分:“我主,李氏的事,并非虚假,我父亲身为家主,有两大倚仗,一个是私卫兵符,给了我二弟李若川,一个私库钥匙,给了我三妹李若光。”他肩胛耸动,靠在椅背上笑得癫狂:“而我,一个断了腿的废人,就该烂在陇西!” 可他不信命,他没有的,拿、抢、骗、夺,总有法子。谢令仪给他传信苍溪谷截杀李若光,他心中就有了成算,那场洪水中,他暗自救下落水的李若光,夺走私库钥匙将她抛在荒野,如今,那枚钥匙带给他一盏鲛油灯,只需一滴放入杯盏便能叫人昏睡十天,非得燃起同种灯油才能将人唤醒。 扣押李晓,叫李若川用兵符来换,他们父慈子孝,这笔买卖很划算。 李若澜笑眯眯看着她,抬手举起琉璃盏将它吹灭,困倦再次袭来的刹那,男人低哑的声音随之而来:“我主安睡,待到功成日,笑看丛中花!” 李若川黎明前赶到行宫,比约定时间还早了三刻,被人领到李若澜面前当场破口大骂,还放下狠话,就当他这兄长当年就死在霜刃岭,而这个扣押亲生父亲的畜生,只是为谢氏卖命的伥鬼罢了。 李若澜微笑看着他,只觉得这个养在上京的弟弟到底带着少年人的天真,此刻他身边没有护卫,该趁此机会挟持他换回父亲,而不是在这说些无用的话。 私卫兵符在他手里只是块废铜烂铁,倒不如成全了他。 李若川不肯屈服,直到看到父亲被人绑着关在厢房,李若澜也不开口多劝,只笑吟吟看着他,等一个回复。 “铛啷——” 铜牌被扔到地上,少年人用尽了平生所知污言秽语来辱骂眼前中人,在最后带着李晓离开之时,低声道了句:“你再也不是我兄长了。” 李若澜捏着兵符的手一滞,嘴角依旧勾着,对两人的背影叹道:“那就如诸位所愿。” 霞光破开牛乳般的晨雾,露出天际那抹靛蓝,因谢令仪在宫宴上中毒,南北和谈一朝尽毁。广平众将循旧制,仍听李若澜将令,正月底便提兵至城下,只待朝廷给个了断。 彼时宫中乱象迭起,宋太师临朝监国,终是颔首应下,借南军路径北上,以君上名义颁下旨意,合兵北伐抗敌。 谢令仪昏沉卧于马车中,对外事一概不知。待再睁眼时,车驾已行至陇西地界。青雀立在一旁,眉宇间尽是忧色:“李郎君本吩咐奴到了广平再给家主用药,是奴担忧家主,擅作主张……” 她偷觑着座上人影,斟酌良久才轻声道:“只是奴有疑惑,家主倾尽全力北伐,若被君上带人反扑抄了后方,岂不是咱们前方将士后继无力,白做牺牲!” 说罢她又快速扫了眼谢令仪,强笑找补道:“许是家主与李郎君深谋远虑,这些事早已想到,是奴多嘴——” “你猜得不错,此事尚有或缺。”谢令仪揉着额头,缓缓从小榻上坐起,对青雀的猜想不置可否,青雀跟她最久,也最习惯她稳妥的行事作风,此番原本预备段怀临松口后,她与李若澜兵分两路,她带两万兵马回广平保证粮草供给,哪知会被他背刺。只是若被人知晓是她一着不慎撞进李若澜的坑里,怕是会军心不稳。 她将青雀扶起,又道:“咱们留存尚有千余人兵马,防守应是够了,况且如今皇帝昏厥,偷袭是不成的。” 青雀半信半疑,倒也不再反驳,此番侍女中只有她和红绡,照夜入京后就给她派去保护庆阳,至今未归,青雀捡着照夜传回的消息告诉她庆阳又长高不少,只是性子越发沉闷,不爱叫人跟着,总独来独往的。 谢令仪沉吟片刻,似是劝慰自己:“她父皇病重,这孩子最有孝心,难免思虑过重,不过有阿宁守在她身边,应是无碍。” 她就着案几在纸条上写了几句,叫青雀唤回信鸽:“传给照夜,叫她多宽慰庆阳,必要时可带小丫头出宫逛逛,就当体察民情。” 青雀点头称是,依言将信鸽放飞,刚放下车帘,车壁爆出金石相击的锐响,一道银色羽箭穿过车窗扎在案几,尾部铮铮作响。 谢令仪鬓边点翠步摇的流苏尚在轻颤——方寸之外,箭首穿透的蝉翼纱已入木三分,上面潦草"宋"字墨迹未干,松烟混着冰麝的异香刺入鼻腔,与金算盘带回来的官银的气味一般无二。 “是宋小怜!” 谢令仪脸色苍白叫停了车,指尖在那片墨渍上盘旋。这是西陵皇室的警告,还是宋小怜的寻衅?在此当口,北襄境内已举国对抗异族,若西陵此时出兵,攻打北襄西部,越过兰陵,就是广平郡,她不得不防。 思索片刻,她决定潜入上京,再见一趟宋峦,这世上若有谁能压制宋小怜,唯有这个不可见光的亲生父亲罢了。 “什么!昨夜君上醒来,知道宋太师私放叛军北上,已按假传圣旨的罪名下了昭狱?!” “嘘,小声点吧!” 身旁一同看告示的老翁匆忙拉住谢令仪往外扯,红绡执剑就挡,被谢令仪拦住,几人带着帷帽往僻静处去了。 “他袖子里,是西陵的蝉翼纱。” 谢令仪简要对红绡道,安抚她先冷静待着。那方青雀赶着马车继续向广平行进,路上安插的探子也都能遮住眼线,她又折返回京,本想见一面宋峦,没料在城门口看到了宋家抄押的消息。 “老爷深知监国尚有风险,特留了十个人养在外面,一旦遇险就叫这些人去东、西市口贴告示的地方等着,没想到真等到了您。” 说话的是个背驼脸上布满灰色斑点的老叟,是替宋太师看管百亩莲庄的老管家,他与宋峦亲近,自是知道该求助谁。 “西陵皇室也混入上京了吗?” 听到谢令仪发问,老管家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声音沙哑低声道:“这却难说。若贵人肯出手,西陵人自不会现身;若是我家主子有个三长两短,怕这上京…… 是要变天了。” 谢令仪心头一沉,知多说无益。纵然非老太师本意,可如今他身陷昭狱,底下人救主心切,这般行事也算情理之中。如今要劝动段怀临,怕是要动一动埋在后宫的棋子了。 她们在上京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红绡在东市牌坊柱上绑了条红丝带,入夜后,来人带着丝带翩然而至,还带回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母后!” 第83章 “阿娘失踪了……” 多日不见, 庆阳小脸苍白扑到她怀里,瘦小的身子在她掌心瑟瑟发抖:“我去勤政殿看望父皇,被人拦了下去, 还有万福公公,不知他做了什么错事, 被吊在宫门口, 血流了一地……” 小姑娘犹如惊弓之鸟, 双手合拢紧紧箍住谢令仪的腰, 生怕她从眼前消失。 “母后,求您, 帮帮我……” 她咬着唇,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呆滞茫然, 远不是当年她离宫时的灵动。 谢令仪心头微酸, 知道这孩子自她走后, 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如今王祈宁失踪, 去段怀临面前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她还要另想办法。 这夜庆阳没有离开,窝在她身边断断续续说着这一年来的情况, 王祈宁每半月看她一回, 平素多忙着侍奉帝王,偶尔去往慈宁宫送些药膳, 也是极为忙碌。 段怀临自从推行春恩令后, 就不许她再去书房读书,每日与四公主宜嘉在后宫训读《女德》、《女戒》,再者便是练字绣花,再不许她碰那些算数策论。 谢令仪留下的东西被束之高阁, 连她曾住着的披香殿也被封锁起来,不许人议论。 “母后,求您帮儿找一找阿娘,她是不是认为儿是累赘,不愿再见儿……” 小姑娘抽抽噎噎,小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角,生怕她也会如王祈宁一般离开自己。 谢令仪梳着庆阳鬓边碎发,瞥见红绡不停打眼色,她不喜欢小孩子,往日对庆阳也不亲近,若今日是青雀在这儿,恐怕就要帮庆阳开口了。 第86章 “家主,奴以为此事不妥。” 待到小姑娘哭累睡熟,红绡趴在她耳边细声道:“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折了多少人手,若被狗皇帝抓住,不止您的性命,广平郡百姓,谢氏满门都难逃一劫,不可意气用事。” 谢令仪不再应她,起身叫照夜回话,将在宫中发生的事一丝不漏的回禀。 “公主郁郁寡欢,属下依照主子吩咐,并未在公主面前现身,直到——” 照夜为难地觑她一眼,见谢令仪脸色沉重,红绡在一旁急得跳脚,才缓缓开口:“公主有自毁倾向……” 房内点了安息香,小姑娘脸颊还挂着泪珠,闭眼时格外乖巧。 照夜小心卷开庆阳袖管,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掐出的青紫红痕,她为难地看了谢令仪一眼,又道:“公主去见皇帝,在里面呆了一个时辰,不知说了什么,里面摔碎了一地瓷器,公主是哭着出来的。” 谢令仪拿着药粉的手一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将药粉递给红绡继续包扎,目光落回庆阳身上。 她亦是十二岁那年丧母,若不是姨母入府,她装作跋扈的模样与她打擂台,恐怕也过不了多少安生日子,庆阳如此,她极能感同身受。 小姑娘在梦中还在抽噎,不时低语:“阿娘……” 只是,世家里面的孩子尚比旁人多生一窍,更遑论宫中的人,她不能赌。 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磕绊,照夜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只门环上挂了张浸了血的内衬布料,上面未置一词,像是某个恶作剧。 谢令仪将那布条放在鼻下嗅了嗅,少顷,对红绡道:“找些软和麻绳,再去给咱们君上,送封信。” 乌黑汤药撒了一地,勤政殿内沉香厚重,熏得人喘不上气。新到的内侍依旧赐名万福,却不似原来那个喜欢躬身驼背的年轻人,瘦长脸,青白脸颊,不怎么说话,似个陶泥捏得假人。 “她以庆阳性命威胁,叫孤将阿宁送出宫!” 段怀临目眦欲裂,攥着随信封一道赭黄凤鸟纹缠丝带,是庆阳十二岁的生辰礼之一。 台下一众近侍跪在地上收拾残渣,皆是屏住呼吸,不敢出一丝错漏。君上自生病后喜怒无常,动辄打骂宫人不说,手段极为毒辣,如今满朝文武,也只有个易知秋能说得上话。 “废后如此大费周章,莫非此人很重要?” 易知秋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一副对他口中的人不相识的模样,去年上任的冀州寒门,的确不应知道元后的名讳。 段怀临瘫在龙椅上头痛欲裂,她趁他病重兵临城下,如今又要让她找一个早已失踪的人,简直是为难他。 不对,或许阿宁就是被她掳走,才会贼喊捉贼! 易知秋见帝王不愿回答此等私事,又挑拣着将奏折一一上报,段怀临虽未下旨玉门关内兵马与北伐军连同抵抗外敌,却将点头放行的宋太师下了昭狱,边境的守卫得了消息揣摩圣意,不出两日,就与李若澜等人多起摩擦。 边境内乱,尚有外敌,朝中人心惶惶,又提起了立太子一事。段怀临听罢硬生咳了几口黑血,扯过帕子胡乱擦去,喘息着问道:“易卿,立太子可有人选?” 易知秋惶恐跪倒,瘦弱的身躯抖如筛糠,连带着牙关都打颤起来:“臣惶恐,臣家中已无亲眷,只做孤臣,君上属意谁都不要紧,臣只忠心今上。” 落在背上那束目光倏尔撤去,帝王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欣慰:“孤只是跟你随意聊两句,怕什么。” 他伏在案前,用手撑着脸颊,有一搭没一搭同易知秋聊着:“康安胆小,母族又不显贵,不堪大用,后宫只有两个公主,幸而大小陆妃、颜妃尚有身孕,孤也以为,立太子一说,还是要再等几年……” 帝王絮絮叨叨说着儿女们的事,如果此时他肯往下看一眼,就能发现这位谨小慎微的孤臣,后背僵直,双手拢在袖中,死死握着拳头,愤恨瞪着地面。 易知秋很快又拉回注意,在听到上方声音停了后,适时跟着应道:“君上圣明,臣深以为然。” 段怀临本不是来听他意见,只是想找个人来认同他,听到此处,已然心情大好:“你且退下吧,宫中有的是夭折的孩子,庆阳没将那贱人带来,也该受些惩罚…” 照夜依着段怀临的声音,绘声绘色将此段模仿出来,房中一众皆是沉默,庆阳一头青丝披散下来,似落入陷阱的小兽,咬着牙不肯再流泪博取可怜:“你不信我!你连我都防备!” 谢令仪坐在不远处,怜悯地看着她:“阿宁消失前,或许没来得及告诉过你,段氏皇族有遗传疾病,国本纪要曾云,睿德帝开国之时,曾梦中杀人,勇武无敌,并非谣传。” “庆阳,点了安息香后,你说要杀了我。” 小姑娘呆在原地,瞳孔缓慢转动,将谢令仪的话一字一句印在脑中,她暴露了,她没有做到答应父皇的事,阿娘该怎么办! 照夜用软布将她绑在榻上,庆阳在确定逃不出去后便开始又哭又闹,做尽了初见时那副无赖跋扈模样。 谢令仪并未心软,冷眼看着她哭闹,心中倒想起那位许久不见的元后了,庆阳大抵是继承了段怀临的性情,记忆中,王祈宁始终是温和雅致的,她那么温柔,似一汪平静的湖畔,她们二人的交锋,只有一次令元后失态,是她执意要带庆阳出宫赈灾,那时王祈宁不顾身份暴露也要在宫道截她。 这一家子血液深处,都藏着丝不死不休的疯意。 “你父皇背弃了你,尽管哭一场,哭够了,我带你回广平。” 谢令仪的声音似浸在一堆碎冰中,榻上的哭声戛然而止,庆阳瘪嘴:“当真?那我阿娘——” 谢令仪转身即走,身后是小姑娘不死心的求饶:“母后,儿错了,儿没想将您交出去……” 红绡适时将门掩住,遮去一室喧闹。照夜手持根火折子,与谢令仪两人如暗夜中的影子,挨着墙根儿踽踽前行,穿过西市牌坊,在一家门店前停下了。 “笃笃……” 敲门声堙灭在呼啸的风中,檀香木门板“咯吱”的声响,眨眼间,两个影子闪入房内。 “你们两个女人倒是胆大。” 房内香气扑鼻,堂上坐着个身穿猩红大氅的人,带着面具,声音刻意压低,满身透着古怪。 照夜闻言下意识去摸刀,被谢令仪扶住手臂,朗声道:“凉州温氏,也曾来广平游学,不知是哪位同席?” “啪嗒……” 面具后,是张茫然的脸,“你怎知是温氏……” 谢令仪藏在袖下的手蓦然松开,是温淮元,温家那个傻大个儿。 大姐姐与金算盘的生意遍布西市,唯有一家制香铺子难已吞并,这家制香手段无人能出其右,算是凉州温氏产业之一,听闻有味请神降真香是他家主母家传,寻常配方皆不可如其灵验。 门口那片被扯碎的布料上,沾得就是此香。 与十郡世家不同,四州皆有帝王掌控,护城家族由军中提拔,从草莽、乡民中选拔而出,并无根基。 温氏一族自来力大无穷,于凉州护卫良久,温家儿郎来各郡游学时,谢令仪曾远远见过一面,他生得高大,却不通诗书,跟不上同龄学子的进度,就跟着一群奶娃娃一道读三字经启蒙。 谢令仪记得清楚,那高塔似的人站起来比夫子都高,头回进广平郡的学堂吓坏了正在读书的小女娘,被管家伯伯摇着头拉出去,口中念叨着:“错了错了,郎君要从识字开始,这些书对你还过于深奥。” 这话若是寻常人听了怕是要羞愧而死,温家的傻大个儿却捂着后脑勺傻笑:“同窗怎么这么小,一拳就能打死一个。” 一席话说得启蒙班的小娃娃们嚎啕大哭,扰得各班趴在窗户前看他。 十余年过去,温淮元变化不大,虽见面故弄玄虚,依旧被谢令仪三下五除二套出了话,他在御前护卫,自是知晓庆阳和帝王的约定,也是他来报信其中有诈,只一点确实辩无可辩,王祈宁确已失踪。 第84章 “阿宁在上京, 可还有什么熟识?” 温淮元摇头,犹豫看了她一眼,扣着手不吭声, 这是王氏的秘密,王祈宁曾叮嘱他不可对外多言, 若被人知晓, 不止她, 更会牵扯到温氏一族。 他虽对这话懵懵懂懂, 却牢记故人嘱托,对谢令仪的提及顾左右而言他。 谢令仪也不逼他, 王祈宁的失踪或许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旁人多说无益, 而今, 确有一件事用得上温淮元。 温淮元见她也毫无头绪, 这才遮遮掩掩开口:“阿宁消失前, 曾对皇嗣一事有过提及。” 谢令仪神色一凛, 目光牢牢锁定他,唬得温氏下意识捂住嘴,再不肯吐一个字了。 王祈宁能与皇嗣关联的, 只有庆阳一个了, 莫不是她想要庆阳登基为帝?此意倒也说得通,当年出宫前, 她曾告诉王祈宁, 帝王宠爱终靠不住,叫她多为自己打算。 第87章 谢令仪敛眉,环绕四周,这家调香铺子她未曾来过, 却听谢令珠对其赞赏有加,说这家香铺主人,不似她满身铜臭,倒像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逍遥翁。 四面墙上做到顶的阁架,上面布满各色香料,进门是个博古架,放着些小巧玲珑的调香工具,往来的客人若是不满意成香,也可以自己调试。 谢令仪绕着架子走了两圈,轻声道:“有没有一种,闻之能叫人心神恍惚,毫无藏私的香料?” “咚”的一声,桌上的茶盏应声落地摔成碎片,温淮元蒲扇似的大掌手无足措在身上抹了两把,眼神慌乱,看看地面又看看眼前中人,想张口否认,可对上来人笃定的眼神,他倒不敢说谎了,总觉得这人能看穿他的谎言。 “你…你想做什么!” “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做什么呢?” 谢令仪笑意盈盈看着他,大概能猜出王祈宁是如何将他收为麾下了,温家擅长行军作战,而执剑的手却是历代帝王,武将中能存活几代的,也只有这样心思剔透的人了。 “阿宁与我情同姐妹,庆阳又是我的养女,我想找回阿宁的心思,不比你少。” 谢令仪蹲下身,用帕子包着手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放在桌前,眉眼柔顺:“温家兄长,我不过妇道人家,又被帝王厌弃,已是自身难保,为今之计,我、庆阳、阿宁三人今后之路,便全仰仗您了。” 温淮元听得热血沸腾,他空有一把力气,何曾被人这般看重,不为家族,不为旁的,只为他这个人。 他心里高兴,顺势揽下谢令仪的话:“谢家妹妹客气,你只管说,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如今朝政上,多有立太子一说,阿宁也是心挂此事,我要你,将户部尚书陆琰掳来,将这池水搅浑。” 冬夜的黑似浸透墨汁的棉絮,将整条街道裹得密不透风。香料铺的木门虚掩着,门闩未落,唯有一盏豆油灯在店内晃悠,灯芯结着焦黑的花,把货架上的陈皮、乳香、龙脑香陶罐映出半明半暗的轮廓。空气中浮着凝滞的沉水香气,却被从窗棂裂缝里 “嘶嘶” 挤入的寒风绞碎。 谢令仪坐在柜台后的矮凳上,指尖掐着早已冷透的暖手炉。她身形未动,侧耳听着外间动静,倏然,街巷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盔甲与刀鞘碰撞的金石之音,磨得人心头发颤。 照夜迅速匿在门外,木门被风推得 “吱呀” 一响,黑熊大的身影伴随着外面的雪沫子扑将而来,谢令仪猛地起身,就见陆琰被堵着嘴,绑成个粽子模样,一脸惊恐看着她们。 “陆世伯,好久不见。” “谢后,你!你!” 陆琰迅速朝四周看去,见房中只有两个女人并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心生勇气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绑架朝廷命官!” “世伯此话,是冤枉了我。” 谢令仪抽出帕子压了压眼角,鼻头微红:“我与绵姐姐一同长大,世伯又与家父情谊颇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难不成世伯真要与我生分了……” 陆琰冷笑,犹记得谢后出京前盗走的满库金子,他半生的心血付诸东流,偏这笔钱来路不明,若真嚷嚷起来他也落不得好,只能暗自咽下,却不料谢令仪还敢出现在他面前。 “世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宫中已有皇子,绵姐姐与姣姣身怀有孕,咱们且要多做打算。” 陆琰警惕看她一眼,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谢令仪捂住胸口,仿佛被他这话伤住了心,又用帕子压了压鼻尖,才道:“世伯不信我,难道不信绵姐姐与我的情谊。” “如今君上病重,若真到了大限,康安一个奶娃娃,能守得住这万里河山?世伯乃倾世之臣,陆家走到如今也不容易,难道朝堂更迭,咱们陆家今时所有,就要拱手与人吗?!” 陆琰听罢呼吸骤重,瞥了眼前方,幽幽开口:“皇后娘娘,您似乎忘了,你姓谢罢!” “世伯糊涂!”谢令仪恨其不争道:“君上未曾废后,世伯可知缘由?” “不外乎我出宫亦是我们夫妻间的约定,我来替他视察各方忠心。” “绵绵与我一同长大,我自要护陆氏一族,多事当口,世伯也要争一争才是。” 房中气氛一滞,陆琰嘴巴微张,深吸了口气,狭窄的铺中燃着劣质沉香,不似寻常醇厚,带着黏稠的蜜香,更多了一丝辛辣酸涩,这一呼吸更是叠了满口,情绪上涌当即喊了出来:“这两个丫头与我并非一心,我就是争,怕是也遭人嫌!” 谢令仪适时坐近了些,诚恳道:“姣姣暂且不提,绵姐姐与陆家,那是十数年的情分,只要您替她踏出这一步,若后面再有阻力,待绵姐姐的孩子生出来,我这个皇后自然将这孩子视如己出!” 陆琰被这一席话说得晕头转向,满脑子都是谢令仪的争罢,争罢,不争会死,勉力一争,才有生路。 东方既白,房中那一炉香已然燃尽,陆琰直到最后也没同意此事,又晕乎乎被送回了府邸。 温淮元回来时脸上稍带不安,低声道:“这香需得日日燃上才有效果,这只是第一回 ,昨夜君上动怒,恐怕要全城搜捕你。” “无妨,你也说了,只一回就有三天的效果,就叫这幅香送陆琰往夺嫡路上走一走,三日大抵也够了。” 果然,第二日京城便戒严了。因有着温淮元打掩护,尚能避一避寻常搜捕,他们就藏在朱雀街最大的客栈,来了个灯下黑。 搜捕暂未有结果,朝堂上已乱成一锅粥,陆琰等党徒恳求立太子写空白诏书,寒门一众人则言直接立五皇子段康安为太子,唯有刑部易知秋这一小撮人保持中立,犹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极是孤立无援。 段怀临被吵得头疼,眼见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纯臣越来越少,他终于想起来,诏狱里还关着个老太师,一生无儿无女,那才是一等一的忠心呐。 二月二,龙抬头,借着为国祈福的名义,宋峦被从诏狱放出,接他出来的老管家一手捧着方蝉翼纱帕子,一手抱着壶绿蚁酒,感叹道:“老爷此番出来不易,还请速速归家……” 宋峦看到酒瓶上的封纸,就已猜到此番出来是何人手笔,却不见那人来看望,连个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心道这是故人心里有了隔阂,却不料老管家下一句道:“南边的贵客急着回去备战,早出了城门,只叫老爷安心,西边那位……”他嘴唇嚅嗫,不敢再看宋峦期待的双眼:“并未留下什么话。” 时值举国北伐之际,漕陆两运皆被征为战时运资之用,又兼临海关卡尽皆紧闭,行人不得出入。及冬月既至,岭南三郡生计维艰,度日尤为不易。 三郡中,原本最弱的琼水郡,因与广平郡关系亲近,加之参与陈郡的栈道工程,竟是受到的影响最小,就在这三郡还在为生计奔波之时,广平谢氏,又颁布了修栈令,且此次所有的修筑要求,都与东海郡相关。 这次东海郡派的人是贺知闲的孙子,贺一帆,此人精通贺氏诡辩,虽年少,言谈却极为谦卑,与祖父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去岁广平报价五十里一船伤药,两船番薯,今年东海郡携诚意而来,绝不还价。” 公孙毓得了谢令仪嘱咐,对上东海郡的谈判团依旧自信满满,张口说了个令人膛目结舌的报价:“贺世兄此言差矣,今年收成不好,各郡余粮不足,全靠广平郡的番薯撑着。你也说了,这一船伤药两船番薯是去岁报价,今年嘛……” 贺一帆紧紧盯着公孙毓的脸,隐约觉出不妙,这场修栈令,似乎就是冲着东海郡来的! 公孙毓以拳抵唇,清嗓续道:“今年一百五十里为一船伤药两船番薯,依旧是多郡合股,五十里一结算……” “哐当——” 谈判团的椅子齐齐往后掉落,贺一帆再也顾不得仪态,厉声喝止:“一百五十里一船伤药,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买卖!先生这是要逼死我们!” 议事厅内喧哗渐起,红绡抱臂立于屋外,啧声叹道:“怪不得家主叫我等在屋外等候,公孙毓这般张口,我要是碰上,非得夜里给她套进麻袋揍一顿不可!” 青雀拍了拍她的头,闷笑出声:“你到底是哪边的?待会儿说不定要带着她躲一躲呢。” 红绡揪着手帕喟叹:“先是气倒了爷爷,现在又气疯了孙子,这贺家怕是要全折在公孙氏身上了。” 手臂被人轻撞了下,红绡回神,见一袭白衣的男子正往议事厅行去,其人目不斜视,行止端方。倒是青雀先反应过来,恭敬唤道:“神子。” 第85章 袁无咎能屈尊到广平郡, 原是被公孙毓胁迫,莫要将他们二人的丑闻告知他家八妹妹袁无恙。 公孙毓凭着这块骨头,威胁祈求, 为了将人弄到手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被逼急了, 袁无咎恨不得毒哑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可这人过于厚颜无耻, 堵住了嘴, 还有手、脚能做更加羞耻的动作,可怕得很。 第88章 为了不将此事暴露到袁无恙眼前, 他这个做兄长的, 一次次屈服, 暗地里安抚自己, 这都是为了留住自家妹妹心目中的形象。甚至为了得知袁无恙的消息, 他不惜听从公孙毓的诱惑, 在广平长居。 可到了广平, 这个女人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城内八座南风馆皆有她的相好,甚至连如此私密的闺房, 都挂满了旁人送的情物。 在广平的第一夜, 他拼命搓洗自己,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 可那蚀骨销魂的滋味, 如同一只长满软刺的小虫,在心口缓慢爬动,又麻又痒。 罪魁祸首不肯给他一个痛快,忽冷忽热, 若即若离,心口的虫子从骨缝里钻进去,在心底深处生根发芽,至死方休。 起先几日,他还日日盼着要见袁无恙,可时间久了倒不敢提了,难道真要叫自小崇拜自己的妹妹看到如今他满身污秽的样子? 袁无咎恨得心尖儿都是疼的,可真要是不见了这个人,又食不甘味,总觉得缺点什么。 大抵是没亲眼看见公孙毓被灭口,他不敢放松警惕,日日提心吊胆,要将人放在眼前,亲耳听到她开口才肯安心。 东海郡的谈判团来得匆忙,公孙毓上了谈判桌,已经十来日不曾归家,虽有口信传回去说是公务,袁无咎听得冷笑,广平郡如今兵力都在北伐,郡内休养生息,有什么公务值得她日日不归家,定是又在何处打了野食儿,乐不思蜀。 袁无咎心口堵得厉害,想了几日,又转悠到这人的闺房,看到满屋的物什恍然明了,他定是担心这鸳鸯榻上情事磨人,公孙毓口无遮拦将他露出去。 找到这层理由,他近乎匆忙赶到谢府,倒真要好好看看,这里有什么公务可忙。 青雀拉着红绡退到廊下,空出的位置刚好是议事厅侧边窗口,袁无咎脚步一滞,彼时公孙毓突然拍案而起,玄色广袖扫过案几上的竹简,发出清脆声响:“如今郎君认为此价低廉,明日再来,可又是另一个价格啦!” 她字字铿锵,将东海郡代表驳斥得面红耳赤。日光恰巧穿过雕花窗棂,斜斜落在飞扬的眉梢,为她的轮廓镶上一道金边,连鬓角细软的绒毛都泛着柔光。 袁无咎的指尖微微发颤,这与他记忆里那个倚在榻上、调笑着往他酒杯里下药的浪□□子判若两人。此刻的公孙毓,唇色如丹,眼若寒星,周身萦绕着令人目眩的锋芒。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诘问,都似带着无形的力量,将对方的言辞击得粉碎。 喉间突然有些发紧,袁无咎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偷偷瞥向那道耀眼的身影。他从未想过,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人,竟能在阳光下如此夺目。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着莫名的悸动,连呼吸都开始紊乱起来。 微风卷起公孙毓一缕青丝,她却浑然不觉,依旧专注于唇枪舌剑之间。袁无咎望着那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身影,艰难拾起步伐就要离开,身后争论之声渐小,可落在心口的声音始终挥之不去,他捂着胸口,可耻地想起那嫣红的唇曾在何处流连,纤纤指尖拨弄的酥麻,在日光下,竟舞出惹人眩晕的光泽。 罪过,罪过。 …… 这场谈判最终以去岁折半的价格成交,因此番栈道涉及青州与西平郡之间道路,是为肥水寨修建,舆图,材料一到,肥水寨即刻发兵两万,由梁煜带队增援北上,算是暂时解了李若澜北伐之困。 经此一事,广平郡与襄王军共计发兵七万,玉门关内朝廷守卫仅有五万,数量上彻底压垮朝廷军队,加之李若澜的雷霆手段,皆以他为总指挥使调配全局,大开关卡突袭戎狄,前方捷报连连。 谢令仪在议事厅随众人一道听此捷报,几个守城女将冲着舆图挥舞拳头:“首战告捷,李郎君果然用兵如神。” 几人高兴得忘乎所以,加上谢令仪提倡议事厅畅所欲言,嚷着或许不到夏天战事就要结束,到时候又该如何庆祝论功行赏。 谢令仪坐在上位,微笑听着她们讨论,她亦认为,夏日前戎狄就会退兵,春夏草木旺盛,异族人有了粮草,就不会紧盯着北襄这块肉不放,只是…… 一想到李若澜,她心里又蒙上一层阴翳,那人不是去打仗,而是奔着灭族,骤时异族投降,他不肯收手,怕是又要出一场波折。 她捏着额角任由众将退散,青雀迟疑落在最后,等房中无人时,才悄声回禀:“家主,梁大姑娘今晨跟着东海郡的人往西平去了……” 谢令仪心头一紧,又听青雀继续道:“奴也是听伺候的小女使来报,说未见梁大姑娘用早膳,在她卧房找到了留的纸条……” 暗黄色草纸被折成两叠,里侧有水渍落下又阴干的皱痕,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是梁清吟管用的草书:“已回西平,勿寻。” 良久,谢令仪缓慢开口:“青雀,她怨我。” 梁清吟往来多地,就是为了救回梁家那群女子,可她因着各种事宜,将此事频频拖延,梁清吟等到现在,只能亲自前去西平郡。 青雀守在她身后,抿了抿唇,道:“奴进谢府前,家里遭了灾,最小的弟弟饿得啃指甲,还笑着说那是甜的,要不是主子当年买了奴,早晚,奴都会是锅里的一道菜。” “世道如此,总有轻重缓急,怨怼不得。” 谢令仪拉着青雀的手,将脸颊埋进去,心知青雀安慰,心口微暖,她还记得初见青雀时,那个瘦得头比身子还大的姑娘扑到马车前,一双眼亮得惊人,她死握着车帘,任由马夫鞭打后背,声音嘹亮:“主子,你买了我吧,我这条命就是您的!” 青雀手指微颤,脚步钉在原地,清晰感触到掌心濡湿,她的主子,一同长大的小姑娘,一如初见时端坐在马车内,狐尾围脖束在颈上,雪净的小脸紧绷着,眉梢疏离,脊如青松,只有紧抿的唇出卖了她的紧张,那一直都是个心软的小姑娘啊。 她挡在谢令仪身前,不叫这份软弱被人窥去,等谢令仪心绪平静,才摸出个冰帕子抵到她眼前摁着:“奴派了两个武婢跟去西平,您放心。” 谢令仪将帕子盖到脸上,声音里难得带着娇嗔:“就知道你最妥帖。” 青雀轻笑,试了试帕子温度,开口:“我再去换个冰的来。” 此话不提。 却说东海郡一行人策马行至西平郡界,贺一帆骑在枣骝马上,握着缰绳的指节发白,口中碎碎念道:“祖父诚不欺我,世间女子多诡诈,尤以那公孙氏为甚!”话音未落,马鞭重重抽在马臀,惊得坐骑昂首嘶鸣。 此番折半之价,算下来不过堪堪保住本钱。公孙毓巧舌如簧,既以日后栈道工程相诱,又直言吴水郡若得此利,岭南三郡之首恐易主。贺一帆攥着墨迹未干的契书,齿间咬着一截苦竹,满肚子委屈无从诉说。此前祖父家书如雷霆,将他骂得无地自容;纪家主虽未苛责,却也只按原数发料,半点情面不留。 行至西平郡外扎营时,忽闻队尾人声鼎沸。不多时,两个扈从押着位女子上前——只见她鬓边斜簪着一支银蝶钗,水红襦裙随步伐轻摆,眉眼间流转的风情恰似三月桃夭。“东海郡的郎君们忒没规矩,不过搭了趟车,便要喊打喊杀,妾好怕~”她朱唇轻启,尾音婉转,偏生面上委屈得紧。 贺一帆自幼研习辩学,哪见过这般作态?喉间刚咽下的炊饼突然哽住,涨得面红耳赤,咳得连马鞍都跟着颤动。梁清吟见状,杏眼弯成两弯月牙,素手掩唇娇笑道:“郎君这般嫌弃,莫不是嫌奴家容貌粗陋,不配搭话?” “怎会!”贺一帆下意识反驳,猛然惊觉被这女子牵着鼻子说话,慌忙调转口径:“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梁清吟无意再逗他,扬了扬手转身往西平郡走去:“妾有要事,暂且别过了。” 贺一帆钉在原地,看着那抹妙曼的身姿越走越远,日光从她身上倾斜而下,似在她身上披上了一层金纱,被紧箍的喉咙猛被松开,他猛地喘了一大口气,大声喊着:“你…你还回来吗?” 回?是跟着他们回东海郡,还是一道回广平郡,这话问得不清不楚,话落方觉孟浪,贺一帆耳尖烧得通红。梁清吟却未回头,只余裙裾扫过青石板的窸窣声,渐渐消散在暮色里。 梁清吟未带帷帽,只身踏入城中时,已被梁氏族人知晓,梁大爷梁开如今正在府中,知晓后当即下令,在城中就要清理门户。 梁氏族人无有异议,梁开虽腿脚不好,手段却阴鸷狠辣,当年将发妻送进家庙,毒杀亲生女儿也不过弹指间事。此刻听闻消息,当即冷笑一声:“既回来了,便别想走。” 纤手掀开茶盖轻嗅,她忽而嗤笑:“女儿这是头一回饮父亲赐的茶。” 梁开示意随从灌茶,却被她挥袖打翻,茶汤泼得满地狼藉。梁清吟攥紧绣帕,凤目圆睁:“放了家庙中的姐妹,我自会束手就擒!” 新上的汤重又被端上来,梁开拄着拐杖蹒跚上前,浑浊的眼睛粘上去:“阿吟,你以为,你还能跑得了吗?” 第89章 第86章 宁兴十四年孟夏, 北襄十万军出玉门关,与戎狄交战月余,于小镜湖擒敌一万, 马匹两千,大破汗王达山图乐马矩阵, 戎狄损失惨重, 又逢内乱, 达山图乐遭新宠反叛, 重伤逃离,其弟铁利骨咄登位, 预备撤兵投降。 捷报传回, 不同于肥水寨与广平郡的欢欣, 宫中则是一片愁云, 段怀临将摆在案上的奏折尽数砸下, 却挡不住朝中人心所向, 此番战役, 虽广平、肥水寨出力最多,可在前线享有最高指挥权的,是陇西李氏那个瘸子, 若真要论功行赏, 他李家身为侯爵已是高位,再往上, 那就是功高盖主。 偏生京中这几个世家跟联合好了似的, 纷纷上奏为李若澜请封,李晓本对儿子在行宫威胁他的事极其不满,但这泼天的功劳砸下来,他似鬼迷心窍般竟将爵位传给这位长子。 段怀临下朝时脸色黑沉如墨, 他心里清楚这些上奏的世家们心里的成算,无外乎战后,依靠凉州、益州的兵马,不足以降服肥水寨与广平郡这些反贼,加之陇西李氏带出的府兵有以一敌十之能,李若澜在战场上又过于耀眼,用兵诡谲难辨,叫朝中武将们心思跟着活络起来。拥护李氏,是顺水人情,也是试探帝王底线,看看他还有多少私卫,战后还有没有能力压住反贼。 这些事在帝王心里滚了数百遍,他头一回叫人在勤政殿中放酒,难为放纵一回,新来的内侍如个木头人般听令,任由金壶中的琼浆玉露浸湿宣纸。 紫金狻猊兽炉中燃起袅袅青烟,是王祈宁在时最爱点的苏合香,他深吸了口气,眼神迷离,胸口翻涌出股股热气,恍惚间,一抹窈窕身影推门而入,带进一阵甜腻香风,空气里骤然涂满蜜糖,将苏合香的气味短暂压下,段怀临脑子闪出一丝清明,就见许久不见的梁清婉笑吟吟站在身前,娇声问安。 “臣妾有一计,能解君上心结。” 梁清婉立在人前,云鬓高耸,步摇上流苏轻颤,俯身趴在段怀临耳边,带来一阵香风。 珠帘摇动,两个交叠的身影窃窃私语,待那炉苏合燃尽,昏暗的宫殿中传来帝王舒朗的笑意:“你啊,调皮。” 段怀临捏着女子的鼻尖,眉头舒展,一扫方才困苦,怀中女子长睫扑朔,氤氲水雾漫上眼眶,却掩不住眼角眉梢溢出的狡黠:“此计若成,君上当如何奖励臣妾?” “奖你个…空心汤圆……”余下的话被人尽数吞入口中,龙袍与裙裾在青玉地砖上交织出缠绵暗影,翠帷放下,遮住一室旖旎。 彼时西平郡梁氏祖宅,另一位梁氏女子,手脚被双双束着,绳子束在五匹马上,正等着驯马人一声令下,朝不同方向奔腾。 梁开拄着拐杖,脖颈上挂了个骨哨,他将哨子拿起放在掌心把玩,阴鸷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此乃方氏驯兽哨,有人拿它同我换个人,我亦允了。”他喉间溢出低笑,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脸色骤白:“头回用,父女一场,我总不叫你多吃苦头。” 千里之外,方旬倏然从黑暗中惊醒,冷汗浸透中衣,凉意顺着脊椎蜿蜒而上。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掌心攥着方带着脂粉气的帕子,粉蓝色,娇而不妖,看得他喉咙发紧。 那是在肥水寨时梁清吟塞在他怀里的,她走得决绝,偏生走了还不安生,在战场上亦搅动他的心神。 方旬冷着脸,心中盘算着这场战役几时能够结束。他曾听暗卫们说过,被关在家庙的女子都被喂过秘药,受日日噬心之苦,梁清吟骄纵又如何,她是梁氏嫡女,是他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的太阳,别说骄纵,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她也配得上。 何况……她才不是骄纵。 方旬心口微热,想起梁清吟哄他吃的药,外面裹了层桃花粉,里面是粽子糖,甜的,被她拿来唬人。 哪里是个妖精,梁清吟是最善良的好姑娘。 她吃了太多苦,方旬也乐意哄着她,只要她高兴。 夜风裹着远处的马头琴音卷进帐内,琴声忽急忽缓,急时如暴雨捶打帐顶,似女人娇叱;缓时若月光漫过敖包,又像马车上别扭递来的凉茶,用来止血的丝帕。 方旬心口又酸又甜,可总归这甜要多些,够他撑住这抑制不住的念想,盘算着何时能将解药送给她。 总要隐晦些,那姑娘满身傲骨,不肯低头。 方旬想着,手指无意识摩挲手中帕子,梁清婉就该这样。 月影西移,他摸出片纸,踌躇半晌,千言万语挤在心头,落在笔下却是两个字:“安否?” 方旬苦笑,想象的梁清吟收到信后皱着脸烦躁的样子,她定会没有耐心,或许回信,又或许扫一眼扔到一边。 琅玡挂在架子上,困得头只点地,被人从睡梦中摇醒:“琅玡,往广平郡送封信…” 鹦鹉睡眼蒙松,挥舞了两下翅膀,骂骂咧咧起身:“你他娘的……” 方旬抿嘴,被琅玡用翅膀扇了两下脸,微笑看着它往南方飞去。 黎明裹着露水悄然而至,苍穹下,琅玡抖着蓬松羽翼晃悠悠向前,就在此刻,一道灰影与鹦鹉擦身而过,绑在细爪上的竹管带出一缕甜腻芬芳,琅玡打了个喷嚏,张口骂道:“蠢货!” 北伐大军于小镜湖畔扎营,再向北,便是戎狄王庭所在。李指挥使特赐半日休整,将士们得以暂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青碧草色直铺天际,与长空相接。 军帐一角,方旬独自避着人声。一只灰鸽悄无声息地滑入,落在案前。解开它脚上系着的细小竹管,一张薄纸滑落掌心。甫一展开,一股甜腻得近乎呛人的幽香便弥漫开来——是北襄后宫独有的“晚照沁”。 帐窗透进的风,将那薄纸吹得簌簌翻卷。纸面上,几个殷红如血的朱砂小字赫然撞入眼底: “即刻诛杀李若澜”。 字迹端方工整,似泡在冰水里的锁链,无声无息地缠绕上脖颈,勒得人骤然窒息。 方旬垂眸,指间拈着那张薄纸,目光透过指隙投向帐外。李若澜正由人推着在外勘探地形,纵然双腿不良于行,眉宇间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俨然是一等一的将才。 此人天生便该纵横沙场,智谋近妖,用兵神鬼莫测,既能收服降卒,亦擅攻守之道。只是……他对戎狄步步紧逼,却对西境突厥按兵不动,任由凉州兵马独力支撑。方旬心底,总萦绕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疑虑。 “李指挥召诸将议事。” 戍卒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方旬踏入军帐时,正听见李若澜声音清冷部署着:“今夜乌云聚拢,夜风习习,正是突袭良机。由方校尉率部,先行驱毒物入戎狄王帐,乱其军心;前锋十人绕后,焚其粮草……” 下方诸将闻言,无不膺服。便是素来桀骜如梁煜,值此战事吃紧之际,亦肯暂敛锋芒,沉声补充:“戎狄人擅御马,届时若辅以方旬的驯马哨音,夜黑风高,其阵必乱,恐自相践踏者众……” 李若澜颔首,修长手指点向沙盘侧翼:“此处护卫森严,需遣百人精兵于此佯攻牵制,为方校尉及前锋焚粮争取时机。” 众将纷纷称是。帐内一时战意蒸腾,群情激昂,恨不能立时提刀纵马,直取戎狄汗王首级。 李若澜眸光微抬,落在一隅沉默的方旬身上,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方校尉可有顾虑?” 帐中倏然一静,数道目光如炬,齐齐聚焦而来。方旬只觉额角冷汗瞬间沁出,喉头一紧,僵硬地摇了摇头。那张薄纸上的殷红大字,伴着北襄后宫独有的甜腻香气,霎时又灼上心头——他不能负她。 忆及初入梁府,他一身驯兽之能尚未显露,整日在驯兽苑中摸爬滚打,遍体鳞伤。彼时梁煜自身难保,正被武陵公罚吊在演武场上,唯有一个日日提着药匣追在他们身后的姑娘,不厌其烦地照拂。 那姑娘生得骄矜,便是上药也带着几分蛮横劲儿。葱管似的指尖戳着梁煜胳膊上的伤处,恨声道:“你这榆木脑袋!就不会先低个头?回头寻个机会,给那老东西下副泻药便是!” “噗嗤……” 方旬跟在后面,一时没忍住笑出声。那姑娘立时横来一眼,娇叱道:“还笑!” 一盒混着绿萼梅清香的药膏兜头掷来,他慌忙垂首去接,只觉一阵香风自身侧掠过,伴着梁煜那混不吝的讨饶:“好妹妹,下回……下回再偷只烧鸡!” 那是梁家的小姐,金尊玉贵。 方旬偷偷去打听,梁府深院,梁氏女子中,比梁煜小的姑娘,叫梁清婉。他每每远远望见那抹倩影,只敢屏息凝望其背影,唯恐自己满身的尘土泥泞,玷污了那份明净无暇。 “不曾。” 方旬喉间发涩,艰难吐出二字。即便没了李若澜,尚有梁煜,更有诸多悍将在侧,此役终不至于败北。 她既令他取李若澜性命,必有万不得已的缘由。方旬只觉胸口窒闷,暗自决断:待此事了结,便与梁清婉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第90章 军令既下,诸将领命鱼贯而出。李若澜却于帐门前唤住了方旬。 “方校尉,”他眸中含笑,雾霭般的目光落在方旬身上,“今夜成败系于你一身,铁利骨咄生性狡诈多疑。藏锋,”他侧首唤道,“你随方校尉同去,务必护他周全。” 方旬心头猛地一沉,几乎不敢直视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雾眸,只垂首抱拳,言辞恳切:“沙场凶险本是寻常,属下自有保命之能,大人无需挂怀。” 莫要调走藏锋!有他在你身侧,你或可…… 心底无声呐喊。他不能负了梁清婉,只需倾力而为,若能令李若澜负伤,也算对她有所交代。 李若澜并未驳他,只一挥手,不容置疑地将藏锋遣至方旬身后。 “方校尉,”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你的才能,不该在此处埋骨黄沙。务必……全须全尾地归来。” 第87章 藏锋跟在方旬身后, 尽职护卫他的安全,虽说战场刀枪无眼,然李若澜如今身居要位, 身旁有得是人护他周全,又身在大营中间, 实在无需担忧。 方旬听着安慰, 依旧心神不宁, 驱蛇入帐时差点被射出的流失击中, 被赶来的梁煜揪住后脊滚入沟坡,笑骂道:“你小子胆儿肥了, 站着不动等人杀?” 几人躲在沟壕回头去望, 方才站得那处已钉上三根羽箭, 月色下发出暗沉冷光。 方旬这才回神, 错开两人探究的目光, 低声道:“走神了。” 梁煜嗤笑看他一眼, 接口道:“想女人了吧!” 他糙惯了, 一开口臊得藏锋面皮通红,结结巴巴道:“什么女人,你们、你们……” 往昔军中亦有军妓聊以安慰的惯例, 然此次带兵的是李若澜, 不论私兵亦或军队,皆是等级森严纪律严明, 除了肥水寨的队伍里有个吕莺儿, 再无其它女人。 梁煜本是调笑,见藏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由想逗逗他:”怎么?李大郎没给你找过女人?” 藏锋生得黑黑瘦瘦,一张脸藏在兜帽中, 似只裹着黑皮的鼬鼠,脸一扭不再搭理他,哪知这人也是个执拗的,又跟在后面嚷:“羞什么?他李若澜不会现在还是个雏儿吧!” 话音未落一道流失擦身而过,几人停住嬉闹,藏在沟壕中往东去看,只见那处火焰冲天,正是起了冲突。 “等等——” 梁煜叫住身侧想去支援的两人,眯眼看了片刻,沉声道:“临行前去正面牵制的约有百人,哪会有这样的仗势……” 两人倏然明白这后面的未尽之语,军令如山,若战场上改变策略,只会是……大本营出事了! 藏锋脸色一变,顾不得身后源源不断的箭矢,掉头就往回跑,梁煜阴沉着脸,与方旬在后方断后。戎狄军队原被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不成气候,若再有纷争,必是另有外敌加入。 春雷猛地炸响,青灰色的云层在草原尽头翻涌,雨点混着土腥气砸下来,沾湿了几人衣衫,借着闪烁雷光,梁煜看清了,小镜湖外百步处,围绕了黑压压一片骑兵,个个手持弯刀长矛,在黑暗中往北襄军营地迈进。 牵制戎狄那百十名精卫,被一片火海包围,营造出激战假象,倒使得营地士卒严守以待,未曾向外防守半步。 “主子!” 方旬骤然开口,顿住脚步往相反方向指了指:“你们绕后回去,我去引开他们!” 他一把扯开腰下鸣笛,混乱中袖袋里的粉蓝丝帕飘然滑落,几息间已离两人数十丈远。 “砰——”烟花四散,在微雨中闪烁,将整个草原照亮,随即而来的就是无尽的飞矢,这响动也惊动了营中卒卫,刹那间,战鼓声响,火把骤亮,将小镜湖附近照得亮如白昼。 “轰——!” 一声震天巨响,梁煜整个人被气浪掀飞丈余。抬眼望去,营地周遭火光冲天,爆炸声此起彼伏,竟与天际滚过的阵阵春雷相和,将突袭而至的兵马炸得血肉横飞,溃不成军。 两人踉跄着扑回中军大帐,帐内已是人仰马翻,军医们围着李若澜的卧榻,煎药的、把脉的,忙乱不休。梁煜奋力拨开人群,终于看清榻上之人——面如金纸,气息奄奄,一只垂落的手腕上,赫然烙着两个幽深的黑洞! 帐内死寂,唯闻火把舔舐灯油的噼啪轻响,映得众人脸色晦暗不明。副将见他们归来,才压低嗓音回禀:“将军走后……帐内……不知怎的钻进了几条蝰蛇……大人独自在此……一时不察……” 梁煜浑身僵冷,如坠冰窟。 怎会如此之巧?! 主将独处营中,善御兽者偏偏调往前线……而方旬今日种种行迹,更是处处透着说不出的异样! 思绪未断,肥水寨一名护卫已悄步至身侧,附耳低语:“将军,吕当家正四处寻您……” “梁煜……” 榻上气若游丝的人倏然睁开眼,目光竟穿透人群,死死锁住他:“梁煜……你听好……” 一只冰冷刺骨的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寒气直透骨髓:“突厥趁乱偷袭……蝰蛇……亦是其毒计…若我身死……扶柩阵前…以壮我北襄军威!” 这番临终遗言方一说完,他再撑不住昏厥过去,几个壮汉跟着眼就红了,梁煜更是恨得咬牙切齿,提刀就要冲到外面与这群突厥人拼命。 方踏出军帐,一只微凉柔软的手便牵住了他的腕子。 吕莺儿高束的马尾在夜风中狂舞,光洁饱满的额头下,两道英气的眉峰高高挑起,眸中尽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野心:“煜哥!李若澜已除,正是天赐良机!速速夺回军中大权!这十二万精兵,合该归我肥水寨执掌!” 她咧嘴一笑,皓齿在夜色中森然发亮,十足的匪气混着睥睨之姿,搭在刀柄上的手随意地摩挲着,仿佛只待梁煜一个首肯,便要转身冲入帐中,挟持主将,强夺兵符。 梁煜身形陡然钉在原地,如遭雷击。 杻阳山外的突厥人……如何能精准袭营?李若澜……又怎会偏在此时、偏被毒蛇所噬?! 原来内鬼在此! 电光火石间,杀意直冲顶门,梁煜铁钳般的大掌扼住下方纤细的脖颈! “呃——!” 吕莺儿猝不及防,喉间锁子甲下的软骨被狠狠扼住,发出痛苦的窒息声。杏眼因缺氧而瞬间暴凸,双手本能地撕扯着梁煜手臂。 “吕当家——”梁煜声音低沉,每个字都淬着剧毒的血腥气,手臂肌肉虬结贲张“是我…平日给你脸太多了?!连我的主……你都敢做了?!” 指下用足了十成十的狠劲!颈骨在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中几欲碎裂! 濒死的惨白漫上吕莺儿眼底的刹那,梁煜猛地松手,像丢弃秽物般,将她狠狠掼摔在泥地上。 “咳……咳咳咳——!” 劫后余生的剧痛与窒息感海啸般袭来,吕莺儿蜷缩如虾,涕泪横流,视野模糊中,梁煜高大的身影如同自地狱血池中踏出的修罗恶鬼! 她双腿发软,用尽最后力气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退。 梁煜却再未看她,提步向前,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身影交错间,一句裹挟着浓烈血腥味的话语,沉沉砸入她耳中,如同催命符咒: “再有下次…我剁了你喂狼!” 主帅帐内人影次第消散,唯余药气混杂着血腥味沉沉浮动。 藏锋悄步移至榻前,俯身凑近,语带哽咽,声音压得极低:“主子料事如神……将士们士气如虹,已……已暂将突厥人逐出镜湖……” 榻上之人闻言,唇边漾开一丝涟漪,手指颤抖勾住藏锋手腕。 “梁煜……”他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清晰,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与悲悯,“空负万夫不当之勇……智略…堪忧。” 艰难喘息片刻,那双因毒素而略显浑浊的眼眸,陡然迸发出最后一点寒芒,死死锁住藏锋:“我中毒之事……速报广平郡。”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下,声音越发低微,却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恨意与笃定:“谢令仪…自会…屠尽突厥…为我雪耻!” 夜风哭嚎,吹熄了账内烛火,黑暗中,藏锋咬住下唇,将李若澜的话一一刻在心里,待那断断续续的交代终于止息,内鬼之事却依旧被咽下,藏锋终是按捺不住,嘶声诘问:“方旬如何?他故意驱蛇入帐,该死!” 陇西李氏暗卫如影随形,军中每一封密函皆需过李若澜之目,在知晓有人要动手时,李若澜就暗地做了部署,亲近如藏锋只知他要以身为饵,激扬军心,却万万料不到,这结局竟惨烈至此。 李若澜的声音在黑暗中虚弱却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放进来的…是枕纹锦,无毒,你知道的。” 藏锋沉默,知道主子这是预备要放了方旬,将此事嫁祸到突厥人身上,他心里明白,这是最好的理由,可心里止不住恨上方旬,他们这么信任他,却是头养不熟的狼! 第91章 李若澜猜出他的想法,斟酌半天方才开口:“蝰蛇……是我放入的。” 帐中哽咽声一停,藏锋松开他冰凉的手,冷哼道:“那被咬时,主子定然掌握好了力度!” 那句“自然”被李若澜吞入喉间,藏锋待他,早逾主仆之分,此番自戕般的算计,他深知会刺痛对方,唯恐其悲痛之下乱了方寸,才狠心隐瞒。 藏锋负气而去,竟亲自策马奔赴广平送信。消息传入病榻时,李若澜只是阖了眼睑,未置一词。他被双亲弃绝陇西,对这世间亲缘本就凉薄,藏锋若当真也舍了他……那便舍了吧。 他孤零零躺在榻上,自弃的念头如毒藤缠绕,谁叫他是天煞孤星,活该呢。 自北境至广平郡,纵是快马加鞭也需数日。此刻谢府之内,府医步履匆匆,进出不停,连远在外间采药的袁无恙也被急令召回。 那日梁清吟被绑在马群,跟着而来的两个武婢挟持梁开方将她救出,回来途中遭到梁氏狙杀,梁清吟被烈马踹中心肺,九死一生。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梁开深以为耻,砍去妻子的双手抢先送入谢府,诛心之举叫梁清吟当场吐血倒地,昏死过去。 这夜袁无恙施针完毕,神情暗淡走到房外,对谢令仪摇头:“不成了,她心脉受损,早不想活了。” 话音未落,一只翎毛凌乱的黄毛鹦鹉仓皇闯入庭院,被守夜的照夜揪住尾羽。解下爪间信筒,展开的素笺上污迹斑驳,唯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字:“安否。” 第88章 青雀小心翼翼地将琅玡和那张染血的纸条放在梁清吟枕边。房门外, 谢令仪五指死死揪住胸前衣襟,指节泛白,愧疚与后怕如同藤蔓瞬间缠紧肺腑, 勒得她几乎窒息——若她当初能早些发兵西平……梁大姑娘何至于用这般玉石俱焚的法子! “袁袁!”她猛地转身,声音带着颤栗, 死死盯住袁无恙,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用尽何种手段, 我只要她活!” 袁无恙从未见她如此失态,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旋即恢复清冷, 淡淡睨她一眼:“倒也不是全然无望。若肯不计血本地砸下那些传说中的天材地宝……吊住一口气, 或许还能一试。” “天材地宝”四字虽笼统, 却让谢令仪心头猛地一跳。世家百年底蕴, 谁家私库没几件压箱底的救命奇珍?她脑中念头飞转, 根本来不及细究袁无恙未尽之言, 一把拽过红绡:“开库房!快!”随即又急促地转向袁无恙,“劳你移步,随我去掌眼, 但凡有一线希望之物, 尽可取来!” 袁无恙被她这雷厉风行、失了方寸的模样弄得心头疑窦丛生。谢令仪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子,今日竟连话都未听全便急吼吼要去翻家底, 实在蹊跷得紧。只是此刻人命关天, 她也收起调侃之心,一把扣住谢令仪欲疾奔的手腕:“且慢!没用的。” 谢令仪脚步一滞,愕然回望。 袁无恙迎着她焦灼的目光,声音沉缓而带着一丝无力:“寻常所谓的珍稀药材, 纵是世家秘藏,只要存于世间,总有寻获之机。我说的‘天材地宝’……乃是我袁氏先祖耗尽心血炼制的‘九转还魂丹’,传闻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可惜丹方早已失传,家父穷尽一生亦未能复刻……此丹,已成绝响。” 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下,谢令仪原本紧绷如弦的双肩骤然垮塌,低喃道:“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连袁无恙都束手无策,这天下,还有谁能从阎王手中抢人? 绝望如潮水漫过心头,谢令仪双目瞬间泛红,尖锐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刺目的血痕——是她!是她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若当初肯借兵……总好过让她孤身一人,落得如此惨烈收场!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袁无恙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追忆的冷嘲:“想当年,仅存的几枚九转还魂丹,被祖父当作长生贺礼进献给了那位痴迷仙道的大成帝君。后来听说……帝君转手便赏给了几位功勋卓著的武将,呵,倒也算‘物尽其用’了。” 大成帝君!段怀临之父! 谢令仪呼吸猛地一窒。那段帝君醉心方术、宠信袁氏的旧事瞬间涌入脑海。而当年能得此“重赏”的武将……除了武陵公梁直,便是镇北侯李晓! 一道亮光骤然劈开绝望的阴霾! “此等续命神丹,必是传世之宝!李家私库之中,定有留存!”谢令仪猛地抬手抹去眼角湿意,眼中颓败尽扫,取而代之的是一往无前的决绝。她转身就要点齐人手,星夜奔赴陇西!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自门外传来,带着冰冷的嘲讽,由远及近:“谢家主莫不是贵人多忘事?我家主子如今陷在北境泥潭,陇西李氏……早已被二少爷李若川攥在手心,围成了个插翅难飞的铁桶!您当如今还是您谢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陇西郡么?” 来人正是藏锋,李若澜那位如影随形、此刻却满身戾气的贴身近侍。 谢令仪脸色瞬间铁青,倒非因藏锋的抢白,而是被李若川这釜底抽薪的毒辣手段所激——强占李氏祖宅,这是要将李若澜彻底逼死在前线!胜,无家可归;败,万劫不复! 藏锋带来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谢令仪眸色沉凝,寒意凛冽。梁清吟命悬一线,李若澜身陷绝境……这陇西李氏的龙潭虎穴,她是闯定了! 心念电转,决策已定。 当夜,三道迅疾如鬼魅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潜出谢府,朝着陇西郡的方向疾驰而去。此行,非为求取,唯有——硬夺!而镇守在那座“铁桶”之中的李若川,对她恨之入骨,又岂会施以援手? 孟夏方至,陇西之地已渐生燥意。李若川少年心性,跳脱不羁,奉命独守祖宅,更似脱缰野马。连日来,他只着一件薄绸短衫,于校场之上纵马驰骋,汗透重衫犹不肯歇。少年人精力旺盛,常操练至子夜时分,方觉筋骨舒泰,尽兴而归。 他年齿尚幼,于理家治业一道懵懂无知。府中三房遗孀皆闭户自守,不问外事。李若川至此,既无长辈约束,又无琐事烦心,恰如游鱼入海,飞鸟投林,逍遥快活,好不自在。 主上既疏于管束,阖府上下自不免懈怠松散。谢令仪一行由藏锋引路,竟轻易潜入这陇西李氏的深宅大院。 藏锋在前引路,口中低语:“西北角那处,便是私库重地。内里机关密布,凶险异常。若无钥匙,纵是绝顶高手,恐也难全身而退。”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蓦地多出一物——一把黄澄澄的古朴铜钥,静静躺在谢令仪掌心。 藏锋双目圆睁,失声道:“这……这钥匙!你……你从何处得来?” 却见谢令仪神色淡然,只简略道:“昔日行宫之中,李郎君所赠。”当初李若澜以那盒珍贵的“鲛人膏”毒伤她后,为平息其怒,将此等重宝相赠,方换得她不再追究。 藏锋目光如被磁石吸住,牢牢粘在那钥匙之上,再看向谢令仪时,眼中已满是肃然与难以置信的敬意。此乃李氏主母方可执掌的秘钥!除当家主母外,唯有李若光代掌家业时曾短暂持有。如今竟如此“轻易”落入这位谢家主之手? 藏锋心中念头急转,暗忖:“莫非……莫非当日在行宫之中,主子与她并非全然做戏?竟是情难自已,假戏真做了?”越想越觉此理甚通。试问这许多年来,何曾见主子容哪个女子如此近身?更遑论赠予此等象征身份权柄之物! 若她真是主子心尖上的人……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念及此处,藏锋竟收起满身戾气,神色一正,对着谢令仪抱拳沉声道:“谢家主放心!属下此行定护您周全,万死不辞!” 再说这李氏私库藏在书房里侧的夹层中,围绕书房而建,宽度三尺,两侧各修到顶博古架存放珍物,留存空隙仅容一人通过。 三人中,藏锋在前探路,谢令仪留在中间探寻,照夜最后在门外留守,以防夹层门关闭。 几人绕开守卫进入私库,里面琳琅满目摆满紫檀木小箱,若寻丹药,需得一个个打开箱子探查,极费时间。 藏锋边走边与谢令仪解释,李氏靠军功发家,早些年与兰陵萧氏、太原王氏最为交好,这藏在私库里的东西,也多为与两族相换信物,珍奇,至于帝王赏赐,最为贵重,大约在私库深处藏匿。 两人并列在夹道穿行,走到深处,是一方木门,黄铜钥匙置入,门后是方延后的楼梯,曲折蜿蜒,通往幽处。 谢令仪抽出丝绦绑在她与藏锋手腕,黑暗中最易迷失方向,他们绑在一处,轻易不会走失。 方踏入门后,身后木门应声关闭,自上倏尔降下一面巨大的铁栅栏将木门牢牢护住,黑暗中传来轻微风声,藏锋抓住谢令仪猝然闪躲,方才所处之地,赫然立着数枚桃花镖。 静室里传来响动,李若川站在角落,低低笑出声:“父亲猜得不错,李若澜重伤,你定会来私库取药。” 他双手抱在胸前,垂首冷睨着两人:“可惜,你们出不去了。” 第92章 谢令仪环顾四周,楼梯之后,延伸到地下,原路被锁,李若川怕是从另外的暗道中来此蹲守。 “能得李二郎亲手相送,也不算辜负。” 黑暗中,谢令仪的声音柔柔的,似一汪清泉,柔软温暖:“京中盛传二郎美貌,行宫中遥遥相望,未曾细看,没想到,我与二郎还有这等生死缘分…” 藏锋迟疑看向她,默默站远了些,那厢李若川被激怒,高声道:“□□,你少来攀扯!我兄长被你蛊惑,难道我……” “咔——” 是铁器刺入皮肉的钝响,谢令仪朝着声音来处射入袖箭,一发即中,她点了点藏锋,叫他打开火折子,光亮才出,照见李若川躺倒在地,正恨恨看着她。 “你兄长教我,听声辨位,怎么,他没教过你吗?” 谢令仪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柄袖箭绑在袖口,小巧轻便,外面缠上同色绑带,轻易发现不得。藏锋这才明了,她方才那些全是骗李若川开口,确认他所站位置,而被放倒在地的李若川更是激愤,口不择言骂道:“这些下三滥,也就你和李若澜这样的人学得最快!” 下一刻,射中的箭矢被谢令仪徒手压得更深,倒刺深入皮肉,对上她墨森森的瞳孔,似夜叉女萝,哑声道:“二郎败于我们这些下三滥,算什么?” “算下贱!” 她纤淡的唇吐出的刻薄激得少年人面红脖粗,恨不能当场杀之。 那方藏锋在博古架上摸索,半晌喊着:“找到了!” 是一匣子丹药,置于瓷瓶,依照次序码着,最下面放着个小册子,写着丹药来处和作用。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李若川冷哼,望着他们欢喜的样子:“外面弓箭手各自就位,你们插翅难飞!” “咔嚓——” 墙壁上露出一块巴掌大的空处,烛火映照着李晓阴鸷的面孔,喝道:“放了我儿,本侯留你们全尸。” 藏锋翻身遏住李若川的脖颈,却见李晓未有一丝退让,身侧,谢令仪木着脸,对着窗口幽幽开口:“父亲只要儿子,不要孙子了吗?” ----------------------- 作者有话说:没招了,收到催更还差400字,哭唧唧修改更文时间[小丑] 第89章 场上几人表情凝滞, 不约而同去看她护住的肚子,李家二郎最藏不住事,当场破口大骂:“你混说什么!我大哥怎会…怎会!” “不留下他的血脉, 难道镇北侯一脉,要靠着个没上过战场的纨绔子弟吗?李、二、郎!” 谢令仪惯会杀人诛心, 扫了眼站在高处的李晓, 又轻声开口:“看来你父亲也没怎么看重你, 不然, 又怎会叫你涉入险境来这危机重重的私库密道?” “你!” 李晓气了个倒仰,李二郎来密道是他自己少年心性, 非得临场侮辱敌人, 他那时认为谢氏一介妇人, 翻不出什么波浪, 也就随了他。 可李若川哪里想得这般深远?颈下卡着藏锋冰冷的手掌, 耳边又是谢令仪诛心之言, 早忘了是自己执意要来。心防瞬间崩塌, 一股悲愤委屈涌上心头,他眼眶泛红,嘶声道:“你要杀便杀!休想……休想以此玷污我父威名!” 那厢李晓脸色骤变, 暗叫不妙。纵使今日万箭齐发, 能狙杀谢令仪一行,这父子间的嫌隙裂痕, 却已深深种下!他膝下三子, 长子双腿已废,三女生死不明,难道仅存的二郎,也要就此离心? 钢牙暗咬, 李晓一双虎目越过李若川,死死盯住其身后的谢令仪。四目相对,不过瞬息之间,便已从那女子势在必得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筹码——若她所言非虚,腹中果真是李氏嫡孙……总好过鸡飞蛋打,万事成空! 两个精于算计之人,隔着空气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同盟。李晓喉头滚动,猛地发出一声沉痛长叹,面上瞬间堆满舐犊情深、痛彻心扉之色,竟至虎目含泪,悲声呼道:“川儿!休得胡言!快快……快快松手!万事……都好商量!” 谢令仪唇角无声咧开,露出一个近乎卑劣的笑容。连她身侧的藏锋,都清晰嗅到了镇北侯那番“父爱”背后的虚情假意。唯有那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的李若川,深觉是自己拖累了父亲,满心都是痛悔与骤然涌回的孺慕之情,仿佛父子间所有的隔阂,都在这声呼唤中冰消雪融。 几人被镇北侯客客气气地“请”出密道,藏锋抱着那只装着丹药的匣子走在最后。刚到门口,四周埋伏的弓箭手无声退去,李氏府医被匆匆引至书房。谢令仪依旧护着小腹,神态从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开口道:“方才私库匆匆一瞥,但见皇室历年恩赐皆珍而重之,侯爷忠君爱国之心可见一斑。” 素绢覆上脉枕,府医的指尖悬停在谢令仪腕间三寸之处,迟迟未能落下。书房内骤然安静下来,只李若川讥讽道:“那是自然!我李氏一族满门忠烈,世代守护北境,岂是某些只知道掉书袋子的酸腐文人可比?仗着读过几本圣贤书,便妄想颠倒乾坤、指鹿为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被当面如此辱骂,谢令仪却浑不在意,语气轻柔却字字如刀:“侯爷忠肝义胆,有李氏在北境一日,便享百年太平。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李晓:“霜刃岭一役,大郎,实在令人扼腕痛惜。侯爷您说,这究竟是祸起萧墙之内,还是外敌太过狡诈?” 李晓脸色铁青,根本无心接她这诛心之论,一双眼睛死死锁在府医脸上。只见那府医搭着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随即摇了摇头。一股被愚弄戏耍的滔天怒火瞬间冲垮了李晓的理智,他“噌”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剑光森然直指谢令仪,厉声暴喝:“贱妇!朝堂军政大事,岂是尔等妇人可以妄议的?!” 藏锋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一直沉默护卫在侧的照夜也闪电般挡在谢令仪身前,杀意一触即发。 面对这森然剑锋,谢令仪神色未变,只轻轻抬手,将挡在身前的藏锋和照夜拨开。她身子微微前倾,做足了谦卑姿态,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父亲,吾仍是当朝皇后。” 帝王未曾废后,更曾亲口允她参与朝政。她此刻言及政事,于礼于法,皆站得住脚。 李晓僵在原地,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他猛地一挥袖,厉声道:“川儿,带府医出去!”同时,谢令仪也对藏锋和照夜微微颔首,木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内外。磨蹭着走在最后的李若川,忍不住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只隐约捕捉到谢令仪一句压得极低的问话:“有与无,重要么?”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而书房内的李晓,却瞬间听懂了这弦外之音——她腹中有没有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意承认,让这个“孩子”冠上李若澜的姓氏,流淌着他李氏血脉。 一滴冷汗顺着李晓的额角缓缓滑落,谢令仪并未乘胜追击,反而安静地立在一旁,给予他充分的权衡时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李氏一族,自霜刃岭之战后,便被明升暗降,撤出经营百年的北境,困在这繁华却危机四伏的上京,做了个空有爵位的闲散侯爷。昔日叱咤风云的兵权早已被朝廷不动声色地收缴殆尽。若再不想方设法另寻出路,家族的没落衰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况且……若李家当真对朝廷忠心耿耿,毫无二心,为何还要在暗地里豢养私兵?说到底,不过是李晓既想牢牢攥住“忠君爱国”这块金光闪闪的牌匾,又舍不得泼天的权势富贵。他内心深处,未尝不盼着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届时,他镇北侯便可打着“入京勤王”的大义旗号,顺理成章地挥师入京,最终……名正言顺地执掌这万里河山。而她不过是洞悉了他的心思,将这个机会提前摆在了他的面前罢了。 “可我听闻……”李晓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叩,眼中疑虑未消,“你身边……似乎还有武陵公家那位郎君?还有……” 无怪他多疑,眼前这女子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惊世骇俗。若真要与之同谋,怎能不小心提防? 谁知谢令仪下一句话,却像一记软锤,精准地敲在他心防的薄弱处。她抬起眼,眸中竟似有水光潋滟,声音带着一种为情所伤的哀婉:“父亲……我与大郎的情分,您难道不知?若非情深似海,我怎会甘冒奇险,只身入陇西为他寻药?您此刻将他与他人相提并论,是辱没了大郎,更是……辱没了我与他的情意。”她说着,将家主令牌捏在身前,语调忽然变得轻柔,带着陷入情网的女子特有的甜蜜与笃定,“父亲难道不曾听说……在广平郡时,大郎便已位同谢氏副家主” 李晓沉默了,谢令仪这番话,勾起了他年后在行宫所见的一幕幕——那时,她与李若澜形影不离,情意绵绵,确然是一对璧人。是了……他心中紧绷的弦蓦地一松。谢令仪终究是个女子,再如何聪慧,也难逃情爱二字。她能有多少政治心机?若此事谋划成功,他李氏便是未来天子的母族,权势唾手可得。若……若李若澜再善加经营,待得大业功成之日,她一个女子,难道还真能颠倒乾坤?多半会心甘情愿地将那至高之位让予若澜…… 第93章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蔓延。李晓甚至想到了李若澜不良于行——届时,他这个做父亲的,少不得要替儿子分担朝政,殚精竭虑。虽说是辛苦,却也全了李氏“忠君护国”的万世美名,更将权柄牢牢握于掌中! “铮”地一声轻响,出鞘的青锋被缓缓推回鞘中。李晓眉宇间的凝重渐已消融,竟对着谢令仪露出了一个堪称慈和的笑容:“好孩子……你与若澜,都是好孩子。若早知你二人有此等深厚情分,那药……为父便是亲自送去北境,又有何妨?” 恰在此时,书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李若川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眼前这父慈女孝、其乐融融的景象让他瞬间呆立当场,几乎惊掉了下巴——他那素来威严冷峻、不苟言笑的父亲,此刻与谢令仪言笑晏晏,言语间那份亲昵,竟隐隐有将她视作亲生骨肉的架势!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深究这诡异的一幕,手中紧攥的染血信函让他心急如焚,几乎是吼着喊了出来:“父亲!大事不好!大哥在北境伤情急剧恶化!北伐军彻底四分五裂!突厥联合戎狄反扑,在小镜湖设伏,我军伤亡惨重,折损逾两万!” 谢令仪霍然起身,将信函夺过来回读了两遍,李若澜身在北境,握有李氏私兵并谢氏队伍,战场上运筹帷幄,全军上下无有不服,甚至连梁煜都被治得服服帖帖,他若伤重,压不住的,只有肥水寨和凉州驻军,北境军分裂,定是出了挑拨的内鬼! “我要亲赴北境!” 电光火石间,谢令仪已做出决断,将还魂丹托照夜连夜带回广平,当下就要前往,李晓在她身后满意点头,殷切要为她准备包袱,却被谢令仪抬手打断:“父亲,如今朝廷见不得大郎功高盖主,还请父亲朝堂上替大郎遮一遮风头,放出言论斥他指挥不力,无能御下!” 李晓深以为然,他自己就被帝王雪藏,哪里不知晓这其中弯绕,这样以退为进,方是上策。况且,明面上他与李若澜可是不共戴天的父子,这出戏还得继续唱下去才好。 第90章 朔风如刀, 割裂草原新长出的嫩绿。厮杀方歇,赤血浸染新芽,断臂残肢散落泥泞, 触目惊心。昔日清冽如镜的湖泊,此刻浊浪翻涌, 血污与泥浆纠缠难分, 远望之, 直如幽冥血海重现人间, 惨怖莫名。 连日暴雨倾盆,草原化作无边泥淖。北襄军马深陷其中, 蹄滑难行, 更兼突厥大军凶悍反扑, 终致阵线崩颓, 兵败如山倒。李若澜连日高烧, 早已神志昏沉, 人事不省, 被亲卫拼死抢出,抬回玉门关内。 指挥使重伤,余部顿失主心骨, 而肥水寨一部, 吕莺儿此前被梁煜雷霆手段所慑,此刻眼见突厥铁蹄卷土重来, 竟趁着夜色深沉, 只带了数十心腹,仓惶遁走,不知所踪。 梁煜眼见此景,怒火翻腾, 却也无暇追击。李若澜尚在病中,紧扣住他的手,叫他潜入戎狄王庭,捉回铁利骨咄,小镜湖外的戎狄队伍已是游兵散将,如今北襄兵败,决不能叫他们再与突厥联合又成长起来。 梁煜心道称是,带领近卫直击王庭。不似中原王宫的雕梁画栋,戎狄王庭多以石头建筑,尖顶之上铺盖毛毡,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狼牙,高大巍峨,形似匍匐的巨兽。 整座宫殿守卫寥寥,行至中央,篝火零星,将熄未熄,处处透着令人不安的松懈。 掀开厚重的皮帘,混杂着烈酒、膻腥与劣质熏香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房中空间极大,却极昏暗压抑,毛毡铺地,墙壁悬挂着兽皮与弯刀。支撑穹顶的巨木柱上,雕刻着狰狞的图腾。几处牛油巨烛噼啪燃烧,光线摇曳不定,将深处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唯有马头琴声,如泣如诉,步步紧随,琴音低回婉转,带着草原特有的苍凉,丝丝缕缕,与室中浑浊空气缠绕。 汗王铁利骨咄庞大的身躯瘫倒在黄金王座上,鼾声如雷,浓密的胡须上沾满酒渍,脚边滚落着数个空了的酒囊。 在他脚下,一个身影静静跪坐。那人身量细长,双腿蜷缩,身着窄袖胡裙,面上蒙着细纱,正低垂着头,专注拨动着怀中的马头琴,琴声簌簌,裹着马奶酒的醇厚,似情人在夕阳下互诉衷肠。 梁煜悄然滑入殿内,羊毛地毯吸去了他的脚步声,却吸不走逐渐攀升的琴音。琴声缠绕着房柱节节盘旋,逐渐急促,琴弦震颤。如受惊的雀群,扑棱棱地在穹顶下乱窜,与汗王断断续续的鼾声交织,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几人踩着阴影靠近王座,琴声就在此时陡然拔高,琴弦绷成满月,发出嘶鸣高音,如万马奔腾掠过草原,震颤着殿内每一寸空气,连沉睡的守卫们都无意识地皱眉,仿佛在噩梦中挣扎。 直到“铛——”的一声,琴弦不堪重负崩断,余音仍在殿内回荡,如同惊雷过后的余韵,久久不散。 就在此时,数道寒芒骤然撕裂帐内昏沉!几名北襄精锐如离弦之箭,手中锋刃直指王座上的铁利骨咄! “护卫!”那女子一声厉喝! 只见她猛地旋身而起,动作快得带起残影!沉重的马头琴被她抡圆了当作巨锤,挟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向冲在最前之人的头颅!“砰!”一声闷响,骨裂声清晰可闻,那人哼都未哼便软倒在地! 与此同时,激荡的气流终于卷落了那方碍事的素白纱巾—— 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脸,毫无遮掩地暴露众人眼前。 “李……李三姑娘?!” 惊呼声此起彼伏,军中旧部岂会不识?眼前之人,分明是昔日跟随镇北侯在北境沙场驰骋、英姿飒爽的李家三小姐,李若光! 可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旧日戎装飒沓的影子?英气逼人的五官被精心描绘,敷着薄粉,黛眉刻意描长,斜飞入鬓,平添了几分妖异的妩媚。只是那双眼眸深处,带着淬了冰碴的刻骨恨意! “呵……”李若光红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沙哑,“枉费我在此处苦等多时,你们……来得也太迟了!” 她话音未落,帐外沉重的脚步声如潮水般涌来,大批戎狄守卫手持弯刀利箭,瞬间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李若光无视周遭森然刀兵,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钉在梁煜身上。 “梁煜,”她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淬着剧毒,“你害我家人,让我颜面扫地,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会落入我手?” 梁煜下颌紧绷,抿唇不语。他身后的北襄军士却按捺不住,悲愤交加地怒吼:“李若光!你竟勾结戎狄,背叛北襄!你根本不配姓李!不配做镇北侯的女儿!” “背叛?!”李若光像是被这词彻底点燃,拔高的声线尖锐刺耳,“是北襄先弃我如敝履!是你们将我逼至绝境,不给我半分活路!!” 她情绪激动,被身旁的戎狄护卫迅速拦在身后保护起来。那双燃烧着恨火的眼睛,依旧死死剜着梁煜。 染着蔻丹的纤手凌空一挥,如同斩落铡刀! “拿下!” 话音未落,无数弯刀的寒光与上弦弓箭的森然箭头,锋利的尖端几乎要戳到鼻尖,北襄众人别说擒拿汗王,就连动弹分毫都成了奢望。被围在中间的人形同困兽,唯有——束手就擒! 却说那厢谢令仪与藏锋并辔北行,药囊悬于鞍侧,已在风尘里奔波了数日。人困马乏之际,遥见天边戈壁线渐显,算来距玉门关外已不足百里,纵是缓缓行去,大半日也该到了。 为避开朝中眼线,二人专拣荒僻小径行去,越往北行,风物越是萧索。昔日村落皆作空墟,原是青壮男丁早被凉州军编了行伍,十室九空,唯余老弱妇孺困守空城。稍有些门路的人家早卷了家当南逃,剩在原地的百姓白日里紧掩门户,夜来听着北风呜咽,长此以往,怕要生出祸乱。 入了北境地界,两人渐渐少了言语。藏锋见谢令仪眉宇紧锁,生怕她忧思过甚,便故意扯了闲篇儿:“家主莫要忧心,这等光景在边地原是常事,权当是百姓们练腿脚的好去处。”他指了指前路,又笑道:“绕过前头那个村子便是玉门关了,那里有种土酒唤作‘盼君安’,虽粗粝却醇厚得紧,军中将士常买来喝,图的就是个盼君早归的好彩头。主子也爱这口儿,路过时捎上几坛,也好添些暖意。” 谢令仪脸色稍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忽见远处黑烟卷着烈焰冲天而起,朔风卷着焦糊气扑面而来,隐隐有哭喊声随风飘来。二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瞧出惊色,同时夹紧马腹往火光处疾驰。 转过一道沙丘,只见村口歪歪停着几匹高头大马,马上骑士皆着北襄军铁叶甲,腰悬鬼头刀,甲叶在残阳下映着冷光。那几人正高声调笑,更有不堪者,马尾后竟系着个三四岁的稚童。那孩子被拖得衣不蔽体,细弱的胳膊上尽是血痕,早已哭哑了嗓子,随着马蹄起落不住地磕碰在沙砾上。施暴的骑兵却笑得更欢,扬鞭抽打马背,看那稚童在尘土里翻滚,如同瞧着什么有趣玩意儿。 第94章 藏锋原是江湖游侠出身,生性嫉恶如仇,此刻不等谢令仪发令,早将雕弓挽成满月。但听弓弦震得嗡鸣,长箭如流星赶月般飞出,不偏不倚直贯黑马咽喉。那畜生连悲鸣都未及发出,便如山般轰然倒地,马背上的军卒被摔得七荤八素,骨节咔吧作响。周围骑士见状哗然,纷纷拔刀欲上前报复,铁甲摩擦声在朔风中格外刺耳。 谢令仪策马抢上,玉指弹出令牌,在残阳下映得剔透生辉。她朗声道:“吾乃广平谢氏家主!尔等身为北襄军卒,不在边关御敌,却在此虐杀百姓,可知罪么!”那令牌上篆刻的谢氏徽记何等气派,几个军卒顿时面面相觑,手按刀柄却不敢上前,镇在原地一时语塞。 谢令仪目光如电扫过村落,只见断壁残垣间浓烟翻卷,深处人影幢幢攒动。哭喊声与兵刃碰撞声混作一团,村中老幼全被驱赶到空场中央,个个被刀架着脖颈跪在尘泥里,鬓发散乱的妇人正抱着孩童瑟瑟发抖。 村口那几个军卒见势不妙,转身就往村里逃去,岂知人腿哪及箭快?刚跑出丈许,忽听脑后风响,一枚雕翎箭擦着耳际飞过,箭镞已钉入他足边三寸之地,箭杆尚在簌簌震颤。 那背身之人闻声回头,与谢令仪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皆是心头一震。 吕莺儿柳眉微挑,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笑意,打马上前数步,声音里满是讥讽:“哟,这不是谢家主么?一别数月,可还安好?” 随着她的声音,随众从四方缓缓走出,粗略望去,竟有数十之多。 如今前线生死难料,他们还能在玉门关内杀人取乐,定是逃兵无疑。 “吕莺儿,你好,好得很!” 谢令仪攥紧马绳,双目喷火,她原以为吕莺儿深恋梁煜,是个只知道拈酸吃醋的女儿家,却不料她为草莽,烧杀抢掠视若等闲。 “肥水寨奉我为主,吕莺儿,我要你即刻回营领罪!” “否则,北伐之后,便是谢氏铁骑踏足青州之时。” 吕莺儿闻言仰首大笑:“谢令仪啊谢令仪,你真是蠢得可怜,事到如今,你还不认清现状吗?” 她挥手,士卒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她剔着指甲,冷声下令:“就地格杀!” 第91章 肥水寨与广平原有和平互利条约, 吕水旺肯出兵北上,谢令仪按约定修筑青州栈道,这本是刀光剑影里难得的互惠棋局, 谁曾想吕莺儿竟敢在此时掀翻棋盘,将屠刀对准她的咽喉! 藏锋长刀出鞘, 刀背砸向当先扑来的卒子面门, 滚烫的血珠溅在谢令仪鬓角。 男人牙关紧咬, 额角青筋暴起, 手中长刀化作翻飞的银龙,撕裂皮肉, 硬生生将最先扑上来的几个悍卒劈翻在地, 残肢断臂混合着惨叫飞溅! 然而, 敌人实在太多了!杀了一个, 立刻有两个、三个补上!他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前仆后继, 悍不畏死。藏锋的刀再快, 也快不过从刁钻角度同时刺来的数柄利刃!狰狞的面孔和长刀已如潮水般汹涌扑至!脚步声、呼喝声、兵刃破空声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瞬间将两人吞没! 眼见形势不妙,他不顾身后剧痛, 猛地回身, 一把扣住谢令仪手腕将其捞到马上,预备回身逃窜。 马蹄刚碾过几步, 迎面便兜来数条套马索, 倒刺擦过谢令仪鼻尖。回头望去,来路已铺满碎钉,只听枣红马一声惨嘶前蹄跪地,几个大汉扑上来死死按住马首, 藏锋拽着谢令仪的衣袖纵身跃下,靴底刚沾地,吕莺儿已是张弓搭箭,箭尖直指谢令仪心口! “咻——” 破空声撕裂空气的刹那,藏锋目眦欲裂,回防已赶不及,他硬生生扭转肩胛,用自己的脊背撞向那道凌厉的寒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飞来一支长箭,如流星赶月般精准撞偏吕莺儿的箭矢,两支箭在半空相击,火星四溅! 欢呼声与马蹄声滚地而来,眨眼间已杀至近前。一行娘子军身着草编甲胄,长发挽成低髻,领头人银枪一挥,她们便如出鞘利刃扎进敌阵。 谢令仪被藏锋护在身后,目光穿过纷飞的尘土与血光,死死钉在那领头女子的身上。当最后一个顽抗者被斩落,战场骤然死寂,那女子霍然转身—— 谢令仪喉头哽咽,一声呼喊冲破喉咙:“三姐姐!” 来人回头,面皮被边境的风吹成了小麦色,与她视线对上,正是当年被她送走的谢令容。 重逢的欣喜尚未泛起,身后响起尖锐的叫骂声,吕莺儿被女卫押解,披头散发,发髻歪斜,活像只被拔了毛的斗鸡:“谢令仪,你不得好死!狼心狗肺的东西,你……” 谢令容眉峰一挑,动作比思绪更快。她随手从地上捏起个沾着草屑的泥团,踩着满地凌乱的兵刃快步上前,在吕莺儿暴起的瞬间,如捉小鸡般捏住她的两颊。“聒噪!”随着一声轻斥,泥团精准塞住那张骂骂咧咧的嘴。吕莺儿瞪大双眼拼命挣扎,喉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谢三攥紧妹妹的手,步履沉缓地向前行去,将身后纷扰尘嚣尽数抛却。 “你……未去江南?”谢令仪终是问出口,语带涩意。 当年那路引,借的是母族钱氏之力。钱家商路通达四海,混入一人南下,易如反掌。 谢令容握着妹妹的手,那本该是养尊处优的柔荑之上,此刻却布满了半寸厚的硬茧,触手粗粝。“小四,”她声音沉静,似北地的风,“外祖家在南边确有根基,保我衣食无虞自是不难。然若有心人细查,蛛丝马迹终难尽掩。我北上,与过往一刀两断,方是真正的脱胎换骨,斩断前尘。” 谢令仪默然。难怪……难怪她离宫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见她眉宇间凝着黯然,谢令容心有不忍,伸手重重一拍她肩头,力道沉稳:“莫作此态!这两年北境不靖,烽烟时起。我在落脚之地,拉起了一支护卫军。” 她眼中倏然迸发出锐利神采:“营中姐妹,皆是受尽欺凌、无路可走的苦命女子!如今,她们凭手中刀枪,不仅能自食其力,更能护佑一方乡邻!各村按月供奉粮饷,若有匪寇来犯,这支娘子军便如磐石壁垒,立时出动,拱卫家园。”她顿了顿,望向远处烟尘,“此番她们星夜驰援,便是收到了村中飞鹰传讯!” 两姐妹短暂叙旧,谢令容决定跟随小妹,继续往玉门关赶去,最后一缕夕阳落在草原边处,他们终于也到了最后的关卡——玉门关。 月色当空,碧空如洗,雨后夜风难得多了几分湿润,扑在脸上柔柔的。 李若澜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场景,烛火晃动,女子侧对着他坐在窗下,正蹙眉看着手底的函件。 “你不该来。” 久未启唇,甫一开口,嗓音竟嘶哑如砂砾摩擦,在静室中格外突兀。 谢令仪指尖一松,密信便无声飘落案几。她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我不来?难道坐视你将我广平精锐尽数鲸吞蚕食?届时,我困守后方,岂非更如俎上鱼肉?” 李若澜喉头一哽,心知她故意激他,若接口争辩,便正中其下怀。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只疲惫地挥了挥手。目光无意扫过案头那方熟悉的紫檀药匣,眉心微蹙:“你竟能进私库?我北上之时,只道我那好父亲定会遣李若川疾驰陇西,断我归途……” 烛影摇曳,映着他唇边一抹自嘲的冷意。这对父子,彼此算计,倒真是心照不宣。 谢令仪闻言,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她信手拈起案上那张薄薄的草纸,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揉捻折叠,仿佛在把玩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末了,才抬眼,语声平淡无波,却似惊雷炸响: “我与镇北侯言道,”她顿了顿,眸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我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 “噗——咳咳咳!咳——” 李若澜如遭重锤,一口茶呛在喉间,登时咳得撕心裂肺,玉面涨得通红如血。他狼狈地侧身避开她欲来拍抚的手,指尖颤抖地虚点着她,羞恼交加,几欲晕厥。 谢令仪早料定他会有此反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狼狈模样,眼底戏谑更浓:“横竖你已扬言要入赘我广平谢氏,这孩儿,不也是迟早之事么?” 如此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之言,竟被她这般轻描淡写地道出,惊得李若澜咳疾更剧,胸腔里翻江倒海。好半晌,他才勉强压下咳喘,一双凤眸狠狠瞪着她,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被彻底冒犯的羞愤: “……不知羞!” 谢令仪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门外,藏锋焦灼地来回踱步,频频向内张望。陇西之事,待李若澜一醒,他必会字字详禀。与其坐等李若澜前来兴师问罪,不如她先发制人,将实情和盘托出。 不同于李若澜的羞愤交加、方寸大乱,她对此倒是浑不在意。世间多少男儿,皆可借女子之势铺就青云之路,怎地轮到她,便成了不知廉耻? 既为女子,何妨善用此身?这层身份,未尝不可化作她手中的一柄利器,行个便宜。 第95章 谢令仪眸色沉冷。李若澜纵是惊才绝艳,终究是男子之身。男子如何能真正体察女子立足世间的艰辛?自小浸淫在男尊女卑的礼教之中,只会令他们骨子里轻贱女子,动辄便以“羞耻”二字为枷锁,束缚女子手脚。 她无意在此等无谓之事上与他赘言。神色一敛,正声道:“昨夜斥候深入北境五十里,探得戎狄王庭毡帐倾颓,竟已空无一人。我听闻,你曾遣梁煜行刺戎狄汗王,然他至今未归,音讯全无。” 李若澜神色陡然一紧,眸光极快扫向她,见她神色端凝,确无私情之态,方才勉强压下心中惊疑,沉声道:“梁煜此人…在青州时便已显露二心。如今下落不明,难保不是……” “绝无可能!” 谢令仪面无表情,指尖点向桌上铺开的北境舆图一处,声音冷清:“我亦曾作此想。然此番消失无踪的,何止梁煜一人?更有戎狄两万散兵游勇,如泥牛入海。更奇者,数日前斥候来报,曾有突厥轻骑悄然绕过杻阳山,夜袭小镜湖。此二地相距四百里之遥,其间尽是茫茫草原、戈壁滩涂,极易迷失方向。突厥人岂会心血来潮,行此险招?” 她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李若澜:“况且,连日来你布下的各处阵枢,竟被突厥人一一精准破除。李郎君,”她一字一顿,语带寒意,“我疑心突厥军中,有精通阵道玄机之人,且此人必出自陇西李氏门下,将你李氏不传之秘,泄于敌手!” 李若澜脸色青白,喉结滚动,将涌至唇边的恶语与烦躁硬生咽下。谢令仪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锥,沉沉凿入他心口,凝滞数息,方化作一声沉重至极的叹息。他不得不承认,她所言非虚。 此番突厥铁骑如狂澜般席卷而来,北伐军节节溃退,他心中便已疑云丛生——必有内鬼泄露机要,然任凭他布下天罗地网,严防死守,暗处的敌人总能如履平地般轻易破去他呕心沥血所设的阵枢。正是这无孔不入的背叛与挫败,才令他急怒攻心,一病不起。 静默在帐中弥漫,唯有更漏点滴不停。良久,李若澜缓缓启唇,声音低沉艰涩:“突厥如今的可汗,正是八年前与我在霜刃岭交手的阿史那·乌维。其母赫连·兰烬,乃是戎狄汗王的掌珠,嫁入突厥王庭。她历经三代汗王,诞下乌维……虽其生父讳莫如深,然赫连·兰烬在突厥王庭的地位却始终煊赫无匹,备受荣宠。如今……”他话语微顿,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厌恶与冷嘲,“她成了其子乌维的可贺敦!想来此番突厥与戎狄能摒弃世仇,联手犯境,背后,少不了这位‘母仪突厥’的可贺敦运筹之功。” “可贺敦?!”谢令仪失声打断,难以置信地追问,“乌维的可贺敦?!” 李若澜垂落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寒冰与鄙夷,声音冷硬,一字一句,凿刻出惊世骇俗的真相: “不错。阿史那·乌维,娶了他的母亲——赫连·兰烬。” 第92章 入夏的草原最是没个定性, 日头毒得能晒裂泥地,转脸到了傍晚便能泼下倾盆雨,卷着野风掀得毡房簌簌发抖。 突厥王城占着块高坡, 城里毡房星罗棋布,唯中心那座穹庐最是惹眼——柳木桦木支起的顶子覆着三层厚毛毡, 边缘垂着染色的牦牛尾, 风一吹, 倒像是头蓄势待发的斑斓猛兽。 未时的日头正烈, 李若光踩着鹿皮靴踏进门,上身着鹿纹胭脂红窄袖袍, 领口翻折处露出半截莹白脖颈, 腰间狼皮短裙走动时扫过靴筒, 与在北襄时装扮大相庭径。 廊下仆卫见了她, 头埋得快贴到地面, 连大气都不敢喘。李若光心情正好, 活捉北襄将军梁煜, 又带回两万戎狄游兵,正是受宠之时,她步子越发轻快, 谁知刚到内庭, 就被个身影拦住:"光夫人留步,王上与可贺敦在里头呢。" 是赫连兰烬的贴身侍婢, 淳若。 她眼皮都没抬, 反手就抽出腰间软鞭,“啪”一声脆响,直往淳若脸上抽去。 淳若也是戎狄长大的姑娘,跟着赫连兰烬有些年头了, 原是个不肯吃亏的,此刻硬生生受了这一鞭。鞭梢扫过脸颊,带出道血痕,她闷哼着跪倒,额角抵着地面不闪不避。李若光正要再抽,身后忽然炸起一声怒喝:"住手!" 回头看时,阿史那乌维与赫连兰烬正并肩立着。乌维不到三十的年纪,却生得人高马大,满腮虬髯用金带束着,绿松石在鬓边晃出细碎的光,与保养得宜的兰烬站在一处,不似母子,倒像是一对儿姐弟。 兰烬今日穿了件月白长袍,袖口绣着银线缠枝纹,笑起来时眼角弯弯,活像尊慈悲菩萨。 "若光,怎地动这么大火气?"兰烬的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满是疼惜,仿佛没瞧见地上淌血的淳若。 李若光懒得理她,提着鞭子就往乌维身边凑,胳膊往他肩上一架:"王上你看,这贱婢敢拦我!" 乌维刚要开口,兰烬已抢先笑道:"妹妹莫气,淳若也是护主心切。"这话软乎乎的,却把"拦侧夫人"说成了"护可贺敦",当真是忠心不二,而突厥上下最看重的,就是忠心。 李若光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鞭子攥得咯吱响:"我年轻,心眼儿实,倒比不得有些人,夜里净琢磨些有的没的,难怪睡不安稳。"说着,她伸手在乌维腰上拧了把,指尖划过他腰带时带了点勾缠,"前夜是谁被可贺敦叫去,天亮才回的?" 乌维被她拧得低笑出声,正要说话,兰烬已敛了笑,柔声劝道:"是我留王上说话久了,倒让妹妹多心了。"她拉起淳若,又对李若光福了福,"你们聊,我先回了。" 走出几步,还能听到李若光对突厥汗王的娇嗔。淳若按耐不住,等彻底回到宫中才急急开口:“可贺敦,她该死!” 放下帐幔,置与桌案上的酥油茶结了层油膜,已然冷透。兰烬拿着银勺,挑开油膜缓慢在瓷碗搅动:“急什么,他们汉人有句话叫画皮难画骨,叫她先蹦跶几日也好。” 李若光挽着乌维的臂弯入了内室,腕间软鞭坠落在案上,发出轻响。她旋身坐上他膝头,双臂缠上突厥王颈间,声音脆如碎玉,尾音却缠着丝勾人的媚意:“这几日不陪我去草原跑马,倒把这些劳什子往我跟前送——谁稀罕?” 这般直白里裹着娇俏的话,恰好搔在乌维心尖上。他长臂一收将人圈在怀里,宽阔胸膛因低笑微微震动,眼角余光却扫过案角那封暗信,语气似漫不经心的闲聊:“近来擒的汉人骨头硬得很,倒叫本王添了些烦闷。” “我去替王上分忧,宰了便是。”李若光答得爽快,话音未落却听乌维慢悠悠补了句:“可本王听说,那男子曾与阿若有过婚约......” 缠在他后颈的手指猛地收紧,李若光眼尾霎时飞红,猛地从他身上跳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好啊!上回你就听了兰烬的话把我送去戎狄,这次又想故技重施?还找这么个烂理由搪塞!” 她像头被惹恼的幼狮,提鞭便乱甩,锦帐被抽得撕裂,青瓷盏坠地碎成星子,内室顷刻间一片狼藉。乌维立在她身后,黑眸里翻涌着近乎病态的狂喜——多像兰烬年轻时的模样,狂热暴烈,像冰川上灼人的赤焰红莲,拼了命地开,燃尽汁水与血,绚烂到极致便成灰烬。 他胸腔剧烈起伏,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如潮,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将人拽回怀里,带着狠戾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李若光还在挣动,软鞭惯性抽到乌维身上,惊得她一滞,他却箍得更紧,大手扣在她后腰,恨不能将这团鲜活的火揉进自己骨血里。 这便是乌维最迷恋她的地方——或者说,是迷恋赫连兰烬的地方。 这隐秘的癖好,还是她偶然撞破的。那年她被李若澜弃在荒野,北襄战甲尚披在身,被几个突厥探子捡了去,辗转送到王庭。乌维见她第一眼,眼底便亮得惊人,却偏按捺着,眼睁睁看她被突厥兵欺辱,直到她被拖进营房。 帐内惨叫声撕心裂肺,等乌维推门而入时,只剩个浑身是血的李若光,像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母狼,凶得能噬人。那一刻乌维僵在原地——像兰烬,却比兰烬更烈。 王庭里谁不知乌维恋着年轻时的兰烬?可兰烬不敢了,她嫁过四代汗王的过往,早让她成了惊弓之鸟,哪敢再露半分真性情? 李若光却不同,死过一次的人,行事总带着几分以命搏命的疯劲。就像年轻时的兰烬,为护孩子不顾一切——这份不管不顾,既让乌维安心,又让他发疯般着迷。 唇齿间的掠夺愈发凶狠,李若光的挣扎渐渐弱了,软鞭从指间滑落,在地毯上蜷成一团。乌维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仿佛要将她这簇野火,连同自己一起,烧得粉身碎骨。 谢令仪的到来,像一阵劈开混沌的风,北伐军的阵脚顷刻间活了。她用兵诡谲,偏与李若澜往日的刚猛路数背道而驰,水磨盘的功夫时不时骚扰,不过十日,便从突厥铁骑下硬生生夺回三座城。如今两军在杻阳山下扶风沟胶着,旌旗猎猎,杀气弥漫。 第96章 李若澜被亲兵推着轮椅,遥遥望向那道横亘天际的山岭。轮椅碾过碎石,发出细碎声响,衬得他声音愈发沉:“我自小在北境长大,从军后一路顺风顺水,大小战役未尝一败,唯独在霜刃岭……” 谢令仪立在他身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闻言勾了勾唇角,语气带了点漫不经心的调侃:“战场哪有常胜的道理?你自小没吃过败仗,其实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李若澜低笑出声,双手交叠按在膝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忿忿:“所以才会栽在乌维那野人手里!” 尾音里的不甘,像未熄的火星,在燥热的风里噼啪作响。 两人站在高岗上,他伸手指向远处一处凹陷——那是当年乌维设伏的死角。李若澜望着那片阴影,眼神有些恍惚,声音轻得像风:“这八年,我夜夜都梦到这里。霜刃岭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在梦里丈量过,就等着今日,把当年输掉的都拿回来。” 暑气蒸腾,热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烫得人发慌。谢令仪抬手抹去额角沁出的薄汗,掌心按上他肩头,那处肌肉绷得像块冷铁。 “郎君,”她声音沉了沉,“捷报已经送进上京了。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更难走。” 两人都没再说话。捷报入京,突厥那边自然会反扑,可京城里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怕是也要动了。 忽然,一块铜牌被塞进谢令仪掌心。李若澜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哑:“我若真死在这霜刃岭,你就拿着它。随你翻了天去,李氏亲卫,做你开路的刀。”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许是前路茫茫催生出的怅然,又或是故地重游勾动了旧事。谢令仪捏紧那枚铜牌,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扬唇笑了,眼里亮得很:“那便咱们一道回去,这浑天,要反,也得一起反。” 余后几日,突厥军摸透了谢令仪的用兵路数,反倒敛了锋芒,只守着城门,将大军列在阵前,不冲不撤,摆明了要将他们耗死在这草原上。 过了大暑,北襄地界四季分明,处处有浓荫蔽日,偏生到了这四野平阔的草原,头顶连半片遮日的叶儿都无。毒日头烤得人头晕眼花,北襄将士个个晒得面如金纸,往日的悍勇都被这热浪蒸得散了大半,手里的兵器都快将握不住。 反观突厥那边,本就熟稔这方水土,粮草又丰足,一个个都似猫戏耗子,眼底闪着精光,就等着慢慢磋磨,看他们如何撑不住。 偏在这节骨眼上,朝廷的粮车迟迟不见踪影。军中存粮还是从广平一路带过来的,再等不到补给,怕真要鸣鼓息兵了。 隔着杻阳山,突厥那边的马头琴又悠悠地飘了过来,混着他们士兵的笑闹声,听得山这头的北襄将士个个心头发堵,哀声一片。 谢令仪站在帐中,听着身侧斥候低声禀报突厥王那些风月情事。帐子另一头,原守玉门关的温孝直“哐当”一声把长刀掼在地上,红着眼吼道:“我等敬李指挥使,是服他的本事!如今让个女人来指手画脚,我等不服!” 主位上的两人却纹丝不动,斥候咽了口唾沫,接着往下说:“那突厥王性子本就鲁莽,其母赫连兰烬年轻时也是火爆脾气,近些年许是年纪大了,倒敛了不少,不似从前了。” 帐外哀鸿遍野,帐内却还听着这些风月闲话。温孝直的脸早憋得青绿,猛地扬手就要抽刀。 李氏亲卫的手刚按上刀柄,帐帘“哗啦”被掀开,方旬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颤抖:“梁主子!找到了!他被突厥人挂在阵前!” 第93章 战况胶着, 沉寂多日的突厥人将梁煜挂在阵前暴晒,日头晒得草叶枯黄,多日缺衣少食, 加之主将被擒,让本就心无斗志的北襄士气进一步衰退。 余下士卒, 除却他们带来北境的人, 以凉州为首的温家军皆准备关闭关口, 不再主动出击, 至于梁煜的生死,温孝直放言道:“一个背弃家族的弃子, 活着, 也是耻辱。” 这便是预备放弃梁煜了。 方旬在原地气得浑身血液都似要烧起来, 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声音里裹着怒火:“先前用得着青州军时, 就让我们顶在最前头!如今主子为刺戎狄落了难, 你们竟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帐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连主位上的谢令仪都敛了声息。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望着案上摊开的沙图,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上玉佩, 谁也猜不透她心底翻涌着怎样的波澜。 方旬愤愤然后退半步,帐中却忽然响起谢令仪的声音, 轻得像风拂过弓弦:“人被吊在那样的日头下, 能撑几日?” 无人敢接话。 她问的哪里是时日,分明是在问梁煜还能有多少气数。那是条活生生的性命,谁敢拿一句断言赌上?帐内的空气像被火烤过的铁,又烫又沉, 凉州来的几个将领眼观鼻鼻观心,找了由头便匆匆告辞,生怕沾染上这烫手的难题。 直到帐内只剩寥寥数人,李若澜才凑近些,听见谢令仪对着沙图,几不可闻地吐出三个字:“十四天......” “什么?” 李若澜凝望着她鬓边沾着的沙尘,低声道:“若实在放心不下,等今夜月黑风高,派几个亲卫去试试便是,总能截回来。” 谢令仪抬眸时,眼底似有霜雪掠过:“你明知是突厥人设的陷阱,去了便是白白折损玉门关的兵力。” “哪怕只为求个心安,也总要尽过人事才算。” 帐口的缝隙里钻进来几缕热风,卷着沙砾,把那句低语吹得七零八落。李若澜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是真心劝诫,还是试探她的底线,竟让人辨不真切。 谢令仪没心思细究。乌维这招阳谋毒辣得很,去救梁煜,玉门关兵力必损;可若放任不管,余下将士见主将危难无人相救,难免生出唇亡齿寒的寒意,到时候士气一溃,怕是真要全军缴械了。 进是刀山火海,退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帐中诸人皆是沙场老将,自然懂这个道理,故而方才无人应声。 谢令仪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我来北境,已经整整十四天了。” 李若澜正欲追问,帐外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照夜掀帘而入时,甲胄上还沾着沙尘,却难掩眉宇间的喜色,双手抱拳朗声道:“幸不辱命!” 这话像一股清甜的泉眼,瞬间就给谢令仪枯槁的心上注了活水,她猛地站起身,声音里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连说两遍:“刚好,来得及!” 几人快步走出帐外,就见绵长的粮车队伍正鱼贯入城,领头的云初绽正坐在最前头那辆粮车顶上,手里挥着条水绿色的丝绦,笑盈盈的,声音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谢家主!珠掌柜让我捎话,第二批粮草后日就到,保管够咱们撑到秋收!” 回应她的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厨营的兵卒已麻利地架起灶台,柴木噼啪作响,火光映着将士们重新亮起的眼眸,连戈壁上的热风,都仿佛带上了几分暖意。 粮草到了便无后顾之忧,山这边,北襄兵卒们压抑许久的欢呼如同惊雷般炸响,穿透了暮色,惊动了山另一侧潜伏的突厥人。 黄昏时分,树丛里隐约探出几个身影之时,北襄兵卒奉命叫住他们:“北襄谢后,踏足北境,请见突厥王。” 几个被发现的突厥暗探瞪大眼睛,踉跄跑回去禀报,不敢相信敌方竟会暴露来了多少主将。 —— “你从未与我说!” 一声怒喝,伴随着茶盏被狠狠扫到地上的脆响,碎裂的瓷片溅起。李若澜脸色铁青,双眼死死盯着主位上的人,胸中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一顿饭的功夫,两人没在一道,谢令仪就背着他召见了凉州将领。 与突厥王会面的事,他是最后一个知晓,等赶到主帐时,温氏将领个个满面羞愧,唯她一人坐在中央沉稳如常。 “现在知晓,也不晚。” 谢令仪双手敛在身前,宽大的罗纱罩在身上,晃晃荡荡,显得她越发娇小。 李若澜瞧得两眼冒火,出口已是冷讽:“如今梁煜被吊在外面,怎么?你要以身饲虎?用自己将他换回来?!” 方旬站在谢令仪身后,简直要羞愤欲死,分明已有了后续粮草,可谢令仪道不可再有无谓伤亡,以她一个弱女子性命换取北襄将领,这比买卖很划算。 这席大义凛然的话当场将场上将领说得沉默,没人想要再添伤亡,可要一个弱女子去填火坑,他们几个大男人做不到。 不料谢令仪又道,她是北襄皇后,当护住子民百姓,舍她一个是最好的法子,一席话说得温州那几个傻大个儿虎目含泪,恨不得当场跪下以表忠心。 李若澜满面寒霜,目光避开不与谢令仪对视,其他将领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借机告辞离开,谢令仪踱到他面前,收了那副柔弱的神情,默然看向他:“郎君,你在犹豫什么?” 第97章 “乌维那个野人,会把你剁碎了喂狗!” 谢令仪失笑,不顾李若澜愤怒的目光,叹息道:“我去突厥,救下梁煜,他便欠我一条命,必会拼死救我,此为一;” “凉州军一向忠于段怀临,要他们君臣离心,就要用些手段,此为二;” “粮草已到,可你我兵力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朝廷若是退兵,郎君,霜刃岭之仇,咱们不报了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李若澜红了眼眶,他双手蜷在身侧,胸口因愤怒而起伏不停,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手背,锦囊连带着挂绳顺势套在他腕上,谢令仪的声音低落:“此番不论我是生是死,你、我、广平、陇西都会获利最大,郎君,你要支持我。” “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李若澜唇角抿成了条直线,终于明白,当时他赴死算计方旬,藏锋心里到底有多愤怒了,可不同于藏锋的意气用事,他亦听出了谢令仪的潜在之意,此战若胜,她活着,在三军威望将会远超帝王,那个位置就是一步之遥。 富贵险中求,谢令仪算得清楚。 内里是这个意思,可他是最后知晓的,仍叫人耿耿于怀。 李若澜转动木轮往帐外走去,口中仍不肯认输:“等你死了,我还做那三千里土皇帝,等着吧!” 第二日,突厥传信要求会面,玉门关外万数兵卫相随,临到扶风沟前,要求谢令仪只准带侍女随行,同时,北襄的信函也送入主帐,谢令仪要求释放梁煜,她方可带侍女孤身前往。 车厢内,云初绽横身拦在车门口,纤指死死抠着门框,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妆奁药材,铅粉脂膏混着草药气扑面而来。她喉头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还不与我上妆么?” 谢令珠遣她送粮草,嘱她开拓北境商路,原来全是障眼法。 云初绽眼圈早红透了,泪珠在眶里打转。方才一上马车,见照夜对着铜镜往脸上涂抹,她心头猛地一沉,终于勘破其中关窍——哪里是什么行商,分明是叫她替四姑娘去赴死! 说来也是,她本是勾栏里的妓子,贱命一条,能做这些贵人的替身挡刀,也算没辜负谢令珠这些时日的教导呵护。 岂料下一刻,马车上两人齐齐转头望来,眼神里满是诧异,竟像是看不透她在闹什么疯魔。 谢令仪屈指轻弹她腕间,拨开那只拦路的手,声线平淡如秋水:“此行凶险,你送罢粮草,便依大姐姐吩咐去行商,不必随我入突厥。” “你要亲自去?不是让我做你的替身?!” 云初绽惊得后退半步,喉头哽着的话脱口而出。却见谢令仪眉峰微蹙,眸光在她脸上一转,落在眉间那颗与自己相似的胭脂痣上,忽然轻轻笑了:“替身?” 她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云初绽鬓角,语气里带了几分江湖人的通透:“谁要你做替身?你在广平盘桓这许多时日,莫非还没寻到你自己的路?” 谢令仪将尚在呆愣的她往旁一牵,带着照夜掀帘下车。云初绽下意识要跟出去,却被她回身一瞥拦住——那眼神清淡如水,却自有不容置喙的威严,她只得硬生生顿住脚步。 原来,谢令珠是真叫她来行商的。 云初绽望着车帘外渐远的身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混沌间只觉茫然:这些贵人,难道当真不怕死么? 隔着一条鸿沟,远远地,李若光揽着突厥王站在前方,看到马车下来的人时,五指不觉收紧,低声道:“杀了她!” 乌维眸底精光一闪,臂间传来的力道几乎要捏碎筋骨,他却不动声色,掌缘轻叩李若光手背以示安抚。北襄这位继后竟敢孤身涉险,倒比传闻中更有胆识,他偏要亲眼瞧瞧这等人物。心念电转间,已扬声下令:“放梁煜过去。” 巨木板桥轧轧作响坠向涧底,溅起漫天尘烟。浑身血污的男人被两名兵卒架着,每一步都在石板上拖出暗红血痕,艰难向北襄阵中挪去。风过处,一缕桔梗花香似有若无飘来,梁煜眼睫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指节痉挛般抽搐——那缕香风却如指间流沙,终究没能攥住半分。 第94章 突厥的接风宴, 竟设在王帐之外。 扶风沟如一道森冷的裂痕,横亘于天地之间。沟壑一侧,北襄的军卫们按剑而立, 眼底压抑着猩红的血性与怒火;另一侧,突厥将士刀甲森然, 严阵以待的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在旷野的风中无声碰撞。 谢令仪与照夜甫一踏过那简陋的木桥, 身后阴影便无声笼罩。两名铁塔般的突厥武士已悄然迫近, 如附骨之疽般紧贴在后。这姿态,哪里是迎接使臣?分明是将两位弱质女流视作了待宰的囚徒! 习武之人的本能瞬间绷紧照夜的神经, 如此近的距离, 陌生的、带着浓重汗味与皮革气息的压迫感袭来, 让她呼吸骤然急促, 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危险。 蓦地, 手腕传来两下极轻的触感, 如同蜻蜓点水。 照夜侧目, 撞上谢令仪投来的视线。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压低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似像非像,便很好。” 来之前, 谢令仪曾给她看过一幅画像, 要求她依样易容,却又叮嘱她不必处处隐忍, “该掀桌时, 定要拿出十分的力气。” 照夜抿紧了唇,心头困惑更深。甫一过桥便遭此等羞辱,她僵立原地,指尖微蜷, 这算不算“该掀桌”的时候? 王座之上,阿史那乌维大马金刀地踞坐着,怀中拥着一名妖娆姬妾,正用兽骨打磨的酒杯昂首痛饮,对谢令仪的到来视若无睹。 谢令仪立于帐前空地中央,目光穿越篝火与喧嚣,直直投向王座。 这一看,她心头猛地一沉,目光死死钉在乌维怀中那身裹狼皮短裙的女子脸上——竟是故人! 刹那间,李若澜的误判,北襄军的节节败退……无数疑云豁然贯通!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谢令仪心知:今日此局,恐难善终。 乌维终于抬眼,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抬手示意,立刻有侍从捧着一盏青铜杯上前,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男人浑厚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响彻全场:“皇后娘娘远道而来,可知我突厥的规矩?贵客临门,当痛饮这新鲜的马血酒,方显我族敬意!” 青铜杯被粗鲁地推至谢令仪眼前,粘稠的酒液混着暗红的马血在杯中翻滚,表面浮着一层细碎的血沫,热气蒸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显是她们刚到,便立刻杀马取血,只为奉上这最腥臊的“敬意”。 上方,依偎在乌维怀中的李若光发出一声娇笑,细长的手指缠绕玩弄着可汗的发须,眼波流转,声音冰冷:“王上,您可别为难了娘娘。人家可是高门贵女,世家千金,哪看得上咱们这粗鄙之物?” 她顿了顿,尾音拖长,带着刻骨的讥讽:“只怕心里头,早就骂咱们是未开化的蛮荒野人了呢!” “蛮荒”二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满座突厥将领的怒火! “放肆!” “汉狗安敢辱我!” 数名性情暴烈的将领霍然起身,更有甚者将手中杯盏狠狠砸在地上,碎裂声与怒骂声顷刻间炸开,空气紧绷如弦,一触即发。 照夜眼神一厉,下意识便要上前半步,替谢令仪饮下那杯污血,却被谢令仪不动声色地按住手臂。 只见这位传闻中并不受宠的北襄皇后,竟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妆刀。 刀锋出鞘,寒光乍现! 身后虎视眈眈的突厥卫兵呼吸陡然一沉,肌肉贲张,眼看就要扑上夺刀! 电光石火间,谢令仪已高举妆刀,清越的声音穿透喧嚣,朗朗回荡在扶风沟两岸: “我汉人有词曰歃血为盟!今日,我北襄携万般诚意,愿与突厥永结盟好,共约万世太平!” 话音未落,刀刃已毫不犹豫地划过她雪白的手腕! 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连成一线,精准地滴入那杯腥浊的马血酒中。 高座之上,乌维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莫测,沉沉地锁在谢令仪决绝而平静的脸上。俄顷,他猛地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喝彩: “好——!” 原先的马血酒被混入两人的鲜血,重新分作两盏,分别呈于乌维与谢令仪面前。 这一次,谢令仪再无半分迟疑。她接过那青铜血盏,仰首,一饮而尽! 浓稠的酒液滑过咽喉,带着铁锈般的腥咸。她抬袖拭去唇边残渍,雪净的脸颊上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痕,宛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竟为她清冷端庄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野性与妖异。 血酒入喉,辛辣灼烧感尚未散去,却似在突厥人紧绷的心弦上撬开了一道缝隙。谢令仪端坐席间,目光沉静如水,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此番赴宴,竟只得李若光一位女眷相陪,那位传奇般连嫁四任可汗的可贺敦,更是踪迹杳然。 第98章 心头疑云刚起,上方李若光冰冷的声音再度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娘娘千金之躯,只身深入我草原狼庭,只为换回那梁煜狗贼。倒真应了朝野传言,娘娘与臣下关系匪浅。听闻在北境营地时,娘娘便常与几位主帅同进同出,甚至数日未出营帐?此等过人之处,实在令我等叹服,不敢小觑啊!” 字字句句,分明是当众唾骂她人尽可夫,□□不堪。 谢令仪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色却无一丝波澜,并未如李若光所期待的那般失态震怒。她甚至微微扬手,执起面前青铜杯,朝着李若光的方向虚虚一举,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将那污言秽语轻飘飘地避了过去。 草原风俗本就与中原迥异,兄弟共妻之事亦非罕见。座中突厥将领们面面相觑,除了几个粗豪的汉子低声赞了句“这位皇后倒是个真性情”,倒也没人真敢出声奚落。 乌维可汗眸底幽光一闪,指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一队身披皮甲、杀气凛然的突厥精锐卫兵鱼贯而入,口中呼喝着低沉雄浑的厮杀号子,踏着沉重的步伐,竟在席间方圆空地上,列开了阵势! 寒光乍起,十六柄丈余长的突厥弯刀悍然出鞘,舞动间大开大阖,带着草原特有的狂放与蛮横。刀锋破空之声尖啸刺耳,那森冷的刀尖不时如毒蛇吐信,骤然突刺至谢令仪眼皮底下,又猛地撤回,充满了威慑与戏弄之意。 谢令仪端坐如松,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直至那充满杀伐之气的刀舞演示完毕,殿内只余粗重的喘息与刀锋嗡鸣的余音,她才从容举杯,清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突厥铁骑雄踞草原,刀法豪迈奔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上首的乌维可汗见她如此镇定,心中反倒更添几分征服的欲望,朗声大笑,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气:“皇后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王这十六先锋,个个刀下饮过上百汉人热血!刀锋所向,足以以一敌百!这般铁骨铮铮的好儿郎,唯有我草原的风霜雨雪、烈马弯弓,才能淬炼得出!” 扶风沟的烈风呜咽着卷过旷野,沟壑对面,北襄军阵森严,如一道沉默的黑色铁线,正死死盯着此间。此刻若承认这浸染同胞鲜血的刀舞精妙,无异于自堕军威,自灭士气! 谢令仪霍然起身,广袖迎风一展,杯中酒液微漾。她唇角勾起一丝哂笑:“水土不同,自然造就气象万千。突厥尚武,正如那‘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奔放不羁。而我北襄,”她话音微顿,目光如寒星扫过全场,“善箭!可汗既有雅兴,不如由某献丑一二?” 话音未落,席间已爆发出刺耳的嗤笑: “哈哈哈!比箭?便是比箭术,我突厥儿郎也是草原第一!” “就是!娘娘这细柳似的胳膊,怕是连我们最轻的弯弓都拉不开吧?莫要闪了玉腰才好!” 哄笑声、戏谑声、粗鄙的调笑此起彼伏,无数道或轻蔑、或淫邪、或探究的目光,如芒刺般扎在谢令仪身上。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任由那些不堪入耳的喧嚣将她淹没。 扶风沟不过两丈宽,突厥人肆无忌惮的羞辱,字字清晰地传入对面北襄军阵。几位主将气得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跳,即便曾对谢令仪的强硬手腕心存芥蒂,可她终究是北襄的皇后!是为了营救被俘的北襄将领才身陷敌营!此刻竟受此奇耻大辱,熊熊怒火灼烧着他们的心肺。 这股滔天恨意在沟壑这侧的北襄军士中疯狂蔓延,以温氏将领为首的凉州铁骑,手骨捏得咯咯作响,死死攥住腰刀刀柄,恨不能立刻冲过沟壑,将那些狂笑的突厥蛮子斩尽杀绝! 然而,无人敢动。 北襄总指挥使李若澜,如同钉在了板桥前方。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敌阵中那个孤绝的身影。此刻若挥军冲杀,算上士卒马匹涉过沟壑的时间……根本不足以在突厥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救下!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狠狠咬住腮帮软肉,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头的腥甜,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狠狠锤了两下早已毫无知觉的膝盖。身后的将领们愤怒得几乎要将眼眶瞪裂,但他不能!他不能流露出半分焦躁怯懦!若连他也如温氏将领般被愤怒冲昏头脑,只会将谢令仪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另一边,乌维可汗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谢令仪在羞辱中依旧岿然不动的姿态,玩味的眼神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流连片刻,终于大笑道:“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 一把打磨光滑的桦木弓被呈到谢令仪面前。乌维抬手压下场中喧闹,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倨傲:“此乃我族中最轻便之弓,不叫你为难。十箭之内,若能中靶心,本王便认你北襄军卫……尚可!” 谢令仪颔首,素手执弓,搭箭,引弦。 草原朔风远比关内凛冽狂野,旌旗被扯得猎猎作响,似要挣脱旗杆。寻常轻巧的木箭,在这等风势下,极易被吹得偏离方向。突厥人惯用的,皆是沉重带铁镞的重箭。乌维刻意让人换上轻箭,其心昭然。 第一箭离弦! 众人尚未看清箭矢轨迹,谢令仪指间第二箭已如流星追月般射出!紧接着,第三箭!第四箭!她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毫无瞄准的间隙! “嗤……”突厥人嘲弄的嘘声刚起,便骤然卡在喉咙里! 只见本该被狂风吹偏的第一箭,竟被紧随而至的第二箭精准地撞击箭尾!那第二箭自身亦被第三箭、第四箭连续撞击、调整方向!数支箭矢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短暂而诡异的支撑链,硬生生将那第一箭的去势扭转! 嗖——! 破空厉啸!那被数箭接力强行扭转方向的第一箭,竟如一道复仇的闪电,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射乌维可汗的王座! “王上——!” “护驾——!” 惊呼声炸响!突厥侍卫们肝胆俱裂,扑救已然不及! “咔——!”一声沉闷的撕裂声! 箭矢精准无比地穿过乌维发髻上那枚象征王权的硕大绿松石环!冰冷的箭镞切断他数缕发丝,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王座靠背,箭尾兀自嗡嗡剧颤,碎裂的绿松石粉末簌簌落下。 就在全场骇然僵立,连呼吸都停滞的刹那,谢令仪指间最后一支箭已然离弦! “铮——!” 一声清越的鸣响,穿透死寂。那最后一箭,稳稳钉在了数十步外的箭靶红心之上,尾羽兀自轻颤!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全场。 谢令仪这才轻轻甩了甩因连续开弓而微微发酸的手臂,双手将那把桦木弓奉还上前,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许久未曾练习,倒是有些手生了。” “王上!”李若光最先从惊骇中回神,尖叫着扑上去,奋力拔下那支钉在王座上的箭矢。 乌维可汗的手指冰凉僵硬,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侧过头,看了一眼李若光手中那支还沾着他发丝和绿松石碎屑的箭。然后,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寸寸地扭过脖颈,死死盯住场中那个依旧风轻云淡、甚至唇边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女人。 一股被愚弄、被践踏、被当众钉上耻辱柱的暴怒,如同沉寂的火山,终于轰然喷发,屈辱的烈焰瞬间烧红了他的双眼,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拿下——!!!” 第95章 “谁敢!” 电光火石间, 寒刃出鞘! 突厥精锐如狼似虎般骤然突进,席间护卫瞬间收缩,形成一道森冷的半弧, 将谢令仪与照夜死死困在核心,空气仿佛被抽空, 只剩下兵甲摩擦的刺耳锐响。 千钧一发! 侍立在谢令仪身后的玄衣侍女, 眸中厉色一闪, 足尖猛地发力, “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宴桌竟被一脚踢翻, 酒器菜肴四溅纷飞。 而她身形已如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 瞬息掠至谢令仪身前! 素手探向腰间, 银光乍泄! 一条盘踞如蛇的银丝软鞭赫然在手, 鞭梢赫然绑缚着三支寒芒吞吐的柳叶利刃。照夜双手扯紧鞭身, 腰肢拧转, 手腕一抖—— “呜——啪!” 破空厉啸, 鞭影如毒龙出海,带着森然刀光横扫周遭。几个猝不及防的突厥兵只觉面颊、臂膀一凉,皮甲撕裂, 鲜血瞬间沁出。 扶风沟畔, 李若澜的背脊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硬弓,手腕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摆, 身后数名轻骑如同离弦之箭, 悄无声息地分东西两路疾驰而出,马蹄裹布,直插敌后。 王座之上,乌维可汗被谢令仪那句“谁敢”震得心神一滞。然而, 当他暴怒的目光下意识扫过那道护主的玄色身影时,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侍女——鹰钩鼻,玲珑眼,一头浓密的乌发编成利落的发辫盘在两侧鬓边……眉眼轮廓,甚至倔强神情,竟似极了当年那个在可汗大帐中,为护他而遍体鳞伤、却永不低头的母亲——赫连兰烬! 第99章 再看她手中那柄缠绕着利刃的奇异软鞭……乌维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滚烫。 记忆如决堤洪水,汹涌倒灌。母亲……她最擅长的,便是这神出鬼没的软鞭。可那时,父汗帐下姬妾如云,王子众多,他们母子势单力薄,受尽欺凌。年轻的兰烬性烈如火,哪怕明知不敌,被逼到绝境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抽出鞭子,像头受伤的母狼般疯狂反击! 结果往往是换来更凶残的围殴毒打。小小的乌维,目睹母亲一次次倒下,心如刀绞。他想了好久,终于磨了几把锋利的木刀,偷偷绑在了兰烬的鞭梢上。他记得自己仰着小脸,眼神晶亮又凶狠:“阿娘!抽他们的眼睛!用这个!” 那带着木刀的鞭子,成了他们母子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利器,也曾短暂地带来过喘息。 王座上的人,如同被最深的梦魇攫住,浑身僵硬,那一声“格杀勿论”的命令死死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身侧的李若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失神与目光的凝滞,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场中那个身手不凡的玄衣侍女,又瞥见谢令仪唇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一个念头如毒蛇般钻入脑海——这莫非……是谢令仪精心布下的一局?故意激怒,引蛇出洞? 她心头警铃大作,纤纤素手立刻攀上乌维的手臂,带着刻意的柔媚与提醒,轻轻晃了晃:“王上?” 不料下一刻,乌维竟像是着了魔魇,猛地甩开她的手,失声吼道:“住手!都不许伤那个侍女——” 谢令仪嘴角那抹隐秘的微笑终于清晰了几分,面上却依旧冷若寒霜,厉声叱道:“谁敢动本宫分毫?!” 她向前一步,广袖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本宫乃北襄国母!广平谢氏家主!身后与陇西李氏、西平梁氏共享雄兵之盟!”她抬手指向鸿沟对岸那沉默如山的黑色军阵,声音穿透朔风,掷地有声:“我北襄十万铁骑,就在这丈外之地枕戈待旦!今日,若本宫与随从在此损伤半分,明日,我身后之人,必将倾举国之力,踏平突厥王庭,血债血偿!” “踏平王庭……血债血偿……” 乌维如遭雷击,怔立当场!这掷地有声的威胁,这借势压人的凌厉姿态,为何……如此耳熟?! 一个遥远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猛地撞入他的脑海,与眼前女子的话语轰然重叠:——“我乃□□可汗之子!戎狄克烈可汗嫡亲外孙!今日,若我与阿娘在此损伤半分,明日,我外祖父的铁蹄必将踏碎此处,绝不轻饶!” 那是……年少时孤立无援的他,在无数次欺凌中,唯一能用来震慑敌人的、色厉内荏的嘶吼!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惊愕、恍然、乃至一丝惺惺相惜的激赏——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从心底喷薄而出,几乎淹没了他方才的暴怒。 他大步上前,猛地挥手:“退下!” 闯入的突厥兵卫如潮水般迅速退散。 乌维的目光在谢令仪那张冷艳逼人的脸庞,与照夜那酷似故人的眉眼间反复流连,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竟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说得好!痛快!” 眼见突厥兵锋骤敛,扶风沟对岸,紧绷如弦的北襄将士们,齐齐松了口气。谢令仪遥遥朝他们挥手,姿态从容,示意大军按计划退守至杻阳山外。 这识趣的退兵之举,让乌维脸上瞬间阴转晴,喜笑颜开。他满意于谢令仪的审时度势与“示弱”,当即鸣金收兵,率部退向霜刃岭方向。 尘埃落定,他抚摸着腰间的狼头绶带,目光灼灼地锁在场中那对主仆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朗声道: “本王,欲纳你们主仆二人!” 谢令仪神色沉寂,面上并无异色,关外物产贫瘠,突厥作为关外霸主,极擅长掠夺抢占。 而且,只要他见了照夜,就一定想收入囊中。 只是该有的推辞还要有,时机未到,还是要吊足乌维的胃口。 “我为北襄国母,岂能二嫁他人?” 乌维哈哈大笑,眼中多了丝对汉人独有的蔑视:“你们中原那群臭墨水的文化,在草原可不中用。” “我纳你们,是知会,可不是求亲!” 他从怀中掏出信函朝谢令仪扬了扬:“给你们北襄皇帝的信,只要他着你与侍女和亲,我突厥便退居王城,不再前袭。” 谢令仪瞥了眼他手中的信,眼底浮出一缕冷意,依照段怀临的性子,能用她换北境安定,这笔买卖很划算。 这封信的结局,显而易见。 面上,她的眼泪顷刻浮落眼眶,一滴滴落在地毯上,带着哽咽道:“我在北襄为一国之母,如今你已有可贺敦,那我是什么?妾?仆从?!” 乌维一时语塞。原以为这汉家女子清高刚烈,少不得要寻死觅活地闹上一场,未料她竟已开始盘算起名分地位。这般不念故土、轻易背主的行径,实在令人齿冷。他眼底掠过浓重的鄙夷,连带想起北襄出身的李若光,胸中亦翻涌起一股厌恶。 正当他预备开口斥责谢令仪时,却不料她开口道:“我不做妾,你让我做可贺敦,我给你足够粮草,教突厥再不受饥寒之苦。” 足够粮草…… 这四个字,重逾千斤,狠狠砸在乌维心头。突厥连年劫掠,根源便是这片贫瘠土地难以供养他的雄鹰铁骑。若能摆脱这跗骨之蛆般的饥寒……那席卷四海的宏图霸业,岂非指日可待? 巨大的诱惑如同甘美的毒酒,令他心旌摇荡,他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喜,绷紧面皮,厉声嗤道:“荒谬!纵是吞下整个北襄,也填不满我草原的胃口……”目光却如铁钩,死死攫住谢令仪,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谢令仪沉静的侧颜。她非但不辩驳,反而勾起唇角,绽开一抹清浅却笃定无比的笑意,那笑容里盛满了洞悉一切的从容与势在必得。她的自信太过耀眼,反倒让乌维心头疑窦丛生。 他喉结滚动,试探着松了口风:“……不过,念你一片‘诚心’,本王倒愿给你个机会。说说你的法子,若真能解我突厥粮草之困,可贺敦之位……许你又何妨!” 谢令仪眼波流转,似是无意般掠过帐门缝隙。毡帘之外,人影幢幢,赫连兰烬安插的眼线,想必正屏息凝听。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帐内沉滞的空气:“草原逐水草而居,全赖天时。风雨难测,则牛羊难继,此乃游牧之殇。”她顿了顿,指尖轻叩案几,“我手中有一物,名曰‘番薯’。耐旱,不挑水土,纵是戈壁荒滩亦可扎根。生长期短,产量惊人……只需一年光景,足以让突厥上下,再无冻饿之虞!” “耐旱……荒滩可活……产量惊人……”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撩拨着乌维最深的渴望。他胸中热血翻涌,几乎要拍案而起!然而,那“一年之期”又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些许冲动。他按捺住激荡的心绪,板着脸道:“空口无凭!若你所言非虚,待事成之日,本王自当践诺!” 这分明是一张空头许诺,谢令仪却浑不在意,当即铺开纸笔,修书一封,命人火速送往云出绽处,调运番薯藤苗。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信笺一角,并未立刻递出,反而抬眸看向乌维,唇边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狡黠笑意:“妾身已为王上殚精竭虑,王上……是否也该依我汉家习俗,予我‘三书六礼’,便是纳妾,也得有个明媒正娶的文书体面,不是么?” 见她并未立时索要可贺敦之位,只求些虚礼排场,乌维心中戒备顿时卸下大半。金银财帛于他不过尘土,若能以此安抚这狡黠如狐的女人,何乐不为?他当即大手一挥,命心腹速速去采办。 待乌维带着那封寄托着“粮草希望”的书信心事重重地离去,照夜才悄然上前,压低声音回禀:“方才侧帐,有侍女送酥油茶,闲谈提及,乌维痴恋赫连兰烬,正大兴土木,欲为其修筑‘猎鹿台’。” “猎鹿台?”谢令仪轻声重复,指尖捻起案上温热的酥油茶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赫连兰烬……若还龟缩于暗处,不肯现身,倒真真辜负了她那‘连嫁四汗’的赫赫‘威名’了。” 她放下茶碗,瓷底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走吧。”谢令仪理了理袖口,唇边笑意清浅,眼底却凝着寒霜,“既已是突厥王‘未过门的侍妾,咱们……也该去拜会拜会这位尊贵的可贺敦了。” 第96章 只是这场精心准备的拜会尚未启程便横生枝节, 乌维予她的“体面”堪称滴水不漏——从花轿形制、敬奉正室的茶品,乃至纳为侧妃的聘书,桩桩件件都需经谢令仪亲自过目敲定, 不容半分含糊。琐碎事务反复磋磨,直至暮色降临方尘埃落定。 甫一踏出营帐, 方知乌维的“体面”后手未绝。李若光知晓此事后大闹一场, 正值新宠娇缠, 乌维为博美人一笑, 竟携其前往霜刃岭夜猎,今夜归期怕是遥遥。 第100章 偌大王帐, 此刻能主事的, 唯余可贺敦赫连兰烬一人。 照夜沉默地捧着一只剥洗干净的幼鹿紧随其后, 行至赫连兰烬那顶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华丽营帐前, 意料之中吃了闭门羹。 兰烬的心腹侍女淳若立于帐口, 眉梢眼角俱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怒意, 声调尖利, 字字如刀:“我突厥虽称蛮族,却也知天地生养之德!母鹿不杀,幼鹿不猎!哪似尔等汉人, 满口仁义道德, 行径却丧尽天良,连这等未长成的小兽都不放过!” 谢令仪闻言, 眼尾掠过一丝冷峭的弧度, 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照夜手中那只鲜嫩的小鹿上——那是前几日猎得的“战利品”,本被圈养着,只因多了她们两张嘴,底下人揣摩着“不可薄待”的令谕, 便巴巴地将这最金贵的“嫩肉”呈了上来。 赫连兰烬得知乌维又带回一个汉女,午膳晚膳连摔了两套金器,营中流言早已如野草般疯长。无需刻意打听,那些“可贺敦震怒”、“王的女人不欢迎你”的闲言碎语,自会钻进她这个“外人”耳中。 可她谢令仪,何曾是为讨谁喜欢而来? 唇畔倏然绽开毫无温度的笑意,谢令仪广袖敛起,竟就着帐前空地席地而坐,吩咐道:“照夜,生火。” 火焰噼啪燃起,跳跃的火光映亮她沉静的侧颜。鹿肉被架上篝火,就在赫连兰烬的帐门前,旁若无人地炙烤起来。夜风卷过,偏巧兰烬那顶华贵的营帐位于下风口,缕缕带着松枝焦香的青烟,如同游蛇一般,直往帐内钻去。 帐门处,淳若紧握着镶金嵌玉的皮鞭,气得浑身发抖,银牙几欲咬碎。可眼前这汉女,毕竟是突厥王新纳的“心头好”,未得可贺敦明令,她纵有千般恨意,亦不敢擅动分毫。 帐内隐隐传来器物碎裂的脆响,夹杂着压抑的怒斥。谢令仪端坐如磐石,恍若未闻。待鹿排烤得外焦里嫩,油脂滴落火堆爆出星子,她甚至将其又挪近了兰烬的帐门几分。她早已用过晚膳,此刻所为,不过是顺手添堵罢了。 可惜,这片刻的顺遂未能持久。 帐帘猛地被一股巨力掀开!一道裹挟着凛冽怒意的月白身影如惊鸿般冲出,鞭影裂空而至,挟着刺耳的尖啸,直直朝谢令仪身上抽落:“贱妇敢尔!” 照夜出手如电,精准地擒住了凌厉鞭梢。谢令仪唇角这才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眸光流转映着帐中跳动的烛火:“可贺敦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这场暗流涌动的会面,终究如愿在兰烬的王帐中铺陈开来。乌维归期未定,时光在氤氲的暖香里被拉长,足够她们慢慢周旋。 谢令仪素手执起案上银刀,姿态优雅地片下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鹿肉,轻轻置于兰烬面前的玉碟中。她声音清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意:“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此乃天道。然可贺敦素来仁厚,也当珍重才是。” 这话也曾出自淳若之口,带着仆婢的关切。可从眼前这女子唇齿间吐出,却裹挟着一种冰冷的算计,字字句句都仿佛在掂量着价值几何。 兰烬端坐未动,视线从碟中那片鲜嫩的鹿肉,缓缓移到侍立在阴影里的照夜身上。自方才初见,她便清晰地意识到,乌维那本就分散的宠爱,恐怕又要被这新来的女子分薄去几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绕心头,随之翻涌而起的,是灭顶的绝望。岁月无情,她已韶华渐逝,而乌维,正如日中天。母子那点微薄情分,在他心中还能剩下多少分量?今日新人入帐,她在帐中大发雷霆,乌维岂会不知?他不过是佯作不知罢了。 李若光来时,她的大度容忍,曾换来乌维片刻的动容。可一次次的容忍,换来的不过是旁人的得寸进尺,渐渐忘了她是谁! 一股浓重的无力感爬上眉梢,兰烬冷哼一声,语带讥讽:“顾忌身子?我若死了,岂不正合你意,正好腾出这位置来,这不正是你最想要的?” “嗒”一声轻响,割肉的银刀被搁回案几,声音沉滞,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谢令仪展颜一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媚,却又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可贺敦,以您连嫁四位草原雄主的威名赫赫,实在不该说出这等沉溺情爱的言语。”。 “哐当!”淳若手中的托盘应声坠地,碎裂的声响惊动了案前两人。赫连兰烬虽未言语,但这贴身侍女的失态,恰恰映照出她心底最深的难堪——纵然在风气开放的异族,连嫁四夫,也绝非荣光。 谢令仪仿若未觉,倾身向前拉近两人距离。一股清冽淡雅的桔梗香气悄然弥漫,萦绕在兰烬鼻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可贺敦,我来此,并非要与您争抢那个位置。我是来,为您解忧的。” 她离得太近了,近到兰烬能看清她细腻如瓷的肌肤上的绒毛,以及眉心那颗殷红欲滴的胭脂痣。那张柔顺纯净的面孔,宛如在牛乳中浸润过的熟透山莓,娇艳欲滴,诱人放下所有戒备。 兰烬深吸一口气,挥退了淳若。照夜的身影也无声地融入帐幕的阴影。当帐内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兰烬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你竟敢遣走侍女?若我此刻杀你,不出三步,你必血溅当场!” “我深知姐姐之能,非寻常闺阁女儿可比。”谢令仪毫不畏惧,眼中甚至流露出几分追忆的柔和,“我在家中的长姐,亦是这般巾帼不让须眉。她有经天纬地之才,将生意做到了广平,乃至整个北襄首屈一指。可即便如此……”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她仍被那所谓的夫君百般磋磨!” “那该死的男人,在我长姐身怀六甲之时,竟还要亵玩婢女!逼着我长姐拖着沉重的身子出面替他遮掩丑闻!”谢令仪的声音里淬着刻骨的恨意。 赫连兰烬紧握的拳头,在她的话语中,竟不自觉地缓缓松开了几分。又听她继续道:“汉人规矩森严,我还有一位族姐,极善庖厨。她蒸制的糕点,只需拿出一笼置于店外,便足以引得食客们提前月余争相预订。哪像我,连烤片鹿肉,都免不了焦糊……” 座上的女人忍不住牵了牵嘴角,细密的纹路在眼角眉梢舒展,流露出岁月沉淀的沧桑痕迹。然而谢令仪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惊雷炸响:“可是她死了。只因下马车时被那卑贱的马夫碰了一下脚踝,就被我堂叔下令沉了塘!” 帐中的空气瞬间凝滞,沉重得令人窒息。兰烬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怒发冲冠,厉声喝道:“只有那些无能至极的废物,才会将所谓的贞洁枷锁强加于女子之身!我们同为血肉之躯,凭什么要低人一等?!” “想来还是边外天地广阔,对女子的束缚少些,才能孕育出姐姐这般飒爽英姿……”谢令仪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敬慕。说话间,她竟伸出手,轻轻覆上了赫连兰烬放在案上的手背——触手是意料之中的粗糙,掌心布满了经年累月磨砺出的厚茧。 兰烬浑身一颤,极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肌肤相贴。然而,目光瞥及对方那截细若柳枝、仿佛一折即断的脆弱腕子,她竟不自觉地放柔了力道,生怕自己粗粝的掌心伤了她:“关外以游猎为生,勇武的男儿自然受敬重,拥有的女人也越多,这是实力的象征,亦是尊荣。况且,男子求娶,女子若想拒绝,需在赛马、箭术上胜过他才行……”她下意识地辩解着这深入骨髓的规则。 “不是姐姐的错。”谢令仪蓦然打断她,声音清晰而坚定。 兰烬一怔:“什么?” “我说,这一切,不是姐姐的错。”谢令仪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男女天生身形气力悬殊,这样的比试,从根子上就不公平。姐姐受了这许多年的苦楚,不该再继续被这不公的世道折磨。” 兰烬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嫁入突厥二十余年,她早已习惯了被当作物品般转赠的命运,从未想过,这规则本身,就是一座囚禁她的牢笼。她下意识地看向谢令仪的发髻,那里斜插着一支朴素的桔梗木簪,小巧,不似金玉奢华,却透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硬朗。 早在谢令仪踏入王帐前,心腹便已禀报她在宴席上的种种行径,更言此女曾为国母,却与臣下有染,是为不忠。兰烬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嗤之以鼻。忠诚?若人人都要对夫君忠诚,她这个辗转四任可汗的女人,早该被吊死千百回了。想要忠贞,也得看那人配不配! 帐中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良久,谢令仪再度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如今乌维已许诺纳我为妃,并言明,若来年部落物产丰饶,便赐我可贺敦之位。” 两人交握的手被猛地甩开,兰烬眉峰骤然挑起,眼中寒光迸射,厉声道:“那你此刻来此作甚?向我耀武扬威么?!”方才那一丝刚萌芽的好感,瞬间被这句锥心之言撕得粉碎。 谢令仪神色丝毫未变,依旧慢条斯理地接续着先前的话题:“我家大姐姐怀着身孕,却受尽委屈。她能忍,我这个做妹妹的,却忍不得……” 第101章 “所以,我设计杀了他!” “一个只会拖累我大姐姐前程的男人,留着何用?” 这两句轻描淡的话,如同冰锥,狠狠钉入兰烬的心房,让她瞬间僵在原地!她终于彻底明白,眼前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想做什么! “你疯了?!”兰烬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变调,“你难道是想……?!”那惊世骇俗的念头,被她死死吞咽下去,即便是在突厥,也从未听闻过如此疯狂的主意! “我身后有十万铁骑枕戈待旦,”谢令仪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草原深处悄然绽放的苔花,细长的根须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直抵兰烬灵魂深处,“愿倾力扶持姐姐,登临女汗之位,从此尊荣无极,尽享这草原无垠风光,极乐无边!” “那是我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血肉!你叫我怎能……怎能?!”兰烬愤怒地将她推开,胸膛剧烈起伏。 谢令仪却再次逼近,眸色幽深:“既为母亲,儿子理当奉养天年,使其安享尊荣!何至于反过头来,折辱生身之母!” “此乃突厥习俗……”兰烬下意识地反驳,话语却卡在喉间。方才,正是眼前这人,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习俗本身的不公!她从未真正拥有过拒绝的权利! “兰烬阿姐,”谢令仪的神情在烛光摇曳下,宛如传说中蛊惑人心的妖魔,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你我生为女子,在这世道行走已是千难万险。如今,刀悬梁上。”她的话语如同魔咒,“让我做阿姐手中最利的刀。弑子之罪,是我逼你,是姐姐被逼至绝境,走投无路……” 两人气息交缠,对峙的瞬间,那把方才切割鹿肉的匕首,被谢令仪塞进兰烬手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悲悯与决绝:“你可以恨我入骨。可是兰烬阿姐,人活一世,总要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 第97章 “可贺敦——!王上在霜刃岭遭毒蛇噬咬, 生死不明!” 淳若裹挟着一身尘土,风一般撞开帐帘。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主位上那两人的身影,以及赫连兰烬脸上罕见的失神与挣扎, 便急声禀报了这天塌地陷的消息。 空气骤然凝固。 出乎意料,赫连兰烬身形纹丝未动, 唯有握着那柄精巧割肉小刀的指尖, 抑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方才还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氛围, 此刻被这惊天噩耗冲得七零八落。那被淳若视为眼中钉的汉女谢令仪, 非但没有退开,手指反而覆上了赫连兰烬的手背, 抬眸间, 眼底是一片沉静的深潭:“走吧, 去瞧瞧王上。” 淳若下意识转身引路, 走出两步才惊觉这竟非主子的命令, 她惶然回头, 却见那位素来威严的可贺敦竟未出言驳斥, 只是面色煞白地起身,步履间竟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淳若心头一紧,不敢再想, 埋头疾行。 踏入王帐,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牛油蜡烛燃烧的腥膻,几乎令人窒息。人影幢幢, 亲卫们面色惨白, 围着那张铺着华丽毛毡的床榻。帐内回荡着巫医低沉急促的诵咒声,手中旌旗疯狂舞动。 乌维躺在那里,哪里仅是“被毒蛇所伤”这般简单。健硕的身躯上布满了狰狞的紫黑缠斗淤痕,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汩汩渗血。手腕、脸颊、掌心……数个边缘泛黑、深陷的血洞, 昭示着剧毒的侵蚀。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不成了……”老巫医停下摇晃的旌旗,浑浊的目光扫过乌维那肿胀发黑、如同腐烂果实般的手臂伤口,最终落在赫连兰烬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嘶哑地挤出判决,“除非……即刻断臂,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榻上的乌维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声响,涣散的眼神费力地聚焦在母亲身上。帐内所有目光,或哀戚、或绝望、或审视,都沉沉压在了赫连兰烬单薄的肩头,等待她这生杀予夺、剜心蚀骨的决定。 赫连兰烬只觉自己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鹿肉,皮开肉绽,油珠迸溅,每一寸神经都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煎熬。就在这意识模糊、灵魂几乎被撕裂的瞬间,一抹微凉的触感再次覆上她颤抖的手背。她茫然回首,撞进谢令仪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眸。 刹那间,方才营帐中那蛊惑人心的话语,挟着雷霆之势,再次响彻耳畔: “我身后有十万铁骑枕戈待旦……” “愿倾力扶持姐姐,登临女汗之位……从此尊荣无极,尽享这草原无垠风光,极乐无边……” 权势的甘美滋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加之她手中握着的两万戎狄精兵……谢令仪描绘的蓝图,并非镜花水月。 可……那是她的骨肉!是她在这吃人王庭中唯一的血脉牵绊,曾是她余生唯一的指望! 赫连兰烬再一次被巨大的痛苦攫住,几乎溺毙其中。就在意识沉沦之际,几声凄厉的呼唤将她猛地拽回现实——是乌维在用尽最后力气唤她。 “厄格……”乌维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孩童般执拗的依赖和一丝……诡异的满足,“我要死了。” 这声“厄格”如利刃刺入心窝,赫连兰烬的泪几乎夺眶而出。然而,乌维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我不愿与厄格分开……我死后……由厄格守墓……为我殉葬……” “长生天会保佑……我、厄格永不……永不分离!” “殉葬”、“死亡”、“永不分离”……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赫连兰烬摇摇欲坠的心防,瞬间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泪眼朦胧中,她看清了儿子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与偏执。他不愿她再嫁,不愿她拥有自己的人生,竟连死亡,也要将她牢牢捆绑,一同拖入黑暗的地底!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与怒火,在绝望中悄然滋生。 谁规定,嫁人或殉葬,便是可贺敦唯一的宿命?! 这些字眼如同被一道惊雷劈开混沌,赫连兰烬骤然清醒。所有的痛苦、犹豫、彷徨,在这一刻被决绝取代。她猛地反手,用力攥紧了谢令仪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给予她力量的手。 再抬首时,美眸中的脆弱迷茫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属于草原王后的凛冽锋芒。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帐内压抑的悲泣与诵咒声:“都退下。我与王上……还有话要说。” 这便是最后的诀别了。无人怀疑可贺敦此刻的决断。王上是她的亲生骨肉,血脉至亲以生命为代价的请求,她身为母亲,身为这草原传统驯服下的女人,除了含泪应允,引颈就戮,还能如何反抗 在突厥,男人的意志,便是女人不可违逆的天命。 那把小刀又被塞进兰烬手里,谢令仪握着她的手,将尖锐缓缓移到乌维颈上。 兰烬的手抖得厉害,却依旧柔顺地,不容置疑地攥紧刀柄,由谢令仪引着,刺了下去。 “噗嗤——” 污血上涌,沾湿了两个女人的手,蓦地,嘈杂声传来,外面战鼓敲响,马蹄乱腾。帐内的赫连兰烬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恍若未闻。她瞪着眼睛,眼睁睁看着儿子颈部的黑洞一口口吞咽生机,直到胸膛再无起伏。 毡上的人彻底没了声响,赫连兰烬骤然吐出口浊气,如梦初醒般扑上去,抱住乌维的头痛哭出声。 谢令仪回头,与赶来的李若澜四目相对,身后,是兰烬悲泣的歌声:“敕勒之野,牧草芊芊。小马轻蹄,踏月而还。鞍悬角弓,皎皎如弦。厄格倚帐,银釭未眠。煨暖乳茶,拂拭雕鞍。望儿影踪,草浪连天。月作银弓,星矢轻弹。照我归途,白露为鞍。解弓卸甲,偎母怀间。风静草息,月落西原。摇篮声里,一梦香甜……” “郎君,我们的仇,报了。” 月辉被流云啃噬,只余下惨淡的光,斜斜泼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未干的血迹浸透了草甸,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腥甜与硝烟未散的焦糊味。 谢令仪站在李若澜身后,手指稳稳推着木质轮椅,沿着缓坡徐行。夜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也拂过李若澜略显苍白的侧颜。 李若澜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目光锐利穿透夜色,落向下方被北境军押解的主将群:“这就是你选中的新汗王?” 乌维重伤后的突厥军心溃散,此刻如待宰羔羊,被北境铁骑轻易收割。 谢令仪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她性情坚毅,果敢聪慧,有她在突厥王庭,”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比立十个没脑子的莽夫都要强。” 此役,只为斩首乌维,而非灭族。一个由他们亲手扶植、且足够聪明的新汗王,将是悬在皇城那位头顶的利剑。 突厥的存在,是北境与皇权之间最微妙的缓冲,亦是他们喘息布局的基石。若真让突厥绝灭,刚经历血战的广平铁骑,对上皇城养精蓄锐的虎狼之师,胜负难料。 而赫连兰烬,正是谢令仪棋局中,早已落下的关键一子。 第102章 “听闻你在突厥‘生死不明’,”李若澜忽然侧首,眼底掠过一丝揶揄,“梁将军拖着病体也要杀来,被亲卫死死拦住,急得眼睛都红了。” “唔。”谢令仪坦然应下这份调侃,眉梢微挑,仿佛在说“这不是理所当然么”。她随意点了点东南方向,月色在她指尖跳跃,“回程将近,梁将军又‘病重’,你我何不顺路,绕道益州……送他一程?” 沙盘舆图瞬间在李若澜心中铺开。他瞬间明了她的意图,倒抽一口冷气,看向谢令仪的目光复杂难辨:“趁他病,要他命?阿令心肠……委实歹毒了些。” “怎会?”谢令仪轻笑,推着轮椅向下行去。下方,象征着突厥王权的旌旗正颓然落下,被北境军踩在脚下。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情人低语,“我与梁煜,情深义重,此番‘探病’,必当……厚礼相待,不负他‘挂念’之情。” 战局已定,李若澜被人推着主持后续,谢令仪则前去王帐独自去见兰烬。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药味,赫连兰烬跌坐在毛毡上,怀中紧紧抱着早已僵硬的突厥王乌维。她抬起头,看向掀帘而入的谢令仪,那双曾如烈日般耀眼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绝望:“你骗我!” 谢令仪静静立在帐门光影交界处,神色坦荡。她抬手,将怀中那柄用于防身的妆刀拔出,“哐当”一声掷于赫连兰烬脚边。 “兰烬阿姐,”她的声音清冽,“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为你而来,此言非虚。” 她毫无保留,将腹中谋划和盘托出——皇帝的猜忌与压迫,谢氏一族的生死存亡,北境与突厥的未来格局。月光从帐顶缝隙漏下,映亮她沉静的眉眼。 末了,她向前一步,声音切切:“阿姐初登大位,必有不服者。我有一策:开突厥与北襄商路,以利养民,以商固权。确保你王庭丰足,根基稳固,后顾无忧。” 那封给云初绽的信,本就是为赫连兰烬铺设的锦绣前程。只有喂饱了草原的狼,才能拔掉它嗜血的獠牙。 赫连兰烬紧绷的身躯,在谢令仪清晰冷静的剖析中,一点点松懈下来。她眼底的冰霜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孤注一掷的决然。她缓缓伸出手,搭在谢令仪掌心。指尖冰凉,却带着重逾千斤的力量:“烽燧长熄,边柝永昏。” 谢令仪唇畔漾开笑意,毫不犹豫地反手握紧那只冰冷的手:“甘醴同饮,患难共吞。” 盟约既成,压在心头的大石落地。谢令仪心中轻快,与赫连兰烬再交代几句细节,便转身走出营帐,朝着远处指挥收尾的李若澜走去。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空气中血腥未散。她步履轻捷,心中盘算着益州之行,绕过一处堆得高高的草垛。就在她身影与草垛阴影重叠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迎头扑下,冰冷的刀刃精准抵在她后腰命门之处 身后,传来李若光咬牙切齿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玉石俱焚的狠绝:“别动!” 第98章 李若光拖着谢令仪, 踉跄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那身与北襄将士格格不入的装束——粗糙的狼皮裙裹住劲瘦的腰肢,蹬着厚实的鹿皮靴——如同最刺眼的烙印,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头的疑窦与惊怒。 “突厥的服饰!” “她……她背叛了北襄!” 不知是哪个小兵失声惊叫, 那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在压抑的军阵中炸开!无数道目光, 惊骇、鄙夷、难以置信, 如同烧红的烙铁, 狠狠钉在李若光身上, 也钉在她怀中狼狈不堪的谢令仪身上。 木轮碾过砂石,发出沉重声响。李若澜驱着轮椅行至阵前, 目光沉沉, 望向幼妹:“团团,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放开她。若你需要人质……可以挟持我。” “你?”李若光猛地抬眼, 眼中疯意四散, 她嗤笑一声, “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带着你,是嫌自己逃得不够快, 死得不够早吗?!” 她非但没有松手, 反而更深地扣住谢令仪的后颈,另一只手中寒光一闪, 短刃已死死抵在了谢令仪纤细的喉间。刀刃压下的瞬间, 肌肤便被割开一道细小的口子,几颗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沿着冰冷的刃口滚落,在谢令仪素色的衣领上洇开刺目红梅。 “给我一匹马!还有足够的干粮和水!”李若光声音拔高, 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狂,刀刃又向下压了一分,新的血珠渗出,“否则,我现在就割断她的喉咙!我说到做到!” “李三姑娘,你冷静……”谢令仪方开口就被截断。 “你闭嘴!你闭嘴——!!”李若光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困兽,目眦欲裂,眼白瞬间爬上血丝。她剧烈地喘息着,手臂因激动而颤抖,刀刃在谢令仪颈间又划出几道浅浅的血痕,更多的血珠滚落。 她亲眼见识过谢令仪翻云覆雨的手段,那巧舌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此刻绝不能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她动作粗暴地扯下自己袖口一块布条,狠狠塞进谢令仪口中。 寒风卷过旷野,死寂笼罩着对峙的双方。 谢令仪的身份太特殊了,她是自愿深入龙潭虎穴的功臣,此役大胜,她功不可没。若在众目睽睽之下,任由她被叛徒挟持甚至杀害,军心如何维系?天下人如何看待北襄? 沉重的压力压在李若澜肩头。他紧抿着唇,下颌绷得死紧,目光在李若光与谢令仪之间反复逡巡。最终,缓缓抬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照她说的办。”李若澜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钝痛。 骏马与物资很快被牵来。李若光眼中闪过一丝狂喜,挟持着谢令仪翻身上马。她最后扫了一眼阵前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孤寂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猛地一夹马腹! “驾——!” 骏马嘶鸣,绝尘而去,卷起漫天黄沙。 李若澜死死盯着那消失在烟尘中的背影,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对方旬道:“跟上去……用你的‘蛇’……盯死了!” 朔风如刀,割裂着荒芜的北境旷野。两人一路向北,行至一处乱石嶙峋的岔口,李若光猛地勒住缰绳。她翻身下马,眼神冰冷扫过谢令仪,毫无预兆地伸手,“嗤啦”一声,竟粗暴地撕下了她的外衫。 沾染着暗红血迹的布料被她攥在手中,李若光扬手,血衣便被随意抛掷在反方向路上。 做完这一切,她回眸,正撞上谢令仪洞悉一切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沉寂。 “呵,”她嗤笑出声,一步步逼近谢令仪,“皇后娘娘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装给谁看?你真当我是那等蠢钝如猪、任你玩弄于股掌的废物么?!” 她猛地拔出水囊塞子,仰头灌下几口清水,水流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条淌下,混着尘土落在地上。她用袖子一抹嘴,那双燃烧着火焰与恨意的眸子,再次锁住谢令仪:“陈郡赤地千里,焦渴得连只蚂蚁都难寻,你告诉我,那滔天洪水里,哪儿来的、又是何等‘凑巧’的毒蛇?!” “你身边——藏着一个能驱策百兽、翻云覆雨的奇人吧?!” 谢令仪悄然扔下耳坠,依旧沉默,仿佛一尊玉雕。这沉默却像油,泼在了李若光心头的烈焰上。 “我实在想不通!”李若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她围着谢令仪踱步,像一头审视猎物的母狼,“你到底哪里胜过我?!” “论容貌?我李若光纵非绝色,亦是沙场砺出的英姿飒爽,不输你半分!” “论家世?我父乃北襄柱石,我李氏满门忠烈,岂是你谢氏那等盘踞江南、只知风花雪月的门第可比?!” “论权谋?!”她猛地停下脚步,眼中迸射出逼人的锐利与自傲,“我自幼随父兄浴血疆场,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于绝境之中谋一线生机!你一个长于深闺、只懂琴棋书画的娇女,拿什么与我争?!凭什么?!” 她逼近谢令仪,呼吸几乎喷在对方脸上,那困惑是如此真切,混杂着滔天的委屈与不甘: “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追随你?连我兄长……我那对万事万物都冷若冰霜的兄长李若澜……他的视线,为何也会为你停留?!” 听到李若澜的名字,谢令仪眸中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李郎君与我,并无私情,三姑娘怕是误会了。” “误会?”李若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疯狂更盛,她猛地攥住谢令仪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那梁煜呢?!”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出。谢令仪的目光终于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颤,下意识想要闪避。 “呵,你心虚了!”李若光捕捉到那瞬间的飘移,冷笑着,看着她发间那枚木簪,“那年……你对我说‘恭贺大喜’,脸上挂着那副假惺惺的笑容,心里……怕是在狠狠嘲笑我吧?嘲笑我这个被蒙在鼓里、傻乎乎接了旨意的蠢货!” 第103章 回忆的毒刺扎进心底,李若光的眼神变得恍惚而痛苦,声音也低沉下去,回忆道:“十二岁时……我偷偷读《西厢记》。红娘那般伶俐鲜活,敢爱敢恨,像草原上最烈的马驹;崔莺莺不过是个循规蹈矩、躲在绣楼里的娇花……我不懂,那张君瑞是瞎了眼么?为何偏偏只看得见崔莺莺,却对红娘视若无睹?” “后来……后来我身边的侍女春芽告诉我:那是写书先生定下的天命姻缘,强求不得。’” “天命姻缘……强求不得……”李若光喃喃重复着,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脆弱瞬间被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与不甘取代!她骤然抽出匕首,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谢令仪下颌,一丝细微的血线瞬间沁出。 她凑近谢令仪,鼻尖几乎相触,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与诅咒:“他们说这是天命?好!好一个天命!” “它弃我如敝履,断我生路,将我踩入泥淖……那我李若光今日便偏要——” “用这手中刀,劈开这无眼的老天!” “我要它睁大眼睛看清楚——它当初选错了人!它定下的天命……狗屁不如!” 晨光熹微,碎金般的光线穿过草地,堪堪落在李若光唇角耳廓上,将那小巧的耳尖镀了层晃眼的金边儿。少女当年御街打马、意气风发的模样,终究是湮没在了时光深处,再不复见。 李若光胸中郁气稍泄,猛地一拽缰绳,调转马头便向东疾驰。蹄声踏碎荒原寂静,她们已深入昔年戎狄牧马之地,再往东,便是羌族盘踞的十万大山。那里层峦叠嶂、林深似海,一旦藏匿其中,便如泥牛入海,踪迹难寻。 天光彻底撕破夜幕,北斗星芒隐退。李若光勒住奔马,终于停下。一夜奔逃,全赖星辰指路。此刻骄阳初升,光影流移,她不敢再贸然前行——这浩瀚天地,最易吞噬迷途之人。 路过一片白桦林时,她翻身下马,将依旧昏沉的谢令仪牢牢缚于树干。正欲牵马去寻水源,身后却传来谢令仪微哑却清晰的声音:“枝梢皆东倾,风自西来,西处地势必高。向东,必有水源……” 李若光身形一顿,蓦然回首,眼神复杂地落在谢令仪苍白的脸上。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那些刻薄的狠话终是咽了回去。辨位、寻源、察地……这些行军布阵的硬本事,竟被一个深闺娇女信口道破?她心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异。 若她……不是谢令仪就好了。这念头荒谬地划过心尖,李若光烦躁地扯了扯缰绳,依言牵马向东行去,背影透着一丝仓皇。 待她身影没入林间,一只通体嫩黄的鹦鹉悄无声息地落在谢令仪肩头,黑豆似的眼珠骨碌碌一转,歪着脑袋,发出一声试探的:“嘎?” 下一瞬,方旬领着数名护卫如鬼魅般现身,动作迅疾地为她解开束缚,语带焦灼:“家主!几只森蚺嗅到您的血迹,寻到了撕破的血衣碎片。琅玡这厮……”他瞥了眼鹦鹉,无奈又庆幸,“最爱亮闪闪的物件,竟在附近衔到了这个!”他摊开掌心,一枚剔透的玛瑙耳坠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血光。 谢令仪指尖捻过那枚熟悉的耳坠,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她顺手将耳坠挂在鹦鹉颈间蓬松的翎羽上,低低一笑,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这回多亏了你这小财迷。回去……给你加鸡腿。” “嘎!要——金——子!”琅玡飞回方旬肩头,扯着嗓子大声讨价还价,惹得众人紧绷的神经一松,低笑声在林中漾开。 “哐啷——!” 一声突兀的碎石滚落声自身后炸响!众人悚然回头,只见李若光不知何时折返,正僵立在数丈开外。晨光勾勒出她瞬间褪尽血色的侧脸。四目相对的刹那,惊骇如电流窜过脊背,她几乎本能地转身就逃。 亲卫反应极快,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谢令仪在身后急急喊着:“别伤她——” 第99章 几人追着李若光来到崖边, 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唯余一条两寸宽的朽木吊桥,通向未知的彼岸。那桥身早已被岁月侵蚀, 遍布青苔藤蔓,仿佛一条垂死的巨蟒, 在风中微微颤栗, 稍有不慎, 便是粉身碎骨。 谢令仪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 只见李若光半只脚已踏在那摇摇欲坠的吊桥上。少女侧过身,山风扬起她散乱的鬓发, 露出一双淬了寒冰又燃着烈火的眸子, 凶狠地剜过追来的每一个人。 “三姑娘!”谢令仪的声音带着急促与惊惶, “羌族以山狼为图腾圣灵, 你这一身狼皮裙过去, 无异于踏碎他们祖宗的脊骨, 哪……哪还有半分活路可言?” 李若光闻言, 竟低低地笑了出来。她缓缓收回那只悬在深渊之上的脚,目光沉沉锁住谢令仪,唇边勾起一抹近乎凄凉的弧度:“你又知道?” “什……什么?”谢令仪被她眼中那抹悲怆刺得一怔, 竟有些茫然。 “读书多……就当真无所不知了吗?”李若光抬手, 狠狠抹过眼角,却抹不尽那汹涌而出的湿意, 声音哽咽得不成调, “你知道这么多大道理,可知道……我如今该往哪里走?!” 她猛地向后踉跄半步,崖边碎石簌簌滚落,坠入无底深涧, 那沉闷的撞击声惊得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心提到了嗓子眼。 谢令仪脸色煞白,再不敢有丝毫刺激,只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半步,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哄劝一只濒死的幼兽:“羌族排外,你若无处可去……随我回广平,可好?你也曾说过的,你行军打仗无有不会……过往种种,我们……我们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李若光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咀嚼着世间最苦的黄连。晶莹的泪珠终于挣脱眼眶,顺着她沾满尘土的脸颊滚落,“可我偏要纠缠!” 她单薄的身躯在崖边摇摇欲坠,宽大的衣袍被山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卷入虚空。“你是天命所归……可我李若光,偏要胜你一筹!”她几乎是嘶吼出来:“我的生路——我自己定!” 目光最后掠过谢令仪发间那支桔梗木簪,李若光又狠狠抹了把脸:“桔梗花……也没什么了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来世……来世我要做白桦!我才不做什么攀附的娇花!” “砰——!”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决绝的身影已如折翼的孤鸿,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 狂风瞬间吞没了她最后的身影,只余下山涧深处传来的了了呜咽的风声,在空旷的崖顶盘旋不去,徒留崖上众人一片死寂的骇然。 突厥王庭易主,这场席卷北境的烽烟终是偃旗息鼓。段怀临一道圣旨递至边关,邀诸方势力入京“叙话”。凉州温氏将此视为论功行赏的契机,其余人等,却无不嗅到了那旨意背后试探与杀机。 梁煜重伤在身,此刻入京,无异于将肥水寨的底牌暴露于虎狼之前。几番权衡,终是定策:由广平、陇西轻骑精锐护持,先送梁煜经益州借道,返回青州整饬军马。待其元气稍复,再与广平军合兵,共谋上京。 归程缓慢,马蹄踏着劫后的尘土。谢令仪亲自入了那辆宽敞的马车照料伤者,李若澜则与凉州将领并行于外,低语间皆是入京的凶险筹谋。 自知晓谢令仪亲赴突厥虎穴救他,梁煜再看眼前人,满心便似浸在了蜜罐里,连伤口的抽痛都成了甜丝丝的佐证。此刻车帷低垂,他更是毫无顾忌,黏糖似的紧挨着谢令仪,仿佛要将那失而复得的暖意烙进骨血。 谢令仪因李若光坠崖之事,归来时眼皮犹带着未消的微肿。落在梁煜眼中,却成了为他伤势忧心、彻夜难眠的铁证。他顺势将头枕在她膝上,捉起那只微凉的手,指尖在她掌心顽劣地划着圈儿,嬉皮笑脸地宽慰:“瞧把你愁的,这点伤都是唬人的玩意儿!乌维那王八蛋想吓唬爷,铁钩穿琵琶骨?当年在皇城司,对付硬骨头,都是铁钩穿眼珠子,把脑壳吊起来……” 话音未落,掌中柔荑猛地一颤。梁煜抬眼,正撞见谢令仪泛红的眼眶,她伸手便要去探他肩胛的伤处,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他气息微促,声音低哑下去,带了几分暧昧的喘息:“别动…这段日子且先‘节制’些,等养好了伤,我去广平寻你……” 什么“节制”,什么“寻人”,但凡经了梁煜这张嘴,再正经的话也能被他染上三分旖旎。 谢令仪面上微烫,佯怒地屈指弹了下他高挺的鼻梁。梁煜却收了嬉笑,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声音是罕见的认真:“酥酥,这些日子躺着,我想得透亮。你我各退一步,可好?那问鼎九霄的活儿,交给男人来扛。你只需……做我的皇后。”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和‘那位’不一样,你会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 空气骤然凝滞。 谢令仪长睫低垂,掩去了眸底翻涌的波澜。梁煜的目光却如烙铁般紧紧锁在她脸上,身上缠裹的布条渗出点点暗红,衬着他此刻近乎卑微的期盼,显得格外脆弱可怜。 第104章 刹那间,心尖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谢令仪指尖微动,轻轻勾住了他粗糙的指节,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颤抖:“你……骗我怎么办?” 未等回答,委屈已先一步漫上眼眶,水汽氤氲:“前有李若光,后有吕莺儿……谁知道,还有多少红颜等着梁大将军凯旋?”这含酸带妒的话语,听在梁煜耳中,却比任何蜜语都更熨帖。 “酥酥,”他喉头滚动,若非伤势牵制,恨不能立时将人揉进怀里,“你说这话,我……很高兴。”他眼底掠过一丝后怕的阴影,“你不知道,你在突厥的时候,李若澜在前头调兵遣将,我却被困在后方,什么都做不了……夜里总梦见,你跟着他走了,头也不回……” 谢令仪抬手,掌心轻轻覆上他的唇,阻断了那些令人心慌的呓语。她将话题悄然引回:“你总要……给我个指望,我才能安心等你。” “指望?”梁煜一怔,心底却因她话中可能的退让而剧烈跳动起来。他试探地问:“你想要什么?”青州、冀州尚在吕水旺手中,他自身亦是前途未卜,能给出的实在有限。 谢令仪并未逼迫,只自怀中取出一物。那枚象征着广平郡至高权柄的家主令牌,被她轻轻放入梁煜摊开的掌心。她指尖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声音低柔却似磐石:“我将家主之位,连同整个广平郡,托付于你。阿煜,我的真心在此,生死所托,落子无悔。” 这一掷,重若千钧。 梁煜心头滚烫,那沉甸甸的令牌几乎灼痛了他的掌心。他手忙脚乱地在怀中摸索,急急掏出一枚形制古朴的玄铁兵符,不由分说塞回谢令仪手中,眼底是孤注一掷的赤诚:“酥酥,别哭……青、冀二州我还得去争,眼下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益州那半块还未归拢的兵符。都给你!权当……权当你的嫁妆,好不好?” 谢令仪凝视着他眼中的急切与珍重,终于缓缓点头。她端过温好的安神汤,一勺一勺喂他服下。低语温存间,药力渐起,梁煜强撑的眼皮终是沉重落下,枕着软枕沉沉睡去。 她悄然起身,将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益州兵符紧紧攥入掌心。掀开车帘跃下,晨风拂面。不远处,李若澜遥遥相望,隔着微尘,朝她递来一个心照不宣的颔首。 谢令仪心头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此事,成了。 季夏将阑,官道两旁的古槐撑开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层层叠叠的叶片在炽烈的绯阳下泛着油光,仿佛吸饱了最后一点盛夏的蛮力,旺盛得近乎嚣张。然而这浓荫却挡不住灼人的暑气,剩余的炎威自黄土路面蒸腾而起,混合着千万马蹄反复践踏扬起的赭色尘烟中,沉沉地裹挟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般的粗粝与滚烫,灼烧着肺腑。 两军于益州边缘的岔道口分道扬镳,直到青州军最后一抹旌旗彻底消失在蒸腾的热浪尽头,谢令仪才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行至李若澜身侧。清越的声音破开蝉噪与热浪:“全军折返,占领益州!” 凉州温氏竟被李若澜说动,对上京许诺的奖赏弃若敝履,铁了心要上他们这条前途未卜的船。谢令仪策马缓行,侧首看向身旁的李若澜,眼底掠过一丝探究,四州忠心,到底是什么打动了他们。 彼时,李若澜手里托着个木盘,上面布满三角木块儿,每个木块儿写着各个世家的名字,他伸手,随意拨弄间,象征上京世家的三角儿应声而倒。他举起盘子递给谢令仪,似笑非笑道:“自然是以利诱之,上京这些老棺材们,享了这么多年福,骨头缝里的油都该榨干了。如今,该挪挪位置,让底下的人……也见见光了。” 话锋陡转,李若澜的目光倏地落在谢令仪身上,幽邃的视线如同实质,细细描摹过她衣领包裹下那段雪玉般细腻无瑕的颈项,声音压低,带着试探与玩味:“你呢?许了梁煜什么?叫他肯将益州兵权给你?” “一块谢家令牌。”谢令仪揉了揉鼻子,对照夜抬手:“即刻传令广平,即日起,废除旧制鸾纹家主令——着工匠坊,重铸一枚凤纹令牌予我。” 李若澜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来,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荒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他看着眼前人近乎无赖的姿态,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我原以为……你至少得许他一个‘凤君之位’,才够分量。” 凤君之位? 谢令仪微微挑眉,指尖随意地抵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闻言嘴角牵起,像是被这提议逗乐了,又像是真的在认真权衡,语调慵懒:“唔……倒无不可”。横竖一块牌子换他半州兵马,那人若知晓真相,只怕要发疯,悬个甜头哄人,似乎……也不错。 ----------------------- 作者有话说:李若光算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女二了,刚烈、勇敢,敢爱敢恨,可她碰上的是男女主,以死相搏,也要从女主手里拿回尊严 第100章 益州城破, 出乎意料的顺遂。尉迟一族本欲死守孤城,血溅墙垣。然谢令仪亲率十数万铁骑兵临城下,更遣人寻到了尉迟锋藏匿于乡间别院的老母与宠妾。当那宠妾鬓间剔透的翡翠簪子被呈至主城帅案之上时, 尉迟锋表忠的降书,几乎同时飞递而来。未折一兵一卒, 益州便改换了门庭。 彼时梁煜正深陷青州, 与吕水旺缠斗于权柄漩涡, 待广平铁骑直抵京畿的烽烟传至他耳中, 已足足迟了五日。谢令仪的大军如暗夜潜行的巨蟒,昼伏夜出, 专挑僻静处休整, 悄无声息地蚕食着与上京的距离。待城头守军惊觉异常, 那森然兵锋, 已迫至三十里外。 勤政殿内, 龙涎香也压不住弥漫的惶然。段怀临枯坐龙椅, 两日未曾临朝。朝堂之上, 主战之声几近湮灭,满目皆是伏地恳求他颁下罪己诏,向继后屈膝求和。纵使二圣临朝, 也好过玉石俱焚——这, 便是当初谢令仪纵然出逃,后位却始终虚悬的根源。 未废后位, 是他身为帝王最后的体面与装聋作哑。可要他一朝天子, 九五之尊,向一个女人俯首认罪?喉头似滚着烧得通红的铁砂,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更何况, 他尚有皇子!大小陆妃所出的龙裔,还有未成年的康安……若真允了二圣临朝,这江山龙椅,最终将归于谁手?谢令仪流落民间多时,若是怀有身孕,谁知道她的“皇室血脉”,是真是假? 勤政殿深处,王祈宁留下的苏合香再次幽幽燃起。段怀临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明黄龙袍的下摆濡湿了一片深渍,洇开几朵糜醉的玫瑰酒痕。自王祈宁音讯断绝,每逢头痛欲裂,他便只能依赖梁贵妃进献的清甜酒液,换取片刻昏沉的安眠。 指尖在空了的琉璃杯沿轻轻一叩,侍立一旁的宫人立刻无声上前,琥珀色的酒液再次盈满杯盏。自幼跟随他的万福因劝诫血溅丹墀后,这殿中伺候的人,便都成了泥塑木雕,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易卿,”帝王的声音带着一丝被酒意浸透的沙哑,目光沉沉落在殿阶之下,“你说,孤是不是该如了那群老朽的愿,下罪己诏,去平息那女人的雷霆之怒?” 冰鉴散发的森森寒气也驱不散殿内的凝滞,靠近冰鉴的紫袍青年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官靴的云纹上,静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君上明鉴。臣以为,继后……绝非能容人之辈。”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罪己诏也好,二圣临朝也罢,都不过是饮鸩止渴,挡不住谢令仪踏碎宫阙的铁蹄。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将这血淋淋的真相剖于御前,唯有这看似孤直的纯臣易知秋,敢以利刃剖心。 “呵……” 高台之上,传来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这般“纯臣”,哪个帝王能不爱其胆魄? “朝中已有不少官员,暗地里得了继后的好处吧?易卿,”段怀临的目光陡然锐利如针,刺向阶下之人,“谢令仪的招降信,想必也已送至你府上了?” 殿中死寂,唯有铜壶滴漏单调的“啪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声敲在人心尖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易知秋无需抬眼,也能感受到头顶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审视目光。他微微颔首,姿态恭顺地拢了拢衣袖,仿佛要将自己坦荡无遗地呈于君前:“确有此事。然,臣之心,只忠于君上一人。” 若无当年君上慧眼识珠,及时举孝廉,他易知秋或许至今仍困囿于山野草莽。谢令仪许诺的高官厚禄固然诱人,可帝王手中握着的,是他嫡亲外甥的未来——做一世权臣,如何比得上亲手为皇室血脉铺就通天之路来得痛快? 眼底翻涌的炽热野心被强行压下,易知秋自怀中取出那封密信,双手高举过顶,深深跪拜下去,朗声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好!好!好!”段怀临骤然爆发出大笑,笑声撞在描金的梁柱间,回荡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他一把抓过那信,随手掷于御案之上。他的臣子忠心可鉴,这便是在那女人面前,他赢得的一局!纵然满盘皆输,也还有这孤臣孽子相伴。 第105章 君臣二人又议了后续。段怀临眼中戾气翻涌,命易知秋将谢钧高悬于城门楼前——若谢令仪胆敢攻城,便先背上弑父的千古骂名!纵使夺得帝位,也必遗臭万年。 易知秋恭敬领命,退出那令人窒息的勤政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他才仿佛活过来般,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步履匆匆,行至僻静处,一个不起眼的药包迅速自他袖中滑出,落入一名随行内侍手中。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那内侍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隐入通往后宫的长廊深处。 秋风乍起,挟裹着深宫的寒意猛地扑打在脸上,瞬间将殿内逼出的热汗层层冻结。易知秋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颤,目光穿透重重宫墙,遥遥望向城外,残阳如火,在天际肆意燃烧。他嘴角微牵,只希望这把火能烧得更痛快些。 宁兴十四年深秋,九月寒霜侵城。 谢令仪亲率铁骑,如破竹之势攻陷京师。帝困守宫闱,遣国丈谢钧登城劝降,欲借骨肉亲情动摇其心。岂料城下凤眸冷冽,谢令仪挽弓搭箭,弦响破空,精准射断谢钧头顶束冠的麻绳!青丝散落间,她清叱之声响彻城楼:“吾父远在广平郡,此乃赝品,休要辱我!” 那假“谢钧”惊魂未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细数她昔日索要家主令时的恭顺。谢令仪眼底未起半分波澜,素手一挥,攻城令下,杀伐之声撼天动地。 宫门外,京城兵马司残部浴血苦撑;皇城之内,皇城司精锐环伺宫墙,肃杀之气凝若寒冰。勤政殿中,朝臣女眷被段怀临的心腹段怀临尽数拘押,瑟瑟挤作一团。后妃们簇拥着形容憔悴的帝王,瑟缩于殿宇深处。殿外厮杀声浪步步紧逼,殿内愁云惨雾,已有胆怯者压抑不住悲声,低泣呜咽,更添绝望。 段怀临被拥在中央,仰首灌尽杯中最后一口玫瑰甜酒。琥珀色的酒液滑过喉间,将他眼底最后一丝迷惘冻结,化作一股狠戾。他猛地从怀中掣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当啷”一声掷于御前金砖之上,声如裂帛: “忠君殉国,便在此时!诸卿、爱妃……请自便吧!” 离得最近的,正是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颜妃。她怀中紧紧搂着一个一岁多的稚儿,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滚烫的额头紧贴着她冰冷的颈窝。颜妃闻声如遭雷击,浑身剧颤,凄厉哭喊撕裂了死寂:“君上!淮安他才一岁啊!他……他烧得滚烫,气息都弱了!君上开恩!求您看看他啊君上!” 仿佛被这锥心泣血的哀求唤醒,她怀中的小皇子也“哇”地一声啼哭起来,那微弱却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割开了殿内众人强自镇定的伪装。紧接着,稍远处的大小陆妃也崩溃地哭喊出声,她们怀中的皇子皇女同样高热不退,身上红疹密布,小小的身子抽搐着,眼见着“进气儿”都比“出气儿”少了。 段怀临那刚刚凝聚出玉石俱焚的死志,被这此起彼伏的稚子啼哭与爱妃哀鸣骤然击碎,再难聚拢。他看着那几个被病痛折磨得如同霜打茄子般蔫蔫的小皇子,一股莫大的悲凉猛地撞上心头。支撑着他帝王尊严的最后那根傲骨,仿佛被无形之手瞬间抽离,整个人颓然委顿下去,失神地喃喃自语:“天……亡我焉……” 殿内恸哭震天。就在这无边绝望里,一双手奋力拨开人群,“扑通”跪倒在段怀临脚边。易知秋也没了往日孤傲模样,然虽声音颤抖,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坚定: “君上乃天命所归,真龙天子!此一时困顿,不过蛟龙暂潜于渊!只要留得青山,寻得一线生机,必有重振乾坤、龙腾九天之日!谢后爪牙主力尚在西南,我等若能突出重围,定有生路!” 这斩钉截铁的信念,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死灰。被挤到一旁的梁清婉脑中灵光乍现,抢步上前急声道:“对!对!借道西平!那里毗邻青州!若能再得青州匪兵之助……我们尚有一线生机!” 西平,乃是太后与贵妃母家根基所在。如今武陵公中风不起,守备必然松懈,接管并非难事。只是……段怀临目光扫过满殿乌泱泱的人群,心下一沉:如此多的人想悄无声息地迁居逃亡,无异于痴人说梦,必成累赘。 电光火石间,帝王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湮灭,唯余冰冷的决断。他左手牢牢抓起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玺,右手一把攥住梁清婉纤细的腕骨,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他拽着她,一步步走到殿门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群挤在角落、面无人色的后妃和她们怀中奄奄一息的皇子皇女。 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荒芜死寂。他对着领头的温淮元,声音冷硬如铁,不带半分波澜: “都处置了吧。这皆是谢令仪造的孽!黄泉路上,记得替孤,好好告她一状!” 话音落,他再不回头,紧握着玉玺,拖着梁清婉,与易知秋等寥寥心腹,决绝地转身踏入殿外浓重的血腥夜色,直奔御花园深处。那里嶙峋的假山之中,藏着一道通往宫外的生路——只要躲过叛军的屠刀,便有挣脱樊笼、搏命一逃的机会。 小皇子们撕心裂肺的啼哭与后妃们绝望的哀鸣,终究被宫墙外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彻底吞噬、堙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混乱之中,易知秋眼疾手快,一把将段康安从哭嚎的人群里抢了出来,紧紧护在身侧。这孩子虽也吓得小脸惨白,却也知道死死攥着易知秋的衣角不肯撒手,到底比年幼的弟妹多了一丝本能求生的沉稳,紧抿着唇,竟未哭喊出声,只是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段怀临瞥见易知秋身边多了个小拖累,眉宇间立时浮起不耐的阴霾。未等他发难,易知秋已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字字冰冷:“君上,这是眼下唯一存活的皇嗣了。前路难测,若真遇上叛军围堵……这孩子,便是我们最后一道可抛出去的活命饵料!” 此言一出,段怀临眼底那点阴霾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光芒所取代。那并非对骨肉的怜惜,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被点醒的“妙计”所带来的扭曲快意。他甚至舔了舔干裂的唇,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病态愉悦的喟叹:“甚好……甚好!” 一丝浓烈的悔意随即涌上心头,他目光扫过身后幽深的殿宇,喃喃自语,“早知如此……真该多留几个小饵儿……遇敌便抛一个……岂非多了几分生机?” 狭窄的密道,只容两人勉强并行,幽暗得如同巨兽的喉管。一行人脚步仓惶,踩在湿滑冰冷的石阶上,发出空洞又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 彼时,隔着五尺厚的冰冷石壁,便是深不见底的御湖。他们在阴森逼仄的甬道中亡命疾奔,一墙之隔,幽暗的湖水深处,一道身着宫装的模糊身影,正无声无息地悬浮、沉浮。湿冷的、带着腐朽水腥的气息,穿透厚重的石壁丝丝缕缕地渗入密道,仿佛来自幽冥的吐息。 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无需言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 第101章 段怀临那道斩立决的杀令, 被温孝直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钉死在温淮元的刀柄之上,戛然而止!千钧一发之际,陆琰早已将一双女儿并外孙护于身后。待叛军铁蹄踏破宫门, 对峙双方竟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领兵奇袭的,正是谢令仪一行。 御座空悬, 玉玺无踪, 旧制在所谓“新党”的席卷下土崩瓦解。万幸, 那位继后……不, 如今该称新帝了,倒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一应官职、礼法, 竟大半沿袭旧例, 省却了无数纷争麻烦。 朝堂之上, 衮衮诸公虽对女子临朝多有腹诽, 奈何新帝身后, 是十数万虎狼之师, 只得将不甘生生咽下。亦有几位“忠贞不二”的老臣, 眼见死谏亦难挡凤驾登基,竟趁着夜色仓惶遁出京城。闻说段怀临在西平郡扯起大旗,立五皇子段康安为太子, 另立小朝廷, 这些“忠直”之士便如归巢之鸟,纷纷投奔, 只待与青州流寇合流, 妄图卷土重来。 消息递到谢令仪耳中时,她正于演武场引弓。皓腕凝霜,稳如磐石,弓弦绷紧如满月。谢钧侍立一旁, 早已说得口干舌燥,无非是新朝初定,当既往不咎;要紧的是速速将他这“太上皇”的名分敲定,再寻回幼子谢序——毕竟这万里江山,她膝下无子,终归要靠男人来守。 “咻——!” 羽箭撕裂空气,精准洞穿靶心红缨! 谢钧的声音被这凌厉的破空声骤然掐断,他觑着女儿沉静的侧颜,尴尬地搓了搓手,扬声欲唤近侍奉茶,场中侍从却个个屏息垂首,恍若未闻。直到新帝慢条斯理地拭净箭柄,几不可察地颔首,方有人战战兢兢将茶盏奉至谢钧手边。 谢钧只觉心口堵得发慌,未料,沉寂良久的女儿却在此刻倏然开口:“父亲可知,女儿这手箭术,师承何人?” “这……君子六艺,自然是你母亲延请的……”谢钧含糊其辞。 “是母亲,与姨母。”谢令仪转过身,凤眸含霜,直刺而来。 第106章 谢钧喉头一哽,将将出口的埋怨生生卡住,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个模糊却惊心的猜测浮上心头。 “你与钱二娘多年不合,是假的……”他声音发涩。 “不然呢?”谢令仪唇角勾起一抹讽意,“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父亲养在外头的野种和那见不得光的外室,登堂入室,踏着我与母亲的尸骨,风光快活?” “若非我与姨母在内宅演足了这出‘不和’的大戏,让父亲觉得谢府后宅难有‘和睦安宁’,恐怕,那外室早就被您风风光光抬进府门了吧?”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 “至于谢序……”提起这个名字,谢令仪眼中寒意更甚,那个气死母亲的姨娘,她被谢钧哄骗着交出儿子寄到母亲名下,那位姨娘与庶子做着春秋大梦,结果却被他的生身父亲亲手调换,溺死池中,生生做了那外室野种青云直上的垫脚石。 谢令仪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已显出佝偻之态的父亲,杏眼含冰,吐出的字句却带着一种残忍的俏丽:“说起来,父亲那儿子,倒比您有种得多。我不过是将这些腌臜旧事誊抄一份,送到他族学案头,他便受不住,连夜‘离家出走’了。他说,他要‘赎罪’。” “如今啊,”她慢悠悠地又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动作清雅如抚琴,“他在一个父亲这辈子都寻不到的穷乡僻壤,当了个教书先生。听说……性子愈发乖戾,又与萧云寄牵扯不清,连未过门的妻子都吓跑了。他一气之下——”谢令仪拉满弓弦,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竟挥刀自宫了!啧,果真是……有种!”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刺向面无人色的谢钧:“只是父亲,咱们谢家这‘香火’……” “咻——!” 箭矢离弦的尖啸,与她尾音里那抹恶意的快活同时迸发! “这回,可真是断得干干净净了!” 箭镞深深没入靶心,尾羽犹自震颤。谢钧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也巧,新近才到太医院点卯的袁无恙,正好来得及“救驾”。只是无论这昏厥是真是假,人还未及抬回谢府,女帝的旨意便已携着秋风追至:念及谢钧年事已高,特恩准其返回广平故里。府中已设好清静祠堂,专供其抄经诵佛,修身养性——无诏,不得出。 案牍如山,再次踏入勤政殿,依旧是熟悉的政务堆积,然而内里乾坤早已天翻地覆。甫一入殿,便见李若澜与温孝直肃立阶下,神色凝重,显然已静候多时。谢令仪心头蓦地一沉,果然,一封自青州而来的书信被呈至御前。 信笺皱如枯叶,墨迹洇染狂乱,字里行间喷薄着写信之人焚心蚀骨的怒火。 谢令仪目光扫过,寥寥数语,尽是叱她背信弃义,竟以赝品家主印诓骗益州兵马,扬言恩断义绝,兵戎相见。 她面上无波,随手将那封浸满恨意的信收入怀中,旋即自袖中抽出一柄小巧妆刀。寒光乍现,手起刀落,一缕乌发应声而断。她捻起断发,以红线仔细缠缚,连同那枚木雕桔梗簪,一并置于御案之上。动作行云流水。在两位重臣无声的注视下,谢令仪提笔蘸墨,神色坦然,落笔两字,竟是:\"夫君……\" “君心难渡,嗔怨如霜。妾怀深衷,欲诉衷肠。京阙巍巍,秋水望穿。行亦思君,坐亦思郎。红烛高燃,静待君颜。千里风尘,愿君早还。山河浩渺,待君同览。惊鸿入京,解我痴念。执手相看,共话婵娟。凤台待君,莫负华年。” 温孝直在下首看得面皮发烫,忍不住压低了嗓子嘀咕:“这……这能管用?”话音未落,身侧李若澜一记冷眼扫来,他喉头一哽,讪讪地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心中却道:青州与西平郡联手固然棘手,但新朝根基未稳,再启战端,民心恐难安稳。 他捧着那封墨迹未干、缠绵悱恻的“情信”退出殿门时,仍觉恍然如梦。难道女帝真通晓什么惑心妖术?指望一纸情诗便能退数万雄兵?殿外秋风萧瑟,温孝直抬手抹了把额角沁出的冷汗,正撞见迎面而来的堂弟温淮元,他重重吁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加紧操练吧,这仗……怕是躲不掉了。” 勤政殿内,李若澜并未随温孝直离去。待宫人重新奉上热茶与他素喜的椒盐小饼,他慢条斯理地捻起一块,细嚼慢咽,方缓缓抬首,目光平静,直视御座:“我主,立梁煜为凤君之事,不妥。” “?” 谢令仪眉心一蹙,带着被干涉私事的薄怒,起身将那盘点心从他案前挪开。 李若澜神色未动,声音平直无波,字字如金石坠地:“我主可还记得结盟之初,你我曾有约定?情爱易生私欲。我主若要做个明断乾坤的君主,便须远离此人。” “我并非昏聩之人!郎君,你该清楚。”大权在握,谢令仪反驳得斩钉截铁,执笔的手未停,继续在那明黄的册封诏书上落字。 “我主此刻清醒,那往后呢?”李若澜的目光紧紧锁住御案上的诏书,语气越发沉凝,“你我皆非圣人,七情六欲难逃。若日后情深意浓,我主可能担保永不将权柄私授于他?梁煜此人,狼子野心,我主当真确信,能令这把锋锐无匹的刀,永生永世甘愿雌伏于您裙裾之下?” 殿中甜腻的熏香丝丝缕缕钻入肺腑,刺得喉咙发紧。谢令仪笔尖一顿,眼中似有薄雾氤氲。恰在此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奋力穿过窗棂,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诏书空白的署名处。那一点残存的光热,竟灼得她心口发烫,恍惚间似又感受到那人炽烈如火的胸膛紧贴后背。 下首,李若澜的目光不闪不避,两人对视片刻,谢令仪颓然泄了力,整个身子深深陷进宽大的御座里,面容隐在渐深的阴影中。她瞪着眼,茫然地想了许久。或许,李若澜是对的。尚未大婚,她心中那杆秤,已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梁煜。 可为什么?分明是那样一个混不吝的莽夫!粗鲁、莽撞、行事只凭意气,上不得台面。火烧祠堂替她出气,夤夜冒险带她出宫游荡……桩桩件件,都写满了两个滚烫的字——偏爱。 可叹她这一生精于算计,如履薄冰,最是渴求又最不敢奢望的,便是这份不问对错、不计后果的偏爱。 殿内沉寂良久,久到李若澜终是缓了语气,带着规劝之意:“凤君之位,权柄过重。贵君之位亦足显尊荣。若他心中真有我主,名分之高下,又何必介怀?” 阴影里,谢令仪抬手,飞快地拭过眼角。太久未语,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那依郎君之见,何人堪为凤君?” “首要便是秉公持正,且需体质孱弱,不易生养,以绝外戚擅权之患。”李若澜端坐轮椅,条分缕析,冷静得近乎残酷,“再者,新政初立,追随君上多年的旧部功勋卓著,亦当厚赏。从此中遴选,最为妥当。” 谢令仪沉默地听着,心头五味杂陈。身边能有此等不惧圣怒、直言敢谏的纯臣,确是社稷之福。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依着李若澜划下的条框,提笔在宣纸上逐一写下苛刻的条件。当写到“嘉奖旧部”时,昏沉的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的人影已悄然浮现。 最终,她抬起御笔,饱蘸朱砂,在象征帝国最高伴侣尊荣的位置上,郑重填下一个名字。抬首间,目光穿过殿中渐浓的暮色,落定在下首端坐于轮椅之上的清瘦身影,声音低哑,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 “孤……已有人选。” 第102章 青州的回信快得惊人, 依旧是温孝直亲手捧回。谢令仪抬眸,当着他的面,指尖挑开漆封。信笺滑落, 里面静静卧着两缕缠绕的乌发,红丝线细细密密地捆缚着, 丝丝缕缕, 纠缠难分, 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契合。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素白的信纸上,唯余墨迹淋漓的两个字, 力透纸背, 灼人眼目: “等我。” 温孝直捧着那件贵君专属的雀纹礼服走出殿门时, 脚步还有些虚浮。正晕乎乎往驿站去, 却撞见堂弟满面春风, 领着一队精兵疾步而来, 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阿兄!新练的几方阵法成了!对上青州, 胜算起码再多两成!” 温孝直摇头,重重拍上弟弟的肩膀,语气沉痛又带着点看透世事的了然:“省省吧。咱们这位女君智珠在握, 青州这场仗, 怕是要兵不血刃就解决了。你我兄弟,还是早些下值, 顾惜自个儿的身子骨要紧。” 宁兴十四年, 十月。 新帝谢令仪定国号“嫣”,改年制“芳华”。 当月,迎陇西李氏嫡长子李若澜入主中宫,册为凤君。 女学之禁自此开, 陈腐女戒一朝废。慈幼司如雨后春笋遍及州县,老有所依,幼有所佑,新政如春风拂过北嫣大地。 梁煜紧赶慢赶,抵达上京时,正撞上这场声势浩大的册封大典。混在太庙外围观礼的百姓中,那明黄身影与旁人立于高台的景象,才让他醍醐灌顶——谢令仪,又将他结结实实摆了一道! 第107章 旧伤未愈,千里奔袭,只为赴一场她亲口应下的婚约,身边不过寥寥几名亲信。此刻,梁煜眼底赤红,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将那身她遣人送来的华贵礼服撕碎。 他猛地转身欲走,却被早已候在城门口的温孝直带着禁军堵个正着。挣扎无果,硬是被“请”回了那重重宫阙深处。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繁复冗长的皇家婚礼终于礼成。待宾客散尽,新晋的凤君并未解衣,反而体贴地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姿态端方大气:“女君连日操劳,此婚事亦是国事,其中并无私情。今夜,下卿先行告退。”一番话,进退有度,尽显正宫格局。 话音甫落,心腹内侍藏锋已推着轮椅进来,他紧抿着嘴,满脸写着不忿,动作间带着气性,将那厚重的殿门“砰”地一声重重带上。 这一月间,谢令仪下旨,后宫所有台阶一侧皆增筑半道温润玉坡。无声的昭告——凤君轮椅所至之处,皆无阻碍。这份体面,给得十足。 藏锋推着李若澜缓缓行下高台,穿过寂静的宫道,终是忍不住愤愤低语:“主子!女君也太……太不给您脸面了!好歹是洞房花烛夜,她竟……” 李若澜唇角微勾,抬手精准地捏住了藏锋喋喋不休的嘴,眸光清冷:“噤声。” 他既已得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若今夜还强留她,以谢令仪那不肯受制的性子,迟早要闹得天翻地覆。不如今夜以退为进。他在道义上占了先机,日后传出去,世人只会道那青州来的“贵君”,恃宠而骄,不识大体。 月光如水,星子疏朗,将前方狭长的宫道映照得一片清冷。李若澜垂眸,看着身上明艳庄重的凤凰嫁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真的成婚了,有了一个名为“家”的栖身之所。 忆起去岁谢府年节,三两至交,几重知己,挤在一处谈笑风生。连谢令仪那般惯于深藏情绪的人,也难得地卸下心防,露出几分鲜活的气性儿。那几日的光景,温暖得让他心生贪恋,就此存了久居谢府的心思。 如今,也算得偿所愿。李若澜嘴角牵起一抹真实的弧度,轻轻拍了拍藏锋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来日方长,这深宫里的日子,还需静下心来,细细经营。 无人知晓那一夜,女君对那位来自青州的客人究竟说了什么。总之,人是被哄住留在了上京。只是此后连着数日早朝,时辰都短得离谱,半个时辰便匆匆散朝。朝臣们面面相觑,却也乐得跟着过了一段难得的松快日子。 霜降这日,寒气初凝。 勤政殿外,却立着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谢令仪甫一回宫,便见陆绵绵一身绛紫色牡丹百蝶宫装,裙裾在萧瑟秋风里纹丝不动,怀中紧抱着两盒沉甸甸的棋子,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折腰的寒梅,固执地守在殿门前。 自谢令仪登基,段怀临那些旧日妃嫔,皆被妥善安置于东六宫。愿归家者,厚赠遣散;如大小陆妃这般育有皇嗣、执意留下的,谢令仪也一应供养,更裁撤了诸多刻板的礼仪嬷嬷,免去那些陈规旧矩的束缚。 东六宫诸人,谢令仪自然心知肚明。便是那些皇子皇女们月余前蹊跷的高热,她也早从袁无恙处知晓并非急症,而是有人暗中投毒。为揪出幕后黑手,她不动声色,只命袁无恙悉心诊治,静待时机。 至于大小陆妃的父亲陆琰,经历那场血雨腥风的宫变,竟也生出了几分迟来的慈父心肠。新政推行如火如荼,他倒不忙着揽权,反是成箱整担地将各色珍稀补品流水般送进宫里,唯恐女君亏待了他那几位金贵的外孙。 陆绵绵……她与谢令仪,原该是生死不复相见的局面。可那日刀光剑影、烈焰焚天之际,终究是谢令仪伸手,将她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这份情,沉沉压在心头多日。陆绵绵思来想去,纵使要走,也该当面辞行。 近乡情怯,于她们二人而言,竟也贴切。同处深宫,月余也不过寥寥数面,在宫宴上遥遥一瞥,再无半分昔日闺中密友的私语温情。 “我要离宫。”陆绵绵的声音清泠泠响起,一如往昔的直截了当。她不要金银财帛,不要皇子尊位,孑然一身而来,亦要孑然一身而去。 谢令仪默然片刻,深知陆绵绵当年争宠斗狠,并非为情,亦非为子嗣,不过是一口意气难平。可杜月徽始终是她们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些年少时无忧无虑、携手同游的好时光,终究再回不来了。 “绵姐姐,”谢令仪的声音低了几分,指尖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我知你怨我。”她抬起眼,眸色黯然,“只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再等三日可好?新颁布的婚嫁令,不拘男女,只要两心相悦,便可至府衙登记婚书。国中……已有了第一对儿定亲的女子。她们自广平千里迢迢赶来,求我为其证婚。我想,这般盛世景象,绵姐姐……或许也想亲眼瞧一瞧。” “啪嗒——” 一枚墨玉般的黑子,自陆绵绵骤然失力的指尖滑落,紧接着,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这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姻缘,主角竟是照夜与慈幼司那位温婉娴静的穆眠夫子。别看照夜平日里沉默寡言,在情事上倒是雷厉风行。京都甫定,论功行赏的头一桩,她便掷地有声地求了这桩御赐姻缘,并将婚宴,定在了上京城慈幼司那方洒满阳光的庭院里。 罕见的成对儿赤金凤烛高燃,映照着新人身上同样鲜红夺目的嫁衣。那灼灼的红色,刺得陆绵绵眼眶生疼。席间多是广平故旧,照夜难得卸下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面具,唇角眉梢都染着笑意,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几乎要笑开了花。 待新人执盏,盈盈敬酒至主桌时,陆绵绵的目光落在穆眠夫子身上,竟瞬间失了神。谢令仪心头猛地一沉——坏了!竟忘了穆夫子举手投足间,与故去的杜月徽极为神似。 桌上几人何等机敏,立时察觉陆绵绵神色有异,赶忙拉着照夜豪饮起来。陆绵绵却已借着几分酒意,不由自主地向穆眠靠拢。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对方微凉的腕间肌肤——一道熟悉的、凹凸不平的旧疤触感,如一道惊雷,瞬间劈入她脑海! “……”陆绵绵浑身剧震,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宁兴八年冬天,我与我妻奔逃山野,我嗜酸,我妻为我摘果子,从树上摔下,落了这疤,夫人这处,又是从哪儿伤的?” 却不料,穆眠夫子只是微微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神色淡然疏离:“陆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周遭嘈乱仿佛此刻远离,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往事已矣。如今你有了儿女绕膝,平淡相守,方是人生至味。” “我为你守孝两年,你说认错就认错?!” 陆绵绵向来是不管不顾的性子,上前就要与穆眠拉扯,席间霎时静默,众人神色各异,尴尬难言。再看那始作俑者照夜,早被青雀几个灌得酩酊大醉,软软地伏在案上不省人事,对这场因她“夫人”而起的风波,浑然不觉。 谢令仪等人这才后知后觉,只怕当年杜月徽的死另有缘由,她们倒忘了,身边还有个擅易容的照夜。 穆眠长睫微垂,盯着陆绵绵硬卡过来的手,莫名想起她在慈幼司时,一众老小口味清淡,她也不喜给旁人添麻烦,可偏生照夜发现她嗜辣,不问缘由给她开小灶。 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告诉她,不要忍让,不要将就,她杜月徽,也能恃宠而骄。 拂离的手柔软却坚定异常:“陆娘子,你逾越了。” 秋雨淅沥,缠绵不绝,敲打着窗棂,声声滴答。 照夜从宿醉的头痛中挣扎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目光呆滞转动,就见穆眠只着素白中衣,临窗而立,手持银剪专注地修剪着那对赤金凤烛跳跃的烛芯。 她盯着那背影看了半晌,心头骤然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暖流填满。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夫人……你还在呢?”这话问得突兀,乍一听,倒像是要赶人。 穆眠屏住呼吸,手中剪刀精准落下。 “咔哒”一声轻响。 带着焦黑烟气的棉芯被利落剪断,烛火猛地蹿高,室内骤然亮堂起来。她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带着点儿后怕的嗔怪:“幸好我手稳!青雀前儿还特意叮嘱,新婚夜的‘双凤烛’,定要两人共剪烛心,燃够整整一夜,才算是相伴到老的吉兆。还好,还好……” 话音未落,一个温热的怀抱自身后紧紧拥住了她。 照夜将脸深深埋进穆眠颈窝,闷闷的声音带着满足:“夫人本就手稳!” 这……也是能夸出口的地方?! 穆眠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照夜总是如此。她随口吟诵一句诗,在照夜耳中是珠玉落盘;她随意落下一枚棋子,照夜便觉得那位置妙到毫巅;甚至连她嗜好辛辣的口味,照夜也认为是极好的。 穆眠心里明镜似的,哪里是那些习惯本身有多好? 第108章 分明是她这个人,在照夜那双只映着她的眼眸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样样都是好的,都是她心尖上的独一无二。 她无需刻意逢迎谁的喜好,也不必费心揣摩谁的脾性。 她只需做最真实的穆眠,在照夜这里,便已足够好,好到无可替代。 第103章 照夜这方新婚燕尔春风得意, 足过了两日才想起怀里还有封来自广平的信,是送于方旬的,熟悉的冷香自纸页间幽幽逸散, 启封,唯有一个墨迹淋漓的“二”字, 孤悬于素白之上。 梁清吟的信, 便如她本人, 是枝头最烈最艳的那朵朱砂梅, 香息炽烈,足以引蜂蝶竞逐, 路过处暗香浮动。这单薄一字, 照旧如无形丝线, 绞紧了方旬的心神, 令他辗转难眠。捱到女君散朝, 他匆匆请旨入后宫, 在梁煜面前站定, 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主上……若有人接二连三寄信与你,字字玄机,是何用意?” 梁煜正专注打磨一柄小巧的妆刀, 刃口在指尖流转, 映着烛光一点寒星。谢令仪偏爱这些小物,那端坐中宫的又是个风吹即倒的玉人儿, 这些细致活儿, 少不得由他代劳。闻言,他头也不抬,语带戏谑:“还能是何意?心悦君兮,寤寐求之。难不成是闲来无事, 逗你耍乐?” 他侧过身,目光掠过方旬手中那孤零零的“二”,两人对着这字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依旧不得要领。方旬似有踌躇,终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封,同样素笺,同样墨痕,却是个“一”字。两封信并排一处,倒真显出几分刻意的戏弄。 方旬脸色霎时褪尽血色,心口如沸水翻腾,万千不堪设想之恶事在脑中疾走。面上却强自镇定,声音微涩:“若……若真是戏耍,其意何在?臣又当如何?” 梁煜这才抬眼,古怪地睨着他,有人打上门来还能如何?自然是打回去!可瞧方旬那魂不守舍、心如死灰的模样,显见不是刀剑能解的麻烦。他收了妆刀,索性屈膝蹲在方旬面前,唇角勾起一丝促狭笑意:“是个小娘子吧?” 见对方默然,他兴致更浓,指尖不轻不重地戳在方旬心口,随手扯过一张纸,笔走龙蛇写下一行字,塞进他手里:“喏,去朱雀街回春坊,寻个姓朱的大夫。小娘子嘛,”他压低嗓音,带着几分狎昵的亲昵,气息几乎拂过方旬耳畔,“总是要教的……实在不成,先占后杀,烈马也能驯成绕指柔。” 方旬初时还凝神细听,越到后头,眸中的震惊愈甚。虽知这位主儿向来混账,可混账至此竟能安然活到如今,真真是祖宗庇佑。 他沉默地将那两张写着“一”、“二”的信笺仔细叠好,重新纳入怀中。目光掠过梁煜那副“万事尽在掌握”的得意面孔,心头急转,编出个由头:“女君日前命臣回广平接应旧部。臣思及……梁大姑娘似尚未入京?此番回去,主上可有物事需转交?” 梁煜虽不解话题何以陡然正经,倒也顺着接口:“大姐姐……哦不,”他忽地顿住,一脸懊恼,“她顶烦‘大姐姐’、‘年纪’这些字眼儿!小时候我唤她一声‘姐姐’,被她好一顿收拾,说生生把人叫老了!家中仆妇,哪个敢称她‘大小姐’?那个‘大’字,听着便显老态,万万使不得!” 他犹自絮叨着,细数梁清吟幼时的骄纵任性,浑然未觉身侧之人已僵如泥塑。 方旬只觉一道惊雷直劈天灵!梁煜的声音忽远忽近,模糊不清,在他耳中嗡嗡作响。心口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抛入惊涛骇浪,随着梁煜口中那“骄纵”、“显老”、“大姐姐”的字眼,疯狂颠簸沉浮,几欲窒息。 “主上……”他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当年……常在前院……与我们一处习武玩闹的……不是婉小姐么?” 梁煜拧眉看他,目光狐疑。方旬平日闷葫芦似的,面相又显老成,跟在他身后活像个丧妻多年的老鳏夫,今日怎的话多至此?还句句不离他家中姐妹。 念头一转,旋即释然——定是因他姐妹众多,这老实人无甚相熟女眷,只得来问自己。 方旬被梁煜那审视的目光钉在原地,如坐针毡。正待再寻个借口搪塞,却听梁煜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笑:“婉妹妹?她那娇滴滴的性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跑到前院儿厮混!当然是……是清吟妹妹!哈哈哈哈……” 他笑声未歇,方旬已如一道离弦之箭,猛地弹起,卷起一阵疾风,瞬间消失在宫门之外。 梁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笑声卡在喉咙里,愕然看着桌上那盏丝毫未动的清茶,又望向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才啐了一口,低声咒骂:“呸!果然是春心动了,连脑子都长到□□里去了!跑得倒比兔子还快!” 话音未落,宫门口光影一暗。 一道身影端坐于精巧轮椅之上,被藏锋缓缓推入。李若澜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眸光幽幽落在梁煜脸上,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清泠如碎玉:“梁贵君……小娘子嘛,总是要教的?” 他顿了顿,捻了捻袖口,仿佛在斟酌词句,目光却锐利如刀。 “后面那句……‘实在不成,先……’” 那未竟的粗鄙之语,被他含在唇齿间轻轻碾磨,未曾出口,却已如重锤悬顶。教养令他无法复述那污言秽语,只余下意味深长的笑靥,无声地压迫着空气。 梁煜瞳孔骤缩,握在手中的妆刀骤然收紧,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他扫过紧闭的宫门——此刻,谢令仪尚在勤政殿理政……若在此处结果了李若澜…… 杀机在眼底一闪而逝。 李若澜却似毫无所觉,任由他凌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就在梁煜身影微动,阴影即将笼罩上来的刹那,他才慢悠悠地,仿佛闲话家常般,抛出一句:“贵君在此盘算着如何‘教’人,可知你那青州旧部已然易帜?”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听得人如坠冰窟:“冀州大营,举营投了废帝。此刻正打着‘光复正统’的旗号,四处招摇……要造女君的反呢。” 吕水旺那王八蛋,又一次反水了! 脑中嗡鸣骤起,仿佛千军万马踏过神经。上京之前,他费尽心机才从吕水旺手中夺回青州兵权,本以为尘埃落定,哪料脚跟未稳,冀州烽烟已燃!他与酥酥近来情意渐浓,纵使他身居后宫,她亦未褫夺他的兵符。此刻冀州生变……酥酥她,会不会疑他心有二志,暗中勾结? 李若澜端坐轮椅之上,冷眼瞧着梁煜失魂落魄地将那柄妆刀收回袖中,跌坐回椅上。想起谢令仪的嘱托,他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声音清泠:“女君此刻尚在勤政殿理事……贵君若即刻前去陈情剖白,或能……挣得一线转圜之机。” 一线生机? 梁煜猛地弹起身,疾走两步又倏然顿住,狐疑地回望李若澜:“凤君……这是在帮我?” 李若澜笑意温润,眼底却似深潭一片沉寂:“夫妻一体,帮贵君,便是在襄助女君稳固江山。”这话冠冕堂皇,真假难辨。 然梁煜此刻哪有心力深究这狐狸精的盘算?他只想立刻冲到酥酥面前,将一身嫌疑洗刷干净。无论这李若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都必须抓住这“一线生机”。 待那焦灼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侍立一旁的藏锋才愤然低语:“凤君何必管他死活?正好让女君与他离心离德……” 李若澜眼睫微垂,未置可否。入冬的寒风卷过夹道,两旁堆积的枯叶厚如赭色毡毯,彻底失了生机。他微微抬首,目光投向苍穹,日头已移至琉璃瓦顶,像一枚蒙尘的旧铜钱,吝啬地洒下几缕毫无暖意的光。 入宫前,他曾以此言警醒谢令仪。此刻旧话重提,既是点醒藏锋,亦是叩问己心。 “爱欲生忧怖。”他声音轻缓,似自语又似叹息,“我与女君之间……不谈这些。” 他们骨子里是同类人。一样的薄情冷性,一样的猜忌成习。若真如藏锋所言,先一步奉上真心,步步为营……那才是满盘皆输。正如那位不问缘由便冲向勤政殿的贵君——被人卖了,怕还要心甘情愿替人数钱。 勤政殿内,议事的低语隐隐传来。梁煜屏息凝神立于殿外,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无形的丝线,将他的心悬在半空,忽上忽下,不得安宁。 “……废帝段怀临以‘光复先皇正统’为名,欲联结陈郡、冀州、西平及岭南三郡。陈郡神子炼丹入魔,岭南天高路远,此二处暂不足虑。唯西平郡……闻风而动,颇为殷勤。” 谢令仪的目光落在巨大的舆图上,指尖划过西平郡的位置,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声音清冽如霜:“西平有梁清婉坐镇,听闻段怀临又将康安认在她膝下,尊为义母。若废帝真能成事,梁氏便是未来太子的母族。西平殷勤,也在情理之中。” “还有一事,”温孝直声音响起,带着小心翼翼,“冀州吕水旺之所以反叛,皆因其女吕莺儿自北境私逃,如今已做了废帝的妆妃……父女情深,吕水旺这才铁了心反水!” 第109章 温孝直偷觑女君神色,见她依旧沉静如水,才壮着胆子,声音陡然拔高:“陛下!此二妃皆与梁贵君渊源匪浅!臣斗胆直言,贵君恐……野心难消!为防其与外贼勾连,当即刻禁足宫中,严加看管!” “放肆!” 殿外,梁煜听得气血上涌,面红耳赤,几乎按捺不住要冲进去—— “砰!”一声脆响,似是杯盏碎裂。 紧接着,是谢令仪隐含雷霆之怒的斥责,清晰地震彻殿宇:“梁贵君之心,孤——亲自作保!与逆贼绝无半分勾连!温孝直,你今日狂悖构陷,是不敬贵君,更是——不敬孤!”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梁煜眼眶骤然一热,凤君为李若澜那点微末介怀,瞬间被这掷地有声的维护冲刷得无影无踪,心中唯余酸楚与滚烫——酥酥身居帝位,亦有她的不易,可她……心里终究有他!肯在人前这般回护,足矣! 温孝直慌忙伏地请罪,口称一心为公,复又嗫嚅道:“陛下息怒……然废帝毕竟占着血脉名分,若贸然出兵镇压,恐天下悠悠众口,言陛下……名位不正……” 殿内静了一瞬。 旋即,谢令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疯魔之语: “血脉名分?” “谁言段怀临,定是先皇骨血?” “何妨——滴血验亲?” 她语气轻慢,却字字如刀,直指核心:“叫天下人睁大眼睛瞧瞧,那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叛逃之徒,怎配——承继我皇室血脉!” 第104章 混淆血脉?!殿内几人纵然知晓这是做给外间梁煜的一场戏, 心尖仍是被这惊天之语狠狠一刺。而守在外殿的温淮元,更是浑身猛地一哆嗦,冷汗瞬间浸透内衫——那本该烂在肚皮里的滔天秘辛, 竟被谢令仪这般歪打正着地……“唬”了出来? 殿外,梁煜抹了把眼角转身就走, 他要去夜探皇陵, 窃取先帝与太后的骸骨——为他的酥酥, 分一分这压顶的忧患。 殿内, 沉水香燃得炽烈,青烟缭绕如丝。谢令仪捏着奏折的指尖倏然顿住。那支上好的羊脂玉笔悬在奏章之上, 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 不偏不倚, 正正砸落在“西平暴乱”四字中央。她并未抬眼, 清冷的嗓音裹在浓郁的沉香里, 辨不出喜怒, 只问:“你说……段怀临的身世, 确有存疑?” 温淮元额角的汗早浸湿了襆头系带,黏腻地滑过脸颊,渗入领口。可事已至此, 他不得不言——去岁捉拿李嬷嬷时留下的首尾未清, 若待女君日后想起亲自彻查,那时再报, 便是万死莫赎了!兄长那句“女君智计近妖, 绝不可有半分欺瞒”的警语,如同重锤擂在心上。他狠命一咬牙,俯首急道:“此事……此事与先皇后亦有莫大渊源!说来……” 沉香的气息越来越浓,沉郁到发闷的甜, 混着烛油的焦味,压得人胸口发紧。御案上铺着明黄锦缎,边缘垂落的流苏纹丝不动,殿内没有一丝风,高堂上两人一坐一跪,身影模糊在青烟里看不分明。临近殿门口的烛火猛地跳了跳,光影剧烈摇曳,将悬在穹顶的宫灯影子骤然拉长、扭曲,如鬼魅般扫过壁上悬挂的《江山万里图》。画中连绵的山川轮廓在明灭的光影里起伏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绢帛,活过来噬人。 晚膳时分,谢令仪掀开厚重的锦缎门帘,一股裹挟着椒香与暖意的白汽扑面而来,熏得人眉眼舒展。殿内灯火通明,李若澜正歪在轮椅上,就着红泥小炉煨着一锅滚沸的羊肉吊锅,汤底咕噜噜冒着欢腾的气泡,香气四溢。他胃口似乎不错,颊边因热气氤氲出些许薄红,见谢令仪进来,只眼尾斜挑,懒懒一哂:“你倒会讨巧,专挑热乎时候来。” “是郎君大度,不与我计较这馋嘴的毛病。”谢令仪笑意盈盈,径自在他身侧坐下。目光扫过桌面,见只摆了一副碗箸,浑不在意地伸手拈起他那双象牙镶银的筷子。一旁侍立的内侍看得心惊肉跳,慌忙要去取新的——谁不知凤君素有洁癖,旁人碰过的东西,他定要雷霆震怒,弃如敝履。 果然,李若澜脸色倏地一沉,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一叩,轮椅便无声地轧过光洁的金砖,向后退开半尺,将他与谢令仪之间隔开一道冰冷的距离。“莫要用你对梁贵君那套来对我。”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 这便是真恼了。 谢令仪眉梢未动,仿佛没瞧见他的冷脸,只抬手挥退了战战兢兢的内侍。从容地夹起一箸薄如蝉翼的羊肉,在油亮喷香的酱碟里滚了滚,送入口中细品,这才慢悠悠道:“那郎君待如何?难道叫我将凤君打入冷宫?”她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讽意,“只怕明日镇北侯与陇西的铁骑,就要一并吊死在东昌门上,向我讨说法了。” 李若澜眉心蹙起一道浅痕,唇线紧抿,不再言语。分明是他默许了未侍寝的消息流到李晓耳中,此刻倒不知生的哪门子邪火。谢令仪一时也摸不透他心思,只得厚着脸皮,有凑近了些,声音放软:“郎君,我是不会有子嗣的。你若是嫌宫中寂寞,倒不妨……寻几个伶俐的宗室子养在身边,权当解闷儿。” “我以为……”李若澜的声音有些飘忽,眸色沉沉地瞥向她,“你会叫我去寻个女子,开枝散叶。” 捕捉到他眼底那丝几不可察的阴霾散去,谢令仪心头一跳,将已滑到唇边的“也无不可”硬生生咽了回去。 暖阁里只余吊锅咕嘟的轻响与银箸偶尔碰触碗碟的微声,两人私下里抛却了繁冗的敬称,这般相对而坐,氤氲在暖香与食物热气里,倒真有几分寻常故友围炉的错觉。待李若澜眉宇间郁色稍霁,神色转肃搁下筷箸,续上先前未尽之语:“无嗣,终究是桩大事。梁家那头,怕是压不住怨怼。” “所以此番潜入皇陵,‘请’骸骨的重任,非梁煜莫属。”谢令仪拿起素绢,轻轻拭了拭嘴角,目光如淬寒星,定定看向李若澜,“梁家想脚踩两条船,一面用梁清婉吊着段怀临,一面让梁煜跟着我下注。无论哪边得势,他梁家都能稳坐钓鱼台,屹立不倒。” 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笃笃声。“梁煜此人,虽是个混不吝,偏生一副软心肠。真到了尘埃落定我们胜出那日,梁家若摇尾乞怜,他必不忍袖手。”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杀伐之意。“故而,盗骸骨,逼他亲手打碎梁清婉的指望,待到梁家大难临头,自然会恨毒了这‘吃里扒外’的逆子,与他恩断义绝。” 李若澜指尖微凉,僵在原地,看她轻描淡写间布下如此杀局,只为斩断梁家这最后的退路,逼其与梁煜彻底割裂……她所图的,恐怕不止是梁家倾覆,而是要血洗西平郡,斩草除根! 两人之间横亘着那层不尴不尬的夫妻名分,许多话便不能如袍泽般畅所欲言。李若澜敛了心神,寻了个稍缓的话题:“梁贵君若知晓你利用他至此……怕是要肝肠寸断。” “他伤心,不过一时之痛。”谢令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冷酷,“难道要家庙里那三百一十五个日夜煎熬的女子,永生永世忍气吞声?” 这层缘由,倒是李若澜未曾深想的。梁家仗着家庙囚禁高门女眷,手握满朝文武的阴私把柄,在新旧朝堂倾轧的血雨腥风里,竟成了无人敢碰的禁忌。满朝朱紫,提起西平梁氏,竟都成了两袖清风、忠直不阿的典范! 李若澜身为男子,与梁煜一般,也曾以为天下既定,这些“无伤大雅”的阴私便可轻轻揭过,毕竟“未曾闹出人命”。可此刻再看谢令仪步步为营的狠绝,分明是要将西平郡围成铁桶,行那犁庭扫穴之举。 身侧之人久久沉默,谢令仪也未再出言安抚。殿内暖香浮动,却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半晌,她才艰涩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我们在北境苦战时,梁家那位大姐姐……本可活命。你陇西送来的救命丹药就在途中……可袁无恙回京,带回的却是她的死讯。” 她微微阖眼,复又睁开,眸底是化不开的寒冰。“家庙里的女子,皆被强灌秘药。红颜枯骨,她们要维持那虚假的青春,日日承受的……是烈火焚心之痛。探子回报,有人痛到极致,生生将指甲抠进了青砖缝里……”她逼视着李若澜,一字一句,重若千钧,“郎君,你说,梁家的男人,难道不该千刀万剐么?” 自然,谢令仪并未指望李若澜真能懂得这份蚀骨之痛。或许只有女子,才能对同类的苦难感同身受。陆姣姣得知养姐被掳入家庙凌虐至死的噩耗时,哭得几近昏厥,再见她时,只跪求她务必将那魔窟捣毁,免使后来者再遭毒手。即便聪慧如李若澜,对此事也不过是一声叹息“女子命苦”,他们永远无法真正体会那种绝望,也就无法理解,她为何定要对武陵公一党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她此生不准备孕育子嗣,表面是为平衡各方势力,更深藏的恐惧是——若有朝一日血脉中混入了任何一方世族的因子,那皇子与其母族,是否会滋生出不该有的、动摇国本的野心?梁煜如是,李若澜……亦如是。 第110章 步出殿门时,檐下宫灯已次第燃起,晕开昏黄的光圈。凛冽寒风裹挟着细盐似的雪霰扑面而来,几点冰凉瞬间濡湿了脸颊。谢令仪仰首,墨玉般的苍穹下,初雪无声飘落,细密如絮,沾衣即化。她凝望着这漫天飞絮,心头一片澄澈——这场旷日持久的棋局,终是到了该落子收官的时候。 行至勤政殿外,便见陈风与庆阳候在阶前。陈风身姿笔挺,规规矩矩地侍立门侧,昏黄灯影勾勒出的侧颜沉静如水。而庆阳则全然不同,她蹲在廊柱下,伸着小手,接着簌簌飘落的雪花,不时鼓起腮帮子去吹,玩得不亦乐乎,发顶肩头已落了薄薄一层莹白。 待瞧见谢令仪的身影,庆阳双眸骤然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当先便乳燕投林般奔了过来,脆生生唤道:“母后!” 陈风慢吞吞跟在后头,在谢令仪三尺之外站定,端肃躬身,垂眸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女君。”一举一动,已初具沉稳气度。 两个小丫头年纪相仿,性情迥异。陈风跟在谢令仪身边历练,处理宫闱庶务,因其天生神力、身手敏捷,更被谢令仪特意送去习武修文。如今小小年纪,于细微处已能独当一面,行事颇有章法。而庆阳,自无人严加管束后,便如脱了缰绳的野马驹,整日在宫外自在撒欢,难得回宫一趟,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待陈风领了旨意,身影没入渐浓的夜色与飞雪之中,庆阳却依旧赖在殿内,叽叽喳喳说着宫外的趣闻轶事。她向来贪玩,今日这般殷勤,必有所求。谢令仪心下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只支着额角,倦眼微阖,强打着精神听着她东拉西扯。待那小小的身影将搜肠刮肚得来的新鲜事都倒了个干净,殿内暖香氤氲,唯闻铜漏滴答。 果不其然,小丫头默了半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终是抬起那张肖似故人的小脸,沉吟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声开口:“母后……日后,可有属意的承祧之选?” 第105章 殿内骤静。 窗棂被风撞得簌簌作响, 那声音像一柄冰凉的小锤,猝不及防敲在心口最薄处,尖锐地刺入, 碾出细碎绵密的疼。 谢令仪端坐御案之后,神色未改分毫。自她登临帝位, 关于段怀临那几个孩子的议论便如影随形, 尤以年长的皇子皇女为甚, 而庆阳, 更是首当其冲。 案头密报犹带墨香,朝中那些不甘蛰伏的老臣, 竟已暗中串联, 将希望寄托在庆阳身上——妄图里应外合, 从她手中夺回所谓的“正统”。 未等御座上的回答落地,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已轻轻攀上她的腕骨。少女声音清越:“母后, 儿臣请愿, 终身不嫁, 除名宗室,愿为一九品小吏,此生为民请命。” 烛火跃动, 隔着一方御案, 两人目光相接。那火焰落入庆阳眼中,竟似两簇新燃的薪火, 灼灼其华, 后劲无穷。 谢令仪眼睫微垂,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心头思虑翻涌:若温淮元密奏属实,段怀临实为梁氏血脉……那么这偌大皇城,真正流淌着先皇骨血的, 便只剩眼前这个跪着的少女。前朝旧臣的拥趸尚可推拒,可若庆阳自己知晓了身世,她……当真能甘心将这至尊之位拱手相让? 这孩子……心思难测,性情反复,更曾受其生父蛊惑,暗中对她行过不利之事。因此,虽将庆阳带到广平亲自看顾,实则谢令仪并未真正上心,只遣了青雀照看,自己反倒刻意冷落。那些老臣与她的密谋往来,桩桩件件皆记录在册,置于手边。她按兵不动,是笃信一个小小女娃掀不起风浪,更深藏的,是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念头——她心底深处,依旧固执地相信,庆阳的本性,未曾彻底沉沦于阴鸷。 “你可知,”谢令仪的声音沉静无波,“一旦除名宗室,你将不再是天家贵女,荣华尽散,前程尽毁,甚至……举步维艰?” “儿知晓!”庆阳俯下身,额角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眼尾低垂,显出几分可怜相。这段时日,她身量抽长,少了嬷嬷们“少食养颜”的规训,那曾肖似其生母、如荔枝新剥般的莹白肌肤,已被秋阳镀上一层坚韧的蜜色。窄袖之下,手臂线条紧实,甚至隐隐覆着一层薄薄的肌理。 谢令仪的目光掠过她指腹粗糙的薄茧,心底某处微微一动,面上却更沉:“段怀临的罪孽,自有他亲自偿还。你如今只需安分守己,吃好,喝好,平安长大。若心有不甘,欲为生身父母寻仇——”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亦可来找孤。” 腕上攀附的手指猛地一颤! 庆阳遽然抬头,目光如淬火的箭矢,直直刺向御座之上——那层薄如蝉翼、维系着母女情分的假面,终于被这冷酷的一句彻底撕碎。 见谢令仪已无意再与她虚与委蛇,庆阳索性松开手,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惫懒,歪身便坐到冰冷的金砖地上,后背倚着沉重的御案,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呵……原来母后也并非圣人。到底……还是记恨了我。” 自登极以来,再无人敢当面指摘她的不是。谢令仪闻言,喉间溢出声辨不清情绪的轻笑:“说得不错。诚然,你我母女缘浅。你为生父怨孤,甚至……害孤,”她目光沉沉落在少女脸上,“着实,叫孤寒心彻骨。” 话已至此。生身之恩?养育之情?孰轻孰重?如何取舍?皆是两难。正如庆阳所言,她非圣贤,无法超脱自身去原谅那个曾被自己抚养却又反噬其身的养女。 庆阳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既然如此……母后何不放儿离开?天地浩渺,总有一隅容身!儿在广平那些日子,日夜煎熬……愧对父皇,又辜负母后,一事无成,只觉……唯有一死方能谢罪!”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再开口时,语气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可青雀姐姐说……人,不该困囿于一己私情。她说,当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当稚龄女童未满十二便被亲族强嫁;当妇人羞于求医,生生拖死病榻……这世间万般苦楚,哪一样,不比儿这点私心私怨……痛上千百倍?” “儿踏出宫门,方知从前坐井观天,何等浅薄!如今,儿只想脱去这身锦绣皮囊,亲历人间疾苦。愿尽此微躯,为黎民苍生……争一寸光明!” 少女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拍落裙裾沾染的微尘。眼尾被她揉得通红,像染了最艳的胭脂。她站得笔直,迎着御座上深沉的目光,静静等待最终的裁决。 殿外秋风骤急,呼啸着卷入,倏然吹熄了一排摇曳的烛火。光影骤暗,殿内霎时昏昧不明。凛冽的秋风盘旋着,缠绕在庆阳单薄的身躯上,似一个冰冷的拥抱。她下意识搓了搓微凉的手臂,浓稠的黑暗中,谢令仪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释然:“庆阳……”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吐出下一句: “你……比孤有骨气。” 悬在心口那口气,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庆阳不再言语,一步一步走下玉阶。她朝着御座的方向,端端正正,俯身叩首。 礼毕,起身,决然转身。 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合拢。生来父母缘浅,强求无益。从今往后,她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做一个……于这尘世有用之人。 鹅毛大雪卷着朔风扑落上京时,一桩秘闻像被捅破的冰湖,顷刻间漫过四州十郡的大街小巷。 谁也没料到,先皇当年竟被先太后换了龙子——那个被捧了二十余年的“独子”原是太后娘家的骨血,真正的金枝玉叶早就流落在外,原是已被赐死的先皇后。证据来得又快又狠:从贬所狼狈归来的王氏族人跪在宫门前,捧着当年的换子手札哭得撕心裂肺;梁煜捧着的先皇与太后骸骨,裹在褪色的明黄锦缎里,被送到宗人府时还带着墓底的湿寒。 滴血验亲之时,宫人捧着白玉碗,将尚在宫中的几位皇子皇女的血珠滴进骨殖,颗颗悬在惨白骨头上,无一相融。 人证物证摆得这般明白,便是最不信鬼神的市井泼皮,也信了七八分。 风裹着雪沫子刮到西平郡时,段怀临正对着铜镜整理龙纹玉带。他自诩正统,府里的“承继大统”匾额擦得锃亮,这秘闻像把淬了冰的锥子,“哐当”一声凿在他心尖上。梁家那瘸腿大爷拄着拐杖闯进来,红着眼眶喊这是谢后构陷,又抖着嗓子要与盗骸骨的梁煜断绝父子关系,可段怀临心里那点疑影一旦生了根,便疯长成藤。 他本就多疑,此刻那股子自认正统的底气像被戳破的皮囊,呼啦啦瘪了下去。房梁上悬着的“正统”匾额在风里吱呀晃,倒像是在笑他。段怀临一把掀翻案几,攥着酒壶躲进内室,任凭谁叫都不应,只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连窗外的风雪声都听成了嘲讽。 行宫的雪下得小些,可寒意半点不输上京。 吕水旺揣着颗乱跳的心,在后厨药间打转。废帝血脉存疑的消息早飞进了行宫,他摸着后颈的冷汗,只觉自己又押错了宝。药碾子转得飞快,苍术与莪术的苦涩混着湿冷漫开来——他正赶着给女儿配避胎药,这当口可不能生个身份不明的孩子,成了旁人的笑柄。 第111章 药刚碾好,就撞见了梁清婉的侍女云岫。 巧的是,云岫手里捧着的药包鼓鼓囊囊,飘出当归与菟丝子的暖香——梁清婉正急着配坐胎药,想生个龙种傍身。 两家侍女本就不对付,主子们在行宫争宠,底下人也憋着股劲儿。吕莺儿的侍女小满眼尖,瞥见云岫药包上的“坐胎”二字,当即尖着嗓子笑:“哟,某些人家的野鸡,还真当自己能孵出凤凰蛋?” 这话原是梁清婉私下嘲讽吕莺儿的,此刻被原封不动扔回来,正戳在云岫肺管子上。她攥着药包的手指泛白,指甲掐进掌心:“总比某些连蛋都不敢孵的强!自家主子不争气,倒有脸笑话旁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药包吵到主子,不知怎的就把上京那桩秘闻抖了出来。小满的大嗓门穿透药间的水汽,把“先皇换子”“滴血不融”喊得行宫后厨人人皆知,惊得檐下冰棱都簌簌往下掉。 漏刻爬过三更,行宫的寒意浸得人骨头缝都发疼。没有雪,偏是这无雪的冬夜最磨人,湿冷的风卷着松涛呜咽,顺着窗缝往殿里钻,刮得糊窗的绵纸像濒死的蝶翼,一下下拍打着窗棂,倒像是谁在暗处抽噎。 段怀临的寝殿门虚掩着,里头只点了盏油灯,昏黄的光团缩在榻边,连案上的酒盏都照不全。炭盆里的红烬早被湿冷浸得只剩点余温,偶尔迸出的火星刚冒头,就被四周的寒气掐灭了。 梁清婉立在廊下,拢了拢身上石榴红的蹙金斗篷。斗篷上的金线绣着缠枝莲,在惨淡的月光里跳着细碎的光,像簇不甘蛰伏的火。 她指尖触到领口暖玉时,才觉出自己指尖冰得像块玉。深吸一口气,那口寒气呛得肺腑都发疼,却也定了定神。抬手叩门的瞬间,腕间金钏轻响,与她发间那支点翠嵌珠凤簪相和——那凤簪原是中宫皇后的规制,她偷偷着人做了却不敢戴,今日偏寻出来,斜斜插在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凤凰展翅的弧度张扬,尾羽上的东珠随动作轻晃,在廊下惨淡的月光里漾出细碎冷光。 “咚、咚、咚。” 殿内伏案的人影动了动。梁清婉透过门缝往里瞧,段怀临伏在案上,龙袍上的金线被酒渍泡得发暗,像条失了势的困龙。案上的酒盏东倒西歪,剩酒顺着桌沿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他许是醉狠了,喉间溢出的气音黏糊糊的,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的困兽。 风又紧了紧,吹得她鬓边碎发贴在颊上,冰凉一片。梁清婉抿了抿唇,推门时故意让斗篷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轻响。 “谁?”榻上的人终于哼了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立在门内阴影里,斗篷滑落肩头,露出里头月白绫袄。领口袖沿的缠枝莲是用赤金缕线绣的,在昏光里流转着暖融融的光泽,偏生衬得她脸庞愈发莹白,眼尾描的胭脂在昏光里洇开,像两瓣被寒风吹得发红的梅。 发间凤簪随着她垂眸的动作微颤,凤凰眼珠上的碧玺石,正对着榻上醉眼朦胧的人。 “臣妾梁氏,来给君上暖酒。”她甚少这般规矩,声音柔得像浸了蜜,偏那尾音勾着点不甘雌伏的韧,似寒夜里冻得发硬的梅枝,看着纤弱,枝桠里却藏着不肯认输的风雪。 第106章 梁清婉生就一身傲骨艳骨, 容色倾国,位份尊崇。上有太后姑母垂爱荫庇,自豆蔻年华便认定, 这世间唯有九重宫阙之上的真龙天子,方堪匹配她无双的容色与煊赫门庭。 此念本无差池, 奈何她所遇竟是“假龙”。那龙椅上的人, 性情阴鸷多疑, 心中更藏着位娇怯怯的青梅。他又是个半路被推上的皇子, 文不成武不就,终日里只知莺声燕语, 半分正事不沾, 活脱脱便是她那不成器的二哥再世。 然则, 帝王仅此一人。她只得咽下满心不甘, 强忍着委屈, 做了这看似尊贵的贵妃, 终究屈居人下。好容易熬死了先皇后, 未料又冒出来个乡野出身的谢令仪。她憋足了劲欲与这新后一较高下,对方却似一尊泥菩萨,任她软硬兼施, 始终波澜不惊, 倒叫她一拳打在棉花上。 深宫寂寥,白日里她便瞧着那些低阶嫔妃如雀鸟般在她跟前争奇斗艳、掐尖要强, 权作消遣。漫漫长夜, 帝王厌她妖娆过甚,鲜少踏足。她便睁着一双空洞的美目,直熬到东方既白。有时寂寞噬心,她也痴想, 若有个粉团儿似的孩儿承欢膝下,日子或可打发。可姑母严厉告诫:旁人的骨肉,终究养不亲,须得自己腹中所出,方是依靠。 彼时的梁清婉,只当这是亲姑侄间的肺腑箴言。直至真相如淬毒的利刃刺破心防,她才惊觉,姑母那声叹息——这话原是浸透了血的彻骨之寒。一如当今天子,纵是踩着养母尸骨登临绝顶,亦对其冷漠如霜。 宫中子嗣稀薄,她又最是争强好胜。一碗碗苦涩刺喉的坐胎药灌下去,腹中依旧空空如也。呕得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转,胆汁逆流,她也生生咽下。她不能输!好在母家殷切,四处搜罗奇方,倒也不曾催促。 此刻,梁清婉纤指轻抚鬓边那支赤金点翠衔珠凤簪,将酒液徐徐注入段怀临手边的琉璃盏,声音褪去了往日的矫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还请君上……满饮此杯。” 御案后,这位落魄天子已是醉眼乜斜,神思恍惚。他颤巍巍伸出手,酒杯没接稳,指尖却歪斜着拂过她冰冷的凤簪,眉头紧蹙,口齿不清地嘟囔:“凤簪……僭越……阿宁知晓了,会、会不高兴……”说着,竟伸手欲拔。 梁清婉侧身轻易避开,精心描画的胭脂下,眼尾已是一片赤红,她声音陡然拔高,神色凌厉:“君上也觉得……臣妾不配吗?!” 段怀临醉得厉害,梁清婉的话语如同隔了重重水波,晃晃悠悠撞入他混沌的脑海。他瘫在龙椅上,眼前光怪陆离:一会儿是阿宁在纱帐后垂泪的楚楚之态,一会儿是颜妃的巧笑倩兮,一会儿又是大小陆妃那并蒂莲般绝色容颜……做皇帝,真好啊!他苦熬半生,大权虽已旁落,可这满宫娇娥为他拈酸呷醋、争风斗艳的“福气”,总归是他应得的报偿。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恼人的蚊蝇,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只如往日般板起面孔训斥:“你是贵妃……当谨守……妾妃之德……” “妾?” 梁清婉缓缓重复着这个字,仿佛第一次认清它的重量。一声冷笑自唇边逸出,伴随着滚烫的泪珠簌簌而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君上!您让您的亲妹妹……做您的妾!您又好到哪里去?!” 此言不啻九天惊雷,在段怀临混沌的脑中轰然炸响!他猛地从瘫软中惊醒,浑浊的眼珠瞬间瞪得溜圆,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眼前状若癫狂的女子。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她,嘴唇哆嗦了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扭曲、却因气力衰竭而显得虚浮飘忽的厉喝: “住口!孤是段氏血脉!孤是天子!真龙天子!” 那声“住口”像一块破败的棉絮,在空旷死寂的殿宇中徒劳地飘荡了几下,便消散无踪,只留下更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梁清婉的心口,也压在段怀临那被酒色掏空的残躯上。 梁清婉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已是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她看着段怀临那张因恐惧和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昔日那点残存的、因身份而生的敬畏,连同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梦,都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喑哑,如同鬼魅夜哭,在殿内幽幽回荡。她一步步后退,赤红的裙裾拖曳过冰冷的地面,像蜿蜒的血痕。“君上怕了?怕这肮脏的、见不得光的真相?怕市井流言?怕史官那支如椽巨笔?怕后世唾骂你罔顾人伦,禽兽不如?!” 段怀临被她眼中刺骨的疯意骇得浑身冰凉,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涔涔而下。他想站起来,想扑过去捂住她的嘴,想唤侍卫进来将这个疯妇拖下去。可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软绵绵地瘫在龙椅上,只有嘴唇在无意义地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 “你……妖妇……胡言乱语……”他徒劳地挣扎,色厉内荏。 梁清婉猛地顿住脚步,抬手,狠狠拔下了那支象征着无上尊荣、此刻却如烙铁般灼痛她神魂的赤金点翠凤簪!三千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她将那凤簪狠狠掷于地上,金玉相击,发出刺耳的脆响,珠翠迸裂四散。 “姑母误我!梁氏误我!”她厉声尖叫,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泪,“你我血脉相连,姑母却生生将亲侄女推入这万劫不复的火坑!让我以‘贵妃’之名,行‘禁脔’之实!让我日日夜夜对着自己的亲兄长……承欢献媚!让我……让我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存在的孽种……喝尽那穿肠毒药!” 她总算醒悟过来,那日日灌下的苦汁,究竟是求子的良方,还是绝嗣的毒鸩?何其可笑!这惊天秘闻,全族皆知,独瞒她一人。让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一日日守着虚妄的念想,寂寞地枯萎凋零! 第112章 段怀临如遭雷亟,瞳孔骤然缩紧,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梁清婉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脸。一些尘封的、模糊的、被刻意遗忘的碎片在脑中翻腾——太后意味深长的眼神,瞥见梁贵妃求子汤药时欲言又止的怜悯…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甚至压过了愤怒。 “孤是先皇血脉…真龙天子……” 他徒劳地重复着,仿佛说得多了,他就真的是皇室血脉。 梁清婉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又无比悲凉。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那盏摇曳的、用来照亮美人图的巨大青铜仙鹤宫灯上。 一抹决绝到近乎妖异的笑容,在她惨白的唇边缓缓绽开,美得惊心动魄,也绝望得令人心胆俱裂。 “好,好一个‘不可能’……”她轻声呢喃,仿佛情人间的絮语,脚步却异常坚定地、一步步走向那盏宫灯。素白的手伸出,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平静,猛地掀翻了沉重的灯座! “哗啦——!” 滚烫的灯油泼溅而出,瞬间浸透了华贵的波斯地毯。跳跃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恶魔之舌,倏地舔舐上那浸透了油脂的织物! “你干什么?!疯子!快来人!救驾!救……”段怀临的尖叫被浓烟呛住,他惊恐地看着那火苗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舔舐上垂落的纱幔、精美的屏风……明亮的火光映照着梁清婉绝美而平静的脸庞,她站在迅速扩大的火圈中心,像一只终于挣脱金笼、引颈向火而生的凤凰。 “古有凤凰,涅槃于火,”她张开双臂,赤红如血的广袖在灼热气浪中烈烈翻飞,声音穿透木料爆裂的噼啪声与段怀临杀猪般的惨嚎,清晰地响彻这即将化为灰烬的殿宇,“世人都道我是真凤临凡,合该母仪天下,位正中宫。”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龙椅上那个在浓烟中翻滚挣扎、涕泪横流、丑态毕露的“天子”,眼中再无半分波澜:“君上,且睁眼看看——” “这滔天烈焰焚尽的,究竟是我这不得其位的真凤……” “还是你这……窃居龙庭的假龙!” 火势蔓延得极快,浓烟滚滚,瞬间吞没了她决绝的身影。殿外,终于察觉到不妙的宫人侍卫惊恐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由远及近,乱作一团。冲天的火光撕裂了深沉的夜幕,将半个行宫映照得如同炼狱。 谢令仪的铁骑,如蛰伏于暗影的凶兽,在这个湿冷的冬夜,悄无声息地踏破了西平郡的城门。寒刃所向,血光蔽月,屠戮的阴影瞬间吞并了废帝残部。 这场战火延续多日,行宫中人影憧憧,太监宫女们尖叫着、推搡着,平日低垂的眉眼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像无头的苍蝇般在雕梁画栋的廊庑间乱撞。易知秋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段康安,混入逃命的人群,拼命往宫外跑去。 “小五,你是皇子!咱们刘家要出皇帝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知秋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魔,声音因极致的亢奋与恐惧而尖锐扭曲,在周遭的哭嚎推挤中显得格外刺耳。怀中的小儿撇着嘴,小脸煞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慑于易知秋的癫狂,死死憋着不敢落下。 就差那么一步,若她生来便是金枝玉叶,手握重权,今日坐拥江山、号令天下者,怎会是谢令仪?!她定能做得比她更好!更好! 四下溃散的宫人在推挤、哭嚎,易知秋那件异常珍视的青色官服已被扯得凌乱,她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宫人,紧抓着段康安的手,口中念叨着:“皇子,好外甥!你是皇子!!!” 宫门近在咫尺。那巨大的门洞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狰狞巨兽张开的、通往未知深渊的血盆大口。段康安惊恐地瞪大双眼,小小的身躯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一瞬,一道带着火星的流矢从远处袭来。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那支冰冷的长矢,精准地没入易知秋的眉心正中。 她癫狂的嘶喊戛然而止,双瞳骤然放大,里面翻腾的野心、不甘、狂喜、恐惧……所有激烈燃烧的情绪,在刹那间被惊愕与死寂覆盖。她高举的手臂僵在半空,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恰在此时,一轮惨白的冷月挣脱浓烟的束缚,悬于中天,将光辉尽数倾泻在易知秋兀自圆睁的双眸之上。 一滴浑浊的泪,混着眉心猩红,从眼眶中滑落,沿着脸颊蜿蜒而下。 如同投入死寂湖泊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随即,一切重又归于平静。 捷报传来时,梁煜正坐在谢令仪身侧,于暖阁中用早膳。这位被生生折断羽翼、深锁宫闱的青年将军,眉宇间昔日沙场的锐气已被磨平,甚至因这金丝囚笼的豢养,肤色较之以往透出几分无力的苍白。他筷尖正夹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肉丸,闻听近侍禀报,指尖猛地一颤。那圆润的丸子便挣脱了桎梏,“咕噜噜”滚落案几,一路跌入铺着厚绒地毯的阴影深处。 过了这些时日,又得了父亲与他断绝关系的消息,他这才反应过来,当时殿中的谈话是故意说给他听,激他去盗骸骨,亲手斩断梁氏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可能,将废帝与整个梁氏逼入万劫不复的死地 一只手从谢令仪那绣着繁复龙纹的广袖下探出,轻轻覆上梁煜指尖。温热的触感,非但未能驱散他骨髓里的寒意,反而叫他想起那封寄去青州、字字句句曾让他心旌摇曳的信笺:“君心难渡,嗔怨如霜。妾怀深衷,欲诉衷肠……行亦思君,坐亦思郎……山河浩渺,待君同览……执手相看,共话婵娟……” “你对我,到底那句是真的!” 有的。 行亦思君,坐亦思郎是真。 山河浩渺,待君同览也是真。 可期间夹杂了太多,谢令仪也说不清,她与梁煜,到底谁亏欠的更多。 “孤发誓,此生只你一人为挚爱。”谢令仪牵着梁煜的手放在心口,依旧是那般温柔小意的模样:“你才是孤心中唯一的凤君。” 梁煜僵住,微不可察打了个寒颤,这话他也曾原样儿对谢令仪说过,她那时心里,也如自己现在一般惶恐吗? 青年炸起的羽翼就这么被谢令仪轻易安抚下去,富贵总叫人懈怠,有时夜来惊醒,他总想起在北境时李若澜的话,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提起谢令仪总笑得高深莫测:“她啊,最锱铢必较,你哪里亏欠过她,总有时候被她找回来。” 梁煜眨了眨眼,蜷着身子趴在谢令仪颈窝,温软在侧,骨子里升腾的不甘被一寸寸压下去,他闭上眼,自暴自弃想:“就当是为最开始赎罪了。” 冬去春来,一切正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