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要我》 第1章 《神尊要我/ 神尊又要弃了狼崽[重生]》作者:枕庸【完结】 简介: [白切黑病娇狼狼攻x高岭之花禁欲师尊受] “师尊杀我那一日,雪下得很大。” “后来师尊做了我的禁脔,床榻晃得也很大。” 楼厌还是一头小野狼的时候就被衡弃春捡了。 那个被众人奉在高台上的神尊屈尊挽袖,亲自给他洗干净了脏兮兮的尾巴。 后来小野狼化成人形,竟是一个模样颠倒众生的少年。 衡弃春当着玄门众神的面收他为徒,脏兮兮的小野狼也有了“师尊”。 仙魔两界原本相安无事,直到楼厌在天台池生吞了一条鲛鱼,引得妖族群起而攻之。 仙道众人将楼厌绑在天台池下,逼迫衡弃春将他逐出师门。 那一天,楼厌跪在衡弃春脚下,请求师尊“别不要我”。 衡弃春却抬剑刺向他的眉心,使他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妖狼的尾巴。 “让此等妖物入本尊门下,是本尊的疏忽。” 衡弃春立在高台上,亲眼看着楼厌被绑着手脚丢进天台池,鲛鱼的亲族撕咬他的皮肤,最后血肉殆尽,只余白骨。 楼厌在漆黑的池水中躺了三年,皮肉一丝一丝长回来的滋味儿不迅于衡弃春刺的那一剑。 等到楼厌从天台池水中爬出来的时候,六界震荡,百兽哀鸣,妖鬼两族跪地呼求——请魔主带我们攻下仙门。 原来他不是妖狼,而是九冥幽司界的最后一个魔。 对衡弃春的恨意几乎让楼厌成为一只嗜血獠牙的怪物,他最终将六界屠戮殆尽,仙门与神界皆被夷为平地。 衡弃春是他要手刃的最后一个人。 楼厌推开神殿的门,却看到衡弃春浑身是血地跪在殿中,散尽修为,只剩一口气在。 而让他不惜散尽修为也要救下的,是一头呜呜咽咽的小野狼。 那是楼厌的原身。 “你不是神吗?”楼厌嘶哑着问,“神怎么会修为尽散呢?” 衡弃春跪在他面前,寡淡眸中只剩哀婉的笑。 楼厌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挖出自己的内丹喂给小野狼,并摸了摸它光秃秃的脑袋。 “小狼,下辈子……放过六界苍生吧。” 话音落下,衡弃春化剑刺向楼厌,他们一同死在了那个冬天。 小野狼哀鸣一声,似乎在答谁的话。 暴雪两百年,神魔骨俱消。 楼厌再一次睁开眼,发现他回到了自己跪在天台池下、即将被衡弃春逐出师门的那一天…… —— 他自缚红绳,亲手将自己送到衡弃春面前,以九冥幽司界最尊贵的魔身向他下跪。 “放过六界苍生,可以。” “除非,神尊要我。” [食用指南] 1、这本主攻,神尊是美强惨人设,前期会有一定病弱情节,有原因,后文会解释~ 2、巨巨巨巨巨巨巨狗血; 3、1v1,he,双洁,强强; 4、文案留于2023.4.4。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重生 相爱相杀 正剧 主角视角楼厌互动衡弃春 一句话简介: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 立意: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第1章 神魔骨俱消 神霄宫外下起了雪。 繁茂上千年的无尽木枯死在这场暴雪之中。人界失去庇佑,百兽屠尽,妖魔四逃,仙界与神界皆化作一片废墟。 天地俱暗,生灵死泣,枯骨哀啼。 一场暴雪整整下了两百年。 直到楼厌再次睁开眼睛。 巨大的不尽木将天空遮盖起来,在楼厌的眼角处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迎着树影晃动时的片刻光镂抬头,看清十八界冲上九霄的仙台楼阁。 云雾缭绕之间,庇佑苍生的仙台正挺立在那里——是神霄宫。 他在十八界。 世间最宏大的修仙门派。 耳边渐渐有了嘈杂的低语声。 楼厌扬起眼睛,视线在身穿十八界校服的弟子身上逐一停留,而后落在居中那人的身上。 掌门南隅山站在仙台之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楼厌瞳孔一缩。 见鬼了!!! 十八界早已被九冥幽司界夷为平地了,南隅山更不可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毕竟人是他亲手杀的。 除非…… 他费力吐出一口气,挣动了一下手脚,立刻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鲜明痛楚——他正被缚仙索捆着。 丹田被封,灵力被禁,身上湿哒哒地黏着天台池的水,狼狈地跪在仙台之下,引颈待审。 楼厌猛然顿悟。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他只想到一种可能。 他重生了。 这是两百年前,自己堕妖入魔的前一天。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已经死了两百年,尸骨都该化成尘土了,怎么还能重生到自己还未堕魔的时候? 不尽木的枝叶被风吹动,一片刺目的光影投落下来,楼厌闭上眼,耳边果然响起南隅山的声音。 “孽徒楼厌,残杀鲛族,妄图置我十八界于不义之地。” “说,你是谁派来的奸邪?挑起仙界与鲛族的嫌隙,究竟意欲何为!” 字句重叠,一场穿过百年的大雪倏忽划过,与上一世的情景如出一辙。 楼厌几乎片刻之间就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谁稀罕杀那只鲛鱼。” “肥头大耳,吞起来的味道也很差劲。” 楼厌曾在这一天生吞了一只鲛鱼。 彼时他的修为将要突破元婴境,恰逢师尊在闭关,他急于求成,想给出关的师尊一个惊喜,于是就学着甪端门的做派去天台池吐纳灵气。 谁知恰好被他撞见那只引鬼入体,即将魔化的鲛鱼。 他将那只鲛鱼吞之入腹——那是一切祸事的开端。 楼厌跪在地上,忍不住攥了攥发麻的手指。 他抬起头。 少年黑发如漆,发丝微蜷,露出一张覆着麦色的脸,那上面是一双枭桀阴忮、带着明显病态苍白的眼睛。 “谁稀罕杀那只鲛鱼……” 他忽然顿住,眼前片刻不停地涌起上一世的画面。 鲛族找上十八界,要求楼厌给他们的皇子偿命,他被师尊一剑指认为妖魔,从此被丢入天台池中,数年后只剩一具白骨。 楼厌看向南隅山,瞬间改了话术:“有本事,就让衡弃春亲自来见我!” 既然重生是真的,那么这一世,或许可以逃过堕魔的命运。 至少不该再被扔进天台池里,承受被数万条鲛鱼啃咬啮食的痛苦。 一众弟子哗然一声,眸中闪过无数惊色,有人当即站出来,厉声呵斥:“大胆,你竟敢直呼神尊的名讳!” 楼厌嗤笑一声。 什么神尊?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凭着一根神骨撑起整个十八界,却借着庇佑苍生的幌子豢养妖狼,事情遮掩不下去了,索性将他推出来顶上。 楼厌跪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眼下一颗泪痣萃着凉意。 呵。 叫他的名字算什么? 本座还敢杀他。 空气中似乎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莲香,楼厌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抬头觑向上首,“……他就在附近,对吧?” “犯下此等大错,你竟还有脸提你的师尊。”南隅山垂眸看着他,语气冰冷,“弃春为庇佑苍生而殚精竭虑,你这孽徒却在背后恶意伤人,说不准就是哪里来的奸邪之辈。今日你吞了鲛族的皇幼子,十八界必然要给鲛族一个交代。” “来人!”南隅山示意门下弟子,“将他绑上问仙台,给我拷问!” 当即便有人上前去捆楼厌的手臂。 缚仙索宛若一条滑蛇,在他的四肢上肆意攀爬游走,灵力四散,一寸一寸蚀入他的心骨。 楼厌暗中蓄力,丹田处隐约传来一种钝痛。 被封住的丹田即将冲开,大片的灵力聚拢起来,楼厌手腕逐渐收紧,缚仙索眼看就要在这样的冲击之下化作齑粉。 “铮——” 一道琴音传来,波荡如同巨浪,不尽木的枝叶猛然晃动起来,像一阵急促的劲风。 台上众人禁不住抬手挡住眼睛,猛然听见“哐”的一声,回头看时不由一愣。 ——楼厌已经被那道琴音掼趴在地,弓着身子呕出大量的黑血。 身上的缚仙索被琴音冲断,他抖着手按住自己的腹部,用肩膀抵着天台池下的玉阶抬起头来。 上空浅光耀目,楼厌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很快看清了停在他面前的那截袍尾。 再往上,是他念了两百年的那张脸。 衡弃春,他的师尊。 依旧是那身水色长袍,清倦的眼睛悯怜众生一般垂向他,浅色的眸子像雪山初融时的池水,让人一望则满目生春。 第2章 他长身玉立,单手抱琴,玉簪低束,泻出满头鹤发。 楼厌愣住,死死盯住衡弃春的头发。 阴鸷的眸子微微带上一抹血色,思绪因衡弃春的出现而剧烈起伏,尚未思索出一个结果,身体就忽然悬空起来。 衡弃春两指并拢,无声掐了个诀,将楼厌定在半空。 干净的嗓音含着些许怒气:“连缚仙索都挣不开,还敢公然与你师伯相抗,真不想活了?” 楼厌的心口剧烈起伏。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记起上一世,他的师尊就这样抱着手里的无弦琴,以琴音化剑气,一剑直指他的心脉,使他在仙界众人面前露出了妖狼的尾巴。 ——让此等妖物入本尊门下,是本尊的疏忽。 那是将楼厌逼上死路的一句话。 他歪头,在衡弃春看不见的角落里对师尊呲了一下牙。 用你管我。 杀我的时候毫不心慈手软,现在又跑出来摆什么师尊的架子。 心里虽然不服,但他还是暗中又蓄起一小股灵力,试图冲开此刻的禁制。 然而丹田处的痛楚却愈演愈烈,喉口腥甜,似乎又要吐血。 楼厌意识到什么,脸色颓然阴沉下来。 他的确重生了,但上一世的修为没有带过来。 此刻的他,依旧是一只可以被衡弃春随意揉捏的小蚂蚁。 嗷呜。 楼厌在心里疯狂乱叫。 四处游荡的灵力被乖乖地收回体内,楼厌心口有些疼,还是忍不住说:“那又如何,师尊本来也没想让我活下去。” 他小声骂:“装腔作势……” 衡弃春似乎眯了一下眼睛,莲花手印轻轻抬起,指端抚上怀里的无弦琴,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见他僵持不动,楼厌张嘴,露出自己口腔里的一颗犬齿,在嘴角的血迹上摩挲一下,而后对着衡弃春咧嘴一笑。 “被我说中了?”楼厌轻佻地扬起一双眼尾,戏谑道,“那还在等什么?” 楼厌轻轻仰头,看向头顶那棵古茂连天的不尽木,而后闭上眼睛,“衡弃春,有种你就弄死我。”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耳边反而再次响起嘈杂的声音,夹杂在南隅山的“肃静”中,一时难以分辨他们说的是什么。 周围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楼厌:? 他在数千同门的惊呼声中举目望去,看见衡弃春手里的无弦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布满鳞片、长着独角的神兽幼崽。 南隅山负手问:“师弟,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甪端门打算收养的貔貅幼子。”衡弃春拎着貔貅的后颈,说,“事发之时,它正在后山挖金石。” 楼厌:?? 怎么和之前不一样? 难道不应该为了安抚鲛族,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他的身上么? 为什么…… 他完全不记得上一世的自己见过这只小貔貅。 楼厌情绪激荡,体力灵力四散开来,与那只鲛鱼的魔气相互冲击,丹田再次绞痛起来,又忍不住弯腰吐血。 疼痛模糊了他大部分的感官,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散了,只剩他的师尊。 衡弃春的嗓音仍然像含了一捧干净的雪水。 他听见衡弃春说:“貔貅看到了即将堕入魔道的鲛鱼。” “生吞鲛鱼是大过,生吞妖魔却不是。楼厌是本尊的徒弟,并不是什么妖邪,还请诸君明鉴。” 幼小的貔貅在他怀里扑腾了一下,张开盛满金石的嘴巴,含糊不清地叫了两声:“咻咻!” 看起来像是在赞同衡弃春的话。 众人面面相觑。 南隅山眯了眯眼睛,冷声喷出一口气来,负手冷笑:“貔貅幼子不会说话,仅凭师弟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 “那就让玉生来问。”衡弃春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拎着那只貔貅幼崽拢袖一礼,语气听不出异常,“甪端门精通百兽之语,玉生又是师兄的弟子,总不会有失偏颇的。” 十八界专有一门负责豢养神兽,门下皆是蛊修弟子,镇门之兽名叫甪端,因而此门便起名甪端门。 掌门师兄浮玉生,是南隅山的亲传弟子。 衡弃春神色极淡,随意将手中的麒麟幼崽交给身边的仙侍,不怒自威,“问清楚之后,前来回话。” 他瞥向还被自己定在半空中的楼厌,声音轻飘飘的:“还有你,滚过来。” 禁制被解开,楼厌直直地摔在地上,手肘抵着地面扑腾了好几下才爬起来。 低着头就能感受到上首那道不怒而威的目光,本能反应一般,他抽动肩膀应了声“是”。 说完又在衡弃春的逼视下舔舔尖牙,被迫加上一句,“师尊。” 衡弃春没等他,已经朝着神霄宫拾阶而上。 楼厌搓了搓脸,无视周围或不解或探究的目光,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过了今日这一关,日后总有咬死衡弃春的时候。 通往殿台的玉阶洁净无瑕,每上一层,都让楼厌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一世的经历。 生吞鲛鱼是真的,被南隅山审问也是真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与之前的经历重叠在一起。 然而衡弃春没有杀他。 楼厌搞不清楚。 他朝前看去,衡弃春只剩一抹浅色的影子,无尽木枝叶晃动,躁动的风在小狼心里掀起一小片莫名的情绪。 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师尊了。 两百年。 以至于他想不明白。 重来的这一世,衡弃春为何会平白无故地白了头发。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欢迎大家来看很吵的训狗文学!今天四更! 第一次尝试仙侠题材,还请多多支持哦![加油][加油][加油] 犬子楼厌此刻正在磨牙吮血怒目看着我:我是狼…… 第2章 观君坐莲台 神霄宫是十八界的主殿,也是衡弃春的居所。 殿中有一处泉眼,汩出来的涓涓细流汇聚成一小方清潭,被灵力托举起来,融汇到天台池水之中。 一座观音莲悬地而起,与殿外那颗巨大的不尽木遥相呼应。 神泽庇护天下苍生。 楼厌亦步亦趋地跟进来,杵在门口的位置,阴凄凄地抬起眼睛觑视这座神宫。 泉水充溢灵气,观音莲玉洁高清,整个大殿都笼罩在衡弃春的神泽之下。 一切都还是旧时的样子。 “愣着干什么,要为师请你?”衡弃春的声音募地响起,楼厌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眼睛,漆色的睫毛遮住眼下的泪痣。 他看过去,见衡弃春轻飘飘地抬了抬手,指着那座莲台不远处的地面说:“跪那儿。” 楼厌:? 干什么?? 他垂下眼睛,看着衡弃春手指的那处地面,很快就想明白了他的用意。 还以为他搬出那只貔貅幼崽是良心发现,原来不过是为了在外人面前装腔作势。 关起门来,照样还是要打要罚的。 楼厌又忍不住开始呲牙。 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等我修为恢复,看我不咬断你的脖子。 他想得有些出神,不经意间对上衡弃春的视线,很快打了个寒颤。露出来的犬齿立刻被舌尖抵住,还装模作样地在上面舔了舔。 他恹恹地垂下脑袋,“哦。” 说罢不再挣扎,甩开衣袍利落地往地上一跪。 神霄宫的地面与那池清潭相接,触骨即凉,楼厌穿得单薄,跪下去的时候禁不住蹙了蹙眉。 指尖一寸一寸收紧,身体随即控制不住地晃动起来。 哆嗦。 他在衡弃春门下挣扎了几十年,从他还是一只幼狼的时候算起,受过的责罚总有上百次。 每一次都让他刻骨铭心。 重生一次,胆子竟然也回去了。 余光瞥见衡弃春朝他走过来,单手抬起,作莲花状,看样子像是要召唤无弦琴。 楼厌深吸一口气,再度闭上眼睛,抖得越发明显起来。 他双手垂在身侧,自以为衡弃春看不见,干脆紧紧攥住自己的一小截袖子。 并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算了,看在重生的份儿上,姑且忍了这一次。 应该……应该不会很疼的。 额发忽然一痒。 楼厌疑惑睁眼,看见衡弃春站在他的面前,维持着一个微微俯身的姿势。 雪色鹤发顺着肩膀垂落下来,左手掐诀,右手顺势抚上他的顶发。 楼厌只觉得额心一阵冰凉。 他全身的汗毛都因此竖立起来,睫毛快速震动,一颗尖锐的犬齿咬住嘴唇内侧的一小块皮肉,硬是没敢躲开。 要干什么? 总不能是察觉到他有异常,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吧…… 楼厌自知现在的修为在衡弃春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可若是衡弃春真要废了他,倒不如拼死一搏。 第3章 他松开那一小截衣袖,提着一口气就要从地上起来,膝盖刚抬起一寸就被衡弃春按住脑袋推了回去。 一股清浅的莲香顺着衡弃春的指尖渡过来,混着那人指上冰凉的触感——楼厌浑身一凛。 他太熟悉这样的味道。 衡弃春坐莲台清修,灵力同样染着莲香。 上一世他自散修为,在神霄宫里与楼厌同归于尽时,整个神殿都是这个味道。 楼厌暂时确认衡弃春不打算杀自己,静等片刻,终于叫出了今天的第二声:“师尊?” “嗯。”衡弃春很快应了,他的眼睛垂着,眸中满目悲慈,声线却格外清润,“不要说话。” 一缕莲香盘旋在楼厌额上。 衡弃春指尖微动,重新掐了一个神诀,在楼厌将要溢出来的疑惑中开了尊口—— “那只鲛鱼贪欲太甚,不惜引鬼入体。你将它吞之入腹,虽然阻止了它堕魔,但魔气就此积攒在你的身体里,终归不大好受。” “为师帮你引渡出来。” 说罢不再多言,驱动着越来越多的灵气汇入楼厌的额心。 楼厌闷哼一声。 他不由地顺着衡弃春手心的方向仰起头来,大量的灵气从四肢百骸流转而过,不断与体内染上的魔气激荡,所到之处皆能带起一阵痉挛。 楼厌喉结滚动,口中的腥气越发浓重。 那些翻涌的魔气在他的体内竭力挣扎,最终一一被衡弃春渡进去的灵气安抚平息,顺着楼厌的经脉溢出来。 片刻之后,衡弃春掐断神诀。 楼厌终于抑制不住地躬下身子,“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迹沾到衡弃春的袍尾上,漫成红艳艳的一片,像早春时后山上的红梅。 楼厌抬手掩唇,抿去自己嘴角处坠着的几颗血珠,他顺势抓了抓自己的衣服,想要将手心蹭干净。 但衣服也脏,擦了半天也没见干净多少,手心里始终沾着一片去不掉的血污。 楼厌盯着衡弃春的袍尾,几乎没有犹豫,探过身子就想张嘴去舔。 “哐”的一声。 被衡弃春一脚踹回来。 楼厌恶狠狠地露出牙齿,刚要爬起来就听到了来自上首的声音。 是衡弃春那句含着微愠的——“楼厌。”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楼厌猛地跪坐回去,两手绞住自己的那截衣服,露出来的尖牙紧紧叼住嘴角。 衡弃春睨他一眼,抖了抖自己的袍尾,顺势念了一个诀,轻而易举地除去了那片血污。 他这才重新看向楼厌,眸间悲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责备,“你这乱咬乱舔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楼厌很小声的“嗷呜”了一下,跪在原地不肯答话。 人的习惯是很难更改的,狼更不例外。 即便上一世他已经跻身为九冥幽司界的魔主,仍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许多想要咬人脖子的想法。 这简直就是在强狼所难。 “罢了。”衡弃春叹了口气,这些习惯他已经纠正了很多年,目前看来进展不大。 他拽着楼厌的一只胳膊将人拉起来,嘱咐道:“我留了一部分灵气在你体内,这几日不可妄动灵力,否则必遭反噬。” 楼厌还在控制自己的口欲,听见这话便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声音显得有些闷。 “哦。” 然后就是长久的静默。 外面的人潮早已散去,偌大一座神霄宫里只剩泉水汩汩而下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人出声。 楼厌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一世他因为一只鲛鱼而被逐出师门,从天台池里爬出来的时候便已经堕入了妖魔道,是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与衡弃春“好好说话”的。 按理说,他方才就应该应该抓住衡弃春破口大骂,不顾一切咬上那条漂亮的脖颈。 可是…… 这一世不一样,衡弃春没有当着众人指出他是一只妖狼,而说——楼厌是本尊的徒弟,并不是什么妖邪。 楼厌有些为难。 他习惯性地歪头思考,舌尖无意识地舔过自己那颗犬齿,纠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对着那道背影问:“如果没有那只甪端兽,师尊还会相信我吗?” 衡弃春侧首看向他。 清冷的眸子不乏温吞,近乎苍白的一张脸上找不出更多的情绪,维持着一个拢袖的姿势站在那里,仿佛离人很远。 还是那副样子,冷冰冰的,有些不近人情。 楼厌觉得他不会回答了。 他偏开视线,眼角处不觉带上了一点猩红,兴致恹恹地问:“师伯说被我吞掉的那只鲛鱼是鲛族的皇幼子,我是不是……不该吞了他。” “众生平等。”衡弃春却很快答他,“即便他是鲛族皇子,也不该引鬼入体,至于你……” 衡弃春上下打量他,片刻之后抿了抿唇,委婉道:“你也有你的解决方式。” 他说的是楼厌喜欢用狼的方式解决问题的习惯,但话中却并没有指责的意思。 楼厌抬眸看着他,眼角的那一小片猩红又漾开一些,他不太确定地开口:“那……鲛族真的会来找十八界的麻烦吗?” 衡弃春仍然淡淡的:“也许。” “那我……” “你就在这儿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这一声语气有些冷,几乎要将楼厌的思绪扯回很多年前——刚化作人形的时候闯了不少祸事,被衡弃春揪着耳朵冷声教训了很多次。 那时候的小狼其实是很怕师尊的。 楼厌于是又拗起嘴巴,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哦。” 既然衡弃春现在站在自己这边,楼厌决定先与他维持好表面上的师徒和谐。 若想报上一世的仇,恐怕还要等自己的修为恢复到以前的程度…… “楼厌。”衡弃春唤他。 楼厌“唔”的一声歪头看去,仿佛看见师尊对他笑了笑。 那位从来不苟言笑的神尊说:“为师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 这句话比今天的一切都有杀伤力。 楼厌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灵力都在原地僵持住了,他他看着衡弃春转身离开,看着他在那座莲台之上盘腿坐下,看着莲花手印在指上翻转而出,泄出几缕神泽。 可是…… 楼厌歪头看着他,心中像被缠乱的丝线绕了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楚。 莲台上的神尊已经闭目打坐,像是丝毫都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多么要命的话。 楼厌想。 如果你自始至终都是信我的,上一世又为何一定要亲手杀我呢。 作者有话说: ---------------------- [狗头叼玫瑰] 第3章 万事贵隐忍 楼厌失眠了。 一整晚都窝在床上辗转反侧,竹制小榻被他压得咯吱作响,成功被隔壁厢房的衡弃春下了一道静音诀。 床终于不响了。 但楼厌已经睡意全无,干脆卷着被子从榻上下来,盘腿坐在窗边伸长了脖子看月亮。 今夜是一轮圆月。 仙魔两界还算太平的时候,天上时常悬着这样的月亮。 楼厌还记得自己刚被衡弃春捡回来的时候,经常因为感到孤独而蹲夜里望月孤鸣,每次都在叫得最起兴的时候被一道静音诀强行闭嘴。 他忽然想到什么,试探性地张了张嘴。 喉间发出很小声的低呼:“嗷呜——” 还好。 这次只是他的床在受苦,衡弃春还没有为难他的声带。 楼厌松了口气。 动物的反应不会骗人,纵使楼厌千百次地告诫自己——衡弃春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是上一世被他逼得在神霄宫里自散修为的神尊。 但他还是要承认——他有些怕衡弃春。 这种感情很复杂。 一面觉得衡弃春是背叛他的小人,可此刻又无法完全割舍对师尊的依赖和敬畏。 正常人很难对此做出解释,但狼会觉得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 就像幼狼看见比自己强劲的对手,第一反应不是迎难直上,而是审时度势,伺机而上。 楼厌想起从前被衡弃春逼着读的那些书,从里面挑挑拣拣地筛出来一句。 ——万事贵隐忍,此方老子传。 他暗暗赞同这位书里管自己叫“老子”的先贤,靠在窗棂下眯起眼睛看向那轮孤月,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睡过去之前仍在坚定自己的想法:等老子的修为再精进一点,总有一天要将衡弃春拉下神坛! 天亮得毫无征兆。 楼厌醒来时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肩膀又酸又疼,抵着窗棂的额头被压上一道红痕,他歪着脑袋拱了一下窗户,瞬间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眯起眼睛。 无尽木的枝叶密密匝匝地压下来,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竟有些灼人。 整个十八界都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人声,像绝户了一样。 第4章 楼厌扶着窗户站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年是人界百年难遇的大旱之年,每日都会有被活活晒死的人,受灾的百姓缺食少水,仙门外到处都是死去的枯骨。 十八界济贫扶弱,门下弟子每日都在外布阵救灾,只有极少数的弟子会留在山里,见不到人是很正常的事。 楼厌活动了一下蹲得发麻的腿脚,顺势在地面跺了两下,猛然想起隔壁厢房可能还睡着一个怕吵的衡弃春。 他可不想被施静音诀。 小心翼翼地放轻动作,摸着门钻出去,蹲在衡弃春的房门外面顺着门缝向里看。 狼的眼睛格外敏锐。 然而室内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人。 跑到哪儿去了? “楼师兄?”募地听到一道声音,楼厌顿时打了个激灵。 他迟疑着扭过头,看到现在自己身后身穿十八界的校服、正要抬手打招呼的人。 认识。 魏修竹,他师伯南隅山的小徒弟,算起来的确是要叫自己一声“师兄”的。 只不过楼厌猜他脑子不太灵光。 明明性子更适合做医修,几年前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硬是要修蛊道,缠着他亲师兄浮玉生去了甪端门,每日都乐衷于在山上捕获各种灵宠。 楼厌有幸在上一世屠门的时候见过他养的那一屋子小动物,令人印象深刻。 “怎么了?”楼厌面上装得十分冷静,抱着胳膊、抬了抬下巴问他。 魏修竹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一双杏眼乖觉地弯起来,露出嘴角两颗的小虎牙。 “今天早上掌门师尊下令,要所有留守在十八界的弟子都前往天音殿。”他说着上下打量了楼厌一会儿,疑惑道,“楼师兄不知道吗?” 楼厌生性警惕,退后一步眯起眼睛,视线放在魏修竹的手上。 魏修竹察觉到他的视线,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举起手里的“东西”给楼厌看,解释说:“哦,这是昨天晚上跑出来的蜥蜴,我特来捉它回去。” 怕吓到别人似地,魏修竹说完就将那只通体碧绿的蜥蜴抱起来揣到怀里,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所以才没来得及和诸位师兄弟们一起去天音殿。” 楼厌毫不关心那只蜥蜴的死活,直接问他:“去天音殿做什么?” “呃……”魏修竹沉吟了一声,“听说是要布阵。” 十八界作为人界之中最大的一座仙门,因为有衡弃春这位“真神”坐守,山中神泽深厚,结界遍布,很少会发生什么危险。 大多数情况下,门下弟子只需要按规修行,或者下山扶危济困就可以了。 如果要布阵…… 楼厌目光一凛——那就说明有人要生事。 天音殿。 殿中有一尊巨大的观音玉像,神座之下,一面轮回晷陈列其中,晷针在光镂之下渐次挪动——此刻已是巳时。 外面数百弟子执剑而立,围成一个倒锥形的圈阵,灵气充盈其中,一面环绕光晕的屏障腾空而起。 阵外水波四溢。 无数鲛鱼裹在悬空的水波中跳跃,最中间是一个身穿妖蓝色水裙的娇媚身影。 那是鲛皇,华九遥。 女子统率鲛族数百年,早已化作人形,身形曼妙,一张面容却威严十足,隔着面前的阵法将声音送入天音殿。 “仙门与鲛族几千年来相安无事,但妖魔两界觊觎仙门已久。”她眯起眼睛,恨恨道,“如今我儿死在十八界的天台池里,你们若不给一个交代,我大可以敬告妖魔两界,助他们攻下仙门。” 她威胁:“诛仙一战会不会发生,只看两位尊主的意思。” 殿中悄寂无声,执剑的弟子面面相觑,不久之后,一面更大的剑阵腾空而起。 “怦!” 一道水柱涌向天音殿外的剑阵,华九遥甩开衣袖,两手化爪,溢满灵力的水波就那样环在她的手心里。 华九遥催得越来越急,“十八界是人界第一修真门派,就是这样躲着做缩头乌龟的?” 见殿中无人出来,她终于失去耐心,紧紧抿起嘴角,示意身后的鲛鱼,“破阵!” “给我踏平这座仙门!” 话音落下,无数凝聚着灵力的水流涌升而起,像被疾风掀起来海浪,势头汹涌地扑上来,眼看就要将列阵的弟子围困其中。 “铮——” 琴音忽然响起。 大片涌动的浪花随琴声跳跃起来,逐渐从急促变得平缓,继而便成了一潭安静的池水,缓缓积聚到地面上,□□燥已久的砖石贪婪吮吸。 酷暑难耐的六月天,像天降一场酣畅甘霖。 剑阵之后,衡弃春单手抱着无弦琴走出来。 素色衣袍被灵力冲荡,衣角处掀起一阵快风,然而抱琴的姿势却分毫未改。他跨过天音殿的殿门立在那里,鹤发全白,像不尘不垢的一株清莲。 华九遥收了灵力,残留的水渍淅淅沥沥落了满地,她停在殿外,眯眼看向那位人界的最后一位真神。 “神尊终于肯露面了?” 衡弃春并不与她寒暄,单手掐了一个莲花诀,声线清淡,对身边的弟子说:“撤了吧。” “是。”领头布阵的弟子执剑拱手,毫无迟疑,“神尊。” 剑阵被撤下,数百弟子抬手施礼,随后让出身后的殿门。 十八界的掌门南隅山终于走出来。 南隅山轻轻拂了一下衡弃春的肩膀,乜过眸子,视线很快落在华九遥的身上,“鲛皇言重了,十八界之所以避而不见,是因为本尊与师弟在探查令郎的真正死因。” 他侧身让开,抬手示意,“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还请鲛皇入内一叙。” 华九遥并不上前,指爪躬起,尖锐的指甲带起一小片水花,她嗤笑一声,看向站在天音殿门前的两位尊主。 “听闻杀我儿的那个孽徒是神尊的亲传弟子。”华九遥问衡弃春,“要我如何信你?” 南隅山的脸色暗了暗。 他蹙了一下眉心,越过衡弃春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就被身后的人拉住了手臂。 “师兄。” 南隅山轻轻呼出一口气,怕自己与师弟呛起来,干脆侧开视线不去看他。 衡弃春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很沉默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迎着鲛皇的视线抬手,袖摆一拂,指端灵力顿时消失不见。 眉心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无弦琴在他手中化作一片虚无的光影,脸色瞬间苍白下去。 门下数百弟子或惊讶或不解地看过来,却无人敢出声。 无人敢置喙神尊。 “本尊已经自封了灵力。”衡弃春抬手施礼,清秀的指尖露出来,淡淡说,“鲛皇可以查探。” 华九遥睨向他,大概没有想到九天之上的真神竟真的会有自封灵力的一天。 十八界位主修真界,多年来始终被妖魔觊觎,只因有衡弃春坐镇其中,他们才不敢贸然行事。 如今他自封灵力,无异于将自己的软肋抛给世人。 那个孽徒,竟值得他做到这种地步吗? 华九遥无暇多想。 她曲起的手指缓缓收拢,募地掐破水珠,铺天盖地的灵力被收回体内。 这种时候攻下仙门,无异于乘人之危,她还不屑于此。 “我儿之死,有何隐情?”她问。 作者有话说: ---------------------- [狗头叼玫瑰] 第4章 苍生为己任 浮玉生已经抱着那只貔貅幼崽恭候多时了。 他是南隅山门下最有出息的弟子,年纪轻轻就替南隅山打理甪端门的大小事务,教导门下弟子若干,就连相貌也格外出挑。 一双柳目含情锐意,面带春鬓,腰肢纤细异常,像女人——那是早些年的玩笑,自从浮玉生坐上门主之位,已经无人敢提。 看到衡弃春引着华九遥进来,他拢袖行礼,细长的眼睛带起一瞬暗青色的眸光,“师尊,神尊,鲛皇陛下。” “现在可以说了吧。”华九遥冷哼,一双眉目斜睨过去,“我儿究竟因何而死,为什么你们不惩治那个孽徒!” 南隅山脸色铁青,进殿之后只瞥了他怀里那只貔貅一眼,便侧开目光冷哼一声,“要你交出楼厌你不肯,那你自己来解释。” 竟然是在与衡弃春说话。 衡弃春道“好”。 他的身上总有一种悲悯的神性,即便性情极冷,但那双清透的眸子总能窥透世人,带着一些莫名的谦和。 他说:“鲛皇丧子之痛,弃春尚不能感同身受。” “但十八界有庇护苍生之责,门下弟子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令郎引鬼入体,若不加制止,恐怕会祸及苍生。” “你说什么?引鬼入体……”华九遥怒目而视,“我儿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她蹙眉看向衡弃春,很快就猜测道,“谁知神尊是不是为了包庇门下弟子,才捏造出这样的谎话来搪塞于我。” 第5章 “不是搪塞。”衡弃春脸色极白,说话时不得不伸出手按了一下心脉,灵力被封,他的身体竟比普通人还要孱弱一些。 轻咳一声,他才接着说:“甪端门下的貔貅幼子可以道出实情。” 浮玉生不敢多嘴,等衡弃春说完才上前又施行一礼,“鲛皇陛下。” “貔貅是上古神兽,不会对人或妖撒谎,令郎出事的时候,它就在那座山上。” 他摊开手,将怀里的貔貅递出。 幼崽早已眼泪汪汪,身上的鳞片都被泪水侵蚀,在浮玉生手上不住挣扎,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浮玉生脸上有些挂不住,“呃”一声,抬头问鲛皇:“需要在下翻译吗?” “不必,让它说。” 鲛族虽是正道,但从前也属妖类,可以精通兽语。 于是殿中再无人说话,只有貔貅幼崽夹杂着哭声的切切察语。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等到小兽呜咽着将一番话说完,浮玉生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手。 貔貅撒开前爪在地上扑腾两下,眼泪汪汪地冲到衡弃春脚边,抱住人的袍尾抹起眼泪。 ——浮玉生身上沾满了各大凶神恶兽的气息,它早就被吓坏了。 衡弃春蹲下.身去,玉一般的指尖自袖间探出,轻轻抚了抚貔貅的后颈。 惊魂未定的小兽很快被安抚下来,“咻咻”两声冲衡弃春张开嘴巴,试图让这位好看的神尊挑选一块金子。 衡弃春没有捡它的金子,拢着貔貅的后颈将它抱起来,看向仍处在震惊中的华九遥。 “鲛皇应该清楚,引鬼入体一旦成功,鲛鱼便会彻底堕入魔道,即便修为大有进益,却也于事无补。”衡弃春说,“没有人能够抵抗住魔气的侵蚀,魔道——会让人变得不再像人。” 华九遥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许久之后,她才偏过头去,眼眶在一瞬间变得通红,哽声,“我知道……” 她能带领鲛族从妖界脱离出来,在仙门之中占据一己之地,自然不会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但她却也为人母。 一瞬间的怔忡过后,女子身上灵力四散,水珠悬升而起,在空中“噼噼啪啪”散成水花。 华九遥闭上眼睛,哑声说:“只可惜,它还没有来得及修炼成人……” 衡弃春顿了顿,将手中的貔貅幼崽放下来。 南隅山一眼就看出他的意图,冷声唤:“衡弃春。” 衡弃春没理师兄,直起身子的时候轻拢衣袖,语气仍然淡淡的。 “令郎的肉身虽然已经不在了。”他抬眼,满是悲怜地看向要钱的鲛皇,“但还有一缕魂魄。” 衡弃春摊开手,他此刻没有灵力,强行引出鲛鱼的魂魄只会自损修为,额上立刻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南隅山终于沉不住气,轻轻抬手一点,助衡弃春将那只鲛鱼的魂魄引了出来。 魂魄顺势飘升起来,虽无形体,仍然可以看出是一只泛着淡蓝色光泽的幼小鲛鱼。 它此刻安静地伏在衡弃春的掌心里,悄无声息,只有脊背轻轻起伏。 华九遥指端发颤,灵力不可抑制地四散开来,良久才抖着手抓向那团魂魄,眼角留下两行蓝色的泪水。 “我已经将它体内的鬼气驱除,现在正用灵力助它修养。”衡弃春脸色惨白,缓声说。 华九遥泪流不止,托住手心里小小一团光影,手心仍有些发抖。 她忽然叹出一口气,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鲛族也是妖,纵然有灵力修养,恐怕它……也无法再长出形体了。” 衡弃春看向她,“无妨,每日取我一滴血,总能养出肉身。” 殿内一静,南隅山和浮玉生一齐看向他,几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天而坠,将这个燥热干涸的人世一瞬劈开,窥探其中惶然的人心。 南隅山几乎气得咬牙,“衡弃春!想想你身上的担子是什么!” “师兄。”衡弃春侧身看他,清贵的一双眸子流转出一瞬光晕,极谦和却也极执拗,“弃春之责在于庇佑天下苍生,鲛族也在苍生之中。” “即便没有楼厌横插一脚,我也会这么做。” 南隅山一哑。 貔貅幼崽“咻咻”一声,抱住衡弃春的袍尾不住呜咽,口中的金石“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被感动坏了。 浮玉生看准时机将小兽抱起来,瞬间止住它的哭声,默默退到一侧。 衡弃春躬身一阵咳嗽,抚着胸口缓过一口气,而后用拇指在食指的指端一划,立刻冒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小徒性情冒进,弃春替他赔罪了。”说罢,那滴血径直落在鲛鱼的魂魄身上。 那是神的血。 一团缥缈的魂魄立刻泛起更亮的浅色光晕,甚至还能隐约看到那只幼小的鲛鱼动了动,一副很餍足的样子。 观音像下的日晷渐次挪移,光影一寸一寸挪过神明的面容,描过他冷峻的眉眼,以及那头雪色未散的华发。 伴着华九遥如释重负的哭声,躲在观音像之后的魏修竹怯怯开口,“楼师兄……” 楼厌背靠神像抱臂站着,神色恹恹地挑起一边眉毛,眼神很冷,“怎么?” 魏修竹欲言又止,最终压低了声音,伸手指指外面的神殿,说:“鲛皇已经走啦,看样子是不打算再找你的麻烦了。” “她还把她儿子的魂魄留给神尊了,没想到,神尊居然真的愿意为了一只鲛鱼每日取自己的血……” “嗤——” 楼厌发笑,打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 那可是人界的最后一位真神,素日以庇佑苍生为己任,别说是一只鲛鱼,便是一只蚂蚁死在他的面前,恐怕他都要慈悲为怀悼念佛号替它超度。 这便是世人眼里的衡弃春。 楼厌对此不屑一顾,起身离开那面观音像,冲魏修竹一抬下巴,“热闹看够了,走吧。” 魏修竹没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殿中的情景,一眼就看到他师尊南隅山黑得吓人的脸色。 “神尊他……”他心眼儿实,按住怀里那只企图逃脱的蜥蜴,忧心忡忡地说,“神尊这样包庇偏私,可能会被掌门师尊训斥的。” 楼厌又是一声讽笑。 他终于放下双臂,抬手挑逗了一下魏修竹怀里那只探头的蜥蜴,将小东西的脑袋按回去,似不在意地说:“他们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训不训斥,跟我有什么关系。” 魏修竹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此刻的楼师兄有些陌生。 不等他想明白,楼厌已经拂了拂衣袖、转身从后殿的小门离开了。 怀里的蜥蜴又跃跃欲试地试图逃离,魏修竹不得不抵住它的脑袋,抬手掐诀,絮絮叨叨念出一大段仙诀。 ——浮玉生昨日才教授的昏睡诀,简单好用屡试不爽。 蜥蜴两眼一翻瘫倒在他的怀里,魏修竹手忙脚乱地将小东西往袖子里一塞,拔脚追上楼厌。 “楼师兄!” 楼厌顿足,投来的目光已经有些不耐烦。 两人就停在天音殿后面的玉砖地上,午阳炙烤,刺目的光线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魏修竹只觉得口干舌燥,停在楼厌近前,双手扶住膝盖,弯下身子不住喘气。 过了好半天才勉强说:“可,可是……” “可是他是你师尊啊。” 楼厌霍然抬眸。 带着森然锐意的眸子穿透焦烤大地的光线,直直地向天音殿中望去。 殿中只剩衡弃春和南隅山。 他的灵力还没有恢复,脸色自然泛着病态的苍白,勉强维持着抚住心口的姿势,另一只手摊开向上——鲛鱼的微弱魂魄就蜷伏在他的手心里。 衡弃春闭上眼睛,强行推动灵气运转,将那缕魂魄缓缓收入体内。 做完这一切,他对上师兄沉得像水一样的目光。 “你随我来。”南隅山说。 作者有话说: ---------------------- 明天见!暂定晚八点更新,我们不见不散![亲亲] 欢迎评论呐,小红包随机掉落! 第5章 夜半闻梆声 楼厌直直地杵在天音殿的玉阶之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才十分不甘地收回目光。 魏修竹仍在傻愣愣地问:“楼师兄真的不去看看吗?” 楼厌手心都要被指甲掐破,他愤愤地磨了磨牙,最终一抖衣袖,咬牙道:“不去!” 他这两辈子加起来都与衡弃春势不两立。 至于衡弃春有没有自封灵力,要不要养不养那只鲛鱼,又或者会被谁责备,都和他没有关系! 怕魏修竹再继续不依不饶地问下去,楼厌干脆把心里话说明白,“我就是没良心,行了吧!” 老实人魏修竹果然被吓住了。 楼厌觉得耳边终于安静下来,转身就要走,身后却又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厌厌~” 第6章 一道清倦的嗓音传来,楼厌立刻被激得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他迟疑着扭头看过去,果然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那道青绿身影。 魏修竹已经抱着昏死过去的蜥蜴跳起来,兴奋道:“师兄!” 是浮玉生。 楼厌上辈子与他没什么交集,他死得早,等到率领魔族打回仙门的时候,浮玉生早就不在十八界了。 ——听说是被魏修竹囚禁起来了。 楼厌眈眈地看了眼前这对师兄弟一会儿,冲着浮玉生露出一颗尖牙,凶巴巴地问:“干什么?” 浮玉生脾气太好,抱着怀里那只哭得不成样子的貔貅幼崽走到近前,腾出一只手来敲向楼厌的脑袋,发出一声脆响。 他笑斥:“没礼貌!” 楼厌从来没被人敲过脑袋,当即就要跳起来咬上浮玉生的脖子。 嘴都张开了,又后知后觉地缩了回去。 他现在可能打不过。 楼厌用舌头舔了舔口腔里那颗犬齿,臭着一张脸看浮玉生,心里滋生出最阴暗的念头——看你被自己师弟关起来的时候还能不能笑出来! 楼厌想得出神,下一瞬,怀里就被塞进来一个冰冰凉凉异常沉重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只见那只貔貅幼崽正大张着嘴巴吐出金石,眼泪汪汪满脸祈求地看着楼厌,一边哭一边发出含糊的“咻咻”声。 楼厌听得懂。 它说:所有的金子都给你,好汉饶命! “甪端门近日养了很多上古凶兽,这小东西有些怕我。”浮玉生在此时开口,解释说,“恰好我要带修竹下山历练一段时日,所以要劳累你帮忙照看了。” “这次你能脱险,小东西帮了不少忙,记得好好照顾它~” 楼厌还没来得及拒绝,魏修竹就已经满脸激动地跳起来抱住浮玉生,“师兄,你真的要带我下山啦?师尊同意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浮玉生没躲,温和地抬手碰了一下魏修竹的头发,浅笑说:“回去收拾一下,把你的蜥蜴和甪端门的那几只蜘蛛分开养,最迟今晚便要动身。” 魏修竹兴奋过度,忙不迭地点头应下,扯住师兄的袖子与楼厌告辞离开。 楼厌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直到他们走下玉阶——浮玉生一改和善面色,转头揪住魏修竹的耳朵,“敢看师尊和神尊的热闹,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了。” 魏修竹痛呼一声,嘤击长空。 楼厌:“……” 时近正午,整个十八界都弥漫着一种燥热的气息,无尽木在骄阳下萎靡蜷缩,枝枝叶叶都像霜打的茄子,软塌塌地垂落下来。 那是与衡弃春的神骨一脉相承的神树,它若失去神泽,只能意味着衡弃春现在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楼厌佯装看不见,独自抱着那只小兽回了神霄宫。 貔貅幼崽已经哭得没了力气,口中的金石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正用前爪抱着楼厌的胳膊浅浅啜泣。 楼厌懒得管它,单手掐着小兽的后颈将它仍在神霄宫的那座莲台上,任由神兽自己吸取灵气。 他收回视线,在空旷的神殿里巡视一圈,眼波暗动。 今天见到了浮玉生,倒是让他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本质上他也是一头妖兽,化成人形之后还衍化出了一只原身,一直被衡弃春藏在神霄宫里。 若是能找到那头小狼,衡弃春手上就没有什么能够要挟自己的把柄了。 即便楼厌至今都不知道衡弃春临死之前将内丹喂给小狼的用意,但他还是决定姑且一试。 衡弃春还在南隅山那里,短时间内应该回不来,今天是个极好的机会。 楼厌低下身子,习惯性地吸了吸鼻子,循着旧时的记忆寻找起来。 当初他被衡弃春从后山上捡回来,在神霄宫里修炼了几十年才化作人形,对这座神宫简直如数家珍,每一块砖石每一道泉水都在他的趾爪之下。 但是没有。 观音莲、神像龛,乃至衡弃春的卧房。 楼厌把神霄宫翻过来了也没找到。 不知道衡弃春将那头小狼崽藏到哪里了。 这必然是衡弃春给自己留的后手,果真是心思深沉。 天似乎黑得格外早,不到酉时就落了太阳,神霄宫里燥热异常,貔貅幼崽已经躺在观音莲上翻着肚皮睡觉。 楼厌也觉得热,下意识想要尝试着掐个避暑诀,丹田一痛才想起衡弃春嘱咐他近日不可妄动灵力的事。 他只好翻了个身勉强睡下。 这段时间,十八界白天寂静无人,到了晚上却总是很吵。 带着热意的风不住敲击窗棂,无尽木的枝叶与风声和鸣,山下的打更声总能毫无遗漏地传入梦中。 灼热的气息一寸一寸侵蚀他的皮肤,汗水在急促的挣扎中涌出来,就连嗓子里都有一团火在烧。 楼厌蹙紧了眉。 那种如在炙烤、将要窒息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很快将他拽入现实之外的另一个梦境当中。 天台池水。 他曾被缚仙索牢牢捆缚沉到水底,心口处的剑伤不住向外渗血,吸引池下成千上万的鲛鱼,每一只都在咬啮他的皮肉,将他生生变作一具白骨。 楼厌觉得这个梦有些难熬。 修仙之人尚且如此,人界的百姓尚不知要承受怎样的煎熬。 他禁不住闷哼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梆声一长四短,天已经快要亮了。 楼厌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地抬手去抹额头上的汗水,却意外发现自己身上清清爽爽,之前出的汗都已经干透了。 不仅如此,那急躁灼热的风好像也消失不见,一方居室里清凉无比,令人舒服得直想再睡一觉。 楼厌却没有再睡,抓过榻边的衣服胡乱穿上,起身跨出房门,恰好撞上在观音莲上打坐的衡弃春。 怪不得,原来是他回来了。 楼厌手扶门框,看着衡弃春欲言又止。 那只貔貅幼崽已经平复好了心情,正认真地捡拾散落在地的金石,偌大一座神霄宫里只剩金子相互撞击的声音。 “师……”楼厌结巴了一下,捋直了舌头才叫出口,“师尊。” 衡弃春睁眼看过来。 他的脸色仍然有些泛白,一双眼睛平淡无波,浅色的瞳孔带着温和的光晕,看起来和平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像是受过责备的样子。 一阵燥热的风掀进来,将衡弃春散下的发丝尽数拂起,发色尽白,缠乱地拂在他的侧颈上。 衡弃春蹙了蹙眉,抬手掐诀,将那阵风抵了回去。 神霄宫里再度归于平静。 楼厌现在原地愣了很久,心底那种隐秘复杂的情绪再度翻涌上来,他眨眨眼睛,试探着问:“是……师尊替我施的避暑诀吗?” 刚才那阵风仍然泛着暑气,可见这场旱灾仍然没有消逝,他之所以觉得凉爽,无非是因为有人在他被噩梦缠身的时候施了避暑诀。 而这个人只会是衡弃春。 楼厌又张了张嘴,尚未说话就感受到衡弃春冷恻恻的目光。 似乎是睨了他一眼,衡弃春说:“嗯,貔貅受不了热。” 楼厌:“……” 他就知道,衡弃春不会是这么好心的人,至少不会对他。 楼厌闷闷地“嗯”了一声,努力回想自己上一世还在十八界时的作息习惯,这个时辰……他可能需要去和众弟子一起听学。 抬头隔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楼厌率先打起了退堂鼓。 今天似乎格外热,就这么出去,会被烤死的吧。 楼厌向来能屈能伸,当即对着衡弃春搓了搓手,露出他重生以来最为真诚的笑容:“那个……师尊……” 衡弃春抬眼,静等下文。 楼厌咬了咬牙,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您看我现在也不能动用灵力,外面这么热,要不您送我去听学吧?” 衡弃春终于瞥过眸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收回掐着莲花诀的那只手,素色指尖拢在袍袖之中,缓身从莲台上起来。 那一眼始终没有被收回来。 似乎看清了小狼崽压在舌根下面那份不愿承认,且又小心翼翼的试探。 衡弃春淡淡颔首,忽然应下来,“好。” 楼厌愣住。 他其实早已做好了铩羽而归的准备,问出这个问题也不过是想要看看衡弃春能演到什么份儿上。 如今看来,为了护住他“神尊”的名号,他倒也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有一种想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的冲动。 他想质问,问衡弃春为何要费尽心机地演这一出师徒情深的戏码,又究竟留了什么样的后招。 可是没有。 衡弃春在他面前踉跄一步,俯身呛出了一口血。 作者有话说: ---------------------- 明天见!评论区小红包随机掉落哦![亲亲][亲亲][亲亲] 第7章 第6章 一日却为长 楼厌脸上的血色几乎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他完全出于本能地抬起手,上前一步将人扶住,“你……没事吧?” 衡弃春蹙着眉心闭了闭眼睛,自己抹去嘴角坠着的血渍,轻轻地拂开衣袖,同时躲开楼厌的手。 “没事。”淡淡地瞥了楼厌一眼,似乎有些不耐烦,“还不走?” 楼厌急躁的心瞬间被他话中的凉意打了回去,他“唰”地收回手,退后一步站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果断点点头,“走。” 外面的确很热。 无尽木的枝叶比昨天蜷缩得还要严重,枝枝叶叶都脱水干瘪,缩皱起来的样子像一条条伏动的蠕虫,让人一眼都不愿多看。 楼厌亦步亦趋地跟在衡弃春身后,时不时地抬头往自己头顶看上去。 泛着浅色光晕的灵气飘散在上空,凉意从其中飘散开,丝丝缕缕抚平四肢百骸的躁动——那是衡弃春擅用的避暑诀。 楼厌盯住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影子,思绪不由地越飘越远。 他在仙门修练的时日实在太短,即便活了两辈子,对很多事情仍然都是一知半解。 比如—— 衡弃春究竟为什么会吐血? 是因为为了那只鲛鱼自封灵力,还是真的受了南隅山的责备? 无可奉告。 衡弃春一直都是一个打落牙齿活血吞的人,从来不会将自己的伤处轻易示于人前,即便作为他最“亲近”的弟子,楼厌仍然对他一无所知。 这一切都像那头不知来处的雪色鹤发,成为他再也问不出口的“谜团”。 日头渐涨,神树被一阵热风吹动,在空中骤然抖动起来。 楼厌收回目光,强行催动灵力,默默掐了一个助灵诀。 丹田处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楼厌咬牙忍了。 躁动的风声平复些许,无尽木舒展枝叶,衡弃春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只淡声催促他“快一点”。 楼厌就倒腾着步子跟上。 师徒二人一路无话。 十八界一向都是掌门南隅山亲自授课,弟子们一律在山上听学,夏热冬凉,意在磨练弟子们的意志,让其知道修行不易。 楼厌觉得那纯属有病。 南隅山今日在讲“煞”。 “煞者,怨魂凝戾所化,夜半现形,噬人精气,过处草木凋枯。” “常幻故人形貌诱生者近前,骤露獠牙,中者三日必亡。” 浮玉生昨夜就带着魏修竹下山了,楼厌在十八界中几乎没有其他的相熟之人,登时觉得索然无味。 他咬住一截笔杆儿,百无聊赖地用指甲在本上画小狼,大约是觉得不够尽兴,索性就着墨汁将那小狼描了出来,弄得满手都是墨渍。 南隅山的声音还在继续:“世间修道人常言,‘宁遇百鬼,莫撞一煞’,盖因其凶戾非常,非道行深厚者不能制……楼厌!” 一本《通冥志》被直直地甩下来,朝着楼厌的脑袋飞过去,被楼厌张嘴叼住。 嗷? 还有人敢朝本座扔书了?! 楼厌被书砸懵了,一时忘了自己在哪里,“啪”的一声偏头吐掉嘴里的书,催动灵力就要冲南隅山呲牙。 耳边有同门弟子小声提醒,“楼师兄……不要和掌门师尊对着干啊……” 楼厌回神,正对上上首那双忿然的眼睛。 “孽徒!”南隅山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嗷’什么?性情冲动活吞鲛鱼,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不说,还连累你的师尊,事到如今仍然不知悔改……” 骂无可骂,他怒冲冲地说:“把书拿回来!” 楼厌一听见“师尊”这两个字就没了气焰,垂下眼睛“哦”了一声,随即拿起桌子上的书,看都没看一眼就递了回去。 南隅山黑着一张脸接过去,只翻了两页就将那本书拍在了桌子上。 “楼厌!” 楼厌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低头,那本《通冥志》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桌案上。 那南隅山手里的是…… “嘿——”楼厌能屈能伸,立刻改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掌门别生——” “哐!”南隅山气得把桌子劈了。 “听学走神,还在书本上画这些丑陋的狗,十八界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弟子。” “那不是——” 狗。 南隅山打断他,“回去将这本《通冥志》抄录五十遍!” 楼厌怒气冲冲地咧开嘴角冲他呲牙。 “怎么,你很不服?”南隅山冷笑,“那你来说说,究竟何为‘煞’?” 楼厌一听就精神起来。 他曾统率整个九冥幽司界,是世间最后一位魔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鬼煞精怪。 “煞而已。”楼厌嗤笑一声,轻飘飘地说,“无非就是人的怨气所化,哪儿怨气重哪儿就有它,城外的乱葬岗最多了。真要撞上了,可能会变成个姑娘扭着屁股把人给干到销魂窟里,也不是非死不可。” “很好,言语粗俗。”南隅山语气平静,显然已经适应了楼厌如今这副作风。 “抄录一百遍,抄不完就不用再来听学了。”他嘱咐,“若是你师尊问起来,你就自己同他解释去。” 楼厌:“……” 鬼运气。 楼厌卷着尾巴回来的时候,神霄宫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只貔貅幼崽蹲坐在神殿一角,试图吞下一盏鎏金宫灯。 “撑不死你!” 貔貅幼崽抬头“咻咻”两声,问他为什么抱回来这么多书本,是不是被掌门罚抄书了。 楼厌认为这是在嘲笑他。 一摞书本被大力甩上桌案,楼厌闷头伏案,认命地开始抄录那本该死的《通冥志》。 不是不敢跟南隅山对着来,实在是怕事情捅到衡弃春那里。 他那位师尊的脾气太不好捉摸了。 万一被惹怒了把他的原身拎出来作要挟,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楼厌盘腿坐在案前,认认真真抄写书里那些鬼画符。 南隅山给他的是一本古书,里面有很多都是上古篆体,楼厌没有修过符,描起来很费事,只能一再强迫自己静心凝神。 殿中热得出奇。 衡弃春不在,没人给他施避暑诀,神霄宫就像一座巨大的蒸笼。 楼厌不多时就出了汗。他今早动过一次灵力,丹田处到现在都还难受得厉害,这意味着他不可能再擅自动用灵力给自己行方便了。 只好忍一忍。 一下午只勉勉强强抄完一遍,楼厌抓着貔貅幼崽一起凑活着对付了一口晚膳,抬眼环视一周——衡弃春还都没有回来。 近日人界旱灾严重,他或许在天音殿中与诸位仙尊议事。 楼厌这么想着,转头就被几声梆响敲进了梦乡。 他终于难得做了个梦。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一头孤独的小狼。 妖族内乱,虎族侵占了大半仙山,狼群四散撤离,他因为过于幼小而被丢下,奄奄一息之际,遇见了上山除祟的衡弃春。 小狼“嗷”的一声钻到山石缝里试图躲起来,下一瞬就被衡弃春捏住了后颈。 样貌格外清俊的神尊笑着问他:“找不到家了吗?小狼。” 小狼被捡回了十八界,藏匿在神霄宫里。那个被众人奉在高台上的神尊屈尊挽袖,亲自给他洗干净了脏兮兮的尾巴。 四十五年转瞬即逝——楼厌清楚地记得,在他修炼成人的那一天,衡弃春当着仙界众人的面给他取了名字,将他收入门下。 楼厌。 台高楼上神不明,菩提回身人自厌。 更声一慢三快。 楼厌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发觉天色已经有些泛白。 衡弃春一夜未归,外面犹如一座死山——这日恰是初一,十八界修佛道,这一日整个仙门都闭门不出。 不修行,不食酒肉,不高声语,更不可玩笑纵乐。 只专心参禅这一件事。 楼厌上辈子是入过魔道的人,自然懒得遵守仙门之中这些苛刻自苦的规矩。 且衡弃春又不在,他想了一会儿,索性穿了衣服溜出神霄宫——今日山中无人走动,刚好方便他出去找小狼! 作者有话说: ---------------------- [狗头叼玫瑰]明天见,求求段评,评论区掉小红包~ 第7章 敢动我师尊? 天色将明未明,无尽木的枝叶肆意垂盖下来,将宫宇楼角都遮盖了大半。 总算没那么热了。 楼厌专抄小路,果真一个人都没遇见,他摸索着去了一趟甪端门,见困兽笼中关着各种爬行动物。 蜥蜴警觉地睁开眼睛,幼蛇在其中蜿蜒曲行,夹杂在其中的蜘蛛正忙碌织网。 嘶。 楼厌很快退了出去。 这里现在是浮玉生的地盘儿,衡弃春如果要藏匿他的原身,应该不会选在这里。 第8章 那…… 尚未思索出个所以然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楼厌连忙掐诀隐起身形,很快就听见两个甪端门弟子相携而来的交谈声。 “你听说了吗,今日掌门师尊发了好大的脾气,责令神尊去应诫堂了,听说是要训斥他。” “什么?那可是神尊——” “神尊又如何,为了护门下的那个弟子楼厌,触到了掌门师尊的底线,师尊一样是要责罚他的。” “嘘——当心被其他人听见,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快走吧。” 面前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楼厌却还愣在原地没有回神。 什么情况? 南隅山要责罚衡弃春? 可前天华九遥离开之后他不是已经训斥过了么,为什么……还要罚他。 眼前不由地闪过衡弃春呕出来的那口血,楼厌攥了一下手心,转身往应诫堂而去。 —— 应诫堂是十八界专门惩戒犯错弟子的地方。 凡是犯了门规戒律,都会被带到这里敬告天地神明。 里面供着一面巨大的佛像——相传是十八界的开山祖师,早已位列九天神列。 一整面的黑纱帘挂在神像之后,帘后影影绰绰,全是叛门孽徒受重罚之后留下的残念,千百年累积下来,竟已成了催命之音。 楼厌站在堂外,抬眼便看到匾额上镂刻着的戒律。 ——神明无耳,只闻因果。 里面传来南隅山的声音。 “你是人界最后一位真神,留在十八界是为了庇护天下苍生,可你看看,你如今做了什么?” 衡弃春跪在堂下,白发铺陈整个后背,惨白的脸色在昏暗的晨光中格外刺眼。 他蜷了蜷手指,声音泛哑,仍然是之前的说辞:“六界本为一体,保全鲛族的血脉,也是为了维系仙魔两界现有的安宁。” 一记重杖被灵力驱动,直直地砸上衡弃春的后背。 发丝被劲风掀起来,衡弃春紧紧抿住嘴角,靠着血肉之躯承下这一记责罚。 而这显然已经不是他受的第一下了。 南隅山两指并拢,一道仙诀将那根木杖悬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师弟。 “扪心自问,你究竟是为了那只鲛鱼,还是为了楼厌那个孽徒?” 衡弃春咽下喉间的一口腥甜,整个人微微发颤,他勉力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说:“都有。楼厌他……是我的弟子。” 那双清透的眸子抬首上观,“纵然他有错,也是我没有尽到教导之责,因而此事的后果都该由我来承担。” “你的确失职。”责罚又落一记,南隅山说,“如你所言,他是你的弟子,你更不该不分是非对错。” “在鲛族面前徇私护短,你可还记得师祖的教导?” 沉默许久,衡弃春俯身叩首,“师兄恕罪。” 出事之后他没有责罚过楼厌,而是把所有的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他自知不对,却毫无改过之心,仿佛再大的后果都能担得下似的。 南隅山自问从未见过自己师弟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 手中灵力一震,悬在衡弃春身后的刑具高高扬起,南隅山怒喝:“跪起来!” 衡弃春已经力竭,只能勉强用手指撑住地面,维持着身形一寸一寸地跪起来。 除却少时求学,他几乎没有受过什么责备。而此刻灵力被封,仅仅靠凡人之躯承下仙门重责,于他而言已经十分难熬。 他闭上眼睛,仍没有认错的意思。 耳边有劲风响起,想象中的狠厉责罚并没有到来,衡弃春只觉得身边多了个人影,满是疑惑地睁开眼睛。 ——楼厌正拦在他的身前,灵力四溢,死死抵住南隅山的两根手指。 眼前是少年格外高拔的背影,身上像是带着夏日里燥热的风,灵力波动之时带起校服肆意翻飞的袍角。 衡弃春思绪乱动。 依照人界的规矩算来,他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哪来的胆子与一派之尊南隅山相抗。 衡弃春猛地蹙紧了眉心,再开口时控制不住地呛出一口血,“楼厌!退下去。” 楼厌充耳未闻,死守眼前一方阵地,一双眼睛赤血泛红。 “罚了一日还不够,居然还要罚!”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戾气,“南隅山,你别太过分。” 南隅山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闻言当即眯起眼睛,视线在楼厌和跪着的衡弃春身上扫了一个来回,竟生生被气笑了。 灵力攒集而又薄发,一道雷电直直劈下来,将楼厌一整个掼到地上。 “呃……” 楼厌后背着地,胸腔也一阵剧痛,压向地面的手指忍不住重重一蜷。 他一双眸子被激得猩红,无意识地弓起身子,冲着上首的南隅山咧开嘴角。 那颗尖锐的犬齿泛着幽森寒光,一抹涎液坠在上面,时隐时现。 兽的本能——很多时候都控制不了自己。 眼看着南隅山还要再动雷电,而楼厌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衡弃春心下一急,强行冲开被封的灵力。 无弦琴被召出,琴音响起,“砰”的一声与悬在上空的雷电相撞。 衡弃春怀有神骨,修为早已高出修真界的界限,他若出手,便是南隅山也抵抗不住。 琴音骤然变大,应诫堂中迸发出一道刺目的光,南隅山被激得退后两步。 衡弃春收了琴,单手掐起莲花诀,默不作声地向前迈了一步——将伏地的楼厌挡在身后。 雪白的发丝顺着后背垂落下来,衡弃春微微躬身一礼,声音像春日未至时乏困的懒雪,“一应罪过都是因为弃春教导不力,师兄要责便责我,不要牵连到小孩子身上。” 楼厌还伏在地上没有起来,心口到四肢百骸都是密密麻麻的疼意,衡弃春的声音悠悠晃晃传入他的耳朵,使他不由地怔了一瞬。 前世今生,他从没有听过衡弃春这样唤他。 如果不是南隅山现在这里,他或许会叫他“小狼”。 外面燥热的风吹拂进来,像是要在顷刻之间将那弥天漫地的慵雪拂开融化。 楼厌下意识地伸手去碰衡弃春的袍尾,指尖将要触到,他忽然停下动作。 他在做什么? 衡弃春杀他一世,他却要在这里摇尾乞怜一般搏他的青睐? 何其可笑。 伸到一半的手指又鬼鬼祟祟地挪回来,被楼厌用身体压住,像一只又倔又虚弱的动物。 两人一伏一站,无人再主动开口。 南隅山并不知这对师徒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他压了压自己的心口,火气忽然就降了下去,冷笑一声,说:“既然师徒两个都这么有能耐,那就找点事情做。” 刚才那一道雷将楼厌劈得昏昏欲睡,他试图奄奄一息地腾出一只耳朵来听,但此刻的脑子已经全乱了。 “昨夜山下的村民在十八界外求告,称他们村里丢了一个幼童,找了几日都没有踪迹。”南隅山扔下这句话,果断拂袖离开,“村中捉鬼的道士说此事不简单,恐怕有邪祟作恶,你们尽快动身。” 周围的声音都模糊起来,依稀是衡弃春答应下来,然后踱着步子走到他的身侧。 楼厌迷迷糊糊地想:他大概会像小时候一样,被衡弃春拎着后颈从殿中扔出去。 眼前一片昏暗,似乎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无尽木的枝叶簌簌拂动,那些燥人的汗热却似乎消沉下去。 耳边响起一阵五更梆声。 楼厌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 貔貅幼崽趴在他的身上“咻咻”哭泣,鳞甲冰凉,嘴巴因哭泣的动作而大张着,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儿金石零零散散掉落下来,丢了楼厌一脖子。 他在神霄宫。 衡弃春居然没有把他扔到外面。 日色有些暗了,楼厌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只觉得头昏脑涨。 晕过去之前的事情他都还有印象,是南隅山劈他的那道雷后劲儿太大,才致使他心脉绞痛昏睡了过去。 当然,也可能是他妄自动用灵力的后果。 楼厌仰面躺在床上,忍不住愤愤地磨了磨自己的犬齿,舌尖在那颗牙齿上转了一个来回,脑袋清楚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的修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 不提超过怀藏神力的衡弃春,至少要打得过南隅山吧? 这么想着,耳边不由传来一阵脚步声,楼厌意识到什么,“嚯”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脖颈间的金子“哗啦”掉了一地,引得貔貅幼崽痛嚎一声。 楼厌顾不上他,扯着外衫坐起来,恰好与走进来的衡弃春对上视线。 他下意识地打量起对面的人。 看不出什么。 仍然是那身素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袍,发半挽着,纵然一双眸子已经十分温和,却仍然泛着冷意。 非要找到点儿不一样的——楼厌注意到他的指尖冒了一个血点,可能是刚喂过那只鲛鱼的缘故。 第9章 很难与在应诫堂里受罚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楼厌看着他,欲言又止。 好在这次是衡弃春先开了口。 “醒了就起来。”他的声音极其冷淡,几乎找不到太多的温度,“睡了一整日,我还当你是中了邪呢。” 楼厌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果然。 衡弃春就是最不近人情的人。 明知道他受了伤,还是为了替他出头才受的伤,此时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没有温度的话。 楼厌默默推翻了“不近人情”的定论,将之改为“毫无人性”。 “哦——” 楼厌一边哼哼唧唧地表示自己不服,另一边却动作诚实地爬起来穿好了自己的外衣。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在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很快,有个什么念头电光火石似地在脑子里炸了一下。 楼厌觉得自己完了,他可能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 衡弃春侧首看了他一眼,大约是看出了他动作中的迟缓,不禁蹙了蹙眉,“又怎么了?” 楼厌“唔”的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上自己的胸口。 被南隅山击中的地方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一觉睡得有些长,他甚至觉得自己之前受到阻碍的灵力都运转畅通了。 楼厌摇摇头。 “那就快一点儿。”衡弃春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催促道,“马车已经在山下等着了。” 楼厌莫名吸了一下鼻子,歪下脑袋问衡弃春:“去哪儿?” “你师伯的意思。”衡弃春挽了一下袖子,并没有等他反应,只说,“山下镇子里丢了个孩子,你随为师去找。” 作者有话说: ---------------------- 欢迎大家讨论剧情相关哦,非常期待与大家的互动[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这是我第一次写仙侠文,可能会有很多不足之处,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的小建议[亲亲][亲亲][亲亲]评论区小红包有掉落![撒花][撒花][撒花] 第8章 花潭镇志怪 无尽木枝叶舒卷。 六月酷暑,即便此时已近傍晚,山中也仍炎热不堪。 楼厌抱着貔貅幼崽一路疾行——衡弃春的吩咐。 他说浮玉生与魏修竹都不在山中,貔貅在甪端门恐怕会不习惯,所以要楼厌带着它一起下山,以便时时照顾。 楼厌心想,若是真把这小东西交到日日豢养凶兽的浮玉生手里,它恐怕就不只是“不习惯”了。 小东西挺沉,楼厌走得格外费力,抱着貔貅幼崽哼哧哼哧走了一大段山路,果然看到了山下停着的马车。 楼厌陡然松了口气,撩开帘子爬了进去。 衡弃春已经坐在马车里等。 对上那张清隽惑人的脸,楼厌心头忍不住微微一跳。 他把怀里的小兽放在一旁的软座上,咬住嘴角,犹豫过后还是唤了一声“师尊”。 衡弃春淡淡地应了。 一双清润的眸子打量过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似是不解,忽然问他:“有这么累?” 楼厌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说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十八界山路蜿蜒如斗蛇,从神霄宫下来要耗费一个多时辰,他的腿到现在还在抖。 但他绝不可能在衡弃春面前服软,因此十分大方地咧出一个笑,露出嘴角那颗犬齿,“没有,一点儿都不累。” 怕衡弃春不信,他甚至又添了一句,“就是最近实在太热了。” 衡弃春看他一眼,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楼厌不知他又在想什么,此时也全然没有打听的想法。 他越来越觉得他师尊不通人情,简直难以相与。 马车已经徐徐驶开,楼厌索性靠坐在身后的车壁上,十分懒散地与貔貅幼崽抢金子玩儿。 没过多久,燥热的感觉又浮上来。 是那种熟悉的、被燥热的风驱动,热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挤出汗水的感觉。 车帘被吹动,六月的热风肆意掀进来,将人的头发缠成一团乱麻。 楼厌手忙脚乱地去抓自己的发辫,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衡弃春。 只见神尊端坐其间,衣袂未动,眼眸轻阖,没有被这阵风惊扰到一点儿。 楼厌恍然大悟——衡弃春把避暑诀收了! 怪不得现在这么热。 原来他从十八界一路下山的时候,这道避暑诀一直都是存在的。 就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爬下山太累,竟然就干脆收了诀! 就这么急着逼他服软…… 楼厌愤愤地磨了磨牙齿,不得不佩服衡弃春手段之阴狠。 燥热的风一刻不停地吹进来,衣衫都黏在身上,楼厌忍了片刻,很快开口,“山路太远了。” 怕自己服软不够,他甚至垂下脑袋说了一句:“热,师尊。” 虚与委蛇而已,当谁不会呢。楼厌暗暗地想。 衡弃春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果真瞥向他,眸色很淡,但楼厌又的确在他的眼神中窥见了那种熟悉的动容。 或曰怜悯。 他抬手,指端轻轻结印,一道仙诀自素色指尖弥漫而出,马车内遍布浅色光晕。 躁动的风止于此处。 苦肉计果然好用,楼厌舒服地靠回车座上。 这辆马车不大,车厢甚至称得上狭窄,楼厌只需要轻轻抬眼就可以看清衡弃春的样子。 夜色已深,只有车壁上一盏灵灯用以照明。 衡弃春就端坐在那盏灯的最下方,脸色白得像一张浸雨未干的春蚕纸,看起来格外虚弱。 楼厌又想到应诫堂里的那一幕。 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神尊跪地受诫,被罚得浑身是血也不肯低头,与他平日里温和谦悯的样子全然不同。 楼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确认被雷击过的地方真的没感觉了。 那么衡弃春…… 楼厌吸了吸鼻子,试图在溢满莲香的马车里找到一丝血腥气。 他失败了。 除了过分苍白的脸色,衡弃春一点都不像有伤的样子。 楼厌收回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张开嘴。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连罚两日啊。 开口的时候衡弃春就已经掀开眼睛看了过来,触及到那对冰凉的目光,楼厌说到一半就住了嘴。 他躲开视线,绝不再看衡弃春泛白的脸色,并在心里默默发誓——他死都不会关心他的。 于是又在心里将诸般心思转到之前“山路太长”的话题上,他问衡弃春,“为什么不御剑啊,师尊?” 衡弃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会御剑?” 楼厌懵了一下,半晌才讪讪闭嘴。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还没学过御剑术呢。 于是小狼又进退得宜地露出一个笑容,甚至还倾身弯了弯眼睛说:“师尊可以带我啊。” “我不喜欢与别人共乘一剑。” 楼厌梗着脖子把脑袋缩回来,愤愤不平地磨了磨牙齿。 装什么清高呢。 当初把我从山里捡回来,不还是抱在怀里御剑飞行么。 还以为我忘了么。 上一世的细枝末节总是与这一世不断交错,楼厌靠在车壁上,一手捞过一只软枕肆意揉搓。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有时甚至忍不住想——若是他的师尊没有那么冷,或许,他们不至于走到同归于尽那一步。 长夜寂寂。 马车自十八界的仙山一路下行,如神霄宫里的泉水一般,温和地涌入人世。 骈马低低嘶鸣一声,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花潭镇。 “镇上大多数人家都姓‘谭’,镇中百余口人多修符道,里正名叫谭承义——就是失踪女童的父亲。” 衡弃春的嗓音很淡,在喧躁的集市上显得格外优雅沉静。 楼厌亦步亦趋地坠在他身后,怀中还抱着那只瞌睡连天的貔貅幼崽,视线已经不可控制地被街上的景象吸引。 纵然夜色已深,但集市上却格外繁靡。 店铺门楣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符篆,各色商贩举着灵灯照明,摊上是各种画好的符纸,被朱砂灯笼的血色暗光照的时明时灭。 街上人头攒动,垂髫小儿正牵手相戏,围着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哄笑不止。 叫卖声不绝于耳。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今吾下笔,万鬼伏藏。”——驱邪符。 “朱雀灵光,神威内张,火光一照,百灾消亡。”——制火符。 “三伏退散,九夏成春,一点清凉,随符入身。”——避暑符。 整座花潭镇都被朱砂血墨气息掩盖,连风中都带着敕令的味道。 为免仙门身份惊扰到寻常百姓,衡弃春一进镇子就收了避暑诀,导致楼厌没走几步路就热汗频频,抱着怀里已经彻底昏睡过去的貔貅幼崽就挤到了人群里。 第10章 “我要这个!”他举起那张避暑符说。 摊主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看见楼厌便捋着胡子笑了笑,十分温和有礼地说:“避暑符,二钱银子一张。” 楼厌“啊”了一声,“这么贵?” “今年旱暑成灾,乡亲们过得水深火热,大伙儿都指着避暑符过活呢。”老翁说,“整个花潭镇只有老夫一人会画避暑符,你买不买——” “不买就放下——” 楼厌高抬手臂将那张薄薄的符纸举起来,不怀好意地摇了摇,任由老翁伸长了手也够不到。 人世喧嚷的集市上,他格外像一个顽劣的少年。 “谁说不买啦。” “师尊~”楼厌扭头唤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可以借弟子二钱银子嘛~” 十八界弟子衣食住行都归各自的师尊管,楼厌手里一分钱都没有。 凭着对衡弃春的了解,楼厌有把握拿到这笔巨款。 果然,话音话下没过多久,衡弃春就人群的另一侧走过来,伸手扔下一块碎银子。 “一张。”他说。 “好嘞!”老翁笑容满面地收了钱,嘱咐道,“公子将这章符贴于眉心三息,可保十二时辰遍体生凉,符纸自己会消失,不会遮挡公子英俊外貌的哈。” 楼厌摩挲着手里的符纸跃跃欲试,还不忘偏头问衡弃春,“师尊不用吗?” 衡弃春淡淡垂下眼睛,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拢了一下袖子转身走开,说:“不用。” 看来冷冰冰的人都格外不怕热。 那很厉害咯。 楼厌收回视线,不再理会刚刚给了他二钱银子的衡弃春,自己将符纸贴到眉心处,嘴唇翕动,悄悄念了个诀。 额上灵光乍现,符纸即刻消失不见。 看样子是已经生效了。 眼看衡弃春丝毫没有要等他的意思,楼厌连忙出声唤他。 “嗷?”他一出声先愣了愣,抬手按了按喉咙,随即整个人都变得狂躁起来,冲着衡弃春的背影疯狂乱叫,“嗷嗷嗷???” 嘈杂的叫卖声里,他的声音像一头未被驯化的野狼,如遭弃置,急切而又可怜。 衡弃春驻足,一双冷眸斜斜地乜过来,眉心一皱,“怎么回事?” 楼厌手脚并用地指着自己的嘴巴,“嗷嗷嗷!!” 他不能说话了! 怀里的貔貅幼崽被惊醒,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咧着嘴巴发出放肆的嘲笑。 摊前的老翁听见声音快步挪出来,惊叹一声,“哎呦!画错了,老夫把避暑符画成噤声符了!” “这位公子,您……”他堆笑道,“要不您就忍一忍吧,只要一天他就自行解开了。” 楼厌几乎就要跳起来咬他的脖子,“嗷?嗷嗷嗷嗷!” 老翁见状忽然挤出几滴眼泪,紧紧握着手中的碎银子,蹲坐在自己摊前唉声连天,“可怜老头子我无儿无女,家中病重老母卧床不起,全仗着这一点儿生计补贴家用,公子您就行行好——” 楼厌先是愣了愣,随后躬身去看老者眼角的浊泪,皱着的鼻子怔然松开。 他没太与人打过交代,以为老翁说的是真的。 “嗷……”那好吧。 衡弃春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闻言并不阻拦,只是眼中带上一抹笑意。 他轻抬下巴,示意楼厌,“那就走吧,今夜还要赶去谭承义家里。” “嗷嗷~”楼厌跟上去,像条尾巴似地黏在衡弃春身后,但并没有放弃给自己求情。 师尊~帮我解开吧~ 衡弃春轻笑一声,似乎是被他这幅样子取悦到了,抬手拨了拨楼厌微蜷的头发,看着他眼角那颗泪痣说:“不解,你权当长个记性吧。” “看你还敢不敢再贪图享受。” 楼厌还想再“嗷”什么,周遭却忽然一静。 “梆——” 更声忽然响起一道长音,继而是两声急促的梆响。 更夫的声音幽远地传过来:“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很寻常的打更声,楼厌在十八界就时常能听到,并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然而不过片刻,周围的摊贩都开始闭门谢客,卖给楼厌符纸的老翁连滚带爬扯了一个幼童进屋,看样子是他的孙子。 疾风飓响,暑热难耐,所有人散了个干干净净,原本喧嚣的集市在瞬息之间归于平静。 只剩那个疯女人,游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痴笑地学着更夫的样子念唱起来。 “梆——”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作者有话说: ---------------------- 第一个大剧情开始啦,这本剧情流穿插感情流,感谢支持! 评论区有小红包掉落哦![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9章 惶惶夜哭郎 伴随着这句念唱,整个花潭镇都响起了小儿夜啼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催命符音,激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楼厌习惯性地扫视四周,目光定在头顶的一处牌楼上,仰头“嗷嗷”两声。 衡弃春听出他话中的急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牌楼的石柱上贴满了符纸,每一张上面都画满篆文。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夜哭小儿莫惊惶,街上疯婆不是娘。三更莫应窗外唤,鸡鸣时分自还阳。” “嗷?”楼厌歪头。 什么意思? 衡弃春符纸上的文字一一看完,随手捏了一张取下来,指尖摸到上面尚且新鲜的鸡血,眉心不由一蹙。 “传闻百年前有村妇连丧五子,后成疯癫,被丈夫与公婆赶出家门,游荡于村镇之间。若是有孩童在白日对其或笑或骂,到了子时就会啼哭不止——遂名‘夜哭郎’。” “民间有方士画符篆咒,将符咒贴在村巷之中,过路之人念出符纸上的文字,可暂缓小儿夜啼。”一番话说完,他才侧首看向楼厌,语气中隐隐含着责备,“师兄讲过这一则,你听的学都跑到狗肚子里去了?” 楼厌讪讪,冲着衡弃春拱了一下脑袋。 印象里他都死了两百年了,怎么可能还记得南隅山之前讲过的东西。 纵使是睿智的狼也会遗忘的好吧! 小儿夜啼或许与疯妇有关,可环视四周,那疯女人早已经没了踪影。 他小声地“呜”了一下,抬起眼睛觑向衡弃春。 ——现在怎么办? 自己养大的狼崽子,衡弃春一眼就看透他在想什么,他没说话,两手并握抬起食指和中指,默默念起一道仙诀。 楼厌第一次看到他起这样的诀。 只见他的指端燃起一道淡色火焰,片刻之后,整座牌楼上的符纸都在火舌之下化为灰烬,一缕神力自牌楼之上腾升而起,弥散至千家万户。 小儿夜啼之声顿止。 “咒怨已散。”衡弃春收了诀,对上楼厌满是不解的目光,淡淡说,“走吧。” 他以灵气作引,将怨气尽数驱散,守得花潭镇的百姓一夜安宁。 又是这样。 楼厌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愤恨,就像那只被他日日以鲜血喂养的鲛鱼一样,这一并成为了衡弃春庇护苍生、怜悯世人的凭证。 如果他此刻能够说话,一定要当面戳穿这副虚假的菩萨面皮。 楼厌暗中发誓。 花潭镇漫山而建,要去潭承义家需要再走一条山路,山路弯曲如符咒,夏夜闷热,楼厌仍然抱着那只貔貅幼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热死在这条山路上。 “嗷嗷嗷?” 什么时候能到。 衡弃春始终走在他身前一步的位置,闻言淡淡地睨过来,将已经又陷入酣睡的小兽抱过去,顺手掐了一个避暑诀扔给楼厌。 “快到了。”他安抚道。 燥热的风顿时被清凉的水气取代,楼厌不敢相信衡弃春会这么好心,仰起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 “嗷!” 真的是他失而复得的避暑诀! 楼厌信哄,借着这点儿兴奋劲儿跟上衡弃春的步子。 据南隅山所言,花潭镇漫山而建,潭承义住在山上——镇上最大的一处宅邸。 的确很近了,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甚至能看到那处宅子的屋角。 但山路走了一截又一截,却始终看不见尽头。 楼厌觉得那避暑诀也失了效力,耳边嘈杂声不断,集市上的喧嚣人声似乎又翻涌上来,然而眼前仍然是长得走不完的山路,看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是有人在山路上开设集市? 尚没有想清楚这一点,他就觉得眼前一黑——自己已经撞上了衡弃春的后肩。 少年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即便绷直了肩背也比衡弃春矮了小半头,楼厌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唰”得弹开半步远,满是戒备地看着衡弃春。 “嗷嗷嗷?” 第11章 干什么你! 衡弃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立在清天旷野之间,袍袖翻飞而起,淡淡的莲香四溢开来。 他的声音清冷异常,“出来。” 是对别人说的。 话音落下,周围繁盛的草木顿时发出“簌簌”声响,山路挪移,景物颤动,连方才的喧嚣都察觉不到了。 楼厌这才察觉——原来他们始终在一个幻境中绕圈子。 似乎有草木被踩踏的声音,楼厌警觉地扭头看去,冲着一颗古树“嗷”了一声,露出自己尖锐的犬齿。 “仙君好敏锐。” 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古树之后走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道士,一身绿衫融在夜色里,隔得远,并不能看清面容。 来者非友,能让他们在山上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的更不可能是什么好人。 楼厌笃定这一点,梗着脑袋就要蹿出去咬人家的脖子。 “喀”一声。 衡弃春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拽回来。 “闹什么。”轻斥一声。 楼厌吃瘪,奈何此刻还说不了话,只能蔫蔫地“哦”了一声,低着头退到衡弃春身后,接过他递来的貔貅幼崽。 “还未请教阁下尊名。”他听见衡弃春说。 那老道停在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位置停下,轻抬手臂,浮尘甩起又落下,并拢的手指中间立刻多了一张符纸。 周遭变幻未定的景物安静下来,山野寂寂。 楼厌觑着那张符纸上的篆文,推测那是一张幻影符。 “贫道法号虚生。”老道一拂衣袖,与衡弃春对了个道礼,抬头时才彻底露出他的脸。 极瘦极干枯,唯有一双眼睛精明老练,他笑了笑,谦称:“花潭镇上的人都称贫道为‘虚生子’。” 衡弃春并不与他套这个近乎,略垂了眼睛,礼道:“虚生道长。” “不知有什么仇怨,要将我师徒二人困在幻影符里?” 虚生子笑了一下,余光忽然瞥见楼厌,眼睛一眯,移步换影,下一瞬就出现在楼厌面前,开始近乎痴狂地打量他。 楼厌一颗心顿时被他这个动作给提了起来,飘忽忽地想——他在看什么? 这老道士看起来邪乎得很,该不会……发现了他的原身是一头野狼吧? 眼看老道士抬手在他面前念起什么乱七八糟的符咒,楼厌“唰”的一声躲开,挪到衡弃春身侧,张嘴就骂:“你他妈盯着我看什么……” “哎?”他双手捧住自己的下巴,兴奋道,“师尊我可以说话了!” 衡弃春早已看出虚生子要替楼厌解禁的意图,略有些嫌弃地瞥了狼崽子一眼,随即看向虚生子。 “果然是噤声符。”虚生子得意一笑,就此接上衡弃春之前的问题,“花潭镇上的符纸都是由贫道所传,镇上的百姓若有驱鬼捉妖之求,大约都会请贫道出面。近日……” 他顿了顿,声音忽而压低了许多,在寂静的夜色里甚至显得有几分渗人:“近日镇上出了一桩怪事,里正谭承义的小女儿丢了,恐怕非人力所为。镇上人心惶惶,每到子时便闭门谢客,老夫看你们面生……是外乡人吧?” 原来先前的幻影符是一场试探。 楼厌越听越生气,当即就要站出来自报家门,被衡弃春按着脑袋塞了回去。 “安静一点。”衡弃春说。 楼厌满脸不服气地杵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看那绿袍老道,同时听见他师尊说:“在下与小徒来自修仙门下,听闻花潭镇有异,特地前来查看。” “道长恐怕是……”衡弃春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虚生子一眼,“多虑了。” “原来仙君是好心。”虚生子眯起眼睛,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思索道,“那贫道倒是要向两位仙君赔个不是。” 楼厌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从衡弃春身后钻出来,手背朝外摆了摆,“赔不是就不必了,我师尊大人有大量,懒得和你多计较。” “老道……”察觉到一对冷冽的目光正在喵他,楼厌咂咂嘴,瞬间换了说辞,“虚生道长!” “你说你在替谭承义找孩子,我和师尊也正要去见他,能不能帮我们带个路啊。” 虚生子又将两人仔仔细细打量过一遍,随即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举手之劳而已,两位仙君随贫道来,权当是贫道为了方才的事情赔罪。” 山雾渐起,月色影影绰绰。 虚生子燃了一张符纸用以照明,蜿蜒而上的山路仍然显得遥不可及。 又走了两刻钟,他在一条岔路口停下,手中符纸燃尽,露出不远处的一座宅邸。 朱红漆门上密密麻麻贴满符纸,一对朱砂灯笼挂在檐角,火光在被风吹动,时隐时灭。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虚生子一抬浮尘,“就是这里了。” 话毕,朱红漆门应声而开,露出里面漆压压的一团山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有古怪。 楼厌退后半步,腾出一只手来戳了戳衡弃春,“师尊……” 衡弃春应了一声,语调沉稳,“别慌。” 他看向眼前的老道士,唇角轻抿,眸色顿冷,“这看起来像是官家府邸,花潭镇的里正虽为乡绅,却未必有这么大的家业。” “道长至今仍在试探我们吗?” 说罢指尖一动,竟召出了无弦琴。 “无弦琴……”虚生子眯眼,猛地抬手扬起无数符纸,琴音与之相撞,发出骤响。 貔貅幼崽突然惊醒,在楼厌怀里挣动起来,金石散落,不停地发出“咻咻”声。 楼厌不得已后退半步,脚下却顿觉一空——宅邸移动,他竟已经摔进了院门。 视线被缭绕的山雾遮蔽,楼厌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兽。然而下一瞬,就有一只冰凉滑腻的手缠上他的胳膊,将他拉向更深的雾气当中。 情急之下楼厌竟用不了灵力,本能地想要喊人救命,“师尊!” 话一出口他才懊悔起来。 衡弃春召出无弦琴,定然是已经看出了老道的企图,此刻擒下老道才是正理,又怎么会分出心神来救他—— 外面的打斗声似乎停了一瞬,楼厌肩上一沉,被无弦琴勾住肩膀拖回来,踉跄一步摔到衡弃春怀里。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透过迷雾看见了刚才抓自己的人。 四个穿宫装的红衣侍女分立两侧,手中各提着一只朱砂血灯笼,衬得脸色惨白——像死人。 身后的人莲香环绕,无弦琴在手中化为无形,楼厌甚至能够感受到庞大的灵气正在消退。 看来不只是他,即便是衡弃春进了这座府邸,也无法动用灵力。 楼厌诧异地扭回头去,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师尊,“你怎么会……” “站稳。”衡弃春扣住他的肩膀,抬眼打量着廊柱上的符纸,笃定道,“是符阵。” 一侧的侍女已经拖起长音:“外客临门,留梦他乡——” 森寒的唱客声中,楼厌看清了庭院的布局。 假山排列成困阵,回廊下的廊柱贴满符纸,四周都是缭绕的雾气,一股寒意直直地逼上脊柱。 他们被困在了另一个幻境当中。 作者有话说: ---------------------- 准备结芬(bushi[狗头叼玫瑰] 明天见!评论区!懂的! 第10章 问心无情道 貔貅幼崽发出惊恐的鸣叫声,被楼厌一巴掌拍下去没了声音。 衡弃春不做无畏挣扎,清眸越过重重山雾,直直地逼向眼前那些陈旧古怪的符纸。 继而眸光一闪,沉吟出声:“这是……无情阵。” 楼厌习惯性地“嗷”了一下,偏头,“什么是无情阵?” 他下意识觉得这个阵名很耳熟,南隅山应该是讲过的,只是两百年太久,与“夜哭郎”的传说一样,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不等衡弃春回答,方才缠住楼厌的侍女就死死地盯向他,片刻之后又唱念起来:“别时弃置山野魂,望月独鸣惹怪嗔。可怜赤子忘深恩,势要诛君榻下臣……” 隐约听出其中含义,楼厌身形一震,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险些将貔貅幼崽丢出去。 怎么可能…… 被亲族抛弃在山野之中,望月独鸣时被师尊下静音诀,后来师徒二人反目成仇,他誓要踏平仙门,而且还曾假想过一些更离谱的事…… 侍女念的这句词,分明是他前世的经历! 楼厌瞳孔骤缩,一双锐利的狼目死死盯住那名侍女,露出了那颗犬齿。 他心里无端地感到害怕,似乎只要再多等一刻,衡弃春就会从含糊不清的唱词里猜出他的过往。 “念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楼厌躬身,骂得不干不净,“看老子不咬断你们的脖子!” 狼才不会懂什么怜香惜玉,即便没有灵力可用,楼厌的进攻的速度也足够令人眼花缭乱。 第12章 貔貅幼崽摔在地上,被楼厌的反应吓了一跳,四爪并用,“咻咻”两声蹿到衡弃春脚边。 另一边的楼厌吮磨着犬齿冲出去,眼前却猛地一暗——他扑了个空。 四名提灯侍女消散在雾气之中,转眼之间就消失了踪影。 楼厌这才隐约明白为何衡弃春在看清这个符阵后,会闪过一瞬间的迟疑和错愕。 与山上的那道幻影符相比,无情阵里简直处处都透着古怪渗人。 万恶的老道。 楼厌暗中磨牙,发誓等到自己出去,一定让那老道悔得肝肠寸断。 身后忽然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先前的朱砂灯笼又亮起来,楼厌猛地转过身去,瞳孔又是一震。 他下意识地叫:“师尊!” 四名侍女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正立在东南西北自个角上,将衡弃春围困其中。 她们又如刚才观察楼厌一样盯住了衡弃春,试图窥探上神的内心。 很快,唱词再一次响起。 “九天神明坠凡尘——” “九天神明——” “……” 侍女顿了一下,再次开口,声音起伏错乱,但始终都只有那一句“九天神明坠凡尘。” “呃,师尊……”楼厌有些扫兴,但还是弯了弯眼角冲衡弃春招手,“她们好像看不破你哎!” 山雾间隐约传来一声冷哼。 衡弃春轻轻抬手,宽大的袍袖被顺势甩开,莲花香气肆意散出,只不过眨眼功夫,那四名红衣侍女已经彻底化为无形之物。 楼厌暗暗惊叹他师尊的实力。 没有灵气,单单凭着一缕神泽就能将幻像驱除,怪不得……怪不得上一世神力散尽之际,他还能够杀自己。 缭绕的雾气一点一点散开,清朗的月光泼洒下来,廊下的符纸被风吹动,发出割人的脆音。 楼厌摸到门边使劲拽了拽,不由又是一声惊呼,“师尊!” 衡弃春挑眉。 楼厌指着那扇朱红漆门说:“这门被锁死了,若无灵力根本无法打开,咱们怎么出去啊?” 衡弃春拢着衣袖站在原地,眯起眸子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大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的脑子都用来做什么了。” “啊?” 衡弃春转过身去面向回廊,不再看这头不成器的狼崽,竟重复起红衣侍女之前的话:“外客临门,留梦他乡。” “无情阵意外‘绝情断欲’,化虚为实,无形无相,唯有心无杂念、六根清净者方可安然渡出,否则就会永堕幻境。” 他这么一说,楼厌反倒是想起来了。 比起花潭镇上的那些普通符纸,无情阵显得更为庞大,那是流传了千百年的阵法。相传列出此阵的人为情所伤,势必要将所有心中有情的人困在阵中,永世无法轮回。 也正因此,无情阵成了最难解的阵法——因为人很难没有情欲。 楼厌迟疑了一下,小跑着绕到衡弃春前面,侧开脑袋看着他,试探着问:“那要怎么判断阵中人到底有没有情欲?” 衡弃春盯着那密密麻麻的一墙符纸,声音很轻:“需要验灵。” “验灵?” “取一滴指尖血滴到符纸上,若是心无情欲,幻境自然不攻而破。” 楼厌心想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还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他干脆利落地伸手将距离最近的一张符纸接下来,举着递到衡弃春面前,“那快试试啊!” 他的师尊每日都要取血喂鲛鱼,此时自然不会吝啬这一滴血。 这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呃……”楼厌探了探头,看向面前沉默不语的衡弃春,隐约意识到事情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讪讪一笑,“师尊,不试试吗?” 然后他就看到敢为苍生死的衡弃春拢着袖子退后半步,垂眸看了楼厌举着的那张符纸一眼,终于对他点点头。 “好。”衡弃春抿唇,“那你先来。” 楼厌:“?” 心里瞬间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楼厌眯起眼睛,瞄着衡弃春退后半步的足尖,警觉地弓起脖子。 破无情阵的关键是什么来着? 心无情欲…… 楼厌迟疑了一下。 他不太敢细想。 上一世自己恨极了衡弃春,在被扔进天台池水的那一刻起就发誓要杀了他,可当数年后真的堕入魔道,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要对昔日的师尊做一些别的事情。 想要将他俘获、禁锢、侵略;想要看他挣扎、求饶、沉沦。 这算情欲吗? 楼厌摇摇脑袋,凭着狼的敏锐理智思考——这顶多是被仇恨滋生出的罪恶种子。 这么想着,楼厌便逐渐放下心来,在衡弃春的注视下走到满柱符纸之前。 尖锐的犬齿刺开手指,楼厌伸出手,在符纸上落下一滴鲜红的血珠。 幻境中的风声在这一刻猛然增大,无数符纸晃动起来,紧接着灵光乍现。 楼厌心中一喜,看来他对衡弃春的心思的确不是人类口中的那种感情。 然而风声越来越小,晃动的符纸渐渐趋于平稳,那滴鲜血被纸上的篆文吞噬,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他的血没用。 楼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脸上的喜悦一寸寸被灰败所取代,几乎要整个人裂开。 怎么会…… “……”衡弃春的脸色很不好看,静默片刻才开口,以师长的语气问他,“是对门中哪个同门……还是师姐师妹?” “没有没有!”楼厌回过神来,举起双手连连保证,“我发誓对她们没有感情!” 他慌不择路,脑子一乱就指着那一廊符纸说,“肯定是这些符纸有问题!” “胡说八道。”衡弃春轻斥一声,“上古符纸流传了千百年,会有什么问题。” 楼厌打死都不可能承认自己心里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梗着脖子与衡弃春叫嚣:“师尊要是不信,师尊可以亲自试试嘛!” 他说着又低下头去,小声地絮絮叨叨,“毕竟您是九天神明,连幻境中的女鬼都窥不破您的生平,纵使您真的真的藏了什么人……您不会真的对谁有情吧?” 衡弃春极冷地剜了他一眼。 楼厌话音戛然而止,觉得先前那阵寒气又窜了上来,他瞬间收起所有的力气,对着衡弃春讪讪一笑:“师尊不想试就算啦~” 激将法。 衡弃春一声冷哼,居然真的吃他这一套,径直拨开小徒弟,仍然用拇指划开食指的指腹,也在符纸上滴下一滴鲜血。 符纸分毫未动,这一次连风声都没有。 楼厌和衡弃春足足等够了一炷香的时间,却认这片符纸再也不会发生什么变化——衡弃春的血也是无效的。 楼厌只觉得难以置信,站在衡弃春伸手觑着那个苍色若雪的背影,眉心紧紧皱成一团。 衡弃春心里有人? 楼厌觉得自己会这么想简直是疯了。 他师尊那副又冷又不近人情的样子,怎么可能会对人动情啊! 那难道是…… “你没有胡说八道。”衡弃春忽然转身,拢着袖子从石阶上下来,苍白的脸上渐渐浮上一抹恼色。 他下结论道:“是这符纸有问题。” 楼厌被拧成乱七八糟的那颗心瞬间安静躺好。 他就说嘛! 他那根本就是恨衡弃春,怎么可能对他有人类的感情! 还好是符纸有问题! 等等……符纸有问题的话…… 楼厌苦兮兮地叫了一声:“那……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无事实地落在脚边的貔貅幼崽身上,下意识地舔住嘴角,撇撇嘴示意衡弃春看。 衡弃春在他的视线里眯了眯眼睛,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 他们两人都破不开无情阵,但貔貅幼崽或许可以。 衡弃春看向那只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小兽,迟疑了一下,“……不好吧。” 楼厌没有回答,裂开嘴巴冲着貔貅幼崽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 v前随榜,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同一时间我们不见不散! 评论区懂的懂的![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1章 痴语自消磨 随着貔貅幼崽一声惨烈的哭声,重重缭绕的雾气自山巅散开,符纸自底端向上燃烧,一寸一寸变为灰烬。 风声遽停,无情阵自此化为虚无。 楼厌闭着眼睛平复心跳,许久过后才睁开眼睛,那些扰人符纸早已消失不见,他意识到他们仍然站在先前的山路上。 天光已然大亮,眼前是密密匝匝的树林,远处的屋檐清晰可见,根本就没有之前那座恐怖阴森的宅院。 “可以松开了吗?” 耳边忽然传来衡弃春的声音,楼厌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过去,发现自己正紧张兮兮地攥着衡弃春的一小截衣袖。 第13章 楼厌:“……” 像抓了一只烫手山芋,楼厌火速放开衡弃春的袖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得胳膊一痛。 “嗷!” ——貔貅幼崽冲着他的手臂狠狠来了一口。 楼厌再顾不得对衡弃春解释什么,呲开犬牙狠狠盯住怀里的小兽,牢骚与控诉一句迭着一句。 “我抱你走了一路!” “就是用了你一滴血!” “至于这么小气么!” 小貔貅听得懂人话,在楼厌怀里呜咽挣扎了许久,嘴巴里所剩不多的金子也掉了个干净,它愤愤地张开嘴巴,冲着楼厌箍它的那只手又咬一口。 “嗷!” 一人一兽吵着跑开,寂寂的山路上留下一串脚印。 衡弃春负手在后,望着前面那个张扬幼稚的影子,竟也忍不住失笑一声。 没有虚生子半路作怪,他们这一路都走得格外顺利,不多时就到了谭承义家所在的集镇。 看看时辰,差不多是镇子上开市的时间。 暑气弥漫而生,花潭镇的百姓又开始摆摊设贩,一张张符纸被摆出来,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叫卖。 这是一个更为繁盛的集市。 衡弃春那头白发实在太过扎眼,纵使没有显露灵气,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仙门中人,因而他们刚一走近便有摊贩举着手里的符纸凑上来。 略一端详,凑到抱着神兽且看起来更容易上当的楼厌面前,“这位公子,天气这么热,买一张避暑符吧?” “不不不——”楼厌在看清了摊贩手中的东西之后猛地躲开,离那张符纸要多远有多远,“把这玩意拿远一点!” 不能说话太痛苦了,他实在不想遇到第二张噤声符。 见他态度强硬,摊贩只好悻悻作罢地离开。 楼厌捂着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头的时候却对上衡弃春的眼神。 “怎么。”衡弃春侧眸看向他,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现在不觉得热了?” 哪儿能呀。 外面不知比无情阵里热了多少倍,衡弃春又已经收了避暑诀,燥热的风四处流窜,楼厌只觉得自己将要眼冒金星。 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冲着衡弃春讪笑一声,嘴硬道:“一点儿都不热呀~” 衡弃春轻笑一声,懒得再理他,视线回拢之际却猛地拽住楼厌,“留神!” 貔貅幼崽堪堪被远处跑过来的人撞到,窝在楼厌怀里发出“咻咻”的哭声。 楼厌踉跄站稳,抬眸去看自己险些撞上的人。 衣衫褴褛,头糟垢面,一双杏状眼睛呆滞无神,走到他们面前时还发出一声痴笑。 “嘿嘿……” ——是那个疯女人。 她歪着头与楼厌对视一眼,随后漫无目地笑着走开,经过衡弃春身边的时候又募地一停,高高抬起一侧的手臂,手指虚握成拳,竟凭空敲了一下。 她向前挪动一步,口中发出呢喃般的声音,“丑时四更,百无禁忌——” 楼厌下意识地仰头看天。 烈阳高挂,天际万里无云,燥热的风将远处的柳枝吹起,像有人隔空甩下一记痛鞭。 他确认这是白天。 “师尊……”楼厌走近一步,主动扯了一下衡弃春的衣袖,“她为什么要在白天念这样的打更词?” 不等衡弃春说话,方才未走远的摊贩就嫌恶地“嗤”了一声,指着那个疯女人说:“嗨,是那个疯女人嘛。” “也不知道夫家是谁。”摊贩说,“只听说是因为疏忽弄丢了孩子,所以就失心疯了。一开始的时候她每天都游荡在镇子上找自己的孩子,时间久了,就连孩子也不找了,整日在巷子里装疯卖傻,害得镇子上的婴孩夜夜啼哭。” 许是家中有婴孩受到牵连,他不由地越说越气,冲着那疯女人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我呸!” 楼厌对人界的事情知之甚少,反应慢了一拍,听见衡弃春问:“她疯了有多久了?” 摊贩沉吟一声:“这谁说得准……总得有半年多了吧?” 衡弃春没有再说话,一双透润的眼睛眯起来,将视线牢牢锁在那个疯女人的身上。 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缓慢地走远了,举止怪异的影子转过小巷一角,颓丧之态像是一截枯朽腐败的陈木。 燥热的风再次翻涌上来,楼厌眯了眯眼睛,说:“她去的方向是不是……” “是谭承义家。”衡弃春单手攥住楼厌的一小截手腕儿,扥得人顺势向前一步,干脆道,“走。” 与他们之前见过的幻像不同,谭承义家算不上豪宅大院,反而是一座规制不大的二进小院。 宅门朱漆剥落,露出门上斑驳的痕迹,镇宅符纸密密匝匝贴满两扇门,有一些篆文已经掉了颜色,将要随着符纸一同跌落下来。 看起来像是有许久无人打理了。 一切都显得摇摇欲坠。 衡弃春禀明身份,师徒二人由门边的老仆请进了院子,过一道垂花门,才彻底看清了这处宅院的样子。 砖石铺就的地面布满尘土,缝隙间露出来的泥土隐隐有开裂的趋势,就连垂花门下那丛竹子都变得枯败起来。 草植缺水,这一年的旱灾终究还是太重了。 老仆察觉到二人的迟疑,叹了一口气,无奈先解释起来,“自从我家小姐萋萋丢失以后,主君和老爷老夫人日夜忧思,不惜动用重金求符问道,府上的下人也大多都因此被遣散了。” “如今家里只有老仆一个下人,院中无人打扫,二位仙君不要见怪才是。” 衡弃春自然不会与他见怪,只不经意地拢了一下袖口,问起他们此行的正事来,“孩子丢了有多久了?” “呃……”老仆默算一遍,“约摸三四天。” “老夫人已经急病了,主君担心萋萋失踪是有邪祟作怪,镇上的道长都已经请过,可还是没有线索。”他说着又恭维一笑,“还好十八界不远,镇上的乡亲请来了二位仙君,快,里面请!” 再往前是一座回廊,楼厌盯着廊柱下的那对朱砂灯笼,忽然敏锐地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心问他:“集市上的那个疯女人朝这边来了吗?” “疯女人?”老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恍然大悟起来,“哦,您说的是镇子上喜欢模仿更夫打更的那个女人吧?” 老仆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她通常都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转,并没有来过这里,可是……有什么古怪?” 楼厌皱了一下眉,隐约觉得这其中确有蹊跷。 他回忆着那个疯女人消失的方向,不解道:“可我们明明看见……” “楼厌。”衡弃春打断了他,对老仆说,“没什么,许是小徒看错了。” 楼厌不知道衡弃春为何要拦下他的话,但想必有他的道理。他抱着貔貅幼崽静了片刻,然后果断抬腿跟上。 衡弃春仍在努力地岔开话题,他大概也有许多没没有普通百姓打过交道了,问的不过是最寻常的“老丈尊姓”? 老仆虚笑一声:“老仆姓李。” 衡弃春并没有问别的,他却自问自答地将话续了下去,“在府上做事,已经有三十余年了。”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东厢房已经近在眼前。 “主君去找萋萋了,至今还没回来。” “我家老夫人病得厉害,今早服了药刚刚睡下,府中只有老爷主事,还不知道二位今日会到。” “仙君稍坐,老仆去请我家老爷。” 他指的便是谭承义的父亲。 老仆请衡弃春和楼厌在外间落座,自己进了里间请谭老父。 声音自屏风与帷帘间透出来,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老妇的咳嗽声。 楼厌将貔貅幼崽放在一旁的圆凳上,任由它自己爬下去在这里来回摸索。听着里面的咳声,他忍不住蜷了蜷发酸的手臂,挑挑眉毛用眼神问衡弃春。 他家老夫人病得这么重? 衡弃春看得懂小徒弟的眼神,却没说话,轻轻端着茶盏叩动,眸色沉静异常,像在思考什么。 里间传出来的咳声愈来愈大。 谭老父在一阵焦急的询问之后就要去请大夫,刚转过屏风对上了衡弃春与楼厌的视线。 那是个极消瘦佝偻的老汉,看起来已近六旬,衣着打扮都很寻常,眼下还悬着两团很重的乌青。 “仙君?”他看见衡弃春站起来,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知仙君到来,在下有失远迎,还请二位仙君稍坐,老朽去去就来。” 衡弃春拢袖拱手,谦和一笑,“在下略通医术,如不嫌弃,可以替老夫人看一看。” 谭承义的母亲这一病已经拖了好几日,镇中的大夫都已经请了个遍,怎奈没有起色,近两日还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谭老父正愁无人可求,当即千恩万谢地将衡弃春请入了内室。 楼厌漫不经心地跟进去看。 第14章 床帐半拢着,露出榻上躬身咳嗽的身影。老夫人谭王氏脸色泛黄,一双眼睛无力地睁着,缓了许久才勉强冲着衡弃春抬了一下手,哑声说:“有劳……仙君。” 衡弃春道“不妨”,顺势坐下替她诊脉。 一时无人说话,内室里只剩苦涩的药气。 楼厌忽然皱了一下鼻子,眯起眼睛朝着榻上那具病体看过去。 一缕附满咒怨的妖气正盘旋而生,紧紧附在谭王氏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 明天见!评论区[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2章 表里不如一 楼厌不由开始怀疑。 难道……谭王氏是妖? 是妖还敢请道求仙,借着病重的名义让他师尊看病? 楼厌死死盯住那具躯体,一双眼睛深寒冷冽,犬齿不自觉地在口腔里摩挲,似乎再多等一刻,他就会扑上去撕开谭王氏的脖子。 “楼厌。”衡弃春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轻而易举地窥探出小狼内心所想,冷声,“出去等着。” 屋里的人各司其职。 谭王氏正在衡弃春指端的灵气下“嗬嗬”喘气,谭老父惴惴不安地守在床边,老仆拿了把蒲扇给老妇人扇风。 没人觉得异常。 楼厌恶狠狠地剜了一眼,终究还是敛起浑身戾气,他下颌紧绷,弯腰抱起爬进来的貔貅幼崽退了出去。 心里越想越气。 妈的。 怎么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听衡弃春的话! 外间茶水已凉,楼厌将怀中小兽往地上一放,愤愤地捧起茶杯将凉茶灌下去。 一股凉意顺着喉管蔓延到胃里,楼厌眼角泛红,一口燥火却还没有泄下去。 左小腿被什么东西蹭得泛痒,楼厌疑惑地低头看下去,只见貔貅幼崽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的脚边,正用那身冰凉的鳞片在楼厌的小腿上蹭来蹭去。 对上楼厌的目光,它还仰起头来“咻”了一声。 楼厌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突突跳了两下,他拧起眉心,语气里满是不痛快,“你又叫什么!” 貔貅幼崽无端被吼,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甚至还眨了眨满是灵气的大眼睛,学着楼厌之前的样子不依不饶起来,“咻咻?咻咻咻??咻咻!!!” 你在吃那个人的醋吗? 因为神尊在给她治病? 那你心眼儿好小哦! 楼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然有一种想要掐死这只上古神兽的冲动。 对峙片刻,楼厌拧着眉毛蹲到貔貅面前,脑袋一歪,冲他獠开犬齿,恶笑着问:“你有病吧,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吃醋?” 如果楼厌作为一头野狼并不能完全搞懂人类的感情,那么来自上古时代的貔貅幼崽则表示这件事难如登天。 小东西在地上翻滚一圈,顺着凳子腿一路摸索上去,站在凳子上昂首挺胸地与楼厌吵架。 “咻咻!咻咻!!” 你就是不想让神尊给那个人治病! 狼就是小肚鸡肠的动物!! 得益于妖狼的本体,楼厌与他交流时丝毫没有障碍,闻言掐着貔貅幼崽的后颈将小兽拎起来,恶狠狠地威胁说:“老子炖了你!” “你要炖了谁?”衡弃春的声音就在这时从内室传了出来。 楼厌闻声立刻两手背后,绷着身子看向衡弃春,讪讪一笑,“呃,师尊……我和它闹着玩儿呢。” “闹着玩儿?” “嗯嗯嗯!” 衡弃春伸手将貔貅幼崽从圆凳上抱起来,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小东西立刻变得乖顺至极,伏在衡弃春身上小声呜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楼厌冷眼看着他,忍不住在衡弃春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手指,决定等貔貅再多哭一声就堵上它的嘴巴。 好在貔貅是识时务者,成功钻到衡弃春怀里之后就不再出声了。 衡弃春瞥了楼厌一眼,撩开衣袍在桌前坐下。 楼厌就气鼓鼓地在衡弃春身边坐了,自觉揭过刚才那个话题,“那个谭王氏……” “给她输了些灵气,无大碍,谭老父正在喂她喝药。” 楼厌眸光一闪,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潭承义和老仆都还在内室,这才挪动一下屁股挨到衡弃春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师尊,谭王氏身上有妖的气息,她可能……” 他顿了一下,更显紧张地说:“是一只妖!” 衡弃春很突然地笑了一下,掀起眼皮看他,竟有些莫名其妙地反问:“谁告诉你她是妖?” “呃……” 难道不是? 是他看错了? 楼厌不太确定地问:“那……她真的只是病了?” “是病了。” “师尊什么时候会看病了?”回到这个话题,楼厌明显不大高兴。 茶壶就在手边,他也不给师尊倒水,只臭着一张脸顺势问下去,“难不成是背着我们偷偷转了医修?” 衡弃春甚至懒得对小徒弟抬眼,自己提了茶壶续上茶水,声音夹在水流与杯壁的碰撞间,像一泓干净的泉。 “你小时候生病发烧也是为师看的。”他将楼厌的思绪拉远,语气淡漠,“但你可能不记得了。” “毕竟那时候,你一直幻想自己是一头能成大器的狼王。” 貔貅幼崽:“咻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楼厌此时真的有把它炖了的心。 他一只手曲起撑在桌上,鼓着一边的脸颊瞪了貔貅貔貅幼崽好一会儿,最终顶着他师尊的淫威挪过去,狞笑一声将貔貅幼崽从衡弃春怀里捞了出来。 衡弃春懒得阻止,自己啜了口茶听两个幼稚东西吵架。 午间的太阳泼洒进来,浑融进一室砖缝地面中,吵嚷的人世似乎没有片刻消停。 一狼一兽闹了没多久,谭老父就从内室里出来了。 大约是谭王氏的病有了起色,他此番面带笑意,连让老仆去侍奉瓜果。 “承蒙仙君搭救,拙荆才能转危为安,老朽明日就送礼到十八界,必定亲自登门再谢仙君的救命之恩。” 似乎有什么不对。 楼厌压着貔貅幼崽的下巴强行让它闭嘴,“嘶”了一声,还是没忍住问:“你不需要我们帮你找孙女了吗?” 谭老父闻言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他转头与进来的老仆对视一眼,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老仆连忙将手中用来待客的瓜果放到桌上,解释说:“老爷,萋萋失踪多日,主君与老夫人日日忧心,镇上的乡亲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说到这里忽叹了口气,“那些道士贪图钱财,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乡亲们看不下去,这才做主去十八界请来了二位仙君,您……” “谁让他们自作主张!”谭老父厉声一喝,拦住了老仆接下来的话。 他拱手,略显歉意地对着衡弃春一礼,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是下人不知内情,我家小孙女命中带煞,虚生道长有言,她此生当有一劫,若是妄动仙力寻找,我谭家恐怕会有灭顶之灾。” 衡弃春还没有说什么,站在他身后的老仆却已经心疼不已,“可是萋萋她才十岁,您怎么忍心看她流离在外,生死不明……” “你懂什么!”谭老父拂袖看他,“萋萋走失我怎会不急,可虚生道长又怎会骗人!” 老仆张了张嘴,明显有些欲言又止。 寂静的室中隐约响起“咯吱”声,衡弃春知道那是楼厌在磨牙。 为防小徒弟暴走,他暗中掐了一道静音诀,两指抵着楼厌的后颈略一施力,随后起身告辞,“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 老仆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慌乱地扯住衡弃春的袖子,挽留道:“仙君,仙君……” “萋萋还没有下落啊!” 楼厌臭着一张脸拂开老仆的手,从鼻腔里哼了一气,“反正你们也不打算找那个孩子,你家老夫人既然已经没事了,那我和师尊就要回去了。” “你们也不必去‘拜谢’,十八界不欢迎你们这样的冷血之辈。” 他说话难听,也不管这一家人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拽过衡弃春的那截袖子就走,活生生像一只护主的灵宠。 直到出门之际,他仍在絮絮叨叨嗤之以鼻,“什么担心孩子以至茶饭不思,我看根本就是冠冕堂皇的说辞。” “小人!” 谭老父脸色泛青,张了张嘴,似乎有想要阻拦的趋势。 但楼厌早已抱起貔貅幼崽跟师尊出了院门。 四方囚笼之中,无数符纸翻飞震动,“飒飒”声吵得人心头无端烦乱,暑热躁风又吹上来,楼厌抬手扇了扇脖子,仍跟在衡弃春身后絮絮叨叨。 “这个虚生子果然害人不浅。”楼厌总结道,“他想钱想疯啦,居然祸害到孩子身上!” “也不只是因为虚生子。”衡弃春说,“谭老父似乎并没有老仆口中那么着急,比起失踪的谭萋萋,他似乎更关心病重的谭王氏。” 第15章 楼厌听见这人的名字就来气,生生忍下折返回去的冲动,最终憋出四个字:“冷心冷血,他枉为人!” “人各不同。”衡弃春说。 楼厌沉默了一会儿,眼前却还一刻不停地闪着谭老父的那张脸。 一家之主,儿子又是一乡里正,他却是一个不管孙女死活的败类。 世上大约还是小人居多。 他叹惋般地摇摇头,问衡弃春:“师尊,那咱们现在是回十八界吗?” 衡弃春看他一眼,语气很快又冷下来,反问:“为什么要回去?” “……”楼厌反而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变了脸色,“不是不找了吗?” “修道者贵在论心,大道无形,而众生有命。我们既窥破神龛一角,便不能独善其身。苍生泣血则剑鸣不止,山河动荡则担心难安。” 衡弃春说,“明知有个孩子流离在外却要袖手旁边,那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说: ---------------------- 明天见![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3章 杀机初显露 楼厌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论了。 他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时尚且是一头涉世未深的幼狼,每日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可以枕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尊睡觉。 可衡弃春却总是冷得不近人情,总让他坐在莲台旁听自己讲学。 莲台枯燥,讲学无趣。 楼厌是被那些苍生大义的道理喂起来的。 时至今日,那些枯燥至极的话早已经变得模糊不堪,可细细算来,那也毕竟是两百多年之前的事了。 楼厌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附和道:“是,毕竟庇佑天生苍生是师尊的责任嘛。” 这语气里莫名带着些酸劲儿,衡弃春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被训斥了才会闹脾气,竟还轻声叹了口气:“怎么说话还夹枪带棒的。” 他伸手揉了揉小狼的脑袋,触手是柔软而卷曲的头发,遂轻笑一声:“走了。” 楼厌站在原地没动。 他鼓着一边的侧颊,尖锐的犬齿在口腔里来回摩挲,阳光刺眼,熏得他眼角那一小片也红红的,眼下的泪痣格外引人注目。 时过正午,巷子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燥热的风吹得人心里发痒,楼厌觉得自己被衡弃春揉过的每一根头发都蠢蠢欲动起来,扯得他整个人都躁动麻木。 那一点儿莲香还在飘散四溢——是衡弃春袖中拢着的香气。 良久,楼厌自暴自弃地松开了暗中攥紧的手指,嘴唇不自觉地拗成一个小圆,很乖地“哦”了一声。 然后抬腿跟上去。 衡弃春抬眼看向镇子上随处可见的符纸,说:“谭萋萋已经失踪数日,谭家人在外装出一副忧思的样子,实则被虚生子唬得不知如何自处。” “唯利是图的道士,病重的谭王氏,还有那个始终都没露过面的谭承义……”衡弃春道,“这镇上处处都透着古怪。” “若要找到谭萋萋,恐怕还要从谭承义身上入手……”衡弃春忽然一拧眉,侧目看向身后神游天外的小徒弟,“你在想什么?” 衡弃春难得说了这么多话,但楼厌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单手抱着貔貅幼崽,另一只手摸在侧脸上来回揉搓,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不受控制发出的那声“哦”。 妈的!老子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哄好了! “楼、厌。” 楼厌瞬间回神。 “嗷?”他拖长了声音,装出一副一直在认真听讲的样子,连忙附和道,“师尊说的对,但我们该去哪儿找谭承义啊?那个老仆不是说他在外面找孩子么……” 话音未落,巷子尽头忽然掀起一阵燥热的狂风,被蒸得卷曲的枝叶随风席卷而来,眼前一阵激荡。 貔貅幼崽慌不择路地扭身抱住楼厌,有幼爪在楼厌的前胸上狠狠抓握,口中发出惊惶的“咻咻”声。 楼厌本能地掐了一个仙诀。 生吞鲛鱼之后,他始终不敢太过肆无忌惮地动用灵力。此刻,淡金色的光晕自他指端凝聚而起,先将他与貔貅幼崽笼罩起来,随后又像汲取水源的植物根系一般,试探着拢向衡弃春的衣角。 “铮——” 琴音乍响。 楼厌被那股巨大的灵气冲荡了一瞬,脚下一连倒退,强行又提了一口灵气才能站稳。 貔貅幼崽的兽爪死死压进他胸前的皮肉中,楼厌忍住要将它扔下去的冲去,从牙缝里挤出一道声音:“嘶,轻点轻点轻点——” 貔貅:“咻……” 飓风歇了又停,躁动的尘土浮在空中,让人一时睁不开眼。 楼厌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中抬眼看过去,只见衡弃春怀抱无弦琴迎风当立,一身水蓝色袍衫被风吹得肆意翻卷,而他却稳立不动,露出衣袂之下姣好的观音形骨。 楼厌几乎立刻就能想到莲台之上令人垂涎的洁净,以及他控制不住想要爬过去舔舐那只喉结的冲动。 而这所有不合时宜的心思都仅仅是因为一个背影。 片刻之后,琴音止歇,动荡的风声在瞬息之间归于平静,悬在半空中的尘土与枝叶就那样笔直地坠下来,连一点儿浪花都生不出来。 像一潭枯井中的无波死水。 衡弃春收回手,一双冷目环视一周,随即锁定在巷尾的一颗巨树之后,唤:“谭承义。” “躲在那里做什么?” 楼厌眉心跳了一下,单手握住貔貅的两只爪子防止小东西受惊再抓伤自己,随后抬眼,顺着衡弃春注视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形容枯槁的人正站在那里。 很瘦,皮肉之下便是突兀的骨头,宽大的袍服坠在最外面,像给骷髅架子穿了一件衣服。 就连那双眼睛—— 眼下的皮肤乌青泛黑,一双浊目无意识地睁着,瞳孔之中毫无光泽,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他眨动一下。 像死人的眼睛。 “师尊……” 楼厌上前一步,想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谭承义,但话一开口就住了嘴。 因为他看清楚了。 浓烈的妖气正从谭承义的发顶盘旋腾升。 他身后的那棵古树开始一片一片地蜷缩枯萎,从靠近他的枝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宛若正在遭逢一场浩劫天灾。 那股妖气难以遮掩,与谭王氏身上的如出一辙,是一种隐约可闻的河腥气。 楼厌生生怔在了原地。 他还记得衡弃春说谭王氏不是妖的事,嘴唇挪噎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追问,“难道这都还不是妖吗……” “谁告诉你他是妖。”熟悉的回答再一次响起,楼厌却浑身一凛,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举目望去。 这句话并不是衡弃春说的。 ——虚生子正盘腿坐在那棵枯萎的古树之上,道袍盘踞,浮尘轻扫,饶有意味地看着他们。 “咻咻咻!!” 貔貅幼崽还记得自己是因为这个臭道士才痛失两滴珍贵的兽血,当即狂骂起来,被楼厌手忙手乱地按回怀里。 “老道士!”楼厌说话也没好听多少,仰着脖子问他,“你又搞什么把戏!” 虚生子不答,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手中浮尘,两下过后忽然一顿,直直地将那柄浮尘抛掷在地,滚到谭承义脚边。 他眯眼看着衡弃春与楼厌二人,感叹一声:“真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快就从无情阵里出来了。” “里正。”虚生子下令,“杀了这两个外来客。” 谭承义并没有做出回应,只有那双无神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妖气难以抑制地从他的身体里腾升而起。 疾风再次鼓动,先前枯败的树叶凝成尖针,笔直地朝着他们刺过来。 原来竟是蓄了一记暗杀。 电光火石之间,楼厌抬手掐诀,金色火焰像一条蜿蜒的火舌,将扑面而来的针叶吞噬成尘土。 衡弃春见状只好拨动无弦琴,用琴音挡开那些灰尘,厉声道,“楼厌,冷静一点!” 楼厌野性难驯,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学会“冷静”这两个字怎么写。 他将快被吓哭了的貔貅幼崽抓到自己的后背上,维持着一个躬身的姿势,尖锐的犬齿从口腔里探出来,抵在下唇上,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妈的。 真是什么人敢对本座使阴招了。 上辈子本座统率妖魔界的时候,你们这些人还不知道跪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求本座饶你们一命呢。 火舌越攀越高,越过麻木的谭承义,直直地烧向那棵巨大的古树。 眼看着枝干被火舌吞噬,楼厌再次催动灵力,想要让火势烧到虚生子身上。 下一瞬,所有的枝干全部爆裂开来,楼厌眼前模糊了一瞬,再定睛看去——古树上根本就没有人。 楼厌额上暴汗如雨,他在这种将要被蒸死的灼热中像下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第16章 不只是虚生子,谭承义、貔貅幼崽,乃至衡弃春都不见了。 怎么会…… 明明刚才衡弃春还在他身边。 烈火越烧越旺,从枝叶到主干,从古树到屋檐,几乎要在瞬息之间将这座小镇全数烧毁。 楼厌眼前一阵模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恍惚看到了上一世垂死挣扎的十八界。 烈焰焚天。 魔界的业火烧得寸土皆焦,不尽木在火光之中行将就木,神霄宫外卷起阵阵浓烟。 灵泉蒸干,仙草成灰,南隅山正拿剑指着他。 “楼厌,你这个孽徒!” “当日天池台下,弃春怎么就没杀了你!” “竟然让你活着爬了出来!成了这等祸害六界的妖孽!” 已被拥为魔主的楼厌被众魔簇拥着走上神霄宫前的玉阶,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向那位十八界的尊主,“师伯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吧?” 他弯腰,近乎妖邪地说:“把衡弃春交出来,本尊或许可以饶你一命。” 南隅山被魔气冲荡,已至强弩之末,他口中不断呕出鲜血,哑声说:“你、休、想。” 他立于废墟之中,玉冠碎裂,衣袍焦黑,突然反手将本命仙剑刺入心口—— 楼厌震颤一声。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 他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无措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楼厌!” 是衡弃春的声音。 楼厌环视四周,试图在烟炎张天的火光中寻觅衡弃春的身影,“师尊?” “稳住心神,念‘破虚’诀。” 这一声过后,楼厌终于从灼热的死相中寻得一瞬清明。 他险些忘了,虚生子最擅制符! ——这是幻影符营造出来的幻像! 他迅速闭上眼睛,将眼前的一片火海抛出脑海,灵力四散,一寸一寸将幻像劈开。 执念困人者,皆非真故人。 “破!” 作者有话说: ---------------------- 本座绝不可能轻易服软,如果你摸本座头的话则另当别论。 明天见![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4章 牵丝作老翁 火舌一寸一寸地消散开。 幻像被破,眼前拨云见雾,那棵参天古木仍然扎根于此,并没有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一切都是楼厌的回忆。 楼厌堪堪回神。 虚生子已经站到他的面前,浮尘扬起,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另一端的谭承义如一具骷髅,在虚生子的口诀操控中缓缓靠近。 攻势越发明显。 楼厌单手握拳,抬手想要拦住谭承义,却在即将碰到他的时候踉跄一步,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他扑了个空,身体笔直地朝着地面摔落下去。 完了。 本座的这张帅脸就要这么毁了。 楼厌心头泣血,决定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万恶的老道士。 好在还有人在乎小狼。 千钧一发之际,衡弃春拨出一道琴音将他扯回来,避免了他的帅气脸庞血肉模糊的命运。 楼厌身体失控,原地转了两圈之后被衡弃春扣住肩膀拢到怀里,貔貅幼崽激动地窜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哭声“如丧考妣”。 楼厌极不自在地从衡弃春怀里撤出来,“师尊?” “当心。”衡弃春没看他,视线始终落在谭承义身上,说,“谭承义被妖的怨气附身了,现在没有神智,只听命于虚生子。” 太怪了。 楼厌看着满身妖气、如同傀儡一般的谭承义,心里只觉得密密麻麻一阵胆寒。 这里明明没有妖,谭承义和谭王氏母子为何会身染妖气,又为什么会被虚生子控制? 虚生子究竟想要干什么? 风声愈躁,楼厌敏锐地吸了一下鼻子,继而浑身一凛,偏头朝着虚生子看过去。 只见老道衣袖鼓风,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衡弃春,口中念唱声不断,忽然手臂高抬,浮尘在空中划出一道云雾。 一道符纸在他的掌心燃烧起来。 楼厌生怕自己再入障,第一时间稳住心神,指尖蓄力,“砰”地劈过去一道灵力。 然而下一瞬,虚生子掌心的那张符纸就带着火焰腾升起来,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火圈,将楼厌那一击所带的灵力吞噬其中,又以更快的速度反射出来。 楼厌丝毫来不及反应,被自己的灵力冲击到地上,胸口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用手肘撑住地面抬起头来,微卷的发辫顺着脖颈滑落下去,露出眼角一颗泪痣,以及阴鸷异常的那双眼睛。 连遭暗算,他已经冷静不下来了。 衡弃春几乎能够听见他吮磨牙齿的声音。 “楼厌!”衡弃春制止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拂动无弦琴,千万根琴丝拂于空中,将楼厌围困起来。 衡弃春眯眼,认出了虚生子手中符纸上的篆文——“那是反噬符。” 楼厌一怔,胸口处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都有了回应。 他看向那道燃烧着的符纸,按在胸前的手指越收越紧,生生将自己喷薄待发的报复欲压了下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徘徊多时,那老道士竟用指血凝了一张反噬符。 若用强攻,只会被反噬得更加严重。 可若不动手,岂不成了坐以待毙? 事态似乎在此成为僵局。 楼厌放过他饱经磋磨的牙齿,努力回忆——如果是上一世的自己,此时应该怎么做? 召集麾下妖魔杀人,还是干脆杀尽天下道士? 片刻之后,他歪着脑袋看向衡弃春,“师尊,怎么办!” 衡弃春未答,俯身查看了一下楼厌的伤势。 浅色灵气顺着指尖渡进他的心脉,楼厌闷哼一声,四肢百骸都舒缓下来。 “待在这儿别动。”衡弃春嘱咐他,随后起身,单手抱琴,拢起衣袖看向远处的虚生子。 “虚生道长。”他问,“我们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对我们如此不依不饶?” 虚生子拢在一团烟雾之中,脸色泛白,眼眸半阖,他单手操控着那张诡异莫测的反噬符,口中还在不断念唱符咒。 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这一方天地都沦为他的吞噬场。 “命数已定。”许久,他的声音才从符阵中传了出来,“谭承义一家必定会有一场浩劫,仙君想要插手到此事中,只会给花潭镇带来更大的灾祸。” “贫道劝仙君……早日收手。” “老道士……”楼厌愤愤地磨了磨牙齿,想要站起来却一阵腿软,只好半跪在地上,哽着脖子骂,“修道者贵在论心,你既然修了这道,不管苍生的死活算怎么回事儿啊!” “明明有能力却选择袖手旁观,要我说,你比谭家那人面兽心的老汉还要令人作呕。” 这是衡弃春之前训他的话。 现学现卖,狼很会的。 虚生子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抬手,一记浮尘越过反噬咒猛地劈了过来。 “你懂什么!” 火星子在空中划出一条光点,直指衡弃春的面门。 楼厌怔怔地看着,一时摸不准虚生子的意图。 一记浮尘而已,这算什么招式。 以衡弃春的神力,只消轻轻一拨琴弦就可以将之化为虚有。 简直可笑。 但下一刻,楼厌却猛地瞪圆了双目,瞳孔骤缩,眸中火光倒映,竟然连眨眼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虚生子这一击压根儿不是冲着衡弃春去的。 火星子在空中兜了一个圈子,成功绕开那面会令人遭受反噬的符镇,而后延续到谭承义的身上。 谭承义如傀儡一般挪动起来,妖气混着火光一起翻涌,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目标在楼厌。 灼热的感觉又上来了。 楼厌本能地收紧手指,想要提起灵气与之相抗,然而胸口却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楚。 衡弃春就在他体内的灵气还在肆意游走,经脉混乱,灵气竟有不受控制的征兆。 怎么办! 楼厌举目看去,掩藏在雾气与火焰之间的,是虚生子势要取他性命的那张脸,符纸将要燃尽,无弦琴的琴丝环绕四周,而谭承义离他不过毫厘。 楼厌闭上眼睛。 妈的! 脸又要毁了! 耳边忽然听见一阵闷哼。 楼厌只觉得胸口一沉,紧接着有一个冰凉的身体压了上来,将那致命一击全数阻隔,与他一齐扑到地上。 楼厌胸腔波动,喉口腥甜,却硬生生地忍着没敢睁眼。 太熟悉了。 肆意散开的莲香在鼻腔里横冲直撞,浓郁的香气让楼厌不自觉地想到上一世——衡弃春在他面前自散修为的一幕。 也是这样浓得令人生厌的味道。 第17章 他浑身发颤,本能地将替他承下重击的人抱到怀里,手心一片温热。 他睁开眼睛,衡弃春正闭目呕血,素色衣袍被血色染尽,后背上一片淋漓斑驳。 “师尊……” 即便知道救他的人是谁,楼厌还是怔在了当场。 为什么…… 上一世杀他时毫不心慈手软,如今却一次又一次地饶他性命。 为什么一次两次,救他的都是他最恨的人! 那明明是恨! “滴答。” 楼厌被这莫名的声音惊醒,耳廓一动,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衡弃春脸色惨白,像一张饱蘸泉水的残破春纸,嘴角坠着的血迹粘稠而猩红,正顺着那瓣薄唇滴落下来。 “滴答。” 滴水石穿一样。似乎要将楼厌那颗心撕成两半。 他单手环住衡弃春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行提了一口气,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 灵气冲荡,眸眼猩红,掌心凝聚着的灵气越聚学多。 他朝着谭承义伸出手。 只有本座才配杀衡弃春。 你们算什么东西。 “哐!” 灵力冲击,谭承义如一截朽木般直直地摔了出去,正撞在那颗古树的躯干上。 卷曲的枝叶一齐摩挲震荡,发出渗人的“沙沙”声。 楼厌转身看向虚生子。 反噬符已经彻底烧尽,虚生子手执拂尘,立在一团云雾之间,正不急不慌地看着他们。 “老道士。”楼厌问他,“想好怎么死了吗?” 虚生子轻抬浮尘,杀机尽收,缓声说:“贫道劝二位仙君趁早离开花潭镇。” “少他妈废话!”楼厌骂得脏,当即就要冲上去撕咬他的脖子。 刚要抬腿,貔貅幼崽却一句小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脚踝,十分恳切地叫出声来:“咻咻!!” 你看看你师尊啊! 楼厌一顿,顺势偏头看过去,只见衡弃春已经勉力睁开眼睛,单手轻轻扣住楼厌的手臂,哑声说:“……小狼。” “不要杀他。” 小狼。 不要杀他。 楼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头听话的狼,但他多数时候会毫无理由地服从衡弃春的命令。 难以自控。 他可能是一头贱狼。楼厌想。 楼厌收回手的时候,衡弃春已经强撑着收回了无弦琴,琴音作乱,毫无节奏地响彻在这一方街角巷陌。 灵光乍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片刻之后,琴音渐歇,耀目的灵光消散于无形之中。 日头渐落,花潭镇已至傍晚。 虚生子疾步走上前去,满地枯叶堆积,那二人一兽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只有形容枯槁的谭承义还倚靠在那棵古树下。 虚生子两指并拢,一道傀儡符顺着他的袖口飞出来,落在谭承义的额头上。 “过来。” 谭承义睁开眼睛,脖颈扭曲,随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迈着奇怪的步子走过来。 虚生子比他略高一些,在他走近之际俯身看他。 “里正。”他问一个傀儡,“可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一日吗?” 作者有话说: ---------------------- 明天见![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5章 漏夜鼓声长 夤夜更声乍响。 梆子一快一慢,连敲三下,空旷的声音伴着更夫的唱念声遥遥地传送过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花潭镇的一处厢房之中,楼厌紧蹙眉心,额发上坠着的汗珠沿着发丝缓缓滴落。 他两指紧紧并拢,指端灵力凝结,专注于眼前一道避暑符。 暗红色的符篆在纸张上徐徐铺陈展开,从中间蔓延至符纸四角,凉气自符纸上升起二寸,随后整张符纸都化为了灰烬。 失败了。 楼厌愤愤咬牙,不甘心地握拳垂下,径直砸在一旁貔貅幼崽的脑袋上,引得小兽嘤咛一声。 “咻咻!” 你怎么连个避暑符都画不好啊! 楼厌盘腿坐在地上,咬牙白了它一眼,“我又不是符修!” 他与貔貅幼崽吵起架来有理有据,但吵完就丧气地把脑袋垂下去了。 灼热的温度将人蒸得欲生欲死,化成灰烬的符纸四散飞开,无不彰显着他在“符道”上的颓败。 楼厌暗暗不爽。 如今灵力滞涩,修为大不如前,连张避暑符也画不出来。 重生之后,他简直沦为了一头废狼。 呜嗷。 懊恼之际,内室忽然有了响动,楼厌猛地抬头看过去,对上来人的视线。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眼睛,往下是一身绣满鹤纹的仙界衣袍——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年人。 楼厌从地上爬起来,问那少年,“他怎么样了?” 少年挑眉看他,温和的眸子弯起来,明知顾问地侧首看他,“谁?” “……”楼厌坦诚,“我师尊。” 少年得了满意的答复,这才侧开身体,将通往内室的路让了出来。 楼厌扔下貔貅幼崽就冲了进去。 内室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一应陈设简约至极,只有榻间床帐垂落,素色纱帘上映出影影绰绰的身形。 楼厌慌不择路,险些被床边放着的一小樽冰鉴绊倒。他勉强站稳,试探着伸手撩开了那面纱帐。 衡弃春正在榻上闭目打坐。 他的上衣已经褪了,满头雪发被拢放到脖颈一侧,露出那片瓷白若玉的后背。 背上被纱布包扎过,边缘处还凝着一些未干涸的血迹。 楼厌心口发紧,单腿跪到床沿处,循着血腥气小心翼翼地向下看去。 只见那片后背上被纱布包了个严严实实,但隐约还能看到结了痂的伤口,有些地方竟有烧灼的痕迹——是本该落在他脸上的致命一击。 楼厌鬼使神差地想要朝着那处伤口探去,指尖还没碰到,衡弃春就猛地皱了一下眉心,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原来他不是不疼。 楼厌不敢再乱碰,用手撑着床榻偏头看去,视线落回到那人的脸上。 惨淡得看不出血色的面容,眉眼温润,若披烟雾,阖目凝眉时与他幼时记忆里的样子如出一辙。 怔愣之际,阖目的人忽然躬身咳嗽起来,楼厌手忙脚乱地缠了个诀想要给他顺气,灵力还没渡进去,就对上了衡弃春那双睁开的眼睛。 眸色很淡,清透得像天台池中的泉水,看过来的时候含着无尽悲悯,以及难以察觉的一丝寡淡。 他唇色泛白,唇角还带着一丝血迹,满是疑惑地将楼厌打量一通,蹙眉问:“你在做什么?” 他大概还不能动用灵力,这一声极其沙哑,硬是把楼厌叫激灵了。 “师尊……”楼厌抿抿唇,挪动着从榻边下来,努力思索人族在这种情况下会说的话,最终乖乖垂下视线,问,“您还好吗?” 衡弃春胸腔发颤,似乎在竭力忍住体内的闷咳。 他缓缓闭上眼睛,后背上新伤迭着旧伤,久而久之竟已变得麻木不堪,分不清痛与不痛了。 大概太久没有在楼厌口听到关切的话了,他竟也不忍拂了小徒心意,伸手扯过床帐里的寝衣穿上,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副寻常模样。 “还好。”他安抚道。 楼厌蹲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歪头看他。 出神之际,他听见衡弃春哑声问:“这是哪里?我的伤是你处理的?” “唔。”楼厌摇摇头,挪动膝盖转了个方向,看着衡弃春说,“我们还在花潭镇。” “从虚生子手下逃离之后,师尊就晕过去了。我本来想带你回十八界,但半路上却遇见一个小孩儿,他说可以替师尊治伤,于是就带我们来了这里。” 意识到自己可能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楼厌默默补上一句,“对了,他说他是医修。” 知道小徒弟说话缺少逻辑,衡弃春没有多做纠正,只抬头重复:“小孩儿?” 楼厌有些心虚,抬手摸了摸鼻子,“十六七岁吧。” 衡弃春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你也才不到十九岁。” “唔。”楼厌表面上不敢违背,心里却暗暗否定了这个数字。 本座可是一头活了两百多年的头狼! 好在不是没长脑子的蠢狼,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多活了两百年的事实,只哼哼唧唧地一偏脑袋,倔道:“那我也比他大。” 衡弃春失笑,不与他论这几岁之差,默默思量片刻,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叫……南煦。” 楼厌说完就看到衡弃春的脸色凝了起来,心中顿时一凛。 那小孩儿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看他仙风道骨的,难道和虚生子是一伙儿的? 想到此处,立刻梗着脖子“嗷”了一声,嚷嚷道:“我们不会被他骗了吧!” 第18章 他几乎立刻能够脑补出南煦以治伤为由将他们引诱至此地,只等他们放下戒备就暗中将他们困回到幻影符里的后果,想着想着,他立刻就伸手要拉着衡弃春跑。 “师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衡弃春斥他一声,一巴掌拍向他的手,“那是鹤子洲门下弟子,衡阳长老最得意的门生!” 楼厌:“……” 他在努力回忆“鹤子洲”是什么地方。 前世他入魔之前几乎没有离开过十八界,对修真界中的其他门派更是一知半解,但跻身魔主之后,他率领妖魔屠戮的第一座仙山就是鹤子洲。 无他,只因那里地处通往神界的渡口,又自诩名门正道,为世间妖魔所不容。 楼厌不得不承认,他是想过屠神的。 那一日,鹤子洲门下上万人死于魔道的修罗场下,数百名长老献祭神道,生生阻断了通往神界的路。 或死的、或逃的、或跪在他的脚下求饶……他是没有听说过“南煦”的。 可衡弃春的反应却好像是认识他,而且很熟。 不等楼厌深想更多,“答案”很快就从外面进来了。 少年人走路没有声音,但身上却笼着一层淡淡的香火气,是以楼厌只需要动动鼻子就知道来人是谁。 他“嗷”的一声弹开半丈,仍然十分警惕地看着走进来的少年。 南煦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端着一碗药站在帘下踟蹰片刻,一双干净的眸子眨了眨,最终将视线放在了衡弃春身上。 楼厌清楚地看到那张清冷稚嫩的脸在一瞬间变得喜笑颜开起来。 “神尊!”南煦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旁,快速上前行礼,嗓音还带着一点儿少年郎的稚嫩,“晚辈南煦,见过神尊。” 衡弃春轻应一声,唇边渡上一层淡淡的笑意,“好久不见,近来都好?” “都好,只是多年不曾拜见神尊,晚辈心中甚是挂念。” “鹤子洲课业艰难,你哪里有时间,这次是?” 南煦轻笑一声,端过药碗亲自上前,躬身奉给衡弃春,一面解释说:“人界暑热成灾,百姓深受其难,又以花潭镇最为严重,家师看我近来没有长进,责令我下山扶微济弱。” “刚到此地两日,就遇上了神尊和楼师兄。”南煦将手中的调羹递上,看看楼厌,说,“神尊放心,这里是我临时下榻的地方,还算安全。只是您伤得很重,最近都不能动用灵力,还需要辅以草药治皮外伤,这是晚辈亲自拟的方子,每日煎送一副,不可耽误。” 衡弃春接过那只白瓷调羹,垂目看着手中泛着热气的苦黑汤药,不由苦笑一声,“让你费心了。” “神尊教导晚辈要恪守仙道。”南煦又是一礼,十足恭敬地说,“比起神尊庇护苍生,晚辈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他说完才抬头,思索着问:“只是……神尊怎么会来花潭镇,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内室里忽然一寂,外面更声响了第二次,依旧是一快一慢的梆子声。 衡弃春用调羹搅了一下苦黑的汤药,已经能够想象到自己的小徒弟满脸紧张无措的样子。 他笑了一声,只字不说自己是为了救楼厌,只道:“有百姓声称这里丢了一个孩子,我就带楼厌过来看看,结果不小心着了一个道士的道。” 衡弃春背上的伤他看过了,除了今日被谭承义所带的妖气所伤,还有许多道刚结了痂的戒伤。 看起来像是被宗门所罚。 南煦年纪虽小,但心智已然成熟,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多嘴。 他转而道,“那女童的事我也听说了,似乎有妖邪作祟有关,这镇上处处都透着古怪,神尊定要当心。” “你觉得哪里古怪?” 南煦思索了一下,缓声说:“神尊有没有觉得,今年的旱灾或许与花潭镇有关?” 民间已近七月,暑热时气却丝毫未减,这看起来已经不像一场单纯的天灾。 榻边那只小冰鉴已经失去了效用,暑热灼气一时涌上来,蒸得人热汗频频。 夜色深浓,衡弃春那张惨白的脸就闪映在灯下,眉心越收越紧。 “神尊当下还是要养好伤,切不可再因小失大。”南煦显然怕他再费心劳神,当即在床沿处坐下,接过衡弃春始终位动的那碗汤药,用手背试了一下碗口处的温度,作势就要喂他,“这药还是要趁热喝,我喂您,神尊小心烫。” 楼厌冷眼看着这一幕,已经将自己的牙齿磨得发麻。 这又是什么阿谀奉承的殷勤小人。 与衡弃春说那么多话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要喂他喝药! “起开。”楼厌终于忍无可忍,拨弄着南煦的肩膀让人从床边起来,自己接过他手里的药碗,用调羹搅了搅,然后递到衡弃春嘴边。 “我喂我师尊喝药!” 作者有话说: ---------------------- 狼崽比较容易吃各种奇怪的醋嘿嘿—— v前随榜更新,周四换榜后再更啦,我们周四见![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评论区记得按抓抓! 第16章 病是近来身 衡弃春竟有一些受宠若惊。 印象里楼厌虽然幼稚又逞强,但真的在他身上宣扬主权到这个地步,这还是头一回。 那双执着的手还举着调羹递在自己面前,狼崽子目光灼灼,大有一种他不喝药就转头撕了南煦的架势。 衡弃春失笑一声,低头咬上那只瓷调羹,苦黑的汤药瞬间从舌尖蔓延至口腔各处,苦得人眉心都皱了起来。 他其实格外怕苦。 但楼厌的下一勺药已经递了过来,南煦又在一旁满脸期待地看着,衡弃春自然不会在晚辈面前露怯。 只得尽力舒缓眉心,告诫自己那药丝毫不苦,喝完了就可以等楼厌不注意去找块蜜饯吃。 楼厌和南煦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满脸病态的神尊双目狭冷,面无表情地就着小徒弟的手喝完了整整一碗汤药,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表情。 不愧是神尊! 南煦这一趟本就是为了给衡弃春送药,此时见他喝了药也就放下心来,顺势拱手道:“那我就先去写药方了。” “神尊与楼师兄这几日就安心住在这里,等伤好了再走吧。” 衡弃春被那药苦得说不出话,很想劝南煦少往药方里写黄连。 但他张了张嘴,最后也只勉强哑声吐出个“好”字。 南煦于是从楼厌手里抢回了药碗,转身之际却觉得自己肩上一沉——楼厌已经把手臂搭在了他的后颈上。 “我送你。”他阴森森地说。 此处是南煦临时落脚的一方小院子,只有两间厢房,来回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说来实在没什么好“送”的。 但楼厌执意陪他走到廊下,搭在他脖子上的那条手臂越来越用力。 夜色酽浓,灼热的风令人心头烦躁。 南煦终于还是皱了一下眉,率先停下脚步。 “楼师兄误会了。”他从楼厌掌下挣脱出来,解释说,“神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只为报师尊恩情,绝没有存别的心思。” 楼厌抱臂靠在廊柱下,从鼻腔里喷出一气,讽道:“我管你存了什么心思。” 他抬起一只手朝南煦伸过去,凶巴巴的,“把药给我。” 南煦端着一只空药碗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听懂楼厌在的意思,“什么?” “给我师尊敷在伤口上的药!”楼厌重申道,耐心已经快要被耗干净。 南煦没想与他作对,很“识时务”地取出一小盒药膏递过去,并嘱咐道:“神尊背上的伤很重,这药一日要敷两次,师兄若是不方便,那我……” “闭嘴!”楼厌将药膏夺到手里,仍然像之前一样宣誓主权,“好意心领了,但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来就可以。” 南煦忍笑,冲着楼厌虚虚一礼,“那我就回去了,师兄请留步。” 楼厌心说我也没多想送你,靠在廊下淡淡地抬了抬下巴,转身就要回衡弃春所在的那间厢房。 足下刚迈出一步,他就又冷不丁地顿住,磨了磨牙齿说:“等等!” 南煦疑惑回身,恰好与楼厌对上视线。 “为什么说师尊对你有‘知遇之恩’?”他听见楼厌问。 “事关神尊的往事,我不好多加议论。”南煦轻笑一声,抬手虚拱一礼,将所有问题都抛回到衡弃春身上,“楼师兄如果好奇,可以去问问神尊。” 楼厌暗中攥紧了拳头,觉得这半大少年分明是在和自己作对。 若不是看在他救了衡弃春的份儿上,他一定揍得他跪地求饶。 罢了。 楼厌十分大度地拍了拍掌心里并不存在的灰尘。 谁让本座心胸宽广,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狼呢。 再回到厢房外时已近亥时。 隐约听到一阵沉闷的咳声从里面传出来,楼厌脚步一顿。 第19章 是衡弃春在咳。 楼厌静了片刻,将一道灵力凝于指端,轻轻推开房门,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室内一灯如豆,火光在灯油间变得时明时暗,楼厌赶在灯芯将要被淹没前点了新的蜡烛。 咳声依旧。 他转身看向衡弃春。 床帐没有再被放下来,衡弃春手掐莲诀,正在闭目调息,苍白的额上凝了一片汗珠,将雪色碎发黏在一起,看起来虚弱至极。 他胸腔起伏,一阵又一阵的咳声自内而外,牵连得眼角泛红,正抬着那双布满水汽的眼睛与小徒弟对视。 有那么一个瞬间,楼厌觉得他不再像是九天之上的神明,而是芸芸众生中极为普通的一个人。 他不再像神。 大约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衡弃春勉强抬手掩住口唇,竭力掩饰那阵咳嗽,胸腔因而变得起起伏伏。 他开口说话,嗓音哑得吓人,“送……咳咳……送完了?” 楼厌臭着一张脸“嗯”了一声。 表面上看着对师尊爱答不理,实则心里已经纠结了很久。 要怎么问? 师尊是怎么认识那小孩儿的? ——太亲近。 师尊和南煦早就认识吗,怎么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太狗腿。 那个南煦…… ——太刻意。 “楼厌。”衡弃春忽然唤他。 楼厌猛地回神,抬头重新对上他的视线,听见衡弃春淡淡开口。 “三年前我替师兄前往鹤子洲议事,在路上救下了险些被流寇分而食之的南煦。”知道楼厌想要问什么,他直白道,“那日你趁听学之际捉弄魏修竹,结果不甚引起山火,烧了你师伯半身衣裳,被罚闭门思过。” 他说完才白着一张脸挑了下眉,“忘了?” “……没。” 楼厌抿唇,思绪越过两百多年,发觉自己对那件事的印象竟然很深刻。 毕竟罚完跪又挨了南隅山几十戒鞭,的的确确够长记性。 年轻真是有病! 等一下…… 楼厌微微偏头,借着昏沉的烛火看过去,心里满是不解。 衡弃春为什么要主动解释这件事? 难道是他对南煦的态度有什么问题? 不可能! 他已经很有礼貌了! 那就是…… 楼厌一惊,忍不住眯起眼睛,用那双狭长的眸子看向衡弃春——该不会是他师尊心虚吧? 僵立之际,那阵压抑不住的咳声再度传来。 衡弃春额头上冷汗频频,单手撑住床榻,整个人躬身伏在榻上,曲起来的后颈紧紧绷着,后背上隐隐渗出血迹。 楼厌手心发紧,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顿时被压了下去,他紧紧地盯住衡弃春。 眼前这个人似乎哪里都是苍白洁净的,唯有嘴角处咳出来的那滴血迹猩红扎眼,清楚地昭显着神明的狼狈。 他知他神力无边,也知他肉体凡胎。 “给我看看。”楼厌突然说。 衡弃春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哑声问:“看什么?” 楼厌鼓着一侧的脸颊,犬齿在口腔里来回吮磨,大概实在说不出口我要看你的伤,干脆两步屈膝跪上床榻,大逆不道地将衡弃春压了下去,然后将自己那颗犬齿贴上了他的后颈。 “楼厌!”衡弃春的身体猛然下倾,只得单手撑住床榻,一时不知道狼崽子想要做什么,指尖紧紧攥住了床褥上的一小截布料。 下一瞬,他只觉得自己脊背一凉。 刚穿好的衣服和身上裹着的纱布被小狼的牙齿一齐撕扯开,榻边冰鉴里喷薄而出的凉意席卷上来,激得他脖颈到后背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 在混杂的血迹与伤口下,他竟感受到一阵灼热。 “楼厌……” 没有回应。 但他知道。他正赤身裸体地被小徒弟注视。 楼厌口中还衔着一截纱布,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衡弃春坦陈的脊背,上面满是血痂和淋漓的伤口,结了痂的是当日在应诫堂留下的,仍在渗血的地方是今日受的伤。 前往花潭镇的那辆马车上,他就是这样靠在车里,撑着一身伤布下那道避暑诀。 心里像被一团麻绳撕拉牵扯,皱巴巴得捋不清楚。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师尊。 不再是上一世将自己扔进天池台时那副冷血无情的样子,也没有屠戮仙门那日独不怜他的狠心。 那是什么呢? 楼厌维持着一个躬身的姿势,视线在衡弃春雪白的脖颈,终于等到他师尊的骂斥,“看够了吗?滚下去!” 楼厌松手,吐出嘴里那条纱布,摸过怀里的药膏替他重新上药包扎。 他看着手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是骗人精。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骗人精。 他心里絮絮叨叨地想了很多骂人的话,到最后却一句也没敢骂出来, 将师尊拉下神坛,或许是有些难的。 小狼毛手毛脚的,动作间扯到衡弃春的旧伤,使他忍得艰难。 最终还是蹙了蹙眉,忍不住催促,“还没好?” 楼厌将新的纱布打结系好,皱巴巴的结团像他心里乱成一团的麻绳,声音也因此显得闷闷的,“好了。” 衡弃春翻身坐起来,一双冷眸隐隐含着怒意,抬手朝着墙边一个角落,“好了就去那边跪着。” “谁教你可以随意撕为师的衣服?” 凶巴巴的。 “喔。”楼厌自知理亏,没敢再忤逆师尊,取了干净的衣服递过去,自觉走到衡弃春指的那个墙角罚跪。 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相撞,他不禁又鼓了鼓腮,不太服气地讲自己投入到一面夜色中。 红烛滴泪,光影明明灭灭,漏液冗长,他恍惚听到外面的更声又响。 “关门闭窗,防偷防盗——” 亥时了。 楼厌很讨厌这种枯燥无聊的罚跪,不多时就变得视线模糊,脑袋晕乎乎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榻边冰鉴烧尽,他又一次感受到酷暑时节难耐的燥热,黏腻的汗出了一层,使他忍不住想要脱了外裳。 人刚一动,立刻就听见衡弃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楼厌。”他斥道,“尾巴不要乱晃。” 作者有话说: ---------------------- 明天见!评论区小红包随机掉落,欢迎讨论哦![狗头叼玫瑰] 第17章 借骨塑肌肤 !! 楼厌浑身一凛,向后伸手摸索过去,果然碰到了自己软乎乎的毛发。 完了。 他快速屏住呼吸,在心里来来回回思索起固形的仙诀,灵力乱窜,接连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把那条尾巴收回去。 燥热的感觉困得他浑身是汗,身上的衣服立刻就湿透了。 然而那条尾巴还固执地垂在身后,甚至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晃动不止。 怎么办…… 楼厌觉得这应该是他前后两百多年加起来最慌乱无助的时刻了。 焦躁之中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当初的神尊亲自替他洗干净了脏兮兮的尾巴,有他苦心几十年终于化成人形,也有前世天台池下衡弃春令他原形毕露的那一剑——一切都历历在目。 如果不是衡弃春那一剑令他露出了妖狼的尾巴,他未必会落得堕妖入魔的结局。 尾巴。 楼厌摸索着箍住自己的尾巴,狠狠掐向毛发之下的皮肉,力道之大,连他自己都不由地颤了一下,眼睛立刻就红了。 剧痛之下,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他想这次应该来不及被扔到天池台里——他要被热死了。 “静音,念归元诀。”濒死之际,身后猛然传来一阵莲香。 衡弃春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后,轻轻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脑袋,袖端的香气若有若无,却足够冲散那阵令人窒息的燥热。 楼厌很快发顶上的那只手安抚下来,依言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起来。 ——乾坤借骨,阴阳塑肤。 归元。 狼尾晃动两下,在一道金色灵力之下藏匿于无形,衣袍鼓动,再也看不出异常。 “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衡弃春在楼厌的头发上摸了一把,顺势收回手,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责备,“越大定性反而越差。” 楼厌浑身都是汗,整个人像在水里蹚过一遭,闻言“唔”了一声,很乖顺地点点头,“我下次注意。” “呵。” 上首的人却忽然冷笑一声,楼厌立刻绷住心神,竖起耳朵来听衡弃春的话。 他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现在知道乖了,怎么不是撕为师衣服的时候了。” 果然。 楼厌梗着脖子歪下脑袋,眼睛盯住衡弃春的一小截袍尾,脑子里又生出很多疑问。 第20章 撕衣服怎么了? 很违常理吗? 如果不是小时候被衡弃春告诫过在外面必须要穿衣服,他现在就很想把自己扒干净。 热死了。 这一夜的灼热并没有随着狼尾的消失而驱散,反而又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热风吹动窗棂,木窗吱呀作响,将人心底那种隐隐的躁动再度唤醒。 衡弃春拢袖而立,视线淡淡下扫,只一眼就看出小徒弟在想什么。 “避暑符画不出来?”他问,“避暑诀也不会用?” 楼厌满脸不服气地垂着脑袋听训,犬齿快要将牙床磨出口子,梗着脖子沉默了好久,最后哼哼唧唧地承认了。 “都不会。”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天台池里挣扎,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堕入魔道,根本没有机会学会这两样低阶法术,否则也不会在暑热天里求衡弃春给他施避暑诀。 如今衡弃春重伤在身,避暑诀俨然成了奢望。 熬着吧。楼厌心想。 “抬手。”衡弃春忽然说。 楼厌一愣,不知衡弃春要他做什么,却还是本能地伸出双手,下一刻就看见衡弃春的中指与拇指相接,凭空掐出一个莲诀,一道浅色灵气凝结在指端。 “师尊!”楼厌吓了一跳,“腾”的一下就要从地上拔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衡弃春用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他跪坐到地面上,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将指尖那道灵力注入他张开的手心,这才后知后觉地补上未出口的那句话,“南煦说您不能动用灵力的。” 衡弃春神情疏冷淡泊,闻言薄唇轻启,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没事。” 又是“没事。” 楼厌看着衡弃春越发惨淡的脸色,心里只恐要将这两个字嚼碎撕烂了咽下去。 有些人在莲台端坐久了,就不知道如何示弱如何喊疼,非要撑着那个骨头坐下去,显得他有多能耐似的。 真是有病! 手心被灵气灌满,楼厌只觉得有一股清凉在指端漫开,混沌的思维有了着落,他立刻就要打断衡弃春的动作。 “别乱动。” 楼厌只觉得自己手心里的灵气越聚越多,很快就到了难以抑止的地步,他下意识地蜷了手指,听见衡弃春说:“调动灵力,结寒霜印。” “念——三伏不侵,万暑退散。” 楼厌照做。 嘴唇翕动,按照衡弃春的示意掐诀念咒,周身灵脉顿觉一阵酥软,紧接着,源自衡弃春的灵气自指尖源源不断地汇聚进来。 暑热风止,凉气四散开来,榻边冰鉴中又重新凝结起寒霜。 楼厌惊异地抬手感知周围的温度,一双眼睛瞪得泛圆,终于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原来这就是……避暑诀! 他学会了! 避暑诀很快笼罩这一方庭院,屋里屋外都变得一片清凉,楼厌起身,闭上眼睛又念了一遍仙诀,屋里的气息渐渐冷了下来。 他兴奋地转头,一句“师尊”尚未喊出口,脸色就顿时暗了下来。 只见衡弃春正单手扶住身边的一张小几,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上,薄薄一件衣衫下皮肉起伏,剧烈的咳声自喉间泄露出来。 “咳咳咳——” 这是妄动灵力的后果。 楼厌那点兴奋劲儿顿时散了个无影无踪,两步奔过去将衡弃春扶回到榻上,盯着那张惨白的脸,显然欲言又止。 要说他什么好呢,不自量力?妄自逞强? 明明伤重得下不来床,却还把自己当成那个无所不能的上神。 呵,本座求你教我了么。 但楼厌此刻没有立场说这些。 当下只臭着一张脸抬手给衡弃春渡灵气,他的心法是衡弃春一手教出来的,渡灵之时几乎不会有阻碍,金色灵气在床围之间转了几个来回,衡弃春的脸色才略好转了一些。 夜风越过避暑诀吹动窗棂,落月生明,烛火将熄。 巷子里的更声极近,他们清楚地听见梆子一快两慢响了三下,“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衡弃春缓缓睁开眼睛。 床帐之内一片昏暗,他端坐在床榻的里侧,眉目清淡,视线如水一般沉静。 他蹙了一下眉心,在又一阵梆声之后捕捉到一阵喧躁,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楼厌正竖着耳朵认真在听。 巷子里先是一片悄寂,紧接着拂进一阵躁动的风,紧接着人声便喧嚷起来。 似乎有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啼哭声,以及老者的哀叹声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心中一阵惊慌。 怎么回事? 难道是虚生子找过来了? 楼厌正要开了窗户仔细去听,外间的屋门就被人快速敲动了两下。 “神尊。”是南煦。 少年衣带星露,还沾着外面的暑气,拎来的时候气息不匀,看起来格外焦急。 “街上死了一个人,恰逢镇上集市将毕,引得人群惊慌喧哗。”他说,“小儿夜啼又起,镇上已经乱成了一片。” 衡弃春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扯过床边的外衣披上,扶着楼厌递过来的手站起来。 “神尊?”南煦疑惑道。 衡弃春脸色仍然不好,却强撑着理好衣襟,哑声说:“去看看。” 楼厌对此反倒没觉得有多意外了,他师尊有病,把苍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活人要救,死人也要管。 天下就没有他管不完的闲事。 眼看着衡弃春起身要走,南煦慌慌张张地横到门边将人拦下,“神尊!” “您如今不可妄动灵力,那个道士还不知躲在何处,若是遇上什么危险……” “他要去你就让他去呗。”楼厌抱着双臂打断他的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幽幽道,“我师尊想做的事,多半是拦不住的。” 貔貅幼崽在外间睡得正熟,楼厌索性没带他,自己跟上衡弃春去了。 出事的地方离南煦落脚的这处院子并不算远,衡弃春没有御剑,只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那是一条巷子的尽头,光线昏暗,仅仅有一只灯笼照明,人声嘈杂不堪,越走近,越能闻到混杂在燥热风中的那种人味儿。 楼厌像条尾巴似地坠在他师尊后面,看见乌压压的人群先是“呜”了一声,然后越过衡弃春挤进去,“让让,让让!” 有人回头看去,正看见一行三人走过来。 衡弃春身上的神气太重,一看就知是仙门中人,周围聚拢的百姓顺势散开一条路,静静看着那三人走近人群的中心。 血腥气扑面而来。 映着一点儿昏暗的烛火,楼厌看到一个老汉横躺在地面上,满身的血脉都爆裂炸开,双目瞪地通圆,七窍之中正不断向外渗血。 样貌之惨,引得人不住发出唏嘘声,纷纷猜测这恐怕是有精怪作祟的缘故。 “师尊!”楼厌倏地睁大了眼睛,视线从远处散落的铜锣和老汉手中的梆子上一闪而过,笃定道,“这人是今夜打更的更夫!” 作者有话说: ---------------------- 明天见!评论区里的按爪子嗷嗷![亲亲][亲亲] 第18章 一波尚未平 不等衡弃春和南煦反应,楼厌就下意识觉得不对,扭过头去看衡弃春,拧眉道:“可刚才我们还听见梆子声了。” 衡弃春垂眸,看向地面横陈的那具尸体,淡淡下了结论:“人刚死,就是在那阵打更声之后。” 南煦敏锐地蹙了一下眉心,上前两步,顺势撩开衣袍蹲下查看,一道灵力流泻而出,他的脸色陡然一变。 “神尊……”他迟疑道,“他是被妖邪所杀。” “妖邪”二字一出,周围的百姓就猛地撤开数步,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惊恐起来,“是妖,真的是妖……” “这镇子上果然有妖邪!” 围墙之内响起小儿的夜啼之声,巷子里满墙符纸晃动,檐下的乌鸦跃跃欲试,终于按捺不住地擦着人的面颊涌进来,眼看就要将那个更夫的尸体啄食殆尽。 巷子里一时凄厉古怪,难以言表。 楼厌眼疾手快地劈出一道灵力拦阻,猛地抬首,一双精明的狼目顺势向上看去——越来越多的乌鸦正在涌过来。 “让百姓们先离开。”衡弃春说。 楼厌应了一声,指尖凝起越来越多的灵力,确保将鸦群拦截在人群之外。看热闹的百姓们早已吓破了胆子,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当下便连滚带爬地挤出了巷子。 凄惨的婴啼声愈演愈烈,隐约还传来百姓被乌鸦啄伤的惨叫声。 衡弃春面露不忍,作势就要抬手结印。 “神尊。”南煦将人拦住,“您不宜动用灵气,让我来吧。” 衡弃春没有执着于此,手中莲花诀散开,一缕灵气淡淡地消匿于无形。 方才只是提了一口气,肩背上的伤口便好似一齐发作起来,心里处密密麻麻地昭示着痛楚。 第21章 他强自撤去灵气将那阵疼痛压下,脸上不禁泛起一层冷汗,好在夜色深沉,这一点儿异常并没有被楼厌和南煦察觉到。 南煦是医修,年纪虽小,但修为却在多数人之上。 只见他抬手结印,指端凝出一道淡蓝色的火焰,随即烧上了巷子里的满墙符纸。 蓝色的火光铺散开,数百张符纸在一瞬之间化作灰烬,小儿哭声渐弱,院门关阖——是逃离的百姓归家的信号。 被楼厌阻隔在外的乌鸦盘桓发怵,很快就绕着院墙远远地飞走了。 燥热的风将积云吹散,明月高悬,算算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巷子里很快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只剩更夫那具惨烈的尸体,在悄无人声间散发着诡异的幽寂。 “师尊。”楼厌收了指端灵气,急慌慌地跑过来,惊诧之下气都没有喘匀,说,“那更夫身上带着些腥气。” “与潭承义和谭王氏身上的妖气很像,很可能是同一只妖。” 楼厌的嗅觉比常人敏锐太多,他既然这么说,那多半就不会出错。 衡弃春沉默片刻,视线停在更夫的尸体上,缓慢闭了闭眼。 耳边依稀有风吹过,他仿佛听见这几日始终萦绕在耳畔的梆子声再度响起来。 这次该是子时。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衡弃春觉得心头似乎有一尾活腻的游鱼越过,明明清晰可见,却怎么都抓不住。 他睁眼,对两人说:“更夫的遗体还有异常,南煦,你将其带回去查验,我和楼厌走一趟谭家。” 南煦下意识觉得不妥,“镇子上的古怪与潭承义家里脱不了干系,神尊还需要养伤,不如我和楼师兄……” “不用你操心。”楼厌瞅着一张脸打断了他的话,跨前一步挡道衡弃春面前,趾高气昂地说,“我自然会把师尊看顾好的。” 衡弃春饶有意味地在后看了他一眼。 南煦于是没敢再多说什么,端正一礼过后便带着更夫的尸体先行离开了。 月色凄冷朦胧。 要去潭承义家里,必然要经过昨日遭了虚生子暗算的地方,那颗参天巨木仍然挺立在那里,只有一地卷曲的树叶昭示着昨日的惨烈。 衡弃春不甚踩到一片卷曲的落叶,足下猛然一顿。 “师尊?”楼厌察觉到身边的人停了,向后倒退两步,伸长了脖子扭头问,“怎么了?” “难道这棵树也有什么古怪吗?” 衡弃春没有急着答他的话,顺势蹲身去捻动那片树叶,青绿色的汁液瞬间染上他的手指。 他清隽的眉心再度蹙起来,眸中神色几变,搓捻着指尖那点儿青绿色的汁液,问:“昨天我们是几时离开此地的?” 楼厌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如实回答:“傍晚,那时候太阳还没落。” “傍晚。”衡弃春沉默片刻,“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楚,我们离开之后,虚生子也离开了吗?” 当时衡弃春重伤昏迷,楼厌满腹心思都在担心他师尊会不会死,慌不择路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虚生子。 他讪讪摇头,还是忍不住问:“到底怎么了,师尊?” 衡弃春起身,将指尖上残留的半片树叶递过去给楼厌看,“这棵古树攀枝错节,昨夜又无疾风骤雨,树叶不会平白无故掉落。若是在昨日打斗时落下来,此时又尚且鲜嫩,不像是过了几个时辰的样子。” 他思索片刻,说:“所以对不上。” 楼厌仍然听得一知半解,眨了眨眼睛问:“什么对不上?” “时间。” 时间对不上。 那一尾滑腻的游鱼似乎正随着这个词跃跃欲试地探出水面。 说话之间,潭承义的府邸已在近前。 月色被云遮蔽,一座宅邸显得阴森可怖,府门大开,门前的两只朱砂灯笼随风晃动,满院之中皆透死气。 楼厌敏锐地吸了一下鼻子,直觉告诉他,这间宅院里的妖气已经比之前又浓了一下。 他还记着自己在南煦面前说会看顾师尊的事儿,于是孝子贤孙地说:“师尊在这儿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不等衡弃春回答,便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使悄寂的气氛更添诡异。 楼厌竖着耳朵蹿到衡弃春身前,作势便躬起身体,梗着脖子趋向那扇开着的院门。如果他此时是狼形,恐怕身上的毛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是防御的姿态。 古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鞋底与地面不断摩擦,离得越近,越发让人觉得难听刺耳。 就在楼厌忍不住想要抬手掐诀的时候,衡弃春自后提了一下他的后领,“不要动粗。” 楼厌“唔”了一声,被安抚了一句就变得冷静下来,晃晃脑袋循着脚步声看向来人。他的目光落在一双粗布鞋上,继而又向上看过去,指尖灵力顿散。 来人一身老态,神情之中尽显慌乱,奔下台阶时还险些摔了一跤,被楼厌堪堪扶住。 ——是谭家那个姓李的老仆。 “怎么是你?” “仙君?”老仆怔忪了一瞬,在看清了眼前的人的确是十八界的仙君之后,惊惶的神情很快松懈下来。 大喜过望,他紧紧握住楼厌的手,哭诉道,“老仆就知道仙君大人有大量,断断不会见死不救的!” 楼厌很少被人这样近距离的触碰,忍不住皱了一下鼻子,撒开老仆的手向后猛地退了两步,躲到衡弃春身后去了。 衡弃春眼中隐隐带上一层笑意,却没有揭楼厌的底,只问那老仆,“你家主君一直没有回来吗?” 老仆未做思索,几乎下意识地摇头,道:“主君一直都没有下落。” 衡弃春拧眉,低声对楼厌说:“看来他还在虚生子手中。” 昨日潭承义明显被虚生子炼成了傀儡,除非傀儡术解了,否则必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 老仆叹了口气,“家中怪事频发……二位仙君去而复返,可是还有别的事?” “确实还有一事,要再见一见你家老爷。”楼厌说。 这样的说辞并没有什么纰漏,依老仆的性情,大约立刻就会去请谭老父。 但他没有。 楼厌瞳孔微动,清楚地看到老仆攥紧了指尖,不久之前那副惊慌失措的神态再度涌上来。 “老爷他……”老仆颤声说,“他……” 衡弃春立刻肃了神色,冷声问:“他怎么了?” “噗通——” 老仆直直地跪下去,旧袍压在门前的石台上,掀起一阵尘土。 他哀求道:“我家老爷也出事了,求仙君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啊!” !! 衡弃春蹙着眉心抛给楼厌一个眼神,楼厌会意,钻出去将老仆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格外讨厌表里不一的谭老父,因此语气也不太痛快,扬着下巴问:“他出什么事了?” 老仆唇角翕动,颤颤巍巍了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身后的宅邸中陡然响起凄厉的吼叫声,他干脆闭上眼睛,侧身将通往院内地路让了出来。 楼厌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只见谭老父衣衫不整,正披散着头发从里面跑出来,口中不断发出癫狂的笑声。 妖气浮动,已然将他完全控制了。 作者有话说: ---------------------- 在抓知了猴,速更一章~ 第19章 已是亡灵人 谭老父双目冗黑,却在察觉到门边的动静时陡然停下脚步,用那双辨不清神情的眼睛环视一圈,最终停在楼厌与衡弃春的方向,口中声音演变成了“嗬嗬”哑声。 老仆眼眶泛红,见状就扑了上去,紧紧攥住谭老父不住颤抖的那双手。 “老爷,您不要吓老仆啊!” “主君不在家中,老夫人病重,家里不能再出事了啊!” 谭老父胸口接连起伏,片刻过后,那双全黑的眼睛终于缓缓转到老仆身上。 老仆以为他认出了自己,试探着问:“老爷?” “通”一声! 黑浊的妖气从谭老父的四肢涌出来,凝聚成一团遮蔽视线的黑烟。 等到再定睛看去的时候,只见那老仆已经曲着身体从门前的石阶上滚了下来! 楼厌快速掐出一道仙诀,金光炸开,将老仆缓缓地托起来,避免了老者额头触地血流成河的惨状。 他将老仆扶起来,举手探了一下他的鼻子,扭头对衡弃春说:“师尊,他没事儿!就是晕过去了!” 衡弃春轻轻颔首,示意楼厌将老仆轻一些放下来。 他抬眼看向形同疯癫的谭老父,一双清透的眸子里透出悲悯的神性。 夜色如寂,那副清淡的嗓音直击人心。 “你是受何人指使?” 谭老父转动那双漆黑的眼睛,将视线定定地落在衡弃春身上,静默良久,忽然张嘴发出一声海啸般的嘶吼,掌心的妖气越聚越多,眼看就要朝着衡弃春扑过去。 第22章 楼厌只觉得自己耳膜生疼,浑身的汗毛都被那阵吼叫声激得竖了起来。 眼看着攻势直指衡弃春,他来不及细想,凝起一团灵气就扑了过去。 未至近前,一道琴音突然响起。 楼厌难以置信地扭头看过去。 只见衡弃春长身立于夜幕之下,一身水袖仙袍流泻一身月华,淡色的灵气如山间缥缈的云雾,衬出那双冷淡而又悲悯多慈的眉目。 掌心琴音舒缓,他竟又召出了无弦琴。 楼厌在那说一瞬间紧紧咬住了自己下唇上的一小块皮肉,口腔里顿时溢满血腥气,他双目猩红,梗着脖子死死盯住衡弃春,脑子里千百个念头翻涌而起。 伤成这样,他居然还敢召唤无弦琴。 是不要命了么?! 是不是非要落得一个与上一世修为散尽的结局才开心? 楼厌攥紧了手指,此刻无比想想跟南煦说一样的话。 您有伤在身,不可妄动灵力。 可是…… 他狠狠闭上眼睛,胸腔下的那片皮肉正疯狂地跳动,势有一种要将他摧毁剖开的险象。 我凭什么。楼厌想。 我已经仁至义尽,是他自己要找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被他杀过一次,重活一世,不杀他已经是本座仁慈,难道还要争着去做孝子贤孙吗? 耳边“铮铮”声未绝,似泉水叮当作响,不见杀戮,反而让人觉得宁心静气。 衡弃春指节虚拨,舒缓的琴音一刻不停。 楼厌心中乱窜的戾气被一点一点吞噬干净,胸口处的起伏渐渐趋于平缓,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暗暗将一道灵力汇聚于衡弃春的无弦琴之上。 怒风将歇。 谭老父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僵硬的四肢正随着衡弃春指下的琴音缓慢变动,几次之后,那些浓密的妖气竟悄无声息地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静谧。 琴音骤然变大。 谭老父脖颈微仰,骨节交错时发出渗人的“咔嚓”声,他忽然瞪圆了双目,软哒哒地顺着石阶仰头摔了下去。 先前晕过去的老仆已经悠悠转醒,见状连忙攀过门槛爬到院中,将谭老父从地上扶了起来,“老爷?老爷?” 楼厌跟着迈进去,蹲身查验了一下谭老父的气息,满是嫌弃地说:“人早就死了,现在妖气离体,彻底没救了。” 老仆满脸惊愕,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懂楼厌的意思,“噗通”一声便又朝着谭老父的尸体跪下,悲呼起来。 衡弃春扶袖拦他,“李伯。” 夜色深沉,他的脸色泛着几分惨白,垂落的眉眼清润至极,“府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你家老爷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仆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角,哽咽道:“老仆实在不知啊。” “那会儿镇子上不知出了什么事,老仆在梦中被惊醒,于是便去给我家老爷奉茶,谁知一开门……却,却看到他站在床边,险些杀死我家老夫人!” “老仆连忙上前阻止,谁知老爷两眼漆黑,俨然已经不认识人了。” 他说的是更夫被杀之时。 那只妖很有可能是在更夫死后趁乱潜入谭家,暗中杀了谭老父,而后再用妖气操控他杀人。 不是他们找错了方向,而是他们来晚了一步。 只是…… 谭家与那妖究竟有什么过节? 为何府上一个两个,都逃不却这只妖的控制? 衡弃春抬手按住心口,呼吸粗重,脸色在一瞬间又白下去一片。 他忍过那阵钻心的疼痛,抬眸问:“变故已起,你若想阖府平安无事,最好仔细想一想,这期间还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老仆忠贞不改的表情至此才陡然一变。 他盘膝坐在石阶上,攥着谭老父衣袖的那只手微微发抖,良久才下定决心似地说:“实不相瞒,那阵躁动之后,镇子上的疯女人曾出现过,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家老爷才变得不对劲了。” 楼厌警觉地拧起眉心,一双狼目微微上扬,一个扑身就上前扯住了老仆的衣领。 老仆年迈,被他扯得向前一仰。 楼厌咬牙问:“之前为什么不说?昨日我与师尊问起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从没见过那个疯女人吗?” “昨日?”老仆疑惑,“那个疯女人……” 颤声良久,他几番颤抖之下还是闭上眼睛,艰难地下定决心,道出一桩惊天秘闻,“那个疯女人,她是……她是我家夫人。” ! 饶是楼厌对人族的关系一知半解,也被这句话震了一下。 谭家的夫人……那不就是谭承义的妻子? 镇上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竟然是谭承义的妻子??? 楼厌猛地撒开手,老仆被他甩到地上,凄凄惨惨地挽袖擦自己的眼角。 楼厌的目光环视一圈,越过昏迷的谭老父,再度看向眼前的老仆,笃定道,“你骗我们。” “没有!” “老仆所言句句属实!” 楼厌张嘴,露出口腔里那颗尖锐的犬齿,威胁说:“那你就从头到尾交代清楚,谭承义的媳妇儿,为什么会流落街头成为一个疯女人?!” “因为……” “吱呀——” 一侧的厢房忽然开了门。 楼厌眼睫一颤,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见东厢房放门洞开,室内幽暗的灯烛照出现在廊下的人影。 是那个染着妖气重病在榻的妇人,谭王氏。 染着山雾的风绕廊吹过,将谭王氏的衣服和垂下来的乱发都一齐吹起,露出那张毫无人色的脸,以及脖子上一片染血的乌紫指印。 ——老仆方才说,她险些被谭老父亲手杀死。 “都是冤孽——”她忽然开口,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泛起一阵苍凉。 楼厌早已梗着脖子在观察她,此时只见她两眼浑浊,目光空洞无神,念出一句话便鬼使神差地顺着廊下一路向西走去。 这一家子没有一个正常人。楼厌想。 “那个方向是什么地方?”衡弃春偏头问一旁的老仆。 老仆显然还懵着,愣了一下才从地上爬起来,抖着手指指向檐廊的尽头,声音越发惊惧,“是……是祠堂!” 说话之间,谭王氏已然走远,缓慢挪动的背影却还送来那苍老悠长的声音。 “都是冤孽——” 衡弃春抬手结印,不动声色地聚起一团灵气,顺势推了推楼厌,“走,我们跟过去看看。” 楼厌早已被吊足了胃口,闻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踢开脚边碍事儿的谭老父,率先跨过廊柱跟了上去。 谭家祠堂古朴幽深,埋在一丛枯竹之后,堂中只点了两只朱砂蜡烛,泛着血红的烛光一路向后延伸,照亮祠堂之中密密麻麻的牌位。 燥风浮动,烛火摇曳,满室符纸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渗人声响。 楼厌追到门前,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见谭王氏提起衣裙,自顾跨过祠堂的门槛,俯身从神龛下从取出三柱长香,用指尖举到朱砂蜡烛前点燃。 她的动作异常缓慢,躬身等手里的香柱又燃下二寸,才慢吞吞地举着香站起来,朝着那一面牌位走过去。 夜风忽然急了起来,看起来竟要下雨。 祠堂里灯火摇晃,一时明明灭灭,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有谭王氏躬身捧香的背影久久停在那面牌位前,迎风送火,传来她的第三次念唱声:“都是冤孽——” 她举香三拜,将三支长香插入炉中。 “滴答。”天幕间落下第一滴雨水。 闷雷随之而来,将漆黑的夜幕一刀劈开,刺目的白光穿过窗隙,将这间祠堂照得有如白昼。 楼厌看清了牌位上的字,禁不住瞳孔微缩。 “师尊!”他惊呼一声,转过头去扯了一下衡弃春的衣袖。 烛火摇曳,幽微的烛影之中,最新一面牌位描着朱砂红字,上面用篆文仔细镌刻了一行小字。 ——故女花潭谭府谭氏闺名萋萋之灵位。 那是谭萋萋的牌位。 作者有话说: ---------------------- 来晚啦,明天见[墨镜] 第20章 朱砂作血篆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这他妈不对! 楼厌本能地向后倒退数步,直到后背贴上祠堂的门,听见源自身后的那一声闷响,才感到从后背一路蔓延上来的凉意。 谭萋萋已经死了? 可去十八界求助的百姓只说她失踪了,如果她已经死了,那这些天谭承义在外面找什么? 不对。 他们设了牌位,他们早就知道谭萋萋已经死了! 冰凉的雨水顺着屋脊滑落下来,在门缝间兜转一个来回,丝丝缕缕的凉意猛然侵入人的后心。 楼厌被凉得一个激灵。 脑子里似乎炸开一片明台,他维持着此时的姿势,眯眼窥向那只小小的牌位。 第23章 朱砂篆文在烛火下泛着暗红色,细闻时还有一种淡淡地腐气,是在阴暗潮湿的祠堂里放了太多时日的缘故。 这绝不可能是近日才制成的牌位! 楼厌咬牙吮磨自己的牙齿,一双精明的狼目里浮出杀意,他盯着谭王氏正焚香敬拜的背影,逼问道:“谭萋萋是什么时候死的?” “你们明明已经做了这面牌位,为什么对外只说她失踪?!” 谭王氏没有没答,像是没有听见楼厌这一问。 她在谭萋萋的牌位前郑重拜完,而后双手合十,冲着高处的祖宗牌位再度念唱,口中变了说辞,依稀是盼望列祖列宗庇佑谭家度过此劫之意。 楼厌还想再说话,被衡弃春轻轻带了一下手臂,示意他安静一些。 许久,谭王氏终于念唱完毕,佝偻转过身体。 泛着朱砂血光的烛火之下,她的眼睛毫无神采,一张脸更是泛着死灰一样的白意。 如果说衡弃春替她驱散妖气的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那么此刻,她便已经有了枯死之相。 楼厌盯着那张诡异的脸,再度问出声:“谭王氏?” 谭王氏仍然没有看他,空洞的眼睛扫视一圈,最终朝着桌案上那只朱砂蜡烛走过去。 她缓慢地伸手,捧起那只烧得滚烫的烛台,暗红的的火光竟然在她的手中越涨越高,而她却好像丝毫没有感到痛楚,只将它捧向了那面牌位。 楼厌心头一动。 这是…… 这是被控制的傀儡才有的反应! 谭王氏竟然也被控制了! 眼看着谭王氏就要用手中的朱砂蜡烛点燃谭萋萋的牌位,楼厌忍不住又扯了扯衡弃春的袖子,小声叫:“师尊……” “真让她把牌位烧了,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人界有传闻,朱砂泣泪,以火焚身,可使亡灵超度,怨气消散。 可如今谭萋萋生死下落皆未明,潜藏在背后的那只妖更不知是何许人,即便谭萋萋真的死了,任由谭王氏烧了牌位也是对亡灵不公。 衡弃春始终没有出声,只站在那里静静等着,袖端灵气萦绕,淡淡的莲香暗自浮动。 他的脸色泛白,等得越久,额上的细汗就攒得越多。 祠堂昏暗,雷鸣电闪更添一丝诡异,楼厌没有看清他的脸色,只紧紧攥住自己的指尖,两指并拢,暗中凝起一团灵气。 妈的,都到这地步了,衡弃春该不会不打算管吧? 难道他是觉得谭萋萋已死,所以不想管亡灵的事? 我就说他道貌岸然吧! 眼看着火焰即将烧上木质牌位,楼厌心知来不及了,抬手便要将那道灵力劈出去。 “定。” 一道清淡的嗓音快他一步。 谭王氏被迫以一个弯腰的姿势定在当场,一只手还托着那只朱砂蜡烛,蜡油一点一点从烛台上涌下来,湮灭了那团本不盛大的火光。 一切似乎都陷入了静止。 这是十八界的“定风诀”。 一道很简单的仙诀。 惊雷再度炸响,祠堂里亮了一瞬,借着那团耀眼的天光,楼厌看清了衡弃春的脸。 像冬月里蒙了一层厚雪的山峦,找不出丝毫血气,那双清润的眸子雾气横生,一切情绪都随着方才那道仙诀隐匿起来。 然后楼厌就看见他躬身呕出了一口血。 “师尊!” 楼厌瞳孔骤缩,两步就将自己拔了过去,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扶他,胳膊都抬起来了,又悻悻地垂落回去。 因为衡弃春已经掩唇拭去了那点儿血迹,轻咳一声站正了身体,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损伤。 楼厌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竟开始泛起猩红。 原来他不是不管。 只是伤得太重,连最简单的灵力也提不起来。 若不是太过不合时宜,楼厌实在想问他一句——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告诉我你伤得很重,告诉我你用不了灵力,告诉我你很疼!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一切都释然。 因为这是衡弃春。 人界的最后一位真神,众生赖以生存的信仰,九天之上遥不可及,被“庇佑苍生”这四个字托举了千百年。 在神坛端坐久了,是轻易下不来的。 “定风诀”仍在恪尽职守地发挥着效力,形容枯槁的老妇人捧烛而站,满墙牌位悄无声息地显露在雷雨夜里,怎么看都显得古怪。 衡弃春指尖微动,带动谭王氏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 “谭萋萋是什么时候死的?”他问。 谭王氏眨动眼睛,无神的眸子微微眯起,做出一个思索的动作,缓声回答:“有半年多了……” 衡弃春蹙眉,“人都已经死了半年多,你们为何要在近日才对外声称她失踪了?且装出一副苦苦寻觅的姿态?” 一连两个问题扔下去,谭王氏嘴唇挪动,喉间只能勉强发出几个晦涩的音节。 她维持着轻轻张嘴的表情,神情在一瞬之后变得茫然至极,似乎难以回答。 许是这两个问题太复杂,定风诀下难以仔细思索。 楼厌单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皱眉问:“那你说,谭萋萋究竟是怎么死的?” 祠堂外雷鸣电闪。 谭王氏先是眨了眨眼睛,随即整个人都近乎痴狂地笑起来,忽然回身指向那满墙的牌位,再度重复,“都是冤孽!” “要怪就怪她的母亲!” 楼厌与衡弃春对视一眼,眉心狠狠拧了起来。 镇子上的疯女人是谭承义的妻子,岂不也是谭萋萋的母亲? 天下还有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 楼厌上前一步,拦下谭王氏在空中癫狂作乱的手,咬牙道,“到底怎么回事?” “是那疯女人要祸害我家。”谭王氏顺势抓住楼厌的手,一双空洞的眼睛蒙上泪珠,她急切地说,“她的女儿不是我杀的,我虽然在她吃的东西里下了毒,但她当时没有死!” “仙君,这都是冤孽啊!” 楼厌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衡弃春。 随即,密密麻麻的冷意再度从脊柱钻了上来,如蛛丝一般将他包裹住,窒息麻木又难以呼吸。 那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她的母亲做错了什么,也不该给一个十岁的孩子下毒吧! 若是放在他们狼族,这样虐待幼崽的狼定会被活活咬死的! 衡弃春脸色泛白,指尖灵气闪动,视线紧紧落在谭王氏身上,厉声问:“为什么要给她下毒?” 言辞无序的老妇频频颤抖,喉间不住吞咽,竟选择在此时说出最恶毒的话——“因为她们母女都该死!” 话一说完,窗外雷声震动,剩下的那朱砂灯笼被飓风吹得火光摇晃,垂死挣扎一般,不过片刻就全部熄灭。 祠堂之中一片黑暗,伴着外面轰鸣的雨声,谭王氏近乎失声地尖叫起来。 楼厌被她撞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掐了照明诀去找衡弃春,幽微的光晕明明灭灭,转瞬即逝时,照清了谭王氏那双猩红泣血的眼睛。 “楼厌。”衡弃春的声音自暗处传过来,“看好谭萋萋的牌位。” 楼厌一凛,这才强行挪开落在衡弃春身上的视线,拨动指尖驱使那团灵气朝着牌位探照过去。 幽微的金色灵光使描了朱砂的篆文显露出来,黑暗中混着谭王氏的尖叫,写有“谭萋萋”三个字的符篆竟然诡异地变幻起来。 横化竖,直变曲,很快就变成由数十道血色线条绕成的线团,自牌位上浮升而起,悬在空中,如同人身上密密麻麻缠绕相织的经脉血管。 楼厌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出了幻觉,胸腔里一颗心躁动不安地跳起来。 他怀疑是虚生子又在暗中玩幻影符之类的把戏,正打算灌足了灵气将眼前这团血雾一击劈开,还没抬手,鼻尖就忍不住动了动。 一股浓烈的妖气扑鼻而来。 是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水中腥气的味道,呛得人鼻腔里发紧,连呼吸都缓下来。 楼厌对气味格外敏感,立刻就察觉出这道妖气的来源。 ——是那团血红色的符篆。 在黑暗中辨认过去,依稀还能将变形的篆文分解开,重新拼成“谭萋萋”三个字。 难道……谭萋萋真的是妖? 谭王氏的尖叫声还在继续,她的嗓音已经沙哑至极,却仍伸手指着那团血污,近乎癫狂地喊叫:“滚开!” “滚去找你那个疯母亲!!” 篆文能听懂一般,在空中奇异地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瑟缩,朝着破开的房门直直地冲了出去。 漫天雨雾遮天盖地。 衡弃春至此才将自己捂在胸口处的那只手挪下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寂寂长夜。 “追上去。”他对楼厌说。 作者有话说: ---------------------- v前随榜更新,周四换榜日见呐,评论区记得按爪爪1[狗头叼玫瑰] 第24章 第21章 子丑戏寅卯 雷声越发惨烈。 楼厌跟着衡弃春迈出祠堂,这才抬手施诀,“哐”的一下将木门紧紧关阖。 谭王氏凄厉的叫声就此消止,充斥在这间祠堂里的邪气上下浮动,不过片刻就从门窗的缝隙间全部逃散。 周遭只剩轰鸣的雷声。 衡弃春立在廊下,半边的袍袖都被斜织的雨丝打湿,他随手挽了一下袖子,看向楼厌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控邪咒’?” 楼厌施诀的动作一顿,指尖凝着的灵气立刻散了个无影无踪。 刚才被谭王氏叫得心烦意乱,一时情急才念了控邪咒,竟忘了那是他曾经用惯了的咒法。 上一世他被九冥幽司界捧上尊主之位,统率的妖魔数以万计,随意施个控邪咒惩治手下不听话的小妖,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这么一个无意之举,就能让衡弃春轻易看出端倪。 楼厌讪笑一声,努力编瞎话:“好像……好像是……” “是师伯在讲学的时候提到过的!” 把问题抛给南隅山,料衡弃春也不会多问什么。 “胡说。”衡弃春却皱了皱眉,斥他,“控邪咒最容易走火入魔,你师伯怎么可能教授这个。” 他眉心越拧,眯眼问:“该不会……是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楼厌一个激灵,举着一只手频频点头,“对,就是从书里看到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记住了。”楼厌眨眨眼睛,一副轻佻样子,“师尊,我是不是还挺有天分的?” “咳……” 衡弃春没有说话。 楼厌自认瞎话编得天衣无缝,转身顺着檐下的回廊跟上衡弃春,从他的后肩探头探脑地看过去,而后募地一愣。 他师尊的脸好像红了。 楼厌盯着衡弃春后颈蔓延开的那团红晕,狼脑袋猛地歪了一下。 坏了,该不会又把他气坏了吧? 看个什么书也能被气到,就这么容易生气?? “师尊?”楼厌试探着叫了一声。 好消息是衡弃春似乎没有在生气,很快就“嗯”了一声,犹豫过后又说:“此咒只控妖邪,不是名门正派惯用的术法,以后不要再用了。” “还有那书……”他顿了一下,又道,“也不要再看了。” 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语气也没有从前那么严厉,楼厌甚至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句,“哦。” “呃……师尊。”他说完猛地抬头,视线在夜幕中环视一圈儿,有些茫然地说,“咱们好像跟丢了。” 廊外的雨珠急促而下。 漆黑的夜空被一道闪雷劈出一片白光,空气里也泛上腥味儿。 他们一直跟着的那团血色符篆似乎不见了。 楼厌怔然看着廊下的雨幕,疑惑道:“奇怪了,一团妖气而已,能跑到哪里?” 衡弃春没有接话,淡色的眸子缓缓抬起,顺着檐廊的尽头看过去。 雷声鸣过的一瞬间,刺眼的白光在尽头闪晃,照出一截晃动的袍角。 楼厌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敏锐地弓起身子,下意识地做出防备的姿态。 不等开口,就听见他师尊轻唤出声,“李伯。” 楼厌直起身子,看见谭家的老仆从柱子后面转了回来。 楼厌“嚯”了一声,惊觉自己险些忘了这府上还有这么个人。 只一会儿功夫没见,老仆先前惊慌急切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他站到衡弃春面前,略有些局促地攥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你都听到了。”衡弃春坦言道。 老仆没有否认,攥着那截衣角“哎”了一声。 楼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他们在祠堂里谈论谭萋萋的死因时,这老仆就一直在外面偷听呢。 他越看越觉得老仆不对劲,联想到整个谭家都没有一个正常人,快步走过去挡道衡弃春前面,眯起眼睛将人审视一番。 很正常。 要么是他掩饰得太好,要么就是真无辜。 僵持之际,衡弃春淡淡开了口,拢着袖子说:“谭承义为虚生子所控,至今生死不明,你家老爷和老夫人或死或疯,这桩桩件件都与谭萋萋的死脱不了关系。” 他垂眸看着老仆,眸中的神性更又带上几分悲悯,“事已至此,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吗。” 老仆的脸色因这句话一脸数变,从遮掩到惊慌,最终沉浸在这一天雨夜之中,口中一字一句,犹如这场劈开墨色的惊雷。 “我曾亲眼看见……”老仆闭了闭眼,额角凝上一滴汗珠,凄声说,“老夫人谎称要带萋萋出去,亲自将她带出府抛弃在外,却没有再带回来。” 原来谭萋萋不是自己走失的,而是被谭王氏抛弃的。 楼厌被这个消息震了震,不解道:“你都看见了,不知道把孩子找回来吗?” 老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老仆不敢做主,立刻将此事告知了我家主君,主君出门寻女,自那以后便行踪不定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衡弃春问。 “大约有……”老仆闭眼,估算说,“小半年了。” “什么?”楼厌俯下身子去看他,越发怀疑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上次你亲口说的——孩子只是丢了三四天!” 老仆比楼厌还要茫然,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夜色中眨了又眨,“什么?” 楼厌觉得不对。 这老仆太真诚了,字字句句都不像是在说谎。 可他确信自己的脑子没有问题,昨天站在府门前,衡弃春问孩子丢了多久了。他亲耳听到老仆说——约摸三四天。 为什么到了今天变成了小半年? 风急雨大,骤然带来一抹难得的凉意。 以时间编成的那条乱网似乎正被一根一根捋平扥直。 廊下水汽扑面,老仆愣了许久,缓慢地理解了楼厌的意思,迟疑说:“老仆依稀记得,二位仙君上一次过府,正是半年前的事。” 楼厌斜眼看他,张嘴就说:“你老糊涂了吧,那明明是昨……” “楼厌。”衡弃春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 楼厌不太情愿地闭了嘴,歪着脑袋回头看衡弃春,却见他师尊仍然盯着那老仆,轻而易举地接过了那场关于时间的怪论。 “谭承义的夫人又是怎么回事?”衡弃春问,“就是那个疯女人。” 老仆重重地叹了口气,遍布皱纹的眼角就此垂落下去,念起谭家那本格外难念的经。 “那是萋萋出事之前。”他追忆道,“主君有一日忽然扬言,说夫人是妖。” “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分歧,主君硬是把夫人赶出了家门,老爷和老夫人如临大敌,连夜请了虚生道长上门做法事,府上因此乱了。” 衡弃春略一思索,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所以镇子上的人说她是在找自己的孩子,其实就是在找谭萋萋。” 老仆称“是”,“老仆一直怀疑,萋萋遭难,多半与此事有关。” 骤雨在这一刻渐渐平息,只剩绵密的雨丝在风中斜倾过来,拂在人的衣袖上,一片潮湿。 衡弃春抬眼,忽觉那骇人的暑气已经被这场雨冲了个一干二净。 致使民不聊生的这场旱灾似乎就要这么过去了。 “方才那团血篆你可看见了?”衡弃春问。 “看……看见了。” “那是谭萋萋的死咒。”衡弃春看着老仆,说,“当日谭王氏将她带去了哪里?” 老仆不知什么是“死咒”,但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 他抬起衣袖轻轻擦了一下眼角,哑声说:“在……浮珠河。” 距谭承义家十里路,山谷中有一处溪源,镇子上的人习惯称其为“浮珠河”。 传闻河中盛产珠蚌河螺,只是近些年水势越深,许多人都在河边遭了命,因而便被荒弃了。 楼厌磕磕巴巴地掐了一道“避雨诀”,顺着老仆指给他们的方向一路寻找。 衡弃春落在他身后半步,身上的衣袍已经快被雨水浇透了。 楼厌以手遮目,抬头看了看头上自己掐出来的那道屏障,不由苦起一张脸,“师尊,要不我们还是回镇上借把伞吧。” ——他的仙诀一直都很差劲,那道避雨的屏障至今还有几个漏洞,正淅淅沥沥地向下落毛毛雨。 雨水几乎全打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 衡弃春鬓边的几丝白发凝了雨珠,湿哒哒地贴在侧脸上,他不甚在意地抬手拢了一下头发,露出那张更为苍白的脸。 “一来一回又要耗费许多时间。”他抬头,看着不断漏水的淡金色的屏障,语气平和,“凑活用吧。” 只要没骂他就好,楼厌暗暗松了口气。 心还没踏实落地,他又听见衡弃春的声音:“回去将避雨诀抄录百遍,连同你师伯之前让你抄的《通冥志》一起交给我。” 第25章 楼厌:“啊?” 衡弃春没有理会小徒弟的叫苦连天,在一处岔路口停下,试探着凝气一道探灵诀,他看着眼前幽微的光晕,说:“谭萋萋的血篆来过这里,前面就是浮珠河了。” 他让开身侧的一条山路,对楼厌说,“你去查血篆的下落。” 楼厌眨眨眼,“那师尊呢?” 衡弃春收回视线,“我去会会那个疯女人。” 作者有话说: ---------------------- 久等啦!明天见! 第22章 我是头好狼 楼厌的第一反应是表示强烈反对。 狼性使然,他甚至还在衡弃春身后跳了一下,恶狠狠地呲着一口牙看他师尊的背影。 夜雨连绵,细雨从泛着金色灵气的屏障中落下来,夹带的一点儿微弱光晕照亮了小狼眼角的泪痣。 眼前那个素色的身影就映在楼厌的瞳孔中。 衡弃春没理他,于是小狼只好垂下睫毛遮住那颗泪痣,臭着一张脸哼哼唧唧:“您现在不能随意动用灵力,如果那个疯女人真的是一只妖,还指望谁能救你吗。” 衡弃春闻言回头,没接话,站在原地有些好笑地看他。 染着楼厌金色灵气的雨丝横斜在他的发梢上,整个人都泛着一种难以触碰又温和至极的神性。 良久,他才淡笑着问楼厌:“你似乎对妖的恶意很大。” 从十八界后山的那只鲛鱼到如今身份莫测的疯女人,楼厌似乎从没给过妖什么好脸色。 大抵是上一世的经历使然,楼厌极其避讳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妖狼的原身。 即便他曾统率整个九冥幽司界,还险些捣毁仙界与神界,但他对妖魔的成见也相当大。 毕竟他狠起来连自己都讨厌。 楼厌不太愿意当着衡弃春的面儿承认这一点,但嘴上还是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句,垂着眸子嘟囔:“妖野心大,动不动就想要统率六界,狡猾凶残没良心……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默默添上一句最重要的话,“……除了我。” 衡弃春脸上的笑意越发难忍,噙着嘴角那抹笑意问他:“除了你?” 楼厌很认真地点头,“我是一头好狼!” 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上一世他恶事做尽,最后落得一个与衡弃春同归于尽的下场,如果这也算“一头好狼”,他的那些狼族同胞们大概可以位列仙班。 但他嘴上绝不会贬低自己。 楼厌许久都没听见衡弃春说话,偷偷抬头往上瞄了一眼,见衡弃春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小狼立刻炸毛,在原地猛地转了一下身体,嚷嚷道:“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 衡弃春这才收起嘴角那抹明显的笑意,挪开落在小徒弟身上的视线,看着远处那条蜿蜒的山路,意味悠长,“正如你说的,你是一头好狼。” “世人皆道妖魔凶恶、仙门高洁,却不知九冥幽司界亦有情谊,神霄宫中也藏祸心。世间黑白,哪里又有那么分明?” 两辈子加起来几百年,楼厌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论断,一时竟忍不住懵住了。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师尊真的觉得,九冥幽司界里也有好人吗?” 细雨如蛛线。 缠密的往将人困在这个暑气将消的夜晚,被雨水浇透了的土地似乎生根发芽,紧紧缠绕住楼厌的脚腕,使他再难以迈步。 “有。” 衡弃春清淡的嗓音直直地砸下来,似乎要穿破这具辗转两世的躯体,窥破他曾经满手泥泞的鲜血。 碾透前世与今生。 一直到浮珠河近在眼前,楼厌才恍然回神。 他的思维被衡弃春那番话镇住了,之后什么都没听进去,甚至不记得衡弃春去找那个疯女人之前又说了什么。 天边已经隐隐泛白,眼前溪流涌深,楼厌躬身蹲在河滩的碎石间,足靴被河水浸透一半,周身遍布寒意。 细雨未歇,他的睫毛上凝着一串水珠,睫下皎厉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起伏的河面。 鼻尖微动,他眯了眯眼睛。 一股泛着腥味儿的妖气扑面而来,味道直直涌入人的鼻腔里,与之前他闻到过的一模一样。 所以…… 这河里真的有妖。 楼厌抬手,两指并拢到一处,稳住心神凝起一道灵力。 淡色的灵光在指端忽隐忽现,他屏住呼吸,在心里念起一道“破浪诀”。 术法虽修得不好,但勉强能用。 片刻之后,平静的河面掀起一阵惊涛,半丈高的巨浪与岸边碎石相撞,河面中心陷下去一个巨大的漩涡。 楼厌起身,顺势后退两步,眯起眼睛看过去。 只见漩涡水浪翻卷,借着微弱的晨光,那团泛着血光的红色符篆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果然在这里。 衡弃春说,这是谭萋萋的死咒。 六界之中,凡有生命者皆有魂灵,死后或入鬼界、或入轮回,都靠三魂七魄来去自如。 但若以朱砂混血在牌位上撰写姓名,便会将魂灵彻底束缚在人界之中,难以超脱轮回——等于下了一道死咒。 谭萋萋已经死了小半年,这半年里,花潭镇上怪事频发、妖邪作祟,恐怕都与她散不去的魂灵有关系。 画符者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楼厌盯着那团已经辨认不清的符篆,开始偷偷回忆起那道被衡弃春禁用的“控邪咒”。 上一世为了统率不听话的妖魔,他用这个咒就像用家常便饭,熟练流畅毫无纰漏,根本不担心走火入魔的可能。 金色灵气自指端缓缓流泻而出,不动声色地蔓延到河流的中心,在那个深陷的漩涡中拧成数十道金色绳索,而后笔直地刺上云际,将盘桓在半空的血色符篆牢牢捆缚住。 每一条绳子都栓住一道血篆,楼厌紧紧并拢双指,嘴唇翕动,将控邪咒念得飞快。 只听“轰”一声。 无数条金色绳索在空中铺陈排列,将绕成一团的血色符篆一条一条拆解开,一点一点演化成最初的形态。 雨丝绵密如线,空中渐渐浮现出原本的篆文。 ——故女花潭谭府谭氏闺名萋萋之灵位。 楼厌单手控咒,敏锐的狼目盯着眼前苦苦挣扎的朱砂篆文,声音像是淬了一层寒冰。 “谭萋萋。” 谭萋萋死后的魂灵全数被封印在这些朱砂篆文里,闻言狠狠地抖了一下,想要像之前那样聚成一团,又苦于被楼厌用灵气化成的绳索牢牢捆缚,因而只能徒劳挣扎,在空中发出阵阵轻颤。 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儿。 楼厌轻轻叹了口气,指尖略一挪动,那道控邪咒凝成的绳索就松了两寸。 他仿佛已经看到小女孩抱着膝盖垂泪哭泣的样子,再开口时连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萋萋?” 血篆在空中舒展了一下。 看来她的确是可以听懂的。 楼厌思索片刻,又问:“到底是谁杀了你?” 血篆立刻急遽地颤抖起来,似乎一想起被杀的画面就害怕极了。 浓郁的妖气充斥在鼻腔之间,楼厌似乎真的听到了谭萋萋的哭泣声。 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哄过小女孩儿,登时就有些手足无措,一道控邪咒在指尖松松紧紧数个来回,最终挤出来一句,“你,你别哭啊。” 谭萋萋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因为楼厌缓和下来的语气而得到安抚,反之,她在空中抖动的幅度越玩越大,如果有形体,恐怕已经在大哭了。 楼厌努力回忆人界哄孩子的方法,想了半天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好收了那道控邪咒,重新掐了道诀飞过去,试探性地朝谭萋萋伸出手。 他学着衡弃春的样子摸了摸那道血篆,像是在摸小姑娘的脑袋。 血篆先是颤了一下,继而渐渐不再抖动,笔墨线条重新聚成一团,安安静静地伏在楼厌手心里。 竟然真的被安抚下来了。 这感觉尤为奇妙,楼厌觉得自己大概能体会到一会儿衡弃春口中的“妖魔也有善类”了。 还挺可爱的。 他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而后在谭萋萋面前蹲下.身,露出一颗犬牙,满脸温柔地问:“现在能告诉哥哥,你到底是怎么死的了吗?” 朱砂血光闪动一瞬,这次倒是没有再激烈地挣扎了。 楼厌垂头看去,只见暗色的符篆轻轻抖动舒展,贴着他的手掌蔓延过来。 像蜿蜒而生的溪流,缠绕着攀住他的手指,然后缠上他的手腕。 远处晨光乍起,连绵了一夜的雨水似乎在瞬息之间止于无声,楼厌恍惚抬脸,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泛着河水腥味儿的凉风。 他隐约觉得不对,想要抬手后撤却先一个踉跄——整只右手已经被那团血篆紧紧缠住,灵力滞涩,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抽不出来。 第26章 楼厌额上瞬间起了一层冷汗,抄录《通冥志》时被他遗漏的只字片语就在这时涌入脑海。 ——“死咒”一术,需以阴砂混血,刻名于槐木灵位,可锁亡魂于阳世,使其不得往生。 然若死者含冤带恨,则怨气反噬,化生幻境,凡近者皆被迫重历其死劫。 楼厌心里“咯噔”一下。 那些泛着凉意的血咒正蜿蜒而上,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吞噬了他整条右手,正将他一路向下拖拽。 完了。 他恐怕要重历谭萋萋的死劫了。 楼厌闭上眼,身体一路下坠,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脊骨生寒。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唇无意识地张动起来,过了很久才听见自己本能喊出来的声音。 “师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回音。 水面“噗通”一声,楼厌已经被彻底卷入了翻涌的河浪之中。 作者有话说: ---------------------- 第23章 本座已成亲 积雪初融,檐下的雪水正“滴答”而落,坠在新开的腊梅上,香气幽微而又深远。 “阿娘——” 稚嫩清甜的嗓音响起,小姑娘拾着裙子从屋里跑出来,粉色的靴子踩在地上,溅起一小片雪泥,裙摆上被迫留下了一点污渍。 “慢一点。”一道淡紫色的身影正弯腰站在廊下,张开手接过扑向他的孩子。 钗环相撞,发上的珍珠簪子顺势滑落下来,摔在地面上一声脆响。 楼厌被这道声音惊醒。 他停在门侧,抬眼向廊下看过去。 抱着女孩儿的人背对着他,穿了一件浅丁香色的暗花罗衫,浅色发髻侧盘在鬓边,整个人遮蔽在午间的烈阳下,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楼厌的目光一再收紧,顺着廊下的积雪一路向上,牌匾屋檐都极其眼熟,正是谭承义的宅院。 这里是谭家,那这个人是…… “溪娘。”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唤出声。 话一出口,楼厌率先是一愣,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上自己的喉结,在喉结的余颤中确认——这的确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 ??? 他为什么要唤人家溪娘? 他们认识? 不等楼厌想出一个答案,“溪娘”已经抱着怀里的孩子走过来了。 楼厌定睛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先是满头扎眼的白发,视线随之下移,对上了那双熟悉至极的眼睛。 清润的眸子里含着碎雪一般的冷韵,一张脸清隽而又多慈,雪发盘起,发间重新簪上去的温润珍珠露出淡色光晕。 嗷嗷嗷嗷! 怎么是衡弃春! 他不是去找那个疯女人了吗?为什么会穿女子的衣裙出现在这里!? 不等楼厌思索出答案,衡弃春已经将怀里的孩子放了下来,伸手解开楼厌身上的斗篷,替他抚落领口处不甚粘上的一点儿碎雪。 动作始料未及。 “夫君今天回来得好早。”衡弃春说。 言辞更是天崩地裂。 冷峻的风穿廊而过,直直地透过领口吹向楼厌的脖颈。 他被激得狠狠一个哆嗦,视线随着衡弃春的手指来回挪动,脖颈绷得紧紧的,生怕他的手指再探上来。 见鬼了…… 他的师尊在唤他夫君。 “师……”楼厌试探着张了张嘴,试图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然而嘴唇翕动,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忽然歪了一下脑袋,眸子瞪得通圆,如果有耳朵,此时恐怕已经立起来了。 他认为只有一种理由能解释眼前的局面——我成亲啦? 娶的是我师尊,婚后还管他叫“溪娘”?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楼厌想要跺脚,却发现不只是喉咙——连四肢都不听使唤,只能在心里疯狂咆哮:到底是谁疯了啊啊啊! 咆哮未歇,腿上就贴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方才的小姑娘正抱着他一条腿眨眼睛。 小姑娘的声音娇娇软软,一边说一边晃他的腿,“爹爹,今日当值累不累?” “阿娘做了糟鹅,要等爹爹回家才可以吃呢。” 爹爹? 楼厌瞳孔大震:我和师尊连孩子都造出来啦?? 完了。 楼厌转身就想跑,然而腿刚一动,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去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顺便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宠溺道:“是嘛,萋萋是想爹爹还是想吃糟鹅啊?” 楼厌下意识觉得这句话里有两个字格外耳熟,拧着眉心看向怀里的女童。 萋萋? 这是谭萋萋! 他没造出孩子来!不用被衡弃春打死了哈哈哈哈哈!!! 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去,谭萋萋就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声音软绵绵的:“唔,当然是想爹爹嘛~” 晴阳照雪。 午后的阳光破开云层,轻柔地洒向这一方宅院,楼厌借着淡金色的光晕看向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孩子。 粉袄双鬟,甜得像一颗浓稠的糖,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 楼厌一颗心顺势软下来。 等一下! 他迟疑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孩子。 如果这是谭萋萋,那她为什么要喊自己“爹爹”? 还有。 她为什么要喊衡弃春“阿娘”? 难道…… 他又跑到哪个不知名的幻境里了? 楼厌脑子里一时闪过无数念头,可行动上却完全不受控制,像是被什么人控制住了一样。 直到衡弃春伸手从他怀里接过谭萋萋,又替他理好了斗篷的衣领,他才听见他师尊说:“夫君先休息一会儿,糟鹅还在灶上热着,我去看看。” 他说完又拍了拍谭萋萋的脑袋,温声道:“乖,去请阿公阿婆来用膳。” 楼厌闭眼:我师尊疯了。 随之有个念头在脑子里炸开,他又陡然睁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抱着孩子的师尊。 眉眼的确依稀如故,浅紫色的衣裙衬得他格外温和,就连那头白发都变得不起眼了起来。 难道是…… 不必再问什么,纵使楼厌从未认真听过南隅山讲学,此时也能想明白——所谓重历死劫,原来竟是这样。 成为谭萋萋最亲近的人,亲自经历当日的事,然后目睹她的死亡。 他现在必然是谭承义。 那么他师尊…… 楼厌试探性地掀了掀眼皮,狼目微挑,用那种最具探究性的眼神戳向衡弃春。 师尊嗷嗷?! 然后就顺利看到他师尊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很好。 衡弃春和他一样,是被谭萋萋的怨气吸进来的,并且显然比他更清楚眼前的局面——他是谭承义的夫人,名叫溪娘。 哈哈。 我师尊现在是我媳妇。 意识到这一点的楼厌下定决心,只要从幻境里出去就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一家人用膳已经是两刻钟之后。 廊檐上的雪已经彻底化了,院子里一捧白腊梅被雪水压成低低一簇,香气弥散得到处都是。 木门上的红符纸就这样显露出来,是花潭镇过年时才有的习俗。 楼厌现在廊下盯着那对红符纸,在心里默默掐算了一遍时间。 他与衡弃春到花潭镇的时候已经是六月末,如果谭家的老仆后来说的话才是真的,那么谭萋萋出事大概就是年节之后的事。 应该快了。 “主君。”此时府上还有未被遣散的小厮,从远处走过来行了一礼,“夫人请您去花厅用膳。” 楼厌已经不打算再做挣扎,说什么做什么都全凭当日谭承义的举动说了算。 他点了点头,随小厮去了花厅。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中间的糟鹅色泽金黄透亮,表皮泛着琥珀油光,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令人垂涎。 谭萋萋正坐在凳子上一边晃腿一边垂涎。 楼厌失笑,抬手冲着上首的谭老父和谭王氏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谭王氏笑了笑,眸中满是和善,“今日当值累了吧?快坐。” 楼厌努力将眼前的这对夫妻与后来被妖邪控制的人联想到一起,却怎么都对不上。 哪怕他不太清楚人界的规矩,也能清楚地意识到——这原本是再温馨不过的一家人。 衡弃春作为溪娘,此时正执筷布菜,只将最嫩的腿肉夹到公婆碗中。 谭萋萋晃着腿坐在圆凳上,眼巴巴望着那盘糟鹅,软乎乎地叫了一声:“爹爹~” 楼厌看着自己的手熟练得撕下一只鹅翅,仔细剔了骨,放进衡弃春碗中。 他的耳尖隐隐泛起薄红,低头时露出发间那枚珍珠簪子,被厅外的阳光照出一片细碎光斑。 楼厌抬头看过去,心里莫名一动,总能看清衡弃春身上藏着的抹淡淡的冷。 第27章 像檐上将化未化的那层凉雪。 另一边的谭萋萋觉得自己被忽视了,鼓着小脸气呼呼地坐在那里,最终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举起油汪汪的小手给楼厌看,“我也想要爹爹喂!” 楼厌立刻感到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前伸,用筷子蘸了点鹅油抹在孩子眉心:“我们萋萋像只小馋猫。” 满桌人都笑起来。 腊梅香混着蒸腾的热气,在花厅里氤氲成一片暖雾。 楼厌过后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事,能让这样一家人分崩离析,疯死殆尽呢? 大抵是吃了太多糟鹅的缘故,谭萋萋这天晚上有些不适,大夫看过之后又开了药方。 衡弃春此时作为孩子的母亲,在孩子房里陪了前半夜。 楼厌顶着谭承义的身份批了一些公文,听见响声之后抬头看去,只见他师尊已经换过衣服,端了一盏茶水走进来。 夜色陡深,屋里只点了一枚铜油灯,衡弃春的眸子就映在泛黄的灯晕之下,清透如水,泛起一抹悲悯。 “夫君怎么还不休息?”他同样不受控制地问。 楼厌抬手捏了捏眉心,视线扫过案牍上的文字,这才发现当日谭承义批的是镇上将要开垦荒地的一份文书。 可惜这一年大旱,人界颗粒无收。 楼厌已经能够隐隐感受到属于谭承义的疲倦,他听见自己开口,嗓音微哑:“萋萋睡下了?” “睡下了。”衡弃春说,“今日的糟鹅略有些油腻,小孩子脾胃不好,下次不能让她吃那么多了。” 楼厌回忆起中午用膳时的景象,谭萋萋太会撒娇,一口一句“爹爹”叫得他心花怒放,亲自给孩子剔了小半只鹅。 他听见自己说:“是我的错,喂她吃了太多。” 他作势就要起身,“我去看看她。” “明日再去吧。”衡弃春拦下他,将手中的茶水推到过来,“今天太晚了,夫君操劳一日,也该早些休息。” 楼厌已经快要习惯“夫君”这两个字了。 “溪娘。”楼厌听见自己叹了口气,起身拉住衡弃春的手,语气里存着化不开的浓浓情谊,“得妻如此,是我之幸。” 衡弃春被迫依在他的怀里,泛着暖意的气息熏得谭承义脖颈一片温热。 楼厌觉得痒死了! 努力伸长了脖子想要仰头避开,脑袋却动都没有动一下,反而与他贴得更近了。 楼厌又一次想要冲开这具身体的禁锢,可死咒之下,他丝毫动用不了灵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将衡弃春揽到怀里。 罢了。 近一日下来,他已经快要习惯了被困在谭承义当日行为里的感觉,对于谭承义会做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了。 下一瞬,他便觉得手上一沉。 啊啊啊啊他将衡弃春抱了起来!! 楼厌目光一闪。 啊啊啊啊他抱着衡弃春往床榻去了!! 床帐被放下来,素色纱帐垂落在两人身上,楼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抚上了衡弃春的侧脸。 看过一点野书的小狼两眼一黑,瞬间想明白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楼厌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看向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衡弃春。 嗷呜……嗷……等一下! 他真的会被要被衡弃春打死的!!! --- 第24章 万般皆化影(三合一) 寒冬未褪, 凛冽的夜风从窗隙间钻漏进来,将薄薄一层纱帐吹起又?浮动, 烛火晃动,室内一片模糊。 楼厌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屏住呼吸等了很久,才终于鼓足勇气再次向下看去。 衡弃春仰面躺在?榻上,发髻全部散开,一头雪白长发铺陈在?榻,衬得那张隶属神界的面容越发苍白。 再往下, 是他伸手解开了衡弃春的衣带。 楼厌本能?地想要闭上眼睛, 偏头的那一刻却又?控制不住地顺着那条衣带看过?去。 外衫褪下,衡弃春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寝衣, 那层面料遮掩不住他的身?形,借着那点儿明灭的烛光, 隐约可以看到他微微起伏的前胸。 薄薄一层肌肉附着在?骨骼之上,细看时甚至能?够看清凹陷起伏的线条。 茱萸在?榻。 楼厌指尖发抖,努力控制着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指尖已经?隔着那层薄薄的寝衣捻上了衡弃春的前襟。 衡弃春闷哼一声。 楼厌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那头纯洁的狼了。 就在?他鼓足勇气打?算一鼓作气演完潭承义当日这场戏码的时候,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嘶……” 楼厌睁开眼睛,率先对上的是衡弃春刀人的眼神。 他隐隐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鼻尖吸动, 四溢的莲香趁机涌了进来——那是衡弃春动用灵力的迹象。 嗷? 小狼抬起眼睛, 满脸疑惑地觑过?去。 他师尊居然能?在?死咒的幻境下动用灵力?好厉害! 衡弃春无心理会小徒弟崇拜的目光, 忍着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聚起灵力, 这个过?程大约相当痛苦,使?得他额上渐渐凝出一层细密的汗。 一道传音术在?心里念过?两遍,衡弃春没?张嘴, 声音却骤然传了过?来。 ——楼厌,爪子?不想要了? 楼厌一愣,立刻“嗷”了一声。 回音震耳,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与他师尊传音。 机会都是自己把握的。 楼厌拼命在?心里吼叫,借着衡弃春的传音术替自己辩解。 ——冤枉!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师尊要不,忍一忍? 衡弃春没?有再说话,但?楼厌似乎听见了他隐忍的磨牙声。 窗外风声遽响,屋里的那盏油灯彻底湮灭在?这个夜晚,眼前只剩一片深涌的墨色。 幻境之中,他们无法摆脱潭承义与溪娘当日言行的禁锢,一举一动都被迫按照他们当时的言行举止来进行。 即便衡弃春可以用传音术,行动上也无济于事。 溪娘当时大概十?分羞赧,于是楼厌清楚地看到衡弃春面颊通红,躺在?床上偏头,借着黑暗躲开了楼厌的视线。 下一瞬,楼厌觉得自己衣带一松。 带着凉意的手指摸上他侧腰处的那一小片皮肉,激得他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夫君。”楼厌听见他师尊咬着耳朵唤。 一股热流横冲直撞,将隆冬深雪的时节撞得四分五裂,像极了那捧被雪水浇灌的腊梅花。 楼厌满脸涨红,好在?夜色过?深,他相信凭衡弃春的目力看不清什么。 但?他心里却清楚,这跟当日的谭承义没?有关系,全是他自己的反应。 妈的。 那抹莲香正在?渐渐散开,传音术一瞬即逝,楼厌已经?无法询问衡弃春的意见,但?耳边却听见了人自发的喘息声。 暧昧、隐忍,像他曾经?偷看过?的小野书。 也像他前世枯坐在?九冥幽司界时内心肆无忌惮生长的那丛野草。 帐内极静,除了他们粗重的喘息,楼厌还可以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他想,在?师徒背德的慌乱之下,那里或许还藏着一些觊觎多时的快意。 这才是他见不得光的心思。 纱帐被风吹起,拂在?人的脸上。 楼厌喉结滚动,维持着一个跪卧的姿势,伸手扯下那层纱帐,而后?在?漆黑的夜色中睁开眼睛。 狼的视线敏锐,楼厌俯身?看过?去,顿时一呆。 衡弃春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身?下,苍白的面色隐隐泛起一层薄红,雪色的发丝被汗水凝在?脸侧,在?不经?意间展露出当日溪娘的温顺与弱态。 他的眼角微微湿润,楼厌鬼使?神差地伸手抹过?去,指尖却碰到了一颗圆润坚硬的东西。 他迟疑地收回手,借着昏暝的夜色看清——那是一颗珍珠。 楼厌:“?” 为什么眼泪会凝成珍珠? 不等他想出原因,这具身?体已经?惊慌地后?退一步,手脚并用地从床上摔了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将解开的衣带系好,惊恐地抬手指向榻上的人。 “啊!!” “你,你……你是妖!” 纱帐动了动,衡弃春探出一只手来,声音泛着哑意,“夫君……” 楼厌瘫坐在?床边,整个人都笼罩在谭承义的一举一动之下,满脸惊慌地看向那只素白纤长的手。 他恍惚中能?够感?知当日谭承义的所知所想。 泛着腥味儿的妖气扑面而来,女人的呻.吟声、死白的手腕一起在?眼前飘荡。 溪娘是一只蚌精。 楼厌的胸口剧烈起伏,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楼厌还是谭承义,知道那面纱帐晃了晃,熟悉的莲花香再次翻涌上来。 第28章 衡弃春第二次用了传音术。 楼厌立刻伸长了脖子?,言行举止未曾改变分毫,却抓住这点儿间隙率先问出声。 ——师尊? 床帐微动,依稀可以见到衡弃春穿衣系带的侧影,楼厌很快听见了他的回答。 ——继续。 别无他法之际,他要楼厌继续呆在?谭承义的旧影之下,演完这场夫妻离心的局。 楼厌糟乱的情绪因这两个字略略平复了一些,很快,他不受控制地用手撑向地面,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 风声乍动,紧闭的窗棂被猛然吹开,天际悬着一轮阴暗的红月,血色的微光在?一瞬间从窗户倾泻进来,映照满室血红,更添一丝诡异。 楼厌看见自己抖着手指向那面床帐,声线发颤。 “你是蚌精……” “你想做什么?” “害我?吃我的肉?” 溪娘没?有否认。 于是楼厌就看到衡弃春撩开了那面扰人的纱帐,清目垂泪,映着血光的珍珠从他的眼角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 衡弃春抬起泪眼,珍珠滚落在?锦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近乎痴缠地看过?来,“夫君怎会这样想?”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楼厌的脸颊,语气里隐含泪音:“娶我那日你说过?,不管我出身?如何,此生只爱我一人,我们已经?结发十?几年,你怎么能?……疑心我要害你?” 风声作乱,床帐肆意翻卷,素色纱帐与衡弃春的白发交缠在?一起,令人觉得眼花缭乱。 楼厌鲜明地感?到这句身?体已经?抖了起来,他颤抖着扶住廊柱,站在?离衡弃春两步远的位置,看似冷静地垂目看着他。 他甚至以为谭承义在?顾念他们夫妻多年的旧情。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去,楼厌就看见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右手,劈落的一瞬间有如电光火石,等到他反应过?来谭承义在?做什么的时候,一记耳光已经?直直地批上了衡弃春的侧脸。 空气里炸开一声脆响。 衡弃春无法躲避,生生受了这一记,那面苍白薄蝉一样的瞬间肿起一层红痕,血腥味散开,将先前的莲香遮了个严严实实。 ——师尊。 楼厌下意识地在?心里嚷叫。 衡弃春这一次没?有应他。 他脸色泛白,眼睫轻轻颤抖,垂眸之际忽然又?滚下一颗泪珠。 不知是不是被血月的光映照,楼厌竟觉得那颗凝出来的珍珠是红色的。 他的指尖一再收紧,却始终都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 潭承义此时在?犹豫。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良久,衡弃春抬头,挂着一滴血泪看他,神情凄惶而又?悲怆,“夫君误以为我要轻生,将我从从浮珠河救回来那日许给我的诺言,竟这样忘了吗?” 原来是这样。 溪娘也是一只被捡回家的妖。 楼厌猛然想到自己上一世的遭际,心头忽然涌上一层浓浓的悲意——看来这样的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果然,他看见自己向前挪了一步,伸手钳住衡弃春的肩膀,硬生生将当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拖下了床榻。 他深知,谭承义就在?这一夜与溪娘决裂。 外面一轮血月被阴云遮蔽一半,天际一片红雾,阴气浓郁,看起来又?将下雪。 府上一片悄寂,院中寂寥无人。 谭承义扯着溪娘的头发,将她一路掼到院子?里,单手推开紧闭的院门,指着外面那条漆黑的石巷,说:“滚,滚出去!” “夫君,你不能?赶我走……”溪娘被他甩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伸手攀住了门前的廊柱,哀求道,“萋萋还病着,至少让我再看她一眼……” “你是妖。”谭承义毫不留情,冷脸说,“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厌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庭院当中,心口忍不住颤了颤。 妖非善类,的确不只他这么想。 这道题衡弃春教过?他,然而他口不能?言,无法替那只名叫溪娘的蚌精剖白半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被迫抬起,指天威胁:“再不滚我就请虚生道长前来做法!” 衡弃春单手扶住廊柱,风雪未落,而他仿佛已经?被淋湿了浑身?的衣袂,以至摇摇欲坠。 他用那双清润的眸子?凝视着这一切,从檐下被雪水浇灌的那丛腊梅,到谭萋萋房中透出来的一灯昏暗烛光,再到楼厌指向血月的那根微微颤抖的手指。 而后?他转身?,在?一颗血色珍珠坠地之后?关门离开。 院门“吱呀”一声阖上,楼厌猛然回神,听见了外面的念唱声。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是溪娘的声音。 他讶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一齐颤抖开来,随后?踱步而出,生生用身?体撞上那扇木门,整个人越过?门槛直直地摔了出去。 嘶—— 楼厌咬牙,真他妈疼。 顾不得感?慨什么,他已经?撑着一旁的门柱站起来,举目望向这条萧索的巷子?。 远处笼黑一片,毫无半个人影。 回身?时已经?又?落一雪。 隆冬的尽头,这场凄厉的雪肆意泼洒下来,弥盖了这场人妖殊途的闹剧。 —— 次日天雪愈深。 整个庭院都被这场雪笼罩掩埋,那捧腊梅彻底枯死在?檐角,府上寂静无人,死气弥漫。 楼厌仍然困在?谭承义的言行举止当中。 衡弃春不在?,这场戏还要由他接着演下去。 他在?廊下枯坐一夜,碎雪落了满肩,天刚一亮就去了谭萋萋的卧房。 溪娘不在?,谭王氏正坐在?床边喂小姑娘喝药,看见他进来还正絮叨:“溪娘也不知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在?家里,下人险些忘了给萋萋熬药。” 这其实是在?问溪娘的下落,但?谭承义必然不会回答。 “她好些了吗?”楼厌问。 谭王氏叹了口气:“早上还有些发热,吃的东西都吐了,喝了药或许能?好些。” 谭萋萋小脸惨白,看见自己爹爹进来的时候却还是笑着眨了眨那双扑朔的眼睛,甜甜地叫:“爹爹~” 楼厌心头一颤,伸手将那碗药接过?来,嘴唇翕动,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来喂吧,母亲去休息。” 昨夜雪大,谭王氏或许没?有睡好,起身?时打?了个淡淡的哈切,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门被虚掩上,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剩苦涩的药气弥漫一室。 楼厌坐到床边,轻轻搅动手里的那碗汤药,谭萋萋软乎乎的声音就在?此时传了过?来,“爹爹,阿娘说今早她会来喂我喝药的,为什么她没?有来?” 楼厌感?到端着碗的手指收紧了一些,他垂眸,看向床上病殃殃的孩子?。 她生了一双极漂亮的杏眼,眼仁发亮,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小片眼睑。大约是哭过?,她的眼角泛着一层薄红,看向楼厌的眼神又?乖又?可怜。 楼厌猛地想起了那个自己见过?的溪娘。 散落的头发遮住她大半张面容,脸上布满尘土,但?露出来的眼睛却圆润漂亮。 也是杏眼。 楼厌缓缓回神,谭萋萋还在?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他。 他笑了笑,端起药碗的时候顺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径直回避谭萋萋的问题,“爹爹喂你不好吗?要是想快点好起来,就乖乖把药喝了。” 谭萋萋嘟了一下嘴巴,但?也看出来在?这事儿上撒娇没?用,还是就着谭承义的手把药喝了。 那药极苦,她一张漂亮的脸完全皱起来,眼角红红的,勉强忍住没?有哭出来。 楼厌扯着被子?将她抱起来,说天色还早,她可以再睡一觉。 谭萋萋听话地闭上眼睛,不过?片刻又?睁开,试探着叫了一声,“爹爹~” “怎么?” 谭萋萋想了想,将两只手伸出来算日子?,边算边说:“南煦哥哥说过?了年会回来看我的,年都过?完了,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楼厌一怔,眸子?在?一瞬之间遍布诧异。 她说谁? 南煦?? 南煦是认识谭萋萋的! 我就说那小子?不对劲儿吧! 先前对那个少年的防备与敌意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解释,楼厌心里起起伏伏,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将这件事告诉衡弃春。 但?丹田处灵力滞涩,丝毫探查不到衡弃春的灵气。 衡弃春此时离他太远,传音术已经?不起作用了。 很快,他听见自己说:“你南煦哥哥现?在?是鹤子?洲门下的弟子?,等宗门里空闲下来,自然会回来看你的。” 谭萋萋看起来十?分挂念南煦,眉心皱巴巴的,但?还是很乖巧地答应下来,拢着被子?渐渐睡过?去了。 第29章 耳畔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只剩窗外的落雪簌簌,融得室内一片安恰。 楼厌坐在?床边,垂头凝视着熟睡的谭萋萋,手指从她的额心一路抚上她的眉眼,手指在?那簇颤动的睫毛上方轻轻触碰,惹得指尖微痒。 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 楼厌想,纵使?谭承义对溪娘忘恩负义,但?对他的女儿却还是爱怜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滋长出来,他就看到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一路下移,搭在?了谭萋萋的脖颈上。 手指渐渐施力。 等等—— 楼厌倏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缩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掐住了谭萋萋的脖子?,力道之大,竟能?听到骨骼的响动声。 小姑娘立刻难以呼吸,在?睡梦中紧紧凝起眉心,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然而谭承义的杀心太重,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楼厌急得满头是汗。 他拼命地想要控制那只越发施力的手,甚至反反复复尝试动用灵力,丹田处一片灼热,甚至喉间都有了一层淡淡的血腥气。 可死咒的幻境之下,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谭萋萋已经?彻底晕了过?去,楼厌看着小姑娘涨红了的那张脸,猛然生出一个堪称可怕的念头——难道谭萋萋是这样死的? 被他的亲生父亲,亲手掐死? 楼厌一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一时间竟然难以分清现?实与幻境,仿佛要掐死谭萋萋的这个动作不是由谭承义做出的,而是他。 他倒宁愿是他。 一个统率九冥幽司界的魔主杀人,总比亲生父亲掐死女儿要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眼看着谭萋萋的呼吸声已经?微乎其微,楼厌缓慢地垂下头去,心知当时的谭承义也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就在?这时,虚掩着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谭王氏满脸惊慌地闯进来,近乎慌乱地拦住扣在?谭萋萋脖子?上的那只手。 她看过?来,震惊之下连话都说不连贯,“承义……你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楼厌——不,是谭承义没?有说话。 谭王氏试探着将手指探向谭萋萋的鼻息,大约是还有气,她这才略放心一些,盯着小姑娘脖颈上那片青紫的掐痕说:“她是你的女儿啊!” 楼厌至此已经?心凉,他微微侧眸,心里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后?来的事。 果然,他听见自己很快开了口:“母亲,你可知道……她是妖精生出来的孽障!” 谭王氏一惊,“什么?” 楼厌甩袖,掷出几颗混着血泪的珍珠,在?微薄的晨光中指着一地珠子?说,“溪娘……她是一只蚌精……” “蚌精……” 谭王氏大惊之下竟然踉跄了一步,后?背撞在?一旁的床柱上,募地发出一声闷响。 穿堂风惊慌而过?,木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兀自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 谭老父满脸震惊地立于门下,身?形摇晃,被后?面跟进来的老仆扶住。 “溪娘现?在?哪儿?” 过?了许久,有人这么问。 楼厌恍惚了一瞬,没?有听清问话的人是谁,但?听到自己回答说:“我把她……赶出去了。” 谭老父的神情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转为了隐隐的愤怒,他松开老仆的手,定睛问:“应该请虚生道长来施法的。” 老仆眼眶泛红,听着主家的决断,忍不住插嘴道:“老爷,虚生道长道法高?深,他若出面,夫人和萋萋注定不得善终啊!” 谭老父厉喝一声:“住嘴!” “溪娘是妖,这小东西是妖的孽种,一个都留不得。” 楼厌指尖不断收紧,尖锐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道深痕,许久之后?,他才挣扎般地睁开眼睛,“她是妖,若是逼急了恐怕会加害于我们,不如就这样吧。” 谭王氏这才回过?神来,对谭承义的决定不置可否,却看着榻上昏睡的谭萋萋问:“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她的语气惶恐而生硬,丝毫无法让人将之前心疼孩子?的祖母和此刻的老妇联想在?一起。 谭老父沉默片刻,忽然冲着屋里的人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谭承义没?有拦阻。 楼厌搀扶着谭王氏迈下台阶的时候听见了门栓扣紧的声音,他怔忪抬头,举目看向纷纷扬扬的瀑雪,心头一片凄凉。 人最无力,不敢与天斗,不敢与鬼斗,就连畜生幻化成的妖物也要避之莫及。 可人也最无情,竟会置自己的发妻和血亲于死地。 可他又?想。 如果谭萋萋不是被谭承义掐死的。 那她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 这日花潭镇暴雪未停,到下午的时候已经?连绵成灾,山下集市有老乞丐冻毙而死。 潭承义作为里正,得到消息之后?不得已抛下家中琐事,前去安葬老乞丐的遗体。 挖坑填土又?安置好老乞丐的孙子?小乞丐,楼厌回府时已是戌时。 跋山涉雪一整日,累得腿都酸了,刚一回府就撞见了扑上来的老仆。 “主君——” 楼厌吓了一跳,听见自己问:“怎么了,李伯?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老仆两眼泛红,“噗通”一声就地跪下,膝盖碾在?一摊碎雪上,压出一片泥泞的水渍。 他拽着楼厌的衣袖不肯撒手,悲哭道:“您快救救萋萋吧……” “萋萋怎么了?” 老仆抬手抹了一把眼角,“下午您不在?府上,老夫人带着萋萋出了门,说是……说是要给孩子?添置冬衣。” “老仆劝说天寒雪大,且府上不缺下人,不如等雪停了再去。可老夫人执意将萋萋带出了门,至今未归。” 楼厌心里“咯噔”一声,恐怕这就是老仆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谭王氏亲自将谭萋萋带出府抛弃在?外。 但?谭承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 他缓缓抬头,看向夜幕下如同铺盖的一天暴雪,作势要将老仆扶起来,“天太晚,明日再去找吧。” “主君——”老仆跪在?雪里不肯起身?,佝偻的身?形盖了厚厚一层冬雪,他恳求道,“老仆知道主君在?顾虑什么,纵使?人妖殊途,可萋萋也是您的至亲骨肉啊——” “不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 许是这番话触动了谭承义,楼厌沉默片刻,随后?低声沉吟:“好,那我去找找看。” 说罢回身?上了来时的马,轻甩马鞭一路踏雪而去。 绕过?后?院时,他看见了府上常用的那架马车停在?角门处——谭王氏已经?回来了。 后?半夜的雪越来越大,楼厌骑马跋涉整座山林,碎雪纷纷扬扬淋了满身?满脸,发丝白尽,衣沾厚雪。 山林中的冷风呼啸而过?,枯叶飓响,如闻怨鬼幽咽。 楼厌下意识地想要把脖子?缩起来。 老实说,他还没?有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的时候,其实是一头十?分胆小怕事的狼崽。 胆小怕事且爱惹事。 他小时候丢过?很多次——最早的一次连路都走不稳,就试图从栖居的山洞里逃窜出来,被一只狸猫成功制服,狼狈逃回山洞的时候脖子?上已经?多了一个血洞。 然后?被他爹好一顿收拾。 太久远了,两百多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那是哪两头粗心的狼将他丢在?了山上,只记得衡弃春掐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竟然被掐了两辈子?。 妈的,怎么又?想起衡弃春了。 楼厌的思绪就此被打?断,再举目看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浮珠河畔。 整条河都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冻在?原地,激荡的水花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在?一层厚雪之下兀自挣扎。 楼厌下了马,在?风雪天里搓了搓早已冻僵的手,沿着浮珠河一路向上游走。 原来谭承义当日真的找寻过?谭萋萋。 上游的雪似乎还要大一些,楼厌交手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定睛站住。 那里的河面豁开了一道硕大的口子?,冻毙的河鱼正翻白着肚皮浮上来。 一旁的冰面之上,一道小小的影子?正蜷缩在?上面,看起来了无生气。 正是谭萋萋。 果然如老仆所说,是在?浮珠河。 这里恰恰是他在?真实世界里追着那团血篆到达的地方。 楼厌下意识地提了一口气,随着谭承义的脚步朝河边走去。 足靴在?雪面上压踩,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尚未走到近前,他就看到伏在?冰面上的孩子?挣扎着抬起头来。 “爹爹~” 谭萋萋脸色煞白,那双杏眸泛着泪花,在?看到她爹爹的那一刻才忍不住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凝成“滴答”一声脆响。 第30章 楼厌的心狠狠一疼。 天气极冷,小姑娘衣衫单薄地被扔在?这个鬼地方,更不要提还生着病。 谭王氏好狠的心。 谭承义大概也心生不忍,因而楼厌三步并做两步跨过?河滩边的碎石,撩开衣袍蹲到谭萋萋身?侧。 他伸手,托着女孩儿的下巴使?她抬起头来。 楼厌瞳孔一缩。 映入眼帘的先是谭萋萋脖颈上那片骇人的掐痕,再往上,便能?看到她眼下泛黑,唇角一片乌青。 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冻的。 楼厌眉心微蹙,隐约猜到一种可能?,却还是随着当日的谭承义问:“萋萋,你怎么了?” 谭萋萋蜷缩在?冰面上,竭力张开手想要谭承义抱她,但?楼厌迟迟没?有伸手,那双手臂又?因为太过?虚弱垂落下去。 细嫩的指尖被冻得通红,在?冰面上来回摸索,最终停在?自己的腹部。 谭萋萋皱了皱鼻子?,满脸痛苦地说:“疼~” 楼厌明显感?觉谭承义吸进胸腔一口凉气,他伸手探向小姑娘的腹部,眯眼警觉问:“你吃什么了?” 谭萋萋说话已经?开始断断续续:“祖父说……替我寻了一味药……喝了就,就不难受了。” “什么药?” “叫……乌头。” 一粒碎雪飘飘摇摇地从天际落下来,落在?楼厌的眼睫之间,激得他狠狠闭上眼睛。 凉意直达心底。 纵使?他已经?在?混沌冥虚里荒度了两百年,却也仍然记得,所谓乌头,是人界一味难解的毒药。 谭老父竟然心狠至此。 楼厌喉口发颤,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祖母知道你喝了药吗?” “不知道。”谭萋萋摇摇头,“祖母只说要带萋萋出来做冬衣……” 她颤了颤睫毛,虚弱地抬起头来,很乖巧的伸手扯了扯楼厌的衣袖,“爹爹,祖母是不是不要我了……” 楼厌嘴唇翕动,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凛冽的寒风在?这片旷野地里兜转一圈,卷起无数弥天碎雪,似乎要将当日的谭承义父女一同掩藏在?这个深冬。 谭萋萋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答案,那双漂亮的眸子?渐渐失去光泽,眼尾垂落,她一并颓然地伏回冰面之上,彻骨的寒意使?她微微发抖。 但?她也的确没?有力气再起来了。 楼厌几乎已经?可以想见。 十?岁的孩子?刚吃过?母亲做的糟鹅,第二天没?有等到母亲,却等到了亲人的毒害与抛弃。 与他一样,被最亲的人抛弃在?山野中。 丹田处聚起一层热意,楼厌身?形微晃,勉强提起来的那口灵力在?胸腔里肆意乱窜,喉口处的血腥气越来越明显。 他试图冲破死咒的禁制。 风声越发肆虐,穿过?林间风雪拂在?人的头脸之上,使?人不禁耳骨生疼。 楼厌在?心里默念禁诀。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尖锐且又?熟悉的琴声,他募地睁眼,仿佛听见了衡弃春不容置疑的声音——“继续”。 继续。 演下去。 谭萋萋已死,祸事已成,在?幻境中救人已经?于事无补。 他生生压下那口好不容易才提起来的灵力,嘴角已经?缀上一串血迹,好在?谭萋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然按照当日的情形问他:“爹爹可以带萋萋回家吗?” 楼厌倾身?过?去,笑着抚了抚女孩儿的头发,托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冰面上扶起来。 垂死的河鱼在?那个巨大的豁口里翻滚挣扎,贪心不足者?正试图吞噬同类的尸骨。 “萋萋。” “不要怪爹爹。” 话音话下,楼厌只看到自己的右手从谭萋萋的后?脑一路下移,最终停在?她的后?颈上,随后?掌心施力,不顾孩子?的不安,压着她的身?体一路向下。 “噗通!” 河面上掀起巨大的水花,谭萋萋幼小的身?形已经?彻底没?入冰面之下,与那些散发着腥气的死鱼混迹于一处。 她是没?有挣扎的。 或许是身?体太过?虚弱使?她无力,或许是河水太冷使?她僵硬,或许是心灰意冷使?她无措…… 但?说到底,当冰凉的河水呛进口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谭萋萋想的是什么。 楼厌蹲坐在?河边的碎石滩上,长久地凝视着冰面之下汹涌澎湃的水流,身?形佝偻如同垂垂老者?。 不过?疏忽之间,翻滚的水浪就渐次趋于平静,谭萋萋长久地沉入水底,再也找不出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楼厌起身?,若寻常般抖了抖自己沾了碎雪地衣袂,如来时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河滩上的碎石离开。 谭承义没?有回头。 可楼厌却不止一刻地在?想——如今还要问谁是杀死谭萋萋的凶手吗? 是给她下毒的祖父、将她抛弃在?外的祖母,还是狠心将她溺毙在?浮珠河里的爹爹? 都有。 楼厌忽然失笑,看着远处碎雪拂面的天,缓缓得出一个答案。 是她的至爱。 身?后?河水微动,冰面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瞬息之间,广阔坚硬的冰面在?眨眼之间一齐崩裂,激流翻卷冲荡,打?在?岸边碎石上,发出敲击人心的声音。 楼厌猛然回神,盯着那团从河水中浮现?而出的红色血雾,瞳孔骤缩。 谭萋萋已死,这就是她的怨气。 ----------------------- 作者有话说:感谢支持到现在的bb们!评论区小红包大量掉落,欢迎留言互动![加油][加油][加油] 周四夹子,当晚11点更新! 第25章 瀑雪盖弥彰 谭府。 谭王氏在祠堂门外转来转去?, 时而两手而十,满脸祈求神色。 谭老父宿着?脸站在一旁, 被?谭王氏转得眼晕,忍不住厉声喝道,“别?转了!” 谭王氏陡然停下脚步,一口气哽在喉间,片刻之后化成一声悲切的啼哭,“都是孽缘啊——” 她哭着?扑上?来捶打谭老父的前胸,“都是你, 若不是你给那孩子喂下毒药, 她又怎么至于死后生怨,惹得我家不得安生!” 谭老父忍着?一腔火气, 躲开谭王氏的捶打,愠声道:“你又何?尝不是把她扔在了外面。” “我……”谭王氏语塞, “我又不知道你事先?下了毒!”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谭老父看着?祠堂紧闭的木门,“终究是妖孽之子, 没安好心, 死了也让人不得安生。” 话说完,祠堂的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一身绿衫的老道士立于门前,须发皆白, 与手中所执的浮尘遥相?呼应。 谭王氏听见声音立刻转回身来, 急切地握住他端着?浮尘的那只手, “虚生道长, 我儿?他怎么样了?” 虚生子念了一句让人听不懂的道号,随后轻轻闭眼,“谭里?正被?妖孽死后凝成的怨气所伤, 此刻仍然神志不清,贫道正在替他施法?,老夫人稍安勿躁。” 虚生子道法?高深,花潭镇中的所有?符篆皆由他传授,在乡亲眼中颇有?威望。 谭王氏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道长一定要救救我儿?。” “救他是小事。”虚生子垂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对老夫妻,忽然问,“只是有?一事,还望老爷和夫人如实告知。” 谭老父呼出一口气,“道长想?问什么?” 虚生子抽回手,抚了抚自己?颌下的胡须,眯眼问:“里?正无缘无故,怎么会招惹上?妖邪?” “据贫道所知,花潭镇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妖物了,除了——浮珠河里?的蚌精。” “莫非里?正遇到?了蚌精?” 一语乍出,谭老父与谭王氏面面相?觑,俱从对方?的视线里?看到?了震惊与慌乱。 这话不能答。 整个花潭镇都崇尚符修,自然痛恨邪魔外道,谭承义中邪昏迷已经足够引人生出猜忌,绝不能让外人知道——里?正谭承义的妻子是一只妖,还与妖生下了孩子。 否则他们一家将再无立足之地。 谭王氏哀嚎一声,抬起双手掩面流泪,“不知我谭家得罪了哪路神仙——” “萋萋昨夜自己?跑出府,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溪娘为了找孩子彻夜未归。难为我儿?——在外为了公事奔波一天,回来还要去?找妻儿?,说不准就在外面撞见了什么邪祟……道长!我儿?命苦啊!” 虚生子没有?说话,只半抬着?眼睛看她,似要从那双叫苦连天的眼睛里?辨认出谎言的真伪。 他忽然笑了笑,呵出来的热气拂起一缕胡须,“是么,老夫人确定孩子是自己?跑丢的?” 谭王氏眼看就要露怯,好在这时谭老父开了口:“幼童顽劣,我们也忧心不已,老朽已经让下人挨家挨户前去?寻找了。” 第31章 “若是道长有?下落,万望不吝告知。” 虚生子眸光微暗,却什么都没有?说,只顺势点点头,“也好,镇上?的乡亲们恐怕还不知此事,可以托他们一起寻找。” 谭老父不敢言他,连忙应下来。 “那我儿?……”谭王氏迟疑着?探头,想?要看清祠堂里?的情?景,被?虚生子的半边身子挡住之后又满是不安地问,“那承义他还有?多久会醒啊?” 虚生子淡淡捋了捋颌下胡须,“不急,被?妖的怨气附身,能不能醒都要看他的造化。” 说罢拂袖回身,将谭王氏与谭老父再度阻拦在外。 祠堂之中未燃一灯。 谭承义蜷缩扭曲的身体就静静地躺在佛龛之下,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眸中空洞无神,像死人的眼睛。 虚生子站在黑暗中凝视良久,忽然抖动浮尘,数千根白色细丝犹如受他操控的傀儡线,诡异地钻向谭承义的身体。 “醒来。”他说。 谭承义悠悠转醒。 他僵硬地扭动四肢,行动如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双眼睛仍然空洞无神地盯着?前方?。虚生子指尖微动,他凭空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虚生子笑了笑,两指并拢,隔空轻轻一点,“里?正,去?请你的母亲进来。” 谭承义微微抬头,随即应了一声,同手同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听话”地将谭王氏请了进来。 祠堂阴森昏暗,一身绿袍的老道士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谭王氏下意识地感到?渗人。 她看向自己?终于醒来的儿?子,试探着?问:“承义?虚生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承义他这是……醒了吗?” 虚生子又笑一声,轻轻点头,“当然醒了,不信你看……” 谭王氏顺着?他浮尘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儿?子站在原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随即冲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笃定的笑。 ——与虚生子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 谭王氏猛地瞪大眼睛,一时间只觉得毛孔悚然,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张开两手就要去?开祠堂紧闭的门。 然而已经晚了。 谭承义身上凝着的妖气在这一刻四散开来,顷刻之间袭上?谭王氏的后背。 谭王氏闷哼一声,身上?立刻浮现出大片泛腥的妖气,瞳孔渐渐散开,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里?正身上?的妖气是妖死后所凝成的怨气。”虚生子仍然站在原处,冷眼看着?已经被?妖气侵蚀的谭家母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开,“贫道以探灵符观之,看她像是一个十岁的女童,如果?没记错的话,贵府的小姐谭萋萋,今年恰好十岁吧?” 谭王氏还有?意识,闻言后背一僵,带着?一张骇人的脸转过身来,近乎震惊地看着?虚生子。 虚生子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捏了一道符,黄色的符纸上?是朱砂状的暗红篆文,崎岖古怪,难以辨认。 他没有?管形如傀儡的谭承义,而是捏着?那张符纸缓步走到?谭王氏面前,倾身看着?这名意欲颠倒黑白的老妇,“老夫人,你真的确定,谭萋萋只是失踪了吗?” 谭王氏“啊”的一声靠到?身后的木门上?,惊恐的神色始终没有?散去?,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虚生子,“你都……你都……” 虚生子轻轻抚动自己?的胡须,这一次连一个眼神都不再施舍给她,只剩那满腹沧桑的声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罢,指尖符纸一抖,朱砂血篆蔓延开来,在空中凝成一道血雾。 继而血雾散开,一道朱砂字迹浮现在空白的牌位上?。 ——故女花潭谭府谭氏闺名萋萋之灵位。 “谭萋萋怨气过重,若任由她飘散,整个花潭镇都将不得安生。”虚生子浮尘一扬,看向惊恐不已的谭王氏,说,“你记着?,这是贫道给她下的死咒,将她的魂魄困在这方?牌位里?,不可以被?外人知晓。” 谭王氏兀自发颤。 “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谭王氏面色死灰,有?如将死之人,应下之后又急切地看向虚生子身后的谭承义,拼着?最后一丝神智问,“那我儿?……” 虚生子再度笑起来,言语温和地安抚,“别?急,里?正还有?用处。” 话说完,他手中浮尘一抖,口中沉吟出声,谭承义立即随声挪动,亦步亦趋地走到?他的身侧。 虚生子抬手,冲谭王氏比了一个“嘘”的姿势,随即示意谭承义前去?开门。 谭承义唯命是从。 外面已近正午,暴雪未停,庭院之中已经积满了厚厚一层落雪。 家中出了事,未免声张,侍奉的下人已经被?谭老父遣散了殆尽,此番守在外面的只剩用惯了的老仆躬身站在门外。 看见谭承义出来,他一时大喜过望,“主君!您可算醒了。” 隐在暗处的虚生子轻轻向下压了一下手指,谭承义随即开口,无波无澜地问:“父亲呢?” 老仆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回身将侧面厢房里?的谭老父重新请了回来。 谭老父看向眼前的儿?子,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只好试探着?对虚生子说:“犬子此番能醒过来,多亏道长肯施以援手……” 虚生子轻轻抬手,打断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话,“老爷稍安勿躁。” “里?正虽然已经醒了,但体内的妖气仍然没有?清除,贫道还要带他出去?,以寻除邪之法?。” 谭老父眉心紧锁,显然犹豫了一下。 虚生子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出言安抚道:“此事对外不可声张,只说里?正是去?找寻女儿?即刻。” 见谭老父隐约放下心来,虚生子又沉吟一声,“还有?一事,此妖怨气太重,甚至波及到?了老夫人。” “拙荆她?” “老夫人被?妖气所侵,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假以时日等一有?缘人,或许可以拔出体内的妖气。” “至于那个孩子……”虚生子顿了顿,托着?手中的浮尘,“许是命中当有?一劫,若是动用道法?寻找,反而有?殃及家人之祸。” “不如……顺其自然。” 此言正中谭老父的下怀,他尚且以为虚生子全心全意为了他们一家人着?想?,连忙俯身叩谢。 没人知道虚生子要将谭承义带去?哪里?,但碍于对妖邪的恐惧,所有?人都默许了他可以这么做。 夜色渐深,花潭镇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半尺高的积雪延至人的小腿,屋檐下挂着?一长串的冰棱,与那些陈旧的符纸遥相?呼应,风一吹便飒飒作响,激得碎雪漫天。 谭承义如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虚生子一路徐行,脚印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留在了这条巷子里?。 直到?尽头。 虚生子陡然停下脚步,扬着?浮尘轻轻一抖,指向巷子尽头的人影。 声音穿透碎雪而来——“里?正,你看。” 谭承义于是抬头。 那是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缠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她大半张脸,隐约露出那双温润的杏眸。 她口中呢喃着?听不清的话,正躬身在雪地里?找什么,神情?急切而后悲怆,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拂开脚下的积雪,两手早已生疮,却仍不肯停歇。 谭承义在虚生子的操控下又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次终于听清了她口中的话。 “萋萋,别?怕,你在哪里??阿娘在,阿娘在呢。” 谭承义募地一震。 与此同时,虚生子的声音从他的侧后方?传过来——“那是你的发妻。” ----------------------- 作者有话说:欢迎留爪爪!以后都是日更啦,固定更新时间晚八点![狗头][狗头][狗头] 第26章 梅梢探窗图 楼厌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身下是巷子里厚重的积雪, 还是浮珠河上将谭萋萋囚困而死的冰面?。 寒气涉骨,他忍不住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情不自禁地泄出?一声呜咽。 随即有人将他团抱起来,温热的气息拂在他的面?颊上,一股灵气自上而下倾泻出?来,在他的丹田之中汇聚融和,而后涌入四肢百骸。 将要被冻僵的身体?就这样暖和起来。 楼厌在睡梦中吸了吸鼻子,顺利捕捉到?一丝清淡幽远的莲香。 莲香。 他倏地睁开眼睛,对上衡弃春那双隐隐含着关切、却又清润至极的眼睛。 “师尊。”他开口, 声音哑得像一截将要断裂的朽木。 衡弃春抽出?一只手, 托着楼厌的后颈使他往自己怀里靠了靠,指端凝着的灵力仍然不间断地汇入到?楼厌体?内。 第32章 “醒了就好。”衡弃春说。 楼厌至此才?真的恢复了一些意识。 他靠着衡弃春的手坐起来, 极目四望,一双锐利的眸子不由顺势眯起。 膝下是浮珠河畔的碎石, 远处流水汹涌,绿枝掩映,枝枝叶叶交错成一片, 将这片树林缠绕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蛛网。 日暮低垂, 暑气将退,久违人世的凉风跋涉疾风暴雪,终于天?降甘霖。 楼厌重重地吸进去一口气, 再睁眼时已经散尽了那层恍惚, 扭头看向身后的衡弃春。 神尊一袭白衣胜雪, 垂下来的发丝尽数被风卷起, 眉眼清隽,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可?那清淡的嗓音分明就在耳畔,“你被吸进了谭萋萋的死咒所?聚成的幻境里, 还有印象吗?” 楼厌怔了怔,懵懵地点?头,一片混沌的脑子总算能够勉强分清幻境与现实。 他坐起来,晃晃脑袋,想起同样出?现在幻境中的衡弃春,不由问,“师尊不是去找溪娘了么,为什么也?出?现在了那个?幻境里?” 衡弃春很轻缓地摇了摇头,“我是由溪娘的梦境而入幻境的。” 楼厌一滞,“什么?” 衡弃春反问他,“你应该还记得幻境里发生的事。” “当然记得。”楼厌抿了一下唇角,思维不由地跟着那个?幻境跑远。 从最开始追忆起来,是谭承义一家人共用一顿味美的糟鹅,是夫妻恩爱一家安乐。 直到?那场横生的旖旎。 楼厌不由地咬住下唇,眼前仿佛飘过那层朦胧的纱帐,微风轻轻扫动?衣带,将那片莹润白皙的肌肤呈现在眼前,继而是从衡弃春口中泄出?来的那句“夫君”…… “啪!”衡弃春一巴掌甩上他的脑袋,“你在想什么?!” 他显然也?想起了床榻上的那一幕,语气绝对称不上和睦,警告道:“幻境而已,不要当真。” 楼厌心想谁要当真了,再说你耳朵红什么。 怕死,狼崽子只好捂着脑袋哼哼了两声,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收起来。 “师尊。”楼厌一本?正色地说,“谭萋萋是被她的至亲一起害死的,谭老父下毒,谭王氏弃掷,谭承义将他溺毙在河水里。” “我知道。”衡弃春说。 “所?以我觉得……啊,你知道?” 衡弃春没?有说话,默默递出?去一只手,让楼厌撑着从冰面?上站了起来。 他一并起身,看向眼前翻滚的河流,眸中渐渐渡上一层悲悯。 “溪娘没?有走。”衡弃春解释说,“当日她被谭承义逼走,实则就躲在谭府外面?的巷子里。次日谭王氏带谭萋萋出?府,她才?在那个?老仆的帮助下潜回谭府,只可?惜——那时的谭萋萋已经遇害,于她而言皆于事无补。” 楼厌不知事情还有这样一层隐情,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脖子缓慢地扭动?过来,一阵恍然,“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个?姓李的老仆是瞒着什么的。” 当日他与衡弃春首次拜访谭府,便是跟着溪娘一路追过去的,可?老仆却说没?有见?过溪娘——看来他不是不知情。 “可?是师尊……”楼厌想到?什么,猛地仰起头,一副事关重大的神情,“谭萋萋的死咒是虚生子画成的,将我引入幻境也?就算了,溪娘又为什么会引你进去?” 猜到?他要问这个?,衡弃春只是淡淡一笑,卖关子似地问:“想知道?” 楼厌“嗯嗯嗯”点?头。 “想知道就跟我来。” 从浮珠河一路向西上山,沿途路过几个?集镇,百姓仍在兜售符篆,叫卖不绝,毫无异常。 日色藏于山峦之后,天?幕低垂,从傍晚走到?深夜,楼厌才?真的有了一些活过来的感觉。 那个?令人想要窒息而死的幻境真的已经消散了。 楼厌的思绪不由跑远,再回神的时候已经撞在了衡弃春身上。 他“哎呦”一声,捂着额头退后半步,半是埋怨地看向突然停下来的衡弃春。 “到?了。”衡弃春说。 楼厌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去看眼前的巷子。 仍然是花潭镇惯有的风俗,街角墙柱上贴满了符纸,正在风中飒飒作响。 那声音激得人毛骨悚然,隐约还能捕捉到?一丝小?儿夜啼的哭声。 又来了。这样古怪至极的夜晚。 “你在看什么?”衡弃春的声音猛地传来。 楼厌吓了一跳,弓着脖子打了个?哆嗦,顺着衡弃春动?作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他抬手在一扇木门前敲了两下,里面?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楼厌警觉地皱起眉毛,在那片木门即将被打开的瞬间箭步冲上去,脸上立刻黏上了冰冰凉凉的硬东西。 完了。 狼在心里上演一出?大戏——这定然是虚生子那狡黠的老道又在耍什么把戏了。 念头未落,耳边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咻咻!” 楼厌想到?什么,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两手胡乱将攀在自己脑袋上的“东西”抓了下来。 随后他就对上了来自貔貅幼崽热切怀念的目光。 两日不见?,小?兽似乎长开了一点?儿,浑身的鳞片都乖巧排列,一双眼睛含着盈盈泪光,正张开四爪要贴到?楼厌身上。 “咻咻!” 好想你哦!小?狼! “嗷?”楼厌受宠若惊,倒腾着再次后退两步,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这座宅院的本?来面?目。 檐角朴素,门上并没?有贴符纸,一缕药气淡淡散开。 楼厌鼻尖微动?,分辨出?那其中可?能夹杂着鹤子洲的灵气。 原来是南煦落脚的地方。 他都快把这小?孩儿给忘了。 楼厌猛地想到?梦境里谭萋萋说过的话,转头想要告诉衡弃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南煦从里面?出?来了。 小?孩儿还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看见?衡弃春先抬手行礼,“神尊回来了。” 还不忘楼厌,“还有楼师兄。” 楼厌直觉南煦必然早就认识谭萋萋,此番回到?花潭镇多半有别的目的,因而对他并没?有好脸色,冷冰冰地“哼”了一声,赶在衡弃春开口之前抱着貔貅幼崽进了门。 只留下一个?趾高气昂的背影。 怎么看都挺大逆不道的,好在衡弃春懒得与自己这个?臭脾气的徒弟计较。 南煦迟疑道:“楼师兄这是……” “别管他。”衡弃春反过来问,“溪娘在里面?吗?” “在的在的。”南煦伸手,“神尊请进。” 夜色已深,镇子上婴孩的夜哭声越发明显,给这方院落平添一丝瘆人的古怪氛围。 衡弃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拢起袖子推开偏厅的门,入目先看见?一架古旧的屏风。 一枝腊梅覆在雪下,含着古韵探窗而入,恰是一架梅梢入室屏。 衡弃春心头一动?,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妇人的低声呢喃恰在此时传来。 “丑时四更,百无禁忌——” 溪娘正抱膝蹲坐在那架屏风之后,身上的衣衫赃物凌乱,发丝全数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双极其温润的杏眸。 的的确确是他在环境中曾经亲历而为的人。 “她怎么……”楼厌早已经抱着貔貅幼崽满脸好奇地凑过来了,闻声不由地向屏风后面?探了探脑袋,眸中震色难以言表,只能结巴着问,“她怎么还在念更夫的唱词,那个?更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南煦附和地应了一声,“更夫的确已死,尸体?还在外面?放着。” 楼厌只觉得一阵恍然。 这之中的怪异之处还没?想清楚,溪娘就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衣衫褴褛,行动?缓慢,等她站到?三人面?前,竟生生耗去了半盏茶的时间。 随后便看到?她轻抬右手,掌心虚握一物,随后作势在空中敲动?一下。 “梆——” 一慢三快,一长三短——这是更夫敲打梆子的动?作! 有什么念头在心底里炸开,楼厌脸色一变,立刻扭头看向衡弃春,毫无征兆地问:“师尊!当日你在应诫堂受罚,师伯罚了你几次?” 衡弃春不知他为何做此一问,但还是照实回答,“一次,怎么?” 一次。 怎么会只有一次! 楼厌猛地想起他在应诫堂见?到?衡弃春受罚的那一幕。 不是连罚了两日,而是只有一次。 怪不得事后衡弃春只口不提此事,而是他们处在不同的时间里,衡弃春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曾见?过他被罚! 想清楚这一点?,楼厌瞳孔骤缩,一时顾不上在自己怀里上爬下跳的貔貅幼崽,拎着小?兽的后颈将它抛开,立刻冲着溪娘露出?尖锐的犬齿。 第33章 他只觉得额上浸出?汗水,衣服湿哒哒地黏上后背,周遭热风涌动?,那股要将人蒸干的暑热气息再度翻涌上来。 耳边间或响起了南隅山讲学的声音。 ——“煞者,怨魂凝戾所?化,夜半现形,噬人精气,过处草木凋枯。” ——“常幻故人形貌诱生者近前,骤露獠牙,中者三日必亡。” 仿更夫敲梆子,致使时间混乱、小?儿夜啼,怨气所?化,噬人精气。 这是更夫煞! -----------------------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 第27章 敕煞离形诀 人妖鬼怪皆有怨气, 怨气凝成煞,煞便会祸害人间?。 世上唯有更夫可以把控时间?。 所谓更夫煞, 便是溪娘疯癫之后?将自己的怨气附着?在那名?打更的老汉身上,梆声一响,整个花潭镇的时间?也随之发生变化。 这也足以说明,为何这一年暑热频发,以至民间?死伤不计其数。 所以…… 楼厌眸色渐深,沉默着?在心里算起一场时间?轮回的游戏。 他偏头?去看衡弃春,“所以我们第一次见到谭家的老仆, 他只说谭萋萋‘失踪’了三四天, 并不是因?为他在骗我们。” “而是当时的时间?的确回到了半年之前!” 衡弃春轻一颔首,接上他的话, “花潭镇中的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场时间?的漩涡里,包括你我。” 原因?显而易见。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不明真相, 频繁的改动时间?,致使所有人都?献身于这张怪网当中。 而她只是想要?救回他的女儿。 楼厌只觉得脊背一寒,垂眸看过去。 屋里只点了一支微弱的烛火, 视线昏暗, 溪娘就微微弓着?身子站在那里,手中空无一物,频繁地在空中做出打更的动作。 她的声音沙哑, 早已分辨不出当时的音色。 “丑时四更, 百无禁忌——” “丑时四更, 百无禁忌——” 每念一句她便嗤笑一声, 似乎真的能就此找到谭萋萋的下落似的。 外面浓黑一片,月色被厚重的阴云彻底遮蔽,细碎的微光竭力穿破云层, 却不得不终止于当道。 小儿夜啼之声渐渐远去,更多的热浪翻滚扑面而来,时间?已经又一次发生挪动,转变之快,令人毫无招架之力。 气候随之变换,那场熟悉的暑热再?次席卷而来。 楼厌已经被热得出了一身的汗,衣衫都?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卷曲的发辫也已经垂落下来,而他此时却完全顾不上是不是要?给?自己施一道避暑诀。 他动了动喉结,看着?一旁站立的衡弃春,猜测道:“再?后?来那个打更的更夫死了,所以暑热退散,我们才能回到正?确的时间?……” 更夫一死,怨气重新?回到溪娘身上,那道控制时间?的古怪短暂地失去了效力。 看来这就是他们能够回到现实的原因?了。 南煦不由沉吟一声:“那名?更夫的尸体我仔细检查过了,上面确实还有附着?的妖气,与溪娘身上的妖气是一样?的。” 楼厌含糊地皱了皱眉,意有所指地看着?南煦,继而问出他的下一个问题,“可溪娘为什么一定要?杀更夫呢?” 南煦未答,他便一个接一个地将问题砸下去。 “借更夫打更回到半年前,从而寻找谭萋萋的下落,不是溪娘一直在执着?的事么?” “还是说……她杀更夫是有别的目的,她想主动引导我们查出事情的真相?” “南煦,你该不会瞒了我和师尊什么吧?” 南煦面色一变。 那双清眸微微蹙起,引着?人下意识地看向他鹤袍之下紧紧攥起的手掌。 楼厌挑了挑眉,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在人界里是紧张的意思。 看来谭萋萋在幻境中所说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南煦鼻尖上起了一层汗,紧攥手指看向溪娘,眼底微微泛红,“她都?已经疯了,谁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衡弃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他没说话,两指并拢凝起一道灵力,淡色的光晕渐渐腾升而起,继而烧成一道火焰。 楼厌猜到他师尊想要?做什么,弯腰抱起貔貅幼崽就退了好几步。 下一瞬,那架绘着?雪下腊梅的屏风便烧起熊熊火光,火舌一步步攀升上去,先是梅花的枝叶,继而是上覆的白雪…… 旧木与布帛相互灼烧时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溪娘已经停下了诡异的动作,一双杏眼紧紧盯住那面将要?烧尽的屏风,瞳孔骤缩,在那面布帛将要?被烧尽的时候猛地伸手抓过去。 “不……” 话音未尽,整面屏风轰然倒塌。 南煦站在火海的另一端,垂目看着?跪坐在地上徒劳挣扎的疯女人,声音微微泛哑:“神尊将溪娘送到我这里之后?又去找楼师兄,当时溪娘神志不清,身上妖气四散。听闻她从前最喜腊梅花,所以我才将这架屏风找了出来,没想到她果然安静下来……” 楼厌冷冷地听着?这番话,脑中却一刻不止地翻涌起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 檐下一丛腊梅花迎雪绽开,香气幽微远闻,顺着?窗棂探入室内,萦绕床榻上两个旖旎的影子。 那是溪娘最在意的东西,可为什么——衡弃春竟然这样?狠心? 要将她最后的念想也一并毁去。 楼厌暗自紧抿唇角。 近些时日辗转于幻境当中,他心里那团扯不开的乱麻越缠越紧,似乎直到此时才真正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而衡弃春与上一世又好像是不一样?的。 他垂眼看过去。 木架坍塌,淡色的火焰渐渐消失。衡弃春收回并拢的手指,转而在指尖掐起一道莲花诀。 灵力四散而出。 光泽刺目,一方原本昏暗至极的屋舍顿时明亮起来,楼厌与南煦不由地伸手挡住眼睛,一时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耳边只剩溪娘悲切的哭声。 良久,等到貔貅幼崽在楼厌怀里不安的蹿动,他们才听到衡弃春开了口。 “煞炁离形,破秽返虚。” “敕!” 神光顿时消失不见,耳边空寂一片,像处在空冥寂静的荒野。 楼厌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他与衡弃春在神霄宫里同归于尽,最后?一缕魂魄在天际间?飘荡了两百年。 没有意识,没有依托——就是这样?的感?觉。 太难受了,楼厌忍不住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手臂不由地收紧,怀中的小兽鳞片冰凉,激得他猛地一个哆嗦。 “唔——”楼厌猛地睁开眼睛,顺势看向那架已经烧成灰烬的屏风。 余烬之后?,溪娘垂身跪坐,被烧伤的手指仍在执拗的抓握。 硕大的珍珠正?从她的眼角滚落,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原来衡弃春是要?破她的煞气。 楼厌回头?,恰好对上衡弃春苍白如水的目光。 端坐莲台的神尊也可睥睨苍生,世间?妖魔在他眼里似乎总有败势,就连方才他用的那道诀,楼厌也是从未听过的。 楼厌双手握拳,一时沉默下去。 衡弃春,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本座不知道的……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爬到他小腿上的貔貅幼崽就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楼厌起初以为它在乱叫,听清了那一声之后?才猛地一凛。 他转头?,看向溪娘原本坐着?的方向,“不好!溪娘跑了!” 衡弃春已经调好内息,冷淡的眸子微微眯起,盯着?那一地屏风的灰烬若有所思。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花潭镇的所有古怪都?得烦了解释。 唯有一点—— “追。”衡弃春说。 南煦虚扶着?衡弃春的一只手臂,闻言不禁转头?看他的脸色,见他面色泛白,显然是刚才随意动用灵力的缘故,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神尊的元气还未恢复,不如就在此休息。”南煦说着?就去扶楼厌的肩膀,“我和楼师兄去……” 楼厌“哐”的一下就把他的手打开了,乖张桀骜的一双眼睛斜斜地向上睨着?,很是嫌弃地说:“谁要?和你去!” 南煦噎了一下,还想再?劝什么,就看到楼厌已经抱起貔貅幼崽两步迈过来,伸手扯住了衡弃春的另一只胳膊,“师尊,我们走。” 衡弃春本来也没打算留在这里,被楼厌扯得踉跄一步,怔愣过后?就顺着?小徒弟的力道出了门。 只剩南煦。 少年站在一片灰烬的厢房里,眉心紧锁,手指不由微微攥拳。 从南煦的居所到谭府,御剑眨眼即到。 楼厌蹲在衡弃春身后?,注意到他师尊因?为灵气不稳而用力绷直的指尖,眉心皱起,而后?臭着?脸掐了一道助灵诀。 第34章 衡弃春指尖微动,不着?痕迹地向后?看了一眼。 再?回神时,谭府已在眼前。 师徒二人收了剑,趁着?夜色敲响紧闭的木门,又足足等了半盏茶的时间?,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仆自里面开了门。 夜色已深,恍惚已经到了子时,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成群的乌鸦结队而过,煽动翅膀时仿佛要?击碎这寂静的长夜。 老仆没料到来人会是衡弃春和楼厌,脸上讶然了一瞬,随即堆上笑容,极为热络急切地问:“二位仙君怎么去而复返了。” “莫非是……”他意有所指,“有下落了?” 衡弃春抛给?楼厌一个眼神,楼厌会意,立刻抬起下巴微微眯眼,一副姿态甚高的样?子,“你问你家小姐的死。” “呵,难道你竟不知情么。” 老仆微微一怔,原本还挂在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拢回去,按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收紧,而后?快速闪开身体就要?关门。 “咔——”楼厌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住,狼爪子不怕疼似的,磕在门上一声闷响。 他暗中吸了口凉气,借着?拦门的姿势将半幅身体挤了进?去,在老仆惊慌的目光中咧嘴笑了一下,“怎么这么着?急要?将我们拒之门外,是怕我们知道什么吗?” 老仆心知事情败露,干脆不再?虚与委蛇,紧紧推着?手里的那片木门要?将楼厌挤出去。 楼厌也不用灵气,就靠蛮力与他硬碰硬。 两人僵持在一扇木门之间?,一时竟然难以分出高下。 衡弃春拢袖站在漆黑的夜色之下,禁不住扶额叹气。 怎么就这么幼稚。 知道时间?不等人,找到溪娘才是当务之急,衡弃春没有再?任由小徒弟胡闹下去。 腕间?轻抖,一道幽微的莲香顺着?散开,带着?淡金色的灵力一路蜿蜒而过,逐渐逼向那面木门。 楼厌早在察觉到这道熟悉的灵力时就撤开一步,那道灵力很快顺着?他让出来的缝隙钻进?来,像一面缠乱的蛛网,将两扇木门密密匝匝地笼罩起来。 任凭老仆如何手脚并施,都?难以令其挪动分毫。 衡弃春径自从门外走进?来,眸色很淡,淡楼厌身侧的时候就停下脚步,却没有看他,而是对那老仆说:“人命自贵,不要?一错再?错。” 这句话楼厌不懂,但老仆却眸色震动。 他胸腔轻颤,随后?颤抖地闭上眼睛,抬手朝着?某个方向指了一下,“已经晚了,仙君自己去看吧。” 楼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挑了挑眉。 是祠堂。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28章 人心更凉薄 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轮皎月, 清透的月光破开云层投照下来,描出祠堂不甚清晰的屋角轮廓, 锐利且又藏着锋芒。 楼厌刚一踏进这间院子就吸了吸鼻子,察觉不对,伸手去扯衡弃春的袖子,“师尊,就是这个味道!” 浓烈的河腥气弥卷而来,与他们近日接触到的妖气别?无二致,的确是来自溪娘的。 衡弃春没说话, 一双沉水一样的眸子紧紧盯住祠堂的门, 指尖掐诀,一道灵力便将栓死的门破开。 借着昏暗的烛光, 他们看清了祠堂里的情景。 满架牌位陈列在上,映着朱砂血红的暗光, 可以看到谭王氏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已经毫无起伏,脸色灰白, 竟像是被人吸干了精气而死。 溪娘就跪坐在谭王氏的一侧, 身形略显佝偻,蓬乱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听见开门声时转头看过来, 眼角处积存的泪珠便滴落下来, 凝成一颗珍珠, 摔在祠堂的地面上, 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啪嗒。” 怪不得老仆说一切都迟了。 楼厌快步上前蹲到谭王氏身侧,伸手在她的脖子上探了一下,气息已无, 且已经死了多时。 “仙君说人命自贵——”老仆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 楼厌与衡弃春一同?回?身看去,见他正?微微弓着身子走进来,步态老迈,但每一步都透着坚定?。 老仆冲着衡弃春拱手一礼,注视着谭王氏的尸体,续上他刚才?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可老仆觉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对孩子下手,更是罔顾人伦。” 衡弃春少见地抬眸看向他。 他的眼神仍然带着固有?的怜悯,但不知是不是楼厌的错觉,他竟觉得此时的师尊还多了一丝同?情。 他似乎感同?身受。 衡弃春很轻地叹了口气,“起初你以为谭萋萋还活着,还在协助谭承义找寻,后来你偶然听到了谭承义与谭老父的对话,所以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对吗?” 老仆并未否认,只是有?些吃惊地看着衡弃春,“仙君是怎么知道的?” 衡弃春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曾在幻境里亲历此事,只淡淡地讲述,“你知道真?相后,第一反应是做什么?” 老仆噎了一下,“是……” “是找到了溪娘。”衡弃春替他答,“是你暗中将溪娘接回?府中,与她里应外合,试图替谭萋萋报仇。” 衡弃春闭上眼,眼前一幕幕得闪过幻境中的画面,“可惜虚生子以死咒封存了谭萋萋的魂魄,又带走了谭承义,以至溪娘连报仇都束手束脚。” 看去神情痛苦,而跪坐在一侧的溪娘却?自始至终都在流眼泪,珍珠溅到地面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衡弃春忽然叹了口气,抬眼一路向外看去,越过重重门幢,看向那条甬深的长巷。 他设身处地,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是溪娘,“所以她神智渐失,逐渐成了百姓口中的疯女人,将怨气附着到更夫身上,试图扭转时间,找回?她的女儿。” “气候异常,暑热频发,婴孩夜啼,人心惶惶。一家之祸,危及千万生灵。”衡弃春面露不忍,“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场旱灾里?” 这句话不太像是在问?老仆,老仆自然也答不出来。 楼厌同?样没有?出声,他怀里的貔貅幼崽不安地动了动,攀到楼厌的肩膀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声音说出一个数字,“咻咻咻!” 上古神兽通灵晓命,知道人界的死伤并不稀奇,但楼厌听清它说的是什么,却?整个人都震在了当?场。 上一世的他唯恐天下不乱,率领无数妖魔屠戮仙界,死伤不计其数。 他从?未觉得那些人无辜,连他的师尊一并算在其中,他甚至觉得那是罪有?应得。 可这一次,他却?由衷地感到一丝可惜。 沉默之际,衡弃春含着隐忍痛意的声音一并传来,“三千七百二十人,无数婴孩夜间惊啼,皆是因此事而起。” 眼看着他抬手掐诀,作势就要对溪娘下手,老仆终于忍不下去,“噗通”一声朝着衡弃春跪了下去。 “仙君。”他死死攥住衡弃春的袍尾,泥泞的汗渍染尽那片纱袍,“夫人只是救女心切,求您高抬贵手!” 祠堂寂寂,带着一丝秋冷的寒风穿堂而过。 衡弃春的白发尽数被风扬起,发丝刮擦在面颊上,将那片泛白的皮肉扯得微微泛红。 他的眼睛清透至极,细看时却发现里面藏着一抹凛冽的寒意。 楼厌第一次觉得,他有?些不像神了。 “我?非公府判官,断不了公理冤案。”衡弃春凝视着兀自哭泣的溪娘,声音平淡,“但十八界有?肃清六界之责,溪娘我必须带走。” “她已经疯了!”老仆难以扼制地扑上去,死死抓住衡弃春的袍尾,再抬眼时已经隐隐泛出泪光。 他哽咽着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求仙尊放过她……” 事态至此,衡弃春才?终于眯起眼睛,不露痕迹地与楼厌对视了一眼。 楼厌同?样警觉地挑了挑眉毛。 不对劲儿。 如果只是谭府用?惯了的寻常奴仆,怎么会对自家夫人忠心到这个份儿上? 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楼厌两步挪到近前,拨开老仆的手将人拽了起来,审视问?:“你与溪娘是什么关系?” 老仆满眼是泪,他连忙抖着手捂住脸,“求仙君将老仆带走,不要再问?了……” 那阵悲恸的哭声在这间祠堂里“呜呜”响起,隔着谭王氏的尸体,隔着已经疯魔的溪娘,隔着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两个仙君,发出悲切的震荡。 溪娘终于动了动。 她循声看向老仆,眼角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混着血迹的珍珠零零散散地坠到地上。 她不久前刚刚吸干了谭王氏的精气,身上遍布妖气,忽然挪动着膝行到老仆面前,抬头时露出了那双漂亮的杏眼。 楼厌警惕地凝起一道灵力,只等溪娘稍有?动作,便可令她灰飞烟灭。 他等着。 第35章 夜风吹彻,明明灭灭的烛火相互交叠,将老仆与溪娘的影子投照下来。 溪娘忽然伸手抓住了老仆的衣袖,颤抖着说出了今日的第一个字——“爹……” “嗷?”楼厌吓了一跳,手上一抖,一道灵力径直燎上貔貅幼崽的鳞片,疼得小兽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尖叫。 “你叫他什么?”楼厌单手捂住貔貅的嘴巴,满脸震惊地看着溪娘。 下一瞬,老仆挪开捂着自己脸的手,手心里已经积攒了满满一捧珍珠。 他竟然是溪娘的父亲。 老仆佝偻着身子蹲跪下来,伸手拨开溪娘杂乱的头发,将神志不清的妇人揽入怀中,如她儿时一般轻轻拍哄,“别?怕,爹在呢。” 溪娘发抖的身体竟然很快安静下来,眼角再度凝出一滴血珠。 她的视线仍然有?些涣散,伏在老仆怀里的时候,竟然真?的有?一种小女儿情态。 “爹,我?错了……”溪娘说。 楼厌已经被人妖两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搞得脑袋发晕。 他抬头瞅瞅衡弃春,见他师尊已经不知何时背转过身去,视线长久地凝视着外面那条漆黑的甬巷,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悲悯与不忍。 似乎他执意要将溪娘带回?去的样子仅仅是装出来的。 楼厌拧眉,干脆收了指尖的灵力,学着老仆的样子轻轻哄了一下自己怀里的小兽,而后毫不见外地走到他们面前盘腿坐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仆单手揽着溪娘,另一只手抬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浊泪,怅然道:“是我?看错了人。” “我?们父女本是浮珠河底的蚌精,后来山水泛滥,溪娘趁河水上涨时偷跑到了河滩上,在那里,她见到了还是少年?的谭承义,对那畜生一见倾心。” “回?来以后她便心神不宁,一心想要修炼成人,为此不惜在蚌族族长面前立誓,只要能?化?作人形,此生都不再回?浮珠河。” “后来她果然如愿嫁给了谭承义,我?自然不放心,便以仆从?的身份待在溪娘身边,直到溪娘为他生下了萋萋,我?原以为……她也算是得嫁良人……” 话说到此处,后面的也就都知道了。 楼厌总算理清楚前因后果,心头竟然猛然一痛,似乎又什么酸酸涩涩的东西在那里不停撞击,时间久了,终于支撑不住,最终化?成一滩酸涩的苦水。 将他整颗心都溢满了。 难以名状。 他自己也是妖,知道化?成人形要遭多少罪,更知道妖一旦付出了感情,又会忠心到怎样的地步。 可惜…… 她一心爱慕的人因她是妖而将她狠心逐出府门,她侍奉多年?的家人不顾亲情杀死十岁的幼女,到头来只剩她孤身一人,在无数个日夜间痛思己过。 识人不清,是她错了。 一意孤行,是她错了。 连累幼女,是她错了。 “不是你的错。”衡弃春忽然转身,笼着袖子端正?看她,声音像冬日里附在腊梅上的清碎雪。 “是人心凉薄,保全自身者无情,顾念旧情者重己。”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星星眼] 第29章 血泪叩神恩 冷月无声, 月色凉薄,将这一方庭院尽数笼罩。 溪娘仍然跪坐在地, 怔怔地抬头看着衡弃春。 良久,她忽然嗤笑一声,流干了眼?泪的眼?角再度凝出一颗血珠,紧接着死死攥紧两手,低下?头,悲恸地哭了起来。 那声音无比凄切,似乎要将一个女?人的心都哭出来。 是丧女?之?痛、遇人不淑, 也是事已至此。 够了, 真的够了。 楼厌心里不是滋味儿,起身退后两步凑到衡弃春身边, 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 貔貅幼崽立刻吃惊地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咻咻?” 你犯病啦? 楼厌一巴掌把它?拍安静, 原本还算软和的脸彻底黑下?去,臭着一张脸就要把脑袋转开。 扭头之?际,衡弃春却忽然伸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托了一把, 带着凉意?的指尖从他的发隙间穿过去, 顺势扥了扥那条又卷又长的发辫。 像是读懂了小狼全部的心思,他附在楼厌耳边,极温和地说:“别怕, 不会把你扔出去的。” 楼厌浑身的毛都被他捋顺了, 但还是不太高兴地弓起脖子, “啪”地一偏头从衡弃春手下?躲出来了。 骗人。 上?辈子就把我?扔出去了呢。 狼才不会信这样的说辞。 楼厌的反应太过奇怪, 衡弃春不由地蹙了蹙眉,尚未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神尊!”南煦快步走进来, 站到衡弃春与溪娘指尖,面对衡弃春径直撩袍跪下?。 衡弃春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起来说话。” 南煦固执地跪在原地,偏头看了看仍在哭泣的溪娘,心有不忍地开口,“神尊还记得您当初救下?晚辈时的情景吗?” 衡弃春静默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当初民间动乱,你流落在花潭镇,险些被流寇食。” 南煦眼?角微红,垂头说,“在那之?前?,晚辈就已经家破人亡。父母和妹妹在逃难时遇险,只剩晚辈一人,若无溪夫人施舍给晚辈一碗粥,晚辈恐怕活不到遇见神尊的时候。” “神尊对晚辈有知遇之?恩,但溪夫人对我?也有救命恩情。”南煦言辞恳切,说到此处径直俯身拜下?,“恳求神尊饶他们一命!” 衡弃春没有再说话,只站在那里垂眸看他,清眸若水,似要将一切苦厄悲楚都收入眼?底。 楼厌至今都不知道在那个幻境里溪娘被赶出府之?后,衡弃春又遇到了什么?。但他恍然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他的师尊或许什么?都知道。 从一开始老?仆的所作所为,到如今南煦会在这里的一言一行?,他都是有预料的。 他今日只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神多可怕。 衡弃春不说话,南煦便一直在跪地哭求,老?仆看不下?去,上?前?想要将南煦扶起来,“南公子,这不关你的事。” “不。”南煦推开他,定眼?看着衡弃春,“此事与我?有关。” “那个打更的更夫就是我?杀的。” 这句话出口,衡弃春才终于有了反应,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南煦吸了一下?鼻子,跪直,然后闭上?眼?睛,“我?早就察觉到时间有异,后来便顺着溪夫人发现了那个更夫,只有他死了,神尊才能一路查下?去。” 衡弃春似问?非问?地说,“所以你就杀了他,又伪造成他是被妖所害?” 南煦垂头,手指紧紧攥死,“……是。” 楼厌早在谭萋萋的幻境里就知道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对此只是嗤之?以鼻。 他一抬下?巴睨过去,“总算承认跟你有关系了。” 溪娘的神智似乎恢复了一些,起先听到南煦说这番话的时候还一脸震惊,此时竟忍不住心头起来,哑声说:“一碗剩粥,不值如此。” 南煦跪着,偏头看她,“于夫人而言不过是一碗粥饭,于我?而言却是一条性命。” 人心最复杂。 得了一碗粥的少年挂念旧恩,不惜赔上?前?程也要报恩,与妻白头的里正却以人妖殊途下?定论,害得举家家破人亡。 虽然步步是错,却也难免让人动容。 衡弃春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朝着南煦伸出手,将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已经传信给衡阳长老?,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说的是南煦的师尊,“鹤子洲多医修,他已经答应我?会将溪娘父女?带回去修养,至于你——” 南煦反倒长长地松了口气,眼?泪朦胧地冲衡弃春笑了笑,“神尊肯放过溪夫人,南煦感恩戴德。” “我?作为修仙之?人却枉杀百姓,自?知罪孽深重,回去恐怕也会被门规处死,神尊不如给我?个痛快。” 他说完就闭上?眼?睛,眉心紧紧蹙着,一副束手待死的姿态。 终归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楼厌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全然不为所动。 师尊这东西,向来是说得好听做得决绝,鹤子洲的衡阳长老是出了名的宁死不屈,断然不会容忍南煦这样的弟子。 这小孩子怕是要玩。 南煦等了许久都没有反应,忍不住又睁开一只眼?睛看看,觉得衡弃春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索性自?己掐了个诀,灵气充斥在指尖。 衡弃春拧眉,“南煦?” 南煦紧紧抿唇,眼?看就要抬手将一道灵力?劈向自?己。 “砰——” 剑气传来,拦下?南煦手中那道灵力?,紧接着便袭来一股浓郁的药气。 楼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竭力?看向凭空出现在这间祠堂里的人。 第36章 同?样是一身洁净到底的鹤袍,身形高挑,须发花白,一双眼?睛锐利使然,处处都透着老?成持重。 是衡阳长老?。 上?一世鹤子洲门下?之?人抵死挣扎,以衡阳长老?为守的数百人为了阻止楼厌而以身献道,整个仙门无一活口。 过了一世再见到这样的“正道人士”,楼厌竟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索性衡阳长老?并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只两步上?前?盯住惶然不安的南煦,顺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出息。”他淡淡地说。 南煦被这一巴掌打得嘴角渗血,十分狼狈地看向来人,“师尊……” 衡阳长老?并没有应这一声,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对着衡弃春略一抬手,“神尊。” 衡弃春回礼。 “小徒年幼,犯下?此等大?错,我?必严厉责罚。”衡阳长老?睨了已经又跪下?的满足一眼?,语气里竟多了一丝恳求,“还望神尊允许我?将他带走。” 衡弃春退开一步,守着礼数说:“鹤子洲门中之?事,弃春不便插手。” “只是……”看向那个正在啜泣的半大?少年,心有不忍地说,“南煦此举情有可原,还请长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什么?? 楼厌疑惑地偏头看过去。 什么?叫做“此举情有可原”,什么?叫做“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杀了人啊。 当年我?不过是吞了一只鲛鱼,就被扔在天台池水受群鱼咬啮三年,最后也没能逃过被你亲手捅死的幸运。 怎么?到了别人这里,就可以乞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了? 楼厌越想越激动,眼?尾连着眼?睑红成一片,寂静的祠堂里隐约能够听见磨牙声。 凭什么??! 脑袋忽然一沉。 衡弃春不知什么?时候将手搭了上?去,却是对着衡阳长老?说:“小徒无状,还不见过衡阳长老?。” “唔。”楼厌就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在衡弃春的掌心里松开了紧紧摩挲地犬齿,哼哼唧唧地,“晚辈问?衡阳长老?安。” 衡阳长老?这才将视线挪过来一点儿,看着楼厌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你从前?提过的那个……” “楼厌。”衡弃春答。 许是楼厌身上?戾气太重,衡阳长老?竟不由地蹙了一下?眉心,应过衡弃春的话之?后就不再多问?。 他转身看向那对被忽略许久的蚌精父女?,轻掐仙诀,淡声说:“冤债到头,二位可愿随我?回鹤子洲,我?会助你们度过雷劫,早日修炼。” 老?仆抬手抹了抹眼?角,将溪娘揽入怀中,对着衡阳长老?深深叩首。 “我?们愿意?。” 话音落下?,一道灵力?自?衡阳长老?指尖探出,径直落入父女?二人的眉心。 片刻之?间灵气四溢,等到再定睛看时,那里只剩两枚兀自?吞吐张合的河蚌,隔着厚重的蚌壳,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蒙尘的珍珠。 衡阳长老?低声念了一道仙诀,将两枚河蚌收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才看到那边独自?跪着的南煦已经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朝着他师尊递出手腕,“弟子自?知触犯门规,愿意?跟师尊回去。” 衡阳长老?素知小徒品性,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一道缚仙索捆上?他举着的手腕。 仙索越收越紧,南煦的手腕上?立刻被勒出数道红痕,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走到衡弃春身边的时候又忍不住唤了一声,“神尊。” 衡弃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南煦恭应一声,很快就听见他师尊怒气未消的声音,“还不滚过来!” 于是他又踉跄一步跟上?。 衡阳长老?面色不愉,但还是郑重谢过衡弃春,拎着南煦的一截手腕儿把人带走。 目睹了这一切的楼厌张目结舌。 他看着南煦的背影,眉心紧紧地拧起来。 居然还有上?赶着往师尊的缚仙索下?送的? 他简直不能理解。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亲亲][亲亲] 第30章 无端起火海 出来?时天色将?白, 这一夜竟然已经近乎仓皇地过去了。 楼厌坠在衡弃春身后,怀里的貔貅幼崽频繁探出头来?。 “咻咻!” 饿! 楼厌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脑袋按回去, 冷血到不?近人?情,“饿忍着。” 本座现在烦得要死,哪有空管你。 他?这么?臭脾气地想着,转眼却看到衡弃春停了下?来?,淡淡地转过身用一副无奈地表情看他?。 “过来?我抱。” 楼厌:“??” 没等楼厌想明白衡弃春为什么?突然要抱他?,怀里的貔貅就再一次兴冲冲地探出头来?,四肢并用在楼厌的胳膊上一蹬, 顺利投入了衡弃春的怀抱。 衡弃春温和地在小兽脊上捋了捋。 楼厌气得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 衡弃春就不?可能那么?好心?! “师……”楼厌刚一开口就住了嘴,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从腰袋里摸出了一锭金子。 他?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 楼厌就看到衡弃春将?那锭金子喂给了貔貅。 他?两只手死死攥成拳,上下?牙齿磨在一起, 可以清楚地听到心?痛的“吱吱”声。 那是他?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月钱! 更可恶的是,那小东西居然慢条斯理地抱着金子咀嚼起来?,还满意?得意?地冲着楼厌挥了挥手。 楼厌:“……撑不?死你!” 衡弃春格外喜欢两个?小东西吵嘴打架, 此时竟忍不?住低笑一声, 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楼厌的脑袋,“回去还你。” 楼厌脖子一僵,狼耳挣扎着散布痒意?, 被他?努力压制回去。 “哦。”他?哼哼唧唧地跟上去, “那我们现在是回十八界吗?” 谭家的一桩冤孽了结, 人?界的暑热也?已经散去, 应该没理由继续留在花潭镇了吧。 还没听到衡弃春说什么?,那边的貔貅幼崽就惊恐地叫了一声,一块金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楼厌骂骂咧咧地捡起来?, 刚要抬头骂他?,目光触及到远处的人?影,顿时一愣。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紧紧攥住衡弃春的袖子,迟疑道:“师尊,那是……那是……” 再往前走就是那颗巨大的古木。 树枝参差,叶片卷落殆尽,树干上依稀还存留着他?们先前与虚生子打斗的痕迹。 再往上看,分?叉的树干处正盘腿坐了一个?人?,绿袍浮尘,精瘦老练,正是险些被他?们遗忘的虚生子! 楼厌当即站出来?嚷嚷:“老道士,你又搞什么?把戏!” 虚生子似乎勾了一下?嘴角,没答他?的话,之闭着眼睛挥动了一下?手里的浮尘。 “楼厌。”身后传来?衡弃春的声音,“退后。” 楼厌明显不?大服气地努了一下?嘴巴,但还是很听话地后退一步,等到他?再抬头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树后有人?。 楼厌登时屏住呼吸,下?一刻,就看到谭承义脚步顿挫地从树后走了出来?。 多?日未见,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头发?尽数散开,发?丝交缠在一起,露出一张消瘦枯败的脸,与幻境中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一步一步挪近,露出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身上的妖气已经散了,但看状态,仍然是被虚生子操控的傀儡。 楼厌眯起眼睛看他?,视线从他?虚浮的脚步到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此间的事没了,罪魁祸首还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呢。 就在此时,坐在树干上的虚生子忽然抬手一扬浮尘,念起一道符咒。 “金断其线,木散其形,火焚阴咒,敕令——破!” 浮尘扫下?,谭承义瞬间像几段失去了丝线牵制的木头,四肢僵硬地扭动起来?,又手脚失衡地散落到地上。 楼厌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查看,被衡弃春单手拽住胳膊,回头去看的时候顺利浮动了他?师尊的眼神——静观其变。 好吧。 狼听话地挪回去,暗中蓄起一道灵力,防止谭承义突然暴起。 日色渐涨。 一轮红日高挂枝头,将?这处安静的巷子度上了一抹亮色,屋檐墙角的旧符纸在书中重飒飒作响,没来?由地令人?心?生警觉。 仿佛这一切远未结束。 良久,虚生子终于动了动,掀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向?伏在地上的谭承义。 他?的声音莫名透着一种疲惫,“里正,看看吧,这就是你忘恩负义的下?场。” 第37章 谭承义指尖蜷动,随后便艰难地从地上撑了起来?,四肢摇摇晃晃,每动一下?都发?出骨骼相撞的“咔哒”声。 与符纸临风的声音相和,听起来?怪瘆人?的。 谭承义站起来?,缓慢地伸直那根快要被压弯的脊骨,满目仓皇地看向?眼前的府邸。 墙上的符纸被风摔响,檐角的灯笼也已经残破不?堪,朱砂铸成的灯芯在风里轻轻晃动,不?过一夜,这竟像是一座已经荒废多时的空宅。 谭承义的脸上闪过一瞬怔忡,他?游移不?定地向?前迈了一步,而?后缓慢地拾阶而?上,试探着推开了那扇久违的木门。 楼厌转身看着他?走向?祠堂的方向?,有些担忧地扯了一下?衡弃春的袖口,“师尊,谭王氏的尸体还在——” 话音未落,里面已经传来谭承义痛彻心扉的尖叫声。 衡弃春没有说话,一双清润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这座宅院,过了许久才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这才是虚生子筹谋良久,一心?想要看到的结果。” 楼厌一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立刻变得结巴起来?,“师尊,他?他?他?他?他?……他?不?见了!” 只见那棵古树仍然参天一般屹立在那里,枝叶婆娑又落,风过之处,只剩一片空寂。 枝叶相簇,仿佛虚生子从未出现过。 衡弃春眯眼看着那棵古树,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拽着楼厌悬在空中的那截手腕,将?小徒弟猛地往远处一拽。 “走!” 楼厌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衡弃春的力道向?前迈了一步,满脸不?解去看衡弃春。 扭头之际,那双锐利的眼睛明显张大,漆黑的瞳孔中映出一片火光,“师尊——” 他?急了总会这么?叫。 衡弃春根本来?不?及回应他?,指尖迅速凝起一道灵气,将?无弦琴在臂间,琴弦铮动,淡色灵力无扑面而?来?的火光迎头相撞。 “砰!” 无弦琴将?火光阻隔在外,而?谭府的宅邸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楼厌被衡弃春挡在身后,只觉得面前火海灼热,竟有一种要将?人?吞噬之态,前胸后背立刻浮起一层热汗,他?两手都死死攥住衡弃春的衣袖,费力地张开嘴喘息。 他?咬着牙说:“虚生子想让我们给谭家人?陪葬!” 衡弃春对此不?置可否,他?将?已经吓坏了的貔貅幼崽交还给楼厌,只见在无弦琴上一寸寸地抚过,周身散起一阵浓烈的莲香。 火光冲天,今夜的轮焰颇有吞噬万物?的架势,金色的火光将?衡弃春围绕其间,他?长身立在那里,面色惨白,额角处的冷汗浸湿了白发?,正顺着面颊毫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无弦琴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异常,正依在他?的怀里发?出“铮铮”声响。 衡弃春的法器与他?神泽相连,若非衡弃春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无弦琴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反应。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楼厌就听见“哐”的一声——衡弃春脸色惨白地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楼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两步迈出去,将?摇摇欲坠的衡弃春接到怀里。 貔貅幼崽摔到地上,惨兮兮地捂紧了自己的屁股。 “师尊?”楼厌晃了晃人?,没有得到回音,惊慌之下?额上立刻浮起一层冷汗。 慌乱之际,远处忽然有人?急声唤他?,“楼师兄!” 楼厌心?知必不?可能是南煦去而?复返,正疑惑那道声音怎么?听起来?这样耳熟,抬眼就看到来?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到近前时因为刹不?住,竟然一个?踉跄蹲跪在了他?的面前。 居然这么?蠢? 楼厌单手护着衡弃春,就着这样的姿势低头去看,只见来?人?穿着和他?同样颜色的校服,正蹲在地上仔细揉他?的膝盖,一双杏眼因为疼痛不?由地眯起来?,奶生生的一张脸竟然皱巴巴的。 是他?同宗不?同门的亲师弟,魏修竹。 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楼厌眼前立刻浮现出这小子抱着一只蜥蜴对他?喜笑颜开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头皮发?麻,“怎么?是你?” “唔——”魏修竹捂着自己蹲得酸麻的腿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说来?话长。” 他?这才看向?楼厌怀里的人?,脸色不?由一变,“神尊他?怎么?了?!” 和小孩儿一比,楼厌整个?人?都显得沉稳多?了,他?先是凝了一道灵力在指尖,朝着衡弃春的眉心?缓缓汇入,才又腾出空来?与魏修竹解释。 “我们中了一个?臭道士的暗算,师尊受了伤,几番强行?动用灵力,可能……”楼厌皱了皱眉,“可能被反噬了。” 魏修竹立刻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半倒在楼厌怀里、脸色白成一片的衡弃春。 在他?的印象里,还从来?没有见过神尊这么?虚弱的样子。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星星眼] 第31章 济世与杀人 魏修竹蹲身向前, 两手各自掐诀,以自己的灵力探向衡弃春的经脉。 肆意?的莲香逐渐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冲散。 “若真如师兄所说?, 神尊身上的刑伤未愈,又遭道士暗算,本就不?能轻易动用灵力……”楼厌听见魏修竹说?,“嘶……果然经脉受损!” 楼厌一怔,这才想起身在甪端门的魏修竹其实是个作医修的好苗子?。 他?再次垂眸看向自己怀里?的人?,只见衡弃春双目半阖,透出来的那半双瞳孔透着清天卷云一般的白色, 鹤发散落, 费力呼吸的样子?让他?不?由地想起前世…… 前世界他?集结九冥幽司界攻下十八界,衡弃春自散修为与他?同?归于尽时?, 也是这样。 也是这样! “楼师兄?”魏修竹唤他?,“你的灵气心法与神尊一脉相承, 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楼厌心里?再怎么盼着衡弃春遭报应,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见死不?救。 他?将衡弃春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冲着魏修竹略一挑眉, 问:“要我做什么?” 魏修竹腾出一只手掐出仙诀, 说?:“需要楼师兄的一滴血作药引。” 楼厌不?是医修,但毕竟混迹修真界两百多年,还?是凭着自己上一世的经验辨认出来——这是续灵诀。 经脉将毁的人?才会?用到续灵诀, 衡弃春竟然已经伤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不?由地抿起唇角, 耳边接连不?断地重复起魏修竹方才说?过的话。 刑伤未愈、道士暗算、经脉受损…… 两辈子?了, 怎么还?是这么爱逞强。 楼厌越想越生气, 但还?是冷着一张脸递出自己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拿去!” 魏修竹喘息未定,素日人?畜无害的那张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 他?隐约可以感到楼厌的不?对劲儿, 但危急关头也并没有说?什么,抿了抿唇角,顺势在楼厌的指尖上刺了一下。 隐有锐痛。 很快,楼厌指尖上坠着的血珠便在他?的灵力下凝结起来,轻飘飘地悬在空中,霎时?间金光乍现——魏修竹单手掐诀,将那颗血珠注入了衡弃春的心脉。 楼厌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正要开口,忽然看见魏修竹掐诀的手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楼厌问。 魏修竹的额头上已经浸出一大片汗水,他?顾不?得?擦,仍然聚精会?神地掐着手里?那道续灵诀,但说?话时?声音却微微发抖。 “好像有人?来了……” 楼厌“唰”地一下抬起头来,视线直直地穿透那片未曾消散的火海,紧紧盯住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衣袍都要被火燎干净了,他?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从?这座宅邸里?走出来。 谭承义。很好。 楼厌将衡弃春交给魏修竹,自己缓缓地直起身来,口腔里?发出“咯咯”的磨牙声。 他?听见魏修竹蹲在那里?担惊受怕地问:“师兄,那是谁!” 楼厌未答,垂手拍了拍魏修竹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分心,而后迈过无弦琴结成的屏障朝着谭承义走过去。 离得?很远了,魏修竹才听见他?的回?答,“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魏修竹的第一反应是起身拦住楼厌,但续灵诀还?在他?的指端存续,楼厌的那滴血游走于衡弃春周身,使他?不?由闷哼一声,胸腔剧烈起伏,紧接着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神尊。”魏修竹担心衡弃春被回?流的血呛到,一时?手忙脚乱,伸长了脖子?想要唤楼厌,却见他?那师兄满腹心思都在那“该死”的人?身上。 第38章 好在懂事的貔貅幼崽不?是废物,“咻咻”地叫了两声,几步蹦到衡弃春身后,从?魏修竹手里?将半昏迷的人?接过来稳稳扶住。 上古神兽,力气总归是不?小的。 魏修竹终于能腾出手来替衡弃春擦去嘴角的血迹,上下几眼将卖力十足的貔貅幼崽打量一遍,笑吟吟地说?:“我说?甪端门前不?久送上来的名册里?怎么没有你呢,差点忘了你被神尊带出来了。” 魏修竹是甪端门下弟子?,整日与门中豢养的那些上古异兽厮混在一起,身上沾染的兽气太重,以至于貔貅幼崽很容易就能分得?清谁是大小王。 它紧抿着嘴巴,使出浑身解数紧紧撑住衡弃春的身体,冲着魏修竹谄媚点头,半个字都没敢吐出来。 衡弃春的脸上已经渐渐恢复了血色,魏修竹于是收了续灵诀,越看越觉得?这小东西好笑,忍不?住伸手戳向貔貅的脑袋。 谁知?他?刚一伸手,小兽就惊恐地缩了缩脖子?,整个兽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魏修竹的手指还?悬在半空,见状不?由得?蹙了蹙眉,嘟囔道:“我有那么吓人么……” 貔貅幼崽却忽然惊叫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面火海,震惊之下险些把衡弃春给摔了。 魏修竹连忙将人?扶住,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对,扭头缠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看过去,同?样大惊失色。 “楼师兄……” 只见楼厌面朝那片火海站着,袍袖都被火焰灼烧了小半,但他?还?是灼灼地盯住谭承义,脊背微躬,那种阴郁的神态竟然不?像仙门中人?,反而像…… 魏修竹还?没有想出答案,就看见楼厌躬了躬身体,倾身看向谭承义,阴恻恻地问他?:“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谭承义刚脱离虚生子?的掌控,又遭遇举家覆灭之痛,整个人?都像一截将要枯败的朽木,他?闻声抬头,露出那张遍布灰尘又形容枯槁的脸。 人?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气息了。 今日谭家种种皆因谭承义这一始作俑者,楼厌不?由地逼近一步,站在火海的边缘凝视他?,“你的发妻为了与你成婚不?惜抛却族规,为族人?所不?容,为你生育子?女?操持家事,就因为她是妖……” 楼厌紧紧咬住压根,克制住自己想要将谭承义当场咬死的冲动,用视线将谭承义钉在原地,“你弃她出门,纵父杀女?,害得?一家落到这样的地步。” “……妖就活该被扔下不?管吗?” 背后一问显然带了情绪,楼厌竟把自己说?到眼圈泛红,好在谭承义此时?哀莫大于心死,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他?只是顶着窜天的火势回?过头去,看着曾经温馨和睦此刻已成废墟的家。 镇宅的符纸早已沦为火海中的渣滓,屋檐砖瓦渐次落下,摔在地上发出“啪嚓”的声音,紧接着,那间祠堂也轰然倒塌,被烈火彻底吞噬。 谭承义缓缓闭上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声带哽咽,“是,是我该死。” 这便是楼厌在现实中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冷笑一声,眯眼看了看将要冲破结界的这片火海,忽然伸手冲开无弦琴所设的结界,肆无忌惮地走了出去。 业火当前,他?审问般地看着谭承义,而后长长地笑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该死。” 不?好。 伴随着魏修竹的阻拦声,楼厌一掌就将谭承义推回?了那片火海之中。 耳边立刻响起一阵惨烈的吼叫声,隔着火海,还?可以看到谭承义在里?面垂死挣扎的身影。火舌一寸一寸将他?吞噬,枯死的朽木最终烧成了一片灰烬。 这座宅邸彻底完成了它的“灭顶之灾”。 魏修竹已经吓坏了,一时?都忘了自己该干什么,干巴巴地扶着衡弃春跪坐在那里?,愣了好久才又唤一声:“楼师兄……” 仙门弟子?妄杀百姓,且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这可是重罪。 听见了魏修竹满是担忧的这一声,楼厌毫不?顾忌地笑了一声,咧着嘴角转过身来,“不?过是杀了人?,有什么好大惊……呃……师尊?” 衡弃春正半张着眼睛看他?。 他?已经醒了,半撑着地面由魏修竹扶起来,指尖莲香横动,无弦琴在空中抖动一声,琴音锐响。 扑天火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整个谭府只剩一片废墟,烟尘漫天,昔日的人?、事,以及所有的过往都掩盖其内,再也没有昭雪之日。 楼厌已经顾不?上去看一座宅邸的结局,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被火烧出口子?的袖子?,倒腾着挪到衡弃春面前。 “师尊。”他?很小声地叫。 大概是心虚,楼厌竟然没敢抬头,叫完师尊就站在那里?垂首等着,然而好半天过去,他?却始终没听见衡弃春开口说?话。 静默之长,以至于楼厌都开始疑心衡弃春又要脸色惨白地晕过去了。 楼厌实在熬不?住,试探着说?了一句,“谭承义死了。” 还?是没有回?音。 楼厌小心翼翼地掀起一截眼皮,看见他?师尊正静静地看着他?,透色的眸子?微微下垂,眸底深处含着些耐人?寻味的眼神。 楼厌努力给自己找话说?,“谭承义有今天是他?活该,死也就死了!要我说?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他?呢。” 不?知?是不?是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衡弃春竟眯了眯眼睛,他?单手召回?无弦琴,袍袖之间溢出浓烈的莲香,再度垂目看向楼厌。 沉水一样的眸子?像凝了一潭寒霜,目光相触时?令人?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很难说?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楼厌不?敢乱动,本能地伸着脑袋等他?师尊开口,这一等就觉得?脸侧一痛。 “啪”一声巨响。 楼厌被衡弃春这一掌打得?偏偏过头去,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左脸,手心里?的那片皮肤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嘴角一片抽疼。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第一次挨衡弃春的耳光。 小狼觉得?委屈,抽动了一下鼻子?,掀起那双猩红的眼睛看衡弃春。 最后给他?一次机会?。楼厌想。 如果他?说?不?出打本座的理由,本座今天就跟他?刀剑相向,大不?了就是落得?和上一世一样的结局。 他?偏着脑袋等了很久,终于听见衡弃春开口说?话。 “他?再该死,也不?该由你定他?的生死。”衡弃春眸色极冷,伸手拍了拍楼厌的领口,将那件暗蓝色的衣服扯起又放下,“只有九冥幽司界才会?妄定人?的命数,你是十八界的弟子?,身上这身校服穿一日,就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衡弃春看着他?,声音冷淡却又不?容置疑,“修仙论道者,只可济世,不?可杀人?。” 他?每说?一句话就会?反手在楼厌的胸口处拍一下,频率莫名与他?心跳的声音契合在一起,一颗心砰砰直跳,竟让人?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楼厌不?由地低下头去,喉结滚动,勉强将喉间的口水咽下去,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又等了片刻,却始终没有听见衡弃春的回?音,楼厌垂着脑袋,心中不?由地升起一阵不?安,犹豫再三还?是又重复了一句——“弟子?知?道了。” 觉得?自己总算摆出了十足十的诚意?,楼厌这才试探着抬起头来,正对上衡弃春那泛白的脸。 “师尊?”他?想问他?觉得?怎么样了,碍于那一巴掌,却实在没有问出口。 索性衡弃春也压根没理他?,他?掩唇轻咳一声,乜过视线看向一旁怔愣了许久的魏修竹,“你不?是随玉生下山历练了么?” 魏修竹一碰到这个话题就变得?拘谨起来,脸色古怪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角,“这个……” 这一看便是有难言之隐,衡弃春了然,当下也不?多问,捂了捂胸口便转身离开,“走吧,路上说?。” 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楼厌一眼。 -----------------------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回家了呜呜呜呜,明天见!!![加油][加油][加油] 第32章 归蹄踏秋霜 一路向秋。 马车碾过盘山石子路, 缓缓朝着十?八界驶去,车外景象瞬息万变, 一时是被风吹得阵阵作响的符纸,一时又变成一片秋染霜林的盛景。 风声呼啸而?过,再也?没有听见小儿夜啼的声音。 貔貅幼崽正窝在车里酣睡,其他人的交谈声丝毫没有打扰到它。 听完了前因?后果的魏修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抱了个软枕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马车里,越想越后怕,“所以…… 人界的暑热灾并不是时气所致, 而?是因?为更夫煞!” 第39章 衡弃春方才已经解释了许多, 此时脸色又有些泛白,靠在马车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那个虚生子又是怎么回事?”魏修竹努力整理着从衡弃春那里得到的信息, “他似乎一心要杀神尊和楼师兄,可却又报复了谭承义, 他图什么?” 衡弃春没说话,凝视着车窗外那枚清锐的悬月,良久才轻叹一声, “是正是邪, 孰黑孰白。” 世间鱼龙混杂,杀人者可以济世,而济世者未尝不会杀人。 魏修竹阅历尚且, 没有听明白衡弃春的这句话, 只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气, 长叹道:“好在遇到了神尊和楼师兄, 否则花潭镇的这桩孽缘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衡弃春轻轻地蹙了一下眉。 这话隐约有哪里不太对,但若细细剖开,魏修竹又的确没有说错什么。 “不是孽缘。”脚下忽然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楼厌臊眉耷眼地说,“只是人妖殊途,世人偏见太过。” 魏修竹正想说楼师兄此言很有道理!抬眼就看见衡弃春沉下来的脸色,顿时觉得脊背一寒,更紧地攥了攥手里的软枕,窝在角落里没敢说话。 衡弃春垂目下看——楼厌从一上马车就不情不愿地跪了,此时说完话,又臭着一张脸动了动膝盖。 衡弃春抬腿就给了他一脚,“跪直,噤声。” 楼厌别别扭扭地挺直脊背,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嘴。 从花潭镇到十八界少说也要行一个日夜,楼厌已经跪了小半夜,膝盖跪得又酸又麻,下半身都快要没有知觉了。但碍于衡弃春就坐在那里盯着,他实在也没有胆子敢用灵力抵挡,单靠肉体凡胎这么挨着。 但狼就不明白了,就算修仙者不该妄定人的生死,可谭承义本就该死啊。 他杀他怎么就要被罚跪了,还是当着魏修竹的面儿。 衡弃春真的是个很讨厌的师尊。 楼厌的小腿已经全麻了,他很想动一动,最终调动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那副膝盖挪动了一下,然后就听见跟讨厌的师尊突然开口说话了。 楼厌立刻不敢再动,绷紧了身体竖起耳朵听衡弃春的话,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长在这驾马车上了。 “你是怎么回事,玉生呢?”衡弃春却没有看他,而是在问魏修竹。 “嗯……”魏修竹可怜巴巴地缩在那里,思量再三,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开口,“听说有人发现了上古凶兽赤炎金猊的踪迹,师兄于是带我去了四象山,我们在山里捉了很多天的精怪,但始终都没有找到赤炎金猊,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个墓穴——是鬼界夷帝的生前的皇陵,那里面……” 魏修竹说到这里,脸上竟不知不觉失了血色,默默攥紧了手里的小枕头,连声音也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那里面有很多可怕的东西。” 衡弃春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受损的灵脉才刚恢复不久,此时还要分出一半的灵力暗自调息,已经是强撑着在与魏修竹说话。 “你们看到了什么?”他嗓音发哑地问。 魏修竹眸色渐深,显然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景象,脸色越发不好看。 良久,他才迟钝地开口,很矛盾地说:“其实我压根没有看清楚那里面是什么,进去的时候,师兄捂住了我的眼睛。” 衡弃春蹙眉,不露痕迹地乜他一眼,眼底明显带着些异样的神情。 “再后来……我和师兄就走散了。”魏修竹垂着头说,竟有些自责的样子,“我不敢再进那座皇陵,试图先找到师兄,很快我就在山下发现一道来自十八界的灵力,于是就顺着找到了花潭镇,我以为是师兄在那里。” “到了才知道,那是神尊在用无弦琴。” 他看到的应该是衡弃春用无弦琴抵御谭府火海的那一幕,怪不得他会突然从四象山出现在花潭镇。 事情被魏修竹一番话讲得乱七八糟,衡弃春不由地蹙眉细细思索,眉心越收越紧,尚未开口便先掩唇一阵咳嗽。 魏修竹连忙放下软枕看过去,“神尊?” 只见衡弃春单手掩着嘴唇,喉间不断发出隐忍的咳声,他已经竭力在忍,但起伏不定的胸腔明显透露出他的难受,“玉生做事一向稳妥,应该不会……不会平白无故失踪。” “咳……咳咳……”衡弃春勉力道,“再有一夜就能到十八界,此事还要……咳,还要说给师兄知晓。” 魏修竹哪儿见过他们神尊这么虚弱的样子,想要再替神尊把脉又碍于衡弃春醒着怕冒犯,一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只能干巴巴地说:“是,神尊您先别说话了……” 他这才想起应给给神尊倒一杯水,手忙脚乱地伸手拿马车上的茶壶,触手却抓了个空。 魏修竹疑惑地看过去—— 茶壶早已放在楼厌的腿边,他手中端正捧着一盏倒好了的清茶,艰难地向前膝行两步,躬身将茶盏奉给衡弃春。 姿态极低,抬头时还眨了眨眼睛,嘴唇紧紧地抿起来。 好像在说:师尊你看,我没有说话的。 —— 十八界。 无尽木枝叶舒展,万年长青不败。 楼厌山脚下,看着眼前那条崎岖蜿蜒的山路,不由地叫苦连天——他恐怕很快就要被带进应诫堂,搞不好还会被衡弃春挑穿妖狼的尾巴,毫不留情地扔到天台池里。 然后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楼厌越想越觉得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顿时停住了脚步,虎视眈眈地盯住衡弃春的背影。 怎么办? 衡弃春现在受了伤,他有没有可能打过他师尊就此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楼厌紧紧抿唇,想要蓄力之际猛地嗅见了衡弃春身上的莲香。 他立刻收了灵力。 不可能的,衡弃春是九天真神,而他此时不过是一头化成人形没多少年的妖狼,以此时的修为来看,根本没有胜算。 那……转身就跑? 楼厌足尖碾地,将脚下一粒土块儿彻底碾碎,成为漫山遍野间最不起眼的尘埃。 他躬了一下身子,作势就要转身。 “楼厌。”衡弃春忽然唤。 楼厌立刻将那只已经扭转了方向的足尖掰回来,晃晃悠悠地站直,抬头,看见衡弃春正回身拢着袖子看他。 “嗷?”他没敢开口,很小声地呜咽一问。 狼很少有这么乖的时候,衡弃春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度,但一时竟没能挑出差错来,他只好轻抬下巴,对楼厌说:“你回神霄宫等着。” 而后又看向一旁惴惴不安的魏修竹,“修竹与我去见掌门师兄。” 此时天近傍晚,南隅山正在后山给诸弟子讲学,衡弃春没有耽搁,吩咐完楼厌就带着魏修竹去了后山。 貔貅幼崽大梦初醒,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地伏在魏修竹背上,并且极度恐惧地抓住这个浑身遍布神兽气息的人类。 魏修竹很快感受到小兽的不安,反手轻抚他的脑袋,“别怕,我师尊没那么吓人的。” 貔貅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 魏修竹沉吟一声,好脾气地与他商量,“要不我把你放到锁灵袋里,等回了甪端门你再出来?那样就不会见到生人了。” 他说着还伸手掂了掂自己腰间挂着的布袋子给它看。 袋子里乱七八糟的妖气四溢,一看就是装了很多穷凶极恶的精怪。 貔貅幼崽立即叫苦连天,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控诉,“咻咻!!” 这是生不生人的问题嘛! 我怕你们甪端门的所有人好吧! 谁知道你那锁灵袋里都装了什么鬼东西啊! 但很可惜,修为尚浅的魏修竹并不具备听懂妖兽言语的能力。 他只能安抚性地摸了摸貔貅幼崽的脑袋,低声劝道,“好了好了,马上就要到了。” 貔貅偃旗息鼓,克制着生理上的恐惧蜷缩到魏修竹怀里。 它还是有点想念那头傻狼的。 至少那头狼可以听懂自己说话。 山顶已经近在眼前。 他们这一路都没有动用灵力,衡弃春拖着一副病体直达山顶,站在学堂外静等了片刻,确认南隅山此时没有在讲学,才做主敲了门进去。 魏修竹亦步亦趋地跟上。 入门先看到几个眼熟的散修站在日头下面背书,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大汗淋漓,一看就是被南隅山罚的。 他们看到衡弃春,眼前顿觉一亮,纷纷停了口中的念诵躬身行礼。 “是神尊回来啦!” “神尊安好!” “还有魏师兄!” “魏师兄也安好!” 衡弃春略顿了一下脚步,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一般大发慈悲地免了他们的罚。 第40章 他只是轻轻颔首,问:“师兄可在?” 其中一个弟子连忙回答,“在的在的,门下刚收了几个小孩子,掌门师尊正在亲自教他们温书。” 里面南隅山听见声音,拨开环绕的小童,直身看?向他们,“回来了?” 衡弃春抿了抿唇,迎上前去,“师兄。” 师兄弟二人一同支撑十?八界数百年,对?彼此早已了解彻底,南隅山一看?自己师弟的表情就知他此时有事,很快遣散了身边的弟子,连魏修竹也?被关在门外。 竹舍里,南隅山放下手中的书本?,眯眼看?向衡弃春,语气笃定如斯,“有事?” 衡弃春垂眸,敛了衣袍屈膝跪下,“弃春前来领罪。” ----------------------- 作者有话说:师徒两个要开始没日没夜抄书啦,明天见![撒花] 第33章 轻拿又轻放 南隅山一看他跪就竖了眉心, 立刻觉得?自己额穴地位置突突一跳。 说出去大概没有?人信,堂堂十八界的一宗之主, 居然?会成日里为了自己师弟的事情烦心。 他那师弟还是?名震天下的真神。 南隅山抬手?捏了捏眉心,周正的脸上似乎有?些疲惫,他问:“怎么回事?不是?去花潭镇找孩子了么。” 哪里是?找孩子那么简单的事儿。 衡弃春动了动唇角,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只略过了自己和楼厌在幻境中的的遭遇。 “……此事归根结底是?人心难测,那对蚌精父女虽致人界暑热横生?、时间逆转,但毕竟情有?可原。”衡弃春嗓音泛哑, 再度抿了一下唇角, 这才又说,“好在鹤子洲的衡阳长老愿意代为看管, 若它们能在鹤子洲修炼,以?后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呵。”南隅山坐在上首冷笑一声, 垂眸看着他素日稳重的师弟,“既然?你都处置得?这么妥当?了,如今又来领什么罪?” 衡弃春默了一瞬, 随即又开口:“弃春教?徒不严, 纵容楼厌杀了谭承义。” 南隅山一凛,眸中笑意尽数收起,只定定地看向他, 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复问:“你、说、什、么?” 衡弃春神色如常, 只苍白着一张脸俯身拜下, 声音越发?嘶哑, “是?弃春纵容太过,请师兄重罚。” 静。 肃杀的秋意透过竹林缝隙席卷而来,外面秋蝉嘶鸣, 似要与冬雪拼死一战。 有?脚步声响起来,南隅山走到衡弃春面前。 “逐他出门。”衡弃春听见他师兄冷到极点的声音,“他就是?一个祸害。” 衡弃春霍然?抬头,额角竟不知不觉起了一层汗。 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边缘,惨白的发?丝更添他此时憔悴不堪。 “不可能。”他直起身来,直视南隅山,“十八界门规,弟子犯错,师尊亦有?过。他是?我带回来的弟子,行事狂悖是?我教?导不利,师兄——” 南隅山厉声打断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自鲛鱼一事之后,你就被你那徒弟迷得?鬼迷心窍,如今他犯下这样的错,你竟还要包庇纵容。”南隅山蹲下.身,直视着衡弃春的眼睛,问,“你还记得?你身上那根神骨吗?” 衡弃春的脸色越发?苍白,那双清润的眸子泛起疲态,他眼眸眨动,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记得?。”衡弃春说,“但这并不冲突。” “我是?神,有?教?化众生?之责,楼厌也在众生?之中,所以?他更不可能被我抛弃。” “他野心不改,早晚有?一日会害死你!” 衡弃春静了静,似乎在认真思?索南隅山的话,但片刻之后他却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含着无尽的悲悯,极度凄怆之态,竟是?南隅山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他恍然?觉得?不对,正要再仔细端详衡弃春的眼神,却忽然?听见衡弃春开口出声。 “若有?那一日,我便先?杀自己,再杀他。” 南隅山猛地一震,只觉得?胸腔皮肉下的那颗心脏猛地跳了两下。 这不对。 他这个师弟就应该端坐莲台不问世事,悲悯世人度化众生?,他怎么会—— 怎么会对一个不知礼数的弟子费这么多心思?? 几番交谈争论,衡弃春已经跪了许多时候,肩背仍挺拔着,但喉间又隐隐泛上腥甜。 他不自觉地晃了一下身形,被南隅山适时扶住肩膀。 “受伤了?” 一派莲香中夹杂了微不可查的血腥气。 衡弃春没有?否认,抿着唇角“嗯”了一声,“是?我大意,中了人的暗算,幸亏遇见了修竹。” 南隅山几乎从未见过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悬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握成拳,竟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巧的是?衡弃春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要逞强,撑着那副病体俯身一礼,三?令五申道,“请师兄降罚。” 南隅山气得?一笑,降罚降罚,你以?为自己真的金刚不坏么,现在这幅样子还熬得?住什么罚。 越想越气,他随手?将桌案上摊开的书掷过去。 厚重的书本承载着南隅山的一腔怒火,直直地朝着衡弃春飞过去。 谁知衡弃春竟然?一下都没躲,任凭那本书摔向自己,纸页在颌下留下一道极浅极细的血痕。 但与那张素白的脸衬在一处,竟显得?格外憔悴。 南隅山紧了紧眉心,看向掉在衡弃春膝前的那本书,是?他正教低阶弟子通读的《天机录》。 一本书厚达千页,里面囊括记载了修真界全部的历史,纵使?是?三?岁小儿也能成诵。 南隅山盯着这本书,半晌又是?气得?一笑,抬手?指着那本书说,“知道我怎么罚弟子吧?” “你既然?觉得?你有?错,那就回去抄书,一个月。”南隅山咬牙切齿,“你给我在山上禁足。” 衡弃春眨着眼睛看他,嘴唇越发?抿紧,显然?有?些意外。 依照南隅山的脾气,这样的大错足以?被拎到天台池前述过,不受一顿重罚轻易揭不过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卸去这个尊主之位的准备。 可抄书…… 衡弃春的表情有?些纠结。 自从师祖过世,他再也没有?受过这种幼稚的惩罚了,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抄书经历甚至还发?生?在小时候。 可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怎么?”南隅山一眼就看出师弟所想,负手?站着,挑眉问他,“不情愿?” 衡弃春欲言又止。 挣扎许久,他单手?捡起那本《天机录》,撑着地面将自己艰难地挪起来,抱着书冲南隅山躬身一礼,“弃春领罚。” 难得?见他这么识时务,南隅山拧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下来一些,又看见衡弃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脸烦躁地朝他摆摆手?。 “这次的事我替你那徒弟攒着,别让他再犯到我手?里。”他就知道衡弃春是?要问楼厌,干脆道,“若再有?下次,我定让他后悔拜你为师。” 竟是?轻拿轻放的意思?。 许是?谭承义的确罪大恶极,竟然?最看重门规的南隅山也松了口。 衡弃春这样想着,很快就听见他师兄难掩烦躁地向外赶人,“回吧,让魏修竹进来。” 巨大的无尽木投下一片阴影。 天色尽暗,整个仙门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下,下学的弟子零零散散地结伴回自己的住处,衡弃春夹在其间,一身白衣胜雪,周身四散莲香。 渐渐地,同行的弟子便抱着书本小心翼翼地落后几步,再落后几步,直到距离衡弃春很远的距离。 神尊位高,无人与他同行。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已经习惯了。 衡弃春回到神霄宫时天色刚刚擦黑,殿门敞着,里面悄寂一片,只有?那泓泉水不知疲倦地流着,泻过高殿又汇入天台池中。 水声平白无故添人烦闷。 衡弃春跨过门槛,扶框之际忍不住躬身咳了一阵,浑身的经脉都被扯得?隐隐作痛。丹田之中更有?一股灼热的灵气肆意冲荡,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难耐至极。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衡弃春收了手?,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垂目看去,正见他那犯了大错的徒弟正跪在面前,微卷的发?辫早已被汗水打湿,那张乖张阴鸷的脸竟也透出几分乖巧。 他抿着唇向前挪动一步,两手?捧起,如在马车上一样,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杯茶水。 衡弃春看着他,烦闷的心绪就这样减损了一半。 喉间仍有?消不尽的血腥气,衡弃春没有?说话,默契地接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径直向前到上首坐下。 楼厌重新接过那只空了的茶盏,举在手?里似有?千斤重。 衡弃春越不出声,他就越发?烦躁不安。 第41章 一颗心在胸腔下挣扎乱跳,一面想要不管不顾地慌乱逃离,一面又渴望从衡弃春口中听到更多的话。 即便那是?神明的降责。 本座真是?有?病。楼厌妄下定论。 不知等了多久,他觉得?自己腰腿酸痛,膝盖都没了知觉的时候,忽然?听见衡弃春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正看到他师尊坐在案前,静静地垂眸看着什么,神色极其专注。 借着将暗未暗的天色,楼厌辨认出那是?一本很厚的书。 嘶—— 他登时警觉起来,觉得?大事不妙。 这该不会是?衡弃春从南隅山那儿拿回来的什么门规刑律,打算按着这上面的条律将他绳之以?法吧? 看那书的厚度,他恐怕会比上一世死得?还要惨。 怎么办…… “唔。”楼厌决定死也要死明白,一直顾不上衡弃春让他“噤声”的命令,问,“师伯说什么了?” 没有?回音。 衡弃春仍在盯着那本“门规”发?呆,既没有?答他的问题,也没有?斥责了破了“噤声”的规矩。 那看来是?真的了。 他真的打算处死本座。 楼厌一时背水一战的心都有?了,挪动着膝盖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奈何他实在是?跪了太久,刚一起身就又是?一个踉跄——直直地朝着衡弃春的腿扑过去。 狼狡黠在能屈能伸,他忽然?改了主意,就着这样的姿势按住衡弃春的膝盖,泫然?欲泣道:“是?要杀我吗?” 衡弃春垂眸看向伏在自己腿前的狼崽子。 明明是?那样狠戾的一副五官,可摆出那种楚楚可怜的神色时又让人格外觉得?人畜无害。 衡弃春怔了怔。 他竟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包庇念头,想要像南隅山一样,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伸手?敲了一下小狼的额头,轻斥一声,“还不过来抄书。” 楼厌满腹疑惑地看过去,正看到那本“门规”的书脊上写着三?个大字。 ——《天机录》。 楼厌:“?” ----------------------- 作者有话说:大家觉得师尊会乖乖抄书嘛[狗头叼玫瑰] 第34章 执君手自录 楼厌越发肯定?自己上?当了。 被关在这?间神殿里半月有余, 每日除了抄书就是抄书,手指被笔杆磨出了厚厚的茧, 膝盖跪得又肿又疼。 偏偏衡弃春还不许他动用灵力。 楼厌抄满一张纸,忍不住跪坐下来揉手腕,转头又看着那还剩八十多遍的书望洋兴叹。 墨迹未干,泛着莲香的墨气充斥鼻尖,使他的思绪不由?得飞远。 刚化成人形那会儿每天都在犯错,不是咬坏了衡弃春的东西就是和甪端门的灵兽打架,甚至有一次还想尝试不穿衣服下山溜达——被衡弃春抓回?来一通好打, 打完了再?被扔到桌前抄“不可以光着出门”。 一直到前不久南隅山罚他抄《通冥志》, 他其?实一直都在抄书。 但那些书都是薄薄的一本儿,即便被罚一百遍也很快就能抄完。 不像《天机录》, 像一本天书。 楼厌骂骂咧咧地又提笔写了几个?字,很快就败下阵来, 肩膀到手腕酸成一片,实在抄不动了。 他不禁开始思考这?桩祸事的源头——定?然不是他自己的原因。 要怪就怪当年编写《天机录》的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写这?么厚一本书, 难道他当时?就没有料到后事会有人拿它来罚弟子抄书么…… 等一下。 楼厌捏胳膊的动作顿了一下,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编《天机录》的那个?人好像是他的祖师爷。 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应该听不见徒孙的腹诽吧。 楼厌转念又想, 那这?事儿就该怪他师尊。 明明可以捅他一剑给他一个?痛快, 却非要用这?种磨人的手段罚他, 简直不顾狼的死活。 楼厌只觉万分后悔。 他自己想得出神, 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被衡弃春的声音打断思绪时?明显一呆。 只见他师尊已经跪坐在对面的那张莲花蒲团上?,将他抄好的那一摞拿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眉心越收越紧。 前十遍还算看得过去,越往后看就越没法入眼。 “哐”一声,衡弃春将那一整摞宣纸摔到楼厌面前,语气含着斥责,“怎么把字写成这?样!” 楼厌大气儿都不敢出地往那摞纸上?瞥了一眼。 最上?面一张的墨迹还没干透,枣仁儿大小的蝇头小字笔画扭曲,墨迹粘连在一起,有几个?字甚至还糊成了一片。 的确是很难入眼的。 可这?真的能怪他吗? 楼厌握住自己那条酸疼的胳膊,忍不住低下头去。作为一头被弃养的野狼,能够认全人界的复杂的文字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自认为自己这?样的书法水准已经可以称得上?登峰造极,如果拿给狼族的同胞一同品鉴,那么他一定?会成为众人膜拜的对象。 但衡弃春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楼厌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到他师尊已经从蒲团上?起身,手里拿了块板子似的东西,绕过他站到了他的身后。 楼厌一凛,浑身的毛都突兀地炸起来。 不会吧。 他都这?么大了还要因为写不好字而被师尊打手板吗? 楼厌下意识地跪直身体,已经开始思索要不要主动把手伸出去。 忽然莲香一近。 衡弃春贴在他的身后俯身而站,越过他捋平桌案上?干净的宣纸,然后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压在了纸张的边缘。 不是木板子,是被楼厌随便乱放的镇纸。 楼厌仍然没有想清楚衡弃春到底要干什么,下一刻就感到自己手臂一轻——衡弃春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 上?下两辈子,他似乎第一次被衡弃春捏手腕。 衡弃春指骨修长,指尖莹白如玉,指腹轻轻点上?他的手背,“拿笔。” 楼厌本能地捡起了桌子上?的那只鼠毛笔。 衡弃春拢住他的手掌,带着他在砚台里蘸墨,笔端与台沿相撞,发出细微的涤荡声。而后那支笔便落在宣纸上?,由?衡弃春带着写下一个?“九”字。 是《天机录》的第一句话,“九州在野”中的第一个?字。 衡弃春在一步一步教他。 “写到这?里的时?候要用力,撇捺都要展开,否则字就成了苍蝇腿,入不了眼。” 衡弃春的声音淡淡传入耳中,楼厌“哦”了一声,顺着他师尊的力道默默攥紧了笔杆,埋头写下去。 其?实,衡弃春不讨厌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就这?样忍着胳膊上的酸疼写了一小行字,楼厌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简直悟性奇佳,照这样下去大概可以超过他师伯。 还没高兴多少时?间,衡弃春就已经又拿起了先前那摞抄好的文字,万分嫌弃地挑出来几十张,语气无波无澜,“这?些都拿去烧了,全部重?抄。” 楼厌瞳孔一震。 看厚度,那少说?也有七八遍呢!如果这样一直抄下去,那他要抄到猴年马月嘛! 衡弃春见他不动,也不催促,径直掐了一道诀将手里拿捧宣纸燃了。 “师尊!”楼厌猛地直起身来,张手就要去抢救他的笔迹,幸好衡弃春躲了一下才幸免于难。 眼看着几十张宣纸都在衡弃春手中烧成了灰烬,自己多日来的心血付之东流,楼厌竟鲜明地感受到了一丝委屈。 他吸了一下鼻子,右手一摊推开手中笔,然后就垂下脑袋不说?话了——看起来像是在为那几十张宣纸惋惜。 衡弃春抬手捏了一下眉心,脸色也随之冷下来。 太累了。 把这?么一个?狼崽子从小拉扯到大,教他吃饭认字,还要给他讲清楚为什么出门一定?要穿衣服。 如今不过是让他替自己抄个?书而已,就这?么不情不愿的。 “楼厌。”衡弃春叹了口气看他,“又在闹什么脾气?” 楼厌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眼尾竟然带着一丝委屈,与眼睑处那颗泪痣交叠在一起,平白无故添上?一抹戾色。 但就是这?样一张脸,却紧紧抿起唇角看着衡弃春。僵持片刻又吸进去一口气,当着衡弃春的面儿揉了揉自己又酸又涨的手腕,哼哼唧唧地,“我手很疼!” 衡弃春似乎是怔了怔,竟一时?没有说?话。 楼厌说?完就又垂下脑袋去生闷气,神殿寂寂,除了作响的流水声便只剩下楼厌兀自磨牙的声音。 做过魔主的人脾气实在不太好,这?会儿已经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撕咬衡弃春的脖子。 衡弃春似乎动了动。 楼厌终究没忍住,借着殿内的光线抬头看过去,却发现衡弃春已经不知何时?又重?新跪坐回?去。 第42章 他拢起衣袖,拨开背楼厌弄得一片狼藉的桌面,仔细挑了一沓干净的宣纸用镇纸砸了,而后提起笔来,一笔一划地伏案写字。 楼厌目力极好,伸长了脖子就勉强可以看清衡弃春笔下的字迹。 九州在野,洪荒六界…… 居然真的是《天机录》的首句! 细想也是,衡弃春修为几千年,对六界中的灵书秘籍早已经了如指掌,更不要提这样一本入门级别的《天机录》。 他恐怕早已经倒背如流了,不需要看书就可以默写出来。 只是…… 楼厌咬着后牙攥了攥自己的衣摆,只是他没有想到,衡弃春居然替自己抄书。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挺怪的。 好像他那高高在上的师尊终于从神坛上走了下来,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挽袖屈尊、替他洗干净了尾巴的好人。 真的,他如果不讨厌的话,其实还是挺好的。 楼厌心里再度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认为衡弃春是个好人! 本座莫不是真的有病。 楼厌苦思无果,盯着衡弃春默书的侧影看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认命地挪了挪膝盖,自己从他师尊手里截下一半的宣纸,比着书页一笔一划地抄录起来。 近一个月,师徒两人几乎都没有离开过神霄宫。 楼厌每日睁眼就抄,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全部用来抄书,如果自己肯低头去衡弃春面前哼哼唧唧地卖个可怜,那么还将有幸得到他师尊的垂怜——衡弃春会大度地提笔替他抄几遍。 桌案旁抄好的书文已经堆到人的小腿高,楼厌每日睡前都要将它们重新点数一遍,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他就可以全部抄完。 出门!他要出门! 狼快要被憋死了! 这天楼厌数完,心满意足地抱着自己的被子入睡,夜里却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被一块巨石压着,半点儿灵力都使不出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挣扎过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甚至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上一世被衡弃春杀死之后不能轮回、只一缕孤魂游荡在天地间时的感觉。 也是这样令人窒息与沉重,恨不得立刻死去。 等一下…… 楼厌努力举起双手,想要将自己身上的那块“巨石”向上托举起来,但触手却一片冰凉,似乎是什么长着鳞片的巨大怪物。 他不由得又想起前世将他送进死路的那条鲛鱼,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唔! 楼厌猛地颤栗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然后就与趴在他胸口处的貔貅幼崽对上了视线。 ----------------------- 作者有话说:狼:他居然在替本座抄书…… 第35章 百兽震心神 “咻!” 狼狼!! 貔貅幼崽十分焦急地唤他。 楼厌费力地呼出一口气, 觉得自己胸上那块皮肉都要被这小东西压紫了。没顾得上计较它过于亲昵的称呼,再次努力推了推, 终于让小东西挪动一下,蹲坐在他的小腹上。 天还未亮,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间。 屋里没有掌灯,楼厌借着外面一点儿月色与它对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不是在甪端门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这两句压低了声音的话硬生生被貔貅幼崽听出了几丝关切的意思, 小兽立刻伏在他的身上“呜呜”哭泣起来, 哭得狠了,竟连肩膀都开始抽动。 楼厌只觉得自己的额穴猛烈跳动起来。 他挪动着坐起来, 看着这只抱着他腰腹不肯撒手的小东西,丝毫都没有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只耐下心来问:“怎么,甪端门有人欺负你了?” 不知是不是连日抄书的缘故,楼厌竟然真的很沉得住气, 貔貅幼崽大哭过后又觉得他有些陌生, 忍不住伸爪子捏了捏他的脸,直到楼厌冲他呲了一下犬齿才放下心来。 这真的是狼狼。 貔貅很快又挤出几滴委屈的眼泪,抽抽搭搭地开口:“咻咻……” 狼狼我很想你呢。 楼厌浑身一凛, 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咻咻……” 甪端门里关着好多上古凶兽, 我很害怕他们。 “咻。” 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和神尊。 “咻咻咻。” 狼狼你有想我吗? 楼厌满是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将那一身的鸡皮疙瘩抖落在地, 然后伸手掰开貔貅幼崽的嘴巴,确认之前被衡弃春喂进去的金子都还在里面待着。 没有被掉包,这就是他们带去花潭镇的那一只, 如假包换。 那可就奇了怪了。 楼厌躬身坐在床上,眯眼看着这只呜咽的小兽,开始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有古怪。 小东西从前一见到自己就骂骂咧咧吵个没完,怎么只是一月未见,它就像是变了个兽。 不仅不骂人了,还不远万里趁夜前来伏在他的身上诉说思念。 嘶…… 莫不是被人下了什么咒吧。 楼厌松开貔貅幼崽的嘴巴,两指并拢,作势想要掐个诀出来试探一下。 指尖金光浮动,他才募地想起衡弃春就在隔壁,若是这点儿灵力的波动惊扰到他,恐怕他和貔貅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楼厌索性收了灵力,捏住貔貅幼崽后颈处的两块鳞片将小东西提了起来,在夜色中盯住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你到底遇见什么了?” 他直接堵死小兽的后路,“要是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你送回甪端门,并且把你半夜偷跑出来的事情告诉魏修竹,看他怎么收拾你!” 这招确实有用,貔貅幼崽立刻被吓得缩了一下脖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着挤出好几滴眼泪,全落在楼厌的手背上,看起来怪可怜的。 “咻……” 狼狼…… 楼厌皱了皱眉,掐着它脖子的手越发收紧,引得小兽在空中剧烈地扑腾了一下。 “咻咻咻!” 手下留情!不要再掐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楼厌这才松了手,貔貅幼崽挺大一团“哐”的一声摔回到他的肚子上,激得楼厌不自然地蜷了一下身体。 “说!”他冷着脸硬撑。 貔貅幼崽哼唧着抹了会儿眼泪,这才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咻咻,咻咻……”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 “咻咻咻!” 觉得魏修竹很奇怪! 楼厌愣了一下,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和魏修竹有关。 那小孩儿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他怎么你了?” 貔貅欲言又止了好一会,终于在楼厌探究的目光下磕磕巴巴地说:“咻咻咻咻咻。” 魏修竹的师兄不见了,他每晚都在甪端门里借酒浇愁,好几次都被我撞见了。 我觉得他好像撞邪了,他居然会跟一条蛇说话! 楼厌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跳起来,丝毫不顾因他这一动作而滚落到地上的小貔貅,单手抓过床边的衣服就往自己身上套。 貔貅幼崽捂着屁股控诉:“咻咻!” 你要干什么!! 楼厌冲它露出个笑,一对虎牙就在口腔里明晃晃地挂着。 “快起来,带我去甪端门看看热闹!”楼厌说,“老子已经在神霄宫里关了一个多月了,我倒要看看魏修竹跟蛇说话是什么样儿的!” 楼厌想得很痛快,趁天色还早,他带貔貅幼崽去甪端门逛一圈就回来,根本不会被人发现。 但悄声抱着小兽出门时,他却猛地顿住了脚。 隔壁有灯。 衡弃春居然还没睡。 “咻?” 怎么了? 楼厌没答,反手捂住小兽的嘴巴防止它出声,然后扒着衡弃春的门缝向内看去。 一盏油灯泛着微黄的光晕,照出那个伏案的身影。 依旧是那身水色长衫,宽大的袍袖被他半挽起来,露出一截素白纤细而又骨骼鲜明的腕子。他执笔蘸墨,如当日教授楼厌一样,在宣纸上默出端正朗润的字迹。 他居然……还在抄书吗? 楼厌攀着门框的那只手不由收紧,心里忽然闪过一抹别样的情绪。 天光将亮,他显然已经这样伏案坐了一夜,抄好的宣纸放在那里厚厚一沓,而自己却还肖想着逃出去看热闹…… 堂堂六界神尊替犯了错的徒弟抄书,这很难不让人觉得动容。 第43章 楼厌默默攥紧了手指,同时又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 完了。 他已经成为一头被?人情世故驯化了的狼。 正打?算敲门进?去认错并接过新一轮的抄书大任,手心却莫名传来?一阵锐痛,他忍不?住痛“嗷”一声。 垂目看去,只见貔貅幼崽正在他怀里费力喘气,一张青铜色的小脸都快要?被?憋紫了。 ——楼厌刚才捂得太狠,把小东西的鼻子也捂上了。 他这才满脸歉意地要?给小貔貅道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听到了里面衡弃春的声音。 “谁在外面?” 完了。 楼厌抱着貔貅幼崽退一步、再退一步,直到离那扇房门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如果被?衡弃春知道自己?半夜扒门缝听墙角,甚至还打?算带着上古神兽溜之?大吉,恐怕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嘶…… 楼厌忽然对自己?刚才善心大发的举动十分不?解,自己?怎么会同情衡弃春呢! 神霄宫前的石阶就这么大,再退已经无路可走。 楼厌惊恐地捂着貔貅幼崽的嘴巴,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飞奔而过,他在心里咆哮一番,终于打?定主意,夹着嗓子发出一道声音。 “嗷呜——” 像一只发.情的猫。 殿中的脚步声顿时停下,继而渐渐远了——是衡弃春打?消了疑虑。 楼厌顿时松了一口气,低头时正看见貔貅幼崽在看热闹似地傻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拎着小兽的后颈把它提溜起来?,凶巴巴地:“笑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你!” “咻……” 貔貅委屈。 小东西在甪端门吃胖了一些,这么拎着居然有?些沉,楼厌没好气地把它往自己?肩膀上一扔,大踏步朝外走去。 “走,带你去找魏修竹!” 时气越冷,秋天竟然已经倏忽而过,转眼?就添了冬日的肃杀。 寒霜席卷,十八界中仙草凋零,残存的草木之?上也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晨霜。只有?无尽木枝叶舒展,在这逼近冬日的黎明里盎然生绿。 十八界辟三座仙山,占地广阔,从神霄宫到甪端门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 楼厌怕引衡弃春察觉,一路上都没敢动用灵力,边打?哈切边和?貔貅幼崽说话,从前势如水火的两只竟也相处融洽起来?。 “咻咻,咻咻。” 听甪端门里辈分最大的神兽说,魏修竹自这一次回?来?就变得魂不?守舍,好像还被?掌门师尊训斥了。 楼厌很困,听的时候完全抓不?住重点,半睁着眼?睛“哦”了一声,问:“辈分最大的神兽是谁。” “咻。咻咻咻!” 是重明鸟。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说的是魏修竹他真的很奇怪! 楼厌甚至没有?去听后半句,思绪已经跟着“重明鸟”飞远了。 他记得这只鸟。 上一世他率领九冥幽司界攻下仙门,无数上古神兽镇守神界,重明鸟位列神兽之?首,啄死了他豢养的一只白虎。 后来?百兽殉道,重明鸟与鹤子洲的修仙者一起死在山脚下,堵死了那条通往神界的路。 楼厌当?时只觉痛恨,如今再想起百兽哀鸣的那一幕,竟也无端生出一丝敬佩。 只是他竟不?知,上古神兽也爱说人八卦。 楼厌脚步游移不?定,不?由?地又深想一层,恍惚中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好像一切都随着他的重生改变了原有?的走向。 从衡弃春,到那只重明鸟。 “咻咻!”貔貅幼崽已经第无数次揪着他的耳朵发出质问。 狼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楼厌被?他强行拉回?思绪,抬头看时,甪端门已在眼?前。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6章 袖里一白蛇 悬月未落。 天际已经浮出一片白日, 熹微之中日月同天,竟成了难得一见的景象。 像天音殿中那面盘旋而生的日晷。 狼的天性使然, 楼厌到了这个时辰反而精神了,终于舍得接上貔貅的话,抱着小东西?进了甪端门,“魏修竹在哪儿?呢?” 他上一世和魏修竹交情泛泛,没来过几次甪端门,对这里最清楚的记忆还是不久前他背着衡弃春偷偷找自?己原身的那一次。 没记错的话,门口养了很多蛇和蜥蜴之类的小东西?。 没有人?守着, 楼厌一进门就蹲在那面笼子前仔细端详起来。 “嗯?”楼厌疑惑问?, “蜥蜴呢。” “咻,咻咻。” 蜥蜴在房间里, 浮玉生说要将蜥蜴和蛇分开养,你忘啦? 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但楼厌一时想不起浮玉生是什?么时候说的了,或许是上一世也不一定?。 他随口应了一声,也并不怎么关心?蜥蜴的命运, 捞起小貔貅就找魏修竹去了。 甪端门是十八界中最庞大的一个分支, 由南隅山一手所?建,庞大到独占了一整个山头。 山上神兽妖灵不计其数,南隅山继任掌门之后, 又在浮玉生手中发扬光大, 辉煌之态远远胜过那些药宗符宗。 如?今浮玉生久出未归, 门下一应事务便都由魏修竹代为打理, 只可惜魏修竹年?纪小脾气软,不过月余就纵得手下灵兽不知天高地厚。 幽径独行?迷,连个看守的弟子都没有。 楼厌只走了几步路就觉得晕, 索性由貔貅幼崽指路,左转左转再直走,前面就是魏修竹的居所?,他和他最心?爱的那条蛇都住在里面。 貔貅说要再右转,过一处门廊就到了。 楼厌懒得动脑子,当下言听计从,挤着眼睛一通乱走。 “砰!” 撞上了一个不知名的活物。 他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脑袋退后一步,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脏话也立刻被咽了回去。 两辈子了,他都觉得那像一只大公?鸡,只不过羽毛比普通鸡华丽得多。它看过来的时候,每只眼睛里的两个瞳孔都泛着瑞光——传说这正是“重明”的由来。 妈的。 自?古冤家路窄,居然被他撞上了重明鸟。 楼厌立刻想起上一世死在它嘴下的那只白虎,心?里止不住一阵胆寒,但面上却丝毫没有露怯,对着重明鸟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招手,“嗨——” 重明鸟十分不屑地仰起脖子,偏头不去看这谄媚的狼族。 楼厌正乐得他看不见自?己,当下捂着貔貅幼崽的嘴巴躬身,打算溜之大吉。 腿刚迈出去一步,就被重明鸟的爪子绊得一个踉跄。 “你干什?……”楼厌猛地对上那对泛着重影的瞳孔,登时偃旗息鼓,音量降下去大半,“么?” 重明鸟干脆踱步拦到他和貔貅幼崽面前,扔给他们一个十分不屑的眼神,喉间轻轻一哼。 得益于妖狼的身份,楼厌可以轻而易举地听懂各类妖兽的语言。 对貔貅是,对重明鸟也是。 于是那声轻飘飘的“哼”就在他耳边演化成了很长的一段话。 “甪端门乃十八界仙门重地,是哪家的弟子如?此不知轻重,不递拜帖就敢随意轻闯,简直丢尽仙家颜面!” 不同于貔貅幼崽的小奶音,这居然是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尾音响彻在这座山峦间,甚至还带了一点儿?回响。 楼厌恶贯满盈地看着它,一双眸子气得像是要烧出火来。 什?、么、东、西?! 一只破鸟居然还批评起本座来了! 感受到楼厌蠢蠢欲动的气息,貔貅幼崽连忙跳出来拦在他们中间。 “咻咻!” 别别别吵架! 上古神兽之间本就相识,小兽在重明鸟这里居然还蛮有分量,它叽叽歪歪地抓住重明鸟的一小撮羽毛,语无伦次地介绍起来。 “咻咻!咻咻咻!” 这是神尊门下的狼狼!我带他来找魏修竹的! 重明鸟狐疑地盯着楼厌看了一会儿?,不明白衡弃春一届真神为什?么要收一头妖狼入门为徒,但它并未直言,而是极鄙夷地“嗤”了一声。 楼厌很快又从它这一声“嗤”里听清了它的言外之意。 “找魏修竹那个不成器的小蠢东西?做什?么?” 楼厌冷戚戚地睨着这只狂悖的鸟,皮笑肉不笑地回它一句,“来看看他是不是被他的爱蛇吃干抹净了。” 重明鸟愣了一下,原本不屑的神情立刻垮了下来。 它偏头重新打量了楼厌一会儿?,确认他身上的气息与衡弃春如出一辙,这才勉为其难地撤开一步放人?进去。 “魏修竹在月台。”重明鸟迟疑了一下,“你们最好……小心?点儿?。” 第44章 楼厌觉得它纯属是在大惊小怪。 他又不是头一次来甪端门,虽算不上熟悉,但大致方位还是摸得清的。再说了,这山上又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或山禽猛兽,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楼厌这么想着,一路带着貔貅涉山而过,绕过两条小路就到了月台。 甪端门占据十八界中最高的一座山峦,于此处可以观赏绝佳月色,故而取名叫“月台”。 此刻晨光稀薄,弦月已沉,天边凝着一层薄雾,透过那层朦胧的雾气,隐约可以见到月台上的人?影。 他没穿校服,着一身竹绿色的宽袖纱袍,冷风瑟缩间衣袖翻飞,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头发半束,只斜插了一支竹簪,衬得那张脸越发懵懂无害。 楼厌下意识觉得那一身衣服极不衬此时的气节,但除此之外倒也没觉得有多异常。 貔貅长沉了些,抱久了难免累手,他换了一只手将小东西?拎着走,刚往上拾阶两步,抬头就对上了魏修竹的视线。 他猛地震了一下,周身一个哆嗦。 只见魏修竹侧身坐着,撑起的手臂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臂。 借着稀薄的日色,可以看清那条手臂上正盘了一条白蛇,蛇身细弱,冰凉的鳞片正紧紧贴着魏修竹的手臂,从他的衣袖间钻进去,又从领口处探出头来。 艳红的信子吐出来,正发出刺耳的“嘶嘶”声。 渗人?。 纵使楼厌是狼也仍觉得毛骨悚然。 原来貔貅幼崽口中的魏修竹“好像撞邪了”是这样一副场景。 这热闹实在不好看。 楼厌已经在思考找什?么理由抓紧时间离开这里,魏修竹却已经看见了他,慌乱至极抓着袖子将衣服拢起来,让那条小白蛇安安稳稳地盘在自?己的衣襟里。 魏修竹站起来,双手背后憨笑一声,露出口腔里的那颗小虎牙,听语气是有些意外的:“楼师兄,你怎么来啦?” 楼厌的视线与?那双杏眼对视片刻,随即不着痕迹地挪开,轻咳一声说:“还不是我师尊担心?你,特?意让我来看看。” 瞎话张嘴就来,他这时候倒是知道把衡弃春搬出来了。 魏修竹反应慢一拍,慢吞吞地“啊?”了一声,“神尊担心?我做什?么呀?” 楼厌拎起手里活蹦乱跳的小貔貅给他看,“诺,这小东西?说你大半夜不睡觉爱跟一条蛇说话,怀疑你要走火入魔了。” 被卖了的貔貅:“咻?” 狼?你卖我?? 楼厌面不改色地将小东西?随手一扔,确保他四肢爪子着地,忽略他聒噪的控诉声,淡笑着看魏修竹,静等他的回答。 魏修竹“唔”了声,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连脸颊都不自?觉地泛红。 他毫不怀疑楼厌的话里掺了水,拍了拍肩膀安抚里面的小白蛇,才又挪噎着嘴唇说:“没有走火入魔。” “自?上次四象山之后,师兄始终没有回来,甪端门的事务虽有掌门师尊操持,但蛊宗上下还是没了主心?骨,我更担心?师兄是出了什?么事……” 他说到这里不由地顿了顿,再抬眼时竟多了抹小心?翼翼的神色,像是怕楼厌骂他,声音也低了许多,“我整夜难以安眠,只好把心?思都放在饲养小兽身上,幸好!” 他眼眸一亮,扯开自?己的衣领将那条小白蛇捞出来给楼厌看,语气兴冲冲的:“幸好我找到了这条小蛇,它虽然是我从四象山上捉回来的,但竟十分粘我,只要与?它待在一起我就觉得心?安。” 他这样伸手一递,楼厌才真正看清了他口中那条白蛇的样子。 只见蛇身细长银鳞细密如?雪,通体雪白。三寸长的身子缠在魏修竹的手臂上,竖瞳如?墨,吐信时露出一点猩红。 它抬头寸许,凑到楼厌手边,对着他重重地“嘶”了一声。 楼厌弹跳躲开。 “不要吓到楼师兄。”魏修竹连忙将小白蛇抓回来捧到手心?里,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要是师兄在就好了,他一定?也会非常喜欢你的。” 似乎是感受到楼厌对这条蛇的不喜,他将小白蛇搂得更紧了一些,甚至安慰似地在它头上吻了一下。 他要爱上这条小白蛇了。 楼厌看着这幅诡异的画面,不由地将这条蛇与?浮玉生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一时间连上一世魏修竹囚禁浮玉生的传闻都有了源头可以回溯。 傻孩子。 楼厌哀叹一声。 那就是你师兄。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7章 四象山生异 两方寂寂。 魏修竹的状态简直比走?火入魔还要严重?一些, 楼厌总算信了貔貅幼崽的话,还没?想好要不要将实情告诉魏修竹, 远处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楼厌举目望去,正看见南隅山带着几个弟子一同过来。体型硕大的重?明鸟就坠在?他们身后,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楼厌心道不好。 从花潭镇回来之后,衡弃春曾去南隅山那里述过,他必然知道自己杀谭承义?的事?,所以?衡弃春才罚他将《天机录》抄录百遍。 如今书还没?有抄完,楼厌一个戴罪之身委实不敢让南隅山看见自己, 他想了想, 抬腿就要溜之大吉。 “撕拉——” 一道布帛碎裂的声音传来,楼厌呆住, 猛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缓慢扭头顺着声音的来源看了一眼, 果然看见那只万恶的貔貅幼崽正死?死?拽着他将要碎成两截的衣摆,眼泪汪汪地问:“咻——” 狼狼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楼厌咬牙切齿地扯回自己的衣服,抬腿想要踢小东西又不忍心, 压低了声音吓唬它, “让开,再不走?就要完了!” “什么就要完了?”再一抬眼,南隅山已经拾阶上了月台, 站在?他面前问。 楼厌脸上的所有表情在?一瞬之间全部?僵化, 过了许久才演化成一点儿带着乖顺的笑, 低低唤了一声:“师伯。” 不知为什么, 自从那一日在?应诫堂目睹了南隅山狠罚衡弃春,他就对他上一世的这位手下败将生出许多畏惧的心理。 总之就是怪怂的。 南隅山睨他一眼,想着或许是弃春因他受罚的事?震住了这小崽子, 这才让他看起来乖顺许多。 老话说一个猴儿一个栓法,看来这法子是有用的。 “非甪端门下的弟子来此处都要事?先递拜帖,弃春没?有告诉你这个规矩么?” 楼厌闻言先瞪了那只重?明鸟一眼,果然见那正义?凛然的家伙不自然地躲开了视线,必然是它告状无?疑。 但南隅山的视线正灼灼盯着他,楼厌实在?抽不出时间与一只鸟打嘴架,满腹心思?都放在?了要怎么将这件事?情搪塞过去上。 若说他知道这一规矩,此刻冒冒失失闯进来恐怕逃不了责罚;可若说是衡弃春没?有告诉过他,那恐怕又要连累他师尊受训斥。 怎么选都得不偿失。 日边晨阳已经悄然普及时间,月台上的砖瓦草木都在?这清透的光线中一点一点显出轮廓。 沛泽植被,秋意顿生。 楼厌将视线落在?貔貅幼崽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上,很快就打消了将这小东西卖了的念头,眼前总浮现出离开神霄宫时衡弃春伏案替他抄书的身影。 现在?回想起来,纵使他神力通天、神骨挺俊,也难以?遮掩伏案抄书时的疲惫感。 他明显已经抄了一夜的。 现如今天光大亮,又一个多时辰过去,若是没?有猜错,他恐怕还在?替自己抄书。 就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神。 楼厌默默地呼出一口气来,心想算了。 他师尊大发慈悲替他抄书,纵使他再想报复,也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将他拖下水,有什么错自己认了算了。 “是我……” “是我!” 楼厌只吐出两个字就被人打断。 魏修竹慌忙拢着袖子从南隅山身侧挤进来,两只手紧紧抓着袖口,一张脸被此刻的阵仗吓得惨白。 但小孩儿挺讲义?气,这种时候还不忘要帮楼厌脱罪,“是我请楼师兄过来的,所以?才没?有拜帖,师尊不要责怪师兄。” 南隅山显然不信自己这个老实徒弟的话。 他眯起眼睛,仔细审视魏修竹的神情,随即轻笑一声,“你请他来做什么?” 魏修竹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轻蔑,老实巴交地攥着袖口低头说:“就是……就是探讨一下……” “跟他探讨?”南隅山嗤笑一声,看向楼厌的目光越发鄙夷,“跟他探讨怎么做不孝子弟么。” 魏修竹并不清楚楼厌与神尊之间的那些牵连,一时接不上这句话,张了张嘴,求助性地看向楼厌。 他楼师兄正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一双上挑的眼睛径直与南隅山对视,似乎只要再多等一刻,他就可以?扑上去咬断对方的脖子。 第45章 魏修竹无?端想到后山上凶恶的野狼。 魏修竹挪动?了一下嘴唇,还没?开口,就听见楼厌压抑着怒意的声音,“师伯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弟子,再来评判我师尊的徒弟吧。” 魏修竹呆愣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一双杏眼瞪得老圆,“我……我吗……” 我犯什么事?儿了吗? 我这还不是替你解围吗,呜楼师兄你不讲良心! 眼看着魏修竹一张小脸苦哈哈地瘪下去,南隅山才终于舍得再次看向自己这个素日省心但不成器的小徒弟。 借着高升的日色,魏修竹身上那身绿袍便显得越发不合时宜。 带着寒意的秋风列列而过,宽大的袍袖全部?翻飞而起,他却还死?死?攥着袖口不肯松手。 “袖子里藏了什么?”南隅山问。 魏修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不由地后退两步,挪到楼厌身侧,借着他楼师兄还算高大的身体遮掩自己的衣袖。 “没?,没?什么的,师尊。”他欲盖弥彰道。 一出闹剧折腾了这么久,南隅山早已失了耐心,他索性看了重?明鸟一眼,在?对方的沉默中猜出全貌。 指端凝起灵力,轰然一声,一道暗紫色的电光直直劈向魏修竹。 动?作?之快,凭楼厌此时的修为根本阻拦不及。 魏修竹被这一击掼到地上,脊背着地,猛地躬身咳嗽起来。 衣袖之下窸窣而动?,他顾不上疼得发麻的后背,撑起身体去抓自己的袖子。 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条白蛇已经从他的袖口探出头来,梭形蛇头高高扬起,一双竖目竟然有些时间。 它竭力吐信,口中不住发出“嘶嘶”声,竟然是被闷坏了。 魏修竹惊惧不已,慌忙中竟还想要将小白蛇抓回来再藏起来,手刚伸出去就被南隅山又抽了一记,手背上立刻浮起一道肿痕。 他的眼睛立刻就红了,噙着一层眼泪看向南隅山,“师尊……” 南隅山压根儿没?理他,径直伸手抓过那条小蛇。 小白蛇竟主动?盘了上去,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两圈,然后顺着南隅山的肩膀一路攀到他的脸颊边儿,蛇信长吐,看起来居然十分亲昵。 楼厌将这一幕看得牙痒痒,万没?有想到浮玉生居然是一条这样的蛇。 平日在?他们面前端得一副清高姿态,见了他师尊竟然如此谄媚,甚至不惜冒着被发现蛇身的风险做此亲昵举动?! 南隅山同样被这条蛇的举动?惊得愣了一下,眯起眼睛看这条奇怪的蛇,眸中渐渐生出一些异样的神情。 “哪儿来的蛇?”他问魏修竹。 魏修竹又害怕又委屈,借着楼厌深过来的一只手臂站起来,捂着手背吸了吸鼻子。 “是……在?四象山捡到的……它不是邪妖,可以?把它还给我么?” 南隅山没?有说话,视线在?这条白蛇身上停留良久,反问道:“凡事?甪端门捉回啦的妖物都要由你师兄查验过,你趁着你师兄不在?就私自豢养妖物,此举岂不是触犯门规?” 魏修竹可怜巴巴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低着头一副老实认错的样子,但嘴上却并没?有认错:“可我觉得它不会是什么坏蛇的,师尊。” 楼厌“呵呵”一声,心说你师兄此刻正在?骂你蠢。 与此同时,那条白蛇已经缠着南隅山的脖颈绕了上去,冰凉的鳞片在?他最?为脆弱的皮肤上贴了又贴,激得南隅山一阵不适。 他伸手捏住白蛇的七寸,将它从自己的脖子上虚虚抓握下来,语气竟缓了许多,“是与不是,都由为师暂为照看,至于你——” 魏修竹猛地缩了一下肩膀,生怕他师尊会说出什么严厉的处罚。 谁知南隅山却看了他身边的楼厌一眼,话锋陡然一转,“至于你们,另有事?要办。” 楼厌没?想到事?情又会扯回到自己身上,下意识地“嗷?”了一声,“我也要去?” 南隅山没?有理会他的无?状,将小白蛇拢到袖中,确保小东西正安安稳稳地腻在?自己的手臂上,他这才沉吟一声开了口:“据你所言,你师兄就是在?四象山失踪的,这些时日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前去探查,发现山中妖物频频生,数量竟是之前的数倍。” 他轻叹一声:“山上恐有异动?。” 楼厌只听个开头就猜到了下文,扬着那双眼睛问他师伯,“您的意思?是,让我和魏修竹去四象山?” 南隅山不置可否。 楼厌立刻就急了,顾不上他身边泫然欲泣的魏修竹,撒手将小孩儿扔到一边,“可我不能?离开!” 南隅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我有罚你禁足吗?” 楼厌脸色有些臭,呲着那颗虎牙思?索了一会儿,才嘟嘟囔囔地说:“但我师尊……” 被罚终究有些不光彩,且又是当着魏修竹和貔貅幼崽的面儿,他更觉得下面的话难以?启齿,只好在?心里默默补全——但我师尊罚我禁足了。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8章 朱雀与玄武 楼厌于是不告而别了。 这个“别”单指对衡弃春而言。 他与魏修竹各自凭着微薄的修为跋山涉水数日, 终于在半月后抵达了四象山的山脚。 同行的还有重明鸟这只?目中?无人?的上?古神?兽。 南隅山说它的神?力通晓四方,或许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 楼厌觉得他在放屁。 楼厌站在四象山脚下举目四望, 第一反应是吸了吸鼻子。 山上?的妖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浓郁。 魏修竹在他旁边翻《九洲志》。 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耳畔一刻不停:“四象山,坐落人?鬼两界交汇处,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座神?兽峰镇守天极。四山中?央的夷帝陵乃冥界夷帝陵寝,镇压着其尸解成鬼时留下的肉身与陪葬的十万阴兵。传闻夷帝陵中?遍布鬼气,引得无数想要急功近利的妖魔争夺千年,致使?山上?妖气横生?……” 楼厌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始终盯着眼?前?这座荒草不生?的山,鼻尖翕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偏头去问喋喋不休的魏修竹:“你和浮玉生?之前?来的时候, 山上?也是这样的吗?” 魏修竹一脸纯真地眨了眨眼?睛,“不一样的。” 他端详着楼厌的脸色说:“那时候还是夏天呢, 民间暑热频生?,山上?郁郁葱葱, 不像现在……寸草不生?的。” 楼厌在心里?对他翻了个白眼?。 他已?经懒得解释当?初的暑热是因为溪娘用更夫煞逆转了时间的缘故,只?能尽量地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我是说妖气, 那时候山上?也有这么浓的妖气吗?” 这下魏修竹终于听懂楼厌在问什么, 他甚至凑到?楼厌身边学着楼厌的姿势吸了吸鼻子,认认真真闻了好半天,而后转过头来对楼厌说:“楼师兄, 我闻不到?哎——” 楼厌:“……” 他险些?忘了, 魏修竹是连浮玉生?的原身都认不出来的人?, 又怎么强求他能从万千气息中?辨认出妖气。 果然, 这样敏锐的嗅觉只?有狼才能具备。 楼厌看着眼?前?的魏修竹,总算知道浮玉生?为什么总能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了——大概是跟他的蠢师弟相处久了,导致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 重明鸟已?经绕着四象山转了一圈,轻鸣一声落回到?他们面前?,盛气凌人?地仰起脖子,“朱雀峰有一群正在化形的蝴蝶精,玄武湖里?有一只?兕,正在吸取山上?的魔气,试图引鬼入体。” 又来了。 楼厌听见?“引鬼入体”这四个字觉得心头烦乱,不自觉的想起一些?不太美妙的东西,比如那只?险些?害他被丢进天台池里?的鲛鱼。 若非它想要引鬼入体,后来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纵使?这一世他并没有受此牵累,他也仍然觉得可恨——那不分善恶的臭鱼还被衡弃春每日一滴神?血好好地喂养着。 他这边已?经凭空脑补了一场嫉恶如仇的戏码,魏修竹却还在傻乎乎地眨着眼?睛问楼厌:“楼师兄,重明鸟在说什么啊?” 楼厌幽幽地叹了口气,恳切劝到?:“你真的不适合修蛊道,我建议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当?医修。” 魏修竹义正严辞地拒绝,“那不行的,我师兄在哪儿我就要在哪儿。” 楼厌心里?直想发笑?,捏了个诀打算试试御剑上?山,转身的一瞬间越发同情起浮玉生?来,“浮玉生?说不定挺烦你的。” 而且还说不准你以后会不会对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十八界的弟子拜师时每人?都会给师尊送一份拜师礼,自然,师尊也会给弟子备下一样见?面礼,依照惯例多半是一件法器。 第46章 衡弃春送给他的便是一柄佩剑,听闻是衡弃春的先祖传下来的,只?是楼厌修为尚浅,自始至终从未用过。 至于他的拜师礼? 楼厌想起那只?自己好不容易猎回去、却被衡弃春满脸悲切地埋了的野兔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寒。 等到?他结合上?一世驾驭魔剑的经验学会了御剑术,并且御着配剑歪歪斜斜地飞到?朱雀峰时,重明鸟已?经满脸不屑地在那里?等了许久。 作为上?古神?兽之首,它很难想通神?尊为什么会收一头这么蠢笨且毫无自知之明的妖狼为徒。 但掌门?将探察四象山的要务教给了这头狼,它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一事实。 “蝴蝶精全都死了。”重明鸟说。 楼厌怔了怔,将因为晕剑马上就要吐出来的脸顿时白了一片,他扶住一旁的魏修竹,随后先掐诀收回了他的佩剑。 “怎么死的?”他看着那一地花花绿绿的尸体问。 重明鸟平等地讨厌所有精怪,它撤开一步,示意楼厌要看就自己看,“总归不是自己平白无故死在这儿的。” 楼厌皱眉,这才忍着心里那点儿嫌弃蹲身去看。 只?见?成百上?千只?彩翼残破如碎帛,铺满山谷,蝶尸堆积成霜,翅上?金粉犹在,却已?黯淡无光。 有的仍维持着振翅的姿态,有的则干瘪蜷曲,不等伸手?触碰就在一瞬之间化作齑粉。 最诡异的是这里?竟没有一丝腐气。 这些?蝴蝶仿佛在死亡的瞬间便被抽走了魂魄,只?余空壳,寂静地陈列在这座无名的蝶冢里?。 魏修竹同样看清了这些?蝴蝶的死态,一双杏眼?颤了又颤,还是忍不住小声发问:“我们上?山之前?它们还在化形,至多不超半个时辰,是什么东西会让它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化成齑粉?” 的确恐怖。 楼厌蹲在地上?轻轻搓捻手?中?的一片蝴蝶残翅,在已?经化作粉末的碎片里?轻嗅数下,直被呛得咳嗽起来才作罢休。 他的嗅觉一向很敏锐,可这些?蝴蝶残翅中?竟没有夹杂其他味道。 奇怪。 楼厌不由地又看向重明鸟,见?它对蝴蝶的死并不怎么关心,正神?情自若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咳。”楼厌打断它,“这里?还有别的活物吗?” 重明鸟收回视线,立刻轻啼一声,“没有了。” 楼厌站起身来,两手?交错拍去掌心里?的灰尘,“那我们不如先去玄武潭。” “不是说那里?还有一只?不知好歹的兕么。” 楼厌自诩天赋过人?。 别人?要花三五年才能学会的御剑术,他只?需要温习片刻就能融会贯通。 当?然,不提他比别人?虚活了两百多年这一事实。 因而从朱雀峰到?玄武湖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楼厌再度收了佩剑,他这次没觉得晕,一眼?就看到?湖中?积聚而生?的鬼气,以及被鬼气围聚的那只?巨大的兕妖。 与书中?写到?的不同,那东西状如玄铁铸就的巨兽,身形似牛而更显巍峨,通体青黑,皮毛粗砺。独角自额间虬然而起,双目已?然被鬼气侵染,泛出血红色的光芒。 魏修竹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只?觉得胆战心惊,他摸了摸怀里?的貔貅幼崽,一副惊怕的神?态,“它看起来很痛苦……” 楼厌上?一世曾统领九冥幽司界无数妖魔,对于这只?兕的情况自然一目了然。 他立在湖边沉吟一声,思付道:“这里?鬼气太强,这只?兕又太过急功近利,妄图将过于强盛的鬼气吸附入体,而它的身体远不能将之吸纳,所以有了走火入魔的倾向。” 魏修竹刚想说楼师兄可真厉害,一抬眼?就看到?那只?兕剧烈抽动了一下,那只?独角的边缘很快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缝,隐隐可以看到?皮肤下面暗红色的血肉。 “它它它……”魏修竹几乎要被吓得跳开,“它这是怎么了!” 楼厌也正讳莫如深地看着这一幕,一双眼?睛似乎也要被那湖中?的鬼气所侵蚀,泛出幽深的光泽。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头兕的额头顺着裂缝破开,继而从里?面生?长出一个巨大的血包。 像夏日里?将要憋死在蝉蜕里?的鸣蝉做最后的挣扎。 “它在化形!”楼厌说。 魏修竹瞳孔皱缩,脱口而出问:“什么?!” 若真如楼厌所说,这头兕的身体此刻已?经不能承载过重的鬼气了,若他执意化形……那化出来的还能是人?形吗? 看着那个越长越大的血包,魏修竹笃定它必不可能变成一个人?。 湖面激流冲荡,浪花不断翻涌而起,整潭湖水都被鬼气侵蚀,泛着黑红相织的暗色血光。 以及在楼厌嗅来格外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楼厌瞳眸深沉,一双眼?睛里?暗流涌动,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握成拳。 他盯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一时只?觉得万分稔熟。 上?一世他位主九冥幽司界,座下妖魔扬言要替魔主攻下仙魔二界,整个魔界都曾到?四象山汲取鬼气以增进自己的修为。 楼厌曾亲眼?见?过自己手?下那些?贪功的妖魔,因为自身修为不足而被鬼气侵蚀,从而化成了各种各样的怪物。 不止形状可怖,就连神?智也不受控制,楼厌借助它们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祸害人?间”的愿景。 鹤子洲满门?屠戮殆尽,无数仙者神?兽殉道,皆在那之后。 事态之惨烈,就像湖中?这头持久死挣扎的兕妖。 “不能让他化形。”楼厌扔下这一句话,转而在指尖掐了一道仙诀,一道泛着金光的灵力破空而出,径直逼向那头正在低声嘶吼的兕。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39章 休动我的脸 一石激起?千层浪, 湖面因此炸开惊人的水花,暗红色的湖水一路溅到天际, 又落雨一般破云而下?。 竟有瓢泼之态。 楼厌两手并拢化诀,第二道灵力抨击而出,精准地落到兕妖的身上,引起?它?更为剧烈的挣扎。 水花翻起?,楼厌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被天边落下?的水珠溅到,立刻掀起?一片灼热的锐痛。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起?了?一串水泡——原来这湖中的水都已经?开始沸腾了?。 可惜事?态急转而下?。 已经?魔化的兕正在?湖中一刻不?停地嘶吼,水花越翻越急, 顷刻之间就压过了?楼厌施展出来的灵力。 楼厌此时正浮在?空中, 身体竟明显有了?下?落的趋势。 不?好。 若是稍有不?慎落到这池湖水之中,就算不?死也要被烫掉一层皮。 楼厌额角被逼出了?一层汗,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兕,灵力催动得越来越急——原以?为可以?一招制敌, 谁想竟先被滚烫的湖水拌住了?脚。 真是出师不?利。 “楼师兄!”岸边传来魏修竹急切的叫喊声。 楼厌丹田灼痛,已经?提不?起?更多的力气来抵御自己不?断下?落的趋势,秉持着对自己这张帅脸的珍视,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将全部灵力汇聚到掌心。 “轰”一声! 金光四起?,灵力与湖面相撞,将所有翻起?来的水花强行下?压, 湖面出现了?一条纵深百尺的沟壑。 楼厌狠狠咬牙, 逼迫自己在?空中扭转下?坠的角度, 径直坠入了?那条沟壑之间。 与此同时, 尚未完全化形的兕妖暴鸣一声,像是被抽干了?全部力气,顺着楼厌劈开的位置一同落了?下?去。 湖面在?瞬息之间归于平静。 片刻之后?, 羽翼的拍打声突兀响起?,只剩重明鸟焦灼搜寻而又苦寻无果的身影。 —— 楼厌是双手捂着脸一路坠下?去的。 他用灵力强行破开了?一条通往水下?的路,灵力失效之后?,越来越激烈的水流一齐朝他并拢过来。 楼厌只觉得浑身灼痛不?已,只怕身上的皮肉都被烫伤了?。 “扑通”一声,他重重地摔进了?一座地穴。 楼厌不?知这里设了?什?么机关,滚烫的湖水已经?被地穴的入口阻隔在?外。 他攀着地面跪坐起?来,一时顾不?上自己被烫得生疼的前胸手背和四肢手足,仔仔细细在?自己脸上摸索过一遍,确认脸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才松了?口气。 但…… 会不?会有感受不?到疼但还?是被烫伤了?的情况呢…… 楼厌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抬头环视一圈,确认自己此刻正落在?一个十分空旷而又空无一人的洞穴里,周身都没有可以?照人之物,唯有头顶的洞口隐隐泛着水光,想必就是他刚才坠下?来的地方?。 第47章 既然没有别人,那…… 楼厌想起?人界某些骂人的话,忽然觉得并不?是全无道理,他想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受伤,那是不?是可以?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这么做了?。 裤带解到一半的时候头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楼厌猛地颤了?一下?,汹涌的欲.望立即止住。他攥着裤带手忙脚乱地系上,只来得及退后?一步,就与在?他之后?摔下?来的兕对上了?视线。 兕已经?不?是之前的兕了?。 它?额头上的犀角已经?全部剥落下?来,青色皮肤层层裂开,重新长出一颗崭新的头颅。 皮肤泛着血色,肌肉五官俱全,而最?先映入眼前的却是一双像人又像牛的眼睛。 楼厌心道果然如?此。 鬼气太重,它?已然化形失败,成了?一只半人半兽的怪物。 楼厌上一世见惯了?这样的妖物,此时毫不?感到害怕,正要凑上去两步想要对其冷嘲热讽一番的时候就听?见了?它?的嘶鸣。 “哞!” 这是哪儿! 楼厌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很快笑了?一声,故弄玄虚地问:“想知道这是哪儿吗?” 兕妖点点头。 “那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哞!” 这是同意了?。 楼厌登时喜笑颜开,抬手拢了?拢自己被海水浸湿且又乱成一团的头发,顺着原有的弧度将它?们拢成一条侧辫,又拂了?拂额前的碎发,十分认真地问:“你看我?破相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他竟在?那双牛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楼厌有些不耐烦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贪欲太重的家?伙,自己何至于沦落到此等境地,如?今只是问他一句话就这么支支吾吾不?愿意回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犀牛。 “问你话呢!”楼厌气冲冲地凑近,抬腿就要朝着人家?踹过去。 他上一世经?常这么踹自己手下?的妖魔,如?今已然习惯了?。 腿风将至,兕妖以极快的速度伸出前爪将其抓握住。楼厌一时重心不?稳,上身向后?仰起?,“通”的一下摔到了地上。 尘土飞扬。 他的后背上都是被湖水烫出来的伤口,此时这么一摔,只觉得原本藏在?皮肉之下?的淤血一齐穿破皮肉涌了?出来,疼得他狠狠翻了个白眼。 楼厌咬牙切齿地从地上撑起?来,视线还?没来得及回正就看见一阵白光。 ——兕妖的拳头已经?朝着他的面门?砸了?过来。 “怎么办!楼师兄要是出了?事?,我?们可怎么向神尊交代呀!”魏修竹在?湖岸上急得团团乱转。 好在?重明鸟还?算镇定,它?绕着玄武湖盘旋数圈,最?终停在?湖边的一块岩石上,伸长了?脖颈长久地嘶鸣起?来。 声音尖锐悠长,似有穿云破雾之力,震得人心微颤,竟有空谷传音之感。 魏修竹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不?通妖兽语言。 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生来就有这样奇特的天赋,他师兄浮玉生是这样,楼厌也是这样。 或许他真的更适合当?医修。 想到给他这个建议的楼厌,魏修竹眉心的担忧又更强了?一些。《九洲志》里说玄武湖深不?可测,湖底或许还?不?知名的可怖妖物,楼师兄如?今和死要一起?坠了?下?去,当?真还?有命活么。 “你在?叫谁?”魏修竹问重明鸟,“是在?叫楼师兄吗?” 重明鸟未答,嘶鸣声仍然响彻天际,但它?叫的总不?会是楼厌。 此时此刻,被魏修竹念叨着的楼厌正抱着膝盖坐在?湖底地穴的角落里,十分不?甘地吸了?吸鼻子。 那张乖张有余又帅气十足的脸上正挂着一团淤青,坠在?嘴角的那片皮肤上,青青紫紫惨不?堪言。他习惯性地扯开嘴角想要露出自己的虎牙,嘴唇刚一动就忍不?住“嘶”了?一声,眸中幽怨越发明显。 他抬眼向最?远处的那个角落看去,看向致使他破相的罪魁祸首。 那半人半兽地家?伙正满脸愧疚地垂首站在?墙角,硕大的牛眼小心翼翼地抬起?来,在?触及到楼厌快要杀人的目光时又火速垂落下?去,只敢默默地抠起?手指。 “哞~” 你别,别生气。 它?娇娇哄道。 楼厌登时就被这东西气笑了?,扯着泛疼的嘴角抬手就指着它?骂起?来,“你他妈还?有脸‘哞’!若不?是你,本座的脸至于变成这样吗!” 兕妖不?明就里,原本还?想反驳一二,但听?楼厌话里话外都称自己为“本座”,恐怕他是仙魔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还?是不?要轻易招惹才好。 “哞~”于是它?又很小声地叫了?一声,这一声表达的意思就更多一些了?。 是你非要让我?帮你破相的~ 若非身上的灵气都在?之前破开湖面时用了?个干净,楼厌此时真的有与这只兕妖殊死一搏的冲动。 他猛地抬了?一下?手臂,过于明显地攻势将兕妖吓得又后?退一步,彻底贴在?了?身后?的石墙上。 “本座只是问你有没有!”楼厌捶手,“谁让你揍人了?!” 兕妖不?通人性,闻言越发觉得委屈,但看楼厌一副红着眼尾要哭不?哭的样子,它?还?是放缓了?语气将这头不?讲道理的狼哄了?哄。 “哞~” 好了?,没关系的,你只是毁了?脸,我?变成怪物了?都还?没有说什?么呢。 楼厌愤愤地盯住他,越想越觉得生气。 想当?年他仅凭一人之力就可以?统领世间所有妖魔,如?今却被一只半人半兽的兕揍了?。 真是世风日下?。 楼厌问他:“你的意思是,你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竟是本座的错了??” “哞?” 难道不?是吗? 寂静的地穴中隐隐传来磨牙声,楼厌死死咬住后?槽牙,只恨自己此刻没有灵力在?身,否则一定要让这没头没脑的蠢东西血溅当?场。 兕妖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确认这头生气的狼暂时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于是放心大胆地前挪一步,顶着那只恐怖的头颅走过去。 “哞?”他试图关切楼厌。 你没事?儿吧? 楼厌烦躁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个调儿,“滚开啊!” 兕妖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喜怒不?定的狼,它?大概知道自己的样子可怖吓人,或许这头狼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也说不?定。 直言直语地将人哄了?半天还?不?领情,它?竟也有些委屈了?,一步一步拖着自己笨重的身体挪回刚才的角落,贴着墙沿抱住自己的膝盖。 好半会儿没声音。 楼厌在?心里将兕妖痛骂无数遍,觉得耳根过于清净,这才抬头朝着最?远的那个角落看去。 恰好听?见兕妖自言自语一般的嘟囔声。 “哞……” 我?也不?想引鬼入体的。 我?原本是一只已经?化成了?人形的兕,若不?是夷帝陵里的那面镜子,又怎么会显露原形…… 楼厌霍然起?身,身上的疼痛一时都察觉不?到了?。 他两步走过去,垂头盯住那个青黑的身影,语气也带上严肃:“你说什?么,什?么镜子?”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40章 仙魔必两道 兕妖忙着?感叹自己的?遭遇, 被楼厌的?反应吓了一跳。 它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那头脸上?挂彩但一脸认真的?妖狼, 心?中生出更多的?疑惑。 “哞?!”兕妖惊讶。 夷帝陵里的?那面吃人镜啊,你不知道吗? 四象山上?的?妖无一不知呀!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楼厌蹙了蹙眉,只听语气就知道这只兕妖把自己当作山上?没人要的?野狼了。 他颇为不屑地抱起手臂冷哼一声,语气轻飘飘的?,“我是十八界的?弟子,自然?不会与野妖厮混。” “哞?”兕妖眸光一亮。 妖都可?以修仙了? 楼厌没有耐心?与它解释更多,更不想将衡弃春捡自己的?事?情同别人分享, 他阴恻恻地扬了扬眸子, “少问那些没用?的?问题。” “那个‘吃人镜’,到底是什么??” “哞~” 就是夷帝陵里的?一面镜子, 原本在夷帝的?墓穴里好好放着?,蒙尘落灰无人知晓。 后来?四象山上?来?了一群人, 挖开了夷帝的?棺椁,将那面镜子拿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生了诡异的?事?。 楼厌快要烦死它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但此时又不好发作, 只好耐着?性子追问下去, “什么?诡异的?事??” 第48章 兕妖从地上站起来,那张似人非人的脸上显出一片灰白,竟像是被吓坏了的样子。 “哞哞哞!”只听语气就很急切。 在场有一个人直接被照出了原形, 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变成了一只九尾狐狸! 楼厌眯眼, 看来这就是他师伯提到的怪事——那面镜子恐怕有照妖现形的作用。 怪不得近日四象山上的妖物比平时多了那么多呢。 兕妖越说越激动, 不等楼厌再问, 它自己就“哞哞”地将事情交代完了—— 这群人很快起了内讧,有人指控他的同伴收妖为徒,被指控的那个人却声称自己事先并不知情, 提剑就斩断了那只九尾狐的尾巴。 九条尾巴只剩一条,那只狐狸疼得叫声惨烈,四象山上的所有妖兽都听到了。我和几个同样化成了人形的妖顺着声音前去查看,谁知也被那镜子照成了原形。 群妖撕咬,自相残杀,若不能顺利恢复人形,我们很难保全自身,所有才有妖尝试用引鬼入体的方式重新化形。 那镜子很可怕,活像会“吃人”一样,我好心劝你,可千万不要去看,不然会像我们一样惨的。 兕妖也是好心,后面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楼厌许多话,而楼厌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 他两手垂在身侧,整个人木僵僵尸地站着,睫毛快速眨动,隐约可以窥探到瞳孔里的一丝惊惧。 嘴角的那片淤青随着他紧紧抿唇的动作压成一条薄线,而唇角的肌肉却越绷越紧,丝毫没有松开的征兆。 他只觉得疼。 太疼了。 狼是群居动物,不会抛下任何一个族人。 所以他始终想不明白,当年虎族侵占他们的领地,那些平日自视甚高的叔伯为何会落荒而逃,而被抛下的又为什么偏偏只有他一个。 或许兽的本性丝毫经不起推敲。 于是他选择相信那个将他捡回十八界的神尊。 他曾真心实意地相信,那个端坐莲台却肯温柔哄诱他的上神必不会弃他不顾,可他的满腔热血却只等来了天台池上的那一剑。 衡弃春弃他如弃敝履。 他的一生都在被抛弃。 楼厌想。 “哞?”兕妖见楼厌久不出声,禁不住再度发问。 小狼,你不会被吓到了吧? 楼厌回过神来,眼睛不自觉地眨动一下,然后习惯性地歪了一下脑袋,做出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 “没事啊。”他仰头时露出眼角那颗泪痣,竟显出几分纯良无害的样子,“只是觉得那只九尾狐活该罢了。” “哞?” 它很活该吗? “当然。”楼厌没良心地笑笑,“将希望寄托于道貌岸然的人类,简直是世上最愚蠢的行为。” 他一字一顿地说:“爱人者,必遭人弃。” 兕妖脑子简单,将楼厌这几句话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眼看就要把自己想晕了。 它还是觉得不对,爱人者理应被爱,为何会遭人弃呢? 楼厌不想再深想这些事情,他仰头看着地穴最上方那个透着水光的洞口,已经开始思索要怎么从这里出去。 魏修竹必然是指望不上的,至于那只重明鸟…… 楼厌一哂,靠重明鸟还不如靠他自己。 若是自身的灵力能够恢复,说不定可以再与这骇人的湖水搏一搏。可难就难在他之前太过心急,灵力急遽催动之下导致经脉逆转,此刻稍一用力便觉得丹田灼热难耐。 难搞。 苦思冥想之际,他又听见身后的兕妖开始不停“哞哞”,沙哑厚重的嗓音一声急过一声,直叫得人心烦意乱。 “你又在叫什么!” 他不耐烦地问出这一句,兕妖的声音却不小反大,于是楼厌只好转过身去,恰好看见身后土崩墙裂的画面。 !! 怔愣之际,那一整面石壁都已经塌陷瓦解,难以计数的碎石一齐滚落下来,砸得兕妖连滚带爬地从远处跑过来。 楼厌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兕妖刚才在大惊小怪地叫什么。 是让他“小心身后”。 但是已经晚了。 碎石四处飞落,地面震动,波光粼粼的湖水似有倾泻而入的趋势。 “哗啦——”一股泉水自洞口泼落下来。 楼厌在一瞬间紧紧闭住呼吸,只觉得口鼻都要被那潭滚烫的池水灌满,使他无处挣扎。 这感觉太熟悉。 上一世他因鲛鱼之死被衡弃春亲手扔进天台池,就是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水波中挣扎了三年之久。 痛苦程度,以至于他之后每每想起来都感叹衡弃春为何不早点杀了他。 此刻的水流越灌越满。 鬼气散去之后已经没有那么灼热,不至于将人的皮肤再度烫伤,但水势颇急,片刻之间就漫过人的胸膛,再等一刻就要淹过口鼻。 怎么办? 楼厌用自己残存的一丝理智想。 那面石壁开裂的原因尚未可知,他们暂时容身的这处地穴又即将被水流灌满, 水声隆隆,楼厌竟觉得耳边无比安静。 等一下—— 那只兕妖呢? 水流激荡,眼前已经模糊难以视物,楼厌竭力睁大眼睛,终于在水中找到了那个青黑色的丑陋身影。 兕妖正欢快地在水里游动,鼻腔里冒出水泡,发出奇怪的声音,“哞哞~咕噜噜噜噜~” 楼厌一拍额头,颓然仰倒在水中。 他居然忘了,犀牛这玩意天性喜水,这点儿水根本不足以将他淹死。 水流倒灌而下,再一喘息的功夫就将这方地穴彻底淹没,再也没有喘息挣扎的余地。 楼厌屏息太久,一张脸被湖水淹得惨白,只剩眼角那颗泪痣还剩一分颜色,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却发现眼前早已失焦。 这次是真的要玩完了。 耳边兕妖吐水的声音还在继续,楼厌恍惚还能看到他水里欢快玩耍的身影。 他不禁迷迷糊糊地落下生前最后一个念头——如果此刻他有灵力就好了。 如果有灵力,纵使不能立刻从玄武湖中出去,至少也能像上一世一样在水里挣扎三年。 如果有灵力就…… 等等! 楼厌猛地睁大双眼,一双眼睛再度迸发出锐利的眸光。 “喂!”他不再屏息,隔着一面水障问不远处的那只兕妖,“你有没有灵力?” 兕妖听见声音,停下吐水的动作,一双牛目懵懵懂懂地看过来。 “哞?” 怎么了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白? 楼厌心说我要死了。 他放弃挣扎,任由越来越急的水流冲灌他的口鼻, “有就传给我!” 这一声喊得无比焦急,混着楼厌那张惨无人色的脸,兕妖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之严重。 它还算仁义,伸手就要将自己身上所存不多的灵力传给楼厌,抬起前爪的时候才注意到指尖残存的一抹黑气。 兕妖连忙叫:“哞!” 我的灵力都被鬼气侵染了,你会受不了的! 大概是死的次数多了,楼厌此时竟然还能维持镇定,丝毫没有犹豫地说:“传过来!” 即便至今没有任何一点儿征兆,但他心里仍然清楚,只要再过几年,九冥幽司界的一众妖魔就会主动找到他,揭开他是世间最后一个魔的身份。 世间没有他控制不了的妖魔鬼怪。 兕妖的灵力伴着鬼气席卷而来,将要枯竭的四肢百骸都被那股鬼气喂养,经脉顺流,丹田之中一片灼热。 楼厌几乎立刻就能感受到自己这具身体对鬼气的向往。 那是一种骨子里的贪婪,无论他修了多少仙结了多少善缘,都难以克制这种身体的本能。 所以楼厌从未奢望过自己这一世可以得道成仙。 因为仙魔必然两道,人妖一定殊途。 楼厌的身体浮起又缓缓下坠,周身黑气环绕,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昏过去的前一瞬,他看见兕妖着急地游动过来托住他的身体,随后是那面断裂的石壁,发出轰然倒塌的声音。 有一个庞然大物从里面游了出来。 ----------------------- 作者有话说:耐心一点,师尊正在疯狂赶来救小狼的路上[狗头叼玫瑰] 第41章 人妖定殊途 一圈光晕穿透斑驳树影, 落在楼厌的脸上,他动了动眼皮, 迎着那缕刺目的光张开眼睛。 第49章 不对。 上面不是树。 金辉明明灭灭,勾勒出那片“树影”崎岖的形状,看起来竟像是不可多见的珊瑚。碧色水光与?赤红珊瑚相激,在眼?前前漾开一片斑驳霞光。 楼厌霍然?坐起——他这是来了个?什么鬼地方! 映入眼?帘的先?是兕妖与?一群小鱼虾打闹的身影,再往后便是淡青色的古旧建筑,远远看去像是蒙了一层水雾,虽壮观庞大, 但难以看清细节。 楼厌猛地生?出一个?念头, 游移不定地伸出手,果断戳破了眼?前一颗漂浮着的小水泡。 是水, 他居然?真的在水底! 不同?于上一世比关在天台池底的那三?年,他此刻灵力未封, 丹田处一片舒适,那些四散的鬼气一时难以察觉,只?有温和的灵力充斥四肢, 令他渐渐有了一点儿“活人气”。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玄武湖下的地穴被?水灌满之后, 竟会?出现一座这样古怪的水下古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还算有点脑子,不怪重明鸟一定要本尊救你。” 楼厌完全没有听清“它”在说什么, 整个?狼都被?那声音里透出来的“神气”激得浮毛炸起, 脖颈僵硬, 骨节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 过了好久才勉强看见来人。 或许不能说是人。 那像极了一只?老龟。 龟甲如墨玉雕琢,幽蓝的灵光在甲背上时隐时现。一条玄蛇盘绕在上,鳞片泛着冷铁般的乌光。 它缓缓朝着楼厌走近, 探出来的一双金瞳似古庙长明的灯盏,睥睨众生?一样俯视过来。 楼厌挪动着向后退了一步,恍惚听见魏修竹贴在他耳边的窃窃私语声。 救命。 《九洲志》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古玄武被?他给找到了。 无?法寄希望于那只?玩得忘我?的兕妖,楼厌只?勉强听见了自己?正在颤抖的声音,“前,前辈?” 不怪他抖。 正如那番“仙魔殊途”的论断,楼厌本质上还有一头被?抛弃过的可怜妖狼,天性使然?,面对一只?庞大的上古神兽没有不害怕的道理。 他没有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已经很不错了。 “嗯。”玄武居然?应了他这一声,仍旧踱着步子停到他的面前,背上那条玄蛇“嘶嘶”地探过头来, “果真是世道变了。”玄武审视一般地看向他,语气像是在感慨世风日下,“一头妖狼竟也可以修仙问道了。” 楼厌手指微蜷,半晌才接受了这只?玄武是在和自己?说话的事实。 这是楼厌两辈子加起来遇到的第一只?会?说人话的神兽,他终于稳住心神,强迫自己?抬头看了它一眼?,锐利的眸光立刻收回,看着怪怂的。 “我?……”楼厌开口,声线仍然?有些抖,“是我?师尊仁善。” 玄蛇“嘶嘶”吐信,绕到楼厌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小妖狼没有反应,干脆攀着他的肩膀爬上去,用红艳艳的蛇信子舔他的脸颊。 楼厌紧紧咬住后槽牙,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吞舔舐声中掀起半截眼?皮,能屈能屈地冲玄蛇笑了一下,“这位前辈,你要不……别舔我?了吧……” 玄蛇对此置若罔闻,甚至还想?绕着楼厌的脖子去闻他的味道,好在玄武轻咳一声,“回来!” 古铜色的玄蛇这才不甘不愿地退回到了它的龟甲上。 纵使玄武表现得相对沉稳,但它对楼厌充满好奇的眼?神也十分明显,它顿了顿,声音沉沉地传过来,“不知令师是?” 楼厌压了一下唇角,老实回答:“晚辈师从十八界衡弃春。” 话一出口,玄武先?是顿了一下,随即目光陡转,与?它背上的那条玄蛇长久地对视起来。 两对兽目各含古气,藏附心思地凝视良久,玄武才又沉吟出声:“居然?是他……” 楼厌没有接话。 他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先?前的恐惧终于在这长久的沉寂声中逐渐消散,变成许多对衡弃春的莫名猜测。 衡弃春从来没有向他介绍过自己?。 他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一些只?言片语,两辈子加起来拼凑成衡弃春漫长而不完整的一声。 传闻神界在千年前与?下五界分而划之,在鹤子洲的仙山上设下一道结界,任何人都无?法通往神界。 衡弃春是被留在人界的最后一个神,他与?南隅山师出同?门,自幼由十八界的先?祖抚养长大,镇守人界一方安宁。 存续千年,总结起来只有这么只字片语。 楼厌一时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像是被?人生?生?挖了一块。 但他不认为这种感觉是因为自己想到了衡弃春。 他恨他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可怜他? 未等楼厌想?清楚这种复杂情绪的来由,玄武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是他派你来这里的?” “唔。”楼厌回神,尽量自然?地摇了摇头,“是我?师伯。” “有外派弟子查探到四象山妖物频生?,所以派门下弟子前来查验。”他看向远处那只?兕妖,“我?们来的时候,它正在玄武湖中将鬼气引到自己?身上。” 玄武没有说话,它背上的玄蛇却猛然?探出前身,蛇信长吐,径直卷上了兕妖的脖子。 兕妖惊“哞”一声,手里的小鱼小虾四散逃开,它笨重的身体竟难以抵抗玄蛇的神力,被?卷着脖子退后数步,一屁股摔在了玄武面前。 蛇信仍没有松开,就这样将它的脖子越缠越紧,直将那张暗青色的丑陋面孔绕得泛起黑紫。 兕妖一时难以呼吸,四肢都在水中不停晃动挣扎,喉间发出难耐的“哞哞”声,已然?是在求救。 楼厌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指尖已经凝起一道灵气,逼向玄蛇吐出铜色蛇信,厉声道:“松开它!” 玄武“呵呵”笑了一声,看着脚下挣扎力道渐渐弱的兕妖,“引鬼入体又化形失败,神鬼妖魔皆难容它,倒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楼厌眸中立刻涨起一团怒火,先?前小心翼翼的隐忍神色彻底消失不见。 他猛地抬手,指尖灵力化作一道金光劈盖而下,“它怎么死都可以,就是不能被?你们这些神明杀死。” 玄蛇灵活地避开这一道灵力,滑动身体盘绕回玄武的背上。 兕妖满眼?含泪,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起来。 楼厌瞥它一眼?,怒气不减反增,“若能成神,谁又想?生?而为妖?若不是被?迫现形,谁又想?要冒着风险引鬼入体,变成这么一只?不人不妖的怪物?” “休提神道,仗着自己?是上神就妄杀生?灵,将世间妖魔一概而论视作死囚——”它嗤笑一声,“神最无?情。” 两辈子了。 被?“妖狼”这两个?字压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生?怕被?人挑出那条尾巴。 他第一次怒斥神道不公,竟是面对这样一只?上古神兽。 楼厌在心里苦笑一声。 这几句话必然?会?掀翻这只?玄武的逆鳞,自己?恐怕会?死在兕妖前面。 也罢。 总比上辈子的结局要体面一些。 指尖金光渐渐隐退,楼厌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想?象中的神力却并没有袭来。 感受到袍尾被?什么东西轻轻拽动了一下,楼厌疑惑地睁开眼?睛,看见那只?已经死里逃生?的兕妖正伏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大腿,涕泗横流感激不尽。 “哞哞!” 你真是一头好狼! 是在谢他的救命之恩。 楼厌无?意识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想?要躲开它的触碰,刚一抬脚就看到兕妖跪坐起来环住了他的腰身。 蠢东西人高马大的,跪着也快跟他一样高了,楼厌正要说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行此大礼,刚一张嘴就猛地缩了瞳孔。 ——兕妖正满怀感激地打算舔舐他的脖子! 凡兽皆有口欲,狼如此,兕也不例外。 楼厌表情抽动,如临大敌一般闪身将它推开,心说我?就不该拦着玄蛇缠死你这丑家伙。 一番闹剧落在玄武的眼?睛里,它倒是轻笑一声,语带讽意,“你倒心善,学?尽了衡弃春的做派。” 是说楼厌为了一只?兕妖不惜仗义执言,甚至大打出手的事。 兕妖已经在楼厌警告般的视线中安分下来。 楼厌站在一旁眨眨眼?睛,听玄武的语气便知道自己?今天不用死了。 但他还是感到好奇,两手抱在胸前,仔仔细细将这只?上古玄武打量过一遍,又是一副初生?狼犊不怕虎的样子,问:“家师与?你,有什么过节吗?” “谈不上过节。”玄武似乎笑了一声,“本尊活了上万年,见过的神魔仙妖不计其?数,以神身悲悯世人的唯他一人,以妖身怒斥众神的,唯你一人。” 第50章 它忽然?眯起眼?睛,朝着楼厌走近一步,硕大的头颅就顶在楼厌面前,一字一句叩问人心,“狼崽,想?要踏平神界吗?” 楼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脚来,麦色皮肤微微泛白,嘴角呈出微张的姿势,“不……” 他不知道这只?玄武为何会?这么问,但他总觉得…… 他总觉得这只?玄武好像什么都知道! 那面厚重的龟甲承载过去与?未来,看得到他上一世弑师杀神的过往,也窥得见他此一世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不。 这不可能。 楼厌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褪去眸底的那层惶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灼然?。 他恨恨道:“不要觉得你是上古神兽,就可以妄自揣度人心!” 玄武自然?不可能被?一头发狂的狼崽吓到,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将背上蠢蠢欲动的玄蛇拦下,十分自然?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你刚才说……‘若不是被?迫现形,谁又想?要冒着风险引鬼入体’,怎么,这只?兕是被?别人打回原形了吗?” “不是。”楼厌抱着手臂答,“它说山上有面‘吃人镜’,会?使路过的妖物显露原型。” ----------------------- 作者有话说:因为师尊太久没出场,所以写了彩蛋补偿大家~ 十八界。 南隅山捏着一个哨音闯进神霄宫的时候,衡弃春还坐在案前执着于他那上百遍的《天机录》。 “啧……”南隅山将手中的哨音放到他面前,“你那徒弟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衡弃春拿笔的手指猛地顿了一下,随即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看着像是有几分生冷气的样子。 “师兄有重任给他,恐他也不敢不尽力。” 南隅山愣了愣,忽觉眼前端坐莲台之人逐渐与他师弟小时候赌气不理人的身影重叠起来,他不由轻笑一声,“你这是怪我派你徒弟去四象山没有和你打招呼?” 衡弃春没说话,明显不置可否。 南隅山叹了口气,认命地哄自己师弟,“行了,这是重明鸟传回来的信。” “你家那小子自己进了玄武湖,恐怕我们要亲自走一趟四象山了。” 第42章 神仙亦有死 一时寂寂。 玄武踱了一下脚, 整座古殿都发出“隆隆”轰鸣,上方的珊瑚随着这一震声?簌簌落下, 摔在地面上变成?毫无用处的尸体。 楼厌看着远处四处逃散的游鱼,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前与兕妖在地穴避难时,那面倒塌的石壁恐怕就是玄武跺脚所致。 玄武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眸中闪过淡淡的忧虑,“是秦镜。” 玄蛇盘在它的背上“嘶嘶”两声?,看起来十分赞同。 楼厌歪头。 玄武又叹了一口气,在此之前的所有皎然神态都难以?找寻, “一千年了, 想不到这面镜子又问世?了。”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楼厌在此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按他的性?情?早就已经不耐烦了。 他拧着眉心看向打?哑谜的一龟一蛇,径直问:“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玄武此番倒很坦诚, 毫不卖关子地对他说了:“此镜乃上古玄铜所铸,是夷帝生?前挚爱之物,传闻有辨人正邪, 照人肺腑之力。” “妖若照之, 纵使化形千年,亦顷刻骨相毕露;人若持之,任他魑魅魍魉, 皆难欺瞒。” 楼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 如此说来, 兕妖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四象山上妖物频生?, 果真跟那面镜子有关。 “可是……”他拧紧了眉,“可夷帝为何要留这样一面镜子在人间?” 玄武摇了摇头,尾音拖得老长, 回荡在这一方古殿之内,宛若洪钟余音,“……那就不得而知了。” 楼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向左侧挪了一步,挡住蹲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懵懂的兕妖,然后收起所有礼义?廉耻,冲着玄武拱手一礼。 小狼脸上又挂上那副讨好的笑,“前辈镇守一方神山,敢问能?否送我出去?” 玄武并?未计较他这忽冷忽热的态度,觑着眼睛看他,“你是要去查验那面秦镜?” 楼厌不置可否,甚至因他这一问躲开了视线。 虽他本心里不愿意承认妖类一定就是奸邪之辈,但真要他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奉掌门之命前来铲除妖邪,以?护苍生?安宁”之类的话,他又觉得难以?启齿。 被世?人的言语定下终章,便?很难再?觉得自己是个干净的人。 可竟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的态度反倒取悦了那只玄武。它又向前挪动一步,低头去看这自不量力的狼崽,而后感?慨一笑,“那你可要当心了,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一头妖狼。” 楼厌知道他在说什么,那秦镜可以?统照万物,连兕妖之类都难以?幸免于难,一头妖狼在镜子面前自然也十分凶险。 可他不得不去。 楼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单手拎起一旁兕妖的后颈,将比自己高了足足一头的东西从地上拖起来,不甚在意地说:“请吧。” 小狼态度坚决,玄武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状似无意地抛给玄蛇一个眼神,后者即刻会意,吐着蛇信朝楼厌攀爬过去。 顷刻之间,楼厌便?感?到那冰冷滑腻如同古铜玄铁一般地蛇身缠上了自己的手臂,继而是腰际、前胸,以?及脆弱无比的脖子。 楼厌小心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不做挣扎,任由玄蛇将他缠绕起来,只留一只右手露在外面,还在尽职尽责地掐着兕妖的后颈。 很快,他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都在水中无意识地漂浮起来,由玄蛇托举着一路上浮。 笨重的兕妖来回挣扎,撞坏了上方横生?的珊瑚,碎裂枝干落了一地,似乎要将这座古殿埋没起来。 眼前依稀接触到了亮光,楼厌霍然睁眼,提起灵力奋力扬手上指。 “哗啦!” 他终于从玄武湖的湖面上探出头来。 眼前天已大暗,他竟在这湖底待了足足一日的时间,岸上依稀闪着火光,稀稀落落的人影或明或灭——是魏修竹他们。 楼厌刚想出声?唤他们,就觉得自己手中一沉,兕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在水中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楼厌知道他不怕水,必然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于是垂落脖颈低头去看。 水波晃动,先前缠绕在他身上的玄蛇正一寸一寸地滑落下去,古铜色的鳞片毫无光泽,就连那双眼睛也维持着半张开的形态。 蛇身僵硬,毫无生?气,竟真的变成?了一条古旧的铜铁。 楼厌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条不住下落的蛇身,灌到鼻腔里的水流正不住地向外呛。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握那条玄蛇,水波猛烈晃动,转瞬就将他弹了回去。 余光里只剩玄蛇沉至湖底的躯体,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变得四分五裂,转瞬之间就已经化成?了齑粉。 一条存续了千万年的上古玄蛇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兕妖感?知到玄蛇的陨落,竟悲切地哭出了声?音,它蠢笨至极,竟丝毫不记得这就是刚才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那条蛇。 楼厌的身体被迫悬在离水面只有寸许的地方,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隔水而望。 只见那只巨大的玄武踱着步子缓缓驶离他的视线,呼吸时吐出来的气息将玄蛇的尸体喷得到处都是,与珊瑚、游鱼、尘沙混杂在一起,再?也找寻不到属于上古神兽的一丝神气。 “前辈!” 水雾重重,楼厌这一声?消寂在水波之间,远未达湖底。 玄武的身影已经渺小得快要看不见了,它一步一步走远,厚重的龟甲托举起整座仙山,却形只影单——像是要被永远囚禁在湖底之中。 楼厌恍然——只要它们离开湖底,便?难以?逃脱灰飞烟灭的结局。 原来上古神兽镇守一座神兽,是永生?永世?不得出的意思。 可明明……明明它们不久之前还对衡弃春的“悲悯”嗤之以?鼻,为何此刻竟愿意为了一头妖狼舍弃千万年的修为? 楼厌想不明白。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高尚的神性?吗。 很难说玄蛇的陨灭对一头曾经踏平仙界屠戮无数的妖狼来说有多么震撼。 但楼厌的思维再?度回拢时,自己已经瘫坐在湖边的沙岸,浑身上下被水黏成?一片,脸上挂着彩,身上还披着魏修竹那件夸张的绿袍。 他被那件衣服上染着的蛇味儿冲得皱了皱鼻子,偏着脑袋竭力避开,然后才抬起那张带着伤痕、尤泛苍白的脸。 一张阴鸷的面容上水珠滚落,顺着他锋利的颌线一路滑下脖颈,在袒露的胸口处停留一处,继而没入领口,如那条玄蛇一般彻底消失不见。 第51章 他掀起眼皮,顶着眼尾那颗泪痣看向周围。 魏修竹正满脸关切地躬身关切着他的反应,对上视线时唤了一句“楼师兄”,一张脸上泪痕未干,眼看着就要给他哭丧了。 不远处,重明鸟扇动翅膀,自山丘上飞落下来,停在距离楼厌还剩三丈远的位置,侧着身子睥睨楼厌。 大概是在观察他有没有死。 楼厌不由地回忆起玄武见到自己后说的第一句话,心知他和兕妖有命从地穴沉到地宫里,全是重明鸟向玄武求救的功劳。 楼厌想说什么,尚未开口便觉得喉间一痒,只好抬手掩住嘴唇,弓着身子轻声咳嗽起来。 他裸露在外的胸腔不断起伏,大片皮肤还残留着被鬼气侵染的湖水烫伤的痕迹,牵动皮肤上面坠着的水珠盈盈下落,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唯有那双眼睛。 “楼师兄……”魏修竹挪噎着开了口,“幸好你没事,这几天我们都吓坏了,幸好重明鸟……” 楼厌打断他,猛地直起身来,“我在湖里待了多久?” “三天了。” 楼厌一怔,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才舒缓了身形缓缓靠坐回去。 只看天色,他还以为自己不过在湖底待了一日,不想日升月起,三天竟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此时就在玄武湖的不远处,但楼厌却能清楚地嗅见山上浓郁的妖气。 他分明记得,在刚见到那只兕妖的时候,这里的妖气还远没有这么重。 看着魏修竹神情间的一丝灰败与无措,楼厌不禁皱了一下眉,“山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楼师兄你居然这么厉害……”魏修竹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吃惊于他此时的见微知著,连忙说,“是之前在朱雀峰发现的那群蝴蝶精,它们的尸体全都不见了。” 楼厌一凛,“全部?” 魏修竹“嗯嗯”点头,“重明鸟找人求救,我就带在四象山上查看了一番,发现朱雀峰上死寂一片,一只活物都没有,之前那些蝴蝶精的尸体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里染着鬼气,我怀疑…… 它们可能是被什么更强大的妖兽吃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朱雀峰上的蝴蝶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什么妖兽能将它们一夜吞噬,且半点儿痕迹都不留下的? 楼厌这么想着,视线不由放远,落在另一边侧身挺立的重明鸟上。 后者与他眼神交汇,很快躲开视线,淡淡说:“我已经将这里的情况如实传回十八界,掌门和神尊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楼厌撑着魏修竹的手臂从地上站起来,灵力的损耗与在湖底的遭际令他有些力不从心,以至于将要落雪的天,他的额上竟还凝着一层汗珠。 “来不及了。”但楼厌说。 他从玄武口中得知秦镜的威力,较之旁人也更清楚妖魔的本心。 纵使他在玄武面前振振有词地替妖邪辩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六界之中被压了太久、最想要报复世人的也是妖族。 上一世他忍过三年啮骨之苦,从天台池水里爬出来的第一件事,其实是想要去找衡弃春认错。 但在通往神霄宫的山路上,他被众妖拦截,九冥幽司界无数妖魔向他跪地称臣,以不容回绝地态度将他扶上“魔主”之位。 尝到了权利的滋味,看透了神仙的伪善,他再也没有念过衡弃春与他的“师徒之情”,心中只剩下一个歹毒非常的念头——他要衡弃春跪在他的脚下,永远地臣服于他。 不是所有妖都像这头蠢兕一样单纯无辜的。 楼厌闭了闭眼。 他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山上越来越重的妖气,群妖必然在夺取夷帝陵里的鬼气,若是任由四象山上的妖邪这样涌向夷帝陵,那面秦镜一定会将他们摧毁得体无完肤。 蝴蝶精的失踪便可见它们贪欲之重。 邪念一生,惨遭牵连的还是六界中的无辜之人。 必须要阻止他们。 ----------------------- 作者有话说:今日小剧场找回来啦哈哈哈哈! 衡弃春御剑的时候总是很认真。 四象山已经近在眼前,他单手并指,轻轻拨开眼前碍事的一层云雾,听见南隅山在旁说:“我观四象山上妖气浓郁,恐怕已经要乱套了。” 衡弃春“嗯”了一声,“一会儿师兄带门下弟子抓捕妖物,我去找楼厌和修竹。” 尚未听见南隅山应和,衡弃春就忽然觉得袖中一凉——那条白蛇窸窸窣窣地钻进了他的袖口。 彼时衡弃春还没有认出这就是他极看重的晚辈,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拧眉,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问:“怎么不在掌门师兄那里待着?” “嘶……”浮玉生长吐蛇信,尽力回答衡弃春的问题。 蛇晕剑了,有点……有点想吐…… 第43章 初探夷帝陵 夷帝陵。 寸草寸木在冬意横生的时节里瑟缩蜷起, 冷风一吹便毫无生机。 楼厌蹲在山腰的一处,透过那片冬草窥向陵寝。 陵墓矗立在四象山最高的顶峰, 原本庄严的陵门已被人破开,两尊狴犴石像歪倒一旁,兽首被人斩落,空洞的眼眶里幽幽燃着令人发毛的鬼火。 门洞上方悬着数只血红灯笼,借着昏暗的光晕,楼厌清楚地看见有几具白骨以跪姿堆叠在门槛处。 是不自量力的盗墓者。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甜腥味,陈旧的古墓中妖气窜动, 还夹杂着一股莫名引人向往的鬼气。 果然所料不错。 楼厌盯着地上被斩断的兽首石向, 竭力屏息,将那些过于腥甜难闻的妖气阻隔在外。 这里面少说也有数万只妖。 兕妖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 那些妖邪聚集此地恐怕不是为了看那只被砍断尾巴的九尾狐,而是为了这里的鬼气。 夷帝死后入主冥界, 成为万鬼之主,他生前的墓穴自然通达鬼道,四处鬼气弥漫。 那几个盗墓者来之前, 此处尚得保全。 可陵寝开、秦镜出, 散出来的鬼气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妖邪聚集此地。人人都想借助庞大的鬼气精进修为,却不想修为未精,就先被秦镜照回了原形。 贪欲往生事端。此话果真不假。 楼厌未作停留, 沿着山路一路攀爬至陵门, 冷风穿梭着吹拂过来, 无端令人心里发毛。 此处位于四象山正中, 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只上古神兽一同镇守,风雨同聚,灵气自生——那风里已经夹杂了一丝冬雪的气息。 楼厌朝着风声涌起的方向看了一眼, 视线只停留一瞬便收回来。 他状似无意地紧了紧衣领,暗中掐出一道探灵诀,又以袍袖掩住那片显眼的光晕,试探着抬起手臂。 一声锐鸣,是风急遽呼啸的声音。 抬起来的半截袍袖应声而落,露出来的手臂上已是血迹斑斑。 楼厌指尖发颤,注视着自己胳膊上的新鲜血口,不禁偏头啐了一声,眸中隐露凶光。 妈的,他刚才就觉得这阵风不对! 南隅山让他抄的那本《通冥志》里曾有记载:鬼气积聚之处多生怪风,妖邪作乱时便凝成无相风,此风无形无态,唯夹杂了一丝雪气,却可无声穿行,割裂肆意闯入的人体。 楼厌忍着手臂上的刺痛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听声辩位,然而这道无相风行踪不定,由南往北只在瞬息之间。 只是稍不留神,楼厌的耳垂就被又它割开了一道口子。 楼厌愤愤咬牙,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伤势未愈的嘴角,额上急出了一层汗。 他此刻有灵力傍身,倒不至于轻易让一道风夺了性命,可他的脸怎么办? 万一这风伤了他的脸怎么办? 无相风这样急遽,若不想出办法,断然是无法安然无恙进夷帝陵的。 风声肆虐,大约是尝到了妖狼的血气,呼啸之态竟更加变本加厉,不过眨眼之间就绕着楼厌转了几十圈,将他身上的衣袍割得零零碎碎。 楼厌只好弯腰去抢夺自己的裤带,低头之际终于妥协,将自己上辈子没有用心学、重生以后又不屑于去想的仙诀术法一一回忆起来。 片刻后,他赶在无相风袭脸颊的前一瞬伸手掐诀,口中诀窍默念——“定!” 风声即刻止息,周遭只剩些许泛着凉意的气息,安安静静不敢挣动。 定风诀。 衡弃春曾交给他的第一道仙诀,修真界最简单的术法,他竟险些忘了。 盯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凌乱不堪的衣襟,楼厌终于感到一丝懊悔。 怎么就把这么简单的诀给忘了…… 第52章 学会定风诀时他刚被衡弃春捡回去不?久,还?是一头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孤狼。 神霄宫寂寞,有一日?他忍不?住自己逃跑出去,贪图新鲜跑到后山,竟在那里遇到一群化了形的?魅妖,险些将他吞之入腹,好在衡弃春即时赶到——他那时用的?就是定风诀。 那是衡弃春第一次罚他,让他连吃了一个月的?清水萝卜,一点儿?油水都没见。 事后他谴责衡弃春待小狼太过苛责,破天荒地被允许可以上床和衡弃春一起睡,半夜里缠着他师尊教了自己定风诀。 不?对。 那时他还?没有拜他为师呢。 楼厌恍惚地心想,两百多年都过去了,他能将这道诀用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再回神时自己已经进了夷帝陵,抬腿迈过那两只碎裂的?狴犴头颅,狼目微缩,他清楚地看见了这座皇陵里面的?陈设。 头顶上方悬了两顶赤红灯笼,不?知?施了什么灵力在上面,红色的?光竟透着几分诡异。 借着昏暗的?光,可以看清所处之地是一方巨大的石室,前面设了三面石门,每面门上都有一只石制的?椒图神像镇守。 龙首目眦欲裂,口衔铜环,隐隐透着神泽。 联想起帝陵门口的?那两尊狴犴,楼厌失声一笑,尽觉讽刺。 身为龙子?,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守护的?人死?后会变成冥界的?帝君吧。 许是石门关阖,楼厌此时尚未嗅到太过强烈的?妖气,他思付片刻,垫脚取下?其中一只灯笼,借着烛光照向最中间的?那扇石门。 抬手轻轻敲击铜环,石门应声而开。 楼厌蹙了蹙眉,没想到这竟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许多。 石门之后是一条狭窄漫长的?甬道,楼厌举着灯笼向远处探去,惊觉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甬道越走越觉阴寒,楼厌料想必然已经快要走到这座皇陵的?中间了,奇怪的?是这一路上都没有再见到什么妖物,这与他之前嗅到了过于浓郁的?妖气显然不?符。 难不?成他们都聚在夷帝棺椁处? 凭着对妖邪的?了解,楼厌本能觉得这不?太可能,他提着手里的?灯笼在原地站了片刻,默默将之前的?探灵觉掐了起来。 最好不?要再出现什么无影无踪还?对他的?脸有威胁的?东西?了。 金光微弱,楼厌提着灯笼快速走了几步,立刻感到指尖一阵刺痛——是探灵诀在发挥功效。 看来不?远处就有妖物。 楼厌做足了准备,凝起来的?灵力将丹田处烧得灼热,只等妖物出现就让它一击毙命。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他提着灯笼站在这条甬道的?尽头,看着眼前再度出现的?三面石门并石门上的?三只椒图,禁不?住满脸疑惑地歪起脑袋。 什么鬼? 多大的?人物啊,建个陵寝竟还?要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三道石门过后还?要三道石门,它就不?怕自己死?后迷路嘛? 但转念一想,人家死?后成了冥界的?帝君,应该也并不?关心自己转世之前的?陵寝如何了。 探灵诀仍在尽职尽责地发挥功效,楼厌指尖的?痛觉越来越明显,这意味着那未知?的?妖邪可能离他越来越近。 楼厌猜想,大概等他开启这道石门,就可以看到群妖环伺的?一幕。 本着走正门不?走偏门的?原则,楼厌第二次敲开了中间那道石门,丹田之中灵力将溢,只等开门之后便让那躲在门后的?妖物一击毙命。 石门开合,楼厌凝着指尖的?灵力睁开眼睛,对上空洞漫长的?又?一条甬道。 很好。 楼厌嘴角含笑,忍着被气到吐血的?冲动将自己的?灵力一缕一缕地收回来,借着灯笼的?光晕继续走这条漫长的?甬道。 陵墓之中难以估算时间,但楼厌身上被无相风割开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凭身体的?情况略作估计,他在这里至少已经耽搁了三四个时辰。 想必外面天都黑了。 上前之前嘱咐过魏修竹,让他看好兕妖,没事儿?不?要给自己瞎号丧。 至于重明鸟——不?要让它随便找人求救,本座还?没有那么废物。 他完全忘记自己差点和兕妖同葬地穴的?事实?了。 甬道长得没有尽头,湿冷至极的?环境里,楼厌竟走得出了一身的?汗,已经残破不?堪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累得他直想原地瘫下?。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楼厌扶着甬道一侧的?墙壁喘息片刻,忽然觉得此时的?感受有些熟悉。 当日?他与衡弃春被困在花潭镇的?山路上,就是这样的?感觉。 永无尽头的?前路,难以摸索的?尽头。 难不?成…… 楼厌一惊,被灯笼照亮的?半边脸上已经全是一片凝重神色。 难不?成他又?闯到某个幻境里来了? 可这里是四象山,虚生子?断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没有幻影符与无情阵,又?有何人能编造幻境? 楼厌努力思索其他的?可能,干脆将手里的?灯笼放在墙边,靠着墙壁蹲坐下?来。 安静的?甬道里只剩他自己的?喘息声,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可是不?对。 楼厌举起那只映在火光下?的?右手,惊觉指尖的?刺痛已经到了将要难以忍受的?程度,这说明他并不?是离那只妖越来越近——那只妖就在他的?身边。 一直在,离他极近。 暗红色的?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楼厌猛地回头,锐利的?眸光紧紧盯住自己随身提着的?那只红灯笼。 狼眼精明。 果然在暗夜中看清了灯笼上扭曲的?人脸。 ----------------------- 作者有话说:开了一天的会,开废了我[化了] 第44章 胭脂生媚色 此妖名?唤“影灯笼”。 由灯芯汲取灵力后化形而成, 纸皮灯笼上会?渐渐长出人脸,最擅长引诱迷途者跟随, 所?照之路皆难以通往尽头。 持灯者多半会?在它照出的幻境中力竭而死,而后被它吸取残存的灵力,变成一具白骨。 看来?夷帝陵前的那几具尸体?都?是被它耗死的。 楼厌嗤笑一声,站起来?退后两步,收起指尖的探灵诀,转而以一道更凶猛的灵力劈出去。 血红灯笼应声而裂,纸皮上扭曲的人脸在那一瞬间变化出数十种表情, 最后发?出一阵诡异的叫声。 金光乍现, 整只灯笼顿时化为无形。 解决了。 阴险的小东西。 楼厌拍拍手?,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 不费吹灰之力的嘿。 一股阴恻恻的冷气从后背窜上来?, 楼厌心里?“咯噔”一声,扭头回身看去, 脸色骤然一变。 身后早已不是那条漫长的甬道,而是一方巨大的墓穴,脚下白骨堆积成山, 无数数不清的鬼气正从那些?白骨间透出来?, 被蹲踞在夷帝棺椁旁的群妖分?而食之。 楼厌扭动脖颈,一只一只地将它们看过去。 堂而皇之蹲在棺盖上的笑面猫、油光水滑的红狐狸、枝条柔软的山林柳…… 它们正盘踞在夷帝巨大的棺椁之外,吞云吐雾般贪婪地汲取陵墓中的鬼气, 反之, 腥臭□□的妖气更加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 熏得楼厌直想做呕。 别?的都?好?说, 但他实在是不太喜欢狐狸的味道。 楼厌提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顺势走过去蹲在那群妖物面前,以指尖的灵力抵挡袭击而来?的鬼气。 “喂。”他不太礼貌地问, “你们知道引鬼入体?最容易走火入魔吗?” 只有?那只笑面猫白了他一眼,其他妖物连理都?没?理他。 楼厌吃瘪,竟也并不恼怒,在十八界呆得久了,他竟十分?怀念这?群山野之间随处可见的妖物。 于是他又好?脾气地说:“我没?骗你们,不久之前我还见到了一只化形失败的兕妖,样貌丑陋至极。” 他指指刚才对自己翻白眼的笑面猫,“你要是化形失败了可就要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喽。” 小白猫一爪子就将他试图挑逗的手?重重拍开,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又添一道抓痕。 楼厌“嘶”了一声,老实将手?收回去,听见笑面猫高冷地哼了一声,一边汲取鬼气一边说:“喵~” 大家都?是妖,你装什么清高。 难道你到四象山来?不是为了汲取这?里?的鬼气? 楼厌心说那你可真是误会?我了。 本座当年统治九冥幽司界的时候,想要多少鬼气没?有?,怎么会?和你们争抢这?点?儿?不起眼的东西。 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厌似不经意地轻笑一声,溜溜达达地朝着众妖走过去,抬手?一指,一道灵力便将他们正在贪婪汲取的鬼气拦腰截下。 第53章 染了鬼气的群妖如狼似虎一般转首看过来?,立即就要朝着楼厌扑上来?。 楼厌侧身避开,任由那群神志不清的红狐撞到对面的墙上抱头痛哭,这?才轻轻地呼出来?一口气,鼻腔里?总算没?有?了腥臭的味道。 大概意识到楼厌灵力强劲,它们多半不是他的对手?,笑面猫前爪并拢,挺着前胸一团雪白的绒毛看向楼厌,“喵——” 喂—— 你到底想做什么? 楼厌看都?没?看它,指尖灵力轻轻晃动,抬手?就燎烧了它胸前的那撮白毛。 “喵!”笑面猫炸毛弹开,躲到夷帝棺椁之后警惕地看着楼厌。 大概是看清楚了楼厌所?用是仙门术法,一双漂亮的眸子猛然一缩,只觉自己先前那番“大家都?是妖”的话简直可笑。 楼厌已经随手?解决了那棵不自量力的山林柳,拍了拍手?心朝着笑面猫走过来? ,确认它和那棵柳树精一样,尚没?有?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闪开。”他指尖凝气一道灵力,顺势威胁道,“大家都?是妖,我不介意留你一命,前提是你不要挡我的事。” 笑面猫显然是识时务者。 它咬住下唇,将嘴角的笑意下压,恶狠狠地将人瞪了一眼。 然后果断朝着皇陵的出口转身逃开。 “喵!”楼厌听见它跑远之后传来?的声音。 大家都?是妖,所?以我劝你要小心!那尊棺椁里?有?很可怕的东西! 还能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无非就是玄武口中的那面秦镜。 不就是会?被它照出原形么,楼厌想——只要不被它照到就好?了。 他没?有再理会倒在墙根儿叫声虚弱的狐群,径直榻上脚下的石阶,绕到那尊棺椁的尾部低头去看。 这一看便先眯了眯眼睛。 只见那面石棺早已被窃墓者打开,横陈的棺椁中密布蛛网,硕大的蜘蛛在上面来?回吐丝踱步,周身都泛着幽蓝色的光晕。 楼厌捏着一截蛛丝把它从棺椁里?拎了出来?。 低智小妖,让它在这?儿?吐一千年的蜘蛛丝都?未必能修成人心,他倒还不至于在这?些?小东西身上费心思。 蜘蛛被甩落在地,很快又开始找寻重新织网的地方。 幽蓝色的蛛丝被吐在石阶一脚,很快又织出一面稠密的六角蛛网。 楼厌抱着手?臂看它织了一会?儿?,忽而轻蔑一笑,转身之际却突然闻到一阵惑人的脂粉香。 他生平头一次嗅到这?样的味道,立即就觉得不对,尚未屏住呼吸就感到腿脚一软。 楼厌一阵头晕,勉强撑住棺椁的石沿站住脚,过于呛鼻的脂粉香气肆无忌惮地涌进来?。 他闷咳一声,循着气味的来?源偏头看去,正见那尊棺椁中横陈着一句女人的尸骨。 是女人。 骨架娇小,身上还裹着一件娇粉色的蚕丝宫装,不知是什么华贵衣料,竟历经千年而不见腐烂,仍可辨认本来?的颜色。 凌乱的衣衫下露出半截女子骷髅,骨缝间露出胭脂一样的血色,纵使让楼厌以一头狼的审美?来?看,他也会?觉得——那定然是极美?的。 夷帝的棺椁里?,为什么会?躺着一具女子的失身? 楼厌上一世统率妖魔界之后曾经见过夷帝,知道那是一个样貌清癯的男人,绝不可能由一具女子的尸骨顶替。 难道是被盗墓者窃取移出了皇陵? 又或是夷帝入主冥界之后,他留在人界的尸骨自然消失了? 楼厌觉得这?都?不太可能。 他看着棺椁中的那具女子骷髅,眼前只觉昏沉一片,似乎能够看到那女子婀娜的身影。 她?坐在一只死人冢上,抬袖时露出藕色的纤细手?臂,口中衔花,朱唇轻启,唤他“小狼”,让他过去。 楼厌鬼使神差地动了一步。 他倾身撑在棺椁的石沿上,被那女人轻轻抚了一下嘴角,“小狼,你疼不疼?” 楼厌嘴角抽动,身体?僵得像是一块顽石,连那滞涩的喘息声都?要梗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停在他唇角的那只手?冰凉香软,抿过他的嘴唇,又抚上他的脖子。 女人攀着她?的后颈探身抱上来?,声音无尽勾魂,“我在这?里?住了上千年,没?有?任何人陪我……” “小狼,你可不可以陪我?” 楼厌心头乱颤,未等思考就已经先开口出声,连声线都?泛着颤音,“你想要我……怎么陪你?” 女人眼中尽是媚态,忽然垂首,用尖锐的贝齿叼住他手?臂上的一小片皮肉。 力道越大,竟有?些?微微犯疼。 楼厌闷哼一声,听见她?一边咬一边问自己,“可不可以……割你的肉给我?” “可以。”楼厌听见自己说。 他摸出腰间随身佩戴的匕首,歪头用牙齿叼下刀鞘,将泛着冷意的匕刃按在手?心,随后贴上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 血迹顺着手?腕滚到指尖,继而蜿蜒落下,被地面散布着的鬼气分?而食之。 楼厌苦笑,若是被衡弃春知道自己被一个女子蛊惑到此等地步,恐怕又会?被他师尊怒斥“混账东西”。 可他的身体?偏偏不受控制。 手?上力道越大,那遍布伤痕的手?臂已经被他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却不知疼似的,仍在用力地切割自己的皮肉。 只是衡弃春的声音始终被他假想,在耳边不住盘旋。 “混账东西!” “被一个女子迷了心智,修的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滚出去,别?说是本尊的徒弟!” 楼厌浑身一冷,在手?臂上的那片皮肉将要被彻底剥下之前抬头下看——那棺椁里?哪有?什么女人? 巨大的石棺之中蛛网密布,蛛丝泛着暗蓝色的幽光,被幽光照的泛出妖气的,仍然是那具掩藏在衣袂之下的白骨。 是魅术。 手?臂上将要被割下的皮肉仍在尽职尽责地叫嚣着痛苦,血迹将他本就不太体?面的衣衫染得遍是鲜血。 楼厌在灼人的疼痛中扔了那柄匕首,伸手?重重按上自己正在渗血的伤口。 妈的。 居然真的着了这?鬼东西的道儿?! 脑子里?记忆翻滚,他不禁想起自己行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又偷跑到后山的那一次。 那时他碰上的就是一只魅妖。 那也是半截女子骷髅,骨缝里?渗出同样的血色胭脂,多是人界被殉葬的妃子化成。最擅以魅术蛊惑人心,引诱活人用刀割下自己的皮肉“献祭”给她?。 衡弃春说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哦。 他想起来?——是胭脂髑。 ----------------------- 作者有话说:明天师尊赶到,我保证[狗头] 第45章 嗷!是师尊! 楼厌稳下?心神, 盯着棺椁里那具骷髅磨了磨牙齿,心想定要将?这女妖碎尸万段才算解气。 他都弯腰将?那柄落地的?匕首捡起来了, 抬手之际却?忽然叹了口气,又将?匕首抛了下?去。 他犹记得衡弃春当年所说。 胭脂髑皆因女子被殉葬后怨气太重而化成,历朝历代的?帝王亲贵都可轮回?,但殉葬的?女子却?不能。 她们往往都被困囿于窄窄的?一方?棺椁中?,历经成百上千年而不得出。 当年他曾遇到的?那只胭脂髑,似乎就是?某位王侯陵墓被掘之后才趁机逃出来的?。 罢了。 他重又看向这具躺在蛛网之下?的?女尸,似乎可以看到千年前她被人逼着殉葬的?身影。 说到底也是?身不由己呢。 楼厌将?匕首捡回?来收回?腰间?, 试图搬动这具骷髅, 弯腰之际忽觉眼前一闪。 一道刺眼的?碎光闪得他猛地闭了闭眼。 随后是?难以言说的?感受。 整个人如?同置身于灼热的?火海中?,周身的?毛孔都被迫张开, 汗水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流泻而出,不多?时就将?他浇得浑身湿透, 衣服紧巴巴地贴在皮肉上。 楼厌伸长了脖颈以待呼吸,抬头时却?觉得后颈处的?骨节“咯噔”活动了两下?,随后一石激起千层浪, 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声之后近乎扭动地响动起来, 接二连三地发出令人汗毛竖起的?声音。 这是?化形才会有的?感受! 楼厌不太认命地扭过脑袋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正见那条毛茸茸的?灰色狼尾正从?衣袍间?探出头来,尾巴上寒毛倒竖, 明显是?难受至极的?反应。 他愤愤地啐了一声——刚才照到他的?东西, 恐怕就是?令众妖闻风丧胆的?秦镜。 楼厌向来喜欢见招拆招, 既然已经被照到, 索性放下?先前的?戒备,朝着棺椁中?正散布寒光的?位置看过去。 第54章 只见那具女子的?尸骨因他方?才的?挪动而变成了仰面?侧躺的?形态,右侧方?露出来一片棺椁的?石壁, 被密密麻麻的?蛛网覆盖一层,八角缝隙之间?,透出一面?琉璃一样的?古镜一角。 与他在十八界中?见到的?镜子不同。 人界的?镜子无一例外不是?铜镜,但压在这具尸骨下?面?的?镜子却?晶莹透亮,即便在昏暗无光的?墓穴里,也依旧泛着琉璃一样的?冷光。 这必定是?玄武口中?的?“秦镜”无疑。 楼厌盯着那具娇小的?骷髅,心中?蓦然一凛。 他总算知道为何潜入夷帝陵的?妖物都会无一避免地化作原形了。 这石棺里装的?不是?夷帝的?尸身,而是?被当时的?朝臣强行送入棺中?的?无辜女人,因而那面?秦镜极有可能是?作为女子的?陪嫁被放进来的?。 只是?皇族百姓不识上古神器,更不知道这面?镜子有令妖物现形的?作用。 以至于千年过去,盗墓者掘开了这座皇陵,陵中?鬼气引来大?量的?妖物,而这些妖物又在不经意间?被照成了原形。 这根本就无法避免。 身体上灼热的?感觉似乎有所缓解,楼厌只觉得浑身酸软,一心只想快点出去——若是?再等一会儿真的?化成原形,他很有可能会被这里面?的?其他妖物分而食之。 他拧过身体快跑几步,迎面?就嗅见一股浓郁的?花粉气。 花粉气? 楼厌眉心一紧,当即原地停下?,鼻头翕动着更加仔细地嗅起来。 只觉那阵花粉气中?夹杂着新鲜的?植草香,莫名熟悉,似乎不久之前他正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似的?。 可不应该啊,这里是?夷帝的?陵寝,寸草不生,哪里会有什么花草植株。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楼厌本能地后撤一步,尚未来的?及转头就感到后脑勺上传来一阵剧痛。 嗷! 他呲着牙齿偏头看去,正对?上半空中?疯狂扇动翅膀的?那只雏鸟的?视线。 青灰色的?羽毛,黑得发亮的?一双眼睛,以及刚才戳上他后脑的?坚硬的?喙。 楼厌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恐吓——那是?北灰鹟。 山野之间?还?算常见的?一种鸟儿,从?前他在山上当野狼的?时候,就经常独自捕猎,以这种鸟为食。 想不到风水好轮回?,如?今他竟被这鸟啄了脑袋,且还?是?一只雏鸟! 楼厌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不知好歹的?北灰鹟有来无回?,他默默在丹田中?聚起一阵灵力?,打算再用衡弃春教给他的?“定风诀”。 “定!” 雏鸟还?在肆无忌惮地扇动翅膀,甚至打算再给楼厌的后脑勺来一嘴。 楼厌惊讶地感受到自己的?灵力?正安安稳稳地落回?丹田,那道“定风诀”定然毫无作用。 怎会如?此? 嚣张的北灰鹟雏鸟仍在拼命扇动翅膀,绕着楼厌的?头顶上空转来转去。 就在楼厌思考着如果像小时候一样直接咬死这只小鸟会不会太过血腥残忍时,巨大?的?扇动声从他身后席卷而来。 楼厌寒毛生遍,惊恐地回?身看去,只见身后那个黑漆漆的小洞里黑影晃动,紧着是成百上千只北灰鹟朝他飞了过来。 嗷!!! 楼厌生怕它们会啄自己的?脑袋,第一反应便是?叫嚣着躲开,身体扭转之际,更为浓烈的?花粉气却?陡然涌入了他的?鼻腔。 是?这群北灰鹟身上染着的?味道。 可是?不对?啊。 据他所知,北灰鹟素以昆虫、浆果为食,怎么会去吃花草呢? 难道是?在夷帝陵里待了太久,所以饥不择食? 这么想着,他不由地抬头看向那群环绕在上空的?飞鸟。 只见每一只都昏暗无色,扇动翅膀的?频率越来越快,似乎再多?等一刻就要将?他这个唯一的?人类分而食之。 楼厌作势后退,果然看见了它们那双泛着红色妖光的?眼睛。 ——这是?一群已经妖化了的?北灰鹟! 伴着环绕鼻尖格外呛人的?花粉气,楼厌终于联想起朱雀峰上失踪的?蝴蝶精尸体。 原来是?被它们给吃了! 怪不得重明鸟在此事上一直遮遮掩掩。 他们同为鸟兽,北灰鹟分明就是?它的?同类! 神明亦有偏私。 楼厌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同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待,他方?才被秦镜照到,说不准什么时候也会化成原形。 务必要赶在那之前出去。 北灰鹟察觉到他想要溜之大?吉的?举动,在他抬腿之际忽然一齐涌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如?同山间?猛兽,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嗷!!!” 楼厌急切地抬手去挡,随后看见了自己毛茸茸的?两只前爪。 ??? 苍天饶过谁??? 没?人告诉他化形会这么快啊! 一只雄鸟叫嚣着过来啄他的?眼睛,楼厌顾不上为自己此刻狼的?模样而懊恼感慨,只在下?一瞬间?前爪落地,躬起脊背猛地躲开这一攻势。 衣袍褪尽,鞋袜散落,指爪真正与地面?相擦碰的?那一刻,楼厌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多?年前他在衡弃春门下?修炼成人,后又在仙门众人面?前被衡弃春收为徒弟,此后就一直以人的?姿态示人。即便后来被衡弃春一剑挑露了妖狼的?尾巴,被迫堕入魔道,他也始终避讳在人前承认自己是?狼。 连同上一世死后魂无归所的?那两百年一并算上,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化回?原形了。 这感觉还?……还?挺令人怀念的?。 那只雄鸟悬停在离楼厌不远处的?位置,正用那双泛着妖气的?眼睛打量楼厌,它大?概也想不清楚,眼看都要被群鸟分而食之了,这头狼为什么还?要露出似笑非笑的?怔忡神情。 是?觉得自己死得太容易了吗? 楼厌身上气味混杂。 有在仙门中?染上的?仙气、在玄武湖下?吸取的?微末鬼气,如?今又多?了一丝妖狼独有的?妖气,早已引得鸟群蠢蠢欲动。 上千只北灰鹟频繁扇动翅膀,在顷刻之间?造出巨大?声势,眼看就要来分啄楼厌的?眼睛。 楼厌张嘴乱咬一气,顺利地将?那只最为嚣张的?雄鸟一击毙命,他吐掉口中?的?灰色羽毛,闪身钻进了来时的?甬道。 只走了两步便又到退回?来。 小狼体型中?等,通身都是?深灰色的?体毛,防御状态之下?寒毛倒竖,每一根都像硬挺的?尖针,在后背上密密排布着。 一双狼目在漆黑的?环境中?泛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不同于山野之间?的?孤狼,那双眸子虽显桀骜,却?也隐隐可见一丝乖张可爱。 他咧开嘴,露出一对?锋利的?犬齿,冲着那条漫无尽头的?甬道长鸣一声:“嗷……” 让开! 摔得鼻青脸肿的?红狐狸靠在甬道的?墙壁上,将?楼厌的?去路完全堵死。 它们口中?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问?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不到仙君你竟是?一头妖狼啊哈哈哈哈哈”。 后有群鸟前有恶狐,自身的?灵力?又困囿于这句狼的?躯干难以施展,楼厌显然已经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尝试着动用灵力?,但根本无济于事。 两百多?年来用灵力?用惯了,他早已经忘了要怎么借助狼爪和牙齿袭击别人。 眼看着面?前那只红狐甩着尾巴朝他扑过来,楼厌满脸不甘地闭上眼睛。 想本座上一世屠遍仙界,这一世却?要死在尔等小妖手里,也不知…… 他的?思绪被扯得很远,没?来由地想——也不知衡弃春见到我的?尸骨,可会流下?一滴伤心的?眼泪么。 定然是?不会的?。 楼厌苦笑一声。 纵使这一世他们师徒还?没?有走到非要同归于尽的?地步,但衡弃春那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只怕自己死上千遍万遍,也不会引得他心里起一点儿波澜。 他难得想要闭目等死,但想象中?被撕裂的?痛楚却?并没?有传来。 耳边只听到一声狐狸的?痛呼,楼厌鼻尖微动,惶然睁开眼睛,对?上甬道之中?的?那抹清光。 神尊水袖宽袍,周身都散布着清溢的?莲光,那头鹤发半束而起,余下?一半随意扑散在背,像远山之际一盖瀑雪。 浓郁的?莲香正从?他的?袍袖之间?翻涌而出,那只红狐被他一招制服,正仰面?躺在地上高声呼痛。 小狼炸开的?毛在一瞬间?乖乖地抚平捋顺,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忍不住急呼一声:“嗷!!” 第55章 师尊!! 楼厌情急之下?竟挤出两朵泪花,后腿猛地施力?,“砰”的?一声跳进了衡弃春怀里。 ----------------------- 作者有话说:[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第46章 他不近女色 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钻到了怀里。 衡弃春下意识地双手去接, 将楼厌搂住的那一刻,鲜明地感觉到小东西在自己怀里拱了拱。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寄来寄去, 从?他的臂弯一路挤到颈侧,然?后小舌头样?儿地在他颈侧舔舐起?来。 小狗似的。 “嗷?”楼厌反复在他怀里确认,“嗷嗷嗷?” 师尊师尊,是我呀! 小狼毛发皆灰,安静下来的时候狼毛微微卷曲,只有额头光秃秃的,看着又呆又瘦小。 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盯着人看, 很难让然?不动容。 衡弃春失笑一声, 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小狼光秃秃的脑袋。 小东西被他养了那么多年,他自然?一眼就将狼认出来了。 “知?道是你。”衡弃春说。 楼厌这才?又满心?欢喜地在衡弃春怀里拱了拱, 前爪指甲尖锐,紧紧勾上衡弃春的纱质袍袖, 将那只袖子扯出几条银丝。 “嗷?”他问。 师尊是为了那面秦镜而来吗? 衡弃春没有着急回答,单手掐出一个莲花诀,灵力瞬间织成一面巨大的神网, 将仍在上空叫嚣的北灰鹟一齐网住。 楼厌下意识地就想要向他师尊告状, 告诉他重明鸟曾经?包庇这群北灰鹟的事。 可他又觉得那多少有点小人行径,于是只好叼起?衡弃春的一小截一角,报复似地吮磨起?来。 衡弃春已经?在处理脚边的那几只红狐狸。 “呜……”小狐狸呜咽求饶。 神尊饶我们一命吧。 “饶不了。”衡弃春面不改色, 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将一道缚妖索紧紧捆上狐狸的四肢, 。 衡弃春眼眸轻抬, 声音清润,“贪欲太?过,鬼气太?重, 还是入甪端门修习一段时日再放归深林吧。” 楼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还好,在兕妖那里获得的鬼气并不重,否则恐怕会被衡弃春看出来。 看着几只狐狸被捆成一串,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动都不敢动的样?子,他又忍不住高兴地哼哼两声,在衡弃春怀里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衡弃春这才?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楼厌身上,想着小狼之前哼哼唧唧问的问题,思索道:“听说你独自一人进了夷帝陵,为师不放心?,所以前来查看。” 楼厌冷不丁地听见这句话,磨牙的动作都停了停。 他在说什么啊…… 他是在回答狼狼我刚才?的问题么…… 我刚才?问的好像是——师尊是为了那面秦镜而来吗? 那他……他是因为我才?进来的??? 楼厌猛地扭头看向抱着自己的衡弃春,一双狼目警觉地眯起?来,连鼻子也开始快速翕动,试图确认衡弃春身上的味道。 该不会又有什么魅妖化?成我师尊的样?子在这儿耍我呢吧? 他直觉这个衡弃春很有可能是假的,尚未探查清楚就被人拍了一下脑袋。 不疼,但特别?响,感觉脑浆都要被摇匀了。 “瞎看什么呢。”衡弃春又伸手在小狼脑袋上拍了第二下,语气含着隐隐的斥责,“秦镜在哪里?” 楼厌弓起?脖子在衡弃春身上蹭了蹭自己被打的发晕的脑袋,确认这就是他师尊无疑。 他不太?高兴地往衡弃春怀里缩了缩,只露着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在外面,还不忘抬起?下巴朝着那尊棺椁一指。 诺,就在那里面。 空旷漆黑的陵墓当中,地上堆积的白骨重重,鬼气四溢,黑影幢幢,上千只北灰鹟被灵网捆缚在旁,一群狐狸挣扎无果。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显得诡异。 唯有衡弃春。 一身近水色的白衫,身形颀长?,面容清癯,总让人无端想起?神台之上亭亭净植的清莲。 楼厌瘫了一样?躺在衡弃春怀里,由着他抱着自己走到那尊石棺前查看。 可能是差点死在这里的原因,他现如?今对衡弃春的接受程度竟然?越来越高了,从?前恨他都来不及,现在都能让他抱这么长?时间了。 唉,狼真是喜怒无常的动物。 楼厌腾出一只眼睛来查看境况,眼看着那尊棺椁离他们越来越近,恍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衡弃春抬腿迈上石阶,俯身朝着那尊棺椁看过去。 不好! 楼厌怒“嗷”一声——他忘了里面那只魅妖! 但似乎晚了,他已经?随着衡弃春倾身的动作看清了那尊棺椁里的样?子。 蛛网仍然?密密地结织着,幽光暗生,那具骷髅已经又变成了娇艳妩媚的女人,她正搭腿坐着,衣袍下露出雪白的大腿,继而她蜷起?腿,像之前勾引楼厌一样抬手去攀衡弃春的脖子。 完了完了完了。 楼厌在衡弃春怀里急得直跺脚。 早知道刚才就先抓紧提醒衡弃春了,这只魅妖的魂魄历经?千年而不散,可见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 纵使他师尊是神明,恐怕也很难抵挡诱惑的。 若是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那,那……他看还是不看啊? 楼厌脑子里全?是一群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越想越生气,控制不住地往衡弃春手上咬了一口。 耳边听见师尊“嘶”了一声,再抬眼时又猛地一愣。 那个女子又一次消失不见了,只剩一具骷髅躺在那里。 只是与之前不同,此刻那具尸骨暗沉无光地躺在那里,骨缝之间并无胭脂血渗出来,似乎变成了一具平平无奇的尸骨。 “嗷?” 怎么回事! 衡弃春没说话,在楼厌的注视下摊开手掌,素白掌心?里竟安安静静呈现出一团血胭脂。 他这才?淡淡开口:“被困在这里上千年,合该送她入轮回了。” 楼厌盯着那团安安静静的血胭脂,明白这就是那只魅妖留在这里的魂魄。 他看着血色弥漫的一团,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因殉葬而被困在这里千年的无辜女人正在低声啜泣。 小狼狠狠点头,从?未有一刻这么赞同他师尊的想法,同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全?部都是多余的——他师尊根本?就不近女色。 衡弃春不知?道小徒弟脑子里在想什么,自己拨开骷髅,从?蛛网下捡起?了那面琉璃一样?的镜子。 他问楼厌:“被照到了?” 楼厌低“呜”一声,有些后怕地一头钻到了衡弃春怀里。 衡弃春失笑,将镜子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避着角度没让它再照到楼厌,并抬手捏了捏小狼露在外面的一小截耳尖,声音无比清润:“别?怕,带回十八界看看,总有破解之法。” 他让楼厌“别?怕”,楼厌好像真就没那么怕了似的,先前所有的担忧都在一瞬之间化?作虚无,刚想要从?衡弃春怀里跳出来,耳朵就不自觉地动了动。 有人来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楼厌转了一下眼睛,以最快的速度叼开衡弃春的衣领,从?他前襟的位置钻了进去。 彻底完成了“钻到神尊怀里”这一行为。 下一刻,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神尊!” 魏修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逼近隆冬的天,他身上的衣袍都被汗水浸透了,看见衡弃春才?算松了口气。 “神尊。”他喘着气说,“您可找到楼师兄了吗?” 衡弃春不擅说谎,闻言轻咳一声,不自然?地躲开视线,却又看见了远处被楼厌褪在地上的那身衣物。 他不着痕迹地掐了个诀,避开魏修竹的视线,将那团衣物隐去了。 他这才?略有了些底气,思索着说:“找到了,但我让他去办些别?的事。” 魏修竹“啊?”了一声,视线在神尊和他怀里抱着的小妖狼身上打量过一遍,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好深表遗憾地说:“楼师兄这么快就去了啊……” 衡弃春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想赶快岔开这个话题,于是问他:“是师兄让你来的?外面的妖物都解决了么。” 魏修竹连忙从?腰间扯出一个锁妖囊,十分自得地举起?来给衡弃春看,“大半妖物都在这里面了,师尊正在外面指派弟子善后,吩咐我进来找您。” 那布囊中妖气四溢,一团团黑影挣扎蹿动,可见的确抓了不少妖物。 衡弃春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秦镜已得手,别?让师兄挂念太?久,我们出去吧。” 他说着便抬步下阶,魏修竹连忙跟上,视线随意一扫,不由地又迟疑了一下。 第56章 “呃……神尊。”魏修竹指着网中的鸟和地上的狐狸问,“这些都要带回去吗?” “嗯,鬼气太?重,都要带回去。”衡弃春按着楼厌的脑袋说,“让外面随行的弟子进来吧。” 魏修竹“喔喔”两声点头应下,又看着神尊怀里的小妖狼,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这个……” 这种时候,似乎不该由神尊这种级别?的人物亲自抱着妖物的。 谁知?衡弃春却并没有将那头妖狼交到自己手里,反而那些那只光秃秃的脑袋将小狼压进了怀里,又用衣襟一点一点遮严实。 他说:“这头小狼格外冥顽不灵,应由本?尊亲自看管。” 楼厌适时地钻出一截嘴巴“嗷”了一声,被衡弃春又一巴掌拍了回去。 魏修竹哪儿还敢再多说什么,连声应下神尊的吩咐,两人一狼顺着来时的甬道出了夷帝陵,外面恰是早晨,天光已然?大亮。 ----------------------- 作者有话说:[加油] 第47章 人鸟声俱绝 染着冬意的寒风在一夜之间席卷整座山林, 枝叶落尽,凄压压堆了满山满路,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枯叶被碾碎的声音。 四象山上的妖气已经散了个干净,随行的十八界弟子正在清理残存的妖物。 人?声喧吵,妖兽嚷叫。 楼厌老老实实待在衡弃春怀里,闭着眼睛细数那道声音,数到第一千两百三十下的时候,感到衡弃春停下了脚步。 “师兄。”他?听见衡弃春唤。 看来是见到南隅山了。 楼厌哼哼两声,勉强找到一点儿光源, 便大着胆子用前?爪勾住衡弃春的一截衣领, 试图从衡弃春怀里探出头去。 这?里面太闷,要憋死狼了。 即将接触到外面新鲜空气的一刻, 一条滑溜溜的东西绕上来攀住了他?的前?爪。 楼厌吓得?差点失声尖叫,勉强稳住心?神之后才定睛看过去, 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儿微弱阳光看清了缠住自己的东西。 一条细弱的白?蛇正朝他?亲切地吐着信子,漆黑一片的衣袂之下,楼厌竟然能够看到它闪着绿光的那双竖眸。 楼厌恍然——是浮玉生。 也对, 当日魏修竹爱他?的小白?蛇快要走火入魔, 被南隅山发现?之后就将这?条白?蛇讨要了过去。 虽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这?就是自己门下最得?意的大弟子,但?南隅山既亲自来到了四象山,浮玉生的出现?也不奇怪。 楼厌急切地挥动自己的前?爪, 想要将缠人?的浮玉生从自己身上甩下去。 但?蛇身冰凉滑腻, 力气竟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上许多, 浮玉生整条蛇都像黏了胶一样, 牢牢地攀附在他?的手臂上,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蛇信微吐,朝着楼厌发出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楼厌几乎立刻就能想到他?立在阶上朝自己弯眸浅笑的样子, 以及那道熟悉的——厌厌~ 楼厌被他?这?一声叫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皱着眉心?瞪眼看过去,眸子里的不耐烦几乎要将浮玉生变作纸烧了。 干什么?! 浮玉生“嘶嘶”两声,依旧是那副缠人?的样子。 早就觉得?你和?门中弟子不大一样,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么可爱的一头小狼~ 楼厌只恨自己不能向?南隅山检举这?条白?蛇就是他?大弟子的事实,只能磨着后槽牙“嗷”鸣一声,冲浮玉生扬了扬眼尾。 你也是被秦镜照出原形的? 浮玉生脾气太好,楼厌的态度都差成这?样了都不生气,仍笑吟吟地“嘶”了一声。 是呢~ 楼厌:…… 他?有时候很想不明?白?,魏修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这?家伙的。 外面南隅山的声音已经传过来:“四象山上的妖物已经基本被清理了,只剩几个尚未开智的小妖,不至祸害人?间,便由?他?们?去吧。” 紧接着是衡弃春的声音:“但?凭师兄做主。” “你那徒弟呢?” 衡弃春依旧是对魏修竹的那番说辞,称楼厌替自己去办别的事了。 南隅山本就对楼厌不喜,当下也就没有多问。 躲在衡弃春怀里的楼厌想到什么,急切地去抓衡弃春的衣领,被浮玉生用蛇尾缠住后腿直直地拽下来,正落在衡弃春腰间。 他?只觉得?后腿踩到了一个又软又硬的东西,尚未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就感到衡弃春浑身都绷了起来。 紧接着后颈一紧——衡弃春径直将他?从领口处拎了出来。 晨阳刺眼,楼厌被山林间细碎的阳光激得?闭了闭眼睛,两只前?爪在半空中交替挣扎,还不自觉地“呜呜”了两下。 未等?他?适应眼前?的光线,就率先听见了南隅山的声音:“这?是?” 衡弃春脸色泛红,细看时额角还坠着一层冷汗,他?吸了一口凉气入肺腑,半晌才拎着楼厌开口解释,“是在夷帝陵墓中发现?的一头野狼,尚未被鬼气侵蚀,所以就将他?一并带出来了。” 南隅山对一头小野狼并不多感兴趣,只淡淡地看了正在踩奶的狼崽子一眼,确认这?头狼身上的确没有过于浓厚的鬼气,只轻“嗯”一声,“那不如?直接放了吧。” 楼厌挣扎的力气瞬间变弱了,他?迟疑着扭头看过去,只见衡弃春也是一脸犹疑之色。 许久才又听见他?说:“他?前?腿受了伤,还是等?他?养好伤再?说。” 说话之际,浮玉生已经从衡弃春的衣袍见钻了出来,默默缠回到南隅山的手腕上。 南隅山甚至不知道小蛇是什么时候丢的,他?蹙了蹙眉,将那条蛇缠得?更紧一些,这?才对衡弃春摆了摆手,“随你。” 站在他们身后的魏修竹一看到那条小白?蛇眼睛都亮了,犹豫着是不是要从他?师尊手里将小白?蛇接过来,又担心?会像之前?讨要狼崽时被拒绝,蠢蠢欲动的心?思最终在浮玉生警告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一点儿浪花都没能掀起来。 楼厌仍被衡弃春拎着后颈悬空提着,两只前?爪不再?乱动,而是乖顺地垂在身侧。 他?满脸震惊地看向衡弃春所说的那只前爪,果然看见毛发只见夹杂着一道新鲜的血痕。 是他?被魅妖蛊惑时自己割出来的伤口。 这?两日太过惊心?动魄,不仅在玄武湖底目睹了上古神兽的陨落,还在夷帝陵中大杀四方,他?早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一道伤。 没想到衡弃春竟然注意到了。 楼厌晃了晃那只负伤的爪子,有些得?意地笑笑——呐,他?还挺细心?的嘛。 念头方落,一声鸟啼便远远传来。 重明?鸟振翅落下,在南隅山身侧长啼一声。 楼厌听得?很清楚,它是说山上的妖物已经抓完了。 此次随行的弟子渐次上来行礼,将捕获的妖物一一呈给南隅山和?衡弃春看,红狐白?猫以及各种奇异灵虫全都在列。 这?个过程里,重明?鸟始终在一旁看着,唯独在看到灵网中的那群北灰鹟时不自然地避开了视线。 偏私之后大抵又会心?虚。 这?不仅是人?的本性,神明?也躲不过去。 楼厌对这?些妖物并不感兴趣,全程都百无聊赖地看着,除了在看见笑面猫时得?意笑笑、在看见红狐狸时嗤之以鼻、在看见北灰鹟时大翻白?眼。 其他?时候都显得?极其正常。 直到一名弟子押上来一只体型巨大的妖,原本安安静静悬在衡弃春手上的狼崽猛地一个机灵,冲着那只妖“嗷嗷”地叫了起来。 是兕妖!是与他?同生共死过的兕妖! 兕妖一眼就认出这?是和?他?不打不相识的那头小狼,当即挣开弟子的钳制,朝着楼厌扑了过来。 它跑得?太急,被一块碎石子绊倒,“噗通”一声摔跪在楼厌面前?,干脆就着这?样的姿势嗅了嗅楼厌悬落的尾巴。 气味确认无误。 呜!真的是小狼! 一狼一兕久别重逢忙着叙旧,引得?衡弃春和?南隅山面面相觑,实在无法用人?的思维来理解动物的一些奇怪行为。 良久,魏修竹将兕妖从地上拖了起来,重新交给随行的弟子。 兕妖难过地吸了吸鼻子,一张丑陋的脸上竟很快显露出悲伤的神情。 楼厌颇有些同情地看着它,感慨自己得?师尊庇护的命运为和?不能落到好朋妖身上。 不过也好,甪端门最擅豢养妖兽,除了里面的上古神兽和?上古凶兽,还豢养了无数妖兽和?灵宠,用的都是很温和?的方式,目的在于帮助妖邪走上正途,不会对它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等?到妖物学会了修练之法,自然会被放归山林。 楼厌轻叹一声,看向?兕妖的眼神转而多了一抹不舍。 第57章 甪端门修练辛苦,不出意外,这?可能是他?和?好朋妖最后一次见面了。 时近正午,日头高涨,枝叶落尽的树林无遮无避,暖阳投落下来,将这?一方被寒风鼓瑟的山林侵上一丝暖意。 很快,有弟子声称已经搜山完毕,确认再?无遗漏。 南隅山召出佩剑,宣告御剑回山。 衡弃春顺势将小狼崽往怀里一抱,手臂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身体,杜绝了他?再?往自己怀里钻的任何可能。 楼厌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他?师尊已经神态自若地召出了佩剑,御剑而行,疾风鼓动,丝毫没有允许他?乱动的想法。 眨眼之间,他?们?居然已经离地百里,连那威名在外的四象山都化作一个渺茫的黑点,紧接着再?也看不见了。 目之所及是一片缭绕的云雾,寒风凛冽,一层白?霜附着在衡弃春的发丝间,与那头鹤发紧紧融和?,难以分清谁是谁。 楼厌从始至终都被衡弃春紧紧箍在怀里,肚子被勒得?发紧,连呼吸都有些费劲儿。 他?两爪攀住衡弃春抱自己的那只胳膊,尖锐的指甲将衡弃春的袍袖全部勾出细丝,好好一件衣服彻底毁于一旦。 然而衡弃春连看都不看他?。 楼厌十分不满地伸长脖子乱叫一声,“嗷!” 这?一声总算引来了衡弃春的注意。 他?单手御剑,另一只箍住他?的手在狼的后颈上掐了一把,声音穿过云层,带着一点儿斥责,“安静。” 楼厌怕他?师尊的静音诀,闻言果真不再?乱叫了。 他?只好一味地攀住衡弃春的胳膊,十分渴望地扭头看看神尊被他?扯大了的衣领,然后委屈得?吸了吸鼻子。 为什么不让进去了? 想当年将我捡回十八界的时候,不就是让我钻到衣服里面带回去的嘛? 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狼完全想不通。 第48章 天山雪独白 第一片雪花飘摇落下时, 正值万籁俱寂的三更天。 十八界上下一片悄寂,唯有甪端门尚且灯火通明。 魏修竹正伏案摹写, 将此次擒获回来的妖物一一登记在册,起身时揉了?揉疲乏的双眼,募地看见了?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一天银白,眼睛倏地一黯。 “下雪了?……”他喃喃一声,眸中的惊喜转而被数不清的担忧所取代,“也不知道师兄一个人流落在外, 会不会受冷受冻……” 声音飘至碎雪间, 转眼又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无人牵系他的这份挂念。 寒风拂起,将未落地的碎雪吹得打了?个圈儿, 在巨大的不尽木上打了?个来回,一路落至神霄宫门前?。 神霄宫里只剩一盏微弱小?灯。 一头灰毛小?狼惨兮兮地盘坐在那盏灯下, 眼白泛红,死死将自己受了?伤的左爪捂在身下。 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寂静的厢房里竟还能听见他低低的啜泣声。 只是不明显, 远远看着?仍是那副乖张桀骜的样子, 只有后背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带动背上那一片卷毛颤巍巍地抖动起来。 衡弃春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将手里抱着?的一堆瓶瓶罐罐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蹲身看向?那头蛮横不理?人的狼崽子。 “闹够了?吗?”神尊问。 楼厌眼尾更红了?一些, 作势就要冲着?衡弃春呲牙, 瞥见他师尊手里捏着?的那个小?瓷瓶时又默默闭紧了?嘴巴。 他“哼唧”一声, 强迫自己不去看衡弃春,同时将自己受伤的爪子捂得更紧了?一些。 狼崽子小?的时候就最爱闹脾气耍赖,不想这么?大了?再化成原形, 这毛病还是半点?都改不了?。 衡弃春食指反叩,在楼厌身前?的地面上敲了?两下,玉质琉璃砖上立刻弹出两声脆响。 “伸出来。”衡弃春在小?狼躲闪的视线中说。 楼厌眼球快速转动,似乎在沉默着?做最后的挣扎。 衡弃春似乎有点?儿生气了?,按理?说他应该顺着?本能把爪子伸出来让他上药,但如?果他就是不愿意呢? 说来话长,那还是他刚拜衡弃春为师之后,第一次随众师兄弟去山上听学。 当天就被浮玉生给耍了?。 现在想想,那条诡计多端的蛇很?有可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是妖狼所化,所以骗他在南隅山面前?说了?许多对?妖邪的“溢美之词”。 南隅山当即将他一顿臭骂。 他气不过,当着?南隅山和众师兄弟的面儿和浮玉生打了?起来,却?因为灵力太?弱打不过人家而带了?一身伤回来。 事后南隅山是怎么?罚浮玉生的他不知道,但他当晚却?因为不肯让师尊上药而挨了?好一通打。 衡弃春那天没用灵力,隔着?裤子用巴掌揍了?他一顿,打得小?狼泪眼盈盈乖乖伸出受伤的胳膊让师尊上了?药,但也算是伤上加伤。 楼厌从来都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狼。 想起当年被揍得面红耳赤的情景,他果断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忍辱负重”一般伸出了?自己那只受伤的前?爪。 一日过去,被他割出血痕的那道伤口已经凝血结痂,伤处隐在微卷的狼毛之下,若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但衡弃春用手指轻轻拨开?那层毛发时,他还是忍不住缩了?一下爪子。 楼厌看到?衡弃春取了?瓷瓶,倒出一些乳白色的药膏化在掌心里,听见他说:“这是药宗新?研制的灵药,据说对?皮肉伤有奇效。” 他将手心摊开?递到?楼厌面前?,好脾气地征求小?狼的意见,“试试?” 狼脑袋拨浪鼓一样摇晃起来。 他觑着?衡弃春掌心里那捧兑了?灵力的药膏,只觉太?好的事情断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且他爪子上的伤口都快好了?,哪里还用得上这么?珍贵的灵药。 这极有可能是药宗买通衡弃春要拿受了?伤的他试验! 假惺惺的。 简直阴险至极! 嘁——楼厌盯着?那团药膏,越发不想把人往好处想。 衡弃春严重怀疑那面秦镜有些某种“降智”的效果。 平日里挺聪明的一只小?狼崽,怎么?被那镜子一照就变成了?这种呆呆傻傻的样子了?? 衡弃春轻叹了?口气,掐了?个诀钳住小?狼那只受伤的爪子,揉匀了?药膏就要往上涂。 楼厌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小?狼着?急忙慌地想要将自己的爪子收回来,奈何神尊随随便便一道诀可以抵他一辈子,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节素白的手指拨弄着?他卷曲的狼毛,露出那道结了?痂的伤口。 血肉险些被剜去一块,虽说已经结了?痂,但说到?底还是很?重的一道伤。 衡弃春没有过问这道伤是怎么?来的,但他在夷帝陵中见到?了?那只魅妖,凭他的见识,只要略略一想就清楚了?,没有问不过是给楼厌留面子而已。 嗷!可是狼的面子已经丢大发了?! 楼厌在心里咆哮起来。 “别动。”衡弃春神色未变,只钳制狼爪的手略加了几分力气。 他的指尖泛着?凉意,带动一指冰凉的药膏覆上楼厌的伤口,起初还冰冰凉凉的让人觉得很?舒服,但不过片刻,楼厌的脸色就陡然一变。 灼烧一般的痛觉侵袭他整条手臂,一瞬之间经脉剧痛,这种感觉似乎又要将他拉回到?当年的天台池底。 楼厌又疼又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爪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蜷缩痉挛,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 他越来越确信自己被药宗耍了?,当即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长叫一声。 “嗷呜——” 神霄宫外栖息的宿鸟被惊飞了?一半。 衡弃春“啧”了?一下,随手一个诀掐下去止住楼厌的咆哮,“又乱叫。” 张大嘴巴的楼厌:??? 他喉间滚动,试探性地呜咽两声,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又是这种不能说话的感觉。 静音诀。 辗转两世,他连天台池都逃过了?,竟还是没有逃过他师尊的静音诀。 嗷呜! 楼厌愤愤地张嘴咬了?空气一大口。 衡弃春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此时不由地蹙了?蹙眉,看向?小?狼止不住瑟缩抽搐的狼爪子,疑惑问道:“有那么?疼?” 他不问还好,这句话一问出口,楼厌直觉地自己那条手臂火烧火燎一般,一双眼睛立刻漫上血色。 他出不了?声音,只能弓着?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微卷的狼毛随着?这一动作颤颤巍巍地抖动起来,看起来十分痛苦。 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小?狼此刻却?缩成这样毛茸茸的一团,衡弃春没理?由不心疼。 第58章 他将手边泛着?药气的瓶瓶罐罐一并推远,擦干手心和指尖残存的药膏,默念一声解了?楼厌的静音诀,然后好声好气地抚上楼厌的后背。 神尊孤活了?上千年,从来没有哄过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终捋着?楼厌后背的毛轻哄一声:“别矫情~”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太?僵硬了?。 楼厌张了?张嘴,喉间发出极小?声的一道闷哼,随后怒气冲冲地别过了?脑袋。 余痛未消的爪子也收回来,说什么?都不肯再让衡弃春碰了?。 师徒两人闹腾了?两辈子,衡弃春这次算是惹到?小?狼了?。 严重程度仅次于上一世他亲手将楼厌推入天台池“绳之以法”的那一次。 楼厌决定自己变成人形之前?都不会再理?衡弃春一下。 次日一早,积雪已经覆盖满山。 山岭俱白,屋檐楼脚都被埋没在这场厚雪之下,一派琼楼玉宇之态,早起修炼的弟子弓着?身子走得飞快,生怕被冻僵在这场隆冬的初雪间。 丝丝缕缕的寒意自窗隙之间钻进?来,席卷一室凉薄。 外面雪还在下,无休无止一般。 衡弃春早起打坐的时候就没有看到?楼厌,整个十八界都静悄悄的,丝毫不像小?狼从前?的作风。 他在莲台上枯坐了?半个时辰,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起身顺着?廊下去了?屋檐的卧房。 疾风劲雪,比想象中还大许多,只是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便淋湿了?他半副袍袖。 衡弃春掐了?个诀拂去一身碎雪,在门前?静立片刻才抬手敲了?敲门。 “楼厌?” 没有回音。 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人。 衡弃春猛地想起这狼崽子之前?独自跑去后山的事,心中不免担忧。 别的倒没什么?,只怕它自己跑出去遇见师兄或是门中其他长辈,会有被认出来的风险。 若是被别人知道他是妖狼所化,恐怕自己也护不住他。 衡弃春吸了?口气,做足了?楼厌不在房里的准备,干脆径直推开?了?房门。 眼前?的场景令他怒火中烧。 只见那间原本半亩见方的厢房里已经一片狼藉,桌椅倒塌、床榻凌乱,所有的床褥被子都被掀翻在地,乱糟糟的衣物每一件都有一个被撕咬出来的洞。 活像被洗劫一空的样子。 衡弃春掩在袖中的手默默攥握成拳,忍了?有人,最终还是厉声开?口:“楼厌。” “给为师滚出来!” 话音落下,角落的衣橱里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一只叼着?满嘴衣物的狼崽子从里面探出了?脑袋。 ----------------------- 作者有话说:狼破坏力极强![撒花] 第49章 狼在干什么 衡弃春颤手指着屋里的满地狼藉, 对上?小狼桀骜无辜的那双眼睛,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都有些抖, “你弄的?” 楼厌“嗷”的一声松开他嘴里的一堆衣物,一个弹跳跑开好远,十?分盛气凌人地蹲坐在衡弃春手边的桌案上?,伸长了脖子歪头看他师尊。 一双狼眼睛里满是嚣张,分明在说——是我弄的又怎样? 这是铁了心要和他师尊作?对了。 衡弃春竟被他气得生生笑了一下。 他走至近前,弯腰捡起那堆狼口逃生的衣服,仔仔细细拎起来检查了一番, 见那上?面已?经沾满了深灰色的卷曲狼毛, 更?有几?件已?经被楼厌撕咬得不成样子了,破得最严重?的无一例外不是十?八界的校服。 衡弃春闭了闭眼, 将那几?件衣物攥紧又松开,最后任由残破不堪的它?们落回到地上?, 成为再也无法补救的一摊碎布。 他指着屋里七零八落的桌椅板凳和更?为凄惨的床褥帐子,问:“你心里有什么不满大可以说出来,糟蹋它?们做什么?” 楼厌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和他师尊多说一句话, 闻言只是轻“嗷”一声, 果断地偏开了脑袋。 这动作?不论放在人还是狼身上?都是挑衅的意思,衡弃春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狼崽子从桌子上?跳下来,又一头扎到先前那堆衣物里泄愤般啃咬起来。 这场景…… 这场景真是莫名得熟悉。 衡弃春不由想起当年他刚将楼厌捡回来的时候。 小崽子就?因为贪玩, 自?己一个狼偷跑到后山上?, 险些成了那群魅妖的盘中餐。 事后他略施小戒, 做主罚他吃了一个月的青菜萝卜, 不想竟招致狼崽子的不满,在某天夜里趁着自?己熟睡之际撕毁了自?己所有的衣物。 以至于第二日他前往天音殿议事时无衣可穿,只能从橱底找了一套冬衣出来凑活了一整日。 五月的暑季, 他穿了一身冬衣!险些被南隅山当做有病。 若不是那件事,他也不至于在神霄宫里另辟出一间厢房,好单独让楼厌住进去。 他早该发?现楼厌报复欲过强这一特点?的,只是不想他都化成过人、读过书、学过礼义廉耻了,不高兴起来还是这么疯。 捡的什么破崽子。 楼厌丝毫不愿揣度他的师尊此?刻在思考什么,只一味地朝着自?己的衣物泄愤。 尖锐的犬齿将衣带一条一条地扯开嚼碎,连最无辜的亵衣亵裤也没有被放过,安静的厢房里只剩布帛碎裂的声音。 “楼厌。”衡弃春叫住他,清隽的面色在此?刻显得极为冷冽,他淡淡说,“师兄已?经将那面秦镜带回天音殿查验了,夷帝之物早晚都会有破解之法,除非你想一辈子当狼,否则我看你化成人形之后还能穿什么。” 楼厌:…… 狼崽子歪着脑袋呆愣在原地足足半盏茶的时间,然?后果断松开了口中残存的衣物,在衡弃春朝他发?火之前径直跳上?矮几?,然?后一个闪身溜了出去。 过来时想过楼厌会乱跑,衡弃春特意在神霄宫外设了结界,除他之外只能进不能出。 他任由小狼撒开爪子跑出去撒气,虽然?他过了一夜也没有想清楚,不过是上?药时弄疼了他,到底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衡弃春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楼厌身上?有着操不完的心。 他看着对着房中的一地狼藉叹了口气,然?后掐出一道符纸,在上?面信手写了几?个篆文。 “四方清净,秽气消散——除!” 除尘符。 一张黄纸顺着变成尺寸大小,在衡弃春灵力的托举之下悬至半空,朱砂光现,三缕风纹径直垂落下来,散乱一地的家居物品默默归拢至原位。 随着厢房里恢复整洁,衡弃春的火气也渐渐消了下去。 他想,狼崽子再不懂事也不过是对着屋里的东西发?泄一通,尚且不算太过难管。 但此?时的他远没有想到,自?己对楼厌的包容会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同?样被弄乱的床榻和咬烂的衣衫时全部掀翻。 “楼、厌……!” 阴风瑟瑟。 衡弃春前脚刚从天音殿回来,未撑伞,碎雪淋身,一头鹤发?都被霜雪染尽,整个人带着数不清的寒意。 他现在自?己的厢房前,看着桌案上?被扫荡一空的文房四宝,以及摊开的纸张上?横陈的无数个狼爪脚印,只觉一口郁气积聚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眼看就?要随他师祖去了。 他乜过那双清眸看向缩在角落里装无辜的狼崽子,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又皮痒了是吧?” 楼厌在角落里忙着追自?己的尾巴玩,听?见声音猛地停下来,脑袋仍然?蛮横地歪着看向衡弃春。 那点儿嚣张在看到衡弃春脸上?的冷意时收敛了一些,他缩了一下脖子,极小声地“嗷”了一声。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 他下午的时候尝试跑出去挑衅浮玉生,却发?现衡弃春在神霄宫外设了一道结界,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出去! 他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试图找到这道结界的缝隙,然?而毫无发?现。 衡弃春为了防备他,居然?煞费苦心地设了一道天衣无缝的结界! 神提防狼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说出去谁会相信? 楼厌当着衡弃春的面儿?吸了吸鼻子,又极委屈地“嗷”了一声,主动打破他昨日立下的“再也不会理衡弃春”的誓言。 衡弃春听?得出他的画外音——我只是太无聊了,师尊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太无聊了是吧?”衡弃春冷笑一声,目光再度扫过自?己狼藉一片的卧房,竟肯定地点?了点?头,“很好。” 楼厌预感自?己的命运不太妙。 又一夤夜。 雪已?经由鹅毛之态演变成了细细的盐粒子,从天际洒落下来的时候发?出“沙沙”声响,平白扰人一夜清梦。 第59章 狼崽这次没有挨揍,被衡弃春一道傀儡符贴在脑袋上?,勤勤恳恳地整理了一整晚的房间。 蹲在外面洗了被他弄脏的床褥和衣物,摆正了所有的桌椅陈设,甚至包括曾经险被貔貅幼崽吞下的那只鎏金宫灯,最后跪在地上?擦拭整个神殿的地面时他几?乎要一头睡过去。 等到所有的活儿?干完,外面的天都已?经亮透了。 细碎的雪粒子摔打在神霄宫外的那层结界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楼厌就?抱着爪子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举目望着空中那棵巨大的不尽木,以及从枝叶间投落下来的一点?儿?细碎阳光发?呆。 神霄宫里静得出奇。 衡弃春不在,天不亮的时候就?有小弟子来叫衡弃春,说是掌门师尊有急事让他去天音殿。 大概是秦镜的事儿?。 更?具体的楼厌没有听?清,他那时正忙着给衡弃春洗衣服! “咕噜……” 一道突兀的响声传来,楼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干瘪的肚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说来也奇怪,他其实早就?已?经习惯吃人类的食物了,但这次被秦镜找回原形之后却又完全恢复了狼的习性?,不仅控制不住地拆了衡弃春的半个神霄宫,还格外想吃肉骨头。 好在现在是雪天,否则他还很有可能想要对月孤鸣。 从本心里说,他其实很希望南隅山能够早日研究出秦镜的破解之法。 毕竟还是当人更?快乐一点?,至少不用被独自?留在神霄宫里。 和许多年前一样,衡弃春不在的时候,他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大多数时候都一个狼坐在台阶上?发?呆。 坐不住了就?去拆衡弃春的床和衣柜。 鉴于自?己刚因为拆房子被罚干了一夜的苦力,楼厌只好识时务地在这节台阶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个上?午。 雪已?经微小到几?不可查,但落在结界上?的细碎声音仍在持续,看起来还要下很久。 楼厌盯着远处那天厚重?的积雪,觉得人界的百姓在这个冬天恐怕又有得受了。 雪迹苍茫出忽然?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楼厌习惯性?地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立刻就?从台阶上?弹了起来,四只狼爪紧紧扒住身下的地面,然?后转动脑袋回头看了一眼。 殿中的清泉正汩汩流动着,观音莲兀自?吐露香气,整个神霄宫的地面一尘不染,找不到丝毫灰尘。 他确认无误,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只安安静静喘了几?口气的功夫,那个黑点?便很快由小变大,变成一个雪仆仆的影子,一路拾阶上?来了。 楼厌对衡弃春还心有余悸,因此?这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没敢像之前一样歪脑袋,只用那双曜石一样的狼目盯着他师尊看。 嘶—— 楼厌眨眨眼睛。 是他快要饿晕了产生的幻觉吗?为什么他觉得衡弃春脸色惨白,像是生病了一样。 “饿了?”衡弃春看见端正坐着的狼崽子,轻轻掩唇咳了一声,看起来并没有在生他的气了,“你现在没有灵力护体,觉得饿是正常的。” 他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揭开给楼厌看,“从你师伯那儿?拿来的糕点?,先垫一垫。” 楼厌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别开了脑袋。 不吃。 他打算绝食抗议! ----------------------- 作者有话说:你爱吃不吃! 第50章 为谁涉风雪 衡弃春哄个狼不容易。 盘子里的糕点是?柿子酥, 他从天音殿的小弟子口中夺下来的,带走的时候还被南隅山数落了一通, 问他什么时候爱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了。 衡弃春没答,但他记得楼厌小时候还是?挺爱吃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贪吃贪玩的狼崽子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且处处与他作对。 衡弃春复又站起来,将手里的糕点又油纸重新包好,随手放在一旁,自己进了神霄宫。 “既然不吃, 那就算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喉间?的痒意像被风雪侵蚀,没来由地带动?胸腔一阵颤动?。 师兄派弟子叫他过去, 称寻觅到?了秦镜当中鬼气的源头,试图用神力压制。 衡弃春耗费了许多?灵力, 那面镜子却像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将他的气息尽数吸纳,以至于让他气血逆转, 经脉至今还有余痛。 回来的路上他干脆封了灵力, 以肉体凡胎涉雪而归,拂去一身碎雪后仍觉得身上发冷。 衡弃春忍住喉间?的咳意,两指并拢解开自己被封的灵力, 任由不受控制的灵气在周身游走。 他蹙了蹙眉, 觉得身上忽冷忽热。 他该不会——染了风寒吧? 楼厌目睹衡弃春进了卧房, 扒着门缝往里看了一会儿, 见他师尊竟然和衣躺下了,丝毫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就说嘛,十八界神尊衡弃春最是?伪善, 一盘糕点打发不了他,便索性不再管他了。 可恶…… 楼厌腹中长鸣,觉得自己快要?饿死在这座神殿里,他盯着外面那面结界看了许久,最终愤愤地扶着狼爪子原地躺下。 你等本座出去的。 楼厌原本只是?想趴一会儿,谁知再醒来时已近傍晚。 一天瀑雪终于有了止歇的趋势,只余深达几寸的积雪堆落满山。 天依旧阴沉着,远没有要?晴的意思。 楼厌捂在爪子趴在地上,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转而被一道香气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嗷”的一声从地上弹起来,循着香味儿扭头看去,正见衡弃春坐在莲台旁用灵力仔细烘烤一只野兔子。 那兔子被烤得焦香泛红,油渍在火光下“滋啦”作响,香气直冲天灵盖。 楼厌本能地咽了咽口水。 衡弃春手上动?作未停,只淡淡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似乎带着点儿嘲讽,“肚子叫得那么响,我还以为外面在打雷呢。” 这是?在说他是?被狼崽的肚子叫醒的。 楼厌脸一热,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 但狼崽子饿了一天一夜,天大的气性也被烤兔子的香气冲散了,他紧紧咬住嘴巴防止口水流出来,然后一步跳到?衡弃春身边。 不说话,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 狼心里风起云涌。 他发过毒誓,自己是?不会主?动?和衡弃春说话的,可他若不叫师尊,还能吃到?这只兔子吗?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服个软才?对? 许久,那兔子快要?被烤焦的时候,楼厌终于沉不住气,梗着脖子“嗷”了一声。 衡弃春指尖一动?,翻动?那只烤得正好的兔子,挑眉问楼厌:“想吃?” 楼厌“哼哼”了一下。 这一声没有含义,既没说他想吃,也没说他不想吃。 衡弃春没那么多?心思和狼崽子闹,他掐了个决擦去手上的油渍,自己拢好袖子侧身寻了个蒲团坐下。 小狼就盘腿坐在他旁边,用前爪抱着那只烤兔子在啃,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小崽子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啃得非常卖力。 衡弃春没忍住,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揉一揉他的脑袋,指尖刚碰上脑袋上的一点儿浮毛,就被楼厌梗着脖子躲开了。 小狼目露凶光,一边撕咬着嘴里的那条兔腿一边抬起头来,表情恶狠狠地,甚至还对他呲了一下牙。 不让摸。 看来小东西?一点儿都不懂人?界“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软的道理”。 不让摸就不让摸吧。 衡弃春伸手抚了抚自己仍觉不适的胸肺,忍不住轻咳一声,看着楼厌那只脑袋说:“柿子酥不吃,非要?吃兔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挑嘴了。” 兔子肉到?手,楼厌的情绪瞬间?好了许多?,他一面狼吞虎咽地咬兔子腿,一面弯起眼睛冲衡弃春低声“嗷”了一嗓子。 这句衡弃春听懂了。 他说:师尊都冒着大雪把兔子抓回来了,我总不能辜负师尊的好意。 衡弃春脸色变了变,苍白至极的一张脸顿时添了一抹血色,他开口想要?否认,唇刚一动?便又忍不住一阵咳嗽。 这一声难以忍却,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身子,单手咬住嘴唇剧烈地咳起来。 一袖纱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浓郁的莲香再度从他的袖间?钻漏出来。 楼厌咬着一条兔子腿愣在一旁。 怎么回事? 他怎么又咳嗽了。 他不禁歪了一下脑袋,仔仔细细观察起衡弃春的反应。 只见他泛白的一张脸上竟生?出许多?细密的汗珠,清眸半阖,润到?透明的瞳孔正流泻出一缕神泽,与他当日?在花潭镇上受了伤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 第60章 看起来像是?病了。 可是?神仙也会生?病吗?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去,整个十八界又变成那副悄无人?声的样子,一切喧嚣都被掩盖在外面那场厚雪之下,饶是?狼的听力敏锐,一时也听不到?异响。 很长一段时间?,神霄宫里就只剩下衡弃春喘息未定?的闷咳。 楼厌只觉得他胸口起伏得厉害,掩住唇角的手越发收紧,似乎正在竭力压制那阵咳声,那架势似乎要?将心肺一齐咳出来。 良久,他才?费力地止住那阵不适,起身之际脸色又白一寸,眸中渡上一层淡淡的疲惫,再也没有力气说什么了。 他缓缓起身,仍然习惯性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将因躬身咳嗽而敞的领口捂盖严实,越过楼厌径直进了屋。 楼厌听见他说:“吃完了把这里收拾干净,不要?让为师看见残渣。” 他咳了太?久,声音竟然哑得出奇,像最后演变成盐粒子的一天白雪,虽清犹白,但弗如?之。 楼厌没有回答,尖锐的犬齿卡在一截兔骨上,整个狼呆呆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像通往冥界的那条甬深长河,陡然从天际变得浓厚起来,一寸寸笼罩整座仙山。 唯余碎雪。雪色弥漫无垠,在漆黑的夜色中泛着雪青色的光晕。 衡弃春睡前难得没有熄灯,一盏油灯泛着昏黄,映出床榻上瘦弱的人?影。 比想象中还要?清瘦的一个人?,熟睡时几乎要?陷到?柔软的床褥里,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团红晕,薄汗洇在额头上,将额前几根银白的碎发湿泞泞地黏在一起。 他睡得很沉,睡梦中偶尔泄出一两声沉闷的咳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纵使已经盖了最厚的被子,他仍觉得这个晚上冷得出奇。 恍惚间?便做了个梦。 梦里一片混乱,九冥幽司界率领一众妖魔攻上了十八界的仙门,他师兄与门下弟子抵死严防,几乎已经没有活口。 他独自一人?坐在神霄宫的莲台之上,身上灵气四溢,无数莲香四散而逃,如?外面的无尽木一样叫嚣着走向死态。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自散修为,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沉浸在一片剧痛当中,痛苦之态难以言说。 “吱呀”一声。 门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外面阳光太?盛,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得那个逆着光的影子有些熟悉。 他忍着修为尽散的痛苦抬头看去,抬头之际却猛地听见对方唤他。 ——“师尊。” 衡弃春猛地一个战栗,满脸惊恐地睁开眼睛。 怀中一热。 一头小狼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被子里,正奋力地将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挤进他的怀里。 “嗷呜……” 原来是?他在叫师尊。 衡弃春只觉周身冰冷,唯有口鼻处呼出来的气息带着灼热,犹被火烧一般。 这很有可能是?那些小弟子口中的“发烧”。 他偏头咳了一声,手上却不受控制地将黏在他身上的狼崽子往上抱了一下。 楼厌只觉身体一滑,再回神时自己已经伏在了衡弃春的身上。 两只前爪正稳稳地踩在衡弃春胸口最结实的皮肉上,脚感竟软绵绵的。 他忍不住左右交替爪子在上面踩了一下,在衡弃春反应过来之前伸出脖子,凑到?衡弃春的脖颈间?仔细闻了闻。 涌入鼻腔的是?熟悉的莲花香气,伴随着灼热的滚烫气息。 看来他猜得没错。 狼不是?冲动?的动?物?,上衡弃春床这件事,楼厌是?深思熟虑过的。 傍晚的时候他就觉得衡弃春的状态很不对,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一看就是?生?病了。 万一任由他自己这么睡,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联想起自己刚跳到?床上时看到?衡弃春那副痛苦难耐的神情,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关心是?有必要?的。 脑袋忽然一沉,衡弃春灼热的手指居然在他的头上揉了揉。 楼厌立即惊叫着躲开,“嗷!” 干什么! 衡弃春整个人?病得有气无力,笑着问他:“怕我死啊?” “嗷!!” 废话,你要?是?死了,谁来帮本座化形? 衡弃春已经烧迷糊了,压根没有听懂楼厌后面在说什么,只无意识地半阖着眼睛,一只手仍搭在楼厌的后脑上。 他喃喃出声:“小狼……” 楼厌念着他在生?病,于是?好脾气地往人?身上伏了一下,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可能会做出的反应,低低地回应一声。 “嗷呜~” 然后他就看见衡弃春笑了。 是?那种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的温和笑意,苍白的唇角上下翕动?,楼厌听见他低低地叫自己—— “小狗。” 第51章 为君书一纸 冥冥孤夜中孤灯微弱, 狼崽子眨着一双锐目看他师尊。 他管本座叫什么? 小……狗??? 嗷??? 楼厌张嘴就想咬人,可抬头之际对上那双清透苍白的眼睛, 他竟只?觉得心头一颤,从心瓣的边缘漾起一小圈涟漪,直带的整个心都晃了晃,连那句玩笑般的“小狗”也忘了计较。 太?奇怪了,一定是那面秦镜的问题! 不止毁人形体,甚至还能损人心智。 否则他为什么会?纵容衡弃春这样叫他? 思索之际,衡弃春似乎又?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楼厌干脆不再乱动, 就伏在他身?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着。直到那双清透的眸子彻底阖上,且呼吸都沉稳下?来的时候, 他才放轻动作从衡弃春身?上挪下?来,踩着床沿轻巧一跳。 一点儿声音都没闹出来。 楼厌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往榻上看了一眼, 见衡弃春仍规规整整地在床上躺着,单薄的身?体几乎要全部陷入到床榻之间,只?在呼吸之际隐约可见他起伏的胸膛。 以及耳边一声闷咳。 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真不知道他这个神仙是怎么当的。 楼厌愤愤地磨了一下?自己?的牙齿, 果断出了厢房,走到他们师徒曾将相伴抄书的桌案前,偏开脑袋叼起一只?墨迹未干的羊毫笔。 他用前爪按住面前的宣纸, 冥思苦想之后, 在上面写下?一行七扭八歪的字。 甪端门自百年前开始豢养妖兽。上至上古神兽凶兽、下?到各类妖兽灵宠, 此?次从四?象山上带回?来的妖物全部在列。 自从浮玉生开始主理?甪端门的事务之后, 妖兽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每日?念完静心咒便可以自行修炼,因而有了许多自由时间。 妖兽们聚在一起无事可做, 最喜欢探听妖界的各种消息,久而久之就凿了一个树洞,后来各类消息都会?被塞到这棵树里,八卦、求助、秘闻应有尽有。 它们管这棵树叫做“妖耳消息树”。 这日?,后山的松鼠精采果子的时候,就看到一只?貔貅幼崽鬼鬼祟祟地往树洞里扔了一张纸条,捡出来一看,纸条上竟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本座养了一个人,最近他好像生病了,本座该怎么办? 这一求助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妖兽界,妖兽们秉持着尊重他人隐私、尽最大能力给予帮助的原则给这位名叫“本座”的妖兽写了回?信。 ——“本座”你好,请问你养的人最明?显的症状是什么? ——他最近总把本座认成狗。昨天?晚上认错一次,今早又?认错了一次,但本座明?明?是一头狼。 ——这位妖友,你养的人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是的,他的确在发烧,本座今早舔他的额头还觉得非常烫。 最后一封回?信过了足足大半天?才被妖兽们塞回?到树洞里,貔貅幼崽将纸条拿给楼厌的时候已经又?到了这一日?的傍晚。 楼厌接过纸条,十分大度地从衡弃春的钱袋子里捡了一锭金子,朝着貔貅幼崽哼哼两?声,将金子递给它。 幸好你身?上怀有神力,可以自由出入这面结界。 貔貅幼崽一口将金子吞入口中,很高兴地“咻”了一下?。 小狼,你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要可爱许多呢! 楼厌强迫自己?面露微笑,并嘱咐它“快点回?去,不要被人看见了。” “咻……”貔貅犹豫了一下?。 可是神尊他…… 楼厌攥紧了手里的纸条,表示师尊那里他会?照顾的。 门关上的一瞬间,楼厌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忍不住暗骂小兽一声。 瞎说什么可爱不可爱的,本座是一头能成大器的狼王。 能成大器的狼王找了个蒲团坐下?,确认衡弃春还在卧房里小睡,于?是谨慎地打开了手里的小纸条。 第61章 上面是比他还要难看万分的字,字不过这次却密密麻麻写了半张纸。 ——这位妖友。 你养的人很有可能已经病得很重,甚至出现了幻觉和认知障碍,经过我们的共同探讨与慎重考虑,建议你目前应该采取以下?措施: 一、退热。用带有灵气的水浸湿布巾,敷在他额头上,每隔半个时辰更换一次。 二、喂食。寻找有利于?人类养病的食物,撬开牙关喂他吃下?。 三、观察。如果他后续出现咳血的症状,说明?他已经病入膏肓,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另:如果他叫你“小狗”的时候你并不反感,甚至有点高兴,那可能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来自一只?曾经养过人类的九尾狐妖的真诚忠告。 楼厌盯着最后一行字,狼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随即恼羞成怒地把纸条揉成一团。 “荒谬!本座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卧房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自胸肺之间一路跋涉而来,像是压抑着数不清的痛苦。 楼厌的尾巴瞬间绷直,顾不得再纠结纸条上的话,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衡弃春正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他听见声音微微抬眼,见楼厌站在门口,竟又?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低哑道:“过来……” 楼厌的爪子内心挣扎了一瞬,最终还是绷着脸走了过去。 本座绝不是担心他。他再三告诫自己?。 衡弃春今天?只?有中午的时候坐起来喝了几口水,其他时间就一直躺在床上昏睡,看起来病得越发严重,嘴角干裂出血,脸上烧得一片薄红。 楼厌先将床边的茶盏往他的方向?推了一下?,确保他一伸手就可以喝到水,然后纵身?从床尾跳了上去。 他怕踩着衡弃春,在床上的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四?只?爪子交替踩过,在柔软的棉被上留下?许多脚印,像一朵一朵的梅花。 从床尾一路走到衡弃春身?前,楼厌的前爪习惯性地停在他胸前最软的那片肌肉上,正要眯起眼睛来打量眼前的男人,就看到对方忽然抬起了手。 要喝水? 不是。 因为衡弃春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带着热意的手指正插在那头卷曲的狼毛里轻轻揉动。 看起来很享受这种感觉。 楼厌这一次没有躲开,任由衡弃春摸了。 他要是能乖乖给本座好起来,本座可以勉为其难地让他摸一下?。 他大度地想。 楼厌此?时就踩在衡弃春的胸口上,为了方便衡弃春摸他,甚至还主动伏低了脑袋,弓着身?子半伏在他身?上。 太?近了,几乎是衡弃春费力吐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喷在楼厌的鼻尖上,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份灼热的温度。 想给妖友们集思广益回?给他的那张纸条,楼厌鬼使神差地向?前踩了一步,一只?爪子按到衡弃春的锁骨上。 他没有注意到衡弃春被踩得微微蹙眉的表情,只?弯下?脑袋去碰他的侧脸。 鼻尖不太?敏感,一时不能确定他的体温,于?是楼厌很自然地伸出了舌头。 舌尖儿轻轻抵着衡弃春的侧脸舔了两?下?,似乎还不够确定,于?是又?一点一点探上那张泛白的薄唇。 楼厌没有舔成。 他的舌头距离衡弃春的唇角只?剩一寸,却被衡弃春伸手掐住了后颈,许是人在病中,这一掐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抗拒的意味非常明?显。 “别……”楼厌听见他哑着嗓子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改了语气,松口道,“你可以舔为师的下?巴。” 楼厌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爱护自己?的嘴唇,他两?爪并拢,在衡弃春的锁骨上留下?两?朵红痕,歪着脑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衡弃春有可能是在担心会?把病气传给他。 那他恐怕是多虑了。 狼体质特殊,根本不可能轻易生病。 但为了不让衡弃春显得太?尴尬,楼厌还是听从指令顺着他的下?颌舔下?去下?去,湿润的舌头在人的颈窝里转了一个来回?,才又?恋恋不舍地收回?到口腔里。 舌尖仍留有余温。 很烫。 看来有必要帮他降温了。 只?是不知衡弃春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奇怪,从耳朵到脖子再到脸颊,竟没有一处是不红的。 那团红雾就这样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清冷与不近人情。 楼厌从没有见过他师尊这副神态,正想凑上去再仔细观察一下?,就看见衡弃春挪动着快要干裂的唇角再度出了声,“你……舔够了么?” 楼厌收了舌头。 他是狼又?不是狗,不是每天?都喜欢舔舔舔的,要他说多少次才能记清楚。 看衡弃春一脸虚弱的样子,楼厌并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只?是很小声地回?应了一句,“嗷呜!” 大意是说舔够了。 衡弃春果然松了一口气,靠回?到枕上又?是一阵闷咳。 楼厌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并无含义地叫了一声,随即钻出去找帕子。 神霄宫里就有泉水,等到楼厌浸湿了帕子又?叼回?来的时候,衡弃春已经又?开始昏昏欲睡。 他这次没再闹出声响,放轻了动作将那块冰帕子搭在衡弃春的额头上,用牙齿扯帕子的时候无意间又?碰到他的侧脸,只?觉一捧温热猛然在舌尖炸开。 还是很热…… 天?色已经很晚了,神霄宫里的那盏油灯也明?明?灭灭地摇晃起来,整个厢房都陷入到一片近乎诡异的安静里。 楼厌不屑于?在衡弃春的床上久留,放完了冰帕子就又?下?来,找了一张矮几趴下?来休息。 那冰帕子似乎有用,衡弃春脸上的红晕竟果真消退了一些,熟睡之后连呼吸都没有那样费力了。 楼厌一整日?都在琢磨怎么替衡弃春治病,到此?时竟也有些累了,就伏在那张矮几上漫无目的地乱看。 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又?停在那张床榻之上。 隔得远,但仍能看清衡弃春的侧脸,玉色肌肤上隐隐凝着汗珠,从额间一路滑过高挺的鼻梁,在那张薄唇上颤巍巍地停留一瞬,而后滑入颈间,最后变得无影无踪。 其实,纵观仙魔神妖人冥六界,衡弃春的长相都算得上是很好看的。 只?是比起英俊的他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更声鼓起,雪色欲盖,夜色已深。 上一世非要闹到同归于?尽的师徒竟也这样相对安睡大半个夜晚。 楼厌睡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床榻上的人哑着声音唤他,“什么时辰了?” 楼厌迷迷糊糊地从矮几上爬起来,下?意识地从窗隙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嗷~” 亥时刚过。 “还好。”衡弃春竟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撑着床榻半坐起来,单薄的脊背就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整个人像是一团被揉皱了的轻纱云雾。 他随后掐了个不知名的诀,用拇指的指尖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鲜血立即从那条细微的伤口中渗出来。 那是…… 楼厌倏地瞪大了眼睛,想要阻拦已来不及。 只?见衡弃春抬起手,将指尖血喂给手心里那团泛着蓝光的东西。 是曾被楼厌吞之入腹的那只?鲛鱼,只?是数月过去,它竟然已在神血的喂养下?长大了许多,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它演化出的形体。 楼厌愤愤地踩了一下?脚底的矮几。 都病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还忘不了那头鲛鱼! 嗷!!! ----------------------- 作者有话说:狼吃醋,what should i do? 第52章 灯烬雪初明 灯花爆了一瞬。 楼厌就这?样满脸怒意地凝视良久, 直到衡弃春喂完了一整滴指尖血,又掐了个诀将鲛鱼收入体内。 几个月了, 楼厌险些都忘了。 当日他师尊答应过鲛皇华九遥,会竭尽所能帮助这?只?幼鲛涵养修为?,并每日用一滴指尖血喂养。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这?一世的经历不曾将楼厌逼上?死路,反而让他有了更多为?“修士”的体会,他一时竟忽略了,今朝种种,实则都是衡弃春替他做的一笔交易。 是神明在做赌。 狼崽子灼热的目光实在很难注意不到, 纵使衡弃春人在病中, 也不由地转过视线看过来?。 “啪嗒”一声,他额上?覆着的那块帕子顺势落在了床榻上?。 衡弃春像是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下才伸手挑起那块帕子,指尖触及到帕子上?带着凉气?的温度, 又顺势反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怪不得他觉得自己头脑清楚了很多。 联想到楼厌此刻虎视眈眈的目光,衡弃春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攥着帕子轻笑一声, 冲狼崽子招了招手, “过来?……” 第62章 楼厌很不喜欢他最?近这?样叫自己。 虽说没有直白地叫他“小狗”了,但语气?还是带着浓浓的训狗味儿。 他募地想起那只?九尾狐的真?诚忠告,只?觉得那蠢狐狸大?概是被它养的人灌了不知名的迷魂药。 本座明明很反感, 再?说了, 就算本座想要听他的话走过去, 这?又怎么可能会是本座的问题? 这?分明就是衡弃春的问题! 怪不得他最?讨厌狐狸呢。 楼厌从矮几上?跳下来?, 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十分不屑地挪到衡弃春的床榻旁边,抬起两?只?前爪攀住床褥, 然后晃了一下尾巴。 又怎么了本座的人? 尚未看清楚衡弃春的反应,他就觉得身体一轻——衡弃春已经托住他肩下最?软的那处位置,将他整个狼抱了上?去。 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即便?身在病中也不见丝毫费力。 楼厌后知后觉地挣扎了一下,四只?爪子在柔软的床褥间留下了一片抓痕,爪印密密麻麻铺开,像外面厚重的梅花泣雪。 “嗷!?” 干什么!? 一天要让本座上?几次你的床,本座难道很喜欢上?你的床吗! 有本事你让那只?鲛鱼出来?陪你啊! 衡弃春并不知狼崽子为?何忽然炸了毛,他只?是笑了一下,伸手在楼厌的后背上?轻轻抚过,将那些杂乱无章的狼毛重新捋平顺。 他一边捋一边说:“下面冷,来?床上?睡吧。” 楼厌挣扎的幅度明显就小了许多。 他垂着脑袋,浑身的毛都被衡弃春捋得乖顺平滑,一双狼目微微挑起,似乎正在高傲地思考着什么。 只?片刻,他低低地“嗷呜~”了一声。 那好吧。 本座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衡弃春听懂了这?一声,于是侧身让出里侧的一小片位置,拍拍床榻让他过来?睡。 楼厌趴过去的时候还哼哼了一声,心想:这?不是挺会哄狼的么,给本座上?药的时候为?什么要凶巴巴的。 爆开的灯花在寂静的夜晚发?出突兀的声响,紧接着灯芯彻底滑落至灯油中,整个厢房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剩窗漏处透出来?的寸缕雪色,依稀能够辨认满是嘲弄的今生。 没人出声,也没人说要去将那盏灯重新点上?。 他们似要在这?寂静的夜晚中长久安眠。 楼厌终于浅眠片刻,但仅是浅眠。 他化成原形之后更习惯于狼的生活作息,夜里睡眠少,且敏锐度极高。 其实衡弃春刚一动的时候他就醒了。 但他没有起来?,只?趴在原地用前爪盖住自己一只?眼睛,余光便?从爪子上?毛发?的缝隙处透了出来?。 只?见衡弃春胸口起伏不定,像是忍着咳嗽的欲望却?不愿意出声。 他单手撑住床榻,趿了床边的鞋子起身,又从衣架上?取了衣袍,没有系衣带,就那样松垮地披在身上?,漏出单薄起伏的前胸,看样子仅是怕冷。 他趿着鞋子出了厢房,自始至终都没发?出什么声音。 楼厌装作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挨到床榻边上?仰面躺着,透过门缝再?度看见了衡弃春的身影。 他没出去,只?是披着外袍在那尊莲台之上?盘腿坐下,掐出仙诀开始静念。 打坐。 冬夜仍然漫长,楼厌却再也阖不上眼。 他后半夜一动都没动,连续几个时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只?为了可以透过那条门缝观察衡弃春的举动。 衡弃春既未举也未动。 那尊莲花台上?散布的灵气?很快将他笼罩起来?,神泽一泄而出,幽微的香气?弥漫整座神霄宫。 衡弃春指尖掐了莲花诀,周身灵力转动,在莲香之中浅浅浮动,很快——那张清癯的脸逐渐褪去苍白神色,灵气?四溢,与纷乱的莲香交缠在一起,难以分清谁是谁。 月色消隐,檐间有了落雪的声音,“滴答”一声划过耳畔,令人一阵恍惚。 天已经快亮了。 楼厌抬眼,惊觉与上?一世那漫长的百年?相比,这?竟是一段快得令人难以捉摸的时间。 他终于舍得翻了个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的眼角,透出那颗隐在毛发?间的泪痣。 楼厌眨了眨眼睛,余光里看到衡弃春起身出了门。 —— 天音殿。 殿前负责洒扫的小弟子刚刚除去大?半积雪,远远地就看见他们神尊涉雪而来?。 身上?披了一件水色斗篷,身形清润单薄,眉目如笔墨描就,唯有脸色泛白,竟堪比雪色。 小弟子连忙扔了扫帚施礼,“神……神尊?” 衡弃春已至近前,紧了紧衣领,掩唇轻咳一声,“师兄可在?” “哦!”小弟子这?才回神,快跑两?步走上?台阶,替衡弃春开了殿门,“掌门师尊在里面呢。” 破开阴霾的光镂辗转到日晷之上?,晷针挪移,恰好擦过卯时。 观音玉像之下,南隅山正负手而立,手臂上?白蛇环绕,视线紧紧锁在面前的那面秦镜上?。 这?么久了,从四象山带回来?的妖物?已经把甪端门搅得鸡犬不宁,之前逃窜在外的妖邪也开始为?祸人间。 十八界可以助他们修炼是不假,但若破解不了这?面秦镜,所有被照过的妖物?都永无化形之可能。 此时若是被那些妖物?知道,难保它们不会勾结九冥幽司界,与仙界作对。 叹息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脚步声,紧接着是衡弃春泛着哑意的声音,“师兄。” 南隅山回身,一眼就看出他眉宇之间尚未消散的病气?,不由蹙眉,“怎么回事?” “两?天不见,脸色竟这?样难看。” 殿中结了暖阳符,进门便?觉一派暖意横生,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竟有天壤之别。 衡弃春解了斗篷,交给一旁侍立的小弟子,回身之际又忍不住掩住口唇咳嗽起来?。 “没……咳咳……没事,只?是不甚染了风寒。” 南隅山盯着人衣袂之下形单影只?的身体,忍不住皱眉“啧”了一声,“好端端地怎么会染上?风寒?” 衡弃春是人界的最?后一个神,神泽与不尽木相连,不尽木峥峥欣荣,旨在庇佑天下苍生。 他怀有神骨,灵力沛泽,按理说不会轻易生病。 南隅山凝眉思索,指尖在蛇身上?摩擦了一下,片刻之后沉吟一声,“难道是……秦镜的缘故?” 衡弃春并未隐瞒,只?忍着咳嗽点了点头,“是秦镜上?沾染的鬼气?太重,我试图用神力压制,不慎遭了反噬。” 他唇角泛白,即便?在莲花台上?打坐一夜也难以遮掩病气?,说着说着又咳了一声,掩唇说:“是我太掉以轻心了。” 南隅山紧皱的眉心仍未松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衡弃春有些怪。 纵使是被秦镜反噬,何至于染上?风寒? 目光不由地放远,从敞开的殿门一路向外看去,最?终落在玉阶前那一天碎雪上?。 不知是门下哪个顽皮的小弟子,竟在阶上?堆了一个雪人,虽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却?也平白替这?座空寂的仙门添了一抹活气?。 南隅山沉吟一声,隐约猜到什么,但当下并没有点破,只?道:“去找医修看一看,上?千岁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当心身体。” “不妨事,已经好多了。”上?千岁的衡弃春病恹恹地说。 南隅山面色不虞,显然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积威之下不欲多言,只?轻拂衣袖,道:“既病着,何必又要涉雪跑这?一趟?” “《通冥志》里曾有记载,数百年?前有一上?神开过鬼门,曾在冥界见到了夷帝。”衡弃春抿了一下唇角,眸色仍然清润,他抬眸,“师兄,我想试试。” “通冥界?”南隅山怔了一下,原本还含着隐隐担切的神色瞬间添上?怒色,语气?也随之冷了下来?,“衡弃春,你忘了先祖遗志么?” “没有。”衡弃春说,“先祖遗志,仙冥两?界道不相同,断不可合力谋苍生;可先祖也有言,苍生为?重,六界一体,济世者不论仙道妖魔,皆应一视同仁。” “师兄,天下妖邪都被秦镜所累,若再?不找出解决之法,恐怕会致天下大?乱。” 一番话说完,南隅山竟先叹了口气?。 为?人尊者,站在一派掌门的位子上?,他何尝没有想到这?些。 十八界是修真?界的第一大?门派,若是连衡弃春都不知该如何对这?面秦镜,天下恐怕都无解决之法。 良久,南隅山闭上?眼睛,“只?准一试。” “若是不行,也算已尽人事,其他的就尽听天命吧。” “还有一事。”衡弃春说着便?抬手掐诀,将鲛鱼的幼体引到自己的掌心里,摊开手呈给南隅山看,“这?只?鲛鱼幼子被我喂养的半年?,已经渐渐长出了肉身,不需要再?日日用鲜血喂养。” 第63章 “此去凶险,我带着它恐有危险,还请师兄将它交给修竹,只?要在甪端门中稍加修养一段时日,便?可以归还给鲛族了。” 这?是小事,但南隅山总能想起当日衡弃春在鲛族面前包庇楼厌的事。 他冷哼一声,从衡弃春手中接过鲛鱼幼崽,提到魏修竹时竟气?得一甩袍袖,“何须劳动他,我亲自照拂。” 第53章 雪地跪哭求 午时出了太阳。 檐间的积雪化了水, 顺着檐间滴落下来,落在?地?面上便是“啪嗒”一声脆响。 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样一点一点消融起?来。 衡弃春在?天音殿待了近一个上午, 将要?告辞回去的时候恰好撞上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弟子。 南隅山轻斥一声,“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小弟子满脸急切,先躬身给?衡弃春赔了礼,然后才支支吾吾地?开口:“掌门师尊……” “要?说?就?快点儿说?!” “魏师兄又来了。”小弟子一咬牙一跺脚,干脆一口气全说?了,“他还说?……您如果不把?这条白蛇还给?他,他就?跪死在?外面。” 衡弃春愣了愣, 片刻过?后才将他口中的“魏师兄”与魏修竹联系起?来, “修竹这是……” 南隅山冷哼一声,眸中只有愤怒, 而不见半分意外的神色,显然魏修竹不是第一次闹这一出了。 他垂眸, 看着环在?他手腕上的那条白蛇,却又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这条白蛇给?那小子下了什么迷魂药, 竟让他如此?日思夜想, 每天都要?来跪一遭。” 事发已久,衡弃春这才耐下性子将那条白蛇仔细打量一番,视线与那双绿色竖眸相撞, 他竟也不由一怔。 这种?感觉…… 竟像是他在?面对化成狼形的狼崽子一样, 没来由地?一阵熟悉。 不等他想清楚, 天音殿外已经?传来魏修竹跪地?哭求的声音:“求师尊允许弟子将白蛇带回甪端门, 弟子一定悉心喂养,不会懈怠半分……” “师兄失踪已经?数月有余,弟子心中挂念。以至寝食难安, 唯有白蛇在?侧才可得片刻心安,求师尊成全!” 求到?最后,竟夹杂了跪地?叩首的泣音。 衡弃春面露不忍,视线终于从那条白蛇身上挪开,“既不是什么要?紧的灵宠,师兄不如还了他。” 他看着雪地?里跪地?稽首的影子,忍不住劝说?,“日日这么闹下去也不好看。” 南隅山却不理,仍黑着一张脸冷哼一声,“由得他去。” 他抬起?手,拦住那条蠢蠢欲动的白蛇,隐有言外之意,“我总觉得这条蛇很奇怪,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衡弃春又因此?耽搁了片刻,披了斗篷出来的时候,魏修竹还在?原地?跪着。 天冷,小孩儿穿得却极为单薄,跪在?雪地?里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看见出来的人是衡弃春,立刻诚心诚意地?俯身跪下,一句代为求情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衡弃春扣住肩膀拉了起?来。 魏修竹懵了一下,挪噎半天才想起?来唤:“神尊?” 衡弃春示意他先站好,抬手拂了拂小孩儿肩膀上沾着的碎雪,温声道:“师兄向来说?一不二,他既做了决定,你再苦求也是无用的。” 冷风呼啸着吹过?来,将魏修竹吹得一阵哆嗦,衡弃春也偏头咳了一声,嘱咐他:“天冷了,先回去吧。” 听见神尊也这样说?,魏修竹眼里顿时泛上了一层泪花,“可是……可是……” “我知那条白蛇对你很重?要?。”衡弃春接了他后半句话,“四象山之行?,或可解你之惑。” 魏修竹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顿时一惊,“神尊还要?去四象山?” “是。你若真?的挂念那条白蛇……”衡弃春忽而俯身,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露出来的字音很快泄露到?冷风里,变得不为人知起?来。 —— 十八界中冰天雪地?,神霄宫里却烟熏火燎。 衡弃春甫一进殿门就?被那阵浓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掩着口鼻朝殿中看去,正见那只许久不见的貔貅幼崽坐在?火炉前,手上正尽职尽责地?烤着一只兔腿。 兔腿焦黑,油脂滴落间浓烟滚滚。 衡弃春只觉自己的额穴猛地?跳了两下。 下一瞬,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扑了过?来。 楼厌咬住他一截袍尾,使了蛮力?将他往火炉边拉。 这几日神霄宫里鸡飞狗跳,衡弃春的衣物已经?被折腾得所剩不多?,他心疼自己身上这件衣袍,索性不再挣扎,踉跄几步过?后就?被楼厌拖到?了火炉前。 “你让貔貅烤的?”衡弃春嗓音微哑,咳嗽还未止住,仍旧掩着口鼻问楼厌。 楼厌“嗷”了一声,仰着头颈哼哼两声,显然是承认了。 他终于松开了衡弃春的袍尾,示意他师尊去吃那只烤兔腿。 衡弃春沉默片刻,俯身从貔貅幼崽手里接过那只泛焦的兔腿,指尖轻轻一捏——外皮已经?透出苦味儿,内里却还渗着血丝。 他闭了闭眼,心想:这狼崽子怕不是想毒死他。 可楼厌仍眼巴巴地盯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期待,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讨好。 ——罢了。 衡弃春叹了口气,指尖凝出一缕灵力?,将兔腿重新炙烤至熟透,而后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楼厌的耳朵瞬间竖起?,尾巴也不摇了,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见他嚼了那么久都不咽,甚至急得“嗷”了一声。 怎么样? “……还不错。”衡弃春勉强咽下,评价道。 楼厌眼睛明显一亮,虽然守着骄傲没有立刻凑上去,但尾巴却已经?不自觉地?晃了起?来。 他侧身而坐,一双眼睛却止不住地?偷偷瞥向衡弃春。 果然是有用的。 只是吃了一只烤兔腿而已,衡弃春的脸色就?明显好看了许多?,那张清润的眸子竟也多?了些温吞神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冷冰冰的了。 他就?说?没有人不爱烤兔腿的吧! 衡弃春没有理会小徒弟一脸雀跃的样子,抬脚点点楼厌的前爪,指着火炉下的一堆煤渣说?,“去收拾收拾。” 楼厌不疑有他,很听话地?叼起?一块碳渣出去了。 殿中只剩衡弃春与一脸苦相的貔貅幼崽。 衡弃春又咳了两声才将手收回,问貔貅幼崽:“谁去抓的兔子?” “咻咻!” 狼狼出不了神霄宫,当然是我去的!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貔貅幼崽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咻咻!” 是狼狼说?神尊病了,所以应该吃一些有利于身体康复的食物。 所以楼厌认为最有利于衡弃春恢复的食物就?是烤兔腿。 果真?是…… 衡弃春一时竟觉得哭笑?不得,谁让狼崽子也是一片好心呢。 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檐下的玉砖上,风一吹便成了交错声响。 放眼望去,殿外仍只剩一天白雪,寒风凛冽之间,积雪消融似乎也成了一件无休无止的事。 衡弃春单手拢袖,指尖掩在?袖下轻轻掐出一个仙诀,随即抬手,轻易便将那面结界撤去了。 楼厌回来的时候险些欲哭无泪,两只前爪子在?那面结界上交替磨了许久,总算确认那面结界真?的不见了。 只觉久违的自由气息已经?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嗷?”他仰头看衡弃春。 师尊? 难道是可以放他出去了? 衡弃春顺手在?狼崽子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淡淡吩咐:“貔貅自己回甪端门,你随为师去一趟四象山。” 他说?着,径直摊开掌心默念一道仙诀,令众妖闻风丧胆的秦镜竟赫然出现在?掌心。 “还有,鲛鱼幼子已经?交给?了师兄。”衡弃春别有深意地?说?,“日后你可以不必再吃飞醋了。” —— 近日因雪,山路难行?,十八界上遂暂停了每日的讲学,责令众弟子各自修习。 南隅山日夜难得睡了个整觉。 醒来时天还未亮,外面檐间落雪的声音越发清透刺耳,他蹙眉,被先前那个传话的小弟子打断思绪。 “掌门师尊!” 南隅山轻轻地?吐出来一口气,被磋磨至今已经?没了脾气,“又怎么,是魏修竹跪晕了?” 小弟子愣了愣,想要?说?的话一时间全被卡住,结巴了好半天才又说?:“不是……是魏师兄他回去了!” 南隅山本能地?去看外面的天色,见悬日未升,天际的阴层渐渐挪动,又要?将之全部遮盖,几乎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候。 都这时辰了。 想起?那不懂事的小东西就?觉得生气,南隅山不自觉冷哼一声,“那又怎么,你这大惊小怪的毛病……” 第64章 小弟子没敢反驳,默默递出一封信给?南隅山,打断了他后面斥责的话。 只看信封还很寻常,但上面却被人认认真?真?地?写下一行?小字——掌门师尊亲启。 字迹圆润无角,一看就?是魏修竹的字。 南隅山额心猛地?跳了一下,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再与小弟子说?废话,抬手就?揭了信封打开。 师尊尊前: 弟子叩首再拜。 雪山隆冬,弟子跪地?深省,每每忆及师尊教诲,如闻清钟醒世,不敢或忘。今弟子决意下山历练,独行?万里,以证蛊道。 自师兄失踪,已数月有余。此?番弟子循踪南下,必当查明因果——若寻得师兄,纵使幽冥黄泉亦要?带他归山。弟子虽修蛊术,却谨记“以身为器,以心为盅”的门规,必将勤谨修习,不敢疏忽懈怠,师尊勿忧。 伏愿师尊松鹤长春,道体安康。 不肖弟子修竹敬上。 “呵……”一封短信几眼就?看完,复又重?新看了一遍,南隅山竟生生被气笑?了,信手将纸张揉成一团远远抛开。 “我竟不知自己门下的弟子一个两个的,竟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没能耐的小弟子险些膝盖一软噗通跪下,勉强稳住身体将那封信捡起?来装好,起?身之际恰好听见他师尊阴沉的声音:“他是自己一个人走的?” 小弟子点头,“是……是啊。” 话说?完,南隅山却忽然沉默下来。 小弟子不敢走也不敢出声,这一方仙殿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在?心里默默数过?五下,小弟子忽然想到?什么,正要?拔腿而出,就?看到?南隅山已经?先他一步起?身出去了。 观音像下,一只空荡荡的灵匣摆在?那里,其间灵气四溢,但浑无一物。 ——那条白蛇不见了。 小弟子远远地?就?看见他们师尊攥紧了收紧,手背上青筋迸发,似含着极大的愠气。 “师……” “找。”南隅山说?,“将天音殿里里外外都找一遍,看看是不是跑到?哪里去了。” 小弟子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心说?这还找什么啊,这一看就?是魏师兄趁您睡着把?它偷走了啊。 对上南隅山将要?杀人的目光,小弟子哆嗦了一下,认命地?伏地?趴下开始找那条根本不存在?的蛇。 -----------------------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54章 缠缠缠缠缠 与此同时, 四象山下结界遍生。 魏修竹立在榻前?,垂眸看着榻上那?条盘旋环绕的白蛇, 只觉喉结滚动,胸腔里仿佛燃了一腔燥火。 他躬身,伸出两指掐住白蛇的蛇身,顺着冰凉的鳞片一路挤到它的颈下,而后?紧紧掐住蛇的咽喉。 浮玉生猛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蛇信骤然收回去,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小?兔崽子…… 下手这么?重。 魏修竹无视他的挣扎, 仍弓着身体垂眸看它, 脑中一幕幕地闪过白蛇被它师尊收走而他只能?在天音殿外跪地哭求的画面,不禁觉得?一阵后?怕。 他回头看身后?遍布的结界, 觉得?那?重重密布的灵障仍然不够,这条白蛇仍有从他身边逃脱的可?能?。 “师兄至今都不肯回来, 连你?也险些离我而去了。”魏修竹抬手结印,干脆在这床榻前?又设一道?结界,水蓝色的屏障波光粼粼, 将浮玉生彻底围困在内, 再无逃脱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释重负一般松开了手,起身时轻轻吐出来一口气, 眸底的偏执一晃而逝。 “神尊说让我带着你?在此处等着。”魏修竹说,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变态。 浮玉生又骂一声。 从前?教这小?崽子的时候竟没有发现, 他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它游走间无意撞上那?道?结界, 蛇尾被烧得?一阵灼痛,只能?干巴巴地将自己盘起来,卧在那?张床榻上不敢乱动。 一双泛着绿光的竖眸紧紧盯着帐外的魏修竹, 那?眼神大有要将他吞之?入腹的冲动。 你?等我变回来的。 天气已经极冷,四象山下更是穷冬烈风不止,竹屋四处漏风,魏修竹又在那?重重结界上加了许多暖阳符,屋里顿时一丝风都透不进来,热得?像是六月里的蒸笼。 若非浮玉生是一条蛇,只怕已经被这竹屋里的温度烤熟了。 浮玉生远没有想到,他的这位小?师弟,竟还有更变态的时候——魏修竹这天晚上是搂着蛇睡的。 他固执地躺在床的外侧,身体将床榻占据了大半,片刻之?后?又觉得?这还不够,干脆在榻上又设了一道?结界。 浮玉生被迫将整条蛇身全部盘起来,在自己的师弟给他画出来的尺寸之?地艰难喘息。 太热了。 他不明白魏修竹为什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睡成一头猪。 浮玉生愤愤地呼出一口气,顺着结界的边缘一路游走到魏修竹身上,攀着他的衣领爬到了人的脖颈处。 眼前?的人睡得?天昏地暗,呼吸间胸口起起伏伏,每一口气都吐在浮玉生身上,纵然是冷血的蛇,他却也能?觉出那?呼吸间的灼热。 蠢死了,四象山下,群妖未定,竟也能?睡成这个样子。 浮玉生忍不住叹了口气,凭心而论,魏修竹的确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东西。 小?脸长得?白白净净,一双杏眼看谁都带着三分笑意,说起话?来糯叽叽一副小?媳妇样儿,让人看起来很舒坦。 谁想到背地里这么?有病。 端详着那?张安静的睡容,浮玉生忍不住紧了紧蛇身。 早知道?当初就不让这小?东西进甪端门了,现在缠死他还来得?及吗? 动作间不慎碰到身旁的结界,又两片鳞片被烧得?滚烫蜷缩,浮玉生越想越气,竟真的缠上了魏修竹那?条漂亮干净的脖子。 蛇身滑动,冰凉的鳞片环上那?只小?小?的喉结,然后?越收越紧。 “咕咚”一声。 魏修竹在睡梦间咽了一口口水,眉心紧紧皱起来,像是梦到了什么?很痛苦的事情。 他忽然张开嘴巴大口呼吸,两手紧紧攀上浮玉生的蛇身,在睡梦中呢喃出声,“师兄……” 浮玉生一怔,刚攒起来的力道?瞬时散了个干干净净,整条蛇都心惊胆战地绷起来,蛇鳞炸开了一片。 若他是人,此刻只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 他是蛇妖一事按说只有楼厌那?狼崽子和?神尊看出来了,难不成魏修竹也知道?? 浮玉生瞳孔骤缩,绕着结界环视一圈,正思?考着是不是冒着被灼烧的风险也应该从这里出去。 若魏修竹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此地绝不宜久留。 他刚刚顺着魏修竹的锁骨游走到结界的边缘,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惊喘——魏修竹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倏地坐立起来,口中急呼:“师兄!” 眼前?却只有浅蓝色的水色结界。 魏修竹身上起了一层冷汗,衣衫都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领口敞开,露出一片凝着汗珠的细嫩肌肤,正随着他惊惶的喘息而起伏不定。 他怔怔坐在榻上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做了一个梦。 再眨眼时,眼前?的景象一时便丰富起来,隔着数道?密不透风的结界,可?以看清竹屋里的陈设——木质桌椅、竹质小?榻和?素色床帐。 床帐之?下,他的白蛇正蜷着身体缓慢挪动,看起来竟有些害怕。 那?双绿色的眸子满是厉光,看向他的时候神情怨愤,却又含着说不清的柔缠。 好像师兄啊。 魏修竹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痴迷于这条白蛇了。 他不自觉地俯身朝着白蛇伸出手,指尖碰上那?片冰凉的鳞片时,忽然觉得?周身一凛。 梦中模糊的画面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是那?年?隆冬烈雪,他被父亲用二两银子卖给人牙子,在被打死之?前?拼死逃到十八界山下,遇见了他的师兄。 浮玉生那?时还没有主理甪端门,于是就带着他去拜见了南隅山,与十八界中众多孤苦无依走投无路的小?弟子一样,他很快成为了南隅山数百名弟子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医修。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对他格外照拂的师兄。 他天生愚笨,又因“逃奴”身份总觉得?只低人一等,见到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哆哆嗦嗦得?像一只小?鹌鹑。 是师兄钳着他的手腕教他练剑,挑着他的下巴逗他,让他说话?时不要结巴。 师兄的手指冰凉莹润,如兰似水的幽香萦绕鼻尖,令他心心念念数年?不敢忘。 若没有师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十八界堂堂正正的弟子。 第65章 后?来浮玉生接管甪端门,纵使?他听?不懂妖兽的语言也并不适合修蛊道?,却也一定要追随师兄。 只要能?和?师兄在一起就好。 师兄。 纵使?魏修竹再不通人事,也知道?自己生出的全是不该有的旖旎心思?。 怎么?办。 怎么?办…… 那?双杏眸就此蒙上一层盈盈清泪,魏修竹哽着声音喃喃自语,忽然伸手捞过了将要跑远的白蛇,将它冰凉的蛇身托举在手心之?中,然后?闭着眼睛将头贴了上去。 带着哭腔唤:“怎么?办……师兄……” 听?清楚这一声,浮玉生紧绷着的身体才总算松懈下来。 小?东西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把自己给卖了,方才他被梦魇住,此刻这一声叫出口,他便知道?——不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只是魏修竹想他了。 浮玉生叹了口气。 傻东西。 骂完这一句,他又钻回去看哭得?泣不成声的魏修竹。 小?孩儿一双杏眸满是泪花,珍珠一样的泪滴顺着白净的脸颊滚落下来,只是哭了几声而已,眼皮眼尾竟然已经全红了。 啧。 可?怜样儿。 浮玉生缓缓挪动身体,顺着魏修竹的手腕盘绕上去,然后?一寸一寸将他的双手绕在一起。 魏修竹只觉得?腕上一痛,眨着那?双泪蒙蒙的眼睛看过来,嗓子都是哑的,“干什么?……小?蛇?” “小?蛇”没有理他,将那?双细弱的手腕紧紧缠绕住,然后?一甩蛇尾,将魏修竹整个人抽翻到床榻上。 它攀着魏修竹的手臂一路下滑,冰凉的蛇身激得?身下的小?孩儿一阵哆嗦。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白蛇将他的手臂越缠越紧,然后?在他的衣襟领口肆意游走。 那?感觉令人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而他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蛇爬到他的腰腹,用尖锐的牙齿咬开了他的裤带。 长夜难明。 昏暗一片的竹舍里只剩重重结界散布水色光影,魏修竹身下一阵瑟缩,他惊恐地用被捆起来的双手去推小?蛇,声音已经添上某种不可?言说的语调:“你?要……干什么??” 伴着这一声惊恐的质问,浮玉生缠上他颤抖的位置,收紧,很快听?见魏修竹的一声轻呼。 “啊……” 魏修竹仰面躺在床榻上,下半身的衣袍被全数扯开,衣带散落,布料堆叠在一处。沉闷燥热的重重结界之?中,露出小?孩儿挂着汗珠的皮肤。 他双手反扣,指尖紧紧抠住身下的床褥。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隆冬时节,四象山下又飘然落起碎雪,余烬未消,人烟无踪。 重重密布的结界竟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所有的炽热与阴暗窝藏在内,像少年?人无意捅破的那?层窗户纸。 竹舍之?内,床帐半拢,泥泞的汗洇湿了整片床榻。 魏修竹不记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双目失焦的时候已然失去神智。 他惶然地叫了无数声“师兄”。 唯有长夜应答。 ----------------------- 作者有话说:竹儿现在不知道师兄就是小白蛇,do的时候看见师兄有两根才会知道。 第55章 万魂引冥路 楼厌正瑟瑟发抖地窝在衡弃春怀里。 太?吓人了?。 他们刚才一进?夷帝陵, 衡弃春手里的秦镜就发出了?一阵嗡鸣,认主似地从他怀里腾升而?起, 盘旋至棺椁上空,将其中残存的鬼气尽数吸起来。 山中遗漏的几只蜘蛛精都被那庞大的鬼气吸引而?来,很?快又在秦镜的投照下灰飞烟灭。 ——鬼气愈重,这面镜子已经不仅仅是能够将人照出原形,严重者会直接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楼厌从蜘蛛精死的那一刻就一个弹跳钻到了?衡弃春怀里,叼着他师尊的衣襟将自己遮盖严实,确保一点儿裸露的毛发都不会被镜子照到。 知道狼崽子害怕, 衡弃春这次没有在阻拦他往自己的衣襟里钻的动作, 只是在狼爪子将要踩上去的时候用手托了?一把。 楼厌浑然?不知,兀自藏在衡弃春怀里当?鹌鹑。 即便以后因?为过于窝囊二?无法成为能成大事的狼王, 那么他也认了?! 怀里的狼崽子越抖越严重,衡弃春无法, 只得耐下性子轻轻抚了?抚楼厌透出来的一小片脖颈。 然?后不太?熟练地哄:“啊……别怕……为师在这里呢。” 话?一出口,楼厌抖动的幅度竟果真小了?一些。又静默片刻,他试探着从衡弃春怀里探出头,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在衡弃春的颔下, 原本垂落的耳朵忽然?在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之?后支棱起来。 短短几日不见,这夷帝陵中竟然?又变了?一副景象。 那樽石椁仍然?立在原地,棺椁中被衡弃春收去的魅妖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泛着幽蓝色光晕的蛛丝密布其间, 将棺内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秦镜就悬立在棺椁上方, 正被它自身所吸引的鬼气笼罩起来, 远远看去只剩下一团黑影。 衡弃春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开了?口:“上一次我们虽带回了?大半妖物,但陵中鬼气仍在滋生,竟已不可控了?。” 楼厌终于渐渐放下对秦镜的戒备, 扒着衡弃春的衣领探出大半个脑袋,一双狼目灼灼地盯着那樽棺椁。 秦镜就在上面贪婪地吸食鬼气,至多半个时辰……不,至多两刻钟,便会成为神力无法相抗的鬼镜,届时定然?危害六界。 “嗷?”楼厌伸长了?脖子嚎叫一声,问他。 那现?在怎么办? 衡弃春抿唇,一张泛着苍白?的脸隐在陵墓的暗色之?下。 他抬手掐诀,径直压下胸腔间将要掀起的那阵咳声,看着那面秦镜说:“夷帝陵不止是夷帝生前的陵寝,更是通往冥界的唯一之?路,为今之?计只能试一试,看能不能打开这道门。” 他想见夷帝。 何其可笑。 自古神魔两道,衡弃春身在上神之?位,却?企图放低姿态去求冥界之?主,并让那统管众鬼的夷帝出手以解秦镜之?危,这简直荒谬至极。 楼厌觉得他大概是疯了?。 可他也深知,夷帝绝不是传闻中叱咤风云的样子。 上一世,他统管九冥幽司界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魔气强行打开这道门,带着成千上万的妖魔大肆打入冥界,发誓要见一见那个高?高?在不可一世的冥君。 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人,一身纱雾一样的袍子遮不住羸弱的病体,领口探出一截细弱的脖颈,随后是那张清癯瘦弱的脸。 他只送给楼厌一句话?——“我观魔尊,已有死相。” 楼厌当?即斩杀了?他手下大半的阴差,居高?临下地将传闻中的夷帝碾在脚下,让他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鬼,永远都别出冥界的门。 夷帝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他。 所以重活一世,楼厌并不认为,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冥君会有擎天盖地之?力,可以解除秦镜之?威。 他偏头咬住衡弃春的一截袖子,作势就要扯着他师尊离开这个鬼地方。 衡弃春眉心轻蹙,伸手按住小狼光溜溜的脑袋,以阻止他快要将自己这件衣服咬烂的趋势,“别闹……” “嗷!”楼厌鸣叫一声。 谁闹了?! 世间妖魔自有自己的命数,贪图鬼气而?遭秦镜之?害也是他们自己应得的报应,向我一样被无辜牵连的妖狼能有多少? 救他们干什么!? 似是感受到小徒弟情绪上的波动,衡弃春按在狼脑袋上的手顿了?顿,手指顺势向后挪动,贴在小狼的后颈处。 他习惯性地捏住楼厌脖子上狼毛最厚实的地方,强行把他提起来与?自己对视。 陵墓之?中光影黯淡,只有层层密布的蛛丝泛着幽蓝光晕。 楼厌率先看见地就是衡弃春那双清润至极的眸子,单薄的眉目下,一双柳眸干净狭长,瞳孔上似乎总泛着一层薄雾一样的浅色眸光,看过来的时候令人心神一滞。 那是悲悯众生的眼神。 楼厌终于想起他师尊的立世之?言——妖邪亦在苍生之?内。 衡弃春尚且不知小狼为什么忽然呆住,只轻柔地揉了?揉他后颈上的毛发,带着凉意的指尖触碰到楼厌后颈上的皮肤,与?一片温热相撞。 他哄诱一般笑着问楼厌,“不想变成人了?吗?小狼。” 楼厌早已在他那副悲悯众生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鼻尖翕动,任由那些散布的鬼气肆意冲散而?来,良久才闷闷不乐地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第66章 “嗷呜~” 想的。 与?众妖竭力想要修炼成人的原理一样,世上没有任何一只妖想要做一辈子的动物,楼厌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衡弃春问他这一句之?前,他甚至已经默默接受了?自己将要一辈子作狼的事实。无非就是回到两百多年前的日子,做他师尊的灵宠而?已。 总也好过上一世的结局。 衡弃春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轻笑着又揉了?揉楼厌的脑袋,任由小狼满脸情绪地重新钻回到他的怀里。 阴冷恻寒的天气里,他竟因?胸口处那只热乎乎的家伙而?倍觉心安。 衡弃春单手托住楼厌的身体,以防止崽子乱动把自己踩坏了?。 他抬眸,看向面前那只鬼气四散的秦镜,缓缓抬手结印。 清秀的手指结成一个莲花诀,唇角血色褪尽,缓缓念唱出声。 “黄泉逆涌,阴敕洞开。” “万魂引路,以开幽冥!” 楼厌的指爪勾住衡弃春衣襟内侧的一小片布料,紧张之?下竟将那片衣料勾出了?一片丝线,乱糟糟地在他的爪心里拧成一团——这件衣服也要保不住了?,丝线缠乱,像人杂乱不堪的思绪。 两辈子了?,楼厌第一次感到衡弃春这样肆意波动的灵力。 印象里,纵使是上一世衡弃春临死之?际自散修为,他的灵力依旧像神霄宫里那股源源不断的清泉,温润缓流,虽即将枯竭而?又亘古绵长,始终散着淡淡的莲花香。 而?此刻,他因?狼身而?被迫怯懦地躲在衡弃春怀里,却?清楚地听见了?他师尊剧烈的心跳声。 “噗通。” 一声接着一声,贴在他的耳骨之?侧,如沉闷的雷响撞进?来。 楼厌心知不对,立刻屏住心神闭上眼睛,努力翕动鼻子去嗅外面的味道。 涌入鼻腔的是比先前更为浓郁的一道鬼气,其中还间或夹杂着前时的妖气,奈何他此刻没有灵力,无法将这味道闻得更清楚。 楼厌禁不住想要钻出去看,仰长了?脖子长叫一声:“嗷!” 师尊! 衡弃春未答,从外面单手按住他的脑袋,阻止了?他向外探头的动作。 楼厌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地听见了?源自衡弃春的一声闷咳。 胸腔的那阵颤动就这样隔着一层皮肉令他一颤,他前爪乱抓,将衡弃春的前襟划开一条缝隙,透过那条缝隙隐约看见了?外面的景象。 只觉白?光耀目。 琉璃秦镜自浓厚妖气之?间炸开一团锐光,将陵墓中匍匐而?行的蝎子老鼠都照成灰烬,妖物的惨叫声与?衡弃春的闷咳声交缠在一起,一时间惨烈凄切不可堪言。 随着一道更为强烈的光照射过来,楼厌只觉得身体一轻,险些从衡弃春怀里甩出去。 他慌不择路地抓上衡弃春前胸的皮肤,尖锐的指甲将那片皮肉划出数道血痕,随后清楚地意识到——衡弃春此时是半伏在地上的。 看来是他方才强行用神力开启鬼门,以至于鬼气在神力的冲击上冲散逃逸,被秦镜尽数汲取,此刻正遭反噬。 感受到衡弃春正一手托着他的身体,一面从地上爬起来,楼厌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衡弃春向来不是轻易服软的人,为了?他心里那些不成文的道义,他保不齐还要做出什么更大胆的事情来。 不行! 楼厌急切地想要阻拦衡弃春,奈何衡弃春在这样的境遇下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他,楼厌一阵气急,发狠地扭头在衡弃春的前胸上咬了?一口。 齿尖腥甜,一点微红上瞬时洇出一片血迹。 衡弃春闷哼一声,竟然?疼得躬下身体,整个人都剧烈地抖了?起来。 楼厌舔了?舔自己的牙齿,注意到衡弃春的反应之?后先是愣了?一下。 有这么疼嘛? 刚才用爪子挠他也没见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环境太?过黑暗,纵使是锐利的狼目也难以看清他刚才到底咬了?什么地方,不等他想明白?,就觉得自己后颈一紧,被衡弃春捏着从怀里提了?出来。 刺目的白?光太?过扎眼,楼厌本能地眯起眼睛,看见他师尊咬牙切齿地开了?口。 “小臭崽子……” 前后两世,这是楼厌第一次听见衡弃春这样骂他。 ----------------------- 作者有话说:有奖竞答:狼到底咬到师尊什么地方了?! 第56章 请君登黄泉 楼厌悬在半空交替扑腾了一下前爪, 在衡弃春冷戚戚的目光中?逐渐意识到—— 他师尊可能?生气了。 他最?近已经在逐渐接受衡弃春和?蔼大度的一面,此时对?上这样的视线, 竟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不就是咬了他一口么,难道人的胸口是什么很敏感的位置吗? 他小时候常趴在衡弃春胸口舔他的胸,那?时也没见?他生过气啊。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肚鸡肠了。 狼崽子一片好心却?换来师尊的斥责,楼厌明?显不太高兴,连先前的紧张情绪都在一时间抛诸脑后了。 他哼哼唧唧地扭头打算查验一下衡弃春被自己咬伤的地方,借着幽蓝色的蛛丝光,已经清楚地看见?衡弃春前襟的衣服已经被他的爪子撕扯得不成样子, 淡色衣料上隐隐透出血迹, 左胸正中?心的位置甚至洇出了一团血色,正随着他的呼吸而逐渐晕开。 嘶…… 这个位置…… 楼厌顿时一凛, 整个狼如遭大敌。 他好像知道衡弃春生气的原因了。 “嗷嗷嗷!”楼厌奋力地扑动前爪,试图像衡弃春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的。 而衡弃春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张嘴之际就毫不犹豫地掐了一个诀抛出去。 楼厌立刻觉得自己的四肢被固定在了半空,喉间滞涩,不仅动不了,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只得转动眼珠疑惑地查验衡弃春只见?尚未收回的那?个仙诀, 楼厌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好嘛。 定风诀也算是用到自己身上了。 眼下他彻底动不了,只能?浑身僵硬地被衡弃春捏着后颈提起来,然后一把扔到肩膀上。 楼厌在心里?无助地“呜咽”一声, 发?誓等?定风诀解了一定要将衡弃春另一边茱萸也咬了! 衡弃春没有再理会躁动的小徒弟, 只淡淡抬眼, 用那?双清眸看向即将失控的秦镜。 整座夷帝陵中?的鬼气已经被它汲取殆尽, 炸开的白?光之间黑雾缭绕,鬼气刚一散开又随即聚起,在镜子里?凝成一个个漆黑的人影。 那?是通往冥界的黄泉路上无数亡魂。 衡弃春抬手掐诀, 在自己与楼厌面前布下一道隔光的结界,防止妖狼形态的楼厌会被那?镜子照得魂飞魄散。 “呜呜!” 他仿佛听见?楼厌伏在他的肩膀上努力冲开定风诀的声音。 衡弃春轻轻闭眼,两手相交,食指与中?指紧紧抵在一起,莲香四溢,胸腔震动,一道逆天神诀被他熟练地念唱出声。 “以吾神骨,焚心为契。” “三魂作赌,七魄为注。” “久幽见?证,万煞同听——” “开!” 夷帝陵中?发?出一阵崩裂声响。 楼厌身上的定风诀应声而破,四肢能?够活动的瞬间,他立即顺着衡弃春的肩膀扑下去,试图阻拦他师尊念完这句胆大妄为的神咒。 但已经晚了。 无数鬼气争先恐后地从秦镜之中?涌出来,黑雾缭绕,眨眼之间就将衡弃春紧紧围困其中?,似乎再多等?一刻就要将这位神明?吞之殆尽。 楼厌伸出前爪胡乱抓握了一下,勉强将眼前的鬼气劈开一道口子,他借势去看衡弃春,狠狠地呜鸣一声,“嗷!” 快收回这道诀啊! 以吾神骨,焚心为契——用神骨做赌,令众鬼替他开启鬼门,换取一个进入冥界的机会。 他怎么敢! 纵使那?些贪婪恶鬼信了这个赌注替他开了鬼门,可冥界之中?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他便永远都出不来! 楼厌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被那?团鬼气卷进那?樽石椁之中?,禁不住愤愤咬牙,朝着鬼气最?浓的地方向前挪动了一步。 近处的鬼气果然敏锐地朝他涌了过来。 那?种感觉陌生而又熟悉,楼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鬼气填满,丹田灼热,卷曲的狼毛之下竟起了一层燥热的汗。 他深吸一口气,待涌入体内的鬼气积攒到一定程度,便看准那?樽通往鬼界的石椁,跟在衡弃春身后跳了进去。 —— 天是铅灰色的。 暗黄色的微光勉强照清脚下的路,灼热的岩浆在路旁翻滚,无数失足脚印熔铸在岩浆之上,远看凄压压一片。 偶尔有几点鬼火从一旁浮起来,忽高忽低地飘着,照见?岩浆里?半沉半浮的白?骨。 第67章 上一世分明?见?过这样的场景,但重走一遍,楼厌仍觉得那?些飘动的浮尸令他毛骨悚然。 他不由地跟上衡弃春的脚步,“呜咽”一声,发觉师尊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干脆张嘴咬住了衡弃春的袍尾,紧紧坠在他的身后。 再往前就是黄泉。 渡口横着一条破败的木船,一盏白?灯笼泛着惨白?的光。 无数亡灵都垂着头等在那?里?,身上绑着铁链,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无一人出声,但都遵从着一旁阴差的示意,一个一个地挪上木船,被送往下一个渡口。 楼厌猛地顿住脚,努力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上一世的情景。 当时自己已经是魔界尊主,天下妖魔皆在手中?,他不费吹灰之力打开鬼门,带领麾下上万妖魔闯进来,气势之盛足可谓浩浩荡荡。 那?时候……那?时候没觉得这条路有那?么吓人啊。 没想到重生一世修为便弱了不说,就连胆子也变小了! 衡弃春已经甩开自己的袍尾,眼看着头都不回地越走越远。 楼厌心里?一阵发?急,干脆闭了眼快步追上去,拦在衡弃春面前快步停住。 他赶在衡弃春要抬腿绕过他之前仰面躺下,冲衡弃春讨好地露出肚子。 很多次,在他还是一头刚被捡回来的小野狼时,就十分擅长在犯了错之后用这样的伎俩,好让衡弃春平息怒火。 事实证明?这招的确管用。 衡弃春果然停下来,垂眸看着躺在地上撒泼耍赖的狼崽子,静立半晌,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蹲身,将小狼捞起来抱在怀里?,刻意避开了自己左胸被狼崽子咬伤的地方,这才消了点儿气似地掐掐楼厌的后颈。 “跟下来做什么?”衡弃春问。 原来一路都不搭理人是在恼这个。 楼厌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衡弃春胸前洇出的那?团血迹上,正在认真思考是不是现在就要兑现咬他师尊右胸的誓言。 但他又觉得作狼心胸应该再宽广一些,不该在这些小事上与衡弃春计较。 于是他哼哼两声偏开脑袋,反复确认自己跟着跳下来的原因只有一条。 ——本座只不过是想要看看夷帝这时候长什么样儿。 但他没有这么说。 他只是攀着衡弃春的肩膀背转过身去,喉间发?出一声极为低沉的呜咽,“嗷呜~” 我害怕~ 衡弃春最?是吃软不吃硬,闻言略怔了一瞬,垂头看着趴在自己怀里?弱不经风的小狼崽子,一时间所有的气闷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轻声叹了口气,抬手托着楼厌的后腿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轻声哄了一句,“是为师不好,忘了你?现在还是一只小狼崽子。” 他刻意咬重了这个“小”字,似乎在提醒自己,楼厌方才所有胡闹的行为都是情有可原的举动,作为师尊,他理应给与包容和?理解。 感受到自己被衡弃春托紧,楼厌悻悻地伏在他身上没有出声。 他也暗暗感到惊讶——想不到衡弃春竟然这个好哄,三个字就骗得他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怪不得书上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本座果然是一头能?成大事的狼。 胡思乱想之际,衡弃春已经抱着他走到了黄泉路的尽头,周遭忽然陷入一片悄寂,一名老妪佝偻着身体等?在那?里?。 炉边一瓮浓黑色的汤药滚滚作烫,泛着苦气和?腥味儿。 那?是孟婆。 见?衡弃春走近,她缓缓躬身,舀了一碗孟婆汤递过来,“饮下此汤,忘却?前尘,早投善果。” 衡弃春没接,伏在他肩上的楼厌却?猛地收紧了爪子。 上一世他没有走过这条路,竟不知道,想要过河还要喝孟婆汤。 直接告诉她我们没死,只是来找夷帝的可以吗? 楼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法子行不通。 衡弃春以神骨作誓,引得万鬼替他开鬼门,此举并非光明?正大。此处恶鬼颇多,又素来视仙、人两界为敌,若在此时倒出实情,难保不会激怒他们。 最?合适的办法就是装作亡灵过此渡口,如此才有机会见?到夷帝。 可…… 楼厌扭头,盯着那?碗苦黑的孟婆汤皱了皱眉。 衡弃春若饮下此汤,会不会也像那?些将要投胎的亡灵一样忘却?前尘往事? 他的神力能?抵抗孟婆汤的功效吗? 楼厌不敢妄言。 他神情紧绷,浑身的狼毛都炸开竖起,四肢爪子紧紧地扒着衡弃春肩膀上的衣料,几乎又将那?片布料扯烂揉碎。 感受到小徒弟缩紧的肌肉,衡弃春淡笑着呼出一口气,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臀。 “没事。”他附在楼厌耳畔轻声说。 又是这听得人耳朵快要起茧子的两个字,楼厌紧紧咬住后槽牙,一双爪子越收越紧。 孟婆已经在出声催促,仍是那?一句:“请君速速饮下此汤,忘却?前尘,早投善果。” 衡弃春拢袖,伸手接过那?只瓷碗,在楼厌惊恐的眼神中?仰头饮尽。 来不及阻拦,他嘴角处已经挂上一抹浅淡的药渍,泛出的苦气遮盖了他身上原有的莲花香,令他彻底融入这黄泉路上的亡灵之中?。 第57章 渡船见苦者 楼厌瞪大了眼睛端详衡弃春的反应, 见他?那双清润的眸子?只是淡淡地垂着,似乎并?没有因为这碗孟婆汤而遗失记忆。 太好了, 看来?孟婆汤对他?没有用。 一口气?尚未松下来?,孟婆就已经?朝着他?们走近,佝偻着身体,用那双浑浊至极的眼睛打量起?楼厌,“这是……” 衡弃春抬手按住楼厌的身体,顺势挡住孟婆的视线,声音清淡, 微微泛着哑意, “灵宠殉主而已。” 有些修道之人喜欢豢养灵宠,忠心的灵宠会在主人死?后殉葬, 若是个未开神智的动物,死?后也不必饮孟婆汤, 可以和生前的主人一起?投胎转世。 楼厌知道衡弃春这样说是为了避免自己?也被?灌下孟婆汤,只是心里仍觉得怪怪的。 灵宠也就罢了。 这怎么听?起?来?有些像殉葬? 不等他?想清楚这怪异感觉的源头,就觉得腿上一阵剧痛——衡弃春正用指尖用力掐住他?大腿上的一片皮肉, 并?在上面作势一拧。 楼厌吃痛, 下意识地张嘴“嗷”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听?起?来?像极了狼族无意识的嗥鸣。 孟婆这才收回目光, 确认这是一只未开神智的野狼。 “这边请。”她闪身让开身后的渡口, 示意衡弃春自己?走过去。 衡弃春未言, 顺势向前迈了一步, 立刻就有阴差提了锁链过来?铐住了他?的手脚。 铁链沉重,上面还散布着浓重的鬼气?,坠在衡弃春那双皓白?的腕子?上格外扎眼。 链条撞击的“叮当” 声传入耳中, 楼厌努力地咬紧了牙齿,竭力遏制想要冲上去将那阴差咬死?的冲动。 并?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打不过,忍一忍。 冥寂一片的黄泉渡口,衡弃春一身白?衣立在船头,手脚带镣,肩上一头小野狼遮住了前胸的血迹,只剩那头鹤发铺盖下来?,平白?添上一抹苍碎。 这一船同行的还有许多亡灵。 溺死?鬼浑身肿胀发白?,眼窝里不断渗出污水;吊死?鬼舌头垂落,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还有几个新死?的亡魂不肯上船,蹲在桥边哭,被?随行的阴差强行拖拽上来?。 一时间哭声与铁链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求求官爷——” 船行黄泉路,一个女鬼悲切地啼哭起?来?,跪在阴差面前哀求道,“我的女儿还未满月,求官爷放她一条生路吧!” 那是个灰头土脸的妇人,一身破败的衣衫上遍是泥泞污渍,脸上布满尘土,只露出一双满是哀求的眼睛,就连头发上都沾着杂草。 一看就是时候被?草草下葬、连棺材也没有的苦命人。 她哭得凄厉悲惨,船上的亡灵不由地扭头看过去。 她正跪在阴差面前苦苦相?求,眸中轻泪滚烫,而怀里抱着的婴儿却丝毫未受影响,仍然安安静静地睡着。 见阴差不为所动,妇人只好抬高了手臂将怀里的婴儿举起?来?给他?们看,带动手脚上的铁链发出一阵急遽的撞击声。 她一边哭诉一边说:“我怀胎十月产下一女,殊不知丈夫早已在外养了外室。” “那外室在我生产当日买通了稳婆,在我的坐胎药中下毒,令我血崩而亡,又在公婆面前声称愿意抚养我的女儿,搏了一个贤良名声。” “可怜我早产的女儿只在她手中活了半个月,就被?她下令活活饿死?——” 她越哭越急,干脆抱着孩子?躬身向阴差磕了个头,猛烈的撞击使得船只晃动,楼厌不得不紧紧抱住衡弃春的肩膀。 第68章 他?听?见那个妇人说,“被?人迫害致死?是我命薄福浅、遇人不淑,但稚子?无辜,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恳求官爷做主,给我的女儿一条求生还阳的路……” 此言一出,那些一语不发的官差才总算垂眸看向她。 冥界存续上万年,亡灵来?了又走,而他?们却日复一日地手持鬼武站在这条渡船上,每日都会有亡灵跪在他?们面前祈求放自己?一条生路。 这话显然已经?腻了。 但静了片刻,其中一人却忽然撩袍蹲下,阴沉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关切地对妇人说:“那你也是一个苦命人了。” 妇人掩袖拭泪,泣音不止,不断重复“请求给女儿一条还阳的路。” 那蹲着的阴差“啧”了一声,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忽然倾身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问:“你当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 妇人连连叩首,“我愿意。” 她垂首之际蹭掉了脸颊上的泥泞,露出一张清白?干净的脸,皮肤苍白?,却难掩清秀姿态。 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几个聚在前面的阴差相?互对视一眼,当前蹲着的那人咧嘴笑了笑,忽然伸手钳住了妇人的下巴。 对上那张清泪盈盈的眸子?,他?问:“黄泉路上百年,我等孤寂良久,让你帮我们几个快活快活,你也愿意?” 妇人惶然抬头,一双眼睛震恐赤红,眸中悬一层清泪。 若她还活着,恐怕早已经泪流成河了。 她挣扎着向后挪动,膝盖擦过坚硬的甲板,被?泥土侵染的衣襟沾上一层黄泉水渍。 才刚一动,怀中的女婴就发出了一声啼哭。 妇人立刻顿住,一寸一寸地弯折脖颈低头看向她怀里的孩子?。 尚未足月的婴孩皮肤白?嫩,两边的脸颊却紧紧凹陷下去,小小的身体骨瘦如柴,竟真?的是被?生生饿死?的! 妇人手臂发颤,十根手指止不住地哆嗦,却颤抖着将怀中的女婴死?死?抱在怀里。 良久,她喉间发出一声悲切的啼哭,“我愿意……” 世人常道慈母恩大,楼厌幼时不觉。 他?的父母曾毫不犹豫地将他?抛掷在山野间,让他?险些成为虎族的盘中餐。 他?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痛恨母族,甚至在上一世…… 上一世他?位主妖魔界之后,曾将所有狼群猎杀殆尽。 但满身泥泞的妇人跪在阴差面前哭求,甚至不惜奉上一切,在上百亡灵面前为人求欢,竟只是为了救下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襁褓婴儿。 楼厌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前世所为如天崩地陷,坍塌一般向他?涌来?。 阴差没有料到妇人竟真?的会答应他?们的条件,对视过后便一齐狞笑起?来?,当先一人带头解开了腰间的系带。 妇人禁不住想要后退躲避,可怀中婴儿的哭声却将她的膝盖牢牢钉在了原地。 她低头,将一侧脸颊深深埋入婴儿的襁褓之中,耳边只剩一声布帛碎裂的声响。 “嘶啦——” 渡船晃动,黄泉水顺着船沿漫上来?,濡湿了妇人破旧的衣裙。 她颤抖着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却不是那阴险的官差,而是一个被?锁链捆缚的年轻男人。 一身白?衫掩着极清俊的身形,那张面容苍白?中透着冷冽,斜眉微拧,肩上还伏着一头凶神恶煞的小灰狼。 衡弃春侧目,修长的手指扣住那阴差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那阴差痛呼一声,踉跄后退。 “你!”阴差惊怒交加,斥向衡弃春,“区区亡魂,也敢反抗?” 衡弃春垂眸,神色冷淡,嗓音却如寒潭般冷冽:“黄泉路上,众生平等,谁教你们可以随意凌.辱亡魂?” 为首的阴差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竟将自己?的手腕解救出来?,他?猛地挥手,其余阴差立刻围拢过来?,手中锁链哗啦作响,鬼气?森森。 妇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泪眼婆娑地看着衡弃春,颤声道:“公子?……不必为了我们……” 衡弃春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顺势卷动了一下手臂上缠绕的锁链,声音极轻:“抱紧孩子?,别抬头。”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臂袭出,带动手臂上缠绕的铁链直直击向阴差的面门。 “哗——” 一道铁链与皮肉相?撞的剧烈响声。 整艘渡船剧烈摇晃,黄泉水翻涌而起?,溅湿了亡魂们的衣摆。 楼厌死?死?抓住衡弃春的肩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阴差面脸是血,惨叫着仰面倒了下去。 衡弃春收回手,白?衣未染,唯有指节处沾上几滴血迹,他?嫌恶地用手指抿去,乜着眸子?看向其他?人。 他?未曾动用灵力,紧靠血肉之躯就打得他?们不敢进前。 阴差们惊恐地看着他?,在对上那双冷冽的视线后不住后退,其中一人竟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敢对阴差下手!” “还不将他?拿下,投入第十八层!” 《通冥志》有录:冥界有十八层地狱,层层酷刑对应生前罪孽。罪魂受尽折磨,直至业障消尽方可轮回,乃冥府惩戒恶魂、维持阴阳秩序之所在。 第十八层是——刀锯。 未等楼厌反应过来?,数十个阴差已经?朝着衡弃春涌上来?。 衡弃春单手按住楼厌的一条后退,防止狼崽子?太过害怕摔下去,另一手将他?身上的锁链紧紧缠上手腕,如方才一样抬臂砸向涌过来?的阴差。 “哗啦”一声。 阴差踉踉跄跄后退数步,暗骂道:“今天若不断了你轮回的路,老?子?自己?去夷帝面前交差!” 衡弃春睨他?一眼,声音冷得像冬日里屋檐下的冰棱,只淡淡一个字,“来?。” ----------------------- 作者有话说:过来来[星星眼] 第58章 水落见冥君 交锋不下。 方梭形的渡船在黄泉水中肆意飘荡, 激起来?的水花浇透了船上亡灵的衣袂。 他们当中已经有人失去了神智,纵使杀伐在前, 竟也不知躲避。 婴儿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阴差大抵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亡灵被铁链束缚着还如此身手矫健,几招过后竟也生出惧意,近不得这个男人的身,他们只好将?目光投向?方才那个跪地?哭求的妇人。 她怀中的女婴正低声啜泣,哭声引得人格外心烦。 一个阴差顺势挪到妇人身后,抬起手中的鬼武直直地?劈将?上去。 “嗷!” 一声狼嚎叫得人心头一颤。 妇人慌忙抱着孩子后撤半步,勉强躲过这一记杀招, 回身看时只见?更多的阴差朝着她和孩子涌了过来?, 登时大惊失色。 她连连后退,后背抵到船沿上, 有心想要带着孩子混入人群一走了之,却?苦于恩公在前厮杀, 因而?只得守着仁义礼信生生站在原地?。 这一等,她便眼?睁睁地?看着恩公拨开碍事的一干亡灵,从另一侧绕了过来?。 那头白发被风拂起, 清隽的面容之上挂着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 看过来?的时候难免让人联想到九天之上的神明。 “恩公!”妇人急唤一声。 阴差径直举刀刺向?妇人怀里的婴儿。 衡弃春来?不及回应,抬臂挡过去,铁链尽头立刻被背后的阴差用鬼刃划了一道?, 手臂上洇红了一片。 楼厌就伏在衡弃春身上, 将?方才那一幕看得很清楚。 那阴差分明就是趁他师尊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使了一记阴招, 小人行径, 简直阴险至极! 衡弃春此前未避免暴露身份,已然收起了身上所?有的灵气。 手臂上那一刀划得深,眨眼?功夫过去, 血迹竟然已经染红了他大片衣袖。 楼厌自己的鼻腔被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溢满,恶狠狠地?扭头看向?那个拿着鬼刃的阴差。 妈的,凭你是谁,也敢对?我师尊使阴招儿! 鬼刃上沾着鬼气,与衡弃春体内的神泽相撞,黑气频生,那条裂开的伤口血肉横动?,使他整条手臂都不由地?颤动?起来?。 衡弃春不由地?轻轻蹙眉,闭上眼?睛竭力忍痛,然而?不过眨眼?功夫,他就听见?方才偷袭自己的那个阴差发出一阵痛叫。 再睁眼?,楼厌已经从阴差的手臂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尖锐的犬齿上血肉淋漓,阴差已经捂着胳膊仰面倒下,发出凄厉惨烈的叫嚷,“啊!!” 有阴差满脸惊恐地?举起手中的鬼武,想要劈向?楼厌的脑袋,对?上那双阴狠的狼目时却?又忍不住退了一步,威胁衡弃春道?:“管好你的灵宠!” 衡弃春蹙眉,视线落回到狼崽子那口渗着血的牙齿上,那片血色在泛着阴沉鬼气的黄泉路上无比刺目,像生生扎进他心头的一支锐箭。 第69章 莫名一阵颤动?。 楼厌始终秉持“只有本座才能杀衡弃春”的原则,对?每一个不知好歹冲上来?的阴差都凶恶地?露出牙齿,大有一种要将?他们全部咬死?的架势。 当然,阴差皆属冥界,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被楼厌撕咬过地?阴差躺在甲板上哀嚎不已,混杂着不远处婴儿的啼哭声,更显得这条黄泉路漫无尽头。 船只摇晃,再多一刻便要陷入险境。 忽然有一道?铃音响起。 楼厌扭头看过去,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向?最远处的阴差手里拿着的鬼武。 只见?一对?铜制小铃在他手中轻轻摇晃,铃舌与铜铃相撞,伴随着刺耳的声音,一阵阵鬼气四散而?出。 楼厌瞳孔微缩。 那是……往生铃! 上一世他从冥界离开时,就曾亲眼?看到夷帝用往生铃替一众亡魂超度。 他逼着夷帝将?此铃铛用在了被他虐杀的狼族身上,那些?尚未来?得及投胎转世的亡灵便在铃音的催动?下扭曲倒地?,在鬼哭河前狰狞成生不如死?的怪物。 铃音作乱,楼厌只觉得耳骨生疼,眼?前画面逐渐与上一世重叠,仿佛在铃音下挣扎的不是狼族的亡灵,而?是他自己。 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嚎,攀着衡弃春肩膀的爪子越收越紧,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纵使他此刻并非亡魂,也被那躁耳的铃声吵得肺腑作乱,一口淤血压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眼?看就要一口血吐出来?了。 苦苦挣扎之际,鼻尖忽然传来一抹熟悉的莲花香。 浓厚、猛烈、像一泓无端涌入鼻腔的潮水。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楼厌满是难以置信地偏头看去,只见?衡弃春袍角翻飞,宽大的衣袖正随风震荡。 莲香伴着灵气自他袖间散布开来?,淡色灵力涌动?,一时间缠绕在他身上的铁链都发出刺耳锐响。 “铮——” 铁链应声而?裂。 楼厌半张着嘴巴看这一幕,胸口起起伏伏,心中波澜久不能平。 衡弃春这是…… 动?用了灵力么…… 比他更震惊的是环在渡船上的无数阴差。 “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灵力!” 离得近的阴差纷纷后退,与后面的亡灵一起挤到渡船的边缘,一片惊涛骇浪之中,有人颤抖着指向?衡弃春,说:“他……他不是亡灵!” 衡弃春侧目冷睨,竟丝毫没有想要遮掩的意思。 “他有灵宠,那必然是修真?界的人。”当先的阴差说,“我冥界与仙界多年来?势不两?立,竟还有修道?之人胆敢闯入冥界!” “杀了他们!”有人附和。 方才还颤颤巍巍不敢向?前的阴差顿时被这句话鼓足了信心,各自提着手中鬼武涌上前来?。 衡弃春指尖轻点,随着一道?琴音铮响,无弦琴已被召在手中。 “铮——” 琴音炸开,阴差无一不伸手抵挡那充沛的灵气,船上立时乱成一团,惨叫一声迭着一声。 楼厌端立在衡弃春肩头,已经慢悠悠地?舔干净了嘴角的血,掀起那双锐利的狼目睥睨重鬼。 若他此刻是人形,恐怕一口唾沫早已啐了出去。 黄泉浪涨,水花急遽,大半阴差都退避一侧,这一方渡船竟然有了倾斜的趋势。 衡弃春轻拨琴弦,将?一道?结界设在面前。 他与楼厌,以及怀抱婴儿的妇人皆被阻隔在另一侧。 阴云翻卷的暗色天空上猛然掀起一道?闷雷。 “轰隆——” 楼厌颤了一下,刚想抬头去看,就听见?妇人在他们身后发出颤抖惊惧的声音,“恩,恩公……” 一时间水浪高高涨起,船只晃动?,无数亡灵与阴差皆被掀翻在地?。 衡弃春两?指并拢,勉强用灵力稳住船身,一口气尚未松下,就听见?脚下传来?一阵“咔嚓”声响。 电闪雷鸣。 整片黄泉震荡,渡船在剧烈的冲击中破开巨大的豁口。 楼厌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入虚空,慌乱之际只能紧紧抓住衡弃春的袍袖。 水声动?荡,口鼻中灌入大股的黄泉水。 抱着婴儿的啼哭与妇人急切的呼喊,师徒二人一齐摔进了鬼哭河之中。 —— 水流急促,河水翻涌。 声音总是先视觉一步闯进来?。 楼厌率先听见?的就是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不知是神尊大驾光临,本君倒是有失远迎了。” 他鼻腔里全是倒灌进来?的黄泉水,忍着将?要窒息的痛苦四处寻找可以遮掩口鼻的东西,两?只前爪在水里摸索了半天,总算找到一片蝉翼般的布帛。 他勾着那块布向?上浮动?,竟感到有人掐着他的后颈在往上拽他。 楼厌顿时一凛——哦,那块布可能是衡弃春饱经摧残的袖子。 “哗啦”一声,狼崽子总算被衡弃春掐着后颈从水里探出头来?。 入目是一方泛着暗蓝色冥火的石垒宫殿,偶尔飘过的幽蓝色鬼火来?回游荡。 大殿的尽头,一面石匾上镂刻着几个篆文,楼厌在记忆里苦苦思索,勉强辨认出此处叫作“幽冥殿”。 一个穿白衫的男人撑着额头懒懒坐在匾额下的石座上,从他们此时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男人倾泻至腰间的黑色长发。 以及发间露出来?的一截薄削挺俊的侧脸。 尚未辨认更多,楼厌就听见?了眼?前人对?他师尊说的第二句话:“只是神尊伤我手下阴差,又是什么道?理?” 衡弃春未答,站在原地?理好自己的衣襟,将?被狼崽子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袖子轻轻挽起,露出一截带着恐怖血痕的皓白手臂。 他没有理会那道?狰狞的伤,只淡淡抬头,说:“我竟不知,冥君如此在意手下人。” 楼厌一惊,恍然抬头,恰好对?上男人阴沉的一双眼?睛。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面貌。 苍白的面色下隐隐透出青色经脉,一双眼?睛阴郁病态,整个人像在寒潭中冻毙多年以后刚捞出来?一般。 他噙着一丝阴冷笑意看过来?,透过衡弃春那截袍袖与楼厌对?视。 楼厌一颤。 那是夷帝。 是上一世与他交过手,并成了他手下败将?的夷帝。 可是不一样。 他见?过的夷帝分明是一个骨瘦如柴又弱不禁风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副神戾淡漠的样子? 纵使外貌并无差别,但楼厌仍觉得万分诡异。 人的思维总故步自封,纵使夷帝此时的样子更像一个统领冥界的冥君,他仍觉得记忆里那个虚弱至极的男人才应是夷帝的本来?面目。 为何会这样? 思索之间,夷帝已经倾斜身子淡笑一声,却?是对?衡弃春说,“怎么,神尊此来?是要管我冥界的闲事?” 衡弃春定定地?看着他,一双清目微微眯起。 楼厌听见?他说:“若你觉得我还能管得,那我便管。” 等等,这语气不对?。 他们好像…… 楼厌歪了歪脑袋,凭着自己对?人家诸多关系和人情世故中总结的经验简单猜测——衡弃春和夷帝可能是认识的。 第59章 神冥有过往 幽冥潭水漆暗冷腻, 阴沉的鬼气自谭底盘旋而上,飘至夷帝手边, 被一根纤白的手指轻轻拨开。 夷帝忽然笑了一声,狭长?的眼尾露出疏懒的消息,声音轻柔含哑,竟一下子软了下来。 “管得?。”他说,“神尊为六界至尊,我等妖魔鬼物,自然应该唯神尊命是从。” 他话里有话, 嘴上恭维衡弃春上神之?尊, 心里却?半分敬意也无。 衡弃春并没有理会这句话,仍垂眸仔细地拯救自己的袖口, 待将那片布料全数挽起,才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过后紧跟着一声轻笑, “既如此,你?手下的阴差在渡船上凌.辱妇人,又对我等‘亡灵’大打出手, 冥君也该管管了。” 夷帝脸色几变, 原本还沉着一张脸看向?别处,看那样子像是在思索衡弃春说的事。 片刻之?后,他却?又忽然抬手结了一个鬼印。指尖鬼气横生, 径直通往来时的鬼哭河。 待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他便朝着黄泉的另一端抛下一句命令, “让他们滚过来!” 楼厌被这一声呛了一下, 反应片刻才意识到夷帝这是在兴师问罪。 再看那张阴倦面?容,此刻竟已添上一层怒意,他静静吐出一口气, 收了手中的鬼印,继而从软椅上站起来。 一副消瘦的身形引得?身边鬼气震荡,夷帝自石阶上走下来,沉着一张脸站到衡弃春面?前。 他比衡弃春矮了两?寸,那张病削的面?孔带着一丝阴狠,仰面?看衡弃春的时候盛气凌人。 第70章 两?端静立片刻,衡弃春丝毫没有理会这眼神的意思,夷帝只能愤愤甩了一下袖子。 “那妇人和孩子死便死了,她?本就不该求在我这里求生路,我更?不可能给她?还阳的机会。”夷帝看着衡弃春,一字一句,厉声陈词,“我冥界没有这样的规矩。” “无妨,都按你?的规矩办。” 一记重拳打到棉花上,甚至轻飘飘地弹了回来,夷帝的脸色明显黑了下来。 他沉了沉,站在原地盯着衡弃春看了片刻,这才注意到眼前人浑身是伤,衣衫破败以至狼狈不堪。 就这样了都抱着怀里的狼崽子不撒手,真当他是什么?听话的好灵宠呢。 夷帝冷笑一声,视线上下挪动,将衡弃春同他肩上的楼厌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是为了这个妇人来的?” “不是。”衡弃春说,“恰巧碰到而已。” 话一出口,夷帝的脸色就稍稍平缓了些?,而阴柔的视线却?始终没有从衡弃春身上收回来。 他想不明白,一界神尊倾己之?力,甚至不惜以神骨作交易,千辛万苦入得?冥界,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衡弃春没有让他等太久。 他抬手掐诀,忍着身上的不适轻声念出一道仙诀,顷刻之?间?掌心黑气浮动,一面?泛着冷光的琉璃镜子赫然出现在手中。 距离秦镜第一次在四象山上现世已经过去多日,它所吸取的鬼气也越来越多,即便此刻身在冥界,那大量的黑气也还是让夷帝的瞳孔猛然缩了一下。 他躬身看向?那面?镜子,薄唇轻动,良久才迟疑出声:“这是……秦镜?” “难得?你?还记得?。”衡弃春收了仙诀,却?任由那面?镜子漂浮在自己手心里,淡淡说,“你?所留下的这面?镜子汲取了陵中鬼气,招引无数妖物争相抢夺,又无一例外地将已经成形的妖物照成了原形。” “四象山上死伤惨重,各类妖物自相残杀,再多等一日,便会招致生灵涂炭。” “原来是为了这个。”夷帝轻笑一声,“这秦镜虽是我生前的玩物,却?早已被我赏赐给了宫里的女人。” “千百年?过去,神尊再拿这面?镜子来找我算旧账,未免不合适吧?” 许是料到他会这么?说,衡弃春也并不着急,将那面?秦镜托举起来给夷帝看,“那你?可知,在你?死后,那名得?了你?赏赐的女子便被迫殉葬了?” 衡弃春说:“她?的尸骨留在你?的陵寝里千百年?,怨气积聚,为食人精血,竟生生变成了一只魅妖。” “什么??”夷帝面?色一震,抬手覆上那面?镜子,浓郁的鬼气瞬间?将他的指尖缠绕起来。 幽冥地界中,这位冥君竟被惊得?红了眼睛,“阿芜她?……” “人死罪消,你?生前坐下的种种罪孽都没有算到你?的身上。”衡弃春说,“但总有人要替你?担起来。” 楼厌浑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只是在夷帝微红的眼角和不断抖动的肩膀中逐渐意识到,上下活了两?世的他,甚至还没有窥探到这神冥两界千年恩怨中的一角。 衡弃春与夷帝必然有一桩不为人知的过往。 出去以后,他得?想办法从衡弃春那里探一探虚实?。楼厌想。 “鹊知风。”见夷帝仍然沉默,衡弃春终于敛了神色,厉声唤出一个名姓,问,“你?还觉得?此事仙界不该插手么??” 楼厌眼看着夷帝缩了一下肩膀,整个人后退几步,背过身去不肯看衡弃春。 他猜测“鹊知风”可能是夷帝生前的名字。 一具瘦弱的身体背对着他们,砂质白袍下是一对消瘦突出的肩胛骨,像蝴蝶的羽翅一般轻轻开合,足见这位被夷帝众鬼奉为至尊的君主情绪波动之?大。 衡弃春不出声,只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同时捏住楼厌攀在他肩膀上毛茸茸的那只爪子,示意小狼稍安勿躁。 幽冥鬼火起起落落,远处似乎传来吵嚷声——大约是被夷帝下令带过来的那些?阴差。 良久,夷帝终于沉这一张脸转过身来,单薄衣衫下胸口起起伏伏,似是憋了一腔怒气。 他掀起那双锐利的眼睛看衡弃春,还没开口眼角就红了一小片,不知是不是被贸然闯入的神尊气得?很了,竟然连嗓子都哑了。 “你?不该……”他开口,张了张嘴就将话咽回去,换了一种态度说,“你?至少不该用这个语气对我说话。” 这句话说完他便又将视线垂落下去,不肯再与?衡弃春对视。 堂堂一界冥君纠结于别人与?他说话的语气,思来不由令人觉得?好笑。 “那我该用什么?语气。”衡弃春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眉梢一挑,问他,“求你??” 夷帝自鼻腔里喷出来一口气,明显不太服气,但抬眼之?际对上衡弃春含着笑意的眼神,他又乱七八糟一阵烦躁。 甩了甩袖子转身回椅子上坐上了。 “不就是面?镜子么?,也值得?神尊抛下神骨。”他又哼了一声,不太情愿地抬手结出一个鬼印,一面?八角黑丝蛛网顿时铺陈开来,立在寂寂幽冥殿中,织成一面?可以囊括众生的天罗地网。 大片的鬼气自那片蛛网间?悬升而起,叫嚣着朝衡弃春和楼厌扑了过去。 楼厌猛地瞪大了眼睛,前爪死死抱住衡弃春的肩膀,在那道鬼气席卷而来之?前绕到衡弃春颈后躲起来。 并露着整条尾巴在衡弃春耳边“嗷吼”—— 快点快点快点! 用无弦琴啊啊啊啊啊!! 他上一次与?夷帝交过手,见识过他的手段,若非那时夷帝病入膏肓且自己已经是九冥幽司界之?主,难保不会在他手下吃亏。 如今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是一头?毫无灵力的妖狼,而夷帝精力充沛、俨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若是打起来他肯定?要吃大亏的! 走投无路的小狼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衡弃春身上,他竭力攀住衡弃春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不断嘶吼呜咽,企图让衡弃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眼看着蛛网中漫出来的鬼气越来越浓,衡弃春却?始终没有召出无弦琴的意思。 楼厌越发着急,情急之?下又将那对犬齿贴上衡弃春的后颈,企图狠狠咬他一口。 随着衡弃春轻轻蹙眉,楼厌牙尖果然尝到了一丝血腥气。 但已经晚了。 狼耳一抖,他清楚地听见夷帝抛出一道灵力,鬼气四溢,就连衡弃春手中的秦镜也被彻底吞噬。 “化——” 一个字尾音拖得?老长?,楼厌尚未看明白他这是念了个什么?诀,就先觉得?自己身体一沉。 两?只前爪渐渐抓不住衡弃春的肩膀,眼看就要顺着那片破烂不堪的衣襟滑落下来。 楼厌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只恐这阴险诡诈的夷帝对自己用了什么?咒术。 他紧紧闭上眼睛,只恐自己这一世就要悲惨地折在这儿。 天杀的夷帝。 本座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松开。” 耳边忽然传来衡弃春的声音,楼厌暂时打断心里的叫嚣,歪着脑袋疑惑地睁开眼睛。 只见那团黑浊的鬼气已经尽数散去,琉璃一样的秦镜正?被夷帝抓握在手里仔细把玩。 楼厌觉得?那笑里全是不怀好意的神情,他蹙着眉心正?回脑袋,视线无意地瞥过自己抓着衡弃春脖子的前爪,不由一顿。 只见自己那双强劲有力、筋骨分明的手正?牢牢锁着衡弃春的脖子。 麦色肌肤下不多不少,刚好十根手指。 楼厌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了衡弃春,游移不定?地抬起爪子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确认那真的是手。 是人的手! 他又变回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60章 名在点鬼簿 这感觉不要太?奇妙。 楼厌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又掉进了什么幻境里, 试探着在原地跳了两下,又对上衡弃春隐隐含着笑意的?眼神?, 他这才勉强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变回人形了! 若不是夷帝还在那面蛛网后面神?色阴柔地看着他,楼厌简直想要跪地欢呼以昭自己的?感恩戴德。 呜呜呜他几乎都已经接受自己要当一辈子狼的?事?实了! 但狼崽子从不向人示弱,更不会对自己上一世的?手下败将说什么求饶的?话。 他很快适应了人的?形态,双手负后仰长了脖子冷哼一声,对夷帝说:“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嘛……看你之前那副样子,我还以为又是个道貌岸然之辈。” 夷帝已经在蛛网的?另一端重新凝起一道鬼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没有问他还有谁是“道貌岸然之辈”, 只语气温和地说:“想不到你话还挺多。” 第71章 “若你还想见识更厉害的?,我现在就可以再让你化回狼形。” 楼厌梗着的?脖子僵了僵, 脑袋迅速回正,觑着一双眼睛打?量夷帝片刻, 然后踱步后退一步,再退一步,悄悄绕到了衡弃春身后。 夷帝手中结印的?动作未停, 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他第一次冲衡弃春弯了弯眼角, 意有所指地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楼厌躲在衡弃春身后,听?见夷帝这一问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疑心他是在问自己。 他听?不懂, 从衡弃春身后探出半只脑袋, 刚要开口就觉得后颈一紧——他已经被衡弃春掐着脖子拽出来了。 “出来。”衡弃春垂着眸子, 明?显已经在隐忍自己的?情绪, 却?还是温声对楼厌说,“他吓你的?。” 楼厌这才意识到夷帝刚才嘲笑的?是他自己。 毕竟他已经无数次反思自己,重活一世没涨修为也就算了, 为什么连胆子也越来越小?了。 两句话说完,夷帝手中的?鬼印已经越来越大。 浓黑色的?鬼气将那面蛛网全数笼罩起来,整个幽冥殿中遍布鬼气,似要将人的?四肢百骸全数侵蚀,逼得人难以挪动半步。 楼厌其实很抗拒那样的?鬼气。 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暴露掩藏在妖狼身份下的?魔身,继而走上与仙门决裂、弑友杀师的?结局。 所以他不想。 若是被衡弃春发现他的?身体?会比那些妖邪更加贪婪地汲取鬼气,他极有可能会被他的?师尊一剑斩杀、斩草除根。 谁不想得道成仙呢。 楼厌闭了闭眼睛,强行提起丹田中尚且滞涩的?灵力?抵御鬼气。 周身鬼气缭绕,无数黑气喧嚣在耳,他清楚地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灵力?,以及夹杂在其中并不明?显的?一道琴音。 是无弦琴的?声音。 楼厌心头?一颤,猛地睁开眼睛看过去?,眼前却?已经又变了一幅景象。 幽冥殿中只剩那些漂浮而动的?暗蓝色冥火,没有蛛网,没有无弦琴,甚至没有弥漫的?鬼气。 夷帝已经又靠回到上手的?那张软椅上,指尖灵力?积聚,口中鬼诀默念。 只听?“轰——”的?一声。 他所有的?灵力?都在眨眼之间袭向衡弃春。 衡弃春一直观察着这一方的?动静,见状单手扯住楼厌的?衣领后退两步,掌心里的?秦镜被夷帝的?灵力?劈中,在顷刻之间变得四分五裂。 琉璃碎片“哗啦”一声碎在地上,只剩一片清澄莹润的?白光。 若不提醒,谁又知道这就是险些害得妖界大乱的?秦镜呢。 眼看着那面危害四方的?镜子在夷帝手下轻而易举地变成碎片,楼厌本能地松了一口气,忽然抬手捂住心口,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他此时尚且是一头?敏锐的?妖狼,可以感知到妖界某些细微的?变化。 比如……四象山上正掀起群妖的?嘶吼声,无数妖邪正在吼叫着化成人形。 妖气弥漫,隔着一道鬼门,他似乎还能嗅见那股浓郁的?腥臭气。 群妖里必然有很多狐狸! 事?态发展出乎意料,楼厌已经开始怀疑刚才的?蛛网和无弦琴的?琴音是自己的?幻觉。 等他回神?之际,夷帝已经收了灵力?,拂了拂衣襟提袍再度起身。 他没有走下来,就站在那层层石阶上作势向下看,声音仍透着一股散漫,漫不经心地说:“解决了,那些被秦镜照回原形的?妖物此时都解了禁制,你们甪端门有得忙了。” 先前南隅山带着门下弟子捕获了无数妖物,连同楼厌的?好朋妖兕妖在内,都被打?包送到了甪端门,由魏修竹暂为看管。 楼厌不知魏修竹要死要活甚至早已带着浮玉生跑了的?事?,此时还在心中默默同情了那小?傻子一番。 不过也好,甪端门忙一点儿,那臭小?子说不定就不会发现浮玉生就是那条白蛇。 出神?之际,楼厌听?见衡弃春说,“这是仙门责无旁贷之事?,夷帝能解此燃眉之急,弃春感激不尽。” 他说话时甚至揖了一礼,惹得夷帝黑着一张脸连连后退,堪堪避开这一礼。 从楼厌的?角度看过去?,竟发觉夷帝的?脸色不止是臭。那张久居地下、已是鬼身的?脸透着说不尽的?虚弱苍白,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竟有几分他前世的?样子了。 夷帝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拢着袖子将两臂缠绕在前,抱臂道:“此事?既了,本君也该料理?冥界的?琐事?了。神?鬼道不同,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出去?,神?尊日后还是少入鬼门吧。” 衡弃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张了张嘴,终还是咽下了那句开不了口的?话。 被指派来送他们的阴差该是夷帝的心腹,带着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满是不情愿,视线不断在衡弃春和楼厌身上来回打?量,大概是想不到为什么这两个人可以安然无恙地从冥界出去?。 几千年了,从没有人进了冥界还能活着出去?,除了几百年前,那个跪求他们冥君的?人。 阴差不知想到什么地方,脚下踉跄一步,险些撞到对面来人的?身上。 被楼厌好心扶了一把?站稳,阴差连连道谢,这才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只见另一个凶神?恶煞的?阴差绑了一队人过来,后者都被铁链紧缚,走过来的?时候哀嚎连连——正是在渡船上调戏妇人并与衡弃春交手的?那群阴差。 夷帝说要料理?冥界的?琐事?,看来就是在说这件事?了。 但身旁的?鬼差并不知情,见状满是好奇地打?量一番,问:“这是……” 对面的?阴差是个脸冷话少的?大块头?,腰间还夹了一本厚重的?册子,他显然不欲多说,只伸手朝自己身后一指,简略道:“他们以还阳为条件,要在渡船上□□一个妇人,冥君让我绑了他们过来。” “啧,那快去?吧。”阴差嫌恶地撇撇嘴,“出了这种事?,被冥君处死都是轻的?了。” 于?是大块头?就牵动手中的?铁链,扯着那群正在鬼哭狼嚎的?阴差朝夷帝走过去?。 楼厌立在原地未动,视线始终落在那个大块头?身上,整个狼蠢蠢欲动。 “想看热闹?”衡弃春挑眉问他。 “嗷!”楼厌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欢欣雀跃之际,险些忘了自己现在已经可以说话,叫出声来才咬着舌头?重新开口,“可以吗!” 衡弃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就自己待在这儿吧。” 说罢转头?就走。 有眼力?劲儿的?阴差连忙跟上去?,将满心欢喜想要看热闹的?小?狼抛弃在原地。 楼厌暗暗咬牙,手指紧紧蜷在一起,多日未曾修剪的?指甲将手心掐出数道红痕。 他毫不死心,默默掐了一个隐身诀,将大块头?腰间夹着的?那本册子偷了过来。 本座倒要看看那可怜的?母女俩是不是真的?死了,别是那阴差贪欲太?重,故意将人掳了来。 书册入手,却?比想象中的?还要沉重许多,楼厌盯着扉页上的?几个篆文,眸光微微滞涩了一瞬。 那是……点鬼簿。 《通冥志》里有记载,冥界的?点鬼簿乃幽冥录魂之册,朱笔点命,墨字载魂。阴差依照上面的?名字索人魂魄,还会记载所有死去?亡灵的?名字。 楼厌的?视线落在纸页前端的?一行小?字上,随即再也挪移不开。 衡弃春尚不知楼厌为何站在原地不动,他没想真把?小?狼扔在这里,于?是顿足看向后面那个僵立不动的?影子,“楼厌?” 楼厌仍没有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这一问。 再往后几步。 夷帝任由那群犯了大错的?阴差跪地求饶,自己还是小?跑着从石阶上下来,用那双狭长的?眸子看向衡弃春。 “等等!”他忽然出声唤住了衡弃春,几番犹豫之下,终究还是放软了姿态,说,“秦镜之危虽解,但经此一事?,那些吸食了鬼气又侥幸逃脱的?妖邪已成气候,妖物相争,人妖两界定生祸端。” 他抿了一下唇角,薄唇泛起一层白色,极小?声地嘱咐道:“师兄要当心。” 衡弃春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清冽的?眸间似生出许多疑惑,他怔了怔,最后还是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楼厌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仍站在原来的?位置,一张麦色肌肤血色褪尽,只剩眼角那颗泪痣夺目灼然。 像辗转两世被烙刻在眼睑下的?一滴泪渍。 他怎么无法将自己刚才看到的?文字从自己脑子里抹去?,思维全然被那两个字束缚捆绑,任凭衡弃春如何唤他都听?不见。 ——点鬼簿上,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第72章 楼厌。 ----------------------- 作者有话说:毕竟你是死过一次的狼了。 第61章 今生账难平 坐着来时的渡船出了黄泉, 被阴差一指鬼诀送出了鬼门,几经周折回到四象山的夷帝陵中。 楼厌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点鬼簿上的名字就像一面掘他坟骨头的碑文, 短短几行小字刀刻斧凿一般穿透他两世的魂灵,令他坐立难安。 他不?是?重生了吗? 为?何上一世的结局会出现在这一世的点鬼簿上,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已是?亡灵的事实。 可是?…… 楼厌怔怔地抬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抚弄过一遍,确认每一条胳膊腿儿都好端端地长着,心脏跳动,筋脉有力——他是?活着的。 那…… 一声轻咛打断了他的思绪。 楼厌顺着那道声音看过去,只?见衡弃春倚靠在夷帝棺椁上, 一身衣衫被血迹染尽, 透出来的那张神仙面容惨败至极。 他双目紧闭,大约正承受着难耐的痛楚, 以至眉心都紧紧蹙了起来。 楼厌暗叫不?好。 衡弃春仗着自己怀有神骨便一次次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看起来神力无?边, 实则远不?止一个病秧子。 联想到那道险些将衡弃春的神骨留在冥界的赌注,楼厌不?禁一阵胆寒。 他紧了紧手指,蹲到衡弃春面前晃了晃他师尊的肩膀。 “喂。”楼厌拧眉, “师尊?” 没?反应。 衡弃春的唇角没?有一丝血色, 连衬那头惨白鹤发,更显得整个人灵力枯竭,似重伤之态。 楼厌猛地想起了什么, 躬身想要去叼衡弃春的袖子, 脑袋凑过去了才想起这事儿完全可以用?手办到。于是?他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挑起衡弃春的袖子, 纤白的手臂露出来, 楼厌瞳孔一缩。 只?见先前被冥界的阴差所划开的伤口血气弥散,已经泛黑的陈旧血迹干涸在藕色手臂上,显得格外?刺目。 那阴差用?的是?鬼武, 本就与衡弃春的身体相冲,且又有鬼气加持,纵使此刻他们已经出了冥界,这道伤还是?烙刻在了衡弃春的手臂上,像难以拔出的一根毒瘤。 看来这就是?衡弃春昏迷不?醒的原因了。 楼厌觑着眼?前那道伤,眼?底渐渐漫上来一层嫌恶。 仍与先前一样?,他想不?通衡弃春为?什么要做这些不?要命的险事,那妇人本也死了,即便是?被阴差用?鬼武劈一刀也不?至于魂飞魄散,何苦搭上性?命救她? 但一联想到那个嘤嘤啼哭的孩子和妇人哀求的哭声,他又说不?出更多谴责的话了。 大抵他们做神的都有这样?的襟怀。 作为?一头妖狼,楼厌暂且决定不?去理?解他们这样?奇怪的行为?。 被鬼武所伤的地方?染着鬼气,无?法自行愈合,楼厌想了想,还是?伸手搭上衡弃春的手臂,让伤口中的鬼气一点一点转移到自己体内。 好在他本是?妖魔,这点儿鬼气并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衡弃春手臂上的伤很快愈合起来,楼厌垂眼?看着他,转念又想到那个夷帝。 楼厌脸色陡然一臭,将所有未梳理?清楚的怒火发泄到夷帝身上。 明知道他师尊受了伤也不?替他医治,现在好了,四象山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能不?能把衡弃春带回去都是?个问题。 总不?能把人扔在这儿不?管吧! 等等! 楼厌眉梢跳了一下,再度看向眼?前昏迷不?醒的衡弃春,视线不?由地躲开了一半。 若是?把人扔在这儿不?管…… 似乎也不?是?不?行。 上一世他与衡弃春有不?共戴天之仇。 飘荡在虚冥的两百年?间,他曾不?止一次地细数过自己与衡弃春之间的恩恩怨怨。 他虽由衡弃春亲手捡回十八界,却也被衡弃春一剑挑出了妖狼的尾巴亲手扔进天台池;他虽踏平了整个仙门,却也被衡弃春手握原身要挟,最后还死在了衡弃春的剑下。 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自己吃亏。 楼厌抬眸,借着夷帝陵中的一抹幽暗光晕,重又抬眼?看向衡弃春。 含着恨意的目光一路扫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继而?是?那双细长的眉目。 虽阖着,却仍可以想见他看向自己时那种凛冽孑然。 他总是?那样?冷。 楼厌抿住唇角,试探着向后退了一步,见衡弃春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悬在心口的那口气才算轻轻吐了出去。 左右这一世已经平安无?事地活了半年?多,衡弃春数次救他于水火,除非他再度跻身九冥幽司界,否则——大抵是?不?会弑师屠门了。 那么他与衡弃春的旧怨,不?如就在今日了结为?妙。 楼厌站在原地盯着衡弃春看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反正他也不?是?医修,没?办法替衡弃春治伤,不?如任由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事关重大,南隅山发现他不见了之后定然会派人来找,到时候自己再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子,料想衡弃春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要他在今天见死不?救,与衡弃春之间的账就算是?平了。 楼厌迈出两步,足尖踩上皇陵中枯干的枝叶,眼?前忽然闪过数日之前自己在此处化为?了狼形的那一幕。 那时无?数只?北灰鹟朝他扑过来,前有狐妖,后有烈鸟,是?衡弃春将他从群妖口中夺了下来。 楼厌不?由顿足,眉心紧紧皱起来,游移不?定地回头朝仍在昏睡的神尊看了一眼?。 衡弃春的伤不?重,凭南隅山之力定然可以将他治好,可……可万一南隅山没?有找到这儿来呢? 楼厌歪了一下脑袋。 万一南隅山真有那么废物?,以至衡弃春重伤不?治死在这里,那他岂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恶狼? 不?行。 统共也没?走出几步,楼厌两下就挪回了衡弃春面前,这次一点儿迟疑都没?有,蹲下.身体就扯过衡弃春的手臂将人背了起来。 动作小心翼翼的,甚至还刻意避开了衡弃春手臂上正在缓缓愈合的伤口。 楼厌背着衡弃春挪开几步,不?久之前呼出去的那口气又重重地悬了回来。 胸口一阵滞涩。 两辈子,他从没?有背过衡弃春,以至于他并不?知道,那高高在上的神尊竟是?如此一副瘦弱削骨。 背起来只?觉得没?有二两肉,怪不?得他弱不?禁风呢。 此番从冥界出来,并没?有在夷帝陵中见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妖物?。 楼厌猜测是?秦镜已碎,各类妖邪都恢复人形,趁着这个当口儿四散逃命去了。 罢了。 等他醒了自己还要从他口中打探夷帝的过往呢。 他可以把衡弃春扔在十八界山下,让门中的弟子将他扛回去,这样?就不?会出人命了。 整个夷帝陵中静悄悄的,一丝活人味儿都察觉不?到,唯余那些尚未风干融尽的蛛丝还细密地交缠于各个角落。 人走过时,依稀还能窥见其中的幽光。 楼厌对夷帝陵中的布局简直轻车熟路,他背着衡弃春,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骸骨,走过那条漫长的甬道时,被迎面袭来的白光刺了一下眼?睛。 他抬起一只?手遮挡眼?前的视线,从指节的缝隙间窥探而?望,不?由微微一怔。 外?面竟然已经又下了一场雪。 簌簌雪花纷扬而?落,积雪漫山遍野,入目便是?一片刺眼?的白。 紧跟而?来的是?袭入骨髓的寒气,瑟瑟冷风在四象山上兜转一个来回,卷着碎雪袭向人的头脸和脖颈。 楼厌被那泛着凉意的薄雪呛了一口,刚迈出去一步的腿立刻收了回来,足靴上沾染的积雪成片成片地落下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半边身子都冻透了。 殊不?知冥界隔绝人世,并无?酷暑严霜。 这日已是?人界的三九。 楼厌在陵门之内重重地跺了两下脚,口中呵出来的白气氤氲了大片面容,将眼?角那颗醒目的泪痣彻底淹在皮肉之间。 他下意识地想要搓手,抬手之际忽然一怔,赶忙将伏在他背上的衡弃春放了下来。 “师尊?” 仍没?有回应。 他拢着衡弃春的后背将人轻轻放到陵门上看着,抬脚踢开身边那堆碍事的白骨,随即蹲到衡弃春面前去触碰他手腕处的经脉。 指下疲软无?力,灵力滞涩,竟真有一副病入膏肓之态。 楼厌狐疑地歪了一下脑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衡弃春脸上毫无?血色,脸色比漫山白雪还要苍白几分。 犹豫之际,衡弃春的前胸忽然颤了两下,随即看着陵门难受地偏开头,喉间发出难耐而?又隐忍的咳声。 第73章 “咳……咳咳……” 这声音无?比熟悉,在不?久之前楼厌被迫化成狼形的时候,衡弃春就在榻上这样?咳了数个日日夜夜。 那是?一种压抑克制而?又万分难以忍受的咳声。 风寒难道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吗。 怎么……竟还没?有好? 白雪苍茫间白骨皑皑。 上神倚靠陵前,身姿如坠九天。 楼厌抬起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一时不?知该放回到哪里。 良久,他如梦初醒一般解开了自己的衣带,将那件不?算厚实但勉强能够抵御风寒的外?衣罩在了衡弃春身上。 系衣带时指尖不?慎剐蹭到衡弃春胸前的某处,竟引得他带起一阵犹为?剧烈的颤抖。 像是?疼得狠了。 楼厌意识到自己刚才又碰到了他胸前那点被自己要出来的伤口,想到什么,脸颊募地红了。 “师尊,师尊?”楼厌伸手拍了拍衡弃春的侧脸,将那片雪白的肌肤拍出一层薄红,终归还是?再也耐不?住性?子,急迫地唤了一声,“衡弃春!” 然而?衡弃春双目紧闭,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楼厌就在这风雪肆虐的陵前静静等着,良久,他忽然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他放软了语气,蹲下.身去将衡弃春重新抱起来,托起他的臀腿时还用?掌心在上面轻轻拍了两下,哄诱道,“本座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第62章 孟婆好手段 风雪肆虐。 楼厌背着衡弃春, 艰难地走在蜿蜒山路上。 急促的风雪吹刮到面颊之上,又顺着头脸一路下滑, 钻进衣襟脖颈之间,凉人肺腑心彻。 楼厌禁不住闭了?闭眼,牙关被冻得?频频打颤,两?手越发用力地向后?反握住衡弃春的臀腿。 这冰天雪地的,若是不小心把衡弃春摔了?,不要他师尊半条命才怪。 楼厌举目四?望,企图在冰天雪地中寻得?一个支点, 眼睛眯起又松开, 徒劳地叹了?口气。 山路曲折却不见?尽头,比幻境中的出口还要难以寻觅, 在茫茫冰雪中背着一个人下山,他还不如望洋兴叹。 嘶…… 楼厌想到什么, 试探着腾出一只手掐出一个仙诀,循着记忆低声作念起来?。 “起!” 片刻之后?,一道灵符悬升于空中, 楼厌学着衡弃春的样?子在自己的指腹上抹了?一下, 将一道鲜血注入到符纸上,泛黄的纸页立刻显露出繁复的篆文。 与此?同时,一道源源不断的暖意腾升而起, 将他与衡弃春全部笼罩起来?, 头发上凝着的冰雪瞬息化尽, 雪水顺着发丝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置身于暖境之中, 楼厌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暖阳符也不是什么难画的东西?嘛,差点忘了?,他现在画符的功底已?经?可见?一斑。 果真是当狼当久了?, 险些忘了?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肆虐的寒风无法再侵袭进来?,楼厌瞬间觉得?下山这事儿有了?盼头。 他背着衡弃春又走过两?个岔路口,正盯着风雪仔细分辨方向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异响。 那道声音低沉至极,似含着隐隐的怒气,透过风雪传到楼厌耳中的时候,已?经?演变成一声低低地吼叫。 类似于山中野兽的嗥鸣。 楼厌浑身的毛都被这道声音吓得?竖了?起来?,狼耳一个激灵弹了?出来?,就连身后?那条狼尾也跃跃欲试地要从衣襟下探出来?。 完了?。 他顺着衡弃春的大腿摸向自己的尾骨,果然探到了?肌肉紧绷、毛发竖起的狼尾,心里急躁地出了?一身的汗。 这要是被衡弃春看见?,定然又要斥他心不静,且罚他漫长的跪。 但转念一想,衡弃春此?刻晕得?人事不省,即便知道了?也没?有力气罚他。 野兽的咆哮声再次传来?,这一次明显离他们近了?许多。 楼厌警觉地环视四?周,总之知道自己此?刻已?是仙门中人,那野兽未必是自己的对手,却仍克制不住地颤抖瑟缩。 那是虎妖——他此?生的仇敌。 幼年时他们狼族落脚的山林被虎妖侵占,短短一夜之间便有无数狼族同胞葬身虎口。 那夜下了?雪,血染山林,鼻腔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 楼厌胸口颤动,只觉当年的气味再度蔓延到鼻腔之中,令人忍不住想要作呕。 他勉强克制住这样?的生理反应,背着衡弃春在雪地里逃窜开来?。 “噗通”一声—— 眼前?积雪迸裂,虎啸声已?经?近在耳畔,楼厌猛地收紧了?视线,终于在遍地苍茫中看见?了?虎群的影子。 数十只巨物每走一步都引起山峦积雪的震颤,周遭妖气弥漫,隔着漫山雪色涌入楼厌的鼻腔。 那是一群凶恶的白虎。 楼厌下意识觉得?不对。 秦镜已?碎,像他一样?被照出原形的妖物按说已?经?都恢复了?人形,就算像兕妖一样?被鬼气侵袭的妖物也该趁着这个机会四?处逃窜了?。 四?象山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白虎? 怔愣之际,他依稀又听见?了?虎群的低吼声,为首的那只白虎似乎在说—— 蛇族怎么还盘踞在北边的山路上? 旁边一只白虎回应一句,楼厌将这句话听得?很清楚,眉梢不由一抖。 它说:蛇族似乎在寻找它们失踪的同类,所以堵住了?下山的路,它们妖气太盛,我们不如另寻他路下山。 怎么,丢蛇啦? 楼厌第一次知道老?虎居然怕蛇,一时只觉惊叹。 但还好,只要虎族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与衡弃春就还算安全。 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 楼厌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怕虎族发现,干脆收了?那道用来?取暖的“暖阳符”,指尖掐诀,一道灵力慢慢腾升而起。 “隐!” “嘶……”诀念完了?却不见?反应,楼厌不由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偏头去?问他背上的衡弃春,“师尊,隐身诀怎么掐来?着?” 话问出口他才意识到衡弃春现在还晕着,不由站在雪地里咂了?咂舌。 奇怪,明明在鬼界他用那道诀偷了?点鬼簿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诀怎么念了?。 难道是点鬼簿上出现自己名字一事太过骇人,把他的脑子吓坏啦? 楼厌仍不愿相信是自己被虎族吓丢了魂,站在原地默默回忆仙诀,企图用隐身诀将自己和衡弃春一起遮挡起来。 为难之际,他忽然觉得?尾骨一紧,像是有人紧紧拽了一把他的狼尾,又迫于扎手的狼毛松了?手。 楼厌耳尖陡动,一条尾巴肌肉紧绷,颤颤巍巍地悬在腰间。 他猜到某种可能,迟疑着回头看去?,正对上衡弃春那双张开一半而又清润至极的眼睛。 楼厌喉口一紧,勉强稳住心神没?有将衡弃春从身上扔下去?,半晌挤出来?一个笑容,“师尊,你?醒啦?” 这一句问得?讨巧,但衡弃春却像是没?有听到。 那双清透的眼睛闻声挪动,看向楼厌时带着说不出的迷茫之态。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更没?有听清楼厌刚才在问什么,只伏在楼厌背上,再度用那双修长的指骨攥紧了?楼厌的尾巴根儿,并握在手里晃了?晃。 楼厌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听见?他师尊问:“你?为什么会有尾巴?” 他的嗓音带着一点儿病中的沙哑,一个问题问得?小心翼翼,眸中难掩惊叹与好奇。 楼厌:“???” 暖阳符被楼厌撤去?,无数疾风劲雪吹打在二人的头脸之上,不多时就在发丝上凝成一小片冰碴。 楼厌满脸惊愕地动了?动耳朵,大片的冰雪便顺着他的头发滑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簌簌”声响。 怎么回事。 这世上就算再也没?有别人知道他是妖狼,衡弃春也不可能忘! 当初他将自己捡回十八界的时候不是还费劲周章遮掩事实,对外声称他只是养了?一只灵宠么? 楼厌静静地僵立在风雪中,隔着苍茫雪色与衡弃春对视。他看着衡弃春那张白到惨无人色的脸,似乎还能感知到贴在自己后?背上起起伏伏的胸腔,明显是在压抑着难耐的咳声。 心头缓缓生出一个猜测——该不会,是发烧烧糊涂了?吧? 楼厌清了?清嗓子,托着衡弃春臀腿处的手更用力了?一下,讪笑一声问:“师尊……你?……没?事吧?” 风疾雪大,肆虐的风声响彻在耳畔,将楼厌的声音模糊成细碎的音节。 衡弃春看着他,勉强从口型中辨认出几?个字,于是很认真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叫我师尊。” 第74章 楼厌:“……” 啊啊啊他师尊不记得他了! 狼崽子在心里咆哮一通,努力让自己稳住思绪思考眼前的处境。 他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冲着衡弃春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试探着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衡弃春肃着脸,眉心微蹙,将楼厌问的问题仔仔细细想了一遍。 然后又一次摇头。 他不知道。 楼厌指尖颤了颤,半露不露的狼耳和尾巴彻底钻出来,与此同时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妖气。 灵力波动,情绪更是难以控制。 啊啊啊他师尊也不记得自己了!!! 所以衡弃春并不是伤势太重将自己忘了,而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这是为什么? 怎么进了一趟冥界,出来就变成了记忆全无的人呢! 楼厌敏锐地蹙起眉心,在衡弃春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杀死一个诀,然后顺着指尖探过去。 一记被衡弃春勒令禁用的控邪咒在他的周身游走,楼厌喉结滚动,紧张地扭头观察衡弃春的反应。 他托着衡弃春的手越收越紧,既怕他师尊发现他偷用探灵诀之后跟他翻脸,又怕衡弃春真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灵力在衡弃春身上顿了顿,忽然停在他肺腑间的某一处,来来回回兜转不断。 衡弃春并不知道楼厌在玩什么把戏,维持着一个伏在他身上躬身低头的动作,一双清透的眸子紧紧盯着那道在他身上乱动的灵力。 想伸手碰又不敢,看样子竟然有些无措。 楼厌同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团灵力,直到此时才眸色一紧。 探灵诀停在衡弃春的腹部,使他控制不住干咳一声。 楼厌看准时机伸手去碰衡弃春的唇角,手指在那片苍白的薄唇上一触而过,不由分说便染上一袭凉意。 他收回手,果真在指尖上嗅到了一抹药气。 是孟婆汤的味道。 楼厌在一瞬间收回探灵诀,胸腑颤颤,一脸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这下好了,他不用再想方设法地打探他师尊与夷帝的过往了。 因为衡弃春彻底失忆了。 是在冥界喝的孟婆汤起作用了。 ----------------------- 作者有话说:会有一小段师尊失忆的情节,师尊比起平时会变得懵懂可爱一些,嗯因为在成为一个高不可攀的上神之前,他就是一个有点“可爱”的人……[求你了] 第63章 替君疗愈伤 雪越下越大。 衡弃春记忆全无, 楼厌更加坚信自己不能将他扔在群妖环伺的雪山上。 但也好在衡弃春失了记忆,方便楼厌用最快的速度御剑下山, 不用再被他师尊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背着他学会了御剑术。 如今玄武失守,四象山下妖魔群绕,还不知人界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衡弃春显然病得厉害,孟婆汤下竟然连道运转灵力的仙诀都不会掐,楼厌只好背着他在四象山下四处寻找,竟然很顺利地在山脚下发现了一间竹屋。 屋舍简陋,看样子是在此处歇脚的人临时搭建的。 楼厌走近时才发上那上面居然还结着许多未曾撤去的暖阳符, 虽四处漏风, 但一点冷意都察觉不到。 大喜过望之下,他一时忘了追究到底谁会闲得没事儿在这里设符纸和结界。 他单手掐诀破开那几道水波一样的结界, 托着衡弃春的后腰将人放在床榻上,刚要转身去关门, 就听见身后的衡弃春闷哼一声,从床榻上摔了下来。 楼厌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过去。 只见衡弃春半身已经摔到了床下, 胸前早已狼狈不堪的衣襟再度扯开, 露出细白皮肤上斑斑驳驳的咬痕。 他半伏在榻边,单手撑住床榻,眉心微微蹙着, 像是被摔疼了, 眼角竟然有点儿红。 “啧。”楼厌咂咂舌, 忽然觉得他师尊大概是全天下最难伺候的人。 从前仗着自己是十八界高高在上的神尊而装出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 也只有失去记忆,才能真流出一点儿真感情了。 如今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人家失了忆还把人丢在十八界山下,那传出去岂不是让宗门的人笑掉了大牙! 楼厌无声地叹了口气, 认命地上前将衡弃春从地上扶起来,托着他的手臂重新将人扶回榻上,并在心里越发确认自己是一头怀有仁义道德的好狼。 手臂堪堪蹭上床榻,楼厌忽然缩回手,忍不住“嗷”了一声。 指尖灼热,整个手背都被灼烧感刺痛,引起肌肉一阵痉挛。 天杀的! 什么变态,居然在床榻上设结界! 怪不得衡弃春会从床上摔下来。 楼厌将他师尊半拢在怀里,一边吹了吹生疼的手背,然后再度破了榻上的结界。 两手在那张不大的竹榻上来来回回摸索过一遍,确认这张床上再也没有残留的灵力,才放心地将衡弃春抱回到床榻上。 “有没有伤到?”他俯身问。 衡弃春半靠在竹榻的软枕上,身体微微前倾,呈出一个躬身咳嗽的姿势。 胸前某一点的伤口蹭掉了血痂,有鲜血再度渗出来,刺激得周围那片皮肤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他还是在那阵闷咳之后直起身来,单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白着一张脸对楼厌摇了摇头,眉眼低垂,很温顺地说:“我没事的……” 嗓音泛哑,还带着咳嗽之后的余音。 “没有受伤吗?” 楼厌看着他半边身子挨在竹榻上闭口不言的样子,不禁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 看来即便失忆了他也不会改,还是一个在人前装惯了的要强性子。 方才那道结界像是仙门中人设下的,他只是不慎被灼伤的手背都疼得不行,衡弃春刚才可是整个人都贴上去了! 他说没事,那必然不是真的没事。 两世以来,楼厌很少有能像现在这样抱着胳膊站在榻前垂眼看他师尊的时候,他哼哼唧唧地想了会儿,视线忍不住落在衡弃春发抖的臀腿上。 他师尊现在不懂得动用灵力,若是真受伤了,还得早点疗伤才更要紧。 但…… 楼厌抬眼,冷不丁地对上衡弃春那双已经失了威严但仍然清冽的眸子,默默打消了现在扒他师尊衣服的想法。 ——上次他在花潭镇就因为这事儿被衡弃春罚了跪,足可谓记忆铭心。 所以楼厌转念一想,干脆等人睡熟了将衣服扒开看看吧? 楼厌想得出神,竟也没有注意到衡弃春已经挪动着跪坐到床榻边,单手扯住了他的衣服。 腕上一沉。 楼厌顺着那力道向下看去,指尖衡弃春正双手攥着他的袖口,一双眸子水亮莹润,仍旧是一副十分认真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用泛着哑意的嗓音说:“有……” 他径直翻过身,抚上自己的身后,臀腿相连的地方,而后在楼厌的注视下亲手解开了自己腰间的系带。 时近傍晚。 无数莹白雪色从竹隙之间透进来,将这一方竹室照得亮堂如白昼。 楼厌就借着这寸雪光看清了衡弃春的动作。 衣衫褪下,露出臀腿之间细嫩的大片肌肤,衡弃春径自屈起一条腿,将那片皮肤显露得更清楚了一些。 只见臀腿相接处一片红肿,最严重的地方竟有几丝灼烧的痕迹,与楼厌手背上的伤如出一辙,显然是被方才那道结界灼伤了。 楼厌盯着那处位置,眉心狠狠一跳。 他强壮镇定站在原地,两只抱在胸前的手臂紧紧交缠在一起,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救救狼。 这种情况,他哪儿还顾得上夸赞自己果真猜对了,只觉得稍有不慎就面临横死当场的境地。 那可是衡弃春! 人界的最后一个神,修真界第一门派十八界的神尊,他的师尊! 那可是衡弃春的大腿啊! 即便是在谭萋萋的梦境之中,他与衡弃春险些有了肌肤之亲,也并没有见过他师尊这个地方。 上一次不过借着查看伤势扒了一下他的衣服,就被衡弃春勒令罚了好久的跪,如今他都把师尊看光了,岂不是要被乱棍打死。 纵使是不通人情的狼崽子也明白,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楼厌怕死,干脆闭了眼睛“噗通”一声往衡弃春床前一跪,绞尽脑汁才勉强想出来两句话:“师尊恕罪!” “我刚才瞎了,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有回应。 竹榻上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衣衫撮动时传来的声响。 第75章 楼厌眼角颤了颤,试探性地掀起一张眼皮看了一眼,然后果?断睁开双眼。 只见衡弃春眉心微皱,脸色仍是惨雪一样的白,正一脸愠气?地将自己褪下的亵裤外袍一一穿上。 “师尊?” “是你要?问我的。”衡弃春撇过头不去?看楼厌,自顾自地系自己的衣带,闷了半天才小声地说,“我给?你看,你又不看了。” 楼厌:“……” 楼厌深觉自己方才简直是说了一通屁话。 什么衡弃春即便失忆了还是一副要?强性子,这哪里还是他原来那副性子! 狼脑袋飞速转动,交手向前?拦住衡弃春正在?努力系衣带的手指。 指尖碰到一片冰凉,他缓慢而有力地将衡弃春的十根手指相互分开,让他两只手都按在?榻上。 楼厌捏住衡弃春亵裤的一角,抬起那双炽热的眸子看向师尊,极轻地哄诱道:“我错了,我现在?看好不好?” 衡弃春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之间不像作假的样子,这才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他不用楼厌动手,自己伸手将那片衣襟重新扯下去?,侧过身去?,让楼厌看他臀腿处的伤。 这一动作便将那片灼伤露得更明显了一些。 楼厌没敢上床,贴着床边的脚踏跪坐下去?,垂下脑袋盯着那片伤仔仔细细看了会儿,顺利遏制住自己想舔的冲动。 其实只是被结界烫了一下,这种伤以前?根本入不了衡弃春的眼。 但今时不同往日。 楼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维持着一个躬身向榻的姿势,然后果?断闭上眼睛,从不久前?抄了近一个月的《天机录》里扒拉出只字片语。 他睁开眼睛,缓慢抬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灵台清明,百脉归元,一气?长存,万邪不侵。” “愈!” 回?春诀。 灵力注下,衡弃春腿上的那片烧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一片细嫩的皮肉立刻变得光洁如初,再也看不出丝毫灼伤的痕迹。 锐痛消失,衡弃春微微蹙着的眉心顿时一松,试探着伸手去?摸自己臀下的皮肤,失了神?智的眸子顿时变得亮莹莹的。 “好厉害!”他说。 楼厌两辈子都没被自己的师尊这么直白地夸赞过,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抓着自己乱糟糟地头发挪噎了好久,才学着人界那些喜欢互相恭惟的人类摆了摆手,“嗨~只是低阶法术而已。” 衡弃春仍旧闪着一双眸子看他,片刻之后肯定地点了点头,也没有提裤子,竟然又抬手解开了自己襟前?的衣带。 大片春光一时倾泻开来,薄薄一层肌肤裹着骨肉,小腹上沟壑分明,细看时还能察觉到那片肌肉的颤动。 衡弃春不明白楼厌为?什么要?盯着自己的小腹看个不停,他抿了抿唇,抬手拍了楼厌的脑袋一巴掌,语气?里带着一些轻嗔,“没有让你看那里。” 楼厌捂着被拍疼了的脑袋抬起头来,看见衡弃春给?了指了指自己的前?胸。 “我是说这里……”衡弃春垂头,盯着自己胸前?那一点可怖的血痕,认真思索道,“像是被谁咬的,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帮我一起疗了?” ----------------------- 作者有话说:衡弃春:一觉醒来发现爷爷的爱人被咬了…… 第64章 不敢同榻眠 在冥界的时候衡弃春只口不提自己前胸这口伤, 这会儿却忙着让他替自己疗伤。 可见狼崽子牙尖嘴利,咬人?一口要疼很?久。 自己的齿痕还明晃晃地挂在那片皮肉上, 楼厌哪敢说个不字。 他颤抖着抬起手,想要触碰又不敢,最后?只能依样儿画葫芦,对着衡弃春胸前那个醒目的红点念下回春诀。 “愈!” 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在那片伤口上铺陈而过?,转眼血痕淡去。衡弃春胸前细嫩一片,该白的白该粉的粉,没有半点儿违和之处。 楼厌收回手, 暗中思附自己或许也?具备做医修的能力。 魏修竹要是执意待在甪端门, 十八界中医修一门的传承说不定可以由自己接手。 这一夜风雪未停,到后?半夜的时候疾风紧促, 碎雪凝成冬冰,被劲风簇拥着袭向人?界。 竹屋外?围结着的暖阳符被冰碴子打得频频作响, 惊醒了楼厌已经翻飞到不知何处去的思绪。 “沙沙”两声。 楼厌被那落雪的声音扯回思绪,回神之际看见衡弃春已经拢着自己凌乱不堪的衣服缩回了床榻的里侧。 失忆使?他失去很?多自理能力,一条衣带在手里来来回回缠了好几遍也?无法完全系好, 动?作间轻薄的衣衫几乎要全部褪下来, 从脖颈之下到腰隙之间,从臀腿之处到精致的脚踝。 楼厌几乎可以窥见衡弃春细白皮肤上微不可查的毛孔。 “你怎么不上来?”衡弃春见楼厌仍愣在当场,以为是自己让出来的位置不够大, 竟又向里挪了半寸, 示意楼厌上床睡觉。 他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切, 眼角晕出一层迷蒙的泪, 强调道,“我想睡了。” 楼厌被这句话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没有来得及收回体内的耳朵和尾巴齐刷刷地竖立起来, 坚硬的毛发像寒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和衡弃春同榻而眠? 他化成人?形之后?还没有干过?这么大胆的事。 当年?他刚刚突破妖狼身份下的最后?一道修练,在衡弃春的帮助下顺利化成人?形,当晚就习惯性地钻进了衡弃春的被窝。 恰巧赶上衡弃春在天音殿与南隅山议事,回来的时候已近半夜,解了衣服掀开被子准备躺下的时候就摸到了一个光溜溜的少年?。 楼厌猜想衡弃春大概把他当做门中哪个觊觎他的弟子,因为衡弃春二话不说就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 还不太适应人?类形态的少年?被扯得撞在床边的小几上,一阵“丁零当啷”的嘈杂响声过?后?,惊吓得狼尾巴都露了出来。 “师尊!”他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召出了无弦琴,连忙抬手拦住师尊拨动?琴弦的动?作,嚎叫道,“是我啊嗷嗷嗷嗷!!” 衡弃春喘息未定,拎着手里的无弦琴看着跪地苦求的狼崽子好久,最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说:“以后?不可以再上为师的床。” “还有,睡觉记得穿亵衣。” 楼厌至今都不太清楚人?类睡觉为什?么一定要穿亵衣,但对当年?的事情始终印象深刻。 除非他还想当狼,否则上一次被秦镜照出原形时帮重病的衡弃春暖被窝,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上衡弃春的床! 衡弃春还裸着大半身体斜靠在竹榻上,朝向他的那只手臂在空出来的半边床榻上不住催促,“你还要不要和我睡觉?” “不……”楼厌看都不敢看衡弃春,用满是汗渍的手替他穿好衣服,结结巴巴地打断他师尊还可能说出来的一些惊天动?地的话,“别?,别?着凉!” 衡弃春茫然抬头,盯着不远处的暖阳符和这间温暖如春的竹屋,眸中的困惑越来越盛。 这会着凉吗? 许是为了印证楼厌的话,这个念头才方?落下,他竟真的躬身咳嗽起来。 还未好全的风寒仍然存续在这具身体之中,并没有随着冥界的遭际和孟婆汤的功效而痊愈,一阵咳嗽足可谓惊天动?地。衡弃春一时全身都颤抖起来,锁骨到胸腔抖成一片,脸色立刻就白了。 楼厌一时着急忙慌地去拍他的后?背,“师尊,好点儿了吗?” 衡弃春掀着一双清润的眸子抬眼看他,大概还是想问他为什?么要唤自己师尊,但咳声太急,呼吸间全是气音,他竟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楼厌从这一刻起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大概是生怕衡弃春邀请自己上床和他一起睡觉。 他一时在竹屋里四处寻找水源,受挫之后?就去外?面捧了两把干净的碎雪回来,放到器皿里等雪融化。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衡弃春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不宜喝冷水,于是又跑出撅了一节干枯的树枝,借着暖阳符的热度将?其燃了,径直在竹屋了生了一个小火堆用来烧水。 里里外?外?进出好几次,楼厌一身衣衫都已经被雪淋透,微卷的发辫湿哒哒地贴在脖颈上,脸上都起了一层红晕。 “师尊,喝口水。”水烧好了,他找了只干净的小盏子取水,扶着榻上的衡弃春起来喝水。 衡弃春早已经等得昏昏欲睡,再也?腾不出任何一点力气劝楼厌上床睡觉。 盏子就递在唇边,他实在避不开,只好就着楼厌的手迷迷糊糊地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顺着胸腔一路涌下去,先?前在风雪中冻久了的肺腑终于暖和下来,隐入隆冬之际这间温暖的竹屋里。 眼看着衡弃春困得彻底睁不开眼睛,楼厌彻底松了一口气,将?还剩半碗的水仰头喝了,瓷盏子在床头上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托着衡弃春让他在竹榻上躺好。 第76章 上床睡觉这事儿他不敢做,环顾四周,总算从角落的匣子里拖出来一床崭新的棉被。 楼厌抱着被子卷了卷,把它在地上圈成一个温暖的窝,然后?一边觑着熟睡的衡弃春一边躺了下去。 这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儿声音,楼厌窝在自己辛苦搭建的地铺里,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怎么觉得,失忆的衡弃春远比之前更?难伺候呢? 纵使?隔了一层厚厚的被褥,但狼的听力敏觉,楼厌还是能听见夹杂在风雪之中的震荡。 似乎是野妖乱蹿的脚步声。 他不禁想到自己在玄武湖中亲眼目睹玄蛇陨落的那一幕。 事后?他曾借着抄书的名义翻出那本?《九洲志》仔细翻阅过?,却并没有找到想要的内容。 玄蛇死后?,玄武还能独活于世吗? 这个问题从古至今也?没有人?得出过?答案。 但看四象山北侧失守的现状,楼厌心里那点儿担忧便很?快转为浓烈的不安。 四象山供奉夷帝陵,陵寝之中可通鬼门,遂由朱雀、白虎、青龙、玄武四方?神兽一齐驻守。 山上虽不乏妖邪,但秦镜出现之前从没出过?什?么乱子。 如今…… 妖兽肆意逃窜,蛇族在山寻人?,只怕整个人?界都已被妖兽所害。 雪过?之后?,他要抓紧时间带着衡弃春离开才是。 夜极静,屋里只有那几道暖阳符闪着微弱的光。 楼厌就背对着衡弃春侧躺在地上,脑子里想东想西,一双眼睛却盯住那几道暖阳符,最终视线逐渐模糊,连眼皮也?渐渐沉重下来。 昏沉之际,他忽然觉得自己尾骨一紧,有人?从背后?拽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嗷!”楼厌狼叫一声,呲着牙齿扭头看去,正对上衡弃春那双在夜色中盈盈发亮的一双眼睛。 他顿时偃旗息鼓,抬起来的上半身又摔了回去,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又醒了。 衡弃春收回玩他尾巴的手,托着下巴俯身靠在床沿上,见楼厌已经给自己垒好了窝,也?就不再开口提要他上床的事。 安静的夜色中,曾经水火不容的师徒就这些对视了一会儿,直到衡弃春再度开口。 “小狼。”楼厌听见衡弃春唤他,并且很?真诚地问,“你为什?么会有尾巴呢?” 果然还在好奇这个。 楼厌困得不行,实在不想答这个问题,索性哼哼了两声,转身,维持着背对衡弃春的姿势念起他曾经教?过?自己的那道归元诀,“乾坤借骨,阴阳塑肤!” 狼耳和尾巴很?快被收了回去。 已经能够想象到衡弃春趴在床边满脸惊叹外?加疑惑的表情,楼厌难得勾了一下唇角,翻了个身面朝他的师尊。 “不为什?么。”他闭着眼睛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师尊乖乖听话,也?会长出尾巴的。” 衡弃春微微蹙眉,似乎在认真思考楼厌这句话,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回忆着楼厌那条尾巴的样子说:“可我不想要灰色的尾巴。” 楼厌已经睡迷了,根本?听不见衡弃春在说什?么,哼哼唧唧地应了这一句,随意伸出手搭在床边的脚踏上。 衡弃春睡了一觉,此时明显精神了许多,对着楼厌的侧脸小声嘟囔,补完了刚才没说完的话,“我想要白色的尾巴。” 话音落下,他就看见楼厌抓着一条白色的蛇皮惊坐起来,整个狼都要从地上跳起来。 他攥着自己刚才在睡梦中胡乱抓到的蛇皮,声音都失了调,惊叫道:“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 -----------------------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第65章 颠鸾与倒凤 五个时辰前。 四象山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 滞留在?山上?的妖兽惊恐地?四散而逃,妖气四溢, 遍山生异。 魏修竹从睡梦中惊醒,乖巧的脸上?遍是冷汗,一双杏眸瞪得老圆,眸中满是惊恐神色。 显然是刚做了个噩梦。 被吓飞了的思绪渐渐回笼,失焦的一双眼睛看?清眼前这间竹屋,魏修竹总算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他习惯性?地?伸手在?榻上?摸索,一条手臂上?上?下下将床榻扫过一遍都没有摸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整个人立刻就清醒了。 “小?蛇!”他弹跳一声从榻上?坐起来, 一瞬间又出了密密麻麻一层冷汗。 整张竹榻干干净净,除了他自己和床上?的一床被褥什么都没有。 他的小?白蛇不见了! 魏修竹脸上?血色褪尽, 坐在?床上?粗重地?喘息起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滚落, 一直蔓延到脖颈之间。 他的衣服还没有穿好,锁骨的凹陷处很快聚起了一小?汪汗液,像昨夜和小?白蛇情到浓时交缠的蛛丝。 可这不应该啊…… 魏修竹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结界, 水色透明结界坚如磐石, 一条裂缝都找不出来。 小?白蛇没有灵力,根本就不可能从自己布下的结界中逃出去。 魏修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在?竹榻上?跪坐起来, 两手向前, 拖动还有些发软酥麻的身体在?床褥上?一寸寸地?找寻起来。 如果小?白蛇没有跑远, 那么可能是藏到被褥下面了。 他昨晚就不应该为?了方便做事而扩大结界范围的! 魏修竹揣着这丝悔恨将每一寸床榻都摸了一遍, 最后抖开被子一点一点地?找过去,又将被子平平整整地?叠在?一边。 居然真的没有。 魏修竹脸色泛白,焦灼之际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结界, 不由?对自己的仙术产生一丝怀疑。 难道真的是结界出了问题,小?白蛇从结界的缝隙中跑出去了? 他这么想着,很快就抬起手来试探性?地?摸向结界,两只手掌一齐按到结界上?,掌心?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啊!” 魏修竹尖叫一声,抖着双臂将手收回来,只见掌心?已经被烫得起了一层水泡,十根手指都红肿不堪,连轻轻攥握一下都坐不到。 魏修竹将两只手心?凑到嘴边努力地?向上?吹凉气,与其同时满脸难以?置信地?抬头审视那面结界。 他居然被自己设下的结界灼伤了! 奇怪了,他设的结界有这么厉害吗? 就在?魏修竹怀疑自己是不是尚未被南隅山发掘的布界奇才时,寂寂的竹屋里忽然传来一声阴柔的嗤笑。 魏修竹浑身一凛,举着两只不敢弯曲的手向后蹭了两下,后背紧紧挨上?结界的边缘。 他满脸警惕地?盯着传出笑声的角落,压着心?里的惧怕问:“谁?!” 一面破旧的屏风后面隐隐透出一个高挑瘦削的人影,紧接着便有人捏着一张符纸缓缓从屏风后面绕出来。 一身不知在?哪儿找出来的旧衫被穿得柔美至极,柳眼含媚,眸光在?暗处隐隐泛出绿光,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符纸倒是画得越来越老练了。”他绕到床边,隔着结界与一脸震惊的魏修竹对视一眼,随后在?小?孩儿满脸震惊的神色中将手中的暖阳符燃成?了灰烬。 屋里实在?结了太多符纸,温度并没有因为?这张符的消亡减损分毫,浮玉生挑起狭长的眼睛看?向里榻吓傻了的小?孩儿,不禁好笑地?勾了勾唇角:“怎么,不知道叫人?” 至此,魏修竹惨白的脸上?才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动了动嘴角,发现从嘴唇到喉咙都已经抖成?一片,每一寸皮肤都在?这种轻颤中痉挛起来。喉间勉强挤出来个声音,尚未说完整,眼睛里的泪就落了下来。 浮玉生怔了一下,第一次相?信居然真的有人哭起来眼泪会?“哗啦哗啦”流。 魏修竹不多时就哭花了眼,一双漂亮的杏眸很快肿成?一片,随后挪动着膝盖爬到床榻的边缘,瘫坐在?浮玉生面前更加汹涌地?掉眼泪。 离得近了,浮玉生才总算听清楚这小?变态在?呜呜咽咽地?说什么。 “师兄……” “呜呜呜呜师兄……” “啧。”浮玉生略有些嫌弃地?瞥他一眼,心?里一点儿同情都没有。 小?半年来他被这小?变态折腾得不轻,至今都能感到脖子上被魏修竹掐出来的肿痕。 如今秦镜破裂,妖邪动荡,他好不容易才得以?恢复人身,当然想要把自己受得苦都讨回来。 眼看?着魏修竹越哭越激烈,到最后竟然忘了自己与师兄之间还隔了一道结界,竟直直地?伸出两只手要去抱浮玉生。 被烧得满是水泡的手心即将再度碰上?那道结界,浮玉生皱了一下眉心?,赶在?他即将再度被烫得嚎啕大哭之间穿过结界钳住他两只手腕。 魏修竹尚没有意识到自己险些又被烫了,也?顾不上?两手灼痛,顺着浮玉生的手腕就扑到了人身上?,“呜呜呜师兄你可算回来了!” 第77章 哼哼唧唧地?小?东西哭得浑身滚烫,浮玉生只觉得自己怀里像是有一团火再?烧,他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好脾气地?轻斥道:“行了,多大的人了。” “知道有结界还要扑上?来,怪不得师尊说你不长脑子。” 魏修竹被重逢的眼泪糊住了的脑袋才总算转了转。 “原来……”魏修竹抽了抽,勉强忍住泣音,“原来结界被师兄加固了。” 浮玉生任由?他汗津津地?贴在?自己身上?,并没有应他这一句,心?想你还能看?出这一点就还不算是太蠢笨。 下一瞬,他就看?见双眼通红的小?东西主动撤离了他的手臂,跪坐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问:“那师兄看?见我的小?白蛇了吗?” 浮玉生:“……” 他实在?不想提起跟“小?白蛇”有关的任何?事,烦躁地?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张阴柔的脸微微抬起,冲着魏修竹挑起下巴,“冥界或许出了什么乱子,四象山动乱,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你那小?白蛇说不定已经弃你而去了。” 魏修竹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顿时又苦兮兮地?皱起来。 血色褪尽,他痴然仰头看?向浮玉生,又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毫无征兆地?流下来,显然已经伤心?透顶。 这怎么可以?呢。 明明昨天晚上?,小?白蛇还缠着他做了很亲近的事。 他们明明已经…… “你跟那条蛇做什么了?”浮玉生一眼就看?出小?东西在?想什么,嗤笑一声抱起前臂看?他,“瞧你这魂不守舍又恋恋不舍的样子。” 魏修竹哪儿敢说。 他屈膝跪坐在?竹榻的外沿,两条小?腿被竹条硌得生疼,他不安地?动了动,身上?并未穿好的衣服全部滑落下来。 魏修竹显然都已经忘了这一茬儿了,身上?一凉才反应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扯弄自己的衣服。 两只疼炸天的手各自攥住自己一截衣领,忍着钻心?的疼痛便要用衣服将自己包起来,努力到一半的时候却被浮玉生轻轻点了点内侧的手腕。 魏修竹手疼,满头大汗地?呻.吟一声,两片衣襟顺势掉了下去。 前胸后背都光洁地?裸露在?师兄前面,他一时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只能惨兮兮地?冲着浮玉生张了张嘴,“师兄?” 这是干什么。 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让他裸着上?身说话。 浮玉生仍然好脾气地?笑了笑,挪动一步,径直越过那面结界侧坐在?榻边。 他含着笑意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异常的手指掐上?魏修竹胸前最显眼的地?方。 “啊!” 魏修竹毫无防备,顾不上?被烧疼的手心?,两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前胸,并且试图将浮玉生那根滑腻的手指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师师师师兄……” “你有多喜欢它那条蛇?”浮玉生没有抬眼,单手捻着魏修竹胸前那一点,似笑非笑地?问,“或者说,你有多喜欢和它做那事儿?” 魏修竹今年还未及冠,在?南隅山眼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初知情事,且又是被一条没有神智的白蛇缠了。 只要一想就觉得臊得慌,从耳垂到后颈很快红了一片。 他不明白为?什么师兄在?他面前的样子教从前变了那么多,强忍着将要将他吞没的耻意坐在?床上?,两只烧上?了的手紧紧攥住身下的床褥,整个人抖若筛糠。 他脸颊薄红,胸口不住起起伏伏,眼泪全部积聚在?眼眶里,一滴都不敢往下掉落。 “我不找蛇了。”良久,魏修竹抬眼,可怜兮兮地?看?向浮玉生,“求师兄放过我……” 浮玉生捏着他的手指果然停顿了一瞬,继而食指曲起,用指背刮刮他最敏感的地?方,在?人隐忍的轻颤中笑问:“真不找了?” 魏修竹垂下眼睛,不敢直视师兄的目光,十根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指头在?床褥上?用力攥紧,心?里越发纠结。 小?白蛇与他有情,且他们又做过那种事,如果他这个时候把小?白蛇丢下不管,与民间的负心?汉又有何?异? 可……师兄又好像很介意。 罢了,魏修竹暗暗咬紧牙齿,忍着一阵又一阵的酥麻大口喘息,并在?心?里下定决心?——大不了等师兄不注意的时候再?偷偷去找。 他闭上?眼睛,默默说服自己指骗师兄着一次,用喘息间的气音说:“真不……呃啊!!” ——浮玉生用指甲狠狠掐了他一把。 “撒谎。”他评判道。 魏修竹双目紧缩,嘴巴不自觉地?张开,再?也?维持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形,瑟缩着将自己蜷缩起来。 然后哭了。 浮玉生见状便收回了手,退回到那面结界之外抱臂看?他,打?算等小?东西哭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再?给?人加点教训。 竹屋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剩魏修竹委屈到极致的呜咽。 “呜……” 忽然,疾风拂过,门上?的符纸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浮玉生警觉地?挑了一下眉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那夹杂在?风里的妖气…… 不好。 他以?蛇身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气息恐怕被自己的族群发现了。 “起来。”浮玉生肃了神色,上?前两步看?着仍然瘫软在?床上?的人,说,“跟我回十八界。” 粗重的喘息声。 魏修竹缓了好久才听清楚师兄说的话,挪噎半天才开了口。 “师兄,我,我起不来。”他双目失神地?盯着浮玉生的影子,“我要死了……” 浮玉生轻笑一声,径直越过结界,掐着魏修竹的肩膀将人安然无恙地?拖起来,一把扛上?自己的肩膀,“你不是喜欢它那样对你么,回去之后,我让你喜欢个够。” ----------------------- 作者有话说:这两位攻受随意,不要怕站错,他们都可以[狗头叼玫瑰] 第66章 得君一句赞 同一张竹榻, 此刻一只狼崽子正卧在上面瑟瑟发抖。 略显局促的被褥无法?将他全部遮盖起来,纵使楼厌已经竭力蜷缩, 颤巍巍的一条狼尾巴还是从被褥间露了出来。 衡弃春靠坐在竹榻的外侧,视线停落在楼厌的尾巴上,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显得局促且欲言又止。 “你……” 他试探着开口,只吐出一个字就被楼厌果断地?探出头?来打断了。 狼崽子挑露出口腔里最尖锐的犬齿,窝在里侧气?势汹汹地?说表示:“我才?没有害怕呢!” 衡弃春是失忆了,但又不是傻了, 他抬了抬眼睛, 将视线落在楼厌用来裹住自己的小被子上,眸中的质疑神色越来越盛。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楼厌哼哼了一声, 索性壮着胆子一掀被子在床上盘腿坐了,掐了个诀将狼尾巴收起来, 而后认真地?将衡弃春审视一番,说,“你现在没有记忆又没有灵力的, 万一被山上的妖物掳了去怎么办。” 怕衡弃春不信, 他还格外刻意地?添上一句,“没听说么……蛇族正在搜山呢。” 外面风雪未停,急促的风声卷着碎雪打落在外面的符纸上, 数道暖阳符依次闪亮, 在漆黑寂静的雪夜中泛出暖色的光晕。 衡弃春就维持着这样微微侧首的姿势, 清俊的眉眼在寂寂中渡上一层淡淡的符光, 在眼角下投下一片睫毛的影子。 他眨眼,那?片阴影便?渡上干净的眸子,平添一抹清圣。 是人界难得一见的姿容。 楼厌很少有这样可以近距离数衡弃春睫毛的时候。 上一世他与衡弃春太早决裂, 这一世又因种种惊怖恐怪而不敢靠他太近。 不像这一刻,他盯着衡弃春闪动的睫毛兀自数道第四?十七根,听见衡弃春用那?副微哑的嗓音开了口。 他看着楼厌,神情专注而又诚恳,一字一顿地?赞颂道:“那?你可真是一头?好狼呢。” 楼厌:“……” 实话说,狼崽子一点儿都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反而因为衡弃春失忆状态下这句难得的夸赞募地?红了脸。 像有一团灼热的火焰顺着丹田一路逆流而上,直直逼上面门?。 他夸本座是一头?好狼哎…… 这比夸他是个好人的评价简直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楼厌强装镇定,坐在床上呼出一口气?来,而后径直从榻上爬起,跨过衡弃春一跃跳到地?上。 狼崽子信誓旦旦:“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衡弃春没有说话,清润的视线很快随着楼厌跳脱的动作?落在他脚边的那?层蛇皮上。 暖阳符的光晕下,蛇皮仍然闪着惨白色的光,衡弃春抿了抿唇角,最终还是开口问:“你很怕蛇吗?” 第78章 此问一出,楼厌才?猛地?想起刚才?那?条吓掉了自己半条命的蛇皮就被他扔在不远处。 他整个狼的身体都紧紧绷直了,脖颈像是生了嗅的玄铁,迫不得已随着主人的动作?缓缓弯折下去。 那?张薄如蝉翼的蛇皮就落在自己脚边,只怕风一吹就要乎到他脸上来。 楼厌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再怎么劝说自己也还是觉得蛇皮这东西有些恶心?。 他觉得尾骨处已经又开始泛痒,好像那?条不听话的尾巴又要透过衣襟钻漏出来。但衡弃春的视线就在身后灼然盯着,楼厌实在不想露怯,强撑着回头?讪讪一笑,“怎么,怎么会呢,蛇有什?么好怕的。” 衡弃春轻轻偏头?,像是在仔细思考这句话的真伪。 楼厌担心?衡弃春不信,干脆狠了狠心?,克制着自己对“蛇蜕”一类东西的抗拒转身弯腰,然后闭着眼睛用两根手指将那?张蛇皮捏了起来。 几乎是将那?张薄如蝉翼的蛇蜕拿到手里的一瞬间,他的身上就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小疙瘩。 咦…… 克服不了。 他天生怕这个。 蛇没事儿,但蛇皮不行。 衡弃春还在认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楼厌无法?,只能忍着生理上的恶心?将那?张蛇皮举起来,并转身冲着衡弃春灿烂一笑,“你看,我一点儿都不怕这个。” 衡弃春没动,仍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看他,淡色符光在他的眉眼之间浮上温色,仿佛那?个久坐神坛的人终于染上尘气?。 楼厌就那?么干巴巴地?捏着蛇皮等着,直到竹屋的缝隙间漏进来一缕凉风,一缕幽微的妖气?无端漫进楼厌的鼻腔。 楼厌被那?扑面而来的蛇腥气?激得蹙了蹙眉,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那是这张蛇皮上残留的妖气?。 等等…… 这个味道…… 楼厌鼻尖翕动,越发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蛇皮,脑子里已经反反复复翻涌起当日自己刚被秦镜照回原形的那?一天。 夷帝陵外,他躲藏在衡弃春的衣襟内侧,与暗中游走进来的浮玉生四?目相对。 就是这个味道!!! 楼厌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消退下去,就连尾骨处那?条蠢蠢欲动的尾巴也安于平静。 是浮玉生的话,那?就没事了。 眼看着小狼的神情彻底松懈下来,衡弃春不由?发问:“你怎么了?” 楼厌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浮玉生的事。 若不告诉,只怕他又要用这种满是好奇而又一脸真诚的眼神看着自己,可若告诉……只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呃……”楼厌正思索着吐出一个字,就听见一片风雪中传来一阵突兀的异响。 像是蛇群游走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好。 怪不得浮玉生蜕皮之后会着急忙慌地?离开这里,原来是蛇族找过来了! 他猛然间想起自己从白虎口中听到的消息,倘若蛇族要找的同类就是浮玉生,那?他手里的这张蛇皮恐怕很难解释。 楼厌的脑子转得飞快,还没有将浮玉生的来历想明白,身体已经先脑子一步拎着衡弃春的手腕将人从榻上拖了起来。 眼前这种局面,最好还是不要和蛇族硬刚。 “做什?么?”衡弃春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双眼睛游移不定地?看向身下的竹榻,问楼厌,“不睡觉了?” 外面风雪甚急,天色隆黑一片,纵使没有日晷判断时间,也知离天亮还早。 夜里就该睡觉。衡弃春坚定地?认为。 楼厌实在想不明白一碗孟婆汤为什?么会让他师尊变得这么执着于睡觉。 “睡什?么睡!”他扯住衡弃春的手臂,一把就将人从心?心?念念的床榻上拖了下来,“再睡你就要被蛇吞到肚子里去了!” 衡弃春一时不能分辨他说这话时的感情色彩,轻轻偏头?蹙眉看着他,似乎要从这只小狼急躁的表情中辨别真伪。 他问楼厌:“真的吗?” 这次不用楼厌解释了。 飓风袭来,无数暖阳符在瞬间“簌簌”而动,难以抵御的寒风自竹屋的缝隙处钻进来,吹在身上彻骨生寒。 衡弃春此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竟生生被那?阵疾风吹得后退两步,素色头?发被风缠卷而起。 他不得已抬起袖子挡风,胸腔震动,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咳。 又是那?让楼厌浑身一凛的声音。 他惶然抬头?,借着明明灭灭的光晕打量起衡弃春的脸色。 只觉男人面白胜雪,眉眼之间带着三分疏离,咬唇咳嗽的时候带起整具身体的颤动,俨然一副病骨。 他的风寒还没有好。 楼厌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的师尊,只觉胸腔下的那?颗心?也开始频频跳动,一声一声如同闷雷,砸在身上竟是一阵锐响。 急促的风声忽然在这一刻止息。 楼厌回神,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门?上悬贴的暖阳符纸已经重归于寂,唯有中间几张没能抵住刚才?那?阵飓风,飘飘摇摇落到地?上,成为再也探不出灵力的废纸。 “吱呀”一声。 伴随着夹杂在雪气?中的一道冷风,竹门?被挤开了一个小口子。 碎雪纷飞,有什?么东西夹杂在其中,一寸一寸蜿蜒而来。 楼厌整个人僵在原地?,过了很久才?将视线从衡弃春身上挪开,碎雪扑朔,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剩渗人的“嘶嘶”声。 他视线下垂,看见数十只白蛇正压着雪面爬行进来,蛇信长?吐,一片雪色中频频闪出暗红色的蛇光。 救命。 楼厌已经在心?里嗷嗷叫起师尊。 好在他尚存理智,还记得衡弃春现在是个记忆全无的人。 蛇群越爬越近,似乎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楼厌浑身一凛,顿时又觉得不对。 他垂眸,看向自己手里抓着的那?条属于浮玉生的蛇皮。 难道它们是冲着这个来的? 浮玉生在十八界已有数百年,为何蛇族直到今日才?出动全族找他一人?是秦镜的出现使浮玉生暴露了身份,还是…… 还是玄蛇的陨落使蛇族失了禁制? 楼厌不敢深思这背后的原因,握着衡弃春的手腕将人扯到身后,抬手一抛,继而两只并诀,将那?张薄如蝉翼的蛇皮在空中燃了个干干净净。 蛇群似乎从余烬中察觉到浮玉生的气?息,群蛇吐信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刺耳起来。 楼厌狠狠磨牙,拼命回忆自己上一世统管九冥幽司界之后学会的咒术。 蛇群离他们不到两寸。 楼厌睁眼,指尖灵力凝聚,而后在他与衡弃春的脚下画出一个复杂的符阵。 衡弃春单手攥着小狼的侧腰,不明所以地?问:“这是什?么?” “瞬移阵。” 衡弃春怔了一下,很快从这三个字里听懂了楼厌的意思,又偏头?问他:“那?我们会被移到哪里?” 哈哈。 楼厌立刻就笑了。 他又不是阵修,这些符阵也不过是他上一世用来操控妖邪所学,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用过,怎么可能知道他们能被送到哪里。 但是管他呢。 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 作者有话说:开一个新副本 嘿嘿[狗头叼玫瑰] 第67章 他唤我夫君 雪立春阳。 檐角一点儿积雪正?顺着瓦缝滴落下来, “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春夜里落下的一场喜雨。 楼厌擦着暮色回来的时候顺利被瓦下凝成的冰面滑倒,捂着屁股爬起来, 龇牙咧嘴地冲着柴门里叫了一声:“师尊?” 里面很快就?有了回应,是衡弃春抬高了声线的一声“嗯”。 楼厌立刻抖了抖肩膀上残留的碎雪,拎着手里猎到的兔子进了屋。 屋里没有设暖阳符,紧靠门边生着的一小盆木炭用来取暖,楼厌先是被那?炭火呛了一声,随后放下兔子去开?窗户。 “师尊的风寒还没有好,当心?被炭熏着。” 衡弃春没有立即回答, 走过来将那?只死透了的野兔子扔进水盆里, 一边搓洗野兔的毛发一边抬头盯着楼厌,声音还带着一些病中的哑意:“可是你开?着窗户, 我更容易得?风寒。” 这是他们暂时居住在这间破屋子的第三十天,人界已经进了腊月, 严雪虽不似之前一样猛烈,寒意却丝毫不减。 说话间,寒意便?从楼厌打开?的那?一小片窗隙间钻了进来, 将衡弃春铺散在背的白发尽数掀起, 更显得?他拖着一副病体收整兔子的样子楚楚可怜。 楼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顺手取过桌子上的凉茶浇灭了燃着的炭火,关窗户的同时又在指尖拟画了一道?暖阳符。 第79章 符纸被贴到窗棂上, 瞬间阻隔了外面凛冽的寒气, 丝丝缕缕的暖意正?腾升而起。 衡弃春看清他画的这道?符, 本就?恹恹不快的眉心?瞬间拧起, 将手中的兔子一下摔回到水盆里,愠道?:“你不是说在这里动用灵力?会暴露我们的身份吗?” “今天没事。”楼厌连忙解释,“我方才回来的时候, 看见所有人都奔着山庙去了,没人会注意到我们。” 怕衡弃春追问,他还识时务地补上一句:“今日十五,听说是他们叩拜九子母的日子。” 纵使衡弃春此刻没有记忆,也很快听明白了楼厌的意思,他坐到床边蹙了蹙眉,“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楼厌无奈叹了口气,认命地蹲到水盆边接手衡弃春的活儿,将兔子洗干净之后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他们近日的晚膳拔毛。 一边拔一边纠结地想:是啊,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还要怪他月余之前在四象山下随手画的那?个瞬移阵。 当日他与衡弃春被蛇族围困,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原本想着只要暂时离开?四象山就?可以万事大吉,谁知转眼就?被送到了这个边境之地。 女歧山。 山中没有女子,若想绵延后嗣,便?要前往山庙叩拜九子母。 传闻山中有一棵女树。 九子母会在叩拜自己的山民中择选有缘人,赠其子嗣,女树天明便?会生婴孩。 ——楼厌至今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四象山失守,无数妖群为祸四方,衡弃春现?在又等同凡人,楼厌实在不敢带着他冒险。 好在女歧山防范甚严,他便?捏造了个假身份,谎称与衡弃春是前来寻亲的一对道?侣,才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暖阳符很快发挥效用,屋里一时热腾腾的。楼厌拔干净了一整只兔子,正?打算点个火把水烧了,起身之际听见衡弃春又咳嗽了两声。 这风寒拖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 楼厌曾趁衡弃春睡着的时候探过衡弃春的丹田,幸运的是,那?些与神?泽相连的汹涌灵力?并没有因为那?碗孟婆汤而丢失,只是他如今毫无记忆,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调动自己身上的灵力?。 衡弃春天真地认为自己是个凡人,忍过一阵咳嗽之后继续盯着那?道?暖阳符出神?。 许久,他问楼厌:“你好厉害,可以教我画符吗?” 楼厌:“……” 他直觉等到衡弃春恢复记忆想起自己连日问的这些问题,恐怕会从床上爬起来把他杀了灭口。 楼厌哼哼一声,拎着兔子起身烧水,头都不回地说:“等师尊想起来就?会了。” 衡弃春已经清楚自己失忆的事,闻言继续追问:“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 “还有,为什么你叫我‘师尊’,对外却说我是你的道?侣?”衡弃春眉心?微蹙,仔细思索这两者之间的关联,苦求无果之后才又问,“人和狼也可以结为道?侣吗?” 楼厌眼前一黑,恨不得上千去捂衡弃春的嘴巴。 怪就?怪当初从冥界出来时他露了尾巴,让衡弃春坚信了他是一只妖狼的事实,任凭他后来怎么敷衍都揭不过去。 事已至此,楼厌也只能性子一个一个地回答那?些奇怪的问题。 “外面太乱了,师尊现?在不能动用灵气,若是贸然出去恐怕会被那?些妖邪寻仇。”楼厌成功点了火,将一壶水放上去,又说,“不过我已经传信给?魏修竹了,只要十八界知道我们在这里,就?会来接我们的,等回了十八界,师伯应该就?有办法了。” 话说完,他自己先顿了顿。 给?魏修竹传的信已经送出去了好几天,却迟迟没有回音,是他修为不佳传错了地方,还是那?小子太不靠谱? 楼厌想到什么,陡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该不会正?被浮玉生收拾得?下不来床吧? 衡弃春大约能够明白楼厌口中的“十八界”是什么地方,于是暂时与第一个问题和解。 “那?……”他将楼厌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我真的和你结为道?侣了吗?” 楼厌磨了磨后槽牙。 要是再敷衍下去,恐怕衡弃春明日就?会跑出去揪着街坊四邻的衣领问:请问我和我家的那?头狼真的是道?侣吗? 真令狼头大。 水烧开?,楼厌将处理好的兔子扔进锅里盖上盖子,然后大跨步朝着衡弃春走过去。 “对。”楼厌躬身,大着胆子挑起他师尊的下巴,用指尖在那?片细嫩的皮肤上挑逗两下,攻势凌然地强调,“师尊还唤过我夫君呢。” 楼厌说完就?站直了身体,借着屋里一盏小灯垂眸看他。 本以为衡弃春还会喋喋不休地追问下去,谁料他竟陡然僵了一下身体,随后不自然地躲开?了视线。 楼厌疑惑地挑了挑眉,还没发问就?看见衡弃春而后浮起一层红晕。 衡弃春踢掉鞋子,背对着楼厌翻身躺下,只传来一声闷闷的:“哦……” 楼厌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但难得?不用再编更多的谎话来回答衡弃春的问题了。他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全神?贯注地料理那?只兔子。 当日他和衡弃春凭空出现?在女歧山,正?赶上一群山民上山朝拜九子母,众人被从天而降的两人吓了一跳,纷纷质问他们是不是外面的妖邪。 那?架势险些就?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楼厌当时就?想说他师尊是十八界的师尊,看见衡弃春一副懵懵懂懂又灵力?全无的样子,转头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此处鱼龙混杂,若是贸然说出身份,恐怕又会招惹虚生子一类的小人。 后来楼厌想了想,对着漫山遍野的山民说自己和衡弃春是一对前来寻亲的道?侣。 女歧山的族长最?乐得?成人之美,当即打消了疑虑,还拨了一间空房子借给?他们暂住。 这一个多月来,楼厌每日都假借“寻亲”之名出去打猎,带回来的野兔山鸡全都进了衡弃春的肚子。 他的厨艺见长,一锅兔肉不多时就?弥散出香气。 楼厌揭开?锅盖夹了一筷子尝了,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盛到碗里叫衡弃春起来吃饭。 “师尊!”楼厌探头,“兔子做好了,快来尝尝!” 一声过去,内室里却没什么反应,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疑心?衡弃春又因为不舒服而睡下了。 他觉得?这么美味的兔子实在不该辜负,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把衡弃春叫起来。 此间屋舍窄小,转过屏风便?是内室。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屋里的灯油竟然已经燃尽了,铜盏之上余烬未消,整个内室却漆黑一片。 楼厌警觉地踮着脚向里迈了两步,停在衡弃春榻前,躬身听床上的动静。 寂静的屋舍里只剩衡弃春绵长的呼吸声。 楼厌猫着腰半蹲在床前,敏锐的狼目勉强在黑暗中看清衡弃春的身形,极小声地叫了一句:“师尊?” 没有回应。 真睡了? 还这么沉。 担心?外面那?碗兔肉要凉了,楼厌狠了狠心?,干脆抬高音量又唤了一声,“师尊?起来吃了再……啊!”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楼厌已经被衡弃春拽着手臂拖到了床上。 肩胛骨与软绵绵的被褥相撞,没觉得?有多疼,但兜头罩上来的被子还是让他懵了一下。 干干干什么?! 楼厌不知道?衡弃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伸出手在被子里试探着摸索起来,手指在黑暗中碾过两寸,顺利碰到一截温热滑腻的皮肤。 他颤了一下,过电一般将手缩回来。 ——那?是衡弃春赤诚光.裸的身体。 干什么啊! 不是说睡觉一定?要穿亵衣的么,为什么他自己倒脱光了!? 楼厌手忙脚乱地从被子里钻出脑袋,迎面便?撞见了衡弃春那?双隐在暗色中的眼睛。 “你我既然是真的道?侣,为何你一直逃避与我同榻而眠?”衡弃春在夜色中看着他,眉眼垂落,不同于以往高高在上的清冷神?情?,反而带上一抹缱绻落寞。 他低声唤:“夫君……” 救命…… 楼厌尾骨一痛。 狼会死的。 他本能地想要下床逃离,可敏锐的视线还是精准地捕捉到衡弃春那?双写满了失落的眼睛,心?头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狼崽子就?这样慌了神?。 上一世积攒到最?后的那?些恨意、想要让明月与他同坠深渊的旖旎心?思就?这样翻涌而起。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舔咬衡弃春的侧颈。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尖锐的犬齿贴在那?片白嫩细滑的皮肤上,激起身下人的阵阵颤栗。 楼厌闭着眼睛,口腔咬合用力?,终于尝到了血腥气。 第80章 一缕幽微的莲香萦绕在鼻侧。 楼厌一怔,勉强被这缕熟悉的气息拉回了一点思绪。 他猛地松开?了衡弃春的脖子,向后挪动两步,手指发抖,一颤一颤地想要替衡弃春系好衣物。 还未摸索到衣带,他就?听见外面陡然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 “这一户有灵气!”有人在他们的窗外停下,吵嚷着说,“快进去看看!” 第68章 灵力何处来 伴随着房门被破开的一道急促声?响, 楼厌干脆果断地放弃了寻找衡弃春的衣带,用最快的速度烧了那张暖阳符, 然后径直用被子将人一盖,拥着人躺倒在床榻上?。 山民?举着火把强行闯入,数十人挤在小小一间?屋舍里,不出片刻就将那面用来?遮挡的屏风掀了个底朝天。 火光将内室照得亮如白昼,床上?交缠的身影无处遁形,在墙壁上?投下暧昧至极的影子。 举着火把的中年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屋里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一时说话都结巴了, “这?……这?怎么……” 这?怎么是在做那事儿啊! 像是有意要印证他这?句未说完的话,楼厌硬是抵着衡弃春的肩膀阻止他起?身。 他伏在衡弃春身上?, 隔着一层被子握住他的腰身,在人群吵嚷声?中咬着他的嘴唇重?重?一吻。 直到衡弃春因?为呼吸困难而发出娇.喘一般的挣扎, 楼厌才慢条斯理地结束了这?个荒唐的吻。 他兀自撑着床榻起?身,唇角处牵连不断的银丝线同样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怎么……”楼厌侧首,声?音带着情.事过后的沉哑, “这?就是女歧山的待客之道么?” 持火把的中年男子显然有些尴尬, 支吾一声?,很快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身后的人:“族长,方才我的确探到这?里有灵气啊……” 被称作“族长”的老者?没有说话, 只是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样东西。 凭着异于常人的视力, 楼厌认出那是一块探灵用的罗盘。 方才亲昵之时衡弃春的情绪太过激动, 以至于灵力乱窜, 不慎露出了一缕带着莲香的神泽,这?才被这?群山民?探查到了。 没时间?思考他们为何放着九子母不拜却要四处探测灵力,楼厌用余光瞥了衡弃春一眼, 确认他师尊现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空气里一丝香味儿都没有。 果然,族长盯着罗盘看?了许久都没有收获,他的脸色沉了沉,将罗盘交给身旁的人,拨开前面的中年男子向前走了两步。 视野更?阔,他顿了顿,看?着楼厌沉吟一声?:“你们这?是……” 楼厌便带着方才质问的语气冷哼一声?,一张俊朗的脸在火光下摆得极臭,大有一种无辜之人被搅扰了好事的姿态,“你说呢?” 族长便微微眯眼,借着楼厌衣袖间?露出来?的一点儿缝隙看?床榻上?躺着的人。 只见日前见过的鹤发男人仰面躺在床榻上?,一张清俊若神人的脸上?遍布红晕,眼眸含着,眼尾处竟染着一抹嫣红。 再往下看?,那张棉被竟没有将他包裹严实,露出来?的一小截肩膀上?没有衣物,脖颈处竟还带着新鲜的咬痕。 若没记错,先前他们称是一对道侣。 那就不会有错了。 族长轻咳一声?,只说:“都是误会,是我们唐突了。” 他说着便转身朝外走,一面连连致歉,“今夜太晚了,二位好好休息,明日老朽再上?门致歉。” “等等!” “族长,我知道了!” 楼厌与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一同响起?。族长恰好停在男人身前,面色不虞地瞥他一眼,“王生,叨扰了外客还嫌不够,你还要说什么?” 火把还燃着,火光却只剩细微的一捧。 被唤作王生的男子额角生汗,从身后的山民?手中一把抢回了那面罗盘,神情急切地看?着族长说:“早些年我曾在鹤子洲门下学过探灵之术,此法绝不会有错,灵气出现时罗盘上?的司南也?的确指向了这?进院子。” 他看?向门边挤着的一众人群,“大家都是亲眼所见的啊!” “是啊!”话一出口便有人附和,“王生探灵问卦颇有一套,这?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没必要诓骗族长啊!” “可屋里的确没有灵力,这?两个外客也?没有做别的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难道……” 一滴汗从王生的额上?滴落,他紧紧盯着手中那面毫无反应的罗盘,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推测,“若灵气不是他们二人的,那便是九子母的。” “九子母定?然将他们视作了有缘人!”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楼厌勉强从喧杂的声?音中捕捉到几个类似于“不可能”“九子母为何要赐子于他们”之类的字眼。 族长脸色也?已数变,几次想?要出声?打断,苍老的声?线在这?喋喋不休的征讨声?中却都显得无力至极。 “嚯——” 火把忽而燃尽,里外居室都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吵嚷的人声?寄了一下,又以最快的速度喧腾起?来?。 “怎么回事?” “火怎么灭了?” “快,快点上?!” 王生连忙从袖口中摸索火折子,奈何此处太黑,火折子刚拿到手里就滑落在了地上?。 忽然听见“咔哒”一声?。 楼厌用火折子取了火,将桌上燃尽的油灯重新点亮,温亮的光晕很快取代?了那只意外燃烧殆尽的火把,将这里外屋舍照得通明一片。 他单手拢着衡弃春的侧腰立在桌前,少年人的身形已经完全长开,张肩拔背,十分不屑地嫌弃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既然诸位争论不清,不如说个明白。” 族长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见他的道侣早已借着方才那阵黑暗穿戴整齐,一袭雪色衣衫像蒙了一层轻薄雾色,将衣袂之下的春色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些旖旎暧昧全部雪藏于这?一刻,之后便什么都找寻不到。 唯有那根探出来?的脖颈上?坠着的一点殷红,告知他们方才所见并非虚假。 迟疑的片刻,楼厌已经换了一只手改握住衡弃春的手腕,另一只手端起?那盏油灯,循着亮光一路挤过人群向外室去了。 族长与王生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的视线中捕捉到一丝尬然,只好抬步跟了上?去。 楼厌与衡弃春暂住的这?进院子是女歧山中的一处废弃居所,屋里陈设不多,只一桌几椅,并门边一炉小灶。 屋舍狭窄,实则容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山民?中便只留了族长、王生与几个年长的山民?,其他人都退到屋外等着。 楼厌自顾自地拉着衡弃春在一侧坐了,暗中握紧了师尊的手示意他安心,同时冲对方抬了抬下巴让他们坐下。 他的语气很臭,言语之间?丝毫没有礼数可言,活像一个目不识丁的半大小子,“我与我的道侣借居在此,到底哪里做得不对,竟惹得诸位这?样怀疑?” 年逾六十的族长抬手搓了一把老脸。 像是不知从何说起?,他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先问:“你姓……” “楼。”楼厌干脆地答。 “啊,楼公子。”族长叹了口气,眉心郁郁,“非是我们有意唐突打扰,而是今日山中出了一桩怪事。” 楼厌闻言下意识地看?向衡弃春,却见他师尊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神色无波无澜,细看?时脸颊上?还带着一抹尚未消退的红晕。 也?是,衡弃春如今失忆了,大概也?只有他还会对“怪事”两个字如此耿耿于怀了。 楼厌不敢露怯,强撑着轻咳一声?,坐正了身子问:“什么怪事?” 族长叹了口气,“二位相必已经知道,我们女歧山没有女子,山中人一概仰仗九子母绵延后嗣。” 楼厌挑眉,“听?说了,九子母会挑选合眼缘的人送他子嗣。你们今夜不正是上?山叩拜的吗?” “正是今夜出了事。”族长面色凝重?,说话时几番与王生对视,最终还是据实以告,“山中人每月十五前往九子庙中叩拜祈祷,九子母便会在这?一次赐下一子,以往数千年,从未出过差池。” “可是今夜……”族长顿了顿,原本?凝重?的脸上?逐渐生出一丝恐惧,“可是今夜九子母却并未赐下子嗣!” 一石激起?千层浪,包括王生在内的山民?一齐连声?附和起?来?,若不加以阻止便又是吵嚷难耐的局面。 衡弃春尚不知道自己刚才漏了灵力,闻言十分不解地拧了一下眉,清淡的嗓音穿破吵嚷的人群,使?得对方顿时安静下来?。 他问:“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生张嘴就想?说还不是因?为在你们家外面探到了灵气,但看?衡弃春一副圣洁皎然、与世无争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下去了。 第81章 他扭头看?向那个凶巴巴的年轻人,料定?楼厌一定?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我猜测,九子母定?然赐下了子嗣,只不过没有给我们……而是,给了你们!” 山中人不知岁月,虽见过修道之人,却也?没有主动将楼厌和衡弃春与他们联系在一起?。 毕竟他们在外找寻了一夜,罗盘也?只在这?进院子外面才动了。 这?说明什么? 必然是天降祥瑞,九子母将这?个月唯一的子嗣赐给了这?两个外客!所以他们的院中才有了灵力的波动! 楼厌果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他庆幸自己捏造的说辞足够完美,让山中村民?坚信他与衡弃春是不懂灵力的道侣。 “你的意思是说,九子母将我和我师……我和我道侣当做了有缘人。”楼厌沉吟一声?,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越来?越急,明显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和荒谬可笑,“……还送了我们一个孩子??” 第69章 本性便如此 这?一夜楼厌本性暴露, 成功化身为?一头凶狠恶狼,将直言他们有一个孩子的?王生一干人等骂得?体无完肤。 “滚!” 被子枕头被一个接一个地扔出门外, 王生搀着族长一路踉跄出门,站在院中埋怨道:“真?是?一对?不知好歹的?道侣!” “我们好心提醒他们要有孩子了,他们竟半点不感念九子母的?恩情……啊!” 一只茶盏子直直地从屋里飞出来,王生慌忙躲开,连忙询问族长是?否无恙。 老族长踉跄站稳,看着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罢了, 终究是?我们打扰他们行事在先。” “九子母赐子一事还只是?猜测, 他们一时无法相?信也在情理之中。王生啊,明日你去女?树下看一看, 看树上是?否结了新的?孕珠。” 族长在村民之中威望甚高,王生不敢反驳, 连忙应下此言。 一村人浩浩荡荡地来又落荒而逃地离开,长夜将破,衡弃春想要勾引楼厌的?计划也算彻底泡了汤。 他坐在那锅被楼厌重新生火加热的?炖兔子旁边, 鼻腔灌满肉香, 视线却在进进出出的?楼厌身上来回?打转。 直到?楼厌将最后一个被扔出去的?枕头捡回?来,衡弃春才忍不住开口说:“你这?样将人赶出去,似乎有些不太好。” 楼厌掐了个不起眼的?诀将枕头上沾着的?雪泥清理干净, 一边挪到?内室里铺床, 一边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哪里不好了?” 所谓本性难移。 衡弃春纵使因为?失忆而显得?不谙世事, 骨子里却仍然是?个知礼仪守礼节的?仁义?之君。 他想了想,竟然尝试想要给?楼厌讲道理,“我们借居在此, 且这?房子还是?族长拨给?我们住的?,如今把人撵出去,会不会显得?我们……不像好人?” 楼厌:“……” 狼崽子现在脾气臭得?很,屏着一口气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我师尊这?是?我师尊,把他惹毛了等他恢复记忆会把本座搞死的?师尊! 等到?楼厌觉得?自己此刻已经足够平静的?时候,才挂着一抹恶狠狠的?笑意开口:“师尊难道就不觉得?,他们口中你我会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太过离谱了吗?” 依族长所言,那孩子还会长在一棵树上,简直荒谬至极! 衡弃春竟然一下子垂了眼睛。 他抱膝坐在灶边的?矮凳上,锅中蒸腾而起的?热气模糊了他大半张脸,平白无故给?那张冷峻面容渡上了一层尘气。 隔得?远,楼厌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本座本座刚才的?话?说重了又惹他生气了吧! 床褥已经铺好,楼厌却没?有着急出去。 他的?额上挂着一层细汗,站在床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思索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师尊难道就不觉得?,他们口中你我会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太过离谱了吗? 他称“师尊”了,没?有不懂礼貌;“离谱”这?个词用得?也没?错,他确认是?衡弃春教?过的?…… 难道是?…… 楼厌蹙了蹙眉,忽然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了。 难道衡弃春还在为?了他把族长赶出去的?事情生气? 楼厌站在原地磨了一会儿牙,心里开始千方百计地思索应对?的?办法。 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本座给?他认个错算了! 楼厌反复纠结,一头卷毛很快变得?杂乱不堪,最终还是?转头朝衡弃春走过去,不太情愿地停在他师尊身后。 兔肉已经温好,香气四溢,再不熄火恐怕就要焦了。 但他们师徒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就这?样各自盯着一锅将要煮焦了兔肉出神,仿佛灶下那捧温火是?这?个寂静雪夜里仅剩的?一捧火源头。 楼厌不多时就将视线转移到?衡弃春的?背影上。 他很少从这?个角度看衡弃春,入目是?一头铺散至腰际的?雪白鹤发,那副撑着病骨的?身体略显憔悴的?环膝坐着,即便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看。 看样子真?的?很生气。 楼厌默默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重新拾起自己要做一头大度狼王的?誓言。 挪动两步转到?衡弃春面前,果?断开口哄人:“师……” 只吐出一个字,他的?声?音就像猛然挣断了的?琴弦,喉间哑然无声?,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死过一次重生一遭,都不及这?一刻带给?他的?冲击大。 若早看见这?一幕,楼厌断然不会任凭自己做那么久的?心理建设。 ——衡弃春哭了。 两行清泪像断了线的?水珠子,从那双清润的?眸子里溢出来,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滚落在地上。 激起地面一捧陈旧的灰土。滚烫。 楼厌被这?一滴泪烫得?心跳骤停,一颗心悬在胸腔里上上下下起伏不定,最终蜷缩皱起,像很久之前被衡弃春亲手揉碎抛出去的?宣纸。 再也恢复不了原样。 “噗通”一声?。 楼厌双膝砸地,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老实认错,“师尊我错了……” 衡弃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抱膝的?手臂松开,坐在原地不安地动了动。 他似乎没?有想到?小狼会突然下跪。 “没?……”衡弃春抿唇,开口时声?音泛着一丝哑意,虽极度失落,却还是?体贴地宽慰道,“不想和我有孩子不是?你的?错。” 楼厌:“???” 楼厌跪在原地没?敢动,伸手按了一下耳朵,确认他敏锐的?听力并没?有出现问题。 他没?听错。 衡弃春刚才说什么? ——不想和我有孩子不是?你的?错? !!! 楼厌“突”的?一下从地上弹跳起来,停在离衡弃春两步远的?地方不敢近前,一双手推出去又收回?来,脸色已经无法用言语来信形容。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结巴道,“你,我……这?,你怎么会这?么想?” 陡然一寂。 雪夜无声?,灶下炭火将熄,一锅兔肉氤氲而生的?白气横亘在师徒二人之间,不知模糊了谁的?眼。 良久,楼厌又听见一道水滴坠落的?“滴答”声?。 他心里一紧,心里揣着一份侥幸,猜想那或许是?外面屋檐上化雪的?声?音。 可等到?他拨开眼前的?雾气迎头看过去,对?上衡弃春那双泛红的?眼睛与面颊上未干的?清泪,楼厌心里的?那点儿侥幸瞬间死透了。 他听见衡弃春有些笃定的?声?音。 “你真?的?不想和我有孩子……怪不得?,从在四象山的?时候你就一直不愿与我亲近。” “没?有!”楼厌慌忙出声?。 话?一出口他又悻悻垂下了脑袋,暗中责怪自己这?张嘴,妈的?,瞎接什么话?? 可即便低着头,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衡弃春那道灼热且落寞的?目光,似乎天大地大,他从前执着的?苍生不过尔尔,他只想听到?“道侣”口中的?一句情话?。 他忘了。 在衡弃春的?认知里,他们现在是?一对?道侣,相?濡以?沫的?道侣在机缘巧合之下共同拥有一个孩子,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怪不得?女?歧山的?人会将九子母奉若神明。 但楼厌有些不明白,他师尊一界上神,为?什么一失忆就变成这?副纠缠于情情爱爱的?样子了?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胆大妄为?的?猜测:难道说……衡弃春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哈哈。 楼厌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比女?歧山的?树会生孩子还要荒谬。 第82章 他不禁试探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觑着衡弃春的?脸色,迫切地想要验证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 “师尊……” 衡弃春因这?一声?而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对?上楼厌的?视线之后又默不作声?地偏过了头,任凭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至脖颈处,在被楼厌咬出了血口的?位置停留一瞬,与血水混杂在一起。 夤夜未过,那处伤口还没?有结痂,许是?眼泪将伤口蛰疼了,楼厌竟看到?衡弃春缩了一下肩膀。 “师尊?”楼厌探头看他,见衡弃春不理,于是?又晃着身子挪到?另一侧,将脑袋整个儿凑过去,再度唤,“师尊?” 衡弃春轻轻地呼了口气,尾音隐有些颤。 他的?脸颊很红,眼下更是?带着一层红晕,与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截然不同。 “做什么?”但衡弃春还是?问。 楼厌抿了一下唇角,在衡弃春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探身凑近。 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衡弃春的?颈侧,激起他一层细不可查的?颤栗。 他努力地说服自己。 只是?哄一哄他而已。 这?一吻不同于方才,不是?为?了搪塞山民而在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之举,而是?不通人情的?狼崽子能想出来的?、可以?哄好师尊的?唯一方法。 唇齿相?交。 衡弃春下意识地闷哼一声?,挣扎着想要躲开,可刚一动就被楼厌扣住了后脑。 他大概明白了楼厌口中的?“道侣”一说是?骗人的?,可他却无法摆脱小狼讨好的?吻。 楼厌第一次正经亲人,毫无技巧可言,尖锐的?犬齿伴着舌头在衡弃春的?口腔里来回?试探,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衡弃春只能张开嘴回?应他。 银丝缠绕,水声?四溢。 楼厌忽然觉得?遗憾。 上一世若是?没?有屠尽仙门,衡弃春或许不会那样决绝地选择与他同归于尽,他想做的?事若做成了,兴许比这?一夜还要惊心动魄得?多。 直到?火光烧尽,这?一夜近乎荒唐地过去,天边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 楼厌抬手,抹了抹衡弃春被他咬得?肿成一片的?嘴唇,忽然很认真?地问:“师尊很喜欢我吗?” “小狼很好。”衡弃春想了想,语速缓慢地说,“敢剖白爱意的?人,都会喜欢你。” 第70章 天寒增病榻 停灯向晓。 雪色初霁, 这日明?显是?个?晴天。屋檐下化雪的?声音更明?显了一些,一声接着一声, 给这妖邪混生?之外的?山野平添一份安稳。 昨夜睡得太晚,衡弃春醒来时已近正午。 身侧床榻已空,衡弃春伸手摸了摸,察觉到另一侧的?被褥尚且温热,想是?楼厌刚起没多久。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在身后的?软枕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很快又?顺利地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被楼厌一声接一声的?“师尊”唤醒。 衡弃春努力睁开眼睛, 只觉得眼皮沉重异常, 从眼下到浑身的?皮肤都酸软疲惫,一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 “嗯……”他勉强出声, 嗓音满是?困倦中的?沙哑。 楼厌满脸紧张地蹲在床边看他师尊醒过来,眉心几乎要拧成一团, 对上衡弃春苍白无?力的?视线时干脆伸手,用指背碰了碰衡弃春的?额头。 “师尊好像有?点儿烫。”楼厌暗暗懊恼,“肯定是?后半夜忘了生?火取暖, 风寒又?加重了。” 昨夜他们互吻到天亮, 两个?人热得像一团火球,早已忘了炉火烧尽且暖阳符已经被楼厌收了,就那样合衣睡了过去。 衡弃春不懂得如何调动身体里的?灵力, 且本就染着风寒, 后半夜又?着了凉也?说不定。 昨晚的?事毕竟荒唐, 纵使楼厌的?初衷是?为了安抚衡弃春, 但到底是?他趁着衡弃春失忆主动亲了人。 此时对上那双清润虚白的?眼睛,楼厌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还有?那碗兔肉,也?彻底被他们浪费了。 楼厌垂首摸了摸鼻子, 将自己放在床边的?碗勺捧起来递给衡弃春,笑笑:“师尊饿了吧,家里还有?一些羊乳,我炖了羊乳羹。” 他没指望衡弃春自己吃,径直取了勺子舀起一勺奉给衡弃春,仍像昨夜一般好声好气地哄道:“师尊先吃一点,吃完我出去一趟,请个?大夫来给师尊看看。” 衡弃春只觉浑身乏力异常。 他单手撑着身后的?床榻试图起来,挣扎了一下又?靠回到软枕上,手臂沉得半寸都抬不起来。 “咳咳……”衡弃春掩唇轻咳,默认了楼厌口中自己风寒加重的?事实。 他张嘴,任由楼厌将调羹递过来喂了一口羹汤,微甜的?香气在口腔里炸开,一时干涩的?喉咙都舒缓起来。 衡弃春咽下这一口,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楼厌一眼,声音又?轻又?淡,像浮在天际的?一朵云团。 他真诚发问:“你?昨夜把山上的?人都得罪光了,还能请来大夫吗?” 楼厌一听这个?话题便有?些闷闷不乐。 他直觉衡弃春定然又?在指责自己,掀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从衡弃春的?眼神中捕捉到责怪的?情绪。 楼厌呼了一口气,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衡弃春已经失忆的?事实,他瞥瞥嘴,又?舀了一勺羹汤递过去,有?些别扭地开口:“师尊身体为上,大夫要是?不肯来,大不了我就给人跪下道歉。” 衡弃春默了默,苍白的?脸颊陡然升起一层红晕。 昨夜楼厌冲他直直跪下的?那一幕如在眼前,继而便是?小狼探过来的?吻,纵使衡弃春已经大概清楚那不过是?他安抚自己的?手段,可还是?禁不住红了脸。 楼厌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的?。 他端着剩下的?半碗羊乳羹蹲在床边,一双上扬的?眼睛眨了两下,眼下的?泪痣就此凸显出来,讶然问:“师尊,你?脸怎么这么红!” 说着就又?要伸手去试衡弃春的?额头。 衡弃春偏头咳嗽了两声,不着痕迹地避开楼厌的?手,脸上的?红晕在一瞬间洇湿了眼角。 “没……咳咳咳,我没事……”他说,“你?也?别……别求他们,请不来就请不来。” 楼厌端着瓷碗的?手禁不住抖了抖。 两辈子了,他什么时候听过衡弃春这么关切的?话,宁愿自己病着都不愿让他低头求人…… 呜…… 楼厌吸了吸鼻子,更加下定决心要替他师尊请来大夫。 他搅动了一下手里的?羊乳羹,舀了一勺凑到自己唇边试了一下温度,确认那碗羹汤还算温热,才又?仔细地喂给衡弃春,“那师尊再喝一口牛乳。” 方才只说了几句话,衡弃春却觉得自己的?嗓子又?莫名?干哑起来,他躬了躬身体,顺着楼厌手中调羹的?方向主动凑过去,轻轻抿了一口。 牛乳的?甜香顿时蔓延了整个口腔,一捧温热顿时从舌尖涌进胃里。 衡弃春喉结滚动,默默感受着这口温热将自己尽数包裹起来的?感?觉。他仰面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刚想夸赞一下楼厌的厨艺,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唔……” 楼厌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握着床榻想要起身,费力程度以至手背上青筋四起。 他愣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衡弃春想要吐,手忙脚乱地端了盆盂递过去,“师尊?” 衡弃春把刚才吃下去的?羊乳羹全吐出来了。 他唇角泛白,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干呕,躬身的?姿势使得肩膀轻颤,胸腔止不住地起伏发抖。 楼厌不记得他吐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也?或许只是?一盏茶。 他换了一盏温水试图喂衡弃春喝下去,但衡弃春只喝了一口就全部呛了出来。 完了。 楼厌捧着剩下的?半盏温水僵在原地,看着衡弃春脸色惨白手脚发抖的?样子,止不住心慌意?乱。 ——他师尊居然已经病到这个?地步了吗? 门边的?小灶上生?了一捧火,屋里不算很热,但楼厌的?额头上却很快就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将手里的?瓷盏子放到一边,皱眉苦思片刻,果断抬手掐了一道诀。 先前衡弃春在花潭镇被虚生?子所伤的?时候,魏修竹曾对衡弃春用过续灵诀,那时便取了他一滴血为衡弃春疗伤。 楼厌虽然不懂医修所用的?符咒,但他的?灵力对于温养衡弃春的?身体,或许是?有?用的?。 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凝结于指端,楼厌口中默念,用最温和的?方式将灵力渡到衡弃春体内。 楼厌肆无?忌惮地挥霍灵力。 反正已经被山民?发现了一次了,他也?不怕再被发现第二次。大不了就说着真的?是?九子母显灵,给他们家送孩子来了。 第83章 良久,楼厌收了灵力,顺势坐到床边将衡弃春揽到怀里,盯着他师尊额头上那曾明显的汗珠,问:“师尊,好点儿了吗?” 衡弃春没有办法说话。 方才那阵干呕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此刻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浑身瘫软地伏在楼厌腿上,胸腔仍在一起一伏的震动。 但此刻小腹温热,楼厌渡进来的灵力还在他的体内游走,那种不适感倒也的的确确减轻了很多。 衡弃春轻轻地呼出来一口气,闭着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得了这道细弱蚊蝇的闷哼,楼厌那颗慌乱至极地心才算勉强安定下来。 他不敢再喂衡弃春吃东西,看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也不敢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只好就着这样的姿势将人揽在怀里,一边观察衡弃春的反应,一边轻轻地晃他。 时间就此被拉得很长,窗外光影挪动,阴霾的云层使天色忽明忽暗,不多时就从日中挪到了下午。 衡弃春已经又不知不觉地睡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梦中也紧紧蹙着眉心。 楼厌就一动不敢动地揽着他,怕将他吵醒,一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即便手臂酸麻了也不敢乱动。 他其实没怎么照顾过人,更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一个不会用灵力的衡弃春。 眼下不在十八界,他在甪端门里结识的人脉全都用不上了,更不能像之前一样通过“妖耳消息树”向别的妖兽求助。 他盯着衡弃春沉睡的侧脸,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人紧蹙的眉心上,开始恍恍惚惚地想——他还是一头小狼崽子的时候,在外贪玩被蛇咬了,他娘亲是怎么照顾他的来着? 一院积雪寂寂,楼厌的思绪不由地被飘到两百多年前。 那还是虎族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狼族占据了一整座灵山。 楼厌年幼无知,趁着其他的狼外出打猎便溜出山洞巡视了一下自己的领地。 后来就被蛇咬了尾巴。 那蛇大概有毒,楼厌惊叫着跑回山洞,不到晚上就开始高热昏厥,被娘亲将浑身上下的毛都舔了一遍才算有所好转。 对了,舔舐。 楼厌懊恼地一拍脑袋,他怎么险些把这个忘了。 衡弃春是被自己后颈处传来的痒意弄醒了。 “唔……”他无力地躲了一下,只觉得后颈上像是有一条滑腻闷热的东西在挪动。 痒死了。 “师尊醒了?”楼厌察觉到衡弃春的动作,连忙停下舔人的动作,垂头问衡弃春,“现在有没有舒服一点?” “嗯……” 衡弃春含糊答了一句,心中还在止不住地思索:到底是什么在舔他…… 眼看着衡弃春的精神比那会儿好了许多,楼厌登时喜笑颜开,又凑过去用舌尖在衡弃春的后颈上恋恋不舍地舔了两口才把人放下躺好。 衡弃春倏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楼厌嘱咐说:“那师尊再躺一会儿,我去请大夫。” 他身上没有力气,实在没办法与楼厌计较别的,只恹恹地点了点头,“好。” “吱呀”一声。 楼厌出去了,开门的时候带进来一丝寒气,很快又在旺盛的炉火中遁于无形。 衡弃春隔窗而望,透过那层薄薄的窓纸,忍住想要出声唤住楼厌的冲动。 他的手顺势下滑,轻轻抚在下腹处,那里其实有些隐隐作痛。 罢了,等楼厌回来再说吧。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请来大夫…… 事实证明,衡弃春的担忧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楼厌并没有请来大夫。 他甫一出门就撞见王生神情激动地朝着他们这进院子跑过来,口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叫嚷。 “女树!” “女树结了一颗新的孕珠!” ----------------------- 作者有话说:会有一小段假孕情节,不会真的有孩子,一切反常行为都有原因,后面会解释~ 第71章 都是什么事! “师尊!” “师尊师尊师尊!!!” 楼厌一连叫了好几声, 惊得屋里的衡弃春都躺不住了,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起身要去开门。 刚走到外室就撞上急慌慌折返回来的楼厌, 迎面与狼崽子身上沾染的寒气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衡弃春嘴唇翕动,忍着想要咳嗽的欲望将楼厌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认他衣衫齐整,并没有被人揍了。 但他还是很担切地问:“是大夫不肯来,还是山民翻脸不认人了要将我们赶出去?” 楼厌张了张嘴,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这副着急忙慌地样子引得他师尊误会了。 他连忙回身关了房门,防止更多的冷风吹进来, 倚在炉火旁的门框上努力把自己身上的寒气消除, 这才远远地对衡弃春解释:“不是大夫的事儿,也没人要赶我们。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师尊。” 衡弃春这才勉强站定, 抬手掩唇轻咳数声,等胸腔里没那么难受了才问楼厌:“什么好消息?” 楼厌就等着他问呢。 狼崽子卖足了关子, 倚在门框上兀自抱臂笑了一会儿,直等到瞥见衡弃春泛白的脸色才顿时收了笑意。 他如梦初醒般地从原地弹起来,扶着衡弃春到最近的圆凳上坐好, 还贴心地将那只小炉子拖近了一些。 外面天色阴霾向暗, 找大夫的事情就这样被一时搁置下来。 衡弃春并不催促,只静静地听着楼厌说:“昨天族长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来,非说九子母显灵赐给了我们一个孩子, 还惹得师尊伤了心, 我当时就觉得那事儿荒谬至极!” “先不说他们探到的灵力其实就是师尊身上的, 单说那九子母——几千年来都只有上山朝拜的人才有机会求得子嗣, 怎么偏偏这个月将孩子赐给了我们?” 衡弃春愣了愣,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件事。 奈何他失忆之后全然不记得人界那些古老的传说,只能凭着现有的认知将楼厌的话仔细思索过一遍, 而后不太确定地抬手拢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问:“所以你觉得,他们昨夜说的话其实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楼厌兴冲冲地在衡弃春身侧蹲下,将下巴搭在他师尊的腿上晃了一下脑袋,得意道,“方才我一出门就碰见王生了,他说女树上竟然真的结了一颗孕珠!” “定然是有人悄悄进庙求到了子嗣,他们居然还以为那孩子是我们的哈哈哈哈!!” 楼厌想得很简单。 如果那棵荒谬的树真的结出了一颗荒谬的珠,那就说明女歧山“女树生婴孩”的传言是真的。 既然树照旧孕子,九子母也一定是依照旧日风俗赐子的。 多半就是有人瞒着族长偷偷求了子嗣,害得那探灵的王生非要将矛头指到他们师徒二人身上。 楼厌在心里将自己的这番推论默默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合理,卸下了“险为人父”的风险,那张俊朗的脸上全是轻松神色。 说完还冲着衡弃春挑了挑眉,“师尊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衡弃春没有说话。 老实说,楼厌从他师尊闭口不谈的那一刻起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他这时候仍存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衡弃春没有搭话是因为心里觉得失落。 他甚至想要开口劝说衡弃春,将他是十八界上神的身份和盘托出,告诉他真有孩子了等你恢复记忆会弄死狼的。 但他也庆幸自己开口的速度迟了片刻。 ——身后已经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楼公子!”是被楼厌忘在外面的王生,“可是激动坏了?” 楼厌想了一下,还是起身去给王生开了门。 怕他将寒气带给衡弃春,进来以后楼厌便没让人靠近,将人拦在门口等了片刻,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王生一个中年汉子,且又会探灵问卦,平日多得山中人倚仗。 接连两日被楼厌一介后生无礼以待,他面色不免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反问:“我为什么要走?” 楼厌心道你散布谣言惹得我师尊伤心还不够么。 但想到衡弃春还在身后,这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静了片刻,楼厌听见他师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狼。”衡弃春的声音很轻,尾音里仍然带着哑意,他对楼厌说,“请人进来吧。” 楼厌顿了顿,很听话地侧身让开,示意王生进屋来坐。 王生没有听出衡弃春话中的言外之意,还以为“小郎”是他们道侣只见亲昵的称呼。 第84章 他?循着楼厌让开的空隙向后看?去,果然看见他那个满头鹤发的道侣正?神色恹恹地在后面坐着。 王生心?头梗了梗,快要迈进去的腿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楼公?子的这位道?侣虽看?起来温和好说话,但每见他?一面都让人心?里止不住地打鼓,比那野蛮霸道?的楼公?子还要令人心?生畏惧。 “让你坐你就坐啊!”楼厌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王生回过神来,连忙冲着他们师徒二人摆了摆手,脸上重新挂上一副客套的笑容。 “还是不了。”王生说,“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了。” 楼厌并没有兴趣探索他?突然客套起来的原因,王生既然不坐,他?便?自己挪到衡弃春身边坐下,顺势搭起一条腿。 没问王生要说什么,思虑一番抢先说:“刚好,有个事儿还想?麻烦你。” 王生于是又止住了话头,“呃”一声,“什么事儿啊?” 说到衡弃春的事情,楼厌不自觉地在椅子上坐正?了一些,挑起手指戳戳自己的眉心?,措辞道?:“我道?侣这两日身体有些不适,我本来是要去请个大夫来看?看?,既然碰上你了,还想?请你帮这个忙。” 怕衡弃春又要说自己不懂礼数,楼厌说完还挤出了一个笑脸,补充道?:“毕竟你比较熟嘛~” 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不料王生竟然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在衡弃春身上打量了几眼,还是忍不住问:“敢问,这位公?子是怎么不舒服啊?” 楼厌瞥他?一眼,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医术的,但迫于对师尊身体的挂念,还是如实回答:“应该是风寒加重了。” “他?从今天中?午起就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睡着了也会犯恶心?。” 楼厌说这话的时候,衡弃春就默默坐在他?身侧听着,除了轻抚在小腹上缓缓收紧的手指,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巧的是王生却也不着痕迹地往他?的腹下瞥了一眼,恰好将衡弃春的动作收入眼底。 他?“哎”了一声,释然一笑,表情立时轻松起来,“依我之?见,你们不必再请大夫了。” “为什么!”楼厌一听这话就急了,气冲冲站起来,看?那架势活像是要把王生撕了。 他?怒气冲冲地磨着牙齿问:“我师……我道?侣还病着,你不让他?请大夫,是咒他?早死吗?!” “小狼!”衡弃春蹙了蹙眉,声音虽轻,但语气却带了一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听王先生把话说完。” 楼厌默了一下,还是不太?情愿地闭了嘴,示意王生可以把话说完。 王生抬手用袖口?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不敢再看?衡弃春,只垂目盯着他?的小腹,一句一句琢磨着说:“不思食欲,恶心?呕吐,这是孕相……”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已经被楼厌一拳按下,狼崽子凶巴巴地将人压在地上,露出口?中?锐利的犬齿,“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楼厌这一拳用力不轻,虽没有动用灵力,还是砸青了王生的嘴角。 王生仰面躺在地上“哎呦”一声,挣扎着抬手按住楼厌攥着自己衣领的手腕,“楼公?子你冷,冷静……” 楼厌冷静不了衣襟,手背上青筋四气,轻而易举就拨开王生的手,转而紧紧扼住人的脖子。 “你拿这种事来骗人,还想?劝我冷静……” “我没有骗人!”王生怕极了楼厌,连忙解释道?,“九子母赐下子嗣之?后,女?歧山十日无天明,十日后生婴孩,在这期间……被九子母赐下子嗣的人都会怀有孕相,一开始会恶心?呕吐,之?后还会显怀,甚至、甚至有分娩之?痛!” 衡弃春脸色灰白地坐在一侧,原本抚在小腹上的手不由?开始发颤,指尖虚虚握了一下小腹上的衣料,随即又触电一般松开了手。 楼厌注意到衡弃春的反应,觉得他?师尊一定也被王生这番话气到了。 他?立即抬手要去捂王生的嘴,凶狠之?态足足要将这个肉体凡胎的凡人生生咬死,“还敢放屁!” “那颗孕珠长在最南边的树枝上。”王生咬住楼厌的虎口?,在他?吃痛收回手的瞬间急呼出声,“南边只有你们二人居住在此啊!” 他?怕楼厌再动真格儿,情急之?下已经逼出了哭腔:“我所言句句属实,你们若是不信……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啊!” 纵使如此,楼厌仍然是不信的。 他?本就觉得“女?树生婴孩”是无稽之?谈,更无法把“衡弃春”和“有孕”之?事联系到一起。 这个王生……该不会是想?要讹他?们一笔吧? 就在楼厌打算催动灵力给王生点颜色瞧瞧的时候,身后却猛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衡弃春捂着胸口?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干呕不止。 楼厌呆在原地,看?看?衡弃春的背影又看?看?被他?压在地上的王生,忽觉自己先前的落定全部崩塌。 楼厌:哈哈。 我要当爹啦??? 第72章 前尘与今生 楼厌臭着?一张脸给王生道了歉, 接过王生请来大夫留下的安胎药,又一脸不?情愿地将人送到了门外。 王生顶着?一张红肿的脸转头?看楼厌, 十分大度地安慰道:“今日之事本就是族长让我来告诉你的,我知道……年轻人初为人父,总归是有些意外的,大哥不?怪你。” 楼厌心想?你是谁大哥,怎么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但看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到底还是没有再骂出声。 天色阴霾,积雪未开?, 果如王生所言, 十五过后便?是漫长的阴霾天。 天边积云浓重,泛着?一点儿凉雪气息, 似乎又要下雨了。 楼厌一路将人送到外院,听见王生与他道别, “别送了。方才大夫说的话听见了吗?这药是止吐的,每日要喝两?次,快回去煎药吧。” 楼厌拎着?手里的两?包油纸, 一时只觉得那堆草药似有千斤重。 “等等!”他叫住王生, 游移不?定地张了张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要这个孩子啊?” 起风了。 碎雪飘动, 且王生又自?己走出去了几步, 因而并没有听清楚楼厌这一句。 “你说什么?”他转过身问。 楼厌抿了抿唇。 眼前再度浮现出昨夜衡弃春因为觉得自?己不?想?和他有孩子就掉眼泪那一幕, 心尖周围顿时觉得酸酸的。 算了。 楼厌摆了摆手, “没,没事。” 王生心思大条,半点儿都没有多想?, 还当?楼厌是要喜当?爹了情绪激动,竟又折返回来拍了拍楼厌的肩膀才再度离开?。 檐下的雪已积得久了,风一吹就皴裂开?一条缝隙,结了团的雪块顺势摔落下来,掉在地上重新炸成一片碎雪。 楼厌盯着?那团将化未化的积雪,第一次发觉自?己是一头?优柔寡断的狼。 很难说这件事到底给他造成了怎样的冲击。 他只知道,等衡弃春有朝一日恢复记忆,定然无法接受自?己有了一个孩子的事实。 届时那孩子死?不?死?不?一定,但我必死?。 这叫什么事儿啊。 想?到衡弃春因失忆而骤变的性情,楼厌又不?禁觉得有些苦恼,竟有些盼着?他师尊早日恢复记忆。 楼厌回身看了一眼,确认山中?唯一一个懂得探灵之术的王生已经走远,于是悄无声息地又掐了一个诀,试图尽快与十八界取得联系。 女歧山外一点儿灵力都探不?到,也不?知道外面那些妖邪到底怎么样了。 楼厌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确认他整个人被?冷风吹得足够清醒,再也不?会因为衡弃春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而心软的时候才进了屋。 屋里的景象令他脸色骤变,手中?的要顿时摔在了地上。 “师尊!” ——衡弃春正弓着?身子伏在桌案旁,面白如纸,一头?鹤发都被?冷汗浸湿,湿哒哒地黏在额头?上。 他浑身发抖,死?死?咬住下唇,齿缘竟然已经渗了血,明显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依照王生所说,九子母赐下的孩子十日就能落地结果,这十日里,相应的反应也都会一一落在衡弃春身上。 如今整一日过去,衡弃春已经不?仅仅是恶心呕吐,他…… “师尊!”楼厌将衡弃春扶起来,抬手去摸人颈侧的脉搏,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怎么样?” 衡弃春单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手指却不?敢用力,只能死?死?攥住那一截衣料,浅色丝线一时崩开?,将他的手指勒出细小?的血痕。 他费力地张开?眼睛看楼厌,喘息许久,才勉强吐出一个字,“疼……” 楼厌二话不?说就将人抱进了内室。 第85章 方才王生请来的大夫已经替衡弃春诊过脉了,风寒倒是次要,但他一个男子要遭受子有孕这种罪,其中?艰难可以想?见。 那大夫还说了,衡弃春这几日或许会有腹痛的现象,务必要悉心照料。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下午的时候已经换过床褥,楼厌还嫌不?够软,单手拢着?衡弃春在床边靠着?,自?己掐诀又加了一床褥子。 “师尊。”他扶着?衡弃春躺下,伸手去解人的衣带,褪下外衫的时候被?衡弃春按住了手。 片刻过去,衡弃春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额上冷汗消退,看向他的时候眉眼清润,“不?用脱了,已经不?太疼了。” 楼厌立刻就想?到他从前一贯要强的样子。 狼崽子鼓了一下腮,没在这时候和衡弃春顶嘴,手上的动作却一刻未停,径直解开了衡弃春的衡弃春的亵衣。 最后一层遮蔽也被?褪下,光.裸的肌肤与空气相触碰,衡弃春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不?确定王生会不会去而复返,楼厌没敢再乱用灵力,先?取了棉被?盖在衡弃春身上,又将外室烧得正旺的炭火拖了进来。 一室暖融,火星子“噼啪”而爆,像春夜里人心乍然萌动的瞬响。 “方才那大夫嘱咐了一些,师尊没受过这种罪,偶尔觉得腹痛是正常的。”楼厌用温水拧了一块帕子,掀起被?子的一角轻轻替衡弃春擦拭小?腹,“我看就是今天吐得太厉害,胃里没有东西,才会导致小?腹疼。” 他擦了很久,等水有些凉的时候就起身去换,然后又用温热的帕子去抚衡弃春的腹部,“一会儿师尊喝了药,我再替师尊做些清淡的食物好吗?” 源源不?断的暖流顺着?皮肤袭向肺腑,纵使衡弃春失去记忆,也确认自?己这具身体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样关切照拂过了。 他一时招架不?住,轻咳一声偏过了头?。 楼厌收回帕子,瞥见衡弃春耳后那抹扎眼的红色,也没指望他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只凑近了轻声问:“现在好点儿了吗?” 衡弃春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刚才就已经不?疼了,红着?一张脸盯着?床榻里侧的墙壁看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闷闷地“嗯”了一声,“一点儿都不?疼了。” 楼厌那狼脑子不?信,径直跪上床沿拨开?衡弃春额前的头?发打量了一会儿,见他师尊的脸色的确不?像刚才那样惨无人色,且说话也有些些力气。 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楼厌在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又不?愿意显露出来,爬下床的时候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衡弃春的后颈,想?像是自?己在舔他的脖子。 他自?己想?得很过瘾,等到衡弃春后颈发烫才回过神来,转身就要去捡地上的那两?包药,说:“那我去给师尊煎药。” 如今衡弃春给他揣了个崽,他无论?如何都要做一头?不?动声色的大狼了。 照顾好师尊的身体,才是他此刻的头?等要务。 衡弃春脸上薄红未褪,猝然回身唤他:“哎!” “嗷?” “我想?着?……我今天一整日都没吃下什么东西,先?喝药恐怕会不?舒服。”衡弃春想?了想?,尽量用充分的理?由拖延楼厌煎药地时间,“不?如你先?做饭吧,中?午的羊乳羹……其实还不?错。” 楼厌没接话,径直走到外室将地上的两?包药捡起来,埋到鼻尖上猛地闻了一口。 两?辈子都觉得师尊心海底深的狼崽子在这一刻陡然开?了窍,楼厌眼前一亮,捧着?手里那两?包苦气四溢的药包嚷嚷起来,“师尊该不?会是怕苦吧!” 衡弃春:“……” 他按在床沿上的手不?由收紧,微微撑起身体的动作使得身上的被?子滑下大半,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衡弃春却不?觉,只闷闷地蹙起眉心。 他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结为道侣! 但不?等他的情绪发作出来,那头?狼崽子就放下手里的药,转而端起一碗羊乳,挑着?那双上扬的眼睛笑嘻嘻地看他。 “羊乳管够。”衡弃春听见他说,“遵师尊命~” 衡弃春泄了气,紧攥的手指忽然就松开?了。 他怎么能……逗我…… 怎么办…… 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小?狼真正的道侣,就先?要给小?狼生一个孩子了。 天色阴霾,转眼之间连云层背后的最后一层余光也落下山头?,屋里一时昏暗下去,寂静无声,只剩楼厌“叮铃哐啷”做羊乳羹的细碎声响。 衡弃春面朝床的里侧躺着?,听着?这道声音,眼皮不?自?觉地沉重起来。 衡弃春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变成了一个稚童,跟着?一群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修士在仙门中?听学?。 师祖那日讲的是一本《九州志》。 他觉得师祖讲得好无聊,趁人不?注意就偷偷跑去了后山,在山上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山雀。 他吓了一跳,连忙给那奄奄一息的小?鸟输送了灵力,将小?家伙抱回仙门藏在自?己的房间悉心照料了很久。 等到小?山雀伤势痊愈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尝试着?将小?山雀托在手里,想?要亲一亲它的额头?。 但鼻尖还没有碰到小?山雀的毛发,他的师兄就破门而入了。 师兄好凶,眼睛里容不?下一点儿沙子,当?即开?窗放飞了他的小?鸟,还抓起戒尺打了他好几个手板子。 那一天他哭得撕心裂肺,质问师兄为什么要逼着?他弃了小?鸟。 师兄说:“你是人界的最后一个神,只能怜悯苍生,却不?能爱上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神不?能爱人。 太阳炙烤,他一个人干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祈盼那只飞走的山雀还能回来。 但没有。 他只觉得胸闷难当?,手心里更是火辣辣地疼,以至于眉心都紧紧皱起,死?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兄要说他是神? 为什么因为他是神,日后就不?能爱人了呢? “师尊?”耳边忽然传来小?崽子急切的呼唤,他觉得自?己身体一轻,被?人抱在怀里晃了晃,“师尊你是不?是做噩梦啦?” 衡弃春睁开?眼睛,对上的是楼厌那双桀骜热烈的眼睛。 楼厌见他醒过来才松了口气,“师尊醒了就好,羊乳羹已经好了。” 他说着?就搅动了一下手里的调羹,试图像之前一样将羊乳羹喂到衡弃春嘴边。 低头?之际,他忽然觉得怀里的人动了动,紧接着?手臂被?撞了一下,调羹滑落,连带着?一勺羊乳都被?打翻在地。 楼厌一怔,忽然觉得额上一热。 ——衡弃春用两?手托着?他的下巴,径直俯身,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第73章 体贴成熟狼 楼厌被这一下吻懵了。 他?端着剩下的半碗羊乳羹僵坐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燥热将手里的瓷碗往衡弃春手里一塞,结结巴巴地说:“师师师尊自己喝, 我先去给师尊煎药!” 刚跑下床两步,他?又急慌慌地从外面?取了一只新?的调羹回来塞到衡弃春手里,然后转身?就跑。 狼崽子彻底落荒而逃。 楼厌始终坚信衡弃春的反常举动是因?为?他?失忆的缘故,他?曾多次尝试要对衡弃春说清楚他?们并不?是一对真?的道侣,每次都在衡弃春那双殷切的眸子里败下阵来,变成一个不?敢说实话的哑巴。 于是他?只能尽力做好一头体?贴的成熟狼,以降低衡弃春恢复记忆之后将他?弄死可能。 女歧山独处于九州之外, 许多习俗都与人界不?同, 不?通外情,也?不?会被外面?的妖邪影响。 此处安居一隅, 师徒两人倒是过上了难得平静安宁的日子。 给魏修竹传出去的仙诀已经?有好几个,但?始终没?有得到回信, 楼厌不?得已给他?讨厌的南隅山传了信,并不?断祈祷他?师伯可以在孩子出生之前找到他?们。 说到孩子…… 纵使楼厌没?有熟读《九州志》,此刻也?已经?相信, 女歧山真?的是一个充满了古怪的地方。 他?甚至背着衡弃春偷偷去看了一眼那颗女树, 当时就被那颗巨大而又古老的树震惊到了。 在此之前,楼厌见最大的树就是十八界中的不?尽木。 而此树较之无尽木还要令人望而生畏。 它屹立在女歧山的最高峰上,树干极其粗壮, 被泛着灵光的藤蔓尽数围困, 纵使冬日万物萧索, 仍然绿意?滋长。 一颗暗金色的孕珠就挂在最为?显眼的树梢上, 隐约可以看到薄薄一层珠壁之下晃动的形影。 楼厌一共去看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就明显觉得那颗孕珠长大了一圈儿。 第86章 衡弃春的身?体?也?的确随着这颗孕珠的生长而不?断发生变化。 第四天早上,楼厌在睡梦中被衡弃春掐醒。 “我好涨。”他?听见衡弃春哑着嗓子对他?抱怨, “涨得睡不?着。” 楼厌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懵了一会儿,居然问衡弃春觉得哪里涨。 下一瞬就被衡弃春重重踢了一脚。 楼厌吃痛,小声地“嗷”了一声,在被褥的掩盖下不?自然地蜷起腿。 这一脚像是忽然踢通了他?昏睡不?醒的脑子,楼厌将大夫留给他?的那些注意?事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瞬间?就知?道衡弃春是哪里涨了。 “这个……”他?垂下视线,一时竟不?太敢看衡弃春,眼尾一点儿余光顺着衡弃春的腰腹一路攀爬上去,停在他?前胸被衣襟遮蔽却快要被汗浸透的地方。 楼厌挪动了一下嘴唇,声音显得异常含糊:“要不?我再帮师尊热敷一下呢?” 衡弃春没?说话,红着一张脸偏开了头,算是默认了楼厌的提议。 天还未亮,外面?仍是一片阴霾雪色,楼厌借着未灭的炉火烧了水,像这之前的很多次一样,用温热的帕子替衡弃春擦拭身?体?。 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地方。 衡弃春半靠在床榻上,领口敞开,露出襟前雪白的皮肤,垂眸看着楼厌的手指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 温热的帕子覆上胸口,他?本能地激颤了一下,一瞬过后又说服自己尽可能地放松身?体?,任由帕子上温热的水流划过肌肤,一路蔓延到腰际。 衡弃春仰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要被这热气熏得张开。 楼厌还在一脸认真?地做体?贴成熟狼,丝毫没?有注意?到衡弃春越发涨红的脸色,以及夹杂在呼吸之间?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直到衡弃春推开他?的手。 “不?行……”衡弃春满脸抗拒,连手指都在不?自觉地发抖,颤声说,“好像更涨了。” 楼厌简直束手无策,举着一块热帕子干巴巴地站在那里,想要抬眼看衡弃春身?上肿胀的地方又不?敢。 最后只能绞尽脑汁地说:“那,那……那我去请大夫!” 衡弃春沉默着蹙了一下眉心,显然不?太赞同楼厌的提议,“那个大夫只会开苦得出奇的药,别去。” 静了片刻,他?忽然抬眼去看怔愣着的楼厌,语速极缓,意?有所指地说:“你可以……帮我咬一下。” 楼厌没?听懂。 他?歪着脑袋“啊?”了一声,过了好半天才从衡弃春不?断躲避的眼神中听懂了他?师尊的言外之意?。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后悔。 那日在夷帝陵里,他?或许不?该咬衡弃春那里的。 大概是楼厌沉默地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衡弃春十分不?满地蹙了蹙眉心,带一些隐晦意?味地重新?问他?:“……你不?是挺会咬的么?” 楼厌已经?忍不?住在心里咆哮。 啊啊啊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这怎么能一样! 那时候我还是一头狼,并且咬你是为了阻止你开鬼门入冥界! 你不?要仗着自己失忆了搞不清楚前因?后果就在这里污蔑本座啊!! 本座是体?贴成熟狼!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不?值钱狼!! 片刻之后,值钱狼埋头钻进了衡弃春的衣襟。 床帐已经?不?知?何时被蹭下来了,床榻之上昏暗一片,楼厌紧张地闭着眼睛,鼻尖翕动,凭着对气味的敏锐在衡弃春身?上一点一点探索。 唇舌打架,踉踉跄跄地摸索上那一点,停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嘴巴贴上去。 他?没?敢用牙,唇瓣分开,然后卯足了劲儿用舌头舔舐起来。 衡弃春猛然向后仰头,细白的脖颈探露修长,喉结陈列在上,在小狼卖力的吮.吸中不?住颤动。 舌尖尝到了一点儿夹杂着莲花香气的甜味儿。 嗷呜。 楼厌在心里低叫一声,忽然觉得一阵庆幸。 还好衡弃春失忆了,不?然现在就会弄死他?的。 天色未明的残夜之中,榻上昏昧不?清,被褥不?慎滑落在地,人影晃动难分。 安静的内室间?只剩一片泥泞交缠的水渍。 以及一声压抑隐忍的呻.吟。 狼性贪婪,楼厌到最后的时候竟然收不?了口。 衡弃春只能用尽力气推他?,“够了,够了……” 少年狼血气方刚,一直嘬到屋里炉火烧尽,天色大亮。 屋里骤然冷了下来,却没?有一个人想要添火。 楼厌出了一身?的汗。 他?轻伏在衡弃春身?上,隐约觉得不?对,手指一寸一寸地向下挪动,然后尽可能轻柔地放在衡弃春的小腹上。 那里已经?有了一小片明显的隆起。 —— 大约是衡弃春这副身?子骨实在太差的缘故,不?用灵力的情况下竟还不?如?一个普通人。 日况愈下,到这天下午的时候,他?已经?又开始嗜睡。 楼厌坏事做尽,不?敢上床睡觉,拎着个小匣子就要去找大夫。 打算把那老大夫家里珍藏的草药截获一空。 他?按照王生留给他?们的地址走过两条蜿蜒山路,果然看见了老大夫开的医馆。 “歧山医馆……”楼厌将手里的小匣子往身?后藏了藏,准备等门敲开就冲进去将名?贵药材抢劫一空。 依他?的敏捷程度,那老大夫定然是追不?上的。 然而门敲了半天,里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楼厌站在檐下鼓着腮歪了一下脑袋,视线落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不?由开始思索:难道是这老大夫知?道自己要来打劫,所以不?敢开门了? 嘶…… 楼厌紧了紧手里的小匣子,莫名?开始心疼钱财。 可衡弃春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总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狠了狠心,干脆将手里用来抢劫的匣子扔了。 大不?了就将身?上最后剩下的二钱银子用来抵了药钱算了,反正这药他?今日一定要弄到手! “喂!”楼厌“哐哐”敲门,“我来抓药!” 正是午后寂静的时候,这条巷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楼厌叫门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吵闹。 不?多时就有邻里受不?了,开了自家阁楼上的窗户与楼厌对嚷起来。 “别敲了!陈大夫不?在医馆!” 楼厌闻言才想起来人不?开门有可能是因?为?人不?在家,他?丝毫没?有自己太过吵闹的自觉,仰长了脖子问与他?对话的人:“那他?去哪儿啦?” “谁知?道!”那人午睡未醒,烦躁地将窗户一关?,只扔下一句,“似乎是族长派人传话,让他?直接去神庙。” “也?不?知?道神庙之中有谁要看病……” 隔得远,纵使楼厌听力非凡也?没?有听清最后这一句。 他?托着下巴在原地想了片刻,还是觉得找到大夫替他?师尊抓药才是要紧事。 好在山中只供奉了九子母一位神明,庙宇极其易找,楼厌只沿途打听了两句就顺利找到了。 他?沿着神庙下的石阶一路攀爬向上,数九寒冬的天,身?上竟起了一层燥热的汗。 但?想到自己此行还带着要替衡弃春带回草药的重任,他?又觉得吃这点儿苦不?算什么了。 直到楼厌爬完所有的石阶,看见九子庙外人头攒动的一幕。 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被捆缚在刑架上,上百山民手持火把,正凶神恶煞地试图从他?口中逼问出什么。 族长就举着火把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楼厌听见他?喝问:“说!你为?何会怀有孕相!” 第74章 女树生怪象 哦。 是话本?子常写的失足少女未婚先孕, 全族人逼问奸夫是谁的情节。 看来这是怀了。 楼厌起初还觉得事不关己,踮起脚尖举目四望, 试图透过密匝匝的人群找到大夫的身影。 目光无意瞥过那个被捆着的少年,他忽然浑身一凛,尾骨处突突地跳了两下。 等等! 谁又怀了?! 楼厌压了一下喉结,再?顾不上找什么人,目露惊惶扭头看过去?。 被捆在刑架上的少年面色泛白,一双眼?睛红肿不堪,显然已经哭过一场。 再?往下看, 他被绳子勒住的的腰腹微微隆起, 竟…… 与?衡弃春有些像。 眼?看着族长失了耐心,抬手就?要用手中的火把引燃刑架下方的稻草。 楼厌惊呼一声, 顾不得思考太多,立刻掐了个风诀。 周遭立刻掀起一阵大风, 将刑架下方的稻草全部掀翻飞起,火把上火苗晃动,险些烧伤了执炬人的手。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被捆缚的少年身上, 一时无人察觉这阵怪异的风是楼厌所为?。 第87章 楼厌趁机拨开人群挤进去?, 绕到刑架面前,勉强将那个身形柔弱的少年挡在身后,“等等等等!” “他犯了什么错, 你们居然要烧死他?!” 族长手中的火把已经被刚才那阵疾风吹灭, 他紧了紧眉心, 干脆将手中的木棍扔了, 这才眯眼?看向挡在面前的人,“楼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楼厌用鼻腔喷出来一口气, 本?想张嘴骂人不辨是非黑白,偏偏他那狼脑子忽然在这时候转起来了。 这事儿说不准又有什么隐情,若是把话说得太难听,恐怕会害了这个小少年。 他笑了笑,尽量装得温良谦逊,“是我和道侣感念九子母赐子恩情,特意上山来拜谢的。” 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族长当真没有追问,只叹了口气说:“楼公子心意甚好,只可惜来得不凑巧,山中出了一些琐事,老朽正在处置呢。” 楼厌佯装意外地扭头看了一眼?,手指着那个少年,故意装出一副迟疑的表情,问:“这……什么事儿啊,方便说吗?” 族长竟沉默下去?,看样?子快要被这桩事情事情愁死了。 僵持之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是王生,“楼公子稍安勿躁。” 他身边还站着楼厌此行要找的陈大夫,想必这少年身有孕相一事就?是他诊出来的。 楼厌生怕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自称是自己大哥,抿紧了嘴唇瞪眼?看着他,直让王生打了个哆嗦。 “女歧山不与?外人结亲通婚,山民?若要生子,只能拜求九子母。”王生解释说,“可是孟沅还未成亲,又没有伴侣,更不曾拜见过九子母,女树上却忽然结了一颗属于他的孕珠,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我们怀疑……他定?然是在外面结识了什么人,以至于女树上多结了一颗孕珠。” 言外之意,他们已经认定?孟沅身有孕相是在外私通,而与?九子母赐子没有半分关系。 众人纷纷认定?王生这番言论,神庙前一时嘈乱不堪。 “诶!”楼厌张嘴阻拦,想说其?实在外面,男人无论如何都是生不了孩子的。 但还不等他开口,被缚在刑架上的少年就?主动出声。 “我没有……”孟沅哭着争辩,“我从未出过女歧山,更没有认识外面的什么人。” 这番话他只怕已经说了无数次,一开口嗓音都哑了,在场的山民?显然不人,当即便有人站出来指责。 “肚子都大了还试图瞒着别人,要不是陈大夫诊出来,那孽种岂不是都要落地了!” “我真的不知道……”孟沅一时哭红了眼?,“我只是恶心反胃,我以为?我只是病了!” 荒谬。 那感觉又来了。 楼厌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女歧山究竟闭塞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山民?数千年没有出过山,不仅仅是通过九子母求得子嗣,他们甚至以为?……男人是可以怀孩子的。 千百年来,他与?衡弃春大概是唯二踏足进来的外人了吧。 火把并未全灭,晃动的火光中,山民?越吵越厉害,纷纷认定?孟沅通奸在外,坏了女歧山千百年来的风俗。 当即就?有人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抛了出去?,火苗顺着孟沅的袍尾一路攀爬向上,炸开一捧渗人的火花。 楼厌此时离得最近,果断一脚踹翻了那根不太结实的刑架子,赶在火苗将绳索烧断的一瞬间将孟沅捞了出来。 少年被火呛得满脸通红,袍尾已经被烧干净了,露出一对烧得满是疮口的膝盖。 看着怪渗人的。 楼厌皮糙,三两下替他扑灭了裤腿上燃着的一点儿火星子,将摇摇晃晃的小孩儿扶住,“没事儿吧?” 孟沅闷咳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托住自己的小腹,待缓过了那阵陌生的疼痛之后才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没……没事,多谢恩公。” 楼厌不太习惯别人这么称呼自己,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恰好对上族长微含怒气的一双眼睛。 “呃……” 楼厌只张了张嘴,听见他已经在问:“楼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素日持重的老者竟有些不耐烦,“老朽好心收留你们暂居在此,你为?何要插手我们山中的事?” 楼厌从不是什么感念他人恩情的人,闻言略一挑眉,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看你们山里的事不爽。” “你!”后面的山民?早已沉不住气,嚷嚷着就?要上前与?楼厌理论。 好在王生这人还算仗义,念着自己算是楼厌的老大哥,连忙伸手将那几个人拦住。 一场架还没打起来,就?有人着急忙慌地从山下跑了上来。 “族长,不好了!”来人气喘吁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女树,女树上又出现了一颗新的孕珠!” “什么?”族长猛然变了脸色,视线在楼厌和被楼厌扶着的孟沅身上转了个来回,语气凝重,“带上孟沅,我们一起去?看看!” 楼厌还想再?说什么,被身边名叫孟沅的少年扯了一下袖子,听见他说:“恩公,九子庙前,别为?了我得罪族长。” 楼厌隐约皱了皱眉。 他活了两辈子,连身之后魂无寄所的那段日子也?算上,足足有两百多年。 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生平头一次在别人眼?中看见看见一个凡人对神明的愚忠。 愚到将要被烧死祭身,也?要维护神明的颜面。 族长一行人已经快速下了山,另有两个山民?不住催促孟沅走快一些。 楼厌就?在这聒噪地催促声中扭头看去?。 飘飘摇摇的雪花自天际落下,山峦间腾升而起的山雾将人的视线遮蔽了大半。 泥融金色的庙檐砖瓦就?隐藏在那层白雪之下,陈旧的木梁被雪水侵蚀,隐隐泛出一丝腥气,耳边隐隐约约闪过一声鸟啼。 ——延续了上千年的九子庙就?伫立在那里。 等到下山之时,这场雪已渐渐有了弥天之势。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刻不止地坠落下来,石阶上残雪未消,如今又覆一层新雪,毫无灵力的凡人踩上去?难免脚底生滑。 楼厌走在最后,冷眼?看着前面的人踩在结了冰的石阶上顺势扑倒,丝毫没有要帮忙搀扶的意思。 然后他就?看着两条腿还伤着的孟沅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楼厌抱臂嗤笑一声,任由那小孩儿被人推开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讽道:“他们根本?不领你的情,你居然还上赶着去?扶人。” 孟沅挪噎了一下嘴唇,被火呛红了的一张脸还没有恢复,年轻的脸颊上泛着一抹涨红。 “我自小失去?父亲,由山中的长辈们接济长大,此等恩情不可不报。” 楼厌诧异了一瞬,万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他认真地审视起这个小腹隆起又万分狼狈的少年,忍不住强调:“可他们刚才要杀你!” “恩是恩,怨是怨。”孟沅说,“恩情未偿就?先言报复,不是君子所为?。” 小孩儿像是读过书,两句话说得井井有条,却成功地引起楼厌一声嗤笑。 什么狗屁道理。 难道说衡弃春上一世举剑杀他时,他还要先报了他师尊捡他回来又养他长大的恩情吗? 想到衡弃春,楼厌的脸色不由凝重了一些,一路上都没有再?与?孟沅搭腔,再?抬眼?时,那颗巨大的女树已在眼?前。 连雪扑朔,繁茂的枝干却还在兀自生长,肆意遮蔽了整片山峦。 楼厌隔着前面的人群眯眼?看去?,果然顺着人群手指议论的方向看见了两颗新结出的孕珠。 其?中比衡弃春的那一颗略小一些,应该就?是孟沅的,另一颗则只有枣子大小,是山民?口中新结的那一颗。 怪了。 若是没有记错,当日族长和王生说的是九子母每月只会赐下一颗孕珠,如今堪堪结了三个,又算怎么回事? 楼厌作为?一个外乡人能够想到此处,族长自然比他还要发愁。 老人家年逾六十,从未见过这个古怪的事情,负手立在女树之下,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大夫。”他转身,对王生身边的那名老大夫说,“劳烦你为?在场的山民?把脉。”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查出第三颗孕珠是谁的。” 第75章 天大的热闹 老大夫上午刚诊出孟沅脉象有异, 此时又?面临几百人的脉要诊,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但山中出了这等前所未有只事, 族长的话他更不敢不听,当即就从在场之?人下手?,一一诊起了脉。 这一诊就是两个多时辰。 楼厌本着助人为乐就是好狼的原则,草草替孟沅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就找了个地方坐着抱着腿干等。 他已经无聊地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早点儿回去?,免得衡弃春找不到他会着急。 第88章 抬头之?际,老大夫已经替在场的所有人诊过了脉, 正询问?族长:“在场之?人的脉象都没有异常, 族长您看……今天?是不是先到这里?” 始终站在族长身边的王生叹了口?气,“现在看来, 恐怕还要挨家挨户地查验。” 女歧山山民上千,若要挨家挨户地查下去?, 只怕又?是个不小?的工程量。 老大夫愣了愣,忽然扭头看向王生,眼眸一亮地问?:“王先生是不是还没有诊过脉?” 王生猛然瞪大了眼睛, 整个人难以置信:“什么?意思?” “你该不会怀疑……这颗孕珠是我的吧!” 诊脉一事几个时辰都没有进?展, 族长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开口?道:“王生,让陈大夫诊。” “多诊一个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王生满脸怒气, 最终还是在众人灼然的目光下伸出了手?。 几百人围聚在此, 却一时寂寂。 人头攒动?, 几乎全部聚到了王生和大夫的外围, 楼厌“嘶”了一声,拎着一旁走路不便的孟沅也凑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大夫诊脉的手?指越收越紧, 几乎要将王生那片糙厚的皮肉按出血口?,良久,他才惊恐地后退两步,一手?哆嗦着指向王生:“是是是……是孕脉!” ……竟是王生!! 楼厌在心里乱叫一声,有些后悔没有带衡弃春一起来看这么?热闹的戏码。 王生第一个不能接受,抡起锤头就要与老大夫干架,被周围的人一起拦住。 “按住他!”族长说。 王生满头是汗,五大三粗的汉子显然被逼急了,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族长,不可能是我啊!” “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且十五那天?并没有上山,这颗孕珠怎么?可能是我的!” 族长没有说话。 王生被两名山民合力按住,暂时止住了挣扎。 雪势愈大,他却禁不住出了满头的汗,眼巴巴地等着族长表明态度。 楼厌同时也在想。 女歧山独立于?世数千年,交到如今这位族长手?上却只有几十载。 千百年来平安无事,唯独在这位族长的手?里出了天?大的丑闻……若他想要保全自己上任几十年的美名,延续整个女歧山的风俗和颜面,会怎么?做呢? 楼厌隐约想到了一种可能,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几步,指端凝起一道灵力。 孟沅此时就站在楼厌身后,瞥见那点儿金光之?后脸色骤然一便。 “恩公……你……”他似乎猜到什么?,没有纠结于?楼厌怀有灵力,而是伸手?扯了扯楼厌的袖口?,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族长仁善,不会是那种人的。” 傻孩子,已经忘了自己差点死过一回了。 楼厌在心里暗笑一声,指端凝着的灵力不减,顺势问?他:“我看你像是读过书的,难道就没有学过一个字……叫做‘道貌岸然’么??” 孟沅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见前面的喧嚷声骤然大了起来。 ——族长身后站着的两名打手?已经举刀劈向王生。 “哐!” 楼厌指端灵力劈出,与那两个凡夫俗子手?中的钝刀相撞,顿时发?出一道锐利刺耳的声音。 王生被这一杀招惊得出了满头的汗,死里逃生后才满是震惊地看向族长。 他嘴角颤抖,“族长,您要杀我?” 与此同时,持刀者猛地松了手?里的刀,虎口?一阵麻木,鲜血直流。 他们久居女歧山,从未见过有人动?用灵力,惊慌之?下同样将视线投向了老者,“族长,这……” 族长嘴角轻抿,眯起眼睛看向隐在人群之?后的人。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楼厌已经抱着手?臂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少年狼身形挺俊峭拔,一身暗色束袖衣袍箍住窄而有力的腰身,那张俊朗的脸抬起来,浅麦色肌肤上一颗泪痣正印在眼下。 是那种桀骜不驯而又?阴鸷乖张的眼神?。 族长不由地联想起他那道侣的样貌,暗觉自己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他们都长成这个样子了,他竟信了他们先前说自己是普通人来寻亲的说辞? 他颤抖着抬手?指向楼厌,几乎已经肯定地问:“你是……仙门中人!” “是又?如何。”楼厌毫不在意地甩了一下自己微卷的发?辫,反问?道,“你们仗着远离九州便可随意给人定罪妄图取人性命遮掩怪相,就不怕遭天?谴吗?” 被楼厌说中心思,族长的嘴唇明显一颤。 他绞尽脑汁,看向自己身后惶恐的山民,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鲁莽的屠夫,“女歧山安稳数千年,如今怪事频发?,难保不会与你们这两个外乡人有关。” 两名打手听见他说,“连他一起杀了。” 楼厌嗤笑一声,指尖轻轻捻动?,甚至懒得掐仙诀,单靠一点儿不经意间泄出来的灵气就逼得对方不敢近前。 族长眼看局势僵持,暗中甩出一个眼神?,其中一名打手?即刻回忆,将刀尖抵上了离得更近的王生的脖子。 总归今日王生与孟沅都要死,用来要挟楼厌再好不过了。 楼厌不知?人心险恶,骤然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对方已经无耻至极。 妈的,居然敢劫持人质要挟他?! 这和衡弃春扣下他原身的小?人行经有什么?两样! 楼厌恶狠狠地呲了个牙,将施展灵力的手?背在身后,未免那两个打手?真的伤了王生,只能顺势后退几步。 与此同时在心中默默念起一道仙诀。 “……定!” 一道灵力趁人不备迸激而出,直朝着执刀的打手?涌过去?。后者惊慌之?下想要举刀格挡,却发?现那把?用惯了的钢刀已经被楼厌那道仙诀定在了半空中,任凭他们如何握柄都难以挪动?分毫。 原来不是冲着他们来的,是冲着他们的刀来的。 楼厌已经收了灵力,将那道浅金色的光泽聚拢在自己的指端,冷眼看着惶恐的凡俗竭力挣扎,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嘿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定风诀这么?好用。 族长已然满头是汗,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女歧山在场上百人,却难抵这仙门竖子一拳头。 怎么?办? 服软认输,依他所言放了王生和孟沅,将此间事宜交到这个少年手?上,然后任由他将这种丑闻散布至九州? 这绝不可能! 族长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急出来的冷汗,视线无意中瞥过站在楼厌身后的孟沅,以及孟沅衣袂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不免计从心来,招拢过一个信得过的山民,附在人耳边低语:“你去?……”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楼厌注意到他的动?作,一边玩自己指端的灵力一边轻笑一声,“要我说就别费力气啦,趁早把?人放了,我还可以饶你们一命。” 确认替他办事的山民已经离开,族长这才挪回视线,重新?看向楼厌,“楼公子……你拦得住我杀他们,可拦得住我毁了这些孕珠么?……” 话音落,其中一个打手?已经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径直扔向离他们最近的一颗孕珠。 是属于?王生那一颗。 霎时间金光乍现,刺目的光晕一齐乍开,令人难以睁目。 楼厌抬臂遮挡,在周围人最为混乱的叫嚷声中,听见了王生的一声痛呼。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却见王生正捂着腹部倒在地上,脸上凝气一层骇人的汗珠,看起来痛苦至极。 楼厌愣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灵脉相传……”孟沅惊恐地捂着小?腹退后两步,脸色已然变得煞白,“孕珠若损,人也就活不成了。” 眼看着王生的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弱,而族长手?下的人还试图击碎另一颗孕珠。 楼厌眉心一紧,果断腾空而起,径直抬手?结印,将那颗庞大的女树与树上的孕珠拢在一片结界之?后。 上辈子他曾想要保护自己藏自来的野兔子,跟着衡弃春学结界术的时候格外认真,纵使此时的修为还远不及上一世的水平,这道结界也被布得十分漂亮。 楼厌顺手?拉了孟沅一把?,让小?孩儿安安稳稳地待在结界里,同时看着伏地挣扎的王生默默思考—— 他要怎么?才能救老大哥? 衡弃春现在失忆了,管不到他,那他可不可以在这里杀人? 一道冷风在结界中盘旋而过,顺势擦过人的鼻尖。 楼厌嗅到什么?,立刻冷下了脸。 不对。 这个味道…… 楼厌猛地想起自己不久之?前在九子庙前闻到的气息,整个人都莫名震颤了一下,他迟疑地扭头看过去?,目光落在那颗被劈开的孕珠上。 第89章 淡淡的腥气正从薄薄一层珠壁间四散而出,涌入鼻腔时,楼厌格外敏锐地蹙了一下眉心。 这是妖的气息! 第76章 妖邪祸四方 怔愣片刻, 楼厌只觉得那道妖气越来越弱。 他皱了皱眉,再度回头看去?, 只见身后那颗破损的孕珠正被一道淡色的灵力笼罩,破裂的缝隙越来越小,竟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那颗破损的孕珠竟就这样一点一点合上了! 不止如此,就连伏在地上挣扎的王生都逐渐攒起了一丝力气,撑着地面站起来,脸色泛白地茫然环视。 不像是危急性命的样子。 孟沅还被楼厌拽着站在结界的另一侧,见状果然懵了一瞬, 扶住自己小腹的手越发收紧, 口中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楼厌听见这一声,同?时也听见了结界外众人的吵嚷声。 “怎么?回事?!” “谁, 谁干的?” “见鬼了……” 他端详着族长与众人越发惊慌的反应,煞有其事地歪了一下?脑袋, 眸中虽仍有困惑,却?转头就收了指端的灵力。 继而掸掸袖子,只静静地落回到地面上等。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竟能做到这一步。 破裂的孕珠都能被他修好, 料想?这个不肯露面的人必然修为深厚,不是神?仙就是鬼。 想?到这里?,楼厌又不由?地轻笑一声, 他师尊还在家里?睡觉呢, 难不成还能是—— “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 你?还有空在这儿看热闹呢。”一道疏懒阴柔的声音忽然传来, 楼厌浑身一凛,猛地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 只见那人坐在繁茂的女树枝丫上,单手拢着掌心里?刚刚恢复原状的孕珠, 他一袭白色衣袍,散落的黑发如绸缎一般。 隔着飘飘摇摇的雪花,楼厌看清楚那张薄削阴郁的脸。 那是!! 未等他反应过来,男人已经两手负后、足尖点地、轻飘飘地落在楼厌面前。 他躬身笑了笑,眸间带上一丝冷笑,尽可能挑逗地唤楼厌:“小灵宠~” 楼厌攥紧了手指,暗暗咬牙,却?没有反驳这个称呼,而后梗着脖子问来人:“夷帝日理万机,闲的没事儿来这个干什么??” ——是鹊知风。 “说话这么?冲呢。”夷帝笑了一声,但也给足了小狼面子,径直答了,“歧山女树结孕珠,而今骤然结妖胎,这么?稀奇的事儿,本君就不能来看一看么?。” 楼厌对上那双含着笑意却?又让人万感不适的眼睛,才募地想?起来,冥界不止管人死后超度,还管人生前投胎。 纵使女歧山坐立于九州之外,山上孕珠暗结、九子母赐子,都逃不过夷帝的眼睛。 等等! 他刚才说什么?? 这是……妖胎?! 楼厌瞳孔一震,飞速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 怪不得这颗女树一下?子结了三颗怪胎,原来是妖胎…… 他顾不上思虑更多,扭头,凶巴巴地问夷帝:“既然是妖胎,你?为何?又要将他修补起来,任由?他碎了岂不更好?” 话一出口,他才察觉到一旁王生和孟沅两道略显幽怨的目光,楼厌不太自在地滚动了一下?喉结,默默补上一句:“该不会是怕他们死吧?” 问完这句他自己就先?笑了。 夷帝是什么?人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可太清楚了。 单凭上一世与他打过的交道,楼厌也知道他是个决计不会管凡人死活的人,他巴不得人界多死几个,好给他冥界添人口呢。 “他们死不死与本君何?干?”果然,夷帝轻蔑一笑,“我还不是为了你??” 楼厌:“?” 夷帝顺势问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凡人死,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师尊死?” 楼厌猛地挑了一下?眉毛,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便是他刚才没有深想?到的那一层。 树上的孕珠牵扯到三条人命,不管是不是妖胎,人都不该枉死。放在以前,楼厌断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在衡弃春身边待得久了,他竟也渐渐生出一些苍生可贵的心思。 至于衡弃春…… 旧怨不提,如今衡弃春坚信自己是他的道侣,他总要护人周全。 在场的山民自打夷帝开始说话就没人再敢开口了。 他身上鬼气太众,寻常凡人根本不敢靠近,片刻之间就有无数人退后避开,藏匿到漫天雪势之下?,无处躲避。 楼厌环顾四?周,敏锐的视线在那些或惊慌或恐惧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嗤笑一声。 “自古神?冥两界水火不容,只怕我师尊死了你只会更高兴。”楼厌重新抱臂看向?夷帝,狼嘴巴直接开骂,“假惺惺地说什么屁话?” 楼厌这话说得难听,夷帝竟也不恼怒。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楼厌一眼,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除了那张脸上色泛着毫无血色的白,看着跟活人也没什么?两样。 “想不到你还不算太蠢。”楼厌听见他说,“那你?可知,这是什么?妖结下?的孕珠?为何?会长在女树上,还会让你师尊有反应?” “你?又可知,此妖凭借吞噬婴孩血肉增长修为?孕珠中的妖胎已经成形,一旦被妖物吞食,便可助它提前入魔?” 一连数个问题抛出来,楼厌脸色惨白,竟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风声夹杂碎雪呼啸在耳畔,冷雪纷纷,将头脑一热的血液全部冻毙。 一时间凉人肺腑心彻。 楼厌将夷帝刚刚抛出来的数道问题一点一点揉开,敏锐的察觉到这只可以孕育婴孩的妖物是何?等可怕之物。 他终于恍惚地意识到,夷帝今日出现?后与他说的那句“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并不是危言耸听。 是啊,他曾统管九冥幽司界,他怎么?会不知道!? 秦镜一发碎而牵起九州动荡,妖族失控,为祸四?方——怪不得他传给十八界的消息迟迟得不到回音。 八成是被妖邪截在半路上了! 僵持之际,终于缓过来一些的族长轻轻出了声,“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也要来插手我们女歧山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先?前那些被夷帝吓住的山民也都缓过了神?,不等夷帝回答就吵嚷起来。 “就是,竟然还敢说九子母赐子是结妖胎,这岂不是在说九子母是妖?” “你?若有胆子,就随我们去?九子庙拜见九子母!” “何?须去?九子庙。”夷帝语气淡淡,嘴角仍挂着一抹阴冷的笑意,他冲众人轻轻抬了一下?下?巴,“回头。” 楼厌应声看去?。 只见从人群背后刮起一阵飓风,漫天飞雪径直糊向?人的头脸,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尖锐的鸟鸣声。 从九子庙的方向?涉雪而来。 楼厌抬手遮蔽眼帘,隔着一山碎雪眯眼看过去?,果然在漫天雪色中捕捉到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那是…… 刺耳的鸟鸣声越来越近,几乎要穿透人的耳膜,牵起额穴一阵胀痛。 楼厌彻底看清了那只飞鸟的羽翅,脸色顿时一变,不等他开口提醒,挤在前面不怕事大的山民就争先?恐后的向?后扑倒在地。 他们惊恐地声音夹杂着鸟类的长鸣声中,像死山殆尽之际的最后一声啼响。 “是,是妖!” “那只鸟是妖……” “定是那只妖吃了九子母,又变成九子母的样子来害人!” 眼看着鸟妖要用坚硬的喙灼上一名老?者的头颅,楼厌果决地透过结界劈出一道金色灵力。 他抬头,对上鸟妖满是憎怨的神?情。 那是……姑获鸟! 《九州志》里?曾有记载:上古有天帝遗落一女,生而无子,故常常窃取他人幼子为食。 她褪毛为女,生毛为鸟,不敢见日,隧多夜间游走,因而被世人忌惮不已。 楼厌没有想?到,上古传说里?的妖物,自己竟这样轻易见到了。 怪不得夷帝会大费周章地动手修补孕珠。 那孕珠里?的胎儿已经成形,若是被姑获鸟这等妖物吸食婴孩、增进?修为,只恐人界将要更乱一层。 楼厌指尖凝结的金光越来越盛,相应的,那面由?他布下?的结界也在不断涨大。 淡金色的结界逐渐蔓延至整座山峦,将王生、老?大夫,乃至族长一类人全部囊括在内。 先?前仗势欺人对楼厌和夷帝大放厥词的山民早已在一刻不停的鸟鸣生中败下?阵来,人人耳孔流血,在听力尽失的状态下?挣扎着爬进?楼厌所布的结界。 楼厌放任他们所为。 他指尖结印,脸上戏谑的神?色尽数收起,站在那面结界之后冷声喝问,“姑获鸟。” “你?再敢往前飞一尺,我定会让你?有来无回。” 第90章 尖锐的鸟啼声停了一瞬,顺大的鸟妖扇动黑色羽翅,停在那面结界之外默默审视楼厌。 那双眼睛里?透出来更多的不屑。 一声尖鸣。 “那又如何??”楼厌听见它说,“这几颗孕珠马上就要成熟了,只要我吸食了里?面的妖力,便可突破突破妖族的最后一重禁制。” “待我化魔,九冥幽司界便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区区一座女歧山又能奈我何??” 果然如此。 秦镜出现?之前,妖便是妖、魔便是魔,世上如楼厌一般占据妖魔两种身份的终究少之又少。 可偏偏吸足了鬼气的秦镜出现?在四?象山,所携鬼气被山中妖物分而食之,纵使十八界已经尽力抓捕,仍有魔化了的妖邪趁着四?象山失守逃入人界,修道不成便图魔道,为入魔道而无所不用其极。 这便是衡弃春与南隅山曾忧虑过的“妖邪为祸四?方”之祸。 “结妖胎,杀生道,为了入魔不择手段。”楼厌说,“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我劝你?早些收手。” “哈哈哈哈哈哈!”姑获鸟长鸣一声,震耳的声音仍在楼厌耳中转变为一句颇具威胁的话。 “有本事你?就破了这些孕珠,然后看着这些山民和你?那道侣去?死!没本事,你?就——” 姑获鸟啼叫至此,声音猛然一顿,只见楼厌对他呲牙一笑,已经抬手捏向?了那颗离他最近的孕珠。 第77章 神泽无遮掩 楼厌上一世一路坐上九冥幽司界的尊主之位, 以一人之力统管天下妖魔,只要轻轻动动手?指, 便可以斩断所以妨碍他之人的根骨。 他从不是会?受人要挟的狼。 可衡弃春…… 夷帝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靠在女树的树干上,视线挪动,漫不经心地盯住楼厌那根凝着灵力的手?指。 他似乎是此?处最了解楼厌的人。 想?到那个?临行前还贴在他的怀里责怪他咬得太重的人,楼厌的脸上不由地烧起一层灼热。 他恍惚间又听见衡弃春昔日常在自己?耳边念叨的那些苍生大义之言,一颗心陡然一颤,惶然抬头?, 在次审视这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众生。 王生近乎恳求地看着他, 名叫孟沅的少年紧紧抿唇,顷刻之间就红了眼睛。 楼厌抬高了的手?臂猛然一颤, 指尖凝着的灵力顿时就消散了大半。 他不能。 至少不能由他来?定?夺这些人的生死。 姑获鸟早开灵智,此?刻已经看出了楼厌的犹豫不决。 它长鸣一声, 忽然弯起指爪朝着眼前的结界扑了过来?。 “砰!” 鸟喙与结界相撞,羽翅急速扇动,地面落下一片羽毛。 聚在结界边缘处的山民已经吓破了胆子, 纷纷撕扯着周围人的衣袖挪步后退, 生怕再晚一步就会?成为姑获鸟的盘中餐。 所谓患难见真情。 其中老者弱者速度最慢,甚至被那些仓惶的逃生者挤出了结界。 姑获鸟扇动羽翅悬于空中,鸟目敏锐地眯起, 忽然又是一声长啼,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贴着结界的边缘戳中了一人露出来?的衣角。 ——族长双耳挂血, 兀自在姑获鸟的指爪下挣扎。 无人敢救。 楼厌没有理会?那群贪生怕死的山民, 单手?背后,指尖拢起又松开,已经在默默尝试召出自己?的剑。 夷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催动灵力, 忍不住“哎”了一声,用仅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这狼崽子也并不记仇嘛~” 他露面之前已经躲在那棵女树后面看了一会?儿了,知道这老汉想?要杀人灭口,都这样?了,狼崽子还愿意出手?相救。 倒是跟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楼厌定?定?地盯着姑获鸟按住族长的那双鸟爪子,没看夷帝,语气仍显得臭臭的,“你?懂什?么。” “我师尊说这样?比较容易成大器。” ——你?若想?要做一头?能成大器的狼王,至少要有容人之量。 不记得什?么时候衡弃春这样?说过。 夷帝显然没想?到楼厌脑子里装的会?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咂摸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躬身笑了起来?。 楼厌心想?去他娘的容人之量,等本座弄死这只臭鸟就回来?撕了你?那只管不住笑的臭嘴。 佩剑已经悄无声息被召在手?,楼厌蓄势待发,只等趁姑获鸟不注意的时候将族长抢回来?。 老头?子虽然很该死,但也应该由本座揍一顿再死。 剑上锋芒距离姑获鸟的利爪只剩毫厘。 忽然有个?人影从远处的山道上连滚带爬地翻下来?,“族……族长!” 楼厌暂停了手?中的动作,警觉地抬头?看过去。 来?人是不久之前被族长暗中指派出去的那个?山民,他行路匆忙,以为女树之下还是刚才混战的局面,隧隔得老远就开始嚷嚷:“我按着您说的去了最东边废弃的宅院,那里面……那里面没有人!” 楼厌猛地收回佩剑。 与此?同时姑获鸟利爪按下,鸟喙径直啄开了族长的头?颅。 一阵惊恐的嚷叫声。 楼厌脸色极沉,一双狼目在顷刻之间褪去所有和善的目光,转而被数不尽的阴鸷狠厉所取代。 正义之士、有容乃大,什?么狗屁道理。 狼眼睛里容不下这些。 楼厌毫不在意死状惨烈的族长,径直抬腿迈过他的尸体,穿过这面巨大的结界,站到那个?早已被吓破了胆子的山民面前。 “他让你?抓我师尊,然后用我师尊要挟我?”楼厌躬身,问面前快要吓疯了的人,“说,我师尊呢!” 山民脸上都是族长迸溅出来?的脑浆,他被楼厌攥住衣领狠狠摔在地上,眼前一刻不停地闪过族长被姑获鸟啄食头?颅的一幕,只觉浑身都是冷汗,胃里浊气翻滚,再多一刻就要吐出来?。 楼厌已经彻底失了耐性?,攥住人衣领的手?越收越紧,顷刻之间勒死了人的脖子,他厉声道:“说!” 山民只是按照族长的吩咐去最东边的巷子里找一个?怀有身孕的男人,可他压根就没在那进院子里见到人。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楼厌脸色顿黑,彻底掐上他的咽喉。 山民只觉难以眼前,眼前泛起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黑点。 他濒死之际胡乱抓住扼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竭力吐出一个?难以辨认的音符,恍恍惚惚在想?:若不答应族长去捉那人,他与族长,是不是都不用死了…… 忽然有脚步声在耳边传来?。 “啧,别动粗的。”夷帝拢着袖子缓缓走过来?,又状似不经意地拨开楼厌的手?指,将濒死的山民从死亡的渡口拽了回来?,却?偏头?看着楼厌,“你?师尊那样?的人,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狼崽子。” 他评价说:“脾气臭死了。” 楼厌指尖发颤,看着死里逃生的山民伏在地上重重喘息,控制不住地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握。 他勉力拉回几分?神智,强迫自己?抬头?环视过去。 姑获鸟已经在顷刻之间吃尽了族长的血肉,正试图撞击楼厌布下的结界。 坚硬的鸟喙在姐姐的屏障上来?回撞击,不多时就将那道结界撞出了一条裂缝,躲在里面的山民一逃再逃,径直攀爬到那颗女树下。 太近了。 结界再裂开一寸,姑获鸟就可以径直探取到树上的孕珠。 楼厌下意识地抬手?结印,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破了那颗孕珠。 他两手?都已经交错相握结好了印,往里灌灵力的动作却?又停了下来?。 不能破。 想?破却?破不了的孕珠,不想?救却?救下了的山民,想?找却?找不到的师尊。 现?在要怎么办?! 楼厌前所未有地感到一阵心慌,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实在不行,与这姑获鸟拼死一战算了! 一道莲香混杂在风雪之间突兀袭来?。 楼厌猛地睁开眼睛,一颗心被疾风碎雪催动地震颤不已,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去,脖颈像个?僵硬老化的物件,在转动时发出“吱呀”的腐朽声。 师徒相见的这个?空档里,夷帝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含笑看着。 如果楼厌多看一眼,就会?发现?他身边这位冥君早已将这一系列的变故统揽在握,就连衡弃春会?在此?时出现?,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狼崽子的视线已经全部落在了他师尊身上。 是倾天盖雪之间一抹独白。 衡弃春独自一人涉雪而来?,步伐虽缓,但每一步都行稳有力,一袭素色衣袍被风雪掀起,袍袖翻飞之间,楼厌逐渐看清了他的身形。 衣袂胆寒,薄弱身骨掩在单衣之下,小腹上微微隆起,半天过去,那里起伏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第91章 仍是泛着苍白的一张脸,清润至极的一张脸上凝着碎雪一样?的苍碎,满头?鹤发被风肆意掀起,露出清透却?不温吞的一双眼睛。 再近一步,楼厌对上他的眼神。 狼崽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摇着尾巴就错开夷帝的肩膀迎了上去,“师……” 等等…… 楼厌猛然顿足——这样?的眼神!? 一抹凛冽的风雪从脸颊上刀割而过,楼厌只觉得连到耳骨的皮肤都被扯起一片生疼。 他捕捉到衡弃春看向他时眼角露出来?的一点儿余光。 隐有斥责、愠意,以及一丝恼怒。 这不是现?在的衡弃春该有的状态。 楼厌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想?起来?啦? 就在楼厌怔愣的瞬间,衡弃春已经轻抬手?臂,将无弦琴召在手?中。 淡淡的水色灵光漫过一天碎雪,铺天盖地的莲花香气翻涌而至,冲击之大,连抱臂在旁的夷帝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那是衡弃春毫不掩饰的神泽。 楼厌欢快甩着的尾巴顿时就垂落下去,整个?人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这下他一点都不关心别人的生死了。 他可能快死了。 衡弃春没有理会?狼崽子猛然耷拉下去的脑袋,清冷的目光滑过眼前的金色结界,随后落在那只不断扇动羽翅的姑获鸟身上。 是一只快要渡劫的妖。 “铮——” 琴音骤响。 正全力撞击结界的姑获鸟尖叫一声,一翅羽毛簌簌落下。 它惊了一瞬,继而在空中兜转一圈又飞起来?,终于扭头?顺着这道琴音的来?源看过去。 它紧紧盯着衡弃春的小腹,本就猖狂的一张脸上顿时迸发出更为得意的笑,长鸣在耳,震彻整座山峦。 楼厌很快辨出了这声啼叫的含义。 竟是对他说的。 “好啊。” “这下看你?还怎么破树上的孕珠!” 楼厌脸色巨臭无比,立刻冲着姑获鸟呲出犬齿。 与此?同时他也暗暗觉得心惊——纵使恢复记忆的衡弃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绞杀这只妖邪,那孕珠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生出一只妖崽子不成? 衡弃春不为所动,他只是缓缓走近,举手?握住被楼厌定?在空中的那柄钢刀,而后将刀尖抵上自己?胸腹的交界处。 楼厌似乎听见他师尊轻蔑地笑了一下。 “妖邪奸佞之子,怎配与我共生。” -----------------------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第78章 灵台莫蒙尘 一个时辰前。 衡弃春噩梦连连。 他一时梦见九冥幽司界危害六界, 逼得神族不得不划界而治,在鹤子洲的仙山上?设起神关, 与其他五界彻底隔绝起来。 后来魔主终于被俘,在神台上?灰飞烟灭,而无数仙者也为救苍生而大义殉道,九州四海险些沦为一座焦土。 一时那些焦土又变成被人们重新筑起的仙台楼阁,他站在众弟子的最前面,仰头看着上?方那道翻滚的雷劫。 南隅山劝他,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没?说?话, 自己封了灵力, 用肉体?凡胎呈下那道致命的劈雷。 “轰隆——” 衡弃春豁然张开眼睛,浑身都已经被汗浇透了。 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痛楚, 小腹泛涨,被楼厌咬过的前胸更带着一阵未消的余痛。 “呃……” 衡弃春单手抚上?小腹, 挪动着向后撑了一下,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继而抬手去够床边剩下的半碗凉茶。 屋里忽然传来一丝莫名的动静。 衡弃春伸手的手臂悬在半空, 刚刚消退的冷汗瞬间席卷全身, 他惶然抬头,盯着床尾那抹晃动的人影问,“谁?” 那人没?有说?话, 却?很快端着一盏温水从帘后走?了出来。 “幸好孟婆来禀事的时候我多问了一句……”他毫不客气地往床边一坐, 整个人都透着懒劲儿, 端详着衡弃春的反应说?, “看来我冥界的孟婆汤是好用,纵使修为高深如?神尊也扛不住。” 衡弃春没?接他手里的水,靠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眼前的人。 白?衣寸雪, 骨肉薄削,眉眼疏离。 一言一行都透着一股随意姿态,显然是个与他十?分熟络的人。 他是失忆了,并不是傻了,只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所以他失忆……是因为喝了孟婆汤? 那…… “别琢磨啦,你没?死?。” 看得出衡弃春有满腹疑惑要?问,对方丝毫没?有解释的欲望,抬手结了一道鬼印就要?往衡弃春的眉心压。 衡弃春猛然蹙了一下眉,偏头抬手打开他的手,一张脸比外面呼啸而过的寒风还要?冷冽。 “啪——” 手背上?掀起声脆响,他叹了口气,将不疼不痒的手收回来。 上?千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是软不吃硬。 “好吧,我叫鹊知风,是你被逐出师门的前师弟。”他说?着就别开视线,嘴唇轻抿,颇带了几?分小性子似地说?,“若非师兄将自己的神骨压在了冥界,我根本不会?大费周章跑这一趟。” “回去记得给我烧两刀纸钱,咱们就算两清了。” 这一句衡弃春并没?有听见,他轻轻抬头,喉间发出“呃”的一声,只觉一道灵力已经顺着额穴用了进去。 ——那面鬼印已经暗中结成,并结结实实地抵上?了衡弃春的眉心。 鹊知风已经多年没?有用过仙界的术法,用手中鬼印干扰衡弃春神智时不免万分小心,直到见他紧皱的眉心逐渐舒展开来,他才缓缓收了手中的鬼印,口中默念出声。 “灵台蒙尘,冥水覆心。” “溯流忘川,百劫归来。” “回!” 衡弃春胸口震颤,抬手抚上?自己的额穴,浑身都开始不由地发抖,整个人都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 鹊知风匀出灵力掐指一算,一双疏懒的眼睛不由眯起,“那只鸟妖出现了……我去看看师兄的小徒弟。” 他扶着衡弃春的肩膀,让人安安稳稳坐在榻上?调息,并嘱咐说?:“这里已经被我布了一层幻障,外人看不到师兄。师兄全部想起来之前,就先安心待着这里。” 衡弃春始终闭着眼睛,在这一句之后似乎有了一些反应,但并没?有开口回应他。 拜师礼时收到的那只兔子、几?次三番往他被子里钻的小徒弟,以及这张床榻上?难以入目的那些旖旎影子…… 衡弃春抚着小腹,在冥界遗失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翻涌而至,令他灵台一片混乱。 记忆全部回拢的前一刻,衡弃春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天扰得他难以入睡的那些噩梦,其实都是真的。 他竭力睁开眼睛,看着鹊知风摇摇晃晃走?进一片苍茫碎雪中的背影,终究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 女?树下。 刀尖离皮肉只剩一寸。 楼厌瞪大了眼睛,先前装出来的那些镇定自若在一瞬间崩塌,一声“师尊”嚷嚷地声音都变了调。 衡弃春看都没?有看他,指尖轻抬,轻飘飘地用一道诀将楼厌定在原地。 楼厌四肢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将那柄钢刀抵上?自己的小腹,刀尖很快刺破了那层单薄的衣衫,皮肉指尖洇出鲜红的血迹。 盖天白?雪之间,那一点猩红格外惹眼,似要?成为这一片天地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楼厌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有后牙越咬越紧,齿床被磨出血迹,口中竟一片腥甜。 他就知道……衡弃春一旦恢复记忆,断不可能任凭妖胎活在自己体?内。 不管他嘴上再如何强调苍生平等,妖邪也永不可能入他的眼。 衡弃春完全不看楼厌,也并不想理会?他的小徒弟此刻在想些什么。 刀尖已经穿破皮肉,蜿蜒留下的血迹洇湿了大片衣袍,“滴答”一声隐入地面的藏雪之中。 那该是很疼的。 但衡弃春指尖极稳,若非额上?已经生出一层细汗,几?乎无法确认他究竟在做什么。 片刻之后,一缕妖气自他腹部的伤口处缓缓渗出,与其同时那颗女?树上?结着的孕珠也出现了一条裂缝。 正在拼尽全力攻克结界的姑获鸟顿时愣在当场。 鸟妖长叫一声,转而蓄起一道攻势,朝着衡弃春的小腹啄了上?去。 孕珠吃不成,喝口血也是好的。 楼厌浑身一紧,余光里却?注意到夷帝仍懒洋洋地站在原处,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脑子忽然就灵光了——对哦,现在衡弃春恢复记忆了,对付这么一只小妖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个念头刚刚落下,衡弃春已经用那柄钢刀彻底刺穿了小腹。 第92章 一道伤口汹涌地布结在那身衣袍上?,他单膝下跪,一手以刀撑地稳住身形,另一手单手结印,在腹部血流越多的情况下念出一道仙诀。 无弦琴发出震颤一般的轰鸣。 簌雪纷飞,楼厌只觉这场沸雪如?瀑淋身,将眼前的景象遮盖得一干二净。 他竭力眯眼,透过那层飞雪的缝隙窥探而望,比画面先传来的是耳边一声尖锐的琴音。 “铮——” 指尖无弦琴脱离衡弃春的桎梏,趁着一阵飘摇的雪花悬至天际。 所有人都被这道神力所震慑,近乎惶恐地抬头看去,看见不久之前还在此处大杀四方的那只姑获鸟已经浑身颤抖地扇动羽翅作逃离状。 漫无边际的水色灵气令人眼前一亮,衡弃春指尖灵力拂动,紧接着,无弦琴在空中炸开一般发出锐响。 每响一声,姑获鸟便退后一步,直到它的羽翅紧紧黏附在楼厌先前所布的金色结界之上?。 尖锐的鸟鸣意图顽抗。 衡弃春几?乎没?有抬眼,只半跪在那里,一双清淡的眸子映出一寸雪色,冷冽程度远甚于这场劫难一般的冬雪。 “鹊知风。”他忽然唤。 夷帝闻言立刻站直了身体?,虽摆了一张不情不愿的脸,但还是慢悠悠地往前挪了两步。 他听见衡弃春说?:“此一击过后,它便归冥界了。” 夷帝怔了怔,眉心一拧。 他竟然听懂了。 衡弃春想要?动杀招。 夷帝抿唇,无以言明的惊诧紧接着涌了上?来。 他是最了解衡弃春的,自小被十?八界的师祖灌输了无数“道义为先、慈悲为怀”的狗屁道理,纵使数百年前自己与师门决裂被衡弃春率弟子围剿时,也没?见衡弃春对他动过杀招。 神尊从不会?这样?果?决地想要?杀一只妖。 这个念头刚一落下,衡弃春便已重新掐了一个诀。 掌心翻起向上?,素色指尖掐莲花状,一缕带着浅淡香气的神泽已经倾泻而出。 “铮——” 琴声又动,水色灵力顺着琴弦的拨动如?浪花一般延伸,直到逼近那只惶恐无助的姑获鸟。 翅羽翻飞。 随着姑获鸟一声惨烈的啼鸣,这只占据女?歧山千百年的上?古妖兽终于魂飞魄散。 夷帝默默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依照衡弃春先前所言,将姑获鸟残存的魂魄拢入袖中,打算带回冥界好好调教。 灵力撤去以后,无弦琴缓缓落回到衡弃春身边,既然在一道仙诀之下回到衡弃春体?内,彻底消散于无形。 衡弃春轻轻闭眼,感受着无弦琴与自己的神骨融为一处,唇角不由地泛上?一层虚白?。 他轻轻吐出来一口气,弃了手中的刀柄,捂着腹部缓缓站起身。 抬眼就看狼崽子正哼哼唧唧地红着眼看他。 心里那股郁气忽然散出来一些,衡弃春轻拂衣袖,顺势撤去了下在楼厌身上?的定身诀。 楼厌毫无防备,只觉四肢一阵酸软,“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身后那面由他布下的金色结界消匿于无形,上?百村民被姑获鸟震聋了耳朵,一个个都满脸惊恐地挤在女?树之下。 楼厌没?有理会?身后的哭喊声,一双狼目紧紧盯住衡弃春小腹上?不断渗血的伤口。 随着衡弃春站直身体?,小腹已经趋于平坦,而女?树上?的那颗孕珠也已经彻底碎裂不见了。 除了衡弃春身上?的一袍血迹,女?歧山上?的事竟真如?大梦一场。 楼厌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抬手摸了摸鼻子。 他其实没?想到衡弃春会?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毕竟今天中午之前,他还卧在床上?唤他“小狼”,并让小狼帮忙咬这咬那。 “师尊……”楼厌叫了一声,尽可能将自己的态度摆放好,朝着衡弃春走?过来,语气有些心虚,“师尊你的伤……” 衡弃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着狼崽子在自己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说?—— “楼厌,你找打。” 第79章 师尊我错了 楼厌浑身?一抖。 狼性难移, 两辈子里他从没有那一刻可以在听到衡弃春这样满是杀气的话之后还能不?抖。 但几百双眼?睛盯着,身?边还站了一个夷帝, 楼厌还是勉强扥直了腿,没有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衡弃春跪下?去。 依照从前衡弃春给他定的规矩,若是犯错之后想要少挨点儿打,最?好坦白从宽主动认错。 楼厌不?敢再上前,垂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很久,把衡弃春失忆之后的事情仔仔细细在脑子里理了一遍。 睡师尊的床、谎称师尊是自己?的道侣,气哭师尊…… 还…… 楼厌觉得自己?多般活不?过这一天, 干脆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极小声地耸着脖子狡辩,企图说出来的话能博取衡弃春的宽大处理。 狼说:“是你让我咬的……” 衡弃春:“……” 夷帝离得最?近, 在场除了衡弃春也只有他听懂了楼厌这句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在衡弃春满是威胁的眼?神中悄悄闭了嘴。 衡弃春甚至被气笑了。 他淡淡抬眼?,乜向楼厌身?后叫苦连天的数百山民,以及站在一旁幸免于难但满脸不?知所措的少年和王生, 不?由又是一声冷笑, “连为?师为?什么生气都想不?明白,还说不?是找打?” “我错……啊?”楼厌仰头,把脱口而出的一箩筐认错的话咽回去, 一脸呆愕地看着衡弃春。 他猜错了? 衡弃春不?是为?了那事儿生气? 狼崽子不?太懂掩饰自己?的情绪, 嘴角立刻忍不?住地勾了一下?, 脸上带上一抹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就说么, 衡弃春不?会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可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事儿,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毛,试探性地抬眼?看向衡弃春, 企图从面相上窥探出他师尊那难以揣度的心思。 雪似乎小了一些,零星雪花如?绒羽一般轻飘飘地落下?来,覆在衡弃春满头鹤发之上。 那具单薄的身?形就此?淹没在风雪之间,衡弃春缓缓抬手,用一道温和的灵力?替自己?疗伤。 小腹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残存的妖气彻底消散,只留一片血迹附着在衣袍上,像难以去除的陈疴。 楼厌失落地把脑袋又低了下?去。 天色有些暗了,他几乎已经?无法辨认衡弃春的脸色是否阴沉。 衡弃春索性没再搭理他。 他淡淡瞥过视线,未等?说什么,就看见人群中的少年托着小腹走了过来。 “仙君……”孟沅迟疑着问?,“敢问?仙君……九子母真的被那只鸟妖吃了吗?” “嗨~”仙君没有说话,答他的是那个阴郁懒散的男人,“世上哪有九子母。” 夷帝幽幽抬手,接住空中悬落的一只姑获鸟残存的羽毛,凑到自己?鼻尖吸了一口妖气,叹道:“姑获鸟,从前为?山中人赐子尚且算积德造福,可秦镜开后妖界动荡,各类妖邪急功近利,企图壮大自己?的修为?,以掌管九冥幽司界。” “是它违背了自己?的本心,这叫罪有应得。” 好在后面的山民都听不?见了,否则被他们知道自己?供奉多年的神明竟是一只妖,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衡弃春终于开口,一并看向孟沅和王生,说:“孕珠快要长成了。” “等?到妖胎降世,可以直接将它们送往十八界的甪端门。” 孟沅眼?中立刻蒙上一层隐约的泪花,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所以他怀的……真的是一个妖胎。 少年人涉世未深,浅显的道义令他坚信妖类都是恶辈,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也想要学着仙君的样子剖出自己?体内的这颗孕珠。 大不?了……大不?了就和这妖一起?死了算了! 女歧山的雪越下?越大,逐渐凉透了少年人的手脚,举目无亲之际,肩上忽然?一热。 是楼厌拍了拍他,说:“慌什么,左右那妖胎不?是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 他抬手,指了指女树上尚存的两颗孕珠,“小妖无智,甪端门会教它们向善的。” 孟沅果真松了一口气,与王生一起?同他道了谢。 王生仍感念自己?“小弟”的救命之恩,郑重谢过楼厌,还想多嘱咐什么的时候却无意撞上衡弃春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看你那道侣像是气得不?轻,大哥有经?验,这种时候,还是主动认错好一些……” 楼厌被他气得磨了磨牙,“多谢王大哥了……” 衡弃春淡淡地从二人身上收回目光,嘴角仍噙着一抹冷笑,他举目,看向女树下?遭此?大劫的山民,“女歧山有此?一劫,是妖贪婪成性,也是人心经不起推敲。” 第93章 他抬手淡淡一礼,“诸位好自为之。” 眼?看着衡弃春和夷帝转身?就要下?山,楼厌慌忙抬脚跟上,亦步亦趋的坠在他师尊后面。 雪越下?越大了,山路陡滑,饶是楼厌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眼看着衡弃春的背影将要没入风雪之间,王生嘱咐他的话一时又飘了起?来。 主动认错,主动认错…… “师尊!”楼厌嚷嚷一声,不?明白他师尊大病初愈怎么走得那么快,竟催动灵力?才勉强跟上去。 狼崽子衣衫齐整,却像是狼尾巴已经?露了出来,跟在衡弃春后面眼?巴巴地说:“我不?该见死不?救的,可是……” 余光里瞥见衡弃春衣袍上尚未消退的血迹,他又不?自觉地垂下?脑袋,“没有可是,我错了。” 乖死了。 衡弃春将他的小心思全部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沿着山路向下?走,语气轻飘飘的,“你倒是想得很清楚。” 楼厌耸着脑袋没敢抬头。 这有什么想不?清楚的,他又不?是那等?蠢笨的狼。 纵使这女歧山的山民毫无人性,又与那族长沆瀣一气,衡弃春临走之前还是劝他们“好自为?之”。 如?果他不?是因为?自己?咬他的事儿生气,那必然?是在怪他任由姑获鸟吃了族长。 见死不?救,不?符合衡弃春悲悯众生的观念。 可纵然?认错的话已经?说出了口,楼厌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哼哼一声——可是那个族长真的很该死啊! 若他此?刻是狼形,身?后的尾巴定然?蔫蔫垂着,毫无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顷刻之间,冷风呼啸而起?,雪势已有弥天之大。 衡弃春顿足,盯着一脸悻悻的狼崽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在他的额头中间点了点,语气总算没有那么冷了。 “回头再跟你算账。”他说。 楼厌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还能算账……还能算账那也是好的。 风雪太急,衡弃春便不?再与他说话,几步拾阶而下?,又变成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楼厌不?做挣扎,好在那个讨人厌的夷帝一路上与他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 否则该无聊死了。 又过一个时辰才勉强走完下?山的路。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山下?竟早已落了一层厚雪,冰雪弥山亘野,放眼?望去一片素白,簌簌的飞雪更是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冥界鬼身?阴鸷如?夷帝,竟也忍不?住搓了一下?肩膀。 “这天儿怪冷的呢~” 知道他是在故意装样子,衡弃春并不?理会,余光里瞥见狼崽子垂着脑袋一副又怂又蔫的样子,又禁不?住叹了口气,信手掐了一个暖阳符。 风雪立刻被阻隔在外,暖融融的灵气盘旋生起?,楼厌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确认了那张符纸的确是由他师尊化?成,看不?见的狼尾巴立刻竖起?千万根狼毛。 嗷! 衡弃春居然?给夷帝那个家伙设暖阳符! 个不?人不?鬼的家伙知道什么是冷么你! 他气急了就忘了人话怎么说,本能地绕着衡弃春转了一圈,站到夷帝面前,然?后冲人恶狠狠地呲了个牙。 夷帝莫名其妙,与楼厌对视片刻才勾起?一抹笑意看向衡弃春,然?后抬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穴,脸上露出一抹疑惑的神色。 楼厌竟然?很顺利地读懂了这个动作。 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在说本座有病!? 妈的你不?要小人得志、得了便宜还卖乖! 楼厌本质上就不?是一头懂得忍气吞声的狼,面对夷帝的“挑衅”更不?可能做出退让,他弓着脖子“嗷”了一声,在一声低鸣之后闷头撞向夷帝,打算学习他的好朋妖兕妖,把夷帝撞个狗啃泥。 向前冲的时候用余光瞥了一下?衡弃春,还好,他师尊不?像是要阻拦的样子。 得出这个答案的楼厌更加踌躇满志,作势就顺着一路冰雪“滑”向夷帝,头发刚刚挨上夷帝的后背,就听见衡弃春在旁骤然?出声。 是一声颇为?急切的——“小心!” 什么什么? 什么小心? 小心什么? 楼厌在心里一连问?出三个问?题,紧接着发现自己?居然?忽视了最?至关重要的一点——衡弃春在让谁小心? 他懵然?抬头,看见夷帝正敛起?眉心,一本正经?地抬手结了个鬼印,像是要阻挡什么东西的攻势。 那不?就是在阻挡本座的攻势吗…… 楼厌煞有其事地抬起?头,一时连眼?睛都被气红了。 哈…… 居然?真的是在关心那个夷帝! 看来撞他还不?够,就该咬断他的脖子,看衡弃春还会不?会随便关心别人! 楼厌蓄势待发。 下?一瞬,他就看见夷帝手中的鬼印里径直撞上来一只妖蛾。 第80章 妖蛾亦魔化 嗷? 怎么回?事? 居然不是在防我么…… 楼厌空张着嘴咬了一口雪沫子, 转头就?看见夷帝紧紧拉死了手中的鬼印。 “哟~”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松手将那只小东西撇出去, 嫌恶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妖物都敢往上?撞了。” 衡弃春顺手画了个除尘符,替夷帝扫去手背上?沾染的飞蛾粉末,“许是你身上?沾了鬼气,以至于它们飞蛾扑火。” 收回?手的一瞬间,他瞥见指尖上?那点儿银灰色的余粉,不由蹙了蹙眉, “什么味道……” 说话间, 楼厌已?经蹲身去查看那只死去的飞蛾。 狼崽子嗅觉敏锐,早已?发觉这飞蛾的味道不同寻常。 与夷帝陵中的味道很像, 腥臭、发腻,令狼闻上?一口就?想一吐方?休。 楼厌伸手在那只死去的飞蛾身上?捻了一下, 还未将手指凑到鼻尖就?先觉出了不对劲,登时将前尘旧怨抛诸脑后,回?头冲着衡弃春嚷嚷。 “师尊!!” 衡弃春轻抬了一下眼尾, 示意他发现了什么赶紧说。 楼厌半蹲在雪中, 暖阳符的光晕遮盖了他一小片眉眼,散落在肩头的发辫卷曲凌乱,浸上?一丝狼崽子将要炸毛的前兆。 他抬起手, 映着暖阳符的水色光晕看向指端的粉末, 脸上?迟疑了一瞬, 继而带上?了一点儿惊恐神色。 “是一只即将魔化的妖!” 夷帝饶有?兴致地挑了一下眉毛。 衡弃春未语, 示意楼厌先站起来,而后在小狼急不可待的目光里同样为他画下一道同样的除尘符。 一缕黑气缓缓飘向天际。 他几乎立刻就?可以辨认出来,浮在楼厌指尖上?正?飘散于四方?的那抹黑气里, 除了妖的气息,还有?着浓郁的魔气。 可是九州之?内已?经没有?魔了。 数百年前仙界正?道抵死相抗,最终生擒九冥幽司界的魔主,由鹤子洲的衡阳长老?亲手将他押往神界,在神台上?受了八十一记散魂鞭——永世?不得超生。 自那以后,魔道彻底陨落,四海八荒内只余神、仙、人、妖、冥五界,虽有?妖界蠢蠢欲动?,但九冥幽司界没有?魔主,数百年来还算相安无事。 如今…… 秦镜碎,鬼气出,贪欲过重的妖邪企图引鬼入体以化身成魔,然后统管九冥幽司界。 指端的粉末已?经消失不见,楼厌收回?手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蜷了一下手指。 碰过那只妖蛾的部位如被针芒刺过,纵使被衡弃春施过除尘诀也?丝毫不见好转。 好厉害一只蛾子。 原来夷帝说的那句“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并不是在吓唬他。 楼厌额上?生出一层细汗,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些被他忽略的东西。 他磨了磨牙齿,抬头看着衡弃春说:“姑获鸟孕的是百兽妖胎,一旦计成便能统领九冥幽司界,群妖起初定然将攻下仙界的希望放在它身上?的。” “如今姑获鸟身死,难保那些作?乱的群妖不会顺着妖胎的气息找过来……” 接他话的人仍是夷帝。 那双狭长阴郁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楼厌的目光里隐隐含着深意,微带揶揄地说:“你知道的不少嘛~” 楼厌一凛,越发觉得他话里有?话,正?要开口大骂问他到底憋了什么怀心思,就?听?见衡弃春在一旁淡淡地说:“已?经来了。” 话音落下,耳边忽然听?见一阵轰鸣长音,像是百虫振翅,“簌簌”之?声穿破风雪直抵人的耳膜。 楼厌惊了一跳,只觉耳骨一阵发麻,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瞳孔骤然一缩。 ——数万只飞蛾正?朝着他们扑过来。 银灰色的妖蛾在空中攒成巨大一团,阴沼一样的鬼气环绕其间,正?随着振翅的轰鸣声愈演愈烈,只消多等一刻就?要将这天地间的寒雪吞噬殆尽,继而向那只已?经殒命的姑获鸟一样危害人世?。 第94章 “铮——” 无弦琴被衡弃春召在手中。 楼厌反应无比快,见状立即退后两步,攥着衡弃春的一截衣角躲到人身后,顺利打消了夷帝也?躲过来的全部可能。 诚然,夷帝也?并没打算与他抢夺衡弃春身后的这片“风水宝地”。 楼厌老?实地攥着衡弃春那截衣角没有?松手,为了彰显自己丝毫没有?将这上?万只扑面而来的妖蛾放在眼里,甚至还跃跃欲试地从衡弃春肩后探出了脑袋。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长得最快,一段时日?过去,他竟已经比衡弃春高出足足两寸。 衡弃春并没有?计较狼崽子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自己脖颈处,但楼厌的头发又乱又扎人,他不禁想要速战速决,两指并拢轻拨琴弦,将灵力聚集在一处,继而连拨琴弦。 上?古神武悬而上?升,越过那张不起眼的暖阳符,在空中径自发出尖锐的响声。 妖蛾已经近在眼前。 衡弃春两手交握,指尖凝起一道水色灵力,激起周遭碎雪疾风滚卷如潮。 风雪穿梭于他的衣袖袍袖之?间,露出衣袂之?下单薄的身形俊骨,往上看时便只剩一张清润至极的眼睛。 冷风割人,他的眼尾竟微微有?些泛红。 楼厌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想起床上?那一幕。 上?万只妖蛾在空中挤成凄压压的一团,被无弦琴的琴音逼得无处可退,最终紧紧贴着楼厌的脸颊擦过去,掀起狼崽子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 衡弃春看准时机,操控无弦琴调转方?向,侧首轻呼:“知风!” 被点到名字的夷帝毫无危机感,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随后才?又不太情愿地抬手结印。 鬼气在十根手指间相互穿插,继而交织成一张细密的鬼网——仍是他刚才?结的那个鬼印,只不过要更大一些。 楼厌全程屏息凝神,老?老?实实在衡弃春身后站着,生怕自己离那道鬼印太近会将鬼气吸过来,从而惹得夷帝怀疑。 冷静下来想想,他觉得夷帝还蛮可怕的。 除了有?几只妖蛾扑到身边的时候暗中掐了两个小火苗将小东西燎死,其他的楼厌什么都没做。 耳边只听?见“轰”的一声。 无数妖蛾在无弦琴的逼迫之?下骤然逆转方?向,像没头苍蝇一样撞上?夷帝手中交织而成的那张怪网。 夷帝这次没有?将鬼印收紧,而是手指挽结,将那面鬼印继续拓大,在一瞬之?间将所有?妖蛾吞噬其间。 “噗呲——” 只剩一片被烧焦的羽翅,隐隐透出冥界鬼哭河的味道。 楼厌额穴猛地跳了跳。 这就?完啦? 送到冥界啦?! 夷帝很快解答了楼厌的疑惑。 “得~”他收了手中的鬼印,轻飘飘地说,“早超生了。” 楼厌一阵胆寒,与之?俱来的却是对衡弃春的诧异。 就?像不久之?前衡弃春在女歧山上?杀了姑获鸟时他心中所想——衡弃春本是个不会妄下杀招的人,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取这些妖物的性命? 危机已?解,楼厌顺理成章地从衡弃春身后挪了出来,余光不经意地掠过一旁的夷帝,顿时“嗷”的一声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夷帝居然还在漫不经心地挽袖子! 楼厌心里猛地生出一个大胆而又合理的猜测。 难道衡弃春今日?一反常态连杀数妖,是为了帮夷帝往冥界添业绩? 毕竟他叫他“知风”,而且两个人看起来还很熟的样子! 嗷!!! 楼厌在心里咆哮一声,刚打算开口咬人,就?看见衡弃春已?经拢了一下袍袖,径自弯腰端详起那些妖蛾留下的残翅断羽。 那些蛾翅上?粉末四处纷飞,与周遭的碎雪混为一处,鬼气遍布,每一只都已?经处在入魔的边缘。 衡弃春掐了个探灵诀。 一道浅色灵力在那些残翅上?绕了个来回?,而后忽然停在某处。 衡弃春没来由地说:“这些妖蛾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正?在被人追杀。” 楼厌的注意力立刻被衡弃春这句话吸引过去。 “被追杀?”他一惊一乍地跳过来,“被谁追杀?” 衡弃春未答,垂目看向飞蛾断裂的残翅,眸光微微一动?。 楼厌顺着他师尊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探灵诀下捕捉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紫色灵力。 是十八界。 那是南隅山惯用的追踪诀! 夷帝同样扫视到这一幕,挽袖子的手顿了一下,原本还漫不经心的一张脸登时变了神色。 与此同时,远处天际忽然闪过一道紫光。 紧接着便能看到有?御剑飞行的人形穿梭于云层之?间。 看众弟子校服的颜色,确认是十八界无疑。 “师兄!”夷帝急唤一声,一张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如白纸一般,他的胸口不住起伏,对衡弃春说,“我得回?去了。” 衡弃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终在南隅山御剑抵达之?前松了口。 “保重。”他说。 夷帝甚至来不及与衡弃春作?别,得了首肯之?后立刻抬手结印,钻身从那面鬼印中一跃而入。 鬼印立刻消失,带走了空气里的大半鬼气。 此处安安静静,除了风雪肆意冲刷暖阳符,再也?找不出任何突兀的声音。 安静到夷帝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楼厌此刻满脑子都是夷帝在慌忙之?际唤出的那声“师兄”。 他单手攥握成拳,锋利的指甲在掌心里作?势掐捻,就?在他想要问衡弃春和夷帝的关系声,身后的人声陡然大了起来。 “嗡——” 是南隅山携座下众弟子御剑落地的声音。 ----------------------- 作者有话说:家兄成婚,最近超级忙,如果更新不及时还请见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81章 留宿八角镇 从冥界出?来不过几日, 楼厌却无端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此时?隔着一层纷扬雪花看?过去,竟觉得他最讨厌的南隅山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衡弃春已?经拱手见礼, 仍是那副对谁都淡淡的样子,“师兄。” 南隅山收了手中的佩剑,看?清眼前的人?是衡弃春和楼厌时?还有些意外,“怎么是你?们?” 楼厌没接话,听见他师尊说:“女歧山有妖,方与楼厌料理了一只快要魔化的姑获鸟。” 南隅山本就?看?楼厌不顺眼,听见这两个字的句子压根就?不愿细思, 只当他们离开四象山之后又寻这妖邪的踪迹一路追到了女歧山。 身后数千名?弟子呜泱泱地挤满这片山野, 南隅山没有多问?,眸光掠过地上的那些妖蛾残翅, 抬手示意身后的人?,“玉生, 去探探。” 浮玉生称“是”,转身从南隅山身后绕了出?来。 有段日子没见,他仍穿着那身扎眼的绿袍, 腰上系了一个锁灵袋, 身段儿?极细,走路轻摇时?腰身自显。 怪不得以前就?觉得他像蛇。 大约同为妖类,又一同在仙门修练, 楼厌再见浮玉生时?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立刻伸长了脖子朝着浮玉生“哼哼”两声, 企图将?他笼络为新的好朋妖。 他完全忘记浮玉生是个多么令人?讨厌的家伙了。 但浮玉生没理他。只在经过衡弃春身边时?抬头与神尊对视一眼, 二者皆心领神会、未置一词。 鬼气?已?经尽数消散,残留的蛾翅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浮玉生略一蹙眉, 径直抬手画了一道奇形怪状的符。 符纸在指端燃烬,灰烬扬起,与蛾翅上残留的粉末混杂于一处。 浮玉生闭眼,指端轻点,抵向?自己的额心,默默念起一道仙诀。 片刻之后,他睁眼看?向?南隅山,难得敛起脸上的笑意,道:“禀师尊,共计一万六千四百三十?二只妖蛾,没有漏网之鱼。” 眼见着南隅山与一众弟子都松了口气?,楼厌不由地歪了一下脑袋,一双狼眼睛里满是疑惑。 怎么都这么紧张? 衡弃春已?经先他一步问?出?了口:“师兄……这是?” 南隅山叹了口气?,“秦镜虽破,但世间妖邪贪欲未减,反而?有变本加厉之态。鬼气?四散,群妖争相堕入魔道,不惜残杀无辜凡人?。” 他看?着漫天碎雪与地上残存的蛾翅,眸中隐有痛色,“十?日不到,人?界已?成生灵涂炭之相。” 果真。 楼厌顿时?觉得后脊一寒。 怪不得他传出?去的消息始终都没有得到回信,看?来早就?湮灭在了漫天的妖网之中。 妖魔混乱人?世,逼得仙门正道不得不举刀相向?。 数千年前的灭世之相,难道又要上演了吗? 第95章 南隅山与衡弃春交谈的声音不间错地传入众人?耳中,一旁的小弟子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后怕道:“这群妖蛾吸食了大量的人?髓,再多等一日就?要入魔,我们已?经追杀他们两天两夜了。” 说到此处,他们的神情又忽然?有些激动,看?向?衡弃春的眼神里明晃晃装着一樽神祇,“还好遇见了神尊和楼师兄!” 楼厌觉得他师尊一定不擅面对这样宫闱的场面,于是放下刚才横生出?来的飞醋,大度地冲着若干同门师兄弟摆了摆手,“嗨~” “一群小蛾子,处理起来很简单的,没费什么力?气?。” 衡弃春心道你?是没费什么力?气?。 当着众人?的面儿?,做师尊的毕竟不可能与狼崽子计较,只轻轻拍了拍楼厌的脑袋,用不久之前刚灭了数万只妖蛾的手拢好了小狼的发辫。 当夜,众人?留宿于女歧山下的八角镇。 雪势鼎沸,整座村镇都陷在死一般的寂静当中,加之妖邪横生肆虐,更无人?敢出?门走动。 空荡荡的客栈被仙门弟子住满,结界设了一层又一层,到处都是布满灵力?的符纸和法阵。 衡弃春在与南隅山商量追讨妖邪的策略,楼厌遂没有粘着他师尊,而?是一头钻进了浮玉生的卧房。 “喂!”狼没礼貌地看?向?榻上坐着的人?,“四象山下竹屋里的那张蛇皮是你?的吗?” 浮玉生刚沐浴完,原本已?经宽了衣带,见楼厌进来只好又将?外袍穿上了,只是衣带未系,敞开的衣领露出?大片起伏的肌肤。 水珠盈盈坠在上面,随着人的呼吸一起一晃。 他于是又端出?那副清倦笑意,柳目含春,逗狼崽子似地温和一笑:“是呀~” 楼厌没更他开玩笑,他很认真地挤了一下眉心,正色道:“那你还有功夫笑。” “你知不知道蛇族正在找你!” 两人?都识趣地没有过问?对方妖的身份,但想起在四象山上碰到的虎族,楼厌总忍不住心里发慌,有一种大难临头他和浮玉生都会被人?揭穿身份的预感。 浮玉生就?镇定地多了。 他没有听取楼厌的建议收起脸上挂着的笑容,反倒顺势向?后一仰,懒懒地靠在床柱上,扭动间露出?极细的腰身,大概只有盈盈一握。 楼厌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找就?找吧。”浮玉生说,“我与蛇族恩情已?断,从今往后再无半点瓜葛。” “厌厌~”他又这样叫,看?着楼厌身上那身校服说,“既入十?八界,不管前尘旧怨如何?,就?都是仙门之人?。” 楼厌被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起来,并在心里清晰地冷笑一声。 呵。 是仙门之人?又如何?,若有一日大难临头,今日护你?的师尊仍会对你?刀剑相向?,此时?站在你?背后的师门仍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进火海。 “信任”的代价太大,使他辗转两世都不敢再轻信他的师尊。 纵使他和衡弃春已?经…… 楼厌盯着浮玉生那截细腰,总算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但话到嘴边又实在问?不出?口。 ——听说魏修竹带你?私奔了,你?们做那种事儿?了吗? “听说……”楼厌张了张嘴,果断放弃,一双眼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满是狐疑地换了个问?题,“魏修竹那个小东西呢?” “犯了错。”浮玉生很干脆地回答,“被掌门师尊关在甪端门了。” 楼厌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神色如常,一双柳目仍含着笑意,丝毫没有对魏修竹的心疼,更不像是骗他的样子。 楼厌于是很重地“嘁——”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头出?门。 他没问?魏修竹到底犯了什么错,只在临走前扔下一句:“那么大的人?了,还跟师尊告状。” 那狼崽子终于走了。 浮玉生坐起来,确认屋里门窗紧闭,这才伸手解下了腰间的锁灵袋。 甪端门修蛊道,统管十?八界中各类妖兽,门下弟子皆佩有锁灵袋,目的就?在于可以随身携带那些不听话的妖兽。 近日虽一直都在捕获妖物,但他的锁灵袋里装的却并不是妖兽。 夜色浓酽,雪色未消,楼厌走后上下又是一片寂静无声的样子。 浮玉生将?锁灵袋放在床榻上,小心地解开袋上的绳结,而?后默念一道仙诀。 一道灵力?试探着从袋口探出?来。 试探出?所在地足够安全之后,才又聚集起一团刺目的白光。 浮玉生被那道光刺激得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果然?看?到坐在床尾惨兮兮的小师弟。 魏修竹只穿了一件单衣,头发很随意地挽成一个髻,一张小脸又嫩又白,眼角还红着,像是自己偷偷哭过。 活该他哭,偷了南隅山的“灵宠”跑出?去,被浮玉生抓回去的时?候还一脸不服地试图跑出?去找小白蛇,当即就?被南隅山用缚仙索捆了,责令浮玉生把他扔进甪端门闭门思过。 彼时?正赶上四象山异动,无数妖邪逃窜至人?界,南隅山召令门下弟子一同下山御妖。 浮玉生都已?经随众人?下山了,半路又折回甪端门把魏修竹带上了。 就?关在随身携带的锁灵袋里,得闲才将?小东西放出?来透透气?。 算是报四象山下“囚禁”之仇。 缚仙索还在小孩手腕上捆着,绳索束缚住他全部的灵力?,手腕上细嫩的皮肉被绳子磨得通红,致使他此刻只能举着两只手腕抱膝坐在床尾。 也不看?浮玉生,要哭不哭的样子格外可怜。 浮玉生越看?越觉得他这幅样子很好抖,在榻上屈膝坐起来,盯着魏修竹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忽然?在他手腕的缚仙索上扯了一下。 “啊……”魏修竹疼得变了脸色,黏黏糊糊得叫了一声,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手腕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已?经红了个彻底,却一句控诉的话都不敢说。 只有可怜巴巴地求饶。 “师兄……”他结结巴巴地说,“今天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 “不是休息两天了么。”浮玉生打断他,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冲小孩儿?挑眉,而?后视线快速下转,落在魏修竹被衣衫遮蔽的某处。 他忽然?问?:“怎么,你?不行了?” “行的!”没人?听得了这话,魏修竹也不能,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反驳。 话一出?口又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哼哼着说:“但是……但是……” 天气?冷,浮玉生又懒得生炭火,屋里热燥燥的,不多时?就?逼出?魏修竹一身黏腻的汗。 他看?着眼前的师兄满是揶揄的眼神,猛然?意识到,自己今晚躲不过去了。 “没有但是。”浮玉生果然?倾身靠向?他,信手解开那条薄薄的衣带,贴着小孩儿?的耳朵说,“师兄答应过你?,你?既然?喜欢那条白蛇那样对你?,那就?喜欢个够。” ----------------------- 作者有话说:就是手工培养课~[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82章 经年梦旧事 楼厌回房的时候已过亥时, 屋里静悄悄的,衡弃春还没有回来。 八角镇不大, 仅有的几?家?客栈都被门下弟子填满了,且是两人一间厢房的情?况。 排到最后时厢房仍然不够,于是楼厌牺牲自?我地说?他可以?跟着自?己师尊住。 说?完这话的时候他还抬眼觑了一下衡弃春的神色,见他师尊十?分淡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和谁一起住都没关系。 楼厌当时就有点儿想磨牙了。 他急于印证一件事情?。 为此不惜去见了浮玉生,虽然无果,但还是在衡弃春回房之前钻到浴桶里把自?己上上下下洗干净。 然后就裹着一件亵衣盘腿坐到床上等。 又过两刻钟, 躁动的狼崽子终于失去耐心, 起身在房门处设了一道结界,同时不忘解开结界对衡弃春的限制。 这也就意味着, 一会儿只有衡弃春才能进这间厢房。 做完这一切,楼厌再度爬上床, 暗中催动灵力运转,露出了自?己的尾巴。 他抱着自?己俊气?的狼尾窝在床上,心想——衡弃春失忆的时候, 似乎对自?己的尾巴很感兴趣, 总趁着他睡觉的时候拽他的尾巴玩儿。 这一日目睹女歧山乱,又遭群妖环伺,楼厌其实已经很累了。 一开始他还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等衡弃春, 过不多时就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再也找不出一丝清明。 衡弃春与?南隅山就捕获妖邪一事讨论?了两个时辰, 回房时已经月上中天。 厢房里点了一盏油灯, 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儿光亮,也不知狼崽子在做什?么。 第96章 衡弃春在房门外站了片刻,然后才打定主意推门而入。 木门推开, 他先是被门上突然亮起的金色结界吓了一跳,正要后退躲避,却发现自?己其实可以?自?由出入那面结界。 看来狼崽子不是为了防他。 这个念头生出来的时候,衡弃春竟觉得自?己心里牵起一阵怪异的麻痒,他抿了抿唇,随即敛起所有情?绪,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屋里似乎没人。 暖色的一盏小烛照亮屏风后的半片床榻,纱帘拂动,被褥堆叠错乱,一头小狼抱着尾巴将自?己团成一个球,睡得十?分香甜。 衡弃春扶着半阙屏风顿住脚,烛光轻轻晃动,笼罩那张温润侧脸,驱尽凛冬寒意。 记忆忽然被这一幕扯回到许多年前。 那年冬天,师祖圆寂。 他与?师兄在天音殿跪足了四十?九日,师兄送别修真?界前来祭奠师祖的各位掌门,他没去,独自?一人去了十?八界的后山。 大雪封路,他却没有御剑,单衣步履跋涉上了山。 幼时听学,常在此处打坐,师祖总教他苍生之道,要他牢记救世之言。 千年了。 师祖圆寂之前,他跪在老者的床前落了泪,因?而师祖闭目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要他记住他是神,不可对人生出真?感情?。 衡弃春生平第一次生出忤逆的想法。他原本想要去后山闭关,从此再不问苍生世事。 可就在那一日,他捡到了楼厌。 小狼崽子被狼族遗弃,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山之中,浑身的毛都被雪染透,湿泞黏腻地贴在身上,只剩一口气?在。 那时的衡弃春一心只想做与?师祖的教导相违背的事。 闭关隐居他愿意,捡一只受伤的狼崽子回去也可以?。 后来狼崽子在他的怀里微弱地叫了一声,用温热的舌头舔了他被冰雪冻透的手背。 所以?衡弃春选了第二条路。 他顶着众弟子困惑的目光将狼崽子捡回了神霄宫,喂它灵力、续它妖骨、替他洗干净了脏兮兮的尾巴。 后来的很多年,狼崽子都会抱着尾巴蜷在床上等他回来。 如今夜一般。 衡弃春轻轻吐出来一口气?,被冰雪冻久了的一颗心终于在这个雪夜里得以?舒展。 他轻声走到榻边,没有吵醒熟睡的楼厌,而是小心地坐到榻上,侧身,托着小狼最不敏感的前肢将小东西抱起来。 然后低头,径直埋上小狼毛茸茸的后颈。 外面窗棂上碎冰断裂,敲在地上“啪嗒”一声脆响。 是一片柔软漾出来的声音。 寒雪凛冽,毫无止息之态。 夤夜之后雪势越发弥大,堆遍八角镇,门庭难开,凡间百姓更加闭户不出。 果真成了旧志中记载过的妖邪祸世之相! 数九隆冬的天,屋里没设暖阳符,但楼厌觉得热死了! 他在睡梦里烦躁地动了动手指,企图松开自?己一直抱着的狼尾巴,手心刚一挪动,光滑细腻还带着一丝凉意的触感就抵入掌心。 楼厌倏地睁开眼睛,睡得再沉也被吓醒了。 他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手心里抓握着的东西,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尾巴呢尾巴呢,他睡前变出来要让衡弃春看的尾巴呢?! 一觉睡得太沉,且又是被吓醒的,楼厌一时生出了满身的汗。 黏腻的触觉之下,他迟疑着转头看向?身旁的另一处温热,这一看就是一惊,身上热汗不减反增,一双眼睛在拂晓的沉夜中瞪得老圆。 嗷! 衡弃春正与?他同塌而眠,而且他手里抓着的不是自?己的尾巴,是衡弃春的手指! 怎么回事! 难道是他睡得太沉,无意中把衡弃春的手当成尾巴了? 想到这里,楼厌果断伸手向?后摸了一把,发现自?己的尾巴居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收回去了。 他现在都这么厉害啦?不念归元诀就能把尾巴变没! 楼厌又惊讶又害怕,又觉得自?己攥着衡弃春的手指睡觉很丢人,在床上扑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消停下来。 动作太大,成功把睡在旁边的衡弃春吵醒了。 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间。 衡弃春这一觉睡得很沉,又恍恍惚惚梦到了许多以?前的事——狼崽子气?他下山抓妖不带自?己,在他外出的三?天里卯足了力气?在床上刨出一个大洞,企图让他在熟睡之际滚下床榻。 所以?衡弃春被吵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起身把床褥揭开仔仔细细查验了一遍。 楼厌一脸懵然地被他师尊赶到床脚,随后又一脸无辜地从床尾爬回来,一脸困惑地问:“呃,师尊?” 床上没有洞。 衡弃春借着窗外明亮的雪色环视一圈,确认自?己此时正与?仙门一同暂居在八角镇的客栈里,才终于从那个冗长的梦境里醒了过来。 他睡时没有束发,满头鹤发垂落在肩上,在浓重的夜色中隐约透出那张清冷倦怠的脸。 责问楼厌:“天还没亮,你?不睡觉又在折腾什?么?!” 上来就骂…… 楼厌有点儿委屈,弓着脖子“哼哼”两声,总算想起自?己应该说?什?么,语无伦次地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把话说?明白:“我本来是在等师尊回来的,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可能……可能睡太死?惊扰到师尊了。” 狼崽子垂下头,瓮声瓮气?的:“我错了……” 感觉师尊心情?似乎不太好,他怕被骂心术不正,因?此没提尾巴的事儿。 只一副要多乖有多乖的样子跪坐在那里认错,一番话说?完引得衡弃春立刻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来确认小徒弟是不是发烧了。 不热。 衡弃春收回手,靠在床上诧异地拧了一下眉心,径直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 楼厌垂头不语。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觉得自?己应该服个软,尤其是自?己把衡弃春咬成那样之后。 在他们狼族,公?狼如果想哄母狼开心的话,都会先服个软的。 但被衡弃春这么一问,楼厌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装作无意地抬手摸了摸鼻子,“哼哼”两下之后说?:“谁乖了……” “嗤”一声。 衡弃春笑出声来。 楼厌一凛,浑身的小动作顿时消散于无形,摊开腿坐到床上,然后尝试着掀起嘴唇呲了一下牙。 没成功,很快又把犬齿收回去了。 楼厌终于鼓足勇气?问:“……女歧山的事情?,师尊还记得吗?” 一天了,他又是讨好又是等待,甚至不惜为衡弃春变出了尾巴,其实就是想找准时机问这么一句——女歧山的事情?,师尊还记得吗? 他虽不知衡弃春为何会突然恢复记忆,但直觉跟夷帝脱不了干系。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衡弃春失忆期间发生的那些事,他自?己应该是记得很清楚的。 只是楼厌自?己不放心,觉得追求真?理、又能成大事的狼王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在看起来非常温和好说?话的衡弃春竟然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 “天下将乱。”衡弃春勾了一下唇角,淡淡说?,“为师现在不罚你?。” 什?么罚不罚的。 他该不会以?为我是在问姑获鸟杀族长的事儿吧! “我问的不是那个族长的事!”楼厌立刻就急了,手脚并用语无伦次地说?,“是……那个那个那个……” 衡弃春皱眉,“哪个哪个哪个?” “就是……师尊以?为我们要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让我咬你?那里那里那里…… 楼厌没说?完。 因?为衡弃春已经靠在软枕上闭了眼睛,呼吸逐渐绵长起来,一张清隽的面容上隐约透出疲惫,就着尚未大亮的天色沉沉睡去。 楼厌失去所有力气?,“噗通”一声倒下去,正躺在衡弃春身侧,脑袋半挨在师尊怀里。 片刻后,他又赌气?般地把自?己往外挪了挪,和衡弃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抱着胳膊满心悲凉地想—— 衡弃春恢复记忆了。 所以?不再需要他了。 他又变成了那头随时有可能被抛弃的狼。 天色擦着云边漫出第一抹亮光的时候,衡弃春默不作声地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 他抬手按上自?己前胸的某处,指尖微微一颤。 小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胸前的皮肉上,仍留存着楼厌的齿痕。 又肿又涨,酥麻带痒,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在女歧山的那个小院子里,他和楼厌做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现在楼厌来问他了。 怎么办…… 第97章 楼厌是不是发现他的心思了? 第83章 鹤子洲遭屠 一夜无眠。 楼厌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很奇怪的狼。 明明恨衡弃春, 却又忍不住黏在他后面;明明知道衡弃春是上一世杀他之人,却总一刻不停地想起女歧山上的日日夜夜。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 他想不懂也不屑于去?想,只是疯狂地生出想要舔舐衡弃春的欲望。 以至于在衡弃春熟睡之际,他还贪婪地张嘴咬了咬衡弃春的小指。 第二天的时候又出了事。 天刚亮的时候,一个药宗门下的弟子外出采买,中途救下了一对被妖邪追杀的年轻夫妻。 他将这对夫妻连同采回来的草药一同带回落脚的客栈,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年轻夫妻就变成两条血色绸缎, 勒死了药宗弟子在内的十三人。 是两只快要魔化的绸缎精。 浮玉生在楼下与?绸缎精大战三百回合, 最终被衡弃春从楼上抛下来的两把剪刀解救。 灌了灵力的剪刀将两块绸缎裁剪成上万片,绸缎精的元魂很快化成齑粉。 事后浮玉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蹲在客栈的地上一片一片捡拾绸缎精的残魂,将它们全部收入一个新的锁灵袋里。 同时后怕地说?:“它们吸食了那十三名弟子的灵力, 若是再?多?一个,恐怕就能顺利入魔了。” 一句话掀起所?有人的一阵后怕。 衡弃春与?南隅山对视一眼,眸中含着上位者应有的担切, “八角镇紧邻女歧山, 地处九州边境,此处灵力匮乏,却连绸缎都成成精怪, 可?以想见九州之乱。” 话毕, 南隅山忽然抬手, 在空中抓住了一道飘飞的灵诀。 他探灵而入, 细细念完灵诀中的文字,然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是鹤子洲衡阳长老的传信。”南隅山沉声说?,“鹤子洲地界, 有一条琵琶鱼顺利入魔了。” ——速来。 衡阳长老说?。 八角镇太过偏远,十八界一行人御剑飞到鹤子洲的时候已经是这天的傍晚。 九州之内,风雪的确略小一些,但?积压的厚雪仍覆盖整个宗门,放眼望去?一片极白,像一条永远都无法消除的凛冬长河。 仙界早已狼藉不堪,沿途上山时就遇见了好几个慌忙逃命的鹤子洲弟子,被楼厌扯着胳膊拽上了山。 “见势不好转头?就跑,和那些大难临头?抛妻弃子的狼族有什么区别!”楼厌如是说?。 没有人纠结他这个并不恰当的比喻,人心惶惶,纵使做足了准备,但?在抵达宗门时还是惊了一跳。 满门萧索。 无数仙檐楼宇尽数崩塌,残雪之中一片断井残垣之相。妖气缭绕,与?妖邪相抗力竭而亡的弟子横躺竖躺,尸体铺满整座仙山。 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个活人。 楼厌忽然就撒开了那几个想要逃亡小弟子。 身后议论声起,十八界的弟子委实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画面。 “怎么会?……” “鹤子洲可?是修真里最大的仙门啊!” “难道鹤子洲举全宗门之力,都不能对抗那只妖魔么?” “那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 数日间,修真界数个宗门力抵妖魔,逍遥山已被灭门,缥缈宗全门解散,而鹤子洲——修真就中最为宏大的宗门,是仙界人界赖以生存的脊柱。 没有人想过鹤子洲会?落到这番境地。 南隅山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画面,良久才勉强出声:“我们来晚了。” 无需吩咐,门下弟子已经自发开始清理现场,将鹤子洲弟子的尸体小心收敛,消除残留的妖气,并试图恢复断裂的屋檐。 数千年前仙门合力擒获九冥幽司界的魔主,事后整个修真界都变成了一片焦土,也是由末等弟子的手一点一点刨开断墙,装敛道友的尸骨,然后一点一点修复修真界。 楼厌不爱干这种杂活儿,自己一个人抱着胳膊在满地血尸中来回踱步,企图在那些残留的妖气中找到蛛丝马迹。 与?同门的师兄弟不同,他其实是见过这等场面的。 上一世他位主九冥幽司界,统率天下妖魔,并妄图肖想神界,层率领手下妖魔踏平了鹤子洲。 无数神兽被他坐下的白虎咬断脖子,鹤子洲的长老抵死顽抗,献祭于神道之前。 楼厌顿足,目光越过眼前结了厚重冰层的洲际,看向?远处那座伸手不可?攀的山峦。 通往神界的神道就在那里。 何?其可?笑…… 自古以来都是仙对妖、神对魔,如今魔族崛起,妖魔乱世,纵使是修真界最宏大的仙门亦深受其害。 可?是神族设下的那道结界就在那里。 千年过去?,阻断了妖邪觊觎神界的路,也隔绝了神明窥探世人苦难的那双眼睛。 守护神道的鹤子洲已成一片血海。 可?神明视而不见。 悲怆之际,忽然有一道灵力四处蔓延,悄悄地随风触了触楼厌的腰。 楼厌以为是这座山上还有尚未离开的妖邪,立刻警觉地抬手掐诀。 “谁!” 回应他的是一声微弱的呻.吟。 楼厌愣了愣,灭了手中掐出来的诀,弯腰拨开脚下那堆惨死的鹤子洲弟子,眼睛瞬间瞪圆。 那里竟有两枚硕大的蚌壳! 他立刻想到花潭镇上被衡阳长老带回来的溪娘父女,蚌精需要化作?原形重新修练,它们应该就置身于这面寒潭中。 楼厌猜到它们跃上水面的某种可?能,眉心猛地跳了两下,果?断抬手掐诀,一道刺眼的灵光过后,蚌壳微张,吐出一个少年的影子。 楼厌收了灵力,很快就对上了一双莫名熟悉的眼睛。 清润的、干净的。 含着满眼血泪的。 眼前的少年人狼狈地蜷缩在地上,一身鹤纹袍服尽数被血染透,露出来的位置满是血污,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楼厌一拍脑袋,庆幸自己还记得他,“南煦?” 好久不见了。 他险些忘了,当日在花潭镇杀了更夫、被自己师尊带走悔过的少年,恰好就是鹤子洲的弟子。 若非溪娘父女用蚌壳护住他,只怕也沦为这座仙山上的一条亡魂了。 可?见妖中也有知恩图报者。 南煦听见声音,勉强撑着地面想要起来,可?他的手指刚一动,就有无数泛着黑色的妖气顺着指尖将他环绕起来。 不对。 楼厌试探着伸出手指,果?然看到那些黑气顺势攀着他的指尖钻进身体,他立刻收了手,慌忙切断自己与?黑气的一切联系。 因为那是鬼气。 楼厌愣在原地。 只有身怀魔骨的人才会?吸引鬼气自行入体,即便是如今正在疯狂堕入魔道的那些妖邪也没有魔骨。 他才是世上仅存的正经魔。 纵然如此,在修为浅薄、灵力微弱的情况下,他身上的魔骨也并未真正发挥作?用。 换句话说?,连他都没这么能吸鬼气。 那南煦是怎么做到的? 楼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他挡在体外的鬼气自发地找到南煦的手指,然后如藤蔓一般攀爬上去?,又顺着他裸露在外的伤口一点一点侵入他的身体。 然后楼厌快速掐诀,在鬼气与?南煦之间设下了一道结界。 掐诀时对上南煦的视线,他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心虚,干脆好人装到底,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装作?关切地问:“怎么样?这里‘妖气’太多?了,都顺着你的伤口侵入到身体里了,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南煦脸色惨白,看起来十分?虚弱,被楼厌扶着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干脆又一屁股坐下去?。 他脸上全是汗,果?断信了楼厌口中的“妖气”一说?,不疑有他,摇了摇头?说?:“没有,好像没什么感觉……” 那就更奇怪了。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若能引得鬼气入体,周身经脉都会?贪婪地汲取那股力量,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是这些鬼气太少,还不足以填充他的丹田和经脉? 眼看着南煦含着眼泪将两只蚌精托在手中,喃喃道:“我的灵力全都无法运转了,若不是它们护住了我,只怕我也……” 楼厌于是又想,难道是他被溪娘护在蚌壳之下,身上不慎沾染了妖气,所?以才能吸引鬼气? 他没能继续深想下去?。 因为衡弃春已经带着数名弟子赶了过来,远远地就看见了楼厌与?南煦。 浮玉生对妖物?的状态最为敏感,立刻察觉到溪娘父女因为保护南煦而变得极为虚弱的妖体,果?断将它们收入了锁灵袋,过后再?带回甪端门替它们疗伤。 南煦连忙道了谢,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撑着楼厌的手臂爬起来,又冲着衡弃春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第98章 “神尊……”话一出口,他那双含着血污的眼角竟有些红了。 楼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没有想通他的情绪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不过是个知遇之恩嘛,当年那种逃难的情况,任凭那个修道者遇见都会?帮一把的。 再?说?了,衡弃春只是把他送到了鹤子洲,又不是收进了自己门下,哪里就至于…… 衡弃春已经将小孩儿搀扶起来,施法替他除去?衣衫血污,然后顺着他手臂上的伤口探灵而入。 楼厌顿时紧张得竖起耳朵,想要看看衡弃春能不能探出南煦体内有被鬼气侵蚀的痕迹。 然而没有。 衡弃春神色如常地收回手,又接连掐了好几个仙诀替南煦疗伤,等到小孩儿的情况稍微好一点的时候才开口问:“鹤子洲究竟出了什么事,衡阳长老呢?” 南煦眼眸通红,形单影只地立在原地,听见衡弃春这一问,又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楼厌听见他喉间悲切隐忍的哭腔,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之所?以情绪真激动,恐怕不是因为衡弃春的知遇之恩,而是…… “师尊为了救我,与?师兄们合力结成归墟阵,意图将那只琵琶鱼困死在神道之下。” “但?……”南煦顿了顿,脸上带上一阵后怕,“但?琵琶鱼已经入魔,非仙力能敌,在归墟阵下仍然顺着洲湖潜入水底,师尊怕它就此逃脱,拼着性?命布下最后一道凝冰诀,将它冻在了水下……” 他说?到最后时,已然泣不成声。 在场之人不免唏嘘一声,之后便是无数悲切情绪。 他们都知道归墟阵意味着什么。 那是神族设下结界之前就已经流传下来的上古阵法,要以修士的丹元作?赌,阵成则可?抵抗妖魔,阵不成则修士命陨。 因为稍有不慎就被葬送姓名,所?以少有人会?布此阵,最近的一次……还是几千年前妖魔混世,仙道众人在衡阳长老的带领下布下归墟阵,生擒了那个魔头?。 南煦方才说?那只琵琶鱼从归墟阵中逃脱了,想来阵法是被破了的。 那么衡阳长老…… 楼厌猛地感受到了周围人心里的那份怆然。 那么衡阳长老,已经死于这场卫道之战。 ----------------------- 作者有话说:这里要解释一下,楼厌上一世的时候就对衡弃春产生过很多奇怪的想法,想要把师尊囚禁到自己的魔宫里,舔他咬他蹂躏他。 但时至今日楼厌都不知道那是喜欢一个人的意思,他还单纯地认为那是动物的口欲期。 第84章 只手探灵诀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结论, 鹤子洲上登时人心?大乱。 先?前那两个?弃山而逃又被楼厌抓回来的弟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挤在人群里?哭诉道:“那只琵琶鱼集百妖之力于一身, 既已入魔,我?们仙界本就不是?对手,更何?况……更何?况那还是?一只遁水入地无所不能的怪物!” 楼厌一脚踢到人脸上让他闭嘴。 纵然如此,这番话还是?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许多低阶弟子面露惧色,下?意识地后?退数步。 又过片刻,有人尝试御剑离开。 楼厌当即掐了个?诀将小弟子的剑打落下?来, 挥舞着拳头就要甩上人的面颊。 “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贪生怕死弃同伴于不顾的人……” “楼厌。”衡弃春制止他。 神尊面色如常, 只有一双清润的眸子里?隐含悲意,他没有急着出声, 而是?轻轻拍了拍南煦的肩膀,如多年?前的安慰一般。 他叹了口气, 呵出来的气息在天地间弥漫成?一片白雾,对众弟子说:“我?等修仙道,本有除魔卫道之责, 但?如今妖魔横行, 诸位……” 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而后?继续道:“诸位若是?想要离开, 可以自便。” 他说着便召出了无弦琴, 琴音骤响, 一道水色灵光直直迸发开来。 下?山的路被这道琴音清理干净, 血污和尚未消散的鬼气全都无影无踪。 一旁的南隅山吹胡子瞪眼地攥了攥手,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十八界上千名弟子都是?他的亲传弟子,人一多, 总免不了有胆小之辈。 且大难当前,纵然他是?他们的授业恩师,也没有强令要求弟子为一只琵琶鱼献上性命的道理。 于是?众弟子便看到他们平日里?一“严苛”著称,将“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掌门师尊背转过身,继而缓缓抬手摆了摆,是?个?手背向?外?——赶人的姿势。 片刻之后?,身后?忽然有了动静。 似乎是?小弟子悄悄挪动脚步的声音,拥挤之中又牵扯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他们跑得太急,地面被撞得“砰砰”响。 没多久,这些声音全部?消失,群山遍野间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南隅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嘲一般转过身来,正要对衡弃春说自己教徒弟的手段不如他,数千名弟子竟不及一个?楼厌…… 尚未开口,他先?是?一怔。 十八界门下?弟子数千人,此时已经齐刷刷地单膝跪下?,清一色的蓝色校服堆积在雪地中,众弟子身形挺拔,抬手为礼。 声音响天彻地,“我?等愿除魔卫道,齐力斩杀妖邪!” 没有人离开。 连同刚才试图御剑离开的小弟子在内,十八界数千人一同明志,其中甚至包括浮玉生腰间那只蠢蠢欲动的锁灵袋。 只剩鹤子洲的那两名弟子站在最后?面面相觑,他们对视一眼,而后?又将视线落在圣痕累累的南煦身上,忽然开口—— “那我?们……” “我?们不走?了!” “我?们要为师尊报仇!” 南煦瞬间湿红了眼眶,又两行泪水顺着眼眶涌出来,泄出了群山明志后?的第一声泣音。 楼厌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比起衡弃春的意料之中,他明显是?最意外?的那个?人。 眼前一幕幕地闪过上一世的画面。 被父母抛弃在山野间,被师尊扔进天台池,被天下?妖魔捧上魔主之为,却轻飘飘地死在衡弃春剑下?。 而后?便是?如一片碎雪一样浑浑噩噩飘荡于尘世的两百年?…… 他早已认定人心?凉薄,正道之人不过道貌岸然,大难临头都将贪生怕死。 可如今数千名同门师兄弟跪着,不仅拉回了胆小者想要脱逃的脚步,也拽回了他对人心?向?背、唇亡齿寒的最初理解。 或许……人心?是?可以交换的。 南隅山尚且愣着,此情此景却不出衡弃春的预料,他索性淡笑一声,将无弦琴召握手,开口道:“既如此,还请诸位奋力一战。” “楼厌,你去探一探那只琵琶鱼的所在。” 骤然被点到名字,楼厌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声,随后?顶着数千道目光走?到湖边,撩开衣袍盘腿坐下?。 他信手掐了一道探灵诀。 灵力顺着冰封的湖面一路蜿蜒向?下?,探知到水中游动的鱼群、坚硬的珊瑚、汲取了无数灵气的水下?草。 楼厌闭上眼,指尖移动,催动着灵力换了个?方向?,顺着湖上的灵泉一路向上探去。 灵泉没有结冰,水流滚动之中,似乎有两股灵力互相撞击。楼厌小心?地将灵力探过去,立刻便有一道陌生的鬼气朝他涌了过来。 楼厌立刻掐断探灵诀。 “在……”他睁开眼,看着眼神那座神雾缭绕的雪山,“在神山上!” 九州之内有两座山是凡人不敢上的,一座是?被四大神兽镇守的四象山,因那山上是?通往鬼门的夷帝陵;另一座便是鹤子洲上的神山,因走?过神道,便可以通达神界。 千年?前神族与下?五界分而治之,一道结界彻底阻断了这条神道,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窥得上神真颜。 实在想看,便想方设法去十八界偷窥一下?衡弃春。 楼厌上一世举九冥幽司界之力,曾踩着仙道众人的尸骨上过这座神山。 群妖开路,白虎在前,他一只脚踏上了神山上,那是?他离神界最近的一天。 可惜了。 衡阳长老与鹤子洲众人殉道于此,生生堵死了这条通往神界的路。 等等…… 楼厌忽然蹙了一下?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翻腾了一下又陡然落下?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上一世衡阳长老死明明在他被囚天台池三年?之后?,为什?么?如今他的死期会提前两年?有余? 难道在那之前,人界中没有出现这只成?魔的琵琶鱼吗? 由不得他细想,连日来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怪,几乎要压垮狼崽子本就不算聪明的头脑。 再抬眼时,他已经伫立在那座神雾缭绕的高?山上。 第99章 南隅山手中雷电劈动,快速甩上对面一颗古松树。 粗壮的树干登时被劈成?两截,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模糊了人眼前的视线。 熟悉的记忆传来,楼厌额角上不由地凝了一层细汗,快速掐诀暗中试探,果然感到一股鬼气朝着他的灵力攀过来。 他立刻辨清了那道鬼气的来源,赶在南隅山劈开下?一棵无辜松树之前出声制止。 “往东!” “东边树下?二十寸,有水源处!” 南隅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催动手中雷电越发猛烈—— “啪!” 一记狠招抽落在东边结了冰的水源处,厚重的冰层裂成?数道,水面掀起巨大的浪花。 众人不由地后?退几步,快速结了法阵结界抵挡,等到窜天的水珠顺着结界滚落下?来,又在骤冷的天气中凝成?一层寒冰,众弟子才纷纷撤了手中的结界。 眼前一阵白雾迷蒙,神道之下?,充沛的灵力溢满整个?水源,却始终不见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钻出来。 比如那只琵琶鱼。 浮玉生最先?蹙了蹙眉。 他收好腰间的锁灵袋,冲着南隅山拱手,“师尊,我?去看看。” 南隅山默许。 没人注意到楼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同样,也没有人闻到水中越发浓郁的腥味儿。 等到浮玉生立在水边施展了数道仙诀,但?都一无所获的时候,南隅山才不禁拂了一下?衣袖,手中灵力再度灌满,打算找寻其他方向?。 他已经默认那只琵琶鱼不在这里?,是?楼厌探错了方向?。 只见南隅山手中雷电即将要劈断另一棵老松树,衡弃春恰在此时开了口:“师兄,等一等。” 南隅山顿了一下?,疑惑地回头看去,看见衡弃春偏头问楼厌,“你有什?么?发现?” 楼厌原本不想回答,但?衡弃春问这话的时候摸他头发了。 于是?狼崽子故作大度地“哼”了一声,偏头看向?南隅山,“鲛族的那只鲛鱼,还在师伯手中吗?” 南隅山觉得这孽徒越发莫名其妙,但?毕竟要卖师弟几分面子,只好冷哼一声回答,“在甪端门。” 话一出口,楼厌的脸色就变得纠结起来。 无人知道他为何?要在这等紧急关头问起那只鲛鱼,只有他一个?狼冥思?苦想:纵然是?御剑回十八界,少说也要两个?时辰。 鹤子洲下?的百姓还等得了两个?时辰吗? 犹疑之际,浮玉生腰间的那只锁灵袋忽然猛烈动了起来。 浮玉生慌忙伸手去按,却引得锁灵袋里?的“东西”更为激烈的挣扎。 南隅山立刻注意到这方动静,喝问道:“怎么?回事?” 若里?面装的是?一般的妖邪,不可能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浮玉生没有立刻回答,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腰间的锁灵袋,阴柔的眼眸逐渐沉了下?来。 小东西…… 他直觉魏修竹不会平白无故闹成?这样,而众目睽睽之下?,显然也不可能遮掩下?去,干脆抬手掐诀,当着数千人的面儿打开了那只硕大的锁灵袋。 一道刺眼的灵光过后?,被缚仙索捆着手腕的魏修竹狼狈地跪在了南隅山面前。 南隅山:“……” 身居高?位久了,他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门下?最乖巧的小弟子做出那等偷窃灵宠逃出师门的事,最看重的大弟子却将被关禁闭的师弟装到锁灵袋里?带了出来…… 真是?…… 南隅山被气得冷笑一声,不由开始考虑自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真的连楼厌都比不上。 但?眼下?不是?挑魏修竹错处的时候,南隅山解开小东西手腕上的缚仙索,冲着小徒弟一抬下?巴,“说!” 魏修竹脸上都是?急出来的汗,听见问话怯怯地低了头,一边揉着自己被捆得红肿的手腕一边说:“鲛鱼幼子在我?这里?……” 第85章 一人可遮天 楼厌那双眼睛立刻就亮了。 他原本已经退到后面了, 此时又攀着衡弃春的胳膊把脑袋探出来?,恰好看?见魏修竹求助性地将视线投给浮玉生。 被?缚仙索捆了太久, 他浑身的灵力?都运转不开了。 浮玉生立即会?意,抬手?碰他的手?指,将自己的大半灵力?渡过去。 魏修竹对此毫无排斥,连忙运转灵力?掐出一个仙诀,然?后冲着众人摊开手?。 ——一只淡蓝色的、已经长出了形体?的鲛鱼幼子正雀跃地在他的手?心里跳动。 魏修竹解释说?:“被?师尊关禁闭之?前,我?正在甪端门中照料它。” “后来?……”他的声音小了点,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出现在这里有多么荒唐, 勉强找补道, “后来?师门外?出擒妖,师兄不放心我?, 它就与我?一起进了锁灵袋。” 勉强合理。 如果不深究浮玉生为什么“不放心”他的话。 事分轻重缓急,南隅山果然?没有当场追问?, 伸手?接过活蹦乱跳的鲛鱼,立刻被?小东西散发出来?的腥气激得闭了口气。 他转头,问?正在抱着衡弃春的手?臂探脖子的楼厌:“你问?起这只鲛鱼幼子, 可是与琵琶鱼有什么联系?” 这只鲛鱼被?衡弃春用血喂养了小半年, 在他们前往四象山之?前将鲛鱼被?留在了天音殿。 不过几日?,鲛鱼就长出了完整的形体?,南隅山因此将鲛鱼交给了甪端门的弟子, 不想这么巧, 恰被?犯了错的魏修竹带到此处。 楼厌终于从衡弃春身后挤出来?, 忍着想要作呕的冲动靠近那只鲛鱼。 他对鲛鱼说?:“快去找你的母皇!” 众人不明所以, 搞不清楚楼厌找鲛鱼干什么,也搞不清楚让鲛鱼幼子找鲛皇干什么,更搞不清楚那只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鲛鱼为什么能听懂楼厌的话, 甚至尖叫一声,欢快地扭动着身体?一头扎进了那处水源。 片刻之?后,水面掀起一道巨大的浪花。 两股力?量随着水流翻涌而起,一时间灵光乍现,妖气四散,逼得人不得不后退半步。 妖气、鬼气,还?有刚凝成不久的魔气汇聚于一处。 片刻之?后,水浪渐渐落回到水流之?间,空中只剩两方交战的人影。 一边是泛着黑色鬼气的琵琶鱼,大抵是引鬼入体?而堕入魔道,它竟活脱脱变成了一只人身鱼头的怪物。 乌青色的鳞片从后背一路蔓延至头脸,脖颈之?上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獠牙如刺,突眼扁鼻,呼吸之?间魔息吐露,顷刻之?间就使天际染上一层墨黑。 另一端,是成千上万的鲛族。 鲛皇华九遥一袭蓝色水群,身形尽显魅态,与身后成千上万条鲛鱼一起,掌中灵力?结成一面巨大的水色屏障,将琵琶鱼与魔气一同阻隔在外?。 南隅山略一思索就知道是鲛鱼替他们拖住了琵琶鱼,不免扬声道:“鲛皇大义,我?等无以为报!” “掌门言重了!”华九遥手?推屏障,闻言笑了一声,“十八界救我?儿一命,如今这只琵琶鱼在水底成了魔,鲛族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她说?话之?时,那只活蹦乱跳的鲛鱼幼子正在她身侧欢快地旋转。 十八界弟子一片哗然?。 万没有想到迟迟探不到琵琶鱼的原因,竟是因为被?鲛族牵制在水底。 “我?早就觉得这水里有一股力?量在牵制那只琵琶鱼了。”只有楼厌得意地勾了一下嘴角,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腥味儿和那只鲛鱼幼子一模一样!” 众人这才恍惚想起,半年多前,楼厌曾在天台池外?生吞了一只鲛鱼。 事后衡弃春力?排众议,为了安抚鲛皇,不惜以渗血饲养鲛鱼的魂魄。 怪不得他对鲛鱼的气味那么敏感呢。 众人恍然?,唯有衡弃春拍了楼厌脑袋一下,随后不动声色地将小徒弟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们要抵挡不住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只见琵琶鱼周身的魔气越聚越多,眼看?就要破开华九遥手?中的屏障。 “布阵!”南隅山说?。 十八界弟子即刻抬手?结印,耳边呼啸而过道风声,撕扯而出的灵力?笔直地劈向天际。 楼厌顺势退了一步,与不通阵法的浮玉生一同站到边缘。 与此同时,衡弃春手?中的无弦琴被?远远抛出,他同样抬手?结印,莲花诀激荡出道道水色灵气。 他飞至半空,单手?操控无弦琴,一道尖锐的琴响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御——” 楼厌上一世入魔之?后其?实修过阵法,但此时若出手?只怕会?引人怀疑。因此他只能一左一右分别拎住南煦和魏修竹的胳膊,防止两个小孩儿体力不支倒下去。 第100章 声沸在天,他抬起眼,一双冷冽的狼目透过妖魔气息混杂地天空睨向天际。 衡弃春的雪色身影正定在阵法的中心。 雪发白衣,如莲台清枝孑然挺立于世,莲花香气四散而发,催动着数千名弟子所布下的阵法,直直逼向眼前的妖魔。 仙法有别,自古仙者降妖容易除魔难,不管门下弟子立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众人仍会?本能地将希望寄托在衡弃春身上。 毕竟他是人界最后一位神明。 正如此刻,他悬立人群正中,成为唯一的阵眼。 楼厌缓缓将视线收回,释然?想:这样也好,有衡弃春出手?,一头引鬼入体?的魔根本不值一提。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手?臂一紧。 南煦与魏修竹一左一右抓住他两条手?臂,神情紧张得盯着上首的战况。 “不好!”浮玉生说?。 楼厌心里慌乱了一瞬,一时间还?以为这两个人在开什么破天荒的玩笑,强装镇定抬眼看?去,只见那只琵琶鱼身上的鬼气越聚越多,魔息吐露,几乎要冲破十八界弟子结下的剑阵。 怎会?如此? 楼厌盯着环聚在琵琶鱼身后的鬼气,目光从它乌青色的鳞片一路上移,最终停在那张丑陋的鱼脸上。 他的心中生出一个近乎恐怖的想法—— 引鬼入体?的妖邪纵然?可以快速修炼成人型,但太过容易走火入魔。 这只琵琶鱼显然?是无法消化体?内的鬼气,虽遵循他的本意成了魔,却也长成了一个鱼脸人身的怪物。 这样的魔无法将鬼气炼化为自己的力?量,其?实并不难杀,可若…… 楼厌抬眼。 可若玄武陨落,四象山失守,夷帝陵中鬼气四溢,遍布九州之?内,又会?如何呢? 那么堕入魔道的妖邪便会?如眼前这只琵琶鱼一样,源源不断地汲取鬼气,永无止息,直到将它们积攒到可以对抗整个仙门的程度,再将仙道众人一击毙命。 ……怪不得修真界的第一宗门鹤子洲会?惨遭灭门之?祸! 眼看?着琵琶鱼身后的鬼气越攒越多,几乎崽多等一刻就能钻破那面剑阵,楼厌不由?地攥紧了手?。 莲香四溢,衡弃春拨动无弦琴的速度越来?越快,门下弟子渐渐难以支撑,剑阵从开始的千里之?障逐渐变成一面小小的结界,最终变成盾牌大小,勉强挡在身前。 华九遥灵力?耗尽,猛地收了手?,躬身吐出一口血来?。 无数条鲛鱼从空中直直地坠落回水面,激起一面惊天的水花。 倏地,散开的鬼气凝成一团浓重的黑雾,径直袭向剑阵边缘处的十八界弟子,长剑脱手?,修为尚浅的弟子毫无防备地摔向地面。 鲛鱼幼子惊叫一声。 楼厌被?那道刺耳的声音叫得猛然?抬眼,一双狼目逐渐显露出阴鸷神色,后牙紧紧相抵,丹田跳动,周身经脉都开始肆无忌惮地运转起来?。 浮玉生似乎察觉到这股暗潮汹涌的力?量,“厌……” 他刚一开口就被?楼厌一道灵力?撂晕过去,旁边两只满脸诧异地看?着楼厌,懵然?开口:“楼师……” 然?后他们两个也晕过去。 楼厌收回手?,掌中灵力?拂动,隐隐透出一丝邪气,金色灵气在指端盘旋一圈,缓缓飘升至云端,绕到琵琶鱼身后。 是衡弃春让他不可再用的“控邪咒”。 天边忽然?劈开一道重雷。 琵琶鱼似乎被?吓了一跳,操纵鬼气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楼厌看?准时间,口中越来?越快地念起那个可以操控妖邪的符咒。 “轰!” 惊雷再度劈下来?,琵琶鱼踉跄一步,越发没有章法地运转鬼气袭上来?。 与此同时,一缕鬼气越过漫天血雾,悄无声息地汇聚到楼厌的身体?里。 周身的经脉都舒展开来?,每一根血管都贪婪着吸食着来?自琵琶鱼身后的鬼气,顷刻之?间,他的丹田与经脉都被?鬼气填满,转而唤醒那根沉寂多时的魔骨。 越来?越多的鬼气不断汇入他的身体?。 楼厌浑身的关节都开始发出渗人的“咯吱”声。 楼厌舒服地仰起头,喉中发出一声不自然?的轻叹。 “呃……” 上首,琵琶鱼还?在毫无章法地调动鬼气,等到它攒足了力?气蓄势一击的时候,才猛然?发现那些为他所用的鬼气早已不知被?谁吸了个干干净净。 衡弃春看?准时机,灌注灵力?拨动无弦琴。 “铮——” 琴音炸开,与南隅山手?中劈出的雷电两面夹击,体?型硕大的琵琶鱼摇摇欲坠摔下云层。 呼。 耳边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 浮玉生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竭力?张开眼睛看?清眼前的景象,这才认出站在他眼前的人是衡弃春。 他站起来?,勉力?行?了一礼,听见衡弃春问?他—— “楼厌呢?” 浮玉生抚了一下额心,满脸疑惑地回身看?去。 琵琶鱼已被?南隅山生擒,众弟子正在助受伤的师兄弟疗伤,鲛皇在一旁温柔地摸了一下幼子的脑袋,南煦和魏修竹还?倒在他的身边昏睡不醒。 除此之?外?便是一山雪色苍茫,哪儿有楼厌的影子? 第86章 鬼气难遮掩 楼厌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是先?骂了一声。 ……的。 没想到衡弃春那么警觉, 收了无弦琴看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住了,为了不被衡弃春发现他身上?浓郁的鬼气, 他只好闭眼从山崖上?跳了下来。 谁承想鹤子洲的山居然有这么高! 楼厌踩着小?腿高的积雪从地?上?爬起来,煞有其事?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还?好。 眼前是一处积满了厚雪的山谷,怪石嶙峋,寸草不生,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幸好山下雪大,否则他的屁股恐怕无法幸免于难。 感?到一丝庆幸的同时,楼厌心里也不免紧了一下, 刚松出去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上?来。 他垂眸, 看向自己?被蹭破了皮的手掌,无数黑雾缭绕在血口之上?, 周身经脉已经尽数被鬼气侵染。 现在要怎么办? 带着这样一身鬼气回去,无异于昭告天下他身上?揣了一根能?吸引鬼气的魔骨, 届时不被衡弃春用琴弦劈成臊子都算轻的。 那…… 楼厌不由地?虚虚攥了一下手指,被手心里的伤口激得浑身一疼。 他游移不定地?想:那难道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吗? 楼厌抬头,看着被风雪掩盖遮蔽的洞口, 忽然觉得一阵惶然。 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衡弃春身边以外的地?方生存过了。 隆冬日短, 前一瞬还?映着雪色的日光很快垂落下去,整个山谷都陷入一片灰暗。 眼前模糊不可视物。 楼厌最终还?是耸拉着脑袋走进了那个山洞。 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默默回忆起衡弃春教他打坐的方式, 运转灵力, 试图将?身上?的鬼气与自身的经脉融为一体。 可得了鬼气滋养的经脉不同往日, 每一根都贪婪得像是生了灵智, 只要楼厌稍一运转灵力就叫嚣着将?更多的鬼气卷进来,反而滋长了楼厌身体里的那根魔骨。 楼厌几番试探都不得章法,额上?甚至急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这个山洞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三天, 外面的雪落了又?停,积雪覆盖至洞口的一半,冷风一吹,转而变成一片厚重的冰岩。 楼厌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搞不定了。 鬼气分得清谁才是大小?王,比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姑获鸟和琵琶鱼,它们显然更愿意依附在自己?身上?。 这些天他尝试了各种方法,仙诀魔印念了个遍,那些鬼气却不减反增,紧紧附着在他的脊骨上?。 楼厌迈过洞口那道结了冰的雪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麦色皮肤被雪色映得微微泛白,笼罩在他身上?的鬼气却半点没有消散。 甚至不用衡弃春出手,下山随便拉个人?都能?看清他身上?环绕不息的鬼气。 楼厌在雪地?里站了片刻。 刚刚泛晴的日色垂落下来,将?他的睫毛映出一小?片阴影,恰好遮蔽住眼下那颗泪痣。 楼厌眨动?了一下眼睛,恍然抬首,朝着一寸寸挪移出来的日色看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优柔寡断。 大不了就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待上?三年五载,他就不信自己?消化?不了那些鬼气! 可是…… 可是不知鹤子洲怎么样了。 那只琵琶鱼虽算不上?是正?经魔,但毕竟是堕入魔道的妖邪,虽说他已经用自己?的身体吸取了全?部鬼气,但难保它不会留有后手。 第101章 不知道衡弃春有没有将?它生擒住,万一没有,衡弃春只怕又?要逞强。 啧…… 楼厌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一层。 若是打不过,衡弃春该不会像上?一世一样自散修为,然后与妖邪同归于尽吧! 那岂不是便宜了那只琵琶鱼!! 楼厌再次抬头,目光穿透日色,笔直地?落在那座高悬的仙山上?。 再然后,他调动?所有灵力掐了一个化?形诀。 隐居归隐居,在那之前再去看一眼,应该是可以的吧? 怕被人?注意到,楼厌甚至不敢动?用灵力,一路手脚并用地?从山谷爬上?去。 山势陡峭,又?添雪滑,为免摔下去,他只能?牢牢地?用手攀住山上?的怪石。 本就摔伤了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鹤子洲仙山高达百尺,摔下来容易爬上?去难,楼厌堪堪爬了一整晚,手指扒住最上?面的一块悬石时,整个狼都松了一口气。 同时一颗心怦怦乱跳。 他觉得那必然是因为自己?爬上?来耗费了太多的体力。 楼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将?耳朵贴上?一旁的山石,隔着一层厚重的山雪,他隐约辨认出上?面还?是有人?的,甚至能?在浮动的空气中辨认出一丝莲花香气。 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 四天了,如果?那只琵琶鱼被顺利制服,十八界众人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 难道真的出事?了?! 想到这里,楼厌再顾不上?自己?是不是有被发现的可能?,一鼓作气从山崖上?翻了上?去。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 山上?的血污和尸体全?都被清理干净,空荡荡的神山下,只剩一个身着绿色道袍的盘坐在那里的消瘦身影。 数百张符纸环绕在他的身侧,晦明莫测的灵光相互交织,构成一张庞大的阵网。 一面悬起的罗盘位于符阵的正?中,正?将?残存的妖气一点一点吸食殆尽。 楼厌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眼熟,试探着叫出声,“虚生子?” 盘坐的道士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旧面孔。 须发花白,极消瘦的脸颊,却衬了一双格外精明的眼睛。 ——正?是在花潭镇上?几次三番对他与衡弃春下手,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虚生子。 楼厌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脖子立刻僵硬地?哽起来,满是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当日虚生子虽为溪娘操控了谭承义,却也几次三番对他们出手。 这在楼厌眼里无异于阴晴不定、立场晃动?的人?。 他一双狼眼警觉地?盯着他,只等这老道士稍有动?作就将?他拿下。 这次绝不会再任由他逃脱了! 但虚生子却没有开?口,只淡淡地?看了楼厌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回过身去,继续操纵他的数百张符纸。 时隐时现的灵光像是得到妖气的滋养,光线很快变得突兀刺眼,密密麻麻交织于半空中,比起蛛网尤甚。 那面罗盘越推越高,几乎所有残存的妖气都被汲取在内,一时连吸入口中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楼厌却暗骂一声,盯着虚生子的背影更显阴鸷。 狼的人?生大事?还?没有着落了,现在还?要遭你这老道士的冷待! 楼厌越想越气,干脆趁虚生子闭眼布阵的间隙绕到他的身前, 隐隐有金色的符篆夹杂其间——那竟是一面神器。 楼厌“啧”一声,疑心是这老道士从哪儿偷窃来的宝物,径直伸出手去想要探一探那面罗盘的来历,指尖刚要以动?,密密麻麻的冷汗就爬满了全?身。 他动?不了了! ——数百张符纸交织成天罗地?网,困住他的每一根经脉。 那是一个滞形阵! 他居然受制于一个老道士的阵法! 楼厌又?惊又?气,一时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那回事?儿了,连忙运转起周身灵力意图破阵。 不久前给自己?用过的化?形诀就此失去效力,平凡的样貌褪下,露出小?狼那张乖张俊朗的脸。 恰是初晨。 散落的晨阳穿破云层,落在楼厌脸颊一侧微卷的发辫上?,并衬出那双淬出火意的眼睛。 虚生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面色如常,轻轻地?叹了一息,口中呵出来的白气在冰天雪地?中凝成一团白雾,继而又?快速消散开?来。 楼厌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登时叫骂出声,盛气凌人?毫不犹豫:“老道士,你搞什么把戏,还?不赶快把我解开?!” 虚生子微微眯眼,在看清了楼厌那张脸的时候微微一挑眉毛,眸中的意外一闪而过。 拂尘轻扬,他淡定地?起身走到楼厌面前,说,“仙君错怪贫道了。” “此阵名为敛邪阵,是鹤子洲先?祖祭天之前留下的阵法,并不是针对你。”虚生子顿了顿,又?强调道,“而是针对天下妖邪。” 楼厌听懂他在说什么,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他一时分不出心神来思考鹤子洲先?祖留下的阵法缘何会落在虚生子手里,只知道自己?身上?的鬼气已经越散越多,环绕于符阵之中,却又?无一不紧紧附着于他的脊骨之上?。 他不必再担心自己?是否会暴露,他已经暴露。 化?形诀没了,露出来的狼眼睛格外狠戾,他定定地?盯住虚生子,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虚生子轻拢拂尘,闻言淡淡一笑:“贫道云游四方,做事?没有章法,只看想不想做。” “但是仙君你……”他忽然看向楼厌,“不想被你的师尊发现身上?的这根魔骨吧?” 已经两百年没有听到别人?说出这两个字,楼厌只觉得脊骨发寒,凉意攀着那根骨头一点一点地?涌上?来。 就在他疑心虚生子想要借他身怀魔骨的事?敲诈他一爱的时候,对面的人?忽然开?了口:“贫道有个办法,可以遮掩你身上?的鬼气。” “要试试吗?” 第87章 千年前往事 要试试吗? 笑话, 就算你?这老道士真有什么邪魔外道的方法,本座又岂会清新?于你?。 大不了就带着这身魔气归隐山林, 从此再?不出现在?衡弃春面前。 说得好像衡弃春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似的。 …… 一刻钟后?,楼厌坐在?了虚生子的法阵中央,看着老道士从一个储物袋里翻找出许多珠子。 每一颗都有握拳那?么大,被符纸一照,便凝出无数灵光。 楼厌狐疑地看着虚生子,“什么意思,这玩意儿能吸鬼气?” “那?倒不是。”虚生子淡淡, “鬼气入体?, 魔骨已经显形,即便将鬼气吸出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瞥见楼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他俯身从一对灵珠里挑选了一颗,摊开在?手心?里, 说,“这叫掩魔珠,是鹤子洲旧日?的至宝, 可以将人身上的魔气遮掩起来, 外人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楼厌从没听?过这东西,登时蹙起了眉心?,犹豫着是不是自己找个山洞重?新?躲起来更稳妥一些。 “你?大概不知道吧?”看出了他的犹豫, 虚生子忽然阴沉地笑了一下, 凑到楼厌耳边说, “当?年衡阳教徒成魔, 害死人界无数生灵。” “衡阳便用掩魔珠将徒弟的魔息尽数遮住,藏在?鹤子洲数年,若非后?来他那?徒弟突破了禁制, 此事还?不知会被遮掩到什么时候呢。” 一番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 楼厌却募地一愣,南隅山讲学时说话的话一齐翻涌起来。 上千年前…… 妖魔混世…… 神罚…… 他满是难以置信地看向,“你?说的是……上千年前,被仙界众人合力斩杀,又被衡阳长?老生擒至神界受罚的那?个魔?” 没有回?答,下一瞬,数十个掩魔珠腾空而起,与符纸下的灵光相接,一时间金光乍现,将位于阵法中央的楼厌全数笼罩起来。 楼厌控制不住地扬起头来,喉中泻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呃……” 那?些被鬼气侵蚀的经脉又一次沸腾起来,牵动无数鬼气在?他的周身游走,骨骼疯狂地扭动起来,在?渗人的“咯吱”声中,他感受到那?些鬼气紧紧附着在?自己的脊骨上,将那?根尚未长?成的魔骨牢牢束缚。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久违的窒息感,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被衡弃春拼着最后?的一口灵力一剑刺死,魂魄无处依存,飘荡在?无人之境两百年。 人界的雪也下了两百年。 冷风吹过。 第102章 沉积已久的雪花被风纷纷扬扬拂起,落在?人的头脸发梢上,凝成一片割人的碎冰。 楼厌胸口一颤,神色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数十颗掩魔珠都被他的身体?吸纳干净,残存的符纸与那?面巨大的罗盘还?在?头顶上空兀自吐纳妖气。 楼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躁动已久的经脉终于随着这口气缓缓沉寂下来。 他抬手,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 被山谷间的怪石割伤的手指终于露出了那?团鬼气之下的本来面目,奇怪的是,不久之前还?在?渗血的伤口竟渐渐开始愈合。 楼厌惊诧地攥握了两下手心?,然后?就看到伤口彻底合拢起来,环绕在?他身上的鬼气因?此被收入体?内,单凭肉眼看去,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甚至不信邪地运转灵力掐了个诀,确认灵力运转无碍,露出来的全是仙气而并没有魔息。 啧…… 想不到这老道士竟还?有点儿真东西…… 楼厌回?忆了一下衡弃春曾对他讲过的那?些大道理,确认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起身道谢,于是不太情愿地从地上爬起来,鼓着一侧的面颊挪到虚生子身后?。 “喂……” 刚一开口就听?见虚生子背对着他出了声。 老道士轻叹一声,续上不久之前的话题,忽而感慨起悠悠往事。 “衡阳那?个徒弟,贫道也是见过的。” “少年英才,又向来知书明?理,衡阳甚至动了将鹤子洲托付给他的念头。” “可惜……” “纵使衡阳将所有的掩魔珠都用在?了他身上,也无法阻止魔骨的长?成,魔息一旦外漏,便什么都遮掩不住了……” 楼厌刚沉沦下去的一颗心?又因?为这番话而笔直地坠了下去。 他复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又看,唯恐虚生子口中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忽然,他眯了一下眼睛,视线落在?小指的指缝指尖,捕捉到一小缕散开的鬼气。 感觉还?有一点没遮住…… 衡弃春那?么敏锐,如果漏出一点半点鬼气被他看到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楼厌磨了磨牙齿,视线一转,顺势看见虚生子摊开在地面上的储物袋里还?有几颗珠子。 他瞥了虚生子的背影一眼,觉得老道士应该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吝啬多给他一颗珠子。 指尖一点,一道仙诀被轻巧掐出,楼厌将那?颗灵珠握在?手中,转身之际听见虚生子突兀的声音。 “放下!” “那?是记事珠!” 放不下了。 楼厌已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仍在?鹤子洲。 漫天风雪转瞬即逝,眼前只剩一片春台秀色,是阳春三月的好时节。 楼厌鼻腔里溢进来一阵青草香,他惶然转头,紧紧盯住从身后?石阶上走上来的两个人影。 石阶。 鹤子洲玉瓦白墙,数千层石阶蜿蜒整条山路,分明?不是那?条难爬的山路。 楼厌恍惚意识到这是千年之前、仙魔混战之前的修真界。 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高一些的穿一身白纱袍,面容熟悉,分明?是年轻时候的衡阳长?老。 矮一些的那?个…… 楼厌眯了眯眼睛,即便他们离自己已经很近了,却仍无法看清他的样子。 那?张脸上迷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鬼气,将五官与面皮全部?遮盖,唯有一身浅色鹤袍格外熟稔。 但转念一想,鹤子洲的弟子一贯爱穿这样的鹤袍,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山下那?只妖死得蹊跷,观它?残留的妖气里,似乎还?夹杂了一些鬼气。”很快,衡阳长?老说,“极有可能是从四象山逃出来的妖邪。” 他身边看不清面容的小弟子想了想,“四象山有四大神兽镇守,怎会任由妖邪逃脱?” “因?为物极必反。”衡阳长?老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说,“魔道式微,曾经叱咤风云的九冥幽司界自被神族镇压之后?,已有数千年没有动静了。” “但十八界的鹊知风死了,他生前被人界尊为夷帝,死后?入主冥界,无数鬼气四散而出,激出了妖邪体?内的魔性。” 六界之中,神界被苍生高捧,仙界位主修真界,人界为芸芸众生。 而妖、魔、冥三界素来被人视为“奸邪”,妖可引鬼入体?化作人形,化形之后?可以堕入魔道,魔却有与神族相抗的能力。 楼厌越听?越觉得他说这番话是在?危言耸听?。 当?场迎上去想要让他闭嘴,不要再?讲这些毫无根据的事,迈了一步才意识到他们根本看不见自己。 虚生子的声音回?响在?耳。 这是记事珠。 那?么,他此刻正在?记事珠里窥见千年前的往事。 他看见衡阳长?老的小徒弟沉默了很久,最终求助般地抬头拽了拽师尊的袖子,问:“师尊,是不是所有的妖魔都一定该死?” 衡阳长?老说是的,若是遇到妖魔,一定要通过那?条神道将它?们送入神界。 让它?们受神罚,散魂魄,永生永生都不可超度。 已经被衡弃春灌输了许多“众生平等”思想的楼厌被这番话震在?原地,恍惚中好像看到衡阳的小徒弟抬了一下脸,在?一团浓郁的鬼气之中,他窥见一双极熟悉的眼睛。 天色很快由亮转暗,当?夜便嚎啕刮起一阵大风,鹤子洲上的灵符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无数法阵边缘的铜铃一齐发出古怪的叫声。 那?是妖邪来临的前兆。 楼厌出不了记事珠,只能任凭无数风雨从他的身侧掠过,眼前一片昏暗,一时难以视物,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厢房外。 他抬起眼,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棂纸看向里面正在?读书的少年身影。 眼前忽然闪过他不久前看见的那?双眼睛,楼厌周身一凛,一股阴寒顺着冷风袭入他的身体?。 他惶然抬头,再?一次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下意识地出声提醒。 “别……” 别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眼前厢房的门开了,白天见过的少年从里面走出来,他似乎换过了衣服,身上的鬼气消散了一些,但那?张脸仍遮掩在?一团雾色之下,难以看清他的样子。 他一步步地走下石阶,走到阵法的边缘,借着符纸的灵光,看清了夜袭宗门的妖邪。 是一群化成人形的笋妖。 他抬手结印,以一己之力布下一个天罗地网。 笋妖越长?越高,无数混杂着鬼气的妖力直直地被灵网吸食,又在?符阵的作用下化成一滩翠绿色的浆汁。 凭借一己之力解了宗门之危的少年却在?此时闷哼一声,身体?陡然僵直,无数鬼气本能地袭向他,将他的四肢和躯体?完完全全地环绕起来,将他整个人都托举到半空之中,催生他体?内尚未长?成的那?根魔骨。 然后?他入魔了。 楼厌仰头看着这一幕,终于,在?所有的鬼气都被少年的魔骨吸尽之时,他终于完整地看清了少年的脸。 是南煦。 第88章 谁人替雷劫 很快, 南煦身怀魔骨的事?情就被他的师尊发现了。 衡阳长老并没有如他所言将南煦送上神界,而是用无数颗掩魔珠遮盖了他身上的那根魔, 将他藏在鹤子洲中,责令他不可妄动灵力。 对外只说?小徒修为不精,甚至连仙诀都掐不出来。 七年。 中间的事?情都被记事?珠掠过去,楼厌眼前?只剩一片骇人的风雪。 唯独到了七年之后?,一切画面才又重新变得清楚起来。 那是掩魔珠失去效用,南煦身份暴露的那一日。 但世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一日, 是衡阳长老的出关的日子。 连日大雪, 鹤子洲上一篇素白,门?下生出的叛徒趁着衡阳长老出关之前?最虚弱的时候, 破开?了他修练所用的元鼎。 无数灵力疯一般从元鼎中散出来,衡阳长老的脸上血色尽褪, 恰好被前?来服侍师尊的南煦撞见。 他太急了,慌乱之中只想着阻止那个?叛徒,以?至于忘了收敛灵力, 周身经脉隔了七年重新运转起来, 一时间激得所有掩魔珠都失去了效力,魔息伴着灵力涌出来,神山震荡, 整个?修真界都成了炸开?锅的沸水。 后?来那个?叛徒死?在强大的魔息之下, 而九冥幽司界的妖邪嗅到魔主的气味, 叫嚣着从四海八荒涌了上来, 顷刻之间便连累无数生灵失去性命。 他没有入魔界,而是在妖魔到来之前?跪在衡阳长老的面前?,如当日花潭镇中一样, 乖巧地举起双手,任由师尊将他捆缚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押往神界送死?。 第103章 眼前?又变成一片浑融的白雾。 记事?珠只记下五界中的事?,至于南煦究竟受到了怎样的神罚,是否真的魂飞魄散,又到底如何?变成了千年之后?、衡阳长老门?下一个?记忆全无的少?年,并没有丝毫的记载。 但楼厌却在铺天盖地的困惑当中想明白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一颗专记千年来“魔骨”来历的记事?珠。 或许不该说?无关紧要。 因为他忽然想到,下一根魔骨,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眼前?的白雾被猛然撕开?,楼厌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睁开?眼睛,看清眼前?景象之前?,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烈火烧山、血流成河,留在他的记忆里两?辈子都抹不去的味道。 楼厌浑身一凛,惊恐地看向?眼前?的山林。 白雪皑皑,本就干枯的树枝被一把妖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雪地中还残留着虎族离开?时留下的脚印。 一头受了伤的小狼崽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地里,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后?脑勺上未长齐毛发的皮肤结了一层寒冰。 那是…… 楼厌瞳孔一缩,只用一眼就认出那是幼时被父母抛弃的自己。 他一时呼吸错乱,顾不得分辨眼前?这一切是不是幻像,快步跑过去想要将狼崽子抱起来。 “通”一声。 他整个?人竟摔在了雪堆里。 记事?珠里的画面说?到底不过是存在过的幻境,但楼厌还是觉得身下的雪沫子将他一寸一寸包笼起来,围困住他的四肢,使他半点动弹不得。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楼厌僵着脖子抬起头,隔着重重雪色看过去。 入目是一双染了雪泥的鞋子,以?及一截纤尘不染的袍尾。 年幼时快要被淡忘的记忆就这样翻涌上来,不需要再往上看,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楼厌是想要趴在雪地里装死?的。 可冰凉的积雪与面颊相撞,他整个?人都清醒起来,再次明确他此刻身在记事?珠里。 等到幻境结束,他真的能在掩魔珠的遮掩之下回到十八界吗? 就算回去了,会不会落得和南煦一样的命运? 那如果不回去……他还能再见到衡弃春吗? 恍惚之中,楼厌忽然觉得自己脑袋里生出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此刻记事?珠里的衡弃春,会不会是他见师尊的最后?一面?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等到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眼前?的衡弃春已经将气息微弱的小狼抱在了怀里。 那时候的衡弃春还是黑发。 不争气的小狼就此陷入温柔乡,在衡弃春的怀里微弱地叫了一声,还用温热的舌头舔了神尊的手。 楼厌:…… 他眼前?的景象因此快速变化起来。 是衡弃春将他带回十八界,趁他虚弱至极偷袭了自己敏感的尾巴。 是衡弃春整日整日地将狼关在神霄宫里,自己却在外面与南隅山谈一些乱七八糟狼听不懂的事?。 是他急切地想要修炼成人。 后?来他果然化成人形,在天池台生吞了一条并不无辜的鲛鱼。 鲛族群起而攻之,逼迫衡弃春肃清门户。 他跪在天音殿外,看着他挚爱的神明举剑刺向?他的眉心,使他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妖狼的尾巴。 再之后?,耳边传来“噗通”一声。 是他被扔见天台池时激的一声水响。 楼厌双目赤红,身体被雪色覆盖,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山林之中一头奄奄一息的小狼崽…… 等等! 楼厌猛然抬头。 为什么是上一世的画面? 明明他都已经重生了一次,躲开?了被投入天台池的命运,且那只被他生吞的鲛鱼都已经好端端地回到它母皇身边了…… 为何?这颗记事?珠里却只记载了他上一世的遭遇!? 楼厌越发不解,撑住地面爬起来,催动灵力使记事?珠快速运转,试图找到这之后?、属于这一世的画面。 光球飞速旋转起来,无数光影与往事?快速交织,眼前?只剩一些陌生的人影。 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楼厌全部无暇顾及。 很快,记事?珠停止运转,他看见了这颗记事?珠所录下的最后?一幕。 无尽木遮天蔽日,天色阴沉,隐隐可以?嗅见一丝古怪的魔息。 ——是他将要从天台池中爬出来的那一天。 整个?修真界都被阴云笼罩住,天边浓云滚滚,分明是白日,却觑不到一丝一毫的光线。 阴风怒卷,砂石在空中频频撞击发出声响,就连无尽木的枝叶也被急遽的风吹拂起来,令人惊觉风雨飘摇。 阴云之中忽然蓄起一道雷电。 蓝紫色的雷光劈开?整个?天空,似乎下一刻就要贯穿整个?人世。 “衡弃春!想清楚你的身份!” 楼厌浑身一僵,循着声音回头,看见自己的身后?竟然站了凄压压的数千人,全部都是十八界的同门?师兄弟。 他们或执剑、或抱琴,各自在应有的位置蓄势待发,结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衡弃春就站在人群的中央,与另一边南隅山对峙一般站着。 方才的声音就来自南隅山。 三年中的画面被楼厌匆匆掠过,他此时才诧异地发现,衡弃春的脸色泛白,灵脉有损,丹田衰微。 不是他踏平仙界之时,而是从这一日起,他就已经在滥用自己的灵力了。 他听见衡弃春唤“师兄”,“三年之前?,他已被我封了经脉、闭了丹田,此刻肉体凡胎,在天台池中与凡人无异。今日这道雷劈下来,必会致使他灰飞烟灭。” “我已经因为‘神’的身份亲手将他囚入天台池,今日只想以?师尊的身份护住他的性命,有什么错?!” 在楼厌的印象里,衡弃春一直都是一个?少?言寡语、冷冰冰的人,他很少?听到师尊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而比这更让楼厌觉得震惊的,竟是衡弃春口中的那句“以?师尊的身份护住他的性命”。 什么意思? 难道衡弃春在与他同归于尽之前?,还大发慈悲地救过他这只妖狼的性命? 何?其可笑。 两?辈子了,难道要告诉他道貌岸然的不是衡弃春,弃他于不顾的也不是衡弃春? 还是说?,他辗转两?世,其实?恨错了人? 这不可能! 必然是虚生子又编造了什么幻术来迷惑他,或者是记事?珠的运转出现了问题。 衡弃春怎么可能救他? 他怎么可能…… 楼厌越想越觉得此事?可笑,干脆仰头长笑出声,可笑着笑着,眼角却忽然晕出了一滴滚烫的泪。 他抬手擦泪,指尖像是被那滴带着温度的水珠烫到,骤然瑟缩了一下,像在自己的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他僵立在原地,成为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因为记事?珠并不会被造假。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只是嘴硬,不肯承认,不愿推翻自己两?世加起来两?百多年形成的认知。 只是走?了太远,险些忘了自己最初是一头妖狼。 是妖就一定?会经历雷劫。 而上一世的他,直到入魔身死?,都没有看到那道足以?将自己劈得魂飞魄散的天雷。 “轰隆——” 天边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轰鸣。 那道积蓄已久的天雷就在此时劈开?云层,带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劈落下来。 本该落入天台池水的雷电被数千名弟子结成的法阵生生扭转了方向?,转而朝着人群袭来。 阵法破,长剑折断,琴弦俱断,持法器的虎口被这声雷响震出了血迹,众弟子勉励支撑,最后?还是踉跄散开?。 但雷电未消,已经逼至人的眼前?。 楼厌徒劳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向?前?一步,挡下那道本属于他的劫雷。 第89章 久别又重逢 十八界。 风雪稍平。 无尽木的枝叶从碎雪之间探出来, 枝枝叶叶纠缠不息,成为?隆冬时节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抹翠色。 神霄宫。 衡弃春立在屏风后面, 径直宽了自己的外衫。 繁复的衣衫染尽血污,一件一件堆到地上,影影绰绰之间,露出男人光洁的脊背。 一道雷痕自左肩蜿蜒而下,雷电状的痕迹铺满整个后背,最终汇聚于脊骨之上。 那?里有一块可怖的疤痕。 门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下,衡弃春手指一顿, 很快又默不作声地取了屏风上的衣衫穿上。 层层纱衣交叠, 将?那?些从未世人的可怖伤痕重新遮蔽起来。 外面的动?静又大了一些。 第104章 衡弃春再难平复自己的内心,系好最后一条衣带之后, 随手掐了一个仙诀,将?脚边那?堆不能?再穿的衣物烧成灰烬。 伴随着一道烟火味儿, 他拢着衣袖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向伏在莲台旁正在努力咬鎏金灯座的小兽。 是趁浮玉生?和魏修竹都不在,偷偷从甪端门溜回来的貔貅幼崽。 衡弃春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貔貅幼崽长大了一些, 闻言恋恋不舍地放过了那?只灯座, 扭头看过来,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衡弃春沉默。 与此同时,那?道细小的声音再度从门外传来, 仔细辨认, 可以?看出是动?物一类蹑手蹑脚行?走的声音。 像猫, 更像是…… 貔貅幼崽这?次总算听清楚神尊口?中的“奇怪声音”, 整个兽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猛地抱住了衡弃春的脚踝。 “咻咻!” 不会是魏修竹来抓它回去了吧! 不要啊…… 这?次鹤子洲被屠山, 十八界弟子全部外出擒拿妖邪,带回来了无数只将?要入魔的妖邪。 锁灵袋都装不下了,只能?关在甪端门的笼子里,到处都是野兽嚎叫的声音。 否则它也不至于跑到神霄宫来…… 衡弃春没有探听貔貅幼崽的心声,弯腰抚摸了一下它覆满鳞甲的后背,示意小东西先把自己放开。 貔貅幼崽可怜兮兮地撒了手,趴在衡弃春脚边“咻咻”两声,静静等着一向温柔的神尊把自己抱起来。 但是没有。 神尊居然转身?就去开门了! “咻!” 这?是要把它送回甪端门吗! 貔貅幼崽哀莫大于心死,默默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被魏修竹或是浮玉生?抓回去的准备。 它突然开始想念总是与它站在一起的小狼了呜呜…… 耳边只听得“治牙”一声,是衡弃春走过去开了神霄宫的殿门。 冷风带着一点儿将?要回暖的气息吹拂进?来,夹杂着春日将?近的复苏味道。 风轻轻的,吹在身?上格外舒适。 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貔貅幼崽张开一只眼?睛试图偷看,却见神尊只是将?殿门推开了一道几寸宽的缝隙,它刚才感受到的风就是从这?条缝隙里吹进?来的。 外面天色已暗,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只有零星的几个星点坠在天上,为?这?方沉寂多时的夜添上一点儿亮光。 下一瞬,一道黑影从那?条门缝中挤了进?来,“嗖”的一下跳进?了衡弃春怀里。 貔貅幼崽完全愣住,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化成原形的小狼! 衡弃春已经单手将?房门掩上,另一只手稳稳托住楼厌的后腿,由着狼崽子直起身?来,在他怀里上蹿下跳,用?嘴筒子戳他的前胸,又仰长了脖子亲昵地舔他的下巴。温热的舌头舔过他颌下的每一寸皮肤,蹭下来的狼毛沾满了他刚换的衣服。 衡弃春仰头轻笑一声,连日来积攒在胸腔里的慌乱不安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搓了搓小狼脑袋上新换的一层浮毛,难掩关切地问:“跑到哪儿去了?” 楼厌顺势扭头去抓他的手腕,一路从手腕舔到手心,压根儿没有空隙回答他师尊的问题。 貔貅幼崽蹲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禁不住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这?还是它认识的小狼嘛?! 不过那?边师徒二人忙着亲热,也并没有人关心它的惊讶。 衡弃春没有追问楼厌这?几天到底跑去了哪里,也没有责令小徒弟变回来,而是一路抱着楼厌去了内室。 谁会拒绝这样一头狼崽子呢? 方才抱着小狼摸了一会儿,衡弃春才发觉他不仅弄得脏兮兮的,手脚上甚至还多了许多伤口?。 像是被山石划伤的,一摸一手血。 他甚至没有用?除尘符,而是取了伤药一点一点替楼厌将身上的伤口清理干净。 与上一次上药的记忆不同,狼崽子这?次趴在原地一动?也没动?,乖乖地伸着爪子让师尊上药。 唯有在疼得狠了的时候,才呲开牙齿咬衡弃春的手指一口?。 说是咬,其实一点儿力气都舍不得用?,只用?那?颗犬齿在衡弃春的手指上来回摩挲,蹭他一手口?水。 衡弃春竟然不嫌弃,掏出帕子擦了手指,又顺势拍了一下狼的脑袋。 “起来洗澡。”他站起来,暗带揶揄地对小狼说,“也不知?道你去哪儿野了,弄得这?么脏。” 楼厌低着脑袋“哼哼”一声,居然一反常态地用?脑袋蹭衡弃春的小腿。 放在以?前,他其实极度厌恶洗澡这?件事。 明明一张除尘符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衡弃春偏偏要把它放到盛满水的浴桶里,然后站在一旁看他在水里艰难地吐泡泡。 他觉得衡弃春其实装了一肚子坏水。 但对上师尊不容置疑的眼?神,楼厌也只是不太情愿地低下脑袋,两只前爪交叠趴下,小声地“嗷”了一下。 随后就被衡弃春拎着后颈提进?了浴缸里。 温热的水流在一瞬间将?它全身?的毛发打?湿,楼厌水性一般,需要竭力扑腾四肢才能?保证浴桶里的水不会漫过自己的鼻腔。 “嗷~” 他一边嚎叫一边快速地挪动?四肢,殊不知?这?样一幅画面落在衡弃春眼?里,就变成了狼崽子欢快戏水的举动?。 于是衡弃春足足放任他游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上手捞他。 一块柔软的巾帕将?楼厌全部包裹起来,随后是泡沫绵密的皂角,带着神霄宫里特有的莲花香。 楼厌浑身?的毛都裹满了泡沫,在衡弃春大力的搓揉之下尽可能?保持不动?,但本性使然,那?种从毛发间袭来的痒意与不适感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甩动?毛发,将?所有泡沫和水珠一齐甩出去。 全部袭上衡弃春的头脸。 水渍哗啦啦的顺着面颊滚落下来,顷刻之间湿透了衡弃春胸前大片的衣襟。 又一套新衣服彻底报废。 衡弃春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溅上来的泡沫,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狼崽子是故意的。 混战之际玩失踪,出了野了这?么多天,化成原形回来对他又舔又咬,看似是在平息他的怒火,实则就是为?了使他放松警惕。 然后蓄意溅他一身?洗澡水。 “来,你过来。”衡弃春单手握住那?块滴水的巾帕,用?手指扣住浴桶的边缘,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仍在水里扑腾的楼厌,说——“为?师给你治治。” 听见这?句话?的楼厌顿觉不妙。 怎么回事…… 不是想好了回来一定?要讨衡弃春欢心的么,怎么又把他师尊惹生?气了? “嗷……” 我不是故意……嗷嗷!! 话?未说完,他已经被衡弃春用?手里那?块巾帕兜头兜脸地包裹起来,泡在浴桶里被撩起来的水洗干净泡沫,并粗暴地将?他尾巴上沾着的泥渍清洗干净。 楼厌被他洗得浑身?难受,在记事珠里看到的、衡弃春刚把他捡回来时替他洗尾巴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感慨衡弃春变了。 再也没有当初的温柔了嗷嗷…… 把该洗的地方冲洗干净,衡弃春将?狼崽子从水里拎了出来。 水流被带出来,“哗啦啦”地淋了一地,整个屋子里都变成一片狼藉。 楼厌打?定?主?意不会再惹衡弃春生?气,从始至终都在努力控制自己想要抖毛的欲望,彻底成为?一头湿哒哒的落汤狼。 衡弃春掐了个诀替他烘干净身?上的水,坐在床沿处认真端详给自己舔毛的狼崽子。 灯影昏沉,暮色陡深,他这?次只是宽了最外层的衣带,坠在光下,仍显得形单影只。 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楼厌:“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楼厌“嗷”的一声停下了舔毛的动?作。 他转了一些眼?睛,怕小动?作太多更惹得衡弃春起疑心,于是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抬起头来,冲着衡弃春抬了抬下巴。 看起来还好,实则心里已经慌乱不堪。 衡弃春时怎么知?道的…… 若是告诉他自己遇到了虚生?子,他必然又要追问虚生?子对自己说了什么。 不行?,绝不能?被他知?道自己是重生?的。 于是楼厌“嗷”了一声,尽可能?狼言狼语地对衡弃春说——没有啊,什么人都没遇见。 混战那?一日我不小心从山上摔下去了,爬了三天才从山谷里爬上来呢。 楼厌说到这?里还不忘舔舔自己的上嘴唇,闷闷不乐地叫了一声。 他主?动?对衡弃春解释: 第105章 摔下去的时候把脸蹭伤了,见不了人,实在是难看死了!只好先变回狼! 第90章 因思杜陵梦 衡弃春显然哽了哽。 借着内室里一盏忽明?忽暗的灯, 他看清小狼那张覆盖着灰黑色软毛的脸,鼻头湿漉, 眼?眸明?亮,不像狼,反倒透着一股意?想不到?的可爱。 衡弃春对此毫无?抵抗力,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小狼的脑袋。 眉骨上方的那一小片皮肉似乎真?的肿了一小块,衡弃春的拇指在上面按了一下,成功牵起楼厌一声咆哮。 还能叫得这?么大声, 那就?说明?没事。 衡弃春放下心来, 却也知道楼厌执着自己的面貌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没有强行逼着他变回来。 他沉吟了一声, 看着逐渐深下去的夜色,问?:“那……那你回自己房间睡?” 楼厌竖了竖毛, 想要表示不满又不敢,梗了梗脖子又把脑袋垂下去了。 衡弃春反倒意?外地挑了挑眉。 乖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外面犯了多大的事呢。 静默片刻, 楼厌始终没有反抗的征兆, 于是衡弃春点点头,顺手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让他回房。 楼厌弓着脊背伏在地上,喉间发出难以压制的低吼。 然后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有本事永远也别喊我上床! 嗷嗷嗷嗷嗷!!! 大殿里一泓灵泉正汩汩淌着, 泉水汇聚在神殿正中, 供养起一池沐着神泽的莲花。 衡弃春打坐的莲台就?悬在莲池之上。 貔貅幼崽还赖在这?里, 正趴在那盏鎏金灯柱旁边, 垂涎欲滴地盯着那层金漆。 魏修竹那厮根本舍不得喂它吃金子,在甪端门时,他只好将神尊当日喂给自己的金子吐出来舔一舔再吃进去, 就?这?样熬了几个月,很难不对那只灯柱下口。 就?在它张大嘴巴打算将那只灯盏全部吞入口中的时候,一道毛茸茸的黑影忽然从内饰窜了出来。 动作之快犹如一道迅风闪电,“嗷”的一声将那盏宫灯踢得老远。 貔貅幼崽被吓得呆了呆,一双眼?睛里顿时晕出了一层泪光。 倒不是心疼那盏没有吃进嘴的鎏金宫灯,而是太久没见到?楼厌,登时觉得亲切万分。 “咻咻!” 狼狼! 楼厌情绪极差,冲着貔貅幼崽呲了呲牙,又勉强把自己的理智拉回来。 一狼一兽就?此在神尊的房间外展开交流。 “咻咻?” 狼狼你为?什?么又变成狼了? “嗷!” 老子愿意?! “咻咻!” 那你这?些天又跑到?哪里去啦! 摔下山崖爬了三天才爬出来的事本就?是楼厌用来骗衡弃春的说辞,他自然懒得将这?番假话再搬出来对貔貅幼崽说一次。 只是十?分强硬地一甩脑袋,鼻中轻哼出声,“嗷~” 关你什?么事~ 貔貅丝毫没有不受待见的自觉,眨了眨眼?睛,竟直接落出几滴眼?泪,像是为?不开窍的狼崽而痛惜。 “咻咻!” 可是狼狼,你知不知道! 神尊一直在外面找你! 楼厌准备离开的四肢爪子猛然顿住,尖锐的趾爪妄图勾住地面,却不慎在地面打滑了一下,险些就?要摔趴在地。 在貔貅幼崽面前所剩不多的脸面和对这?张脸的珍视让他努力站直,扭头看向貔貅幼崽。 眼?神凶巴巴的。 “嗷。” 瞎说八道什?么呢。 貔貅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不信,“咻咻”两声从地上弹起来,转到?楼厌面前说了好长串的一通话。 ——你居然不信! ——听说那日鹤子洲出了事,门下所有的弟子都赶往鹤子洲驰援,连甪端门里的弟子也走了个精光,好多妖兽都趁机跑啦!只有你的好朋友兕妖安慰我,说一定没事的,你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后来掌门师尊的确带着众弟子回来了,还抓回来一只入了魔的琵琶鱼和许多其他的妖邪,连惨兮兮的魏修竹都回来了……可我扒拉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狼狼你和神尊的影子……狼狼我可想你呢…… 知道它口中的“我可想你”有一多半是因为?想自己当初贡献给它的金子,楼厌嫌弃地将小兽往外推了推,示意?它“快点儿往下说”。 于是小兽又开始。 ——我是听浮玉生说的。 ——因为?你不见了,所以神尊也迟迟没有回来,听说是一直在外面找你! ——或许你真?的不信,神尊其实?只比你早回来一个时辰,御剑飞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就?在你进门的前一刻,他才刚刚换好衣服呢! 静。 但如果貔貅幼崽具备堪破人心的能力,就?可以发现楼厌此时已经翻起惊涛骇浪的内心。 片刻之后,那道黑灰色的影子忽然泛起一道灵光。 金色的灵力大肆舒展开来,貔貅幼崽被那道灵光晃得闭了闭眼?,错过了楼厌施展归元诀时透出来的那一缕微不可察的鬼气。 乾坤借骨,阴阳塑肤。 归元。 等到?貔貅幼崽再睁眼?的时候,面前的小狼竟然已经化作人形了! 楼厌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手指张开又并拢,默默摸索自己手心里残存的一点儿药渍。 他的眉骨上方的确肿了一小片,是在记事珠里扑倒时摔的,但极不明?显,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与一脸茫然的貔貅幼崽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掐了个瞬移阵,将貔貅幼崽精准无?误地送回到?甪端门。 那些鬼气仅仅附着上他的脊骨之后,他的修为?明?显更进一层,体内一直滞涩的经脉豁然开朗,瞬间想起了许多前世修习过的阵法?。 就?比如那个将他与衡弃春送去了女歧山的瞬移阵。 伴随着貔貅幼崽一声惊恐的“咻咻”声,神霄宫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剩那股永无?止息的泉水,源源不断而又周而复始地奔涌着。 似天音殿中的那面日晷,永远轮回转动,不知疲惫。 楼厌沿着那池泉水缓缓向前挪动半步,与水声一起翻涌在耳边的,还有貔貅幼崽刚才的那番话。 衡弃春只比他早回来一个时辰…… 没记错的话,他从记事珠里出来掐着虚生子的脖子质问?他有没有对记事珠动手脚,刚好花了一个时辰。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或许可以早一个时辰与衡弃春相见。 以及…… 师尊。我丢了你很着急是吗…… 脚步一顿。 楼厌停在了衡弃春的卧房外面。 内室里静悄悄的,那盏摇摇晃晃的灯烛已?经在无?人问?津的间隙彻底熄灭,透过门缝看去,入目只有一片深涌的夜色。 快到?子时,孤月浮现,清亮的明?光从无?尽木的枝叶间钻漏下来。 被窗棂遮挡一半,又盘桓着落在那面随风浮动的纱制床帐上。 衡弃春睡了。 他一颗躁动的心终于因为?这?个陡然生起的念头沉寂了一瞬,连起来杂乱的麻绳在这?一刻搓捻成股,将那些复杂的心绪捋平扥直,笔直地嵌入胸腔之中。 他明?白。 从在记事珠看见衡弃春替他挡下劫雷开始,他对师尊就?再也做不到?“恨”了。 威逼利诱虚生子抢走了记事珠,一路从鹤子洲赶回来,路经一山风雪,杀了数十?支妖邪,又十?八界的山脚下主动化成狼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这?一刻,他知道他的师尊安睡于一墙之隔的地方,一颗在风雪当中奔波久了的心,竟史无?前例地感到?安稳。 狼不懂人的感情,但得知衡弃春一直在找他得那一刻,他心中逐渐生出一个念头。 ——那原来竟是一种热切的思?念。 楼厌盯着眼?前的房门,忽然抬手,在那扇木门上加了一个静音诀。 然后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去,与一室散漫的月色相拥。 他听见细密的呼吸声。 月色顺着他的视线一路蔓延至素色床帐之上,一缕细弱的风撩起床帐的一角,露出榻上之人一截纤细的手腕。 手指透着一点儿在水中大力搓洗浸泡的余红,与那截素白的手腕形成强烈的反差。 楼厌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站到?床边之后,他觉得自己此后都不该再用“鬼使神差”这?四个字。 他轻轻俯身,习惯性地用脑袋拥开床帐,借着倾泻而来的月光垂眸看向榻上的人。 衡弃春并没有被吵醒。 他侧身躺在床上,眉眼?清润平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影子。 许久之前曾经慌忙产生过一次的念头又涌了上来:他觉得他不像神了。 第106章 像被他悲悯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楼厌双手撑在床榻上,其中一只手的手指在床上交替挪动,一点一点的蹭上衡弃春的手指。 这一次他没有再舔,而是将衡弃春的手指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微凉又温热。 火就是这个时候烧起来的。 衣袍被火苗烫到,紧紧地绷在身上,不知哪里显得又热又涨。 从未遇到过这种事的小狼慌乱了一瞬,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 作者有话说:类似于动物都有的口欲期,他本能地抬起手,探入衣物间快速摩挲,生涩而又笨拙地抚平春日将起的燥火。 那是一点儿微带黏腻的声音。 夹杂在其中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声喘.息。 “呃……啊……” 楼厌轻轻仰头,喉结滚动,难耐的感觉令他忍不住闭紧了眼睛。 像不久之前的貔貅幼崽一样,因为他做得太过专注,所以也错过了在暗夜之中衡弃春睁开、又快速闭合的那双眼睛。 第91章 小狼的心思 次日天晴。 积雪消融, 檐上冰雪一滴一滴融化开来,“滴答”水声溅得到处都是, 席卷整个宗门。 无尽木枝枝叶叶牵连不断,不知在哪儿蹭的,叶片上竟凝满了水露。 水汽弥漫,冬意消退。 连日大雪之后,这个饱经磋磨的人界终于有了生生向春的气息。 衡弃春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 他习惯每日早起打坐,很少有睡到这个时辰的时候。 人醒的时候只觉得一片茫然,呆呆地靠坐在床头上, 清隽的眼睛泛着困倦未醒的肿意, 一双眸子在眼皮的眨动中缓缓恢复神采,然后茫然地看向四周。 桌上一盏灯烛早已烧尽, 床帐不知为何拢起了一半,被窗隙间透进来的风轻轻拂动, 试图遮蔽他眼前的视线。 借着那点儿微凉薄弱的风,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儿清醒。 ——这是他被神族遗落在人界的一千五百年。 许是琵琶鱼事毕,修真就难得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寻得片刻安宁, 他竟也睡懵了, 险些分不清如今是他上千年枯燥岁月中的哪一天。 衡弃春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刚要起身,就察觉到一片毛茸茸贴上了他的小腿。 亵裤不知怎么被蹭到了膝弯处, 光裸的小腿与那片毛发相贴, 每一寸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泛起难耐的痒意。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楼厌的狼毛。 衡弃春僵了僵。 他没敢掀开被子, 仅凭腿边绵长粗重的呼吸声, 也知道楼厌正抱着他的小腿睡得香甜。 脑子里陡然炸开一瞬清明。 如果说刚才他懵懂地从深睡中醒来,那么此刻,他则是彻底清醒了。 清醒到完整地想起了昨晚的事。 奔波数日没有沾过床榻, 是神仙也会累,打发走了楼厌之后他便褪了衣衫躺下。 脑子里想着狼崽子被赶出去时闷闷不乐的表情,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想着下一次或许可以允许小狼上床,思绪逐渐飘远,他就那样阖上眼睛。 起初一睡并不沉,他甚至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楼厌和貔貅幼崽在外面的交谈声。 以及他睡着时,听见来自床前的那道突兀的喘息…… 楼厌是他养大的,纵使是一个惊喘之下的呼吸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几乎立刻就辨认出来——在他床前发.情的,是他自己养大的崽子。 像是有一团莫名而来的缠乱丝线将他也包裹起来。 他来不及理清自己烦乱的思绪,只是控制不住地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狼对他的态度忽然变了? 衡弃春顿了一下。似乎就在昨天。 楼厌的灵识被吸入记事珠的时候,他其实就在鹤子洲上寻他。 异响传来,他只好隐去身形,看着楼厌在记事珠里在里面待了半刻钟不到,出来的时候就像是变了个人。 虽仍像从前一样性情冲动地骂虚生子“老道士”,但在几次反复对虚生子强调出口的“我师尊”当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狠戾偏激。 衡弃春当时乱极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现身,下一瞬就察觉到楼厌想要回十八界。 他只好快他一步御剑赶回来,雪刃风刀太割人,以至于落了一身零零碎碎的伤口,将躲在神霄宫里的貔貅幼崽吓了一跳。 所以…… 那颗记事珠里到底有什么? 衡弃春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 风中带着一抹极淡的草木香气,将纱质床帐吹得拂动起来。 衡弃春拢住那面乱翻的床帐,将快要垂下来的纱帘全部挂好,腿刚一动,就察觉到狼崽子在被褥里不安地拱动了一下。 衡弃春一屏,腰部以下都不敢再乱动,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然后轻轻地揭开了身上的被子。 凉风顺势吹向楼厌的毛发,微卷的狼毛随风晃了晃,带起小狼一阵“哼哼唧唧”。 他抱着衡弃春的小腿蹭了蹭,似乎觉得冷,动了一下又将尾巴蜷缩起来,盖住自己额头上一层刚长出来的绒毛。 还是一头幼狼呢…… 衡弃春伸手在他的尾巴上捏了捏,忽然直起身来,认真地眯眼对着楼厌打量起来。 他知道,楼厌出门在外一向不喜欢带笨重的包裹,仅有的一些零碎都会放在随身的储物袋里。 修真界弟子的储物袋依靠灵力维持,楼厌修为尚浅,那只储物袋的空间并不算大,放得下的便装进去,放不下干脆就不带了。 但他亲眼看到楼厌掐着虚生子的脖子像他讨要了那颗记事珠,此刻那珠子一定就放在他的储物袋里。 衡弃春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翻小徒弟的储物袋,但指尖却已经凝起了一道探灵诀。 礼法告诉他窥探徒弟的私物定然是不对的,但私心来说,他也可以把这一举动认定为是对楼厌的关切。 谁知道他是不是受人蛊惑,在记事珠里看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呢? 想到此处,衡弃春更不打算耽搁下去,一手维持着那道探灵诀不变,指尖灵力越蓄越多。 就在那道水色灵纹快到探上楼厌的身体时,腿边的狼崽子却忽然有了反应。 衡弃春甚至都没有看清楚楼厌是怎么从床上弹起来的,伴随着耳边一道响彻云霄的“嗷”声,楼厌已经扑上了他的前胸。 狼爪锋利,下意识地反应使他没有来得及收起尖锐的指尖,只一下就扒开了衡弃春襟前那层单薄的衣物,在他胸前的皮肤上留下了三道长长的挠痕。 又是那片皮肤,总是不得安宁的皮肤。 衡弃春毫无防备,被小狼蛮横的力道扑倒在床头上,指尖凝着的灵力顿时消散于无形。 他吃痛,喉中发出一声本能的轻哼,慌忙抬手去笼络自己的衣服。 “下去。”衡弃春说。 楼厌如梦初醒,在看清自己干了什么之后浮毛一抖,连忙想要从衡弃春身上下来,狼爪子在慌乱中再度按上师尊的胸口,激得男人硬生生疼红了眼睛。 楼厌退回到床榻上,分腿趴在衡弃春的腿隙间,两只前爪交叠而握,尾巴还在不安分地动着,时不时就会在楼厌的腿上蹭一蹭。 他几乎一整晚没睡,做完那件事之后就在衡弃春的床边站着发呆,疯狂审判自己的内心。 等到那堆缠乱的丝线被理开一些的时候,外面天都快要亮了。 楼厌怕衡弃春会醒,慌不择路地又变成狼,转而上了衡弃春的床。 反正他已经想明白了。 他要一辈子黏着衡弃春,多黏一会儿是一会儿,把他师尊烦死也算是报上辈子的同归于尽之仇了。 谁知衡弃春竟没有被他吵醒,而他也沾腿就睡。 一觉无梦,直到衡弃春手中那道熟悉的探灵诀袭上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才先一步做出反应,冲出去抓伤了衡弃春。 楼厌安安静静地趴着,但内心足比表面上慌乱了无数倍。 虽不知衡弃春对他用探灵诀做什么,但体内被掩魔珠遮盖起来的鬼气却在他触上来的一瞬间叫嚣着翻腾起来,险些漏出破绽。 怎么办……他的身体竟然已经开始排斥衡弃春的灵力了。 楼厌越想越觉得棘手,不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随后就听见衡弃春倚在床头居高临下地对他说:“你有多久没剪指甲了?” 楼厌纷飞的思绪被扯回。 他歪起脑袋轻轻地“嗷~”了一声,是思考的意思。 好像……也没多久吧? 当人的时候还是有好好休整边幅的,只是狼的爪子锋利,刚才他扑出去的力道又那么大,就算剪了指甲也会抓伤的。 第107章 衡弃春懒得?等狼崽子思考出一个答案来,他抬手,用反扣的食指在床上上敲了敲,虽没有声音,但威严十足,“拿剪刀过来。” 楼厌一凛,如临大敌地?退开好几步。 小时候衡弃春就总是?嫌怪他抓坏了自己的衣服,常常一言不合就抓了他的爪子给他剪指甲。 楼厌很?讨厌那种感觉,爪子不能动,剪刀贴着他的学校蹭来蹭去,令他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楼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跑为快。 “要么?就念归元诀,要么?就去拿剪刀。”但衡弃春说,“你选一个。” 念归元诀……那不就是?让自己变回人的意思! 他才不要!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衡弃春。 毕竟他现在一看到衡弃春就会脸红,一听见衡弃春说话就想要扑上去舔他的嘴唇,一被?衡弃春摸脑袋就控制不住地?站起来。 于是?狼崽子放弃反抗,利落地?跳下床榻将剪刀从抽匣里叼了出来。 修真界中做事本就有仙诀加持,衡弃春更是?道法高深,几乎没有用得?到剪刀这类俗物的时候。 这把剪刀用的最多的就是?给楼厌剪指甲,或是?修剪他参差不齐的狼毛。 楼厌不做挣扎,自觉跳进衡弃春怀里,任由他师尊带着胸口的三?道抓伤替他剪去锐利的指甲。 爪子似乎变得?光秃秃的,楼厌又忍不住在心里呲了一下牙。 别以为本座不报仇你就可以对本座为所欲为了,等今晚你睡着了,本座就…… 衡弃春像能听得?懂他在想什么?似的,放开楼厌,将所有甲屑堆起来丢掉,转身之际曲指在楼厌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语气而?又不容置疑:“今夜滚回你自己房间睡。” 第92章 春夜生私情 楼厌这天晚上没滚成, 还是很?顺利地爬了衡弃春的床。 原因是修真界因琵琶鱼等?妖邪损伤惨重,不止鹤子洲惨遭灭门之祸, 还有诸多仙门也被引鬼入体的妖邪所重伤。 各宗门的掌门一致决定召办一场誓仙大会。 一为庆祝诛魔之战暂时夺得胜果,二为悼念死在这场混战中的道友。 这类誓仙大会十分常见,几乎每隔几年都会举办一次,只不过从前都办在鹤子洲。 又因为衡弃春性情冷淡不喜生人,所以这类俗务一律由?南隅山出面应对?。 修真界的人苦苦等?了几千年,都没能一睹上神衡弃春的芳容。 如今鹤子洲惨遭屠门,素日最受仰仗的衡阳长老也已经不幸身陨, 于是南隅山理所当然地成了万众瞩目之人, 誓仙大会遂定在了十八界。 当天下午,就有无数修士住进了十八界。 南隅山为彰待客之道, 特令宗门上下不设结界,安排客房供各处修士居住, 以表十八界中无禁地。 楼厌对?此深表不满。 因为那些人都想拜见衡弃春。 下午的时候就有修士递了帖子,被神霄宫外的小弟子挡了回去,言称神尊不见外人。 结果到了傍晚, 竟然有人横冲直撞地闯进了神霄宫的内殿, 与坐在莲台上没有摸狼、以及仰面躺在身边腿边翻着肚皮任由?神尊摸的楼厌撞了个正着。 楼厌当即炸毛,一时不知道是夹紧腿更重要还是扑上去咬断来人的脖子更重要。 妈的……人当久了,竟然也有了礼义廉耻。 左右为难之际, 还是衡弃春掐了一个仙诀将人赶了出去。 那修士哀嚎一声?滚下石阶, 闹得沸沸扬扬。 此事一出, 各路仰慕衡弃春的修士都不敢随意?在闯神霄宫的殿门, 但楼厌仍不放心,且感到十分气愤。 天刚黑时,他就狼言狼语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嗷! 如果再有人闯进来怎么办?我?觉得我?不适合再自己睡了! 衡弃春不为所动, 但还是认真考虑了楼厌的话,认真回答:“无妨,就算有人再闯进来,为师也可以让他们?‘滚’出去。” 楼厌“哼哼”两声?, 那要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分房睡过。 自从当日他化为人形被衡弃春从被子里光溜溜地拖出来时,就一直都是睡在自己的厢房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此刻就是格外想要与衡弃春同塌而?眠。 像一种偏拗的执着。 楼厌耸拉着脑袋坐在原地,整个狼都充满了困惑。 过了好一会儿,衡弃春才又听见他“嗷嗷”地出声?。 狼崽子眼睛垂着,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看起来竟透着几分委屈,他说:可是……十八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我?自己睡会很?害怕的…… 衡弃春看着他,只觉得额角突突一跳,心里那层早已算不上坚固的结界就此又裂开几道。 独坐高台上千年,悯尽苍生无忧怖。 他最清醒。 他甚至知道楼厌是在装娇弱扮可怜,却仍控制不住地朝着楼厌伸出手,用浸满凉意?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小狼的鼻子。 “那……好吧。” 天气日渐向暖,辗转到这一日的时候,已经融成一派春日暖夜。 衡弃春前半夜还在和楼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到某句话的时候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就像被人撂到了一样。 确认他睡熟以后,楼厌才从被子里露出脑袋,同时悄悄地将用在衡弃春身上的控邪咒收了回来。 虽然还很?想听衡弃春说话,但再不把他弄睡就不行了。 他快被衡弃春捏得站起来了! 楼厌忍不住呲了一下牙齿,怕吵醒衡弃春,只得小心翼翼地扭动了一下屁股,将自己的尾巴从衡弃春手里抽出来。 这一动又引得自己一阵哆嗦。 身下的床榻都湿了一小片。 楼厌闷哼一声?,勉强用最后的情形掐了个归元诀,把自己变成人形瘫倒在床的里侧。 饶是如此,却仍觉得后尾酥痒难耐,连同前面涨得不行的地方一起,让他忍不住想要探手摸上去。 他的尾巴最敏感了…… 上辈子怎么没有发现衡弃春这么贪恋他的尾巴啊!! 楼厌无师自通,哼哼唧唧地打理好自己,借着窗隙间一点儿清凉的月色看向躺在他身边的人。 自他的修为更进一层之后,控邪咒用得也更为得心应手,方才不过掐了个浅眠的咒,衡弃春却沉沉睡着,似乎半点儿都没有被他制造出来的声音惊扰到。 楼厌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额上的细汗逐渐褪去,他呼吸平稳地躺到衡弃春的身边,心里又隐隐生出一丝埋怨。 如果不是衡弃春,他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么奇怪的样子…… 楼厌眼角微红,想着想着竟再忍不住,干脆躬起身子撑在了衡弃春身上。 他揭开衡弃春的衣襟,同样舔咬他最敏感的地方。 少年狼情事懵懂、牙尖嘴利又向来没个轻重,几乎是一口就将衡弃春咬清醒了。 锐痛传来,顷刻之间就从胸口袭上四肢百骸,衡弃春仰长了脖颈轻“哼”一声?,垂落在榻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褥。 他猛地睁开眼睛,伸手去推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 “楼!!厌!!” 两个字,每一个都是咬着牙缝叫出来的。 楼厌僵了僵,却并没有将牙齿从衡弃春胸前挪开,他停顿了一下,转而?又用更为狠辣的力道袭上衡弃春的胸口。 “唔……” 衡弃春吃痛,一时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瘫软到床榻上,只剩胸口不断起伏,配合着楼厌吮吸撕咬的动作?,竟莫名地迎合成一种奇异的美感。 又是这种熟悉的、令人痛到发耻的感觉! 狼崽子是不是疯了…… 楼厌不偏不倚地咬在那一点上,直到口腔里尝到了一丝血腥气,他才恋恋不舍地松了口。 彼时衡弃春已经被他咬得彻底没了力气,一双眼睛微微阖着,瞳孔开散,忍痛呼吸的声?音从喉中倾泻而?出。 那听起来十分惨烈。 血腥气在楼厌的口腔里来回搓磨过一遍,终于拉回了他的一些理智。 他舔了舔牙齿,在床上坐直身体,动作?间忽然撞上衡弃春的眼神。 没有斥责,是那种装着隐忍带着迷茫,又被他逼出了一丝情欲的神色。 楼厌一下就站起来了。 他慌忙扯了一件衣服把自己罩上,手忙脚乱地就想把自己变回狼,还没来得及催动灵力,就被衡弃春抬手掐住了下巴。 衡弃春半坐起来,将浑身滚烫的狼崽子顺势向下一带。 师徒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极近,近到楼厌几乎看不清衡弃春的眼睛。 但他可以听见衡弃春的声?音。 “你?最近很?奇怪。”衡弃春说,“楼厌,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第108章 说完这句话,他手腕一转,将楼厌径直甩到床榻上,然后起身整理衣襟。 没有掐诀疗伤,右边胸口处的血点径直透过衣襟洇了出来,衡弃春淡淡地瞥了一眼,忍着胸口处的疼痛画了一道除尘符。 然后带着那道咬伤落荒而逃。 辰时。 南隅山设宴款待修真界中前来的各派掌门。 天音殿外,修真界众人分席而坐,碧落宗、须弥寺、玄清宫,甚至包括不为修真界所容的合欢宗皆有人到场。 人头攒动,声势浩大。 大概因为鹤子洲与逍遥山等一干门派几近灭门,而六界之中的鬼气又尚未被彻底清除,仙界众人仍有岌岌可危之险,因而当日未奏乐,南隅山的意思——要借此机会商讨下一步如何讨伐魔道的事宜。 衡弃春被楼厌那一口拖住了脚步,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碧落宫的女掌门正说起近日弟子在外查探之事。 “我特意让门下弟子带着六鼻镜外出探查。” “你们猜怎么着?那镜子里竟显出了一根魔骨!” 碧落宫最擅通灵术,门中藏有无数秘宝,当日在夷帝陵中掘出了秦镜的盗墓者就有他们门下的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阵哗然。 衡弃春没有声张,默默在南隅山身侧寻了一个位置坐下,听见身边一个修士问:琵琶鱼已死,其余的都是一些未入魔的散妖,难道还有什么妖邪是我们没有抓到的么?” 没人想要看到修真界再生事端,当下便有人附和说:“是啊,当日鹤子洲上一场混战死了多少人,琵琶鱼身上的鬼气全盘不可控,就算真有身怀魔骨的妖邪,也早就该现身了。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沉得住气?” “诗掌门,别是你那六鼻镜不准吧?” 诗无情的脸色变了变,冷冷一哼,“褚掌门道行千年,竟不知王氏六鼻镜可预见未来,兼具统招天下之用?” 古书有记:古镜如古剑,若有神明,故能辟邪魅忤恶。凡人家宜悬挂大镜,可辟邪魅。 上古六鼻镜流传至今,只剩这一面,就是碧落宫里这一面。 褚掌门自知理亏,梗了梗脖子便不再辩驳,沉默之际,又有人满是忧虑地沉吟出声:“若是这世上当真还存着一根魔骨,只怕上千年前鹤子洲那逆徒的祸事又将上演。” “诗掌门,那魔骨究竟是怎样的?能否用六鼻镜供我等一观?” 第93章 六鼻镜窥事 席上一静,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诗无情。 诗无情轻轻摇头,“并非碧落宫吝啬藏私, 而是这面六鼻镜是难得至宝,需用通灵之术才可开启凝结灵力,当日我举全门之力才得以窥得一二,灵力至今还未恢复,如今……” 她看向在座众人,“不知还有哪位道友熟知通灵之术?” 这话倒不是嘲蔑。 碧落宫专修与神器通灵之道,六界之中还擅此道的人少之又少。 眼看此事要无指望, 众人不禁兴致恹恹, 已经快要默认了诗无情口中的“魔骨”便是确实存在的事实。 沉默之际,褚掌门忽然一拍桌子, 声震八方:“谁说没有?” 他扭头,冲着上首角落里安静坐着的衡弃春拱了拱手, 对众人说:“如今我等身在十八界,神尊在此,且又通晓六界仙法, 区区一个通灵之术, 应该不在话下吧?” 还在想自己家那头发情的狼崽子的衡弃春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他懵了一下,刚想问他们在说什么,就听见众掌门的起哄与附和声。 “恕我等失礼, 竟险些忘了神尊在此, 若有神尊出面, 勘探一面六鼻镜岂非如同探囊取物?” “是啊, 只要窥得那根魔骨的真貌,我等也有应对之法啊!” “可是……”又有人出声,说话的却是南煦。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 带着一脸病态坐在席上,挪动了一下嘴唇,“可是行通灵之术会耗费大量的灵力,如今魔骨未明,万一有什么要紧事……” “哪儿有那么多万一。”褚掌门丝毫不把南煦放在眼里,挥手道,“神尊是上古真神,灵力无边,这又有何难?”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衡弃春倒是不好拒绝了。 他起身,淡淡拢了一下衣袖,抬手环视众人,“既如此,弃春勉力一试。” 诗无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迎着众人的视线起身,走到天音殿外玉台的中央,正对那尊日晷。 她并没有吝啬宗门至宝,而是嘴唇翕动,轻轻念出一道仙诀。 片刻之间,她的袍袖便被灵力激荡而起,无数云烟翻涌而出,一面镶嵌着六色宝石的铜镜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六色不同,分别代表金、木、水、火、土、风,六象相生,故而可以预知未来。 衡弃春没有掐诀,只是面朝那面镜子闭上眼睛,轻轻抬起两根手指,并拢在额心中间。 莲花香气肆意开散。 衡弃春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只有袍袖在风中翻飞而起。 空等许久,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出声问询。 “这……神尊怎么没反应啊?” “嘘!”南隅山即刻轻斥,“观六鼻镜者需要入定,弃春的原神已经入镜,不要说话。” 小弟子立刻缩缩脖子闭紧了嘴巴,再不敢出声打扰了。 众人紧紧屏住气息不敢言语,人群之中,只有满身是伤的南煦在鹤袍的遮掩之下轻轻攥了一下手指。 无人察觉。 六鼻镜中,衡弃春的眼前一片混沌。 缭绕的仙雾将神山围困其中,草木枯败,空中电闪雷鸣。 修真界众人围绕在山下,吵嚷之声不绝于耳。 衡弃春很快将自己带入到眼前的画面里,闭上眼睛念了数道静心诀,才终于认清此刻所在的位置。 仙山耸立,云雾环绕——他在鹤子洲,神山脚下。 与此同时,那些纷繁吵嚷的声音也逐渐在耳边变得清楚起来,其中甚至夹杂了南隅山的声音。 “魔气越来越浓……就是这里了,那只魔定然藏在附近!” “神山脚下,他恐怕是想要开神山,借此攻下神界!”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人嗤笑一声,“凭他一根刚刚堕魔的嫩骨头,也想攻下神界,别是痴人说梦吧?” “褚掌门不要小看他。”有人反驳,“此人原是仙门弟子,修为深不可测,你只看罗盘上浓郁的魔气,便知道不好对付。” “怕什么,有神尊在这里呢!” 有神尊在这里呢。 与天音殿外誓仙大会上如出一辙的话。 衡弃春知道这是预知未来时才会出现的幻像,但他还是很快应了一声,轻轻拢袖,朝着身侧的南隅山略一拱手,“师兄,我去看看。” 自神族与下五界分而治之后,这条神道便再无人踏足,一是不敢,二是不能。 上一次开启神道,还是鹤子洲的衡阳长老将生擒的妖魔押上去的时候。 衡弃春当着众人的面儿召出了无弦琴,带着莲花香气的神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只一瞬,那面布在神山下方的结界便化为无形。 雾气散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蜿蜒向上的神道。 几乎是与此同时的一瞬间,衡弃春立刻拨动无弦琴凝出一道灵力,阻止了身后成千成百蠢蠢欲动的仙门弟子。 他灌了灵力说:“诸位稍安勿躁,我去查探就好。” 无弦琴悬于空中,神泽四散,生生将此处隔出一道新的屏障。 众人眈眈相视,许久之后,才终于打消了想要借此进入神界的念头。最边上的小弟子冲着衡弃春讨好地拱了拱手:“是是,神尊在此,我等岂敢造次。” 衡弃春没有说话,将无弦琴留在神道的入口,径直踏上那条久无人踏足的神道。 每走一步,路边的神草都向他倾首而来,草叶尖端轻轻擦碰他的小腿,又在拂过衣袂时悄无声息地撤回去。 许久之后,身后的吵嚷声彻底听不见了,衡弃春终于顿足,看向眼前无数座平地而起的神龛。 密密麻麻的篆文印在神龛之上,石像或破损、或残败,皆与衡弃春带来的神泽一起,掩映在神草之中。 衡弃春不自然地转开视线,看向神龛之前的人影。 ——南煦正跪在那里。 幻境之中,少年已经彻底长成,身披黑袍,眉心一点朱红魔印,衬得那张脸惨白至极,毫无半分血色。 “神尊或许不信。”衡弃春看见他的侧脸,听见他对着自己说,“我没想过要攻占神界。” “我只是……”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一双仍然干净的眸子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佛龛,“我只是想我师尊了。” 第109章 衡弃春无意识地攥了攥拳。 上千年前魔骨降世时?,连他都尚且是师祖座下的一个稚童,压根不知那根魔骨从何而来。 是后?来,他才逐渐清楚——那是仙门之中一个身怀魔骨的弟子,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对抗笋妖,而不慎被鬼气激出了魔骨。 后?来那名?弟子被衡阳长老生擒,押入神界接受神罚,直至灰飞烟灭—— 不。 或许没有?灰飞烟灭。 衡弃春看?着?眼前已经投胎转世的少年,轻轻地说:“我信你。” 而后?南煦红了眼角。 他已入魔,一切都没有?转圜的余地,最快的办法,就是由上神之身的衡弃春亲手了解了他。 但衡弃春并没有?这么做。 静等良久,他看?见南煦苦笑?一声,而后?俯下身去,对着?面前的佛龛郑重磕了三个头。 “砰——” “砰——” “砰——” 三声过后?,他跪在地上抬手结印,对着?他师尊的仙冢,对着?万顷神泽,亲手抽出了那根魔骨。 神界的草木晃动了数下,天边闪过一道闷雷。 是神族寂灭之前留下的最后?一道神罚。 衡弃春闭上眼睛。 闷雷响起的那一刻,他听见耳边了一声“师尊”。 天音殿外数千名?弟子的窃窃私语声再?度传入耳中。 “神尊怎么入定了这么久?你们说他有?没有?见到那根魔骨啊。” “未必吧……诗掌门不是说了吗,她上一次举整个碧落宫之力启用?记事珠,也仅仅是探知到六界之中尚存魔骨而已,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有?看?清楚。” “嘘!好浓的莲花香……” 好浓的莲花香。 注满了灵力的神泽自衡弃春周身疯狂泄出,顷刻之间席卷整个十八界,起先是莲花固有?的清韵,随之而来的,便是与无弦琴上同出一辙、令人闻之则灵力四溢的神泽。 有?些低阶的修士已经忍不住站起来,手指攥握成拳,来来回回逼出一身冷汗,“怎么回事!神泽太浓了,我好想自爆灵力!” “是神尊心神动荡的结果,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难道……六鼻镜里,真的有?十分?可怕的东西?” “那……” 有?人迟疑出声。 如果神尊看?到的是连他都会?感到恐惧的东西,那么他们的坚持真的还有?必要吗? 上首灵力未散,莲香越发浓郁,衡弃春仍在行通灵之术。 众人的窃窃声却?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有?人扛不住这样浓郁的神泽,打算悄悄离席。 “嘶嘶”声响起,一条白蛇突兀地拦在他们将要离开的路上。 逃兵无奈,怕引人注意,又只能?不动声色地退回到坐席之间。 忽然,浓郁的莲香铺天盖地地炸开,所?有?人都痛苦地弯了腰,就在他们支撑不住之时?,一道结界将众人遮蔽起来。 “屏息!” 这两个字是南隅山说的。 他布好结界,回身看?向冷汗岑岑的衡弃春,眸中不禁也闪过一丝疑惑。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师弟很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所?以——他在记事珠里究竟看?见了什么? 第94章 月既不解饮 楼厌在神霄宫里?等了小半日?, 越等越沉不?住气。 衡弃春让他给自己一个解释,可他怎么都想不?出来要怎么解释, 最后决定来天音殿撞撞运气。 要是能敷衍过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怕太过惹人?注意,特意维持狼形一路蹿过来,对外只说自己是衡弃春养的灵宠。 然后就与守在天音殿外的浮玉生吵了两炷香。 “你?现在不?能进?去。”浮玉生说。 “为什么!刚才?那两个小弟子都像临阵脱逃了,我为什么不?能进?!”楼厌问。 “因为神尊在观六鼻镜。” 楼厌“嗷”了一声,煞有其事地歪了歪脑袋,努力?思索起来。 他上一世死后并?未立即重生,而是以残魂的形态在虚冥之中飘荡了两百年, 时?间实在太久了, 以至于上一世曾经亲历过的那些事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几乎已经快要忘了,这个听起来异常熟悉的六鼻镜, 究竟是个是个什么鬼东西?。 混沌的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一般闪过,楼厌猛然变了脸色。 当初他率领九冥幽司界屠尽仙门?, 唯有碧落宫得以幸免于难,如果没记错的话,诗无情能够带着门?下?弟子提前撤退, 正是因为她手持六鼻镜。 因为那面镜子…… 那面镜子与秦镜不?同?, 它与鬼界无关,而是……具备预知未来的能力?! 想到此处,楼厌浑身的毛发?立刻绷得紧紧的, 一颗心慌得快要穿破那层薄薄的胸腔。 如今九州之内虽然显露出一时?的平静, 但妖邪未清, 鬼气未除, 几乎每一日?都有贪婪成性的妖邪试图引鬼入体修成魔身。 人?界深受其害,仙门?惴惴不?安——就连今日?这场看似歌舞生平的誓仙大会,实则也是粉饰太平之下?的又一场汹涌暗潮。 诗无情为何会将自己宗门?的至宝交给衡弃春查探? 楼厌只想要一种可能。 魔骨。 那根存在于六界之内, 却下?落不?明、令人?惴惴不?安的魔骨。 如果衡弃春真的在六鼻镜中看到享有魔骨的人?是他自己的徒弟,那该怎么办? 他会死吧…… 眼看着楼厌的神情越想越凝重,不?止胸腔不?住喘息,连额前那缕刚长长了的蜷发?都被冷汗打透了,湿泞泞地贴在脑门?儿上。 浮玉生敏锐地眯了眯眼睛,蛇信长长一吐,果断躲在树后变回人?形。紧接着他弯下?腰去,两只捏住楼厌后颈处的皮肉,将沉思中的小狼从地上拉起来。 “厌厌~”他仍是这样?不?嫌命长地唤,“你?又在想什么?” 楼厌上半身被迫抬起,两只前爪在空中躁动地扑腾了一下?,作势就要扭头去咬浮玉生的手。 除了衡弃春还没人?敢这样?拎本座呢! 尖锐的犬齿堪堪擦过浮玉生的手背,他“嘶”了一下?,敏捷地抽回手,任由那只凶巴巴的狼崽子摔回到地上。 楼厌咬牙站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浮玉生一眼,趁着他喘息的间隙转身一扭,从他身侧逃走了。 “哎——” 浮玉生阻拦的声音回想在耳畔,楼厌四爪并?用,只顾夺命狂奔——奔向天音殿外的那面结界。 拦下?衡弃春。 一定不?能让他发?现魔骨的秘密! 楼厌跑得太急,甚至忘了,在衡弃春让他给一个交代之前,自己如果遇到这种危机自身的事情,第一选择一定是跑路。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那面由南隅山设下?的结界已经轰然散开,众人?惶恐地后撤数步,再抬眼时?,便看到衡弃春拢着袖子从高台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山风浩荡,还带着一丝春日?里?的微博凉意,夹杂着仙树神草的气息一并?袭来,很快便冲淡了空气里?的莲花香。 衡弃春缓步而来。 一袭白衣被风吹起,满头鹤发?披盖在肩,抬眼之际露出一张清润寒冷的面容。他的眸色极淡,瞳孔中似浸透了一山水色,视线乜过来的时?候令人?不?禁心头一颤。 楼厌就站在人?群面前、最显眼的位置。 魔骨的秘密在前,没人?有心思过问一头小野狼的来历,于是楼厌就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朝他走近,每近一寸,都像有一把利刃紧紧贴在他的咽喉上,令他难以喘息。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跑过来的行为有多么愚蠢。 以衡弃春的神力?进?入六鼻镜,绝不?可能一无所获,他多半……多半是看清了那根魔骨的样?子的。 楼厌咬紧了牙齿,前爪紧紧扣住地面,力?道之大,竟至指缝间都开始渗出血迹。 重生以来,他无一刻不在厌恶痛恨衡弃春,想要吃尽他的骨血,将他拽下?神坛。 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命由天定,也许他注定要死在衡弃春的手上,再经历一遍残魂游荡之苦。 这便是给衡弃春的那个“交代”。 楼厌史无前例地冷静下?来,在心中苦笑一声,然后轻轻地闭上眼睛,露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然后他就听得耳边喧嚣一寂。 “神尊他怎么……” 伴着一句疑惑的发?问,楼厌应声睁开眼睛,看过去的同?时?瞳孔骤然一缩。 衡弃春不?是冲着他来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已经径直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单手拢袖,自斟自酌地替自己倒满了一盅清酒。 姿态从容,神情淡然,让人?难以将眼前的他与方才?那阵失控的莲花香联系到一起。 第110章 楼厌狐疑地吸了吸鼻子,大概是察觉到事出反常,竟还没有选择溜之大吉,而是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钻过桌案凑到了衡弃春腿边。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良久,南隅山示意众人?重新落座,自己也坐回到衡弃春身侧的位置上,偏头问他:“你?在那面镜子里?……” 你?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衡弃春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淡淡抿唇笑了一声,举杯饮酒的动作却未停,烈酒入喉,衬得那张薄唇格外红润醒目。 他抬眼,环视众人?。目光从或坐或站的人?身上一一掠过,最终停在南煦的身上。 少?年人?面颊带伤,一身的灵力?尚未恢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憔悴苍白,与六鼻镜中魔气四散的人?截然不?同?。 衡弃春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转开视线,面朝南隅山说:“确如诗掌门?所言,六界之中尚存着一根魔骨,不?日?便会现世。” 除了诗无情,众人?皆露出震惊神色。 南隅山蹙了蹙眉,问他:“你?可看清了那根魔骨在谁的身上?” 衡弃春迟疑一声,又饮了一杯清酒入喉,喉结在吞咽之中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牵出脖颈之上青筋四起。 他刚刚泄出一个音节,就感?到自己小腿上一热——楼厌正偏头用牙齿叼开他的袍摆,而后将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蹭上来。 一股轻柔的酥麻瞬间将他笼罩住,衡弃春胸腔一动,只觉得方才?饮下?的那盅烈酒直到此刻才?顺着喉咙落下?去,熏得肺腑暖成一片。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借着桌案的遮挡,偷偷揉了揉狼崽子的脑袋。 等到楼厌难得安静下?来,他才?又重新续上刚才?未说完的话。 “六鼻镜虽能预知未来,但五行运转,六界万物都在时?刻变化,尚不?能确认那根魔骨的所在。我们如今能做的,只有多加防备。” 此言一出,诗无情倒是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就说么,那魔骨本就古怪诡谲,岂是轻易可以看清的。” 南隅山沉吟一声,而后点了点头,他仍看着衡弃春,“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如何防备?” 衡弃春单手压着楼厌的半边脑袋防止小狼乱动,另一只手又举杯饮下?,带着一丝酒气说,“修真界各门?派皆依仙山所建,今日?之后,还请诸君严防死守,布结界,设剑阵,稍有异常即刻来报十八界。” 一番话说完,他看见下?首的人?露出或惶恐或赞同?的眼神,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在此时?直直坠地,落在地面上摔成粉碎一片。 然后他看向隐忍不?发?的南煦,“鹤子洲已无灵气仙泽,又只剩南煦一人?,不?如就留在十八界吧。” 这本是个关怀备至的提议,如今鹤子洲满门?遭屠,衡阳长老又已经身陨,南煦孤苦无依一介少?年,留在十八界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楼厌被衡弃春的手掌拢着半边脑袋,只觉得整个狼晕晕胀胀的,在心里?哼唧了半天,才?总算把那股醋意压了下?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南煦竟然很快回绝了。 他单手撑了一下?面前的桌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然后抬手一礼,说:“晚辈愿回鹤子洲。” 衡弃春默了默,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最后还是点点头。 “好。” 这一日?的誓仙大会就在这样?的推杯换盏中渐渐落下?帷幕。 世人?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衡弃春身上,仅知他是人?界最后一位神明,却不?知他实则从未入过神界,不?曾叩拜过天帝圣母,也没有饮过神界的琼浆玉露。 他甚至对自己的酒量毫无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是个沾酒就醉的废物。 “废物”这两个字是楼厌想出来的。 第95章 行乐须及春 酒过三巡, 在?座之人已经?软塌塌地醉倒了一片。 衡弃春兀自饮下第七盅酒,再要抬手斟酒的时候, 被躲在?桌案下面的楼厌伸出?爪子按住了手腕。 衡弃春俊眉一拧,一脸不满地看?向阻拦他的小狼崽子,沾着一点酒气问:“做什?么?” 楼厌欲言又?止,十?分想要劝告他喝酒伤身,话到嘴边仍然变成一声撒娇一般的呜咽。 “嗷呜~” 衡弃春笑了笑,径直伸手在?狼崽子的后颈上掐了一把,趁小狼吃痛之际固执地将酒盅凑到唇边。 一哂, 然后摇摇头, “叫的什?么?听不懂。” 楼厌这时候还以为他师尊是因?为自己没有给他“交代”而生气,所以冷言冷语地不肯搭理自己。 直到南隅山也在?一旁劝道:“你几时这么爱喝酒了?我看?差不多?了……” “别管我!”衡弃春立刻嚷嚷一声打断他未说完的话, 尾音黏腻,透着浓浓的醉意, “一千年了,为什?么还要管我……” 南隅山罕见地愣了愣。 今日事多?,褚、诗两位掌门又?一直在?席上拉着他说话, 他竟一时没有关注到自己沉默寡言的师弟。 此时再看?, 只见衡弃春的面上已经?浮上一抹薄红,眸光不复清透,反而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迷离之感。 这分明就是…… 这分明就是喝醉了! 楼厌在?心里咆哮。 亏得他还自责了好半天, 竟忘了衡弃春的酒量奇差! 上一世他位主九冥幽司界之后, 曾在?夜深无人之时偷偷回过一趟十?八界。 “只是去探探路, 不然我们?怎么攻下十?八界?”那时他对座下的妖魔说。 后来他只身一人上了山, 越过重重结界潜到神霄宫外,用了探灵诀去看?衡弃春,却见神霄宫内孤灯入豆, 衡弃春靠坐在?莲台旁边,独自斟引一壶清白烈酒。 那时酒喝了小半壶,而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纵使是楼厌破门而入也没有使他清醒分毫。 楼厌还记得那一夜。 衡弃春胸前的衣襟都被酒渍染透,仰头看?他的时候露出?绰约的前胸皮.肉,一双眸子被酒拿捏得痴缠若线,甚至认不出?他。 不,其实也认得出?他。 因?为那一晚,衡弃春唤他“小狼”。 久远的记忆被面前越发浓郁的酒气掩盖,楼厌看?着已经?快要神志不清的衡弃春,禁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又?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竟然这样不要命地灌自己酒。 怪就怪在?衡弃春平日里实在?太冷,喝多?了也不哭不闹,在?场的人除了南隅山,似乎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那个杀千刀的褚掌门甚至站起身来,隔着人群对衡弃春遥遥举杯,“修真?界还要倚仗神尊,我先敬神尊一杯!” 衡弃春的反应慢他半拍,迟钝地抬起手来,眼看?就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瓷缘碰到唇边的那一刻,手腕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掐捏揉转,酒水泼洒出?来一半,疼意顺着腕骨席卷全?身。 衡弃春的第一反应是楼厌那狼崽子在?咬他。 “你还有完没——”他偏头,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还没有说完的话就此止息在?喉间。 不是狼崽子…… 不对,是化成了人形的狼崽子! 过午倦日高悬,浅金色的阳光投射到天音殿外的这处高台上,一寸一寸描摹出?少年的影子。 微卷的发辫,矫健的身形,浅麦色的肌肤并一双阴鸷狠厉的眼睛。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对衡弃春展示自己眼下那颗优越的泪痣。 “喔!”好不容易才被南隅山赦免了罪过、并一直都在?角落里当鹌鹑的魏修竹第一个发问,“楼师兄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楼厌已经?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下他并没有理会魏修竹大惊小怪的目光,而是维持着钳握衡弃春手腕的动作?向前迈了迈步,正停在?南隅山的面前。 他拖着衡弃春的胳膊拱了拱手,顶着尖锐的犬齿说:“我师尊身体不适,我要带他回去。” 倒是一如既往地目中无人。 南隅山被他气得梗了一下,凭空吐出?一口?气来。 偏偏他又?已经?看?出?衡弃春已经?醉酒,再待下去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罢了罢了。 南隅山抬手,手背向外朝楼厌摆了摆。 楼厌看?懂他的手势,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又在衡弃春的一声轻咛中挽起他的手臂,撑着不太情愿的衡弃春一步一步走回神霄宫。 今日整个十?八界都在?天音殿赴宴,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就连神霄宫里也只剩两个日常洒扫的弟子。 楼厌回绝了他们?想要帮忙的提议,独自将快要睡过去的衡弃春搀扶到厢房外。 殿门推开,扑面而来的先是一阵莲花清香。 第111章 而这点儿香气也很快与衡弃春身上繁靡的酒气相交杂,混成一派甘甜清冽、而又?令人头昏脑胀的奇怪气味。 “我不会……”衡弃春开始不安地捶他的手臂,“我不会把你扔进?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 楼厌实在?腾不出?空来思考他这句话,只好拧着眉心踢开神霄宫中碍事的矮几宫灯,一路将衡弃春搀扶到床榻上。 而后直起身来,看?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发愁。 只见衡弃春已经?烧得满脸通红,两方唇瓣更?是浸满了酒水,红润盈亮,纤长的睫毛扇动不止,正伏在?床榻上艰难地呼吸。 楼厌深觉目睹了衡弃春如此失态一幕的自己会被灭口?而亡。 现在?该怎么办? 对他用控邪咒管用吗? 犹豫之际,衡弃春忽然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他侧躺着,眼睛要睁不睁的,忽然迷迷糊糊地说:“热……” 这一声太过含糊,楼厌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楚了,歪下脑袋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热……” 衡弃春竟真?的很快回应他,并努力地抬起手,试图将自己早上穿戴整齐的衣服全?部揭开。 !! 楼厌往后蹦了两下。 来不及阻拦,等到他反应过来,想要伸手向榻的时候,衡弃春已经?两手一拉,将自己的外衫撕成了两截。 沾了酒气的布料不情不愿地滑落至床下,里衣襟带散开,露出?一片挂着汗珠的肌肤。 胸前某处犹带血痕,是被狼崽子反复撕咬不得痊愈的伤口?。 衡弃春俯身伏在?榻边,胃中一阵灼热,他禁不住用手臂撑起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弓成一个欲拒还迎的姿态。 “热……” 他这样呻.吟着,一双被烧红了的眸子斜睨过来,狠狠地瞪了楼厌一眼。 见狼崽子杵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他干脆咬住下唇,艰难地想要撑起身体,试图自己褪下最后一层遮蔽。 缠绕紧缚的衣带将手指勒出?一片薄红,衡弃春已经?醉到眼神失焦,凭着本能纠结那条难以解开的衣带。 就在?他彻底沉不住气,打算掐个仙诀将这件里衣彻底毁去的时候,楼厌终于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衡弃春知道是他。 衡弃春乜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他,眸中隐隐含着一丝怒气,却又?因?为酒气的熏染而变得一片模糊。 “怎么?还想要阻拦我?”他的声音微微泛着哑意,想是楼厌在?天音殿外拦他酒杯的动作?惹恼了他,以至于他怀恨到现在?,硬是要楼厌给出?一个说法。 灼然而又?冷冽的目光就这样盯着自己,楼厌浑身紧绷,只恐稍有不慎会把狼尾巴露出?来。 他硬着头皮抬头看?过去,正对上衡弃春的视线,狼崽子讪讪一笑:“我……我没想拦着师尊……” 衡弃春一愣,薄薄的一层眼皮掀起来,眸中的怒气很快被疑惑所取代。 他醉酒迟钝,不等反应过来,楼厌钳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已经?挪到了他那条解不开的衣带上。 少年狼长得快,几日不见,他的身形似乎又?长开了一些,就连指节也显得骨肉分明。 两根手指扯住衡弃春的衣带,眼看?就要将那条纠缠不清的带子解开。 衡弃春突然慌了。 他撑着瘫软的身体在?床榻上向后挪动一步,却苦于那条衣带还被衡弃春死死攥着,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 被烈酒泡透了的脑子总算在?此时寻得一丝清明,衡弃春眨眨眼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湿哒哒的,粘着他的里衣,裹住他的皮肉,牵扯得他一颗心上下摇晃。 他没想这样的。 他以为楼厌会像之前一样与自己对着干,像未开智的小野狼一样在?自己面前上蹿下跳。 但他没有想过楼厌会化成人形,以一副将要长成的少年姿态顿跪在?他的床前,固执而又?温和地拉扯他的衣带。 楼厌力道不减,三两下就彻底解开了那条带子,然后将衡弃春沾了汗渍的里衣脱下来。 衡弃春酒醉未醒,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被迫抬手。 一条手臂被脱干净,他的睫毛不安地颤了颤,小声说:“你这是……大逆不道……” 楼厌连忙应下,“是,我大逆不道。” “以下犯上。” “是,以下犯上。” “欺师灭祖!” 楼厌笑了一声,总算将衡弃春的衣服彻底脱干净。 他没有像前几次一样贴心地替衡弃春擦洗身体,而是将自己的脸颊贴上衡弃春的小臂,哄笑道:“是是是,这是欺师灭祖!” “可是师尊……”不等衡弃春再想出?下一句谴责的话,他又?偏开头,用唇舌轻轻咬上衡弃春那条藕色小臂,在?暧昧的舔咬中发出?含糊的声音,“我不知道这叫什?么……” 他求衡弃春。 “请师尊教我。” 第96章 我舞影零乱 这叫什么…… 这当然不是大逆不道, 更不像是以下犯上,甚至不完全是欺师灭祖。 衡弃春的思维已经乱成一片, 他竭力地思考,试图回答楼厌的话,眼前却黑黑白白一片混沌,怎么都看不清楚。 直到?一片鲜明的疼痛传来?。 衡弃春“唔”了一声,只觉小狼的牙齿已经从?他的小臂一路蔓延上来?。 初春的天气?尚泛着一丝凉意,衡弃春肩背前胸上的薄汗就此消去一层,转而生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他猛地抖了一下, 本能地伸出手推拒, 指尖一动,才骤然觉得不对。 残存的酒气?又散去了多半, 他终于能够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眨动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向下看去—— 狼崽子早已不在他的床前本分地跪着了, 他倾身向榻,一对膝盖紧紧压在衡弃春身前的床褥上,将衡弃春脱下来?的里衣亵裤都挤到?床下。 宽大的床榻之上, 只剩两具体气?血方刚的影子紧紧裹在一起。 楼厌亲吻的动作越发猛烈, 撕咬了衡弃春的脖子还嫌不够,竟一路顺着他的下巴吻上去,轻而易举地咬上了他的嘴唇。 与花潭镇不同, 与四象山、女歧山也?不同。 他们不在任何一个幻境当中, 无关身份的偏差、也?无关记忆的缺失。 他们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间床榻之上, 肌肤相交, 唇齿相撞,互相抵着对方。 ——以师徒二人?神?魔异路的身份。 衡弃春唯有用“醉酒”一词还哄骗自?己。 他一定是喝多了,否则怎么可能被自?己的徒弟按在这间床榻上, 甚至还蠢蠢欲动地想?要他的吻舐更深一些? 推拒不成,衡弃春只好竭力向后吞吐自?己的舌头,试图躲避楼厌疾风骤雨一般的拥吻。 只动了一下,口腔中溢出一丝血腥气?。 衡弃春无路可逃。 楼厌垂眸看着他,距离太近,他只能看到?衡弃春一双红透了的眼睛,眼尾湿红一片,布满情.欲。 他用自?己的犬齿摩挲着衡弃春的舌头,将那点儿不重的血腥全部吞之入腹,然后笑了一声,口齿不清地问:“师尊,我每一日都想?咬你,想?要将你压在身下,像我们狼族的成年?狼一样与你做最亲密的事?……” “请师尊示下,这叫什么?” 衡弃春脸颊涨红,已经被他吻得呼吸都困难,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丝气?音挣扎地从?口腔里泄出来?。 “谁知道你……”他猛地仰长了脖颈,在楼厌的吞咬肿含含糊糊地说,“你八成是有病!” 吻势至此稍缓。 楼厌终于放过了他师尊的舌头,轻笑一声坐正了身体,由?着衡弃春后退两步抬手去擦自?己唇角留下的涎液。 大逆不道也?好,欺师灭祖也?好,他始终都没有用灵力制约楼厌。 楼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被涎液的滑腻刺.激得蜷了蜷手指,陌生的触感令他丹田里涌起一阵燥热。 上下两辈子,原来?亲到?衡弃春是这样一种感觉。 还…… 还挺让人?忍不住的。 楼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再度看向榻上的衡弃春。 他的师尊未着寸缕,一身皓白的皮肤袒露在倦阳漏尽的床榻之上,眼尾殷红一片,唇角沾着擦不去的涎液,盈盈亮亮,明艳近妖。 他跪坐在床榻上,单手撑榻,脊背微微躬起,腿间分开的角度恰好能让楼厌从?看向那个角落。 那是…… 楼厌眉心一跳,这次却没有大惊小怪地躲开,他感受到?自?己同样难耐的一簇火苗,而后膝行两步凑到?衡弃春面前,歪下脑袋看他。 “师尊……”他伸出手触碰他,指着那里问他,“这叫什么啊?” 第112章 衡弃春羞臊难堪。 修行上千年?,他从?未被人?这样触碰过,偏偏这种时?候又不知该如何应对自?处。 屋里一时?寂寂,只剩一些细碎的声音夹在水声间无端响起。 “呃……啊……” 殊不知这样的声音对楼厌来?说完全是一道催动符。 狼崽子早已不知何时?红了眼睛,一手放在衡弃春的身上不肯撒开,另一只手却猛地探向了自?己的衣襟。 “嘶——”布料被轻而易举地扯开,露出少年?人?劲健的胸腹和一条要掉不掉的衣带。 楼厌喘息一声,干脆将那条裤带一并扯下,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摇晃了一下,继而是足以吸取衡弃春全部视线的东西,明目张胆地探出头来?。 衡弃春所有推拒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变得僵硬起来?,他的手臂几乎已经使不上力气?,却还是勉力撑住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地屈身抬头,盯住楼厌—— 怎么会…… 明明前些年?他不穿衣服钻上自?己床榻的时?候,还是一个很清秀的少年?。 为何短短时?日,他竟长成了这样? 那简直是一棵峭拔春笋! 其?实连楼厌自己都不知道。 这些时?日来?,他体内所积聚的鬼气?越来?越多,那根早已被催动的魔骨已经逐渐长成,虽有掩魔珠遮蔽,但他的身形已经随着魔骨的生长而越发成熟。 他很快就是一头成熟狼了。 师尊的反应似乎有些大,楼厌体内的所有阴暗欲都被他此时?的神?情激发出来?,他再度倾身,直直地耸立到?衡弃春面前,几乎快要戳上他的前胸。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想?要将上一世没有做成的事?情一并做了,但衡弃春太过惶恐无助,他一时?又觉得不急,舔着一张脸将脑袋凑过去,阴恻恻地笑问:“请师尊示下,我此刻又热又涨、又湿又冷,只想?将师尊吞之入腹,这叫什么?” 衡弃春快要被他逼到?绝境。 他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快要摔下去的时?候又被楼厌轻轻托住了肩膀,然后被温柔地放到?床上。 后颈挨着榻上的软枕,耳鬓间却还残留着楼厌的指温。 衡弃春觉得自?己在誓仙大会上饮下的大概是一杯鸩酒,侵人?心神?,乱人?心绪,食人?心魄。 他的耳边一刻不得止息地轰鸣起旧年?的声音。 师祖告诫他:神?不可以爱人?。 师兄罚了他戒尺,让他“记住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他是世间最后一个神?,可身上残存的那微薄神?骨已经难以支撑他的无情骨。 衡弃春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纠结与痛苦中终于渐渐散去,湿透了的眸光清澈似水,像春日里寒冰化尽,一汪暖融的春潭水。 他抬手,艰难地摸上楼厌的面颊,感受到?小狼身上属于少年?人?的炽热和触动。 他说:“这叫……喜欢。” 楼厌呼吸一重。 他垂眸看着身下的人?,脸颊还紧紧贴在衡弃春的指腹上,被指尖的微凉带起一偏薄红。 他忽然想?起上一世。 自?己在天台池中饱受三年?折磨,皮肉被鱼群一点一点咬啮干净,又一寸一寸地长出来?。 被师尊亲手挑穿了妖狼尾巴的恨意与肉.体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怨气?一点点压垮了他,如花潭镇中的幼女谭萋萋一样,催生出他体内本可以不用见世的那根魔骨。 他带着这样的恨意从?天台池里爬出来?,被无数妖魔高捧而起,继而堕入魔道,位主九冥幽司界。 他带着这样的恨意屠戮了整个仙门,亲手杀了自?己的同门和师伯,只差一步就能将手中的利刃抵上衡弃春的脖子。 可是衡弃春却在那一日劫持了他的原身,自?散修为,最终与他同归于尽。 重生以来?,他无一日不恨衡弃春,无一日不想?咬穿衡弃春的脖子,却也?无一日不想?舔他咬他,如此刻一般将他困在自?己的身下。 楼厌想?起在浮玉生面前就会格外?偏执变态的魏修竹。 原来?这个东西真的叫“喜欢”啊。 纵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真的听到?衡弃春亲口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久经折磨飘荡数年?的心似乎也?安稳了那么一瞬。 像是衡弃春正在亲口回应他似的。 “原来?这叫喜欢啊……”楼厌攥握住衡弃春抚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自?己将脑袋蹭上去,在他的掌心里蹭了数下。 直到?鼻腔里涌进来?一股淡淡的莲花香,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用一双炯黑明亮的眼睛看衡弃春,然后俯下.身去一点一点啄吻他的嘴角。 在近乎偏执而又小心翼翼的动作中,衡弃春听见楼厌对他说:“如此,师尊要的交代我便给了。” 衡弃春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这句话绷断了离弦。 原来?他在说这个。 原来?他想?要与自?己说的是这个。 楼厌凝眸注视着他,热切的眼睛里带上无端的笑意,他一字一顿地给出衡弃春想?要的交代,说:“我喜欢师尊。” 衡弃春心跳都漏了一下。 外?面天色已暗,远处阴云悄悄积聚一层,零星落下了几个雨点,滴落在不尽木下,春笋一截一截地拔高窜长。 腥湿的雨气?透过窗隙涌进来?,瞬间泼湿了窗边的纱帐,顺便也?把衡弃春的泼酒醒了。 眼看着小狼伸手向下,在一片摩挲之后想?要用手指探他的身体,衡弃春浑身一紧,想?都没想?,一脚就踹上了楼厌的前胸。 “滚下去。”衡弃春把人?床下去,凶巴巴地说,“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师尊,谁允许你可以穿成这副德行上为师的床榻!” “哎呦——” 楼厌结结实实挨了一脚,涨热难耐的感觉暂时?被身上的疼痛冲散,他捂着屁股叫了一声,不等开口,就听见他师尊又说—— “还有。”衡弃春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又面带恼怒地睨着他,“谁又允许你可以在为师的床前做那种事?!” 第97章 春雨贵如油 实话实说, 这句话楼厌其实没有听懂。 狼上下两辈子活了?两百多年,见惯了?仙魔妖鬼各类角色,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头未经人事的纯情狼。 纯情狼是听不明白“那?种事”究竟是哪种事的。 所以楼厌捂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半天,仍在用那?副懵懂的神情盯着衡弃春看,直把衡弃春看得一阵恼怒。 他几?乎羞愤欲死,满脸通红,眼尾处的水色将溢未溢,只怕再多等一刻, 就能将楼厌的眼睛挖了?。 好在神明生?性悲悯, 下面乖巧坐着的又是自己捡回来的小徒弟,所以衡弃春并没有这样?做。 只在下一刻将视线挪到?楼厌腿间, 看向他搭在那?上面蠢蠢欲动的手指。 “手抬起来。”衡弃春说。 楼厌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照做。 两只手一并抬起来, 掌心?并拢朝上,颤巍巍地凑到?衡弃春面前。 他还以为自己要?像小时候一样?挨手板子的。 素日野蛮的狼崽子就这么乖乖地举着手等着,衡弃春尚未发作出来的情绪就这样?被?抚平了?一多半。 他再度看向楼厌, 见狼崽子裸着上半身, 下身衣衫不整,腰腿间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但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明亮亮的,露出眼角那?颗泪痣, 虽难掩桀骜, 但还是有几?分少年时的样?子的。 衡弃春轻轻地呼出来一口气, 再开口时语气便稍稍缓了?两分:“放下, 不打你。” 楼厌低低地“嗷”了?一声,照做。 “手背后,两手交握。” 楼厌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不忘扭动了?一下身体, 刚想要?盘腿坐下,就听见衡弃春拦下的他的动作。 “谁让你坐了??” “跪好!” 楼厌懵了?一瞬,两手背在身后不敢分开,腿刚一动,便隐约察觉到?了?衡弃春的意图。 他咬了?咬嘴唇,服软哀求:“师尊~” 衡弃春并未心?软,倾身拿起床头边放着的撑帘用的竹条,用另一端悄悄楼厌的腰侧,“跪直,腰挺起来,肩膀张开,手不许拿到?前面来!” 楼厌哀嚎一声,动作迟疑了?一瞬,很快又替自己赚来了?一棍子。 他哼哼唧唧地按照衡弃春的要?求跪好,光裸的前胸随着腰背的挺直而一点点张开,垂眸看下去的时候,立刻就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睛。 那?里已经泛起胀红,坠在前面的感觉并不好受,压在此刻跪地负手的楼厌身上,宛如负石千斤。 好想……好想抬手摸一摸啊…… 楼厌又哼唧了?一声,攥着手腕的指尖刚刚一动,就对上了?衡弃春不容置疑的眼神。 第113章 特别是那?根小棍子又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点了?两下。 楼厌煞有其事地缩了?一下脖子,闭住嘴巴不敢再动了?。 谁让他刚对衡弃春说了?“我喜欢你”这样?无法无天的事呢。在他们狼族,若是要?与?母狼结成伴侣,那?是要?一辈子负责的。 仗着他刚表明了?心?意就这样?折腾他,简直是……简直是…… 楼厌词穷,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总算从脑子里扣出了?四个字。 这简直是恃宠而骄! 衡弃春哪里料到?狼崽子此刻正在想些什么,见他乖乖跪好了?,心?里的那?口气才算是顺了?一些。 他无视楼厌越发粗重的喘息声,径直伸手拉下床帐,翻身在榻上躺下。 衣衫已经被?磋磨得不成样?子了?,而他又实在做不到?光着身子下床当着楼厌的面儿去取新的衣物,索性拉过被?子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裹起来,借着那?点儿尚未消散的酒气阖目睡去。 夜色浓深,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春日里零星几?只萤火在雨水的逼迫下钻窗进来,萤火黄色的光点循着热气涌过来,在楼厌的胸前的肌肤上停驻片刻,转而又飞到?角落里不知行踪。 楼厌跪得越发艰难。 与?从前的罚跪不同?,这一次他裸着身子不说,前面又实在涨得难受。 好想摸一摸…… 可是师尊不让。 楼厌瞥着眼前那?面薄薄的纱帐,嘴角已经瘪得能够栓上一只葫芦,他恶狠狠地咬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些偏私阴暗的想法又涌升起来。 难受。 反正师尊已经睡了?,要?是伸手摸一下他应该也不会发现?什么吧? 楼厌这样?想着,指尖一节一节地松开攥握着的手腕,刚想向前试探两寸,就听见他上的人发出一声睡梦中的轻咛。 那?只手立刻又撤回来,紧紧攥住方才的腕子,两只手心?都出了?密密麻麻一层的汗。 妈的。 怎么就这么怂了?! 在此之前,楼厌绝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跪在这里老老实实听衡弃春的话。 可是,可是他刚说了喜欢人家的。 楼厌跪在原地胡思乱想一通,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了?一个什么念头,他诧异了?一瞬,猛地抬头看向那?面床榻。 衡弃春该不会是在试探他吧? 记得幼年时他的狼伯父刚同狼伯母结为伴侣,就被?狼伯母晾在山洞外整整一个晚上。 母亲那?时说,狼伯母是在试探狼伯父。 哎呀! 楼厌猛地攥紧了?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手指收紧,险些掐破手心?。 但他却并没觉得疼,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自己刚才生?出来的念头上。 怪不得呢,以他如此英俊的外貌和出挑的身形,只要?稍稍示好,衡弃春绝不可能还有拒绝的余地。 但脱光了?都还不肯与?他做那?种事儿,那?就必然?是在试探他! 楼厌得意一笑,坚信自己这夜绝不可能再把手伸到?前面来。 长夜寂寂,过了?后半夜,屋里便再也找不出一丝光亮来。 外面细雨如丝,像缴缠纷杂的蚕丝线,丝丝细雨悄然?落在房梁屋脊上,又顺着无尽木的枝叶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春雨贵如油。 这点儿声音落在楼厌耳中,便只剩一点儿细微的、淅淅索索的微弱响声。 楼厌耳梢一动,那?些被?他强行压制下来的欲.望再度翻上来,再也不是那?些自得与?旖旎心?思能够遮掩的了?。 他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气。 怎么办…… 总不能还没有通过衡弃春的考验,就自己先憋死在这个晚上吧。 望着那?面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犹如雨雾一半的薄纱帘,楼厌心?头微动,果断抬起手指掐了?一道透视诀。 此诀咒语简单,且不需要?动用太多灵力,是低阶修士就可以学会的简单仙法。 但因为太过简单又十分方便,因此长长被?人拿来做坏事,出事的次数多了?,就被?十八界划为了?禁诀。 楼厌上一世潜回十八界的时候特地修习了?这道术法,以便可以更好地头盔衡弃春。 ——只是为了?知己知彼。 他那?时说。 一道淡金色的灵力从楼厌指尖一缕一缕注入到?那?面床帐之上,白透色的床帐立刻失去了?遮挡人视线的作用,变成一面透明的屏障。 楼厌屏住呼吸,默默伸长了?脖子窥向榻上的景象。 他其实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反正衡弃春是盖了?被?子睡的,他最多也不过就是看见他那?张冷冰冰的脸。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不要?紧…… 要?紧的!!! 楼厌看清了?榻上的人影,忍不住在心?里哀嚎一声,险些从地上跳起来。 救命…… 现?在自挖双目还来得及吗? 只见衡弃春面对着他侧躺在床榻上,许是前时情动,又或雨夜太过闷燥难耐,那?张薄薄的被?子早已不知何时被?踢到?了?床尾。 榻上只剩一具光裸的身躯。 衡弃春肤色极白,关节处透着淡淡的藕色,侧躺时腰线垂落下去,连接着一双修长劲瘦的腿,被?夜色勾勒出凹凸有秩的线条。 那?是一具如莲花一般洁净的躯体。 楼厌努力控制着自己那?双眼睛,强迫自己向上看去。 向上看则更要?命。 那?张足够摄人心?魄的脸就怼在自己面前,眉目修长,原本透着冷色的眸子在睡梦中浅浅阖上,眼睑处还泛着一层淡淡的薄红。 衡弃春看着那?张脸,脑子里不由地闪过不久之前他将衡弃春压在身下的一幕幕。 从花潭镇中的夫妻旖旎,到?四象山下摄人心?魄,再到?他被?衡弃春攥握在掌心?中的那?条尾巴…… 一股热血直直地涌上丹田,烧得楼厌胃下肺腑一片烫人的灼热。 似乎有什么不对。 楼厌低头,浑身如过电一般剧烈一抖。 雨水就这样?顺着窗隙汹涌地泻了?出来。 第98章 我是你的狗 天亮得格外早。 不到卯时就?有?一寸微白从天边露出来?, 又过片刻,屋里?也恍然如同白昼。 细雨未停, 夹杂着春意的雨淅淅沥沥,将天光大亮之前的这?段时间拖得格外漫长。 楼厌跪在地上掐着手指头算。 又半个时辰过去?,雨声骤然大了起来?,屋檐上流淌下来?的雨水像被蛛线穿成的细润珠子,一滴一滴直逼人心,衬得人的思绪格外烦乱。 楼厌整个人都已经虚脱了,额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摇摇晃晃欲掉不掉, 整个人都紧紧绷了起来?。 透视诀仍在经久不息地发挥效力,他不得已借着那寸淡金色的灵力向榻上看了一眼, 见衡弃春已经不知何时背对他向里?侧躺着,被子还是没有?盖在身上, 雪脂一般的后背上,只倾盖了一头如瀑一般的白发。 他不知做了什么梦,仅从一个背影就?能窥见那阵急促的呼吸, 似还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 楼厌险些又把持不住。 后面的时间因此又熬得格外漫长, 每一寸光影的挪移都像被缠乱的雨丝牵绊住,要将人的神智挑乱,腰身跪断。 辰时。 榻上人的呼吸声渐渐平复下来?。 楼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软塌塌地跪在地上, 脸色潮红, 嘴角微张, 身上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他满手是汗, 指尖滑腻得什么都什么都攥握不住,一时不知道是先跪好还是先握紧自己的腕子。 没等他做出选择,就?先察觉到了上首那道凌然锐利的目光。 “楼厌。衡弃春醒后还带着一丝微哑的声音, 一字一顿地咬牙问他,“你好大的胆子。” 楼厌本能地抖了一下,一道透视诀被掐碎在掌心之间,丹田躁动,淅淅沥沥未曾停歇的一夜春雨再?度失却束缚。 眼前的地面被洇湿了一小片,他慌忙挪动着膝盖跪好,两手死死交握,指尖紧紧压在手腕的皮肉上。 “师……师尊,我我我我没有?!”他急声辩解,一对膝盖在地上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褪到小腿的亵裤被一片黏腻浸湿,狼狈地压在膝盖以下。 几?乎是跪了一整夜,狼再?皮糙肉厚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膝盖已经微微泛起红肿,再?配上那双急得发慌的眼睛,竟没来?由地有?几?分楚楚可怜。 但衡弃春并没有?让他起来?。 隔着一道纱帐,他撑起身体靠坐起来?,被一阵带着语气?的凉意侵袭时才?察觉到自己既没有?穿衣物也没有?盖被子。 怪不得梦里?下了一场足有?两百年的瀑雪呢。 衡弃春有?些不满,眉心微蹙,先抬手捡了被子盖上,又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第114章 静了片刻,他才?伸手拢起了床帐,舍得偏头看向下面跪着的楼厌。 醒来?时只是闻到了一丝腥气?,此刻地上黏腻的水渍就?摆在面前,衡弃春忍了又忍,面色还是几?变,抬手指着那片水渍问他,“你管这?叫做你没有??” 急于辩解的楼厌瞬间哑了一瞬。 他空张着嘴巴仰头跪在那里?,两手仍在背后死死交握着,脸色却已经在一片涨红中生出了一片惊骇的惨白。 他低头,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睑下的那颗泪痣,努力回忆衡弃春昨晚对他说的话。 “师尊说——” “让我手背后,两手交握……跪好。” 他更加用力地攥了一下手腕,不知怎的,竟凭空多了几?分底气?,语气?也跟着硬了起来?。 他学着衡弃春的语气?凶巴巴地呵斥说:“跪直,腰挺起来?,肩膀张开,手不许拿到前面来?!” 衡弃春蹙了一下眉,不理解他赌气?的行为,仍然冷冰冰地看着他。 楼厌忽然就?泄了气?,他挪动了一下嘴巴,竟然显出几?分委屈,哼哼唧唧地强调:“我跪好了,手没有?伸到前面来?……” 这?样的动作难免让他很顺利的看清膝盖前方一滩又一滩的白色液体,聪明的狼脑袋瞬间就?把衡弃春生气?的原因想明白了,这?下更是变得又慌又急,几?乎快要露出几?分哭腔:“……我不知道还要憋着!” 这?次轮到衡弃春诧异地看向他。 神尊这?一觉睡得不太好,至此时仍觉余困未醒,他紧盯着面前臊眉耷眼的小徒弟,恍惚间就?想起自己在十八界的后山上捡到他的时候。 也是这?样,挺大一头狼崽子娇气?得团起来?,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掉眼泪,像是被委屈的潮水淹透了。 衡弃春有?些自厌地抵了抵眉心,不知自己怎么就?爱吃这?一套。 他轻咳一声,顺手敲敲身侧的床沿,提醒想要嚎啕大哭又不敢的狼崽子抬头看他。 “怎么着?”他失笑,半是无奈地问,“怪我把你憋坏了?” 听着衡弃春的语气和缓了一些,楼厌心里?那份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骄矜样子,甚至还大着胆子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 十八界弟子的校服布料粗糙,这?一下愣是把他泪痣周围的皮肤都擦红了,像是哭过的样子,看着更加可怜。 楼厌就?这?么故作可怜地摇摇脑袋,频率之大像一只疯狂晃动的拨浪鼓,然后瘪着嘴辩解说:“当?然没有?。” 看出衡弃春没有?再?管他手的意思,他索性伸手向前,用早已酸麻的手指碰了碰自己。 眼见着雨后春笋又一次跃跃欲试地探起头来?,楼厌有?些得意地勾了一下嘴角,炫耀似地抬头看向衡弃春,说:“我可棒了呢……” 衡弃春:…… 细雨零落,一刻不停地敲击窗户,衬得屋里?格外寂静,好半晌都没有?人再?出声。 楼厌鼓着嘴巴想了一会儿,不知琢磨明白了什么,忽然抬起那对膝盖,向前膝行了数步,越过自己造出来?的一滩狼藉,跪到衡弃春的榻前。 “师尊……”他抬手,没敢像昨晚一样不由分说地把衡弃春按到身下,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般地将手放到了衡弃春刚刚敲过的床沿上。 那双阴鸷的眸子忽然显得纯真无比,他眨动着一双眼睛问衡弃春:“我昨天说的,师尊不信吗?” 衡弃春不明所以地挑了一下眉,抬头的时候露出昨夜被楼厌吮咬得不成样子的脖颈,以及唇角一片突兀的红肿。 他同样思索起楼厌昨夜那番对他近乎荒唐的“交代”,禁不住闭了闭眼睛,却还是舍不得骗眼前一脸真诚的小徒弟,只好说:“自然是信的。” 楼厌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得雀跃多少,他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哼哼唧唧的辩解已经变成做小伏低的哀求。 他用气?音问衡弃春:“那师尊能不能也喜欢我……” 衡弃春与他对视。 料峭的春风陡然掀起一天狂潮一般的霈雨,无尽木的枝叶在雨中发出“飒飒”声响,平白无故给?这?动荡不安的人世又添一抹烦乱。 在这?样令人急得心里?发慌的寂静声中,楼厌不安地动了动膝盖,但还是没有?出声催促。 衡弃春仍在与他对视。 外面那棵无尽木与他的神泽一脉相连,树的枝叶晃动不停,连带着他那颗心也起起伏伏、上下难安。 他想起师祖临终前对他耳提面命一般的告诫。 他想起狼崽子小时候乖巧地舔他的手指。 他想起南隅山不留情面地敲像他手心的戒尺。 他想起病重时楼厌钻进他的被窝。 他想起梦中的无人之境,他受尽两百年寒雪,却难以寻觅那缕残魂。 他想起上千年来?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耳边的一句话——神不可以爱人。 他想,去?他娘的神明。 楼厌满是期待的目光还映在眼前,衡弃春的心忽然被自己这?最后一个念头填满。 衡弃春笑了一声,没有?答楼厌的话,而是猝不及防地伸出手,重重地揉了揉,叫他。 “小狗。” 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但楼厌还是被衡弃春这?一句叫得浑身的毛都舒展开来?,一条狼尾雀跃地从尾骨出钻出来?,在身后摇了摇。 即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却还是偏开脑袋,躲闪着不肯去?看衡弃春含笑的视线,故意装出一副气?恼的样子,说:“我是狼。” 这?下衡弃春直接笑出声来?。 楼厌硬瘪着的嘴角终于被这?一生笑击溃防线,露出一点?儿得意的笑。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通过了衡弃春的考验了。 但紧接着,几?乎是如突如其来?的春雨一样瓢泼的一个瞬间,那些位置的惶恐和无措就?铺天盖地地袭上他的心头。 被掩魔珠遮盖的那根魔骨似乎蠢蠢欲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在申明面前的卑劣身份。 仙界与魔势不两立,若有?一日他身份暴露,势必要如千年前的南煦一样,被自己的师尊亲手押上神界领受神罚。 衡弃春视苍生安稳如己任,到那一日又怎么会放过他。 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该…… 他忽然想到一种办法,试图用自己低劣地真心获取神明的信任。 楼厌站起来?,用一只光裸的膝盖压住床沿处的褥子,将上半身倾压至衡弃春面前,急切地问:“师尊,如果我是小狗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上床了?” 第99章 夜雨灼人时 衡弃春活了上千年, 但到底性情淡泊又不擅与人相处,因?而怎么也没有想到, 楼厌竟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样?一句话。 人总是敏锐的,神?只?会更甚。 他几乎立刻就明白楼厌口中的“上床”绝不只?是单纯地爬到他的床上来。 想清楚他想做什么的那个瞬间,衡弃春只?觉得自己掩盖在被下的身体陡然掀起一阵滚烫,他眉心跳了跳,不自然地偏开头,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不说话? 楼厌半趴在床沿上盯着师尊的侧脸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依照人界那些凡人的言语习惯,不拒绝的时候通常代表他愿意。 如?今他虽不恨衡弃春了, 但并不代表在他严重衡弃春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那衡弃春必然是愿意的! 楼厌自己总结出这?个结论, 悬在身后的尾巴更加雀跃地甩动了两下,卷曲但硬的狼毛抽打在床褥上, 将床沿处的布料压出一片明显的凹陷。 不等衡弃春反应过什么,楼厌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 这?是个怎样?的春日。 细雨如?丝线一般缠乱, 草木将盛,被妖邪侵蚀过后的修真界又一日复苏起来。 仙界众人在酒席之?上贪言吐快,或守持道?心、或保全?门派、或周全?自身, 皆齐心协力备战不久之?后将要现世的那根魔骨。 众人拾柴, 那么火焰自高。 而窗外的雨雾连绵不绝,像春蚕吐出的丝线,劳蛛结成的缀网, 一点?一点?地将他们围困在情起未复的今生?。 楼厌没做过这?种事, 但正如?楼厌所言, 他也“可棒了呢”。 窗外的雨声细密如?私语, 榻上的被子堆积缱绻,最终如?同那些狼狈掷地的衣物一般,毫不留恋地滑下床榻。 衡弃春紧紧攥握住身下被打湿的床褥, 光裸的肌肤被空气中的凉意激得微微发抖。 他偏过头去,耳垂烧得通红,连带着脸侧也红成一片,像昨夜未醒的那壶酒。 额上泛起一阵痒意,是楼厌抬手拨开了他额前一缕杂乱的头发。 他自知避无可避,又不想在床上显得太过扭捏骄矜被楼厌拿住话柄,只?好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来,刚一回证便对上了楼厌的目光。 第115章 小狼赤身裸.体地伏在他的身上,单手撑榻,从?衡弃春的视角看过去,恰好可以看清他精健有力的前胸。 他另一只?手仍叠夹着衡弃春的那缕发丝,似乎极专注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真诚发问,“师尊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衡弃春本已经做好了他要问“可不可以进来”之?类的问题,乍然听见这?一问,自己倒是先被晃了一下。 “不知道?。”衡弃春抿唇,有些不耐烦地说,“自小就是白色的。” 楼厌只?好失魂落魄地将师尊的头发放下。 离得近了,他才观察到衡弃春满头没有一根黑发,连发根都是雪白的,好像的确生?来便是如?此。 但他分明记得,衡弃春上一世是黑发。 如?果说鲛鱼的命运、衡阳长老的死都随着他的重生?发生?了改变,他尚且觉得合理。 可为?什么……他的重生?竟会影响到衡弃春的头发? 这?是自楼厌在这?个尘世中第一次见到衡弃春就始终萦绕着他的一个问题,之?前无暇也不屑于思索,此刻却越想越觉得困惑。 不等他有什么头绪,衡弃春已经不耐地催促:“你还?要这?样?跟我面对面地撑到什么时候?” 楼厌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臂都酸了。 他再度勾了勾嘴角,盯着衡弃春水润的唇瓣看了片刻,忽然松了手臂的力气,单手环住衡弃春的后颈,然后俯身贴吻了上去。 这?一吻透着带着兽类天然的生?涩与执拗,灼热的气息与衡弃春冰凉的嘴唇相撞,然后轻而易举地在其中吮到一条缝隙。 他舌尖卷动,顺着那条缝隙顺势卷入。 无尽木的枝叶在雨中微微倾斜,最长的一根侧枝无意擦过神?霄宫的屋脊,发出敲击心弦一般的“叩叩”响声。 楼厌“嘶”了一声,口中尝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他翻身坐起来,用舌尖碰了一下自己的指背,手上立刻沾上一抹血迹。 他将沾着血的手递到衡弃春面前,笑笑,“师尊咬人。” 衡弃春被他吻得满脸潮红,便是此时还?在粗重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嘴角也亮盈盈的。 楼厌的吻实在太急,他刚才连呼吸都不能,委实不知怎么就咬了他的舌头。 神?尊的道?德感太强,这?种赤身裸体相对而坐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感到一丝歉意,看着楼厌手上沾着的那抹血迹开口,“对不……唔!” 话未说完,他已经被楼厌用一种更强硬的姿势压在了身下。 狼崽子眼尾猩红一片,一手箍着他的腰身,另一手死死扣住他的后脑。 他没有再吻衡弃春的嘴唇,牙齿从?他的耳垂摩挲下来,一路咬过他的喉结、锁骨,然后停在衡弃春命途多舛的伤处。 那两处的旧伤甚至都还没有好。 夜雨灼人,一派春日喧嚣。 室内光影错乱,再也无法分清时间。 衡弃春勉力垂眸,看清狼崽子那双偏执灼热的眼睛,禁不住一阵抖动,手脚在一瞬间僵硬地绷直,却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 一阵粗重地喘息过后,他终于勉强提起一分力气,艰难地抬手推了推楼厌的肩膀。 “别?……别?咬。” 楼厌眨眨眼睛,很听话地松开了牙齿。 …… 神?树矗立于此近千年,历经风霜、暴雨、雷电,观尽世人、仙道?、众生?相,却从?未有过这?一刻。 也唯独能有这?一刻。 像这?烫人的春日里无可抑止的一场淋漓未知雨。 无尽木晃动了一下,末梢的枝叶全?部蜷缩起来,又在下一瞬尽可能地舒展开。 春雨将天幕破开了一个窟窿,滴落在无尽木的枝叶上,划破天际的那一刻像横空劈下一道?刺目的雷电。 无尽木就这?样?在风雨中颤抖着飘摇起来。 衡弃春瞳孔一聚。 他忘了。 狼本性就是嗜血的。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变得急促了起来,似乎再也找不到春日里该有的温和,雨珠一下又一下地敲落在檐下,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冷风积聚,掀起床帐无声摇曳,在墙壁上投下交缠的影子。 衡弃春每一下都毫无防备,脖颈长长地仰着,喉结滚动,汗珠洇湿了雪色鹤发。 他觉得热,一时又觉得冷,身体飘飘然悬于云际,只?剩掐着楼厌肩膀的那只?手尚存触感。 是滚烫的,如?春夜奔涌的火种一般。 衡弃春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他频繁地眨眼,想要看清小狼的样?子,但湿透了的睫毛却使得眼前一片朦胧,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过不看也没关?系,他其实也可以想清楼厌的样?子。 无非是一头炸毛的狼崽子生?涩而又笨拙地在他身上又舔又咬,怕自己看清他是只?未经人事的狼,所以趁着外面一天急雨的声音,不得喘歇。 衡弃春向后一耸,闭目暗叹,默默下定决心。 混账东西。 下床就给你绑上。 如?果他不是在这?样?将要失神?的体感中完全?忘记了要如?何召来缚仙索,那么楼厌早已被他捆成一颗粽子。 细雨夹杂着细碎的呜咽一刻不停地泄露出来,衡弃春到最后已经完全?失去力气,指尖滑腻发抖,一次又一次地从?楼厌的肩膀上滑落下来。 “你……”他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气音,“你还?有完没完……” 楼厌顿了顿,定在原地不动,像被施加了什么奇怪的仙诀。良久,他才故意做出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不能怪我啊……” “师尊你看,*得多紧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同样?泛着哑意,丹田处的热流越积越多,情动之?下竟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岩浆一样?泼向他的脊骨。 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袭来,楼厌闷哼一声,径自仰长了脖颈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衡弃春猛地抬起眼睛。 他在昏沉之?际举目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小徒弟,只?见那些不受控制四散乱飞的灵力之?中,似乎还?隐隐藏着一些别?的什么。 六鼻镜中的画面就这?样?史无前例地侵占了他眼前的所有画面。 春雨润泽万物,几乎要将这?座与世隔绝的寝殿浇透。 在无人得见的罗帐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茧重生?,如?草木拔节,春笋破土而出。 楼厌不知为?何衡弃春忽然不再挣扎了,想是已经到了力竭的时候,他虽然不够尽兴,但还?是伏在衡弃春身上,伸手撵了撵被他咬破的其中一处。 感受到衡弃春清晰的颤抖,楼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弓着脖子抬头看衡弃春,黏糊糊地唤:“师……” 一字未完,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沉地再也抬不起来,挣扎了片刻,最终一头栽进了衡弃春怀里。 衡弃春收回正掐着昏睡诀的手,用早已酸胀不堪的手臂托住楼厌的脑袋,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 “轰隆”一声。 天色陡暗,阴沉已久的天边竟直直地落下一道?惊雷。 衡弃春脸上的潮红已经随着这?一声雷响逐渐变得惨白。 他抬手捡起床脚的被子给楼厌盖上,未作停留,径直起身穿戴整齐,推门朝着一天雨幕而去。 几乎是殿门开合的一瞬间,他又脚步匆忙地折返回来,像是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并没有遗落什么东西。 他只?是站回到床前,注视着楼厌因?昏睡诀而不省人事的侧脸,忽然俯身,在他的额上印下重重一吻。 成为?一个无声的应允。 第100章 忽梦两百年 楼厌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不知?为什么, 他竟梦到了自己上一世临死之前?的画面。 比那些画面最先传来的,是耳边一声来自小野狼的呜咽。 他很快想起自己在做什么。 神霄宫的玉砖地面透着几分凉意, 他盘腿坐着,手?中的魔剑在迈进此处的那一刻就?开始生锈断裂,被他嫌弃地随手?一掷,与地面相撞时发出“当?啷”一声锐响。 楼厌没?有再理?会。 他很累。 刚刚率领九冥幽司界屠戮了整个仙山,手?刃了自己的同门和师伯,又?将天?台池那群惹人厌烦的鲛鱼炖成了一锅腥汤。 屠神、灭仙、弃妖。 神霄宫里只剩他要杀的最后一个人。 人界最后一位真神,他的师尊, 衡弃春。 “嗷呜——” 那头狼还在叫。 楼厌被吵得闭了闭眼, 忽然撩开染上满身污血的衣袍,倾身看向结界之后的那座莲台。 衡弃春就?坐在那里。 那双眸子紧紧阖着, 灵力运转之间牵动起紧蹙的眉心,脸色白得像是拂盖了一头碎雪。 第116章 一身浅色神袍被血染透, 黑色长?发随意地从后肩垂落下来,露出单薄的脊背、以及那片剧烈起伏的前?胸。 他单手?掐诀,另一只手?拢着一头呜鸣不已?的小野狼。 很瘦小的狼崽, 眼睛乌黑明亮, 灰黑色的蜷毛,正随着他的呜咽微微颤抖,气息已?经变得很弱。 那是衡弃春用神力豢养的灵宠, 也是楼厌的原身。 “想不到你竟然还养着它。”楼厌开口, 声音微微发哑, 透着狠厉偏执。 他眯起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 想到某种可能,歪头问:“是想在临死之前?,用它来要挟本座吗?” 衡弃春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话, 眼睛仍然闭着,只有指尖那道莲花诀越掐越紧,灵力破闸一般四散开来。 灵气激荡,血迹像一条蜿蜒的细蛇,顺着他的嘴角蜿蜒地流下来。 空气中猛地多了一抹莲香。 楼厌敏锐地皱了一下鼻子,顺着香气的来源看过去。只见?衡弃春坐下的那尊莲台颜色暗淡,琉璃一样的花瓣正在逐渐枯萎。 直觉告诉楼厌,他的神泽似乎在溃散。 看来不是要挟。 他的师尊在四散修为,死都?不愿让他染指,却仍不肯舍弃那只幼小的狼崽。 他想把灵气渡给小狼。 意识到这?一点的楼厌脸色变了变,霍然起身,隔着衡弃春布下的结界朝他伸手?。 “把它给我——”楼厌露出口腔内的一颗犬齿,厉声道,“把它还给我!!” 已?是强弩之末的结界被魔气冲击,光泽消失了一瞬,随即像一块巨大的冰面,先是出现裂缝,继而由中心一点四散裂开。 “哗——” 由神力布下的结界彻底碎裂。 衡弃春躬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张含春带柳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下去。 他甚至维持不住掐诀的姿势,只能勉强抱紧手?中的那只小野狼,轻轻地触碰它颤抖的后背,是在安抚。 “衡弃春!” 楼厌再也沉不住气,抬手?便要去抓那头小狼,手?指眼看就?要碰到那丛灰黑色的狼毛,整个人却被一道巨大的灵力冲回?来。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摔落在地上。 微卷的发辫从侧颈垂落下来,衬得那张浅麦色的脸格外病态阴邪,他嗤笑一声,撩起一截衣摆站起来,眼眸似一潭幽深的井水,凄骨一样地探过去。 阴鸷且乖张。 他已?经是九冥幽司界的魔主,却还是会被自己的师尊一招制敌。 哪怕衡弃春已?是将死之人。 楼厌终于不再执着于衡弃春怀中的小狼,他看着眼眸紧闭的神尊,阴恻恻地说:“衡弃春,你有本事就?睁开眼睛看着我!” 除非你心中有愧,除非你不敢看我,除非…… 衡弃春眼睫一颤,缓缓睁开眼睛。 清透的眸子里映着春水似的明净,睫毛很长?,眨眼时会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使人轻易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但他终于抬眼看向他。 这?一眼穿透千山碎雪,似乎要将这?几十载的光阴尽数串联起来,从当?初救命之恩到后来的师徒之谊,从刺向他的那一剑到天?台池下的一具枯骨。 楼厌只能从中读懂两个字。 ——悲悯。 毕竟那是庇护了苍生数百年的神。 可是世人都狠心,神也不例外。 “小狼。”衡弃春开口,楼厌本能地偏头,立刻拗着脖子看过去。 却见他轻轻抚动小野狼光秃秃的脑袋,而后手?指挪动,探到上腹,悬停在丹田附近。 那是修仙者最薄弱的一处位置,楼厌立刻皱了一下眉心,“你要做什么?” 衡弃春闭上眼睛,并起两指挖进那片皮肉,霎时间灵气四溢,殿内浊浪翻飞。 一股巨大的灵气四散开来,楼厌脚下一软,眼前?难以视物,连靠近一步都?做不到。 他心里立刻涌生出一阵浓烈的不安。 过往几十年,哪怕是他以一头小狼的原身陪在衡弃春身边时,也不曾感受到这?样猛烈的神泽。 这?是修为散尽的征兆。 或许他不仅仅想要渡自己的灵气。 小狼崽似乎也感到一丝不安,两只前?爪扑上衡弃春的前?襟,呜咽着想要伸舌头舔上去。 它没?有得逞。 楼厌咬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衡弃春,你他妈给本座停手?——” “否则本座就?——” 视线仍然处在模糊的边缘,楼厌恍惚看到衡弃春笑了一下。 他单手?按住小狼的脑袋,另一只手?的指尖探入皮肉两寸,生生将血肉之躯剖开一个血洞,随后继续用力,猛地挖出了自己的丹元。 楼厌瞪大眼睛,阴鸷的一张脸再难维持平静,声音几乎是颤抖的:“衡弃春!” 衡弃春没?有再看他,将那颗散着浅色光泽的内丹送到小狼嘴边,手?指捻动喂它吃下,而后释然一笑,“下辈子……放过六界苍生吧。” 不知?是说给谁听。 话音落下,无数浅淡光泽在殿内盘旋着升起来,影影绰绰,像盘绕在山巅的一团云雾,将要在这?世间编织一场迷离异常的梦境。 衡弃春不住地呛出鲜血,前?襟的布料已?经尽数被血浇透,一张含春的面容迅速变得惨白。 灵力溃散,修为全无。 小狼崽呜咽一声。 蹬着前?爪扑到衡弃春身上,用舌头不住地舔舐他的下巴,口中呜鸣声不断,一只不通人性?的灵宠竟也流下眼泪。 怎么会。 楼厌紧紧攥住手?心,尖锐的指甲将那片皮肉掐出血迹,他看着眼前?的师尊—— 他不是世上最后一位真神么。 神的修为怎么可能会散尽?! 来不及细想。 巨大的神力与楼厌身上的魔气相冲击,楼厌不由跪下来,顶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爬过去。 “衡弃春。”楼厌张开手?臂,将衡弃春箍到怀里,垂眸看着气息微弱的人,嘴唇颤了颤,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把话说明白。 衡弃春勉力睁开眼睛,抬起那只染着血迹的手?,轻轻碰上楼厌的侧脸,他唤他,“小狼。” 楼厌猛地绷紧了身体,神色紧张地看着他,生怕错过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 衡弃春指尖发颤,在他的脸上碰了一下之后就?垂落下去,力竭之下,声音已?经几不可闻,“逐你出师门,囚你入寒池,逼你堕入魔道,都?是……师尊的错。” 可他还是笑了笑,再度抬起手?来,抹上楼厌眼下的那颗泪痣,说:“但无论如何,师尊都?陪着你。” 楼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陪我做什么? 陪我统率九冥幽司界?陪我荡平仙界? 陪我入魔? 开什么玩笑。 “呃——” 心脉处一阵剧痛,楼厌难以置信地垂眸看过去,只见?衡弃春单手?化剑,用最后一寸神力捅穿了他的心脉。 一截枯木“咔哒”落地,在四散的神力之中化作齑粉。 那是衡弃春的无弦琴。 琴碎即人灭。 魔气冲荡四散,楼厌浑身是血,却只来得及在最后关头紧紧箍住怀里的人。 “师尊!” 小狼崽呜咽一声,偌大的神霄宫里只剩野兽悲切的哀鸣。 他们?一同死在了那个冬天?。 “——师尊!!!” 楼厌惊坐而起,一双灼亮的眸子在漆黑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惊惧,他缓了好?久才?迟钝地眨动了一下眼睛,看向神霄宫里熟悉的床榻。 喘息未定。 榻上被褥堆叠,衣衫缱绻,他赤着上半身躺在床上,一侧的被角还带着濡湿的水痕。 一切都?昭示着这?张床不久之前?刚刚经历了什么。 大概过了一盏茶,不,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楼厌才?从那个过于骇人的梦境里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热的,跳动的,没?有疤痕的。 是梦没?错了。 不知?为何,当?年他被衡弃春一剑贯穿心脉,身死之后魂却未灭,无法入冥界轮回?,只能游荡在六界之外的冥虚之境,整整两百年无所依托。 这?两百年来,他总是避免让自己回?忆起与衡弃春同归于尽的那一幕, 可他的心脉却无一日不在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但现在这?颗心是好?的,他重生了,那只是上一世的噩梦。 楼厌再一次告诫自己。 等等—— 他不是在和衡弃春做那种事儿么,为什么会忽然睡过去,而且……衡弃春呢? 楼厌攥了攥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脑中闪过一个难以置信而又?十分大胆的念头——衡弃春夹着那些东西出去啦? 第117章 出去干什么去啦?? 冥思苦想之际,漆沉的夜幕之中忽然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是一道轰鸣的雷声。 楼厌豁然抬首,满脸惊恐地朝着窗外看去,恰好?与那道刺目的雷光对上视线。 !! 那是——他的雷劫! ----------------------- 作者有话说:昨天的还在解锁,一天了,小羊不会放弃的[愤怒] 第101章 我是衡弃春 楼厌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跑出去, 在紧要关头穿好?衣服已经是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神霄宫外风雨肆虐。 豆大的?雨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急不可耐地顺着树梢屋檐滚落下来, 砸在地上?时就?演变成一道迸裂一般的?声音。 楼厌踏过那一滩积水,朝着雷电轰鸣的?不远处飞奔而去。 “厌厌!”有人急声唤他?。 楼厌已经凭音色辨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他?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抬手就?将拦在他?面前的?人推开。 下一瞬,一道捆仙索就?结结实实地缚住了他?的?上?半身。 楼厌剧烈地挣扎起?来,大臂上?的?肌肉被捆仙索勒出凹痕,逐渐有血珠从布料间?渗出来。 他?死死咬住后牙, 终于舍得分给面前的?人一个眼神, “松开!” 浮玉生紧紧拉住捆仙索的?另一头,闻言不为所动。 若非犯了大错的?弟子, 仙门之中轻易不会动用捆仙索,因为这东西越挣扎则会被捆缚得越厉害, 严重者会被那道绳子生生勒断手脚也不一定。 眼看着楼厌丝毫没?有放弃挣扎的?意思,浮玉生叹了口气,在他?的?上?臂被勒出血迹的?时候收了仙诀。 一条捆仙索被收回袖中, 楼厌重获自由, 竟完全没?有与他?干架的?趋势,转头就?要朝着刚才?的?方向跑去。 “你?可想好?。”浮玉生不得已沉了语气,“那是妖的?雷劫, 以你?现在的?修为, 只受一记便足以魂飞魄散!” 楼厌两眼猩红, 呼吸粗重地拧头看着他?, 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不是不知。 六界之中唯有妖邪要历雷劫,所以修炼成人形的?妖都会拼了命地修炼, 只为在自己的?劫雷到来之际能够多?抗一会儿。 纵使是溪娘父女那样的?蚌精,也要在鹤子洲汲取了灵力之后才?有望在雷劫之后活下来,而他?这一世?的?修为自重生以来就?再也没?有什么长进了。 能不能活着受完雷劫,这很难说。 沉闷的?雨珠很快将楼厌的?衣衫全部打湿,微卷的?额发湿泞泞地贴在皮肤上?,连睫毛也在眨动间?濡湿了一片。 闷雷又轰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楼厌凝视着远处划过云际的?那一道白光,忽然问:“你?受过雷劫吗?” 浮玉生一哑,“没?有。” “为什么?” 浮玉生笑笑,像在答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因为我是蛇族的?弃子,妖谱之上?,没?有我的?名字。” 楼厌愣了一下,瞬间?将所有与浮玉生有关的?细节串联起?来。 怪不得,他?能以妖邪之身藏匿于十八界这么多?年都不被人发现,原来是早就?失去了妖族的?身份。 想是秦镜的?出现致使妖界大乱,蛇族才?慌不择路地开始寻找这个被他?们抛弃已久的?同类。 楼厌没?有再追问,只是偏开头,语气里满带着嘲讽,“那如果,有一日你?的?劫雷落下来,魏修竹替你?受了呢?” “说什么呢,他?一个小孩子……”浮玉生说到一半,脸色忽然一变,他?顺着楼厌注视的?方向看过去,几乎难以置信地问,“厌厌?” 楼厌知道他?在问什么,闷闷地“嗯”了一声,随后大步地向前走去。 只剩一句话飘散在细雨之间?,“我们公狼从不会做那种抛妻弃子的?事。” 这个词用得极不恰当,但同为妖类的?浮玉生却听懂了。 那个要替他?挡雷劫的?人是他?的?师尊。 而他?爱慕他?的?师尊。 天已然黑透了,只有时不时在云层之间?喘息积聚的?劫雷将此?处照出一片明亮。 照下人头攒动。 雨势一日未停,昨日来赴宴的?各派修士大多?都还没?有离开,此?时却都齐刷刷地聚在了天音殿前。 雨水胶着,雷声蓄势,他?们各自结了避雨符站在高台之下,雨声瑟瑟中,夹杂了无数人惊异的?私语声。 “那是劫雷?谁的?劫雷……” “只怕十八界中藏匿了什么妖邪!” “十八界中有一甪端门,专饲各类神兽异兽,莫不是它们劫期将近,所以招来了这场雷劫?” “不可能。”说话的?是褚掌门,他?仰头凝视着空中那道无比汹涌的?劫雷,沉声说,“甪端门所豢养的?妖兽有重明鸟等神兽镇压,纵使是要历雷劫,也断不可能是这样的?雷。” “你?们看——”他?抬手,指着半空说,“这道劫雷百年难遇,像是不将那人劈死不罢休!”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盘旋积聚着的?劫雷在空中来回兜转,像是在寻找它的?目标。 “你们看!”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那不是神尊么!” 天音殿的仙檐之下,衡弃春正孑然而立。 他?一身素袍都已经被雨水打湿,袍尾的?布料贴在靴上?,随意之中又透着一丝肃然。 在仙道中人围困一处猜测这道劫雷的?来源时,他?就?站在站在此?处长久地看着。 从无尽木的?枝叶看到倾天的?雨幕,从牵连不断的?雨珠看向一天夜云滚滚,继而又看到那道将要劈落的?劫雷。 那双浸着春水一样的眸子轻轻掀起,似带着悯视众生的?决然。 他?的?指端掐了一个莲花诀,暗潮汹涌的?神泽正在悄然积聚,将天际悬而未落的?劫雷引到自己的?正上?方。 “衡弃春!”南隅山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紧跟着的?是他?急促的?脚步声。 他?无心?顾及聚在台下的?仙道中人,视线紧紧落在衡弃春指尖的?那个仙诀和上?空的?那道劫雷之上?。 凭着对自己亲自看顾大的?师弟的?了解,他?几乎顷刻之间?就?意识到衡弃春想要做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你?在引谁的?劫雷?你?要替谁挡劫雷?” 衡弃春没?有答他?,仍在全神贯注地了掐诀,一点一点地将那道雷吸引过来。 那道侧脸暴露在南隅山的?视线之间?,硬是从那份冷清之中显露出半分倔强。 南隅山心?头一震。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师弟了? 细细想来,几乎是从师祖圆寂的?那一日开始,衡弃春就?变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一心?只顾天下苍生与仙道大义的?神尊。 那自然也是他?们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但不知怎么,他?竟也觉得衡弃春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十分眼熟。 似乎当日楼厌生吞鲛鱼犯下大错时,他?也是这样一副要一力替他?担下所有罪责的?样子。 电光火石之间?,一种莫名的?猜测陡然升起?,南隅山尽可能压低了声音问:“那个孽徒是妖?” 衡弃春没?有立刻回答。 他?侧身立在檐下,手中莲诀未消,水色灵力伴着汹涌的?莲花香倾泻而出,引得天边那道劫雷轰鸣滚滚,一寸又一寸地被他?吸引至天台池的?正上?方。 仙道中人面露惊恐,猜测之言一声迭着一声,几乎已经不约而同地想到上?千年前衡阳长老包庇门下徒的?旧事。 “神尊该不会也是在替他?的?徒弟抗罚吧?” ——他?听见人群中已经生出这样的?猜测。 衡弃春极轻地笑了一声,一张脸透着白意,惨雾一样的?面颊笼罩在一袭莲花香里,一时只觉得他?离天很近,而离人很远。 “许多?年前,他?将他?从后山上?捡了回来。”南隅山听见他?轻声开口,追忆一般说道,“他?奄奄一息地伏在我的?怀里,却撑起?所有力气,舔舐了我的?手指。” 衡弃春顿了顿,忽然偏头看了南隅山一眼,透着无数恳切真诚,“师兄,我许多?年都没?有触碰过那样温热的?人了。” “后来我便想,他?既已为我门下徒,我便倾此?一身都要护他?周全。” 南隅山一噎,心?中的?不妙已经越来越重,他?盯着衡弃春指端的?那个莲花诀,只勉强用气音问:“你?可知若有一日……” 衡弃春说:“若有一日他?妖身显露,不为仙道所容。那么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纵使抛却神骨,寻至幽冥,我也不会弃他?于不顾。” 第118章 “你?疯了!”南隅山当即就?要跳起?来,急声道,“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没?有回音。 浓密的?阴云几乎遮蔽了整个十八界,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天音殿中的?那面日晷片刻不停地挪动着。 晷针投射下来,一寸一寸挪过那些?繁复的?篆文。 子时将近。 劫雷已经跃跃欲试地落下一寸。 天音殿外的?高台上?,玉砖被雷电击中,叫嚣着变得四分五裂,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骇人的?声响。 围聚一圈的?仙道众人惶恐地向后撤开一步,将那高台之上?碎裂的?砖石完整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惊声又起?。 “这样的?劫雷,与天罚又有何异!” “纵使是神尊,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抗的?……” “到底是谁犯了这样大的?罪孽!” 惊恐的?猜测与急促的?雨珠混杂在一处,很快就?再也听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剩凄厉的?雨声和沉重的?雷鸣汇集于一处。 不远处,一个焦灼的?身影冒雨而来,被阻隔在人群之外,只停顿了一刻,便拼了命地拨开人群挤进来。 衡弃春很快收回视线。 许久之后,南隅山才?听见他?又一次开了口,是在答先前那个问题。 “我是衡弃春。” “是神族殉道、全族陨落之前,被遗落在人界的?一枚弃子。” 第102章 天地皆肃杀 轰鸣的雷声骤然响起, 白光乍现,天音殿外人?群避让, 呼声缠乱。 楼厌疯狂闯进?来?的动作就此止步原地。 他惊愕地抬头,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那?道?从空中?径直劈下来?的劫雷,却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他被施了一个定形诀。 上下两辈子,他从未有过哪一刻像如今这样无助。 泛着莲花香气的神泽将他紧紧束缚住,楼厌张了张嘴,喉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冷风凄雨敲击在面颊上,一时模糊了视线, 耳边只剩周围人?的惊呼声。 “劫雷降下了!” “看, 那?是……那?是神尊!” 楼厌竭力看去—— 天很低,雷光猛然劈开云层, 天空在炸开一瞬刺目的白光之后竟呈现出诡异的妖紫色。 而那?道?积蓄已久的劫雷就这样直直地劈落下来?,以?撕裂苍穹之势、惊天动地之音, 劈向天音殿外的高台。 衡弃春就站在那?里。 素白色的身影迎风而立,未掐仙诀,未用灵力相抵, 单凭着一副肉体凡胎抗下这道?劫雷。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有那?么一个瞬间?, 楼厌眼前只剩一片刺目的白光,更加浓郁的莲花香将他更为紧实地包裹起来?,寸土寸金, 连喘息之空都不可得。 他只能竭力地张大?眼睛, 瞳孔在极短的时间?里骤缩了数下。 然而他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有周围聚集的仙道?众人?在巨骇中?频频后退, 甚至有被这道?劫雷波及到的小弟子, 正惊叫着逃开这个是非之地。 片刻。 或是很久。 等到楼厌终于能够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周围的人?群早已躲避到高台之下。 只有他还突兀地站在天台池的边缘,手不能动口不能言, 一双眼睛被激得猩红,喉间?隐隐泛着试图冲破衡弃春的禁制而呕上来?的血腥气。 天台池上依旧电闪雷鸣。 衡弃春半跪在那?里,一身白衫尽数被雨水浸透,他单手撑住地面,雪色长发顺着这样的动作垂落至颈间?,露出已是伤痕累累的脊背。 一道?雷伤从他的右肩劈落至左腰,血肉尽碎,淋漓伤处隐约可以?看见背上的白骨。 衡弃春…… 楼厌盯着那?张早已失去血色的脸,眼前一幕幕地划过他们昨夜在床榻上交缠的画面。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刚刚剖白了心意,就要让衡弃春替他遭受这些!? 苍天不公。楼厌想。 上一世被囚于水底三年,以?至于他不知道?衡弃春曾经?替他受过一道?这样骇人?的雷劫,以?至于他误会了衡弃春的心意两百年。 再来?一次…… 他重又睁开眼睛,近乎哀求地看向那?个试图重新站起来?的身影。 ——师尊。 ——放过我吧。 楼厌默默抿唇,试图在丹田之中?运转起自?己的灵力,灼热的暖流试图冲破衡弃春的定形诀。 经?脉逆流,唇角很快渗出一丝血迹。 “轰隆——” 不公的苍天似乎感知到楼厌有冲开禁制的念头,未等他顺利冲破定形诀,第二道?劫雷已经?呼之欲落。 大?约是衡弃春刚刚勉强站起来?,那?一道?急促的雷电就直直地冲破云层,再次劈落在他的后脊之上。 掀起无数人?的惊呼,和南隅山忍不住奔出的脚步。 “师尊!!!” 楼厌在心中?发出一声嘶吼,目眦欲裂。 定形诀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挣扎起来?,丹田滚烫,灼热的血迹从口中?源源不断地渗出来?。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唯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看到衡弃春的身影在劫雷劈落之际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后猛地踉跄一步,又一次单膝跪倒在地。 “噗——” 一口鲜血从衡弃春口中?喷出,将他身前的玉质砖地尽数染红,又迅速被雨水晕开,在一片肃杀的雨幕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弃春!” 南隅山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扶住他。 “别?过来?……” 衡弃春抬手,强撑着抬起头,望向天空中?再次开始凝聚、威力更胜从前的第三道?劫雷,指尖微动,竟还想再次掐诀。 他竟然还想要抗! 浮玉生?站在人?群边缘,面色凝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妖族的雷劫若被外人强行干预,承受的伤害会更甚从前。 神尊是在用自?己的神骨和性命,为楼厌争一线生?机。 楼厌又何尝不知。 眼看着下一道?劫雷已经?在云层之后凝成清楚的形状,而衡弃春周身莲香浮动,被血染透的人?正凝气灵力相抗。 天罚在上,若非实在承受不住,他断不会动用灵力。 楼厌不禁想起上一世。 他率领九冥幽司界攻下十八界时,衡弃春已在垂死挣扎。 那?一日他盘踞在神霄宫里,亲眼看着衡弃春坐在莲花台上自?散了所有的修为,浓到令人?发疯的莲花香与此时一模一样。 但没人?知道?。 其实那?时只要衡弃春再劝他一句,再摸一次他的脑袋,他就可以?将整个九冥幽司界交付到神尊手中?,然后自?缚双腕,甘心受他的一切惩处。 不用替他受雷劫的…… “轰——” 雷音滚滚,第三道?劫雷终于看准了时机,在天际跃跃欲试地将要劈落下来?,看趋势,大?约会一击直指衡弃春的后颈。 南隅山早已脸色铁青,先前避得远远的仙道?中?人?一时忘了避雨,各自?惊恐地颤抖起来?。 这道?雷若受下,神尊多半会没命的。 如今九州之内尚未平定,神尊若扛不过这道?雷劫,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人?心惶惶之际,一道?突兀的妖气冲散了衡弃春的莲花香,隔开破开雨幕,急促地涌入人?的鼻腔。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从楼厌喉咙深处泄出。 禁锢着他的莲花神泽开始剧烈波动,扎眼便消散于雨幕之中?。 楼厌双目几欲泣血,他死死咬着后牙,额角青筋暴起,唇角坠血,浓郁的而暴戾的妖气正从他的经?脉之间?丝丝缕缕地渗漏出来?。 他以?妖力冲开衡弃春的定形诀,先诀彻底失去效力,楼厌妖狼地身份也再无处遮掩。 “妖气!好重的妖气!” “是楼厌!他是妖!劫雷是冲他来?的!” “神尊他……他是在替这个妖孽挡劫!” 惊呼声与?质问声瞬间?炸开,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浑身妖气弥漫的楼厌身上。 衡弃春在濒死的关?头偏头看去,视线毫无防备地撞上楼厌那?双猩红的眼睛,心头猛地触动了一下。 “别?……” 一个字音未吐露完整,那?道?积聚已久的劫雷就已经?径直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灰色的残影从远处飞奔而来?,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挣脱了一切束缚,疯了一样冲向那?道?岌岌可危的素白身影。 “厌厌不要!”浮玉生?失声惊呼。 第119章 然而已经?晚了。 楼厌化作原形,带着一身暴戾的妖气和决绝的气势猛地扑至衡弃春身前。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念了一道?归元诀,抢在劫雷落下之际重新化作人?形,在最后关?头呈下那?道?万钧雷霆。 “轰隆——!!!” 第三道?劫雷精准地劈在楼厌的后背上。 狰狞的电光瞬间?将他吞没,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楼厌身体剧震,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在衡弃春的颈侧,一双手臂却还牢牢地抱着衡弃春,大?有至死都不再撒手的趋势。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衡弃春微凉的发间?,用最后的力气嘶哑着开口:“好疼……” “好疼啊师尊……”他疼到双目失焦,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那?种将要窒息的感觉似乎又将他拉回到飘荡在虚冥中?的两百年。 他神志不清地问:“师尊自?散修为时,是不是也有这么疼?” 衡弃春瞳孔一震。 三道?劫雷尽数罚下,雨幕却丝毫没有止息的态势,顷刻之间?就浇透了这方天地。 衡弃春毫无血色的脸色尽是滚落的水珠,雨水冲淡了唇角的血迹,浸润了那?双悲悯苍生?的眼睛。 仰面躺在自?己腿上的人?正虚弱地喘息,抱着自?己腰身的手却渐渐垂落下去,未在死前抠破他的皮肉。 楼厌背上的血迹逐渐蔓延到雨水之中?,气息越来?越弱,竟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小狼……” 衡弃春慌乱地抬手,在指尖凝气一道?回春诀,试图以?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替楼厌疗伤。 然而不行。 他的灵力刚刚触碰到楼厌的身体,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挡了回来?,甚至还牵起楼厌一阵痛苦至极的颤抖。 衡弃春想到某种可能,汇注灵力的动作就此停滞了一瞬,他抬眼,隔着一天雨幕重新看向自?己怀里的狼崽。 只见楼厌那?双半张开的眸子洇出血色,瞳孔泛红,一缕浓郁的黑雾正不易察觉地从他的丹田处倾泻而出。 很快,黑雾弥散到雨幕当?中?,凝聚成巨大?的一团,在浓黑的雨夜中?显得格外诡异骇人?。 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你们看!那?团黑雾是什么?” “是……魔气,他是魔!他入魔了!” 天地肃杀,雨更狂妄。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他们苦苦寻觅不可得、夙兴夜寐恐将死的一根魔骨。 第103章 三月在九州 三?个月了。 九州又至酷暑。 无尽木在历经一场长达几个月的枯萎之后, 终于又焕发出一丝新的生机。 暑气灼热,莲花香气蒸腾而起?, 寸寸缕缕与无尽木的枝叶相?触。 久违的阴凉投盖下来,人心躁动的十八界终于也寻得了片刻的安宁。 神霄宫中结界未撤,南隅山就站在结界的外端,隔着?一道水色结界看里?面闭目打坐的人。 一池莲花开得正盛,衡弃春一身?单薄纱衣盘腿坐在莲台之上,指端结印,掌中拢着?一缕神泽。 三?个月过去?, 他身?上的伤也只是将将养好, 脸上仍然泛着?一抹病弱的苍白,与散开的满头?鹤发相?衬, 更显得整个人如?在云端。 殿中静悄悄的,只有潜逃出来的貔貅幼崽正躺在衡弃春脚边打鼾的声音。 南隅山默默收回?目光, 也不管衡弃春入定之时能不能听见他说话,自顾自地说:“我原以为西南已经安稳下来了,谁知今日修竹来报, 说是那边死了一只神兽。” “是毕方, 死前曾给重明鸟传过消息,称杀它的人是一群妖魔。” 衡弃春没有反应,一双眼睛正轻轻阖着?, 眉心微皱, 似入定之时仍在思虑什么极忧心的事。 南隅山叹了口气, 声音逐渐低缓下去?, “三?个月了,自从楼厌身?上的那根魔骨现世,九州之内就再无一日太平。” “先?是玄清宫, 再到?合欢宗,褚掌门的尸身?至今还没有下葬——众仙家都吵成什么样?子了!” 话音落下,结界之内隐约有了响动。 衡弃春结印的手垂落下来,指端无意碰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清淡的莲花香浮起?来,与结界上的水光撞击了一下。 “不是他做的。”衡弃春说。 南隅山愣了愣,这才注意到?衡弃春其实什么都听见了。 他的眉心很快蹙起?来,张嘴想要说什么,瞥见衡弃春仍然惨白的脸色,又将这番难听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再拘节,索性在原地撩袍坐下,隔着?一道水色结界看向自己?的师弟。 有时身?居高位又心力交瘁得久了,纵使是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因而他只是沉声问:“他那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坠入魔道,你如?何?还能下这样?的保证?” 衡弃春重伤未愈,似乎反应也慢了不少,他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视线始终停在半空中虚无缥缈的某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南隅山才听见他泛着?哑意的声音,“凭我是他的师尊。” 南隅山一哽,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死盯着?衡弃春的一面侧脸,不知从前那个不问情爱的师弟什么时候拗成了这样?了,怒目再三?,还是厉声道:“呵,你顾念与他的师徒之情,却不知道他心里?还有没有你这个师尊。” 衡弃春没有接话,紧抿着?唇角侧眸看过来,一双眼睛又倔又傲。 若非南隅山是将他自小看顾大的师兄,只怕此刻已经动手了。 “瞪我做什么。他若道心不改,九冥幽司界为何?会集结壮大,人仙两界又为何?会落得如?今这副生灵涂炭的景象?” 南隅山说着?便?起?身?,琐事缠身?,他毕竟不好在此多做停留,临走之前又衡弃春说:“距离你出关还有十日,你若不信我说的,十日后大可亲自去?查探他的下落。” 木质殿门一开一阖间?带起?一道夏日才有的葱茏味道。 随着?殿门阖上时发出的那道“吱呀”声,衡弃春的视线终于缓缓回?拢,停在他脚边的那只金甲小兽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在貔貅幼崽的后背上轻轻刮了刮,发出一声极细的“铛铛”声。鳞甲冰凉,熟悉的触感?与指尖相?互撞,令他不由微微一怔,立即想到?许多从前的画面。 去?岁他因一场风雪而卧病在榻的时候,楼厌就使唤了小貔貅替他烤兔子肉。 他与神兽打闹起?来,也常常发出这样?与金器相?撞的清脆声响。 衡弃春不由地闭上眼睛,胸口因不够平稳的呼吸急促起?伏,俯身?发出一串绵长的闷咳。 忧思之故。 三?个月了,他因劫雷之罚被?南隅山扣在这里?养伤。 莲池神泽浓郁,他的灵力一日日恢复起?来,眼前却无时无刻不在浮动着?雷劫降临那日的画面—— 楼厌冲破他的定形诀时暴露了妖狼的身?份,紧接着?扛下第?三?道劫雷,巨大的冲击震碎了他身?上的掩魔珠,眨眼之间?魔气浮动,再也无法用灵力压制——当着仙道众人的面儿,楼厌彻底堕入魔道。 贪欲往催勇者。 玄清宫的褚掌门第?一个叫嚣出声,奉劝众人趁着?楼厌伤重之际生挖出他的魔骨,将这只注定祸乱终生的魔斩杀于襁褓之间?。 那一剑被衡弃春挡下了。 他那时已然伤重力竭,却还是强撑着?凝气所有的灵力,在楼厌与众人之间布下一道泛着莲香的结界。 雨幕之中莲香四散,神泽之威令人不敢上前。 “谁说妖族便?一定欺压生灵?魔道便?一定为害人间??”衡弃春单手抱着?奄奄一息的楼厌,冷眸瞥向冲上来的众人,语气愈发冰冷,“他纵使身?怀魔骨,也是本尊的徒弟,理应由本尊一手看管教责,十八界内务,尚且轮不到?诸位插手。” 此言一出,当即就有人质问起?来。 “神尊这是要包庇自己?的徒弟吗!” “上千年前鹤子洲的衡阳长老也试图这样?包庇自己?身?怀魔骨的徒弟,可后来怎样??还不是亲手将他押入神界承受天罚?” 隔着?惊天的雨声,衡弃春猛然抬眸,顺利捕捉到?这句话中最敏锐的几个字眼。 他没有再看那群义愤填膺之士,而是淡淡挪动视线,不着?痕迹地与隐在人群中的南煦对视了一眼。 少年大概在这些时日里?逐渐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份,无意撞上衡弃春的视线,很快又心虚地垂落下去?。 他的嘴唇挪动了一下,还是出声说:“不……楼师兄不会是那样?的人……” 周遭的“正义之声”太大了,而他的声音太小了,很快就被?淹没殆尽,连铺天盖地的雨声都压不过去?。 第120章 但身?怀魔骨者未必会长成恶魔。 衡弃春看着?南煦,笃定。 “人心尚有不足,因何?就能认定我徒并非善类?!”衡弃春唇角溢血,一时竟气红了眼尾,“仅凭诸位的一面之词吗?!” 姑且不论楼厌本心如?何?,但衡弃春有句话说的对。 人心不足。 昔日魔骨不知下落,六界之中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将衡弃春当做了谋求活路的唯一指望。 神尊在上,自然是唯神尊之命是从。 可若神尊不在呢? 神尊包庇妖孽,纵徒成魔,仙界之中便?应该推一个新的人出来顶上。 褚掌门颐指气使地站上了来。 “神尊包庇门下逆徒已是事实,我等尚未质问神尊将天下苍生放在什么位置,神尊就已经先?与我等讲这些悖论了?” 这无异于扇风点起?的一把大火。 当下引得在场的所有人面面相?觑起?来,纵使雨势泼天,也无法令他们在这样?的情景下冷静下来。 一息之后,终于又有人大着?胆子指向衡弃春、以及他身?后的南隅山,说:“十八界收妖入门,又纵容弟子入魔,一个楼厌背后还不知有多少披着?仙家皮囊的妖邪,依我看,这等门派,诛尽也罢!” 此一眼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当即便?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不惜对着?衡弃春拔剑相?向,甚至美其名曰:“诛尽十八界,肃清仙门!” “诛尽十八界,肃清仙门!” 魏修竹刚刚料理完甪端门里?几只想要趁乱逃离的妖兽,赶过来看到?这一幕立刻手足无措,他慌乱间?试图从人群中挤进去?,“诸位仙君,让一让,让一让,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小孩儿没有亲眼看到?雷劫,还以为此处是生了什么误会,拉扯间?不慎撞落了一位长者的法器,立刻被?那人钳住了手腕。 “他也是十八界的弟子,混迹此处,定是想要意图不轨!” “先?杀了他!以儆效尤!” 这完全就是无妄之灾,魏修竹心思单纯,这种情况下竟还想着?与人解释, “没有没有,我只是不小心撞掉了您的法器……啊!!” 话未说完,那人已经捡起?法器举刀冲魏修竹劈了过来。 魏修竹惊恐地叫了两声,下意识地后退数步,转头?就被?身?后推搡的人群绊了一跤。 他踉跄一步仰面坐到?地上,眼看着?那柄巨大的斧刀就要把他劈成两半,只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就被?人提着?后领子拎起?来了。 熟悉的味道先?一步涌入鼻腔,魏修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眼睛还没张开就开始卖惨一样?唤“师兄”。 拉他的人确是浮玉生,但他此刻的状态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身?绿袍已经被?雨水浇透,额发湿泞泞地贴在脸上,露出一张近似妖魅的阴沉面容。 他单手拎着?魏修竹的后颈,另一手勉力格挡下那柄斧刀,同时还不忘越过幢幢人影,将视线投向上首。 十八界已然乱了。 这些打着?“伸张正义”旗号的仙门中人早已忘了自己?是如?何?在酒席上推杯换盏、哀求神尊让他们有喘息之力。 一日不到?,他们就像推翻十八界,以震仙道威名。 “师兄小心!”魏修竹一双杏眸猛地瞪大,急声提醒。 浮玉生回?神,只见他们面前手持斧刀的老者已在默念仙诀,而他手中那柄法器竟在这道仙诀之下以触目惊心的速度伸长延展,只要再眨一下眼睛就可以将他与魏修竹穿成串儿。 是须弥寺的生长术。 浮玉生暗啐一口,身?侧杀机伺伏,他再顾不得谨守正道礼节,当即聚起?周身?灵力,缠住眼前的斧刀用力一卷。 “啪”的一声。 巨大的斧头?被?抛至到?远处,砸开了一片地砖,老者手中只剩一截被?浮玉生缠住的刀柄。 魏修竹惊恐地眨了眨眼睛,过了许久,才看清卷住刀柄的,是一条白色的蛇尾。 人群中当即就控制不住地掀起?一阵惊叫,有同样?擅长修蛊道之人双手颤抖,指着?魏修竹袍尾处露出来的那条蛇尾,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但在场众人还是听清了。 他说:“是……是是是蛇族找寻多日的白蛇!南隅山的首徒是蛇妖!!!” 第104章 贪婪与恐惧 “魔生性杀戮, 难以教化,十八界藏妖成性, 难为仙道所容!” “不能放过他们!” “不能放过他们!!” 整一日,十八界中漫山遍野都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衡弃春一直忍到他们冲上仙台,才与他们动了手。 无?弦琴被召握在手,琴弦拨动,衡弃春用所剩不多?的灵力在天?音殿外隔起一道巨大?的结界。 他抱着奄奄一息的楼厌半坐在结界的另一面,冷眼睨向外面面目狰狞的“道友”。 恪守道心上千年?,被世人捧奉于高台之上, 他习惯了怜悯众生。 不想今日被劫雷从?高台劈落下来, 他与众生同坐泥潭,这才意识到自己庇佑千年?的苍生何?其可?笑。 衡弃春看着自己怀里快要被血染透了的狼崽子, 缓缓开口,“好, 就当诸君不肯容他。可?十八界的弟子又有?何?辜?!” 他抬眸,冷眼看着雨幕当中群魔一般的人,问:“本?尊倒是想问一句, 你们今日所图, 究竟是‘伸张正义?’,还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褚掌门在外叫嚣得最为起兴,“十八界已是沆瀣一气, 神尊又有?何?脸面质问我等?!” 衡弃春张了张嘴, 声未启, 那双盛满了悲悯神情的眼睛顿时?变了。 再开口时?已满是心寒, “从?古至今,无?一册古籍写到魔必害人,本?尊的徒弟生性纯良, 纵是入魔,恐也比诸君识大?义?些。” 自神族设下结界,六界存续如今的状态已平稳上千年?。 鹤子洲为首,众门派簇拥分立,共同维持着仙界的平稳,其中十八界又因为有?衡弃春这一神明,故而?在仙界之中独享一份尊崇之位。 这一切都在这一日发生转变。 鹤子洲惨遭屠门,十八界忽生妖魔,而?神尊衡弃春——千年?来第一次对?他庇佑的苍生吐露恶言。 “铮、铮——” 水色结界被人用法器频频撞击,无?弦琴勉力支撑,在半空中发出?嘶哑的轰鸣声。 沉默良久的南隅山忽然看着这面岌岌可?危的结界开口:“和他们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说罢,他猛地抬手,朝着衡弃春布下的结界劈出?一道雷电,将快要破损的漏洞全部填上。 看清人心,又看清了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衡弃春不免有?些恍惚。 他面色惨白,缓缓抬手抹去嘴角渗出?来的一抹血迹,然后将已经陷入昏迷的楼厌安稳放到地上,撑着一根将要断裂的脊骨从?地上起身?。 他指掐莲花,铺天?盖地的神泽就此蔓延开来,一道仙诀轻声念出?,这次却不是在召唤无?弦琴。 一件被水色光晕包裹着的法器缓缓浮起,刺目的神光远比先前的劫雷更盛,结界之外已经失去理智的仙道众人不得已抬手遮挡,那件法器就逐渐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结界外。 浮玉生重新化回人形,拎着已经吓傻了的魏修竹退避到人群之外,抬头看见这一幕时?,瞳孔控制不住地缩起来。 那是!! 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被衡弃春握在手中,剑身?非金非玉,近乎透明,两个由繁复篆文刻成的字符印在其上,细细辨认,可?见“纯阳”二字。 纯阳剑。 可?化青龙,千里取命的纯阳剑! 此剑失传已久,相传是上古诸神的佩剑,非纯阳之体不可?取用,否则必遭反噬。 谁承想,它竟然在衡弃春手中,且多?年?来从?未被衡弃春取之御敌。 纵使对?大?奸大?恶之辈,他用的也紧紧是更为温和的无?弦琴,从?未动过纯阳剑。 若有?人不合时?宜地多?想一句,大?抵就能窥得神尊之悲悯与仁善了。 可?惜了。 正道之人忙着狗咬狗,尚无?人深想到这一层。 褚掌门已经回过神来,正试图让门下众弟子撬开南隅山手下的结界。 “看见了吗!那是上古神器纯阳剑,出?手便见杀招,今日我等若不诛了十八界,恐怕都会死在衡弃春的纯阳剑下!” 他的确极擅煽风点火,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心头大?骇,当即召唤出?自己等阶最高的法器,纷纷助褚掌门破阵。 十八界式微。 南隅山由甪端门发迹,身?为蛊修,本?就不擅与人近战。 浮玉生妖身?暴露,已经自身?难保,而?魏修竹……魏修竹就不提了。 第121章 天?音殿外近万人威逼在前,而?一力支撑这面结界的,实则只靠衡弃春一人。 他伤势太重,执剑抵御时?不得不侧过身?体,凄风瀑雨中,露出?他被劫雷劈得鲜血淋漓的脊背。 两道可怖伤痕并列而?布,从?肩头一路蔓延至后腰,伤势深可?见骨。 尚未止住的血顺着皮肉滑落下来,遮盖了所有?的旧疤。 大?约是听进了南隅山的话,衡弃春果真没有?再多?说什么,连眉心的挣扎都不易察觉,只有?那张脸上泛着异常的苍白。 他单手抵剑,另一手却忽然撤开了眼前的结界。 外面正急于破界的人被猛地晃了一下,手中的法器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褚掌门离得最近,结界一撤开,他离衡弃春和南隅山便只剩下面对?面的距离。 不久之前嚣张的气焰顿时?消了大?半,褚掌门举着自己的法器,强装镇定地笑了一声,“好啊,看来是理论不成要动杀招,大?家看到了吧?十八界就是这样在修真界立足的!” 年?轻人气血盛又喜冲动,当即便有?一个低阶弟子举刀充了出?来,唤褚掌门“师父”,扬言要替众仙家讨个公道。 “啪!” 未至近前,他手中的钢刀就已经被衡弃春拍落在地。 衡弃春仍没有?用纯阳剑,只用另一只手掐了个轻而?易举的仙诀,便将小弟子吓破了胆子。 眼看着小弟子白着一张脸躲回到褚掌门身?后,衡弃春才收了仙诀,重又用剑抵向众人,轻笑一声说:“对?你们,本?尊还不屑于动杀招。” 褚掌门额上青筋暴起。 雨势泼天?一般从?天?际涌下来,没人还有?心思用避雨符,衣衫都湿哒哒地贴在皮肉之上。 天?音殿中日晷挪动,转眼已是丑时?。 殿外仍然杀机四伏。 褚掌门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落在地上的楼厌身?上,对?身?后的人说:“不必与衡弃春强拼,趁着楼厌重伤,先剜了他身?上那根魔骨!” “谁敢!” 衡弃春手中的纯阳剑感?应到主人心绪激荡,发出?一阵激烈的嗡鸣。 然而?贪婪与恐惧并列在前,修道为世者早已失去了理智。 褚掌门被衡弃春的气势所慑后退半步,但他身?后却有?人高喊了一句:“衡弃春已是强弩之末!一起上,夺了魔骨,为仙界除害!” 霎时?间?,数道身?影同时?破雨而?来,攻势直指楼厌身?后那根脊骨。 “找死!” 南隅山怒喝一声,袖袍鼓荡,无?数微小的妖兽从?袖间?涌出?,蛊虫噬咬人的皮肉,顿时?引发一片惨叫。 衡弃春眼神一凛,手腕弓起,纯阳剑破空而?立。 “嗡——” 剑鸣突兀响起,一道青色剑气划破苍穹,将最前方的修士震得后退数步,纷纷躬身?呕血。 一剑之威,竟然恐怖如斯。 但数万修士在前,衡弃春若不肯动杀招,这场酣战全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快至寅时?。 天?音殿已被人踏破,日晷上的晷针断裂于一侧,被衡弃春用缚仙索捆住的小弟子横躺竖仰堆得遍地都是。 魏修竹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将一个快要挣脱束缚的修士重新捆好。 在锁灵袋里待得久了,他如今对?这类法器熟得很。 这一战太久,所有?人都脱了力,魏修竹费力地抬头,还未看清神尊的所在,先被一道暗光刺了一下眼睛。 一双杏眸快速眨动,随即又惊恐地睁开,然后定定地看向躺在一旁昏迷未醒的楼厌,“楼师兄!” 一道阴险的暗光暗中袭来,直往楼厌而?去。 魏修竹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看清了,那是玄清宫的法器,屠门钉。 天?杀的姓褚的就该让我楼师兄揍死你!! 魏修竹这一声叫得及时?,衡弃春在交战中顺利瞥见那枚飞速划过的屠门钉,眉心骤拧,只觉心胆俱裂。 好歹毒的心思。 名义?上要引得仙道中人“伸张正义?”屠戮十八界,实则却是为了取得楼厌身?上那根魔骨。 简直比魔还要不堪。 衡弃春暮色愈冷,当下将与他交缠的诗无?情甩到一边,神情激荡下,无?数神泽从?他裸露的伤口中渗露出?来。 无?弦琴随神泽而?动,当即悬在空中发出?“铮铮”两声锐响。 屠门钉应声而?落。 衡弃春抬臂,拦住将要抱头鼠窜的褚掌门,手臂袭上他面门的那一刻,手中的纯阳剑陡然出?现。 “喀”一声,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纯阳剑嗜血而?动,顷刻间?腾升起一阵青色的的剑气,隐约汇聚成一条青龙的形状。 褚掌门的脖子上已经被压出?一条血痕,他面色惊恐地看着剑气在自己面前化作龙形,几乎就要缠上自己的脖子,忽然发出?一声近乎疯魔的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衡弃春!你今日若动手杀我,便枉负你上神之名!”他在衡弃春的剑下不住挣扎,却又拿捏了衡弃春作为一个上神的心思,“你若杀我,天?下人都将知?道你是一个道貌岸然、与魔族同流合污的小人!” 第105章 他已入魔了 莲花香气四溢, 衡弃春手背上青筋四气,纯阳剑被他握在手中, 发出难以遏制的嗡鸣。 上千年了,他从未有一刻产生这样?的冲动,想要?用手中这柄纯阳剑贯穿对方?的心脏。 可是他不能杀人。 他是神。 只能高坐神坛满目悲悯地庇佑苍生,不能爱人,不能杀戮。 他…… 他已被这样?束缚了上千年。 褚掌门看出衡弃春的犹豫,当即伸手凝出两枚新的屠门钉,暗中袭上一旁的楼厌。 雨势减小, 天边逐渐露出一抹微光。 屠门钉在光下折射出一寸寒意, 被衡弃春收入眼底。 他的眸中闪过一瞬冷光,指尖越收越紧, 只在顷刻之间便聚起无数神泽,浓郁的莲花香压得人心头躁动, 天音殿外顿时响起无数哀嚎之声。 衡弃春紧紧盯着褚掌门,掌中纯阳剑化作青龙,龙啸一声吞尽那两枚屠门钉, 继而紧紧缠上了褚掌门的脖子。 越收越紧。 褚掌门满脸惊恐地张大嘴巴, 剧烈的窒息感让他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能震惊地睁大眼睛看向衡弃春。 疾风如?飞,白发肆意散开, 袍角衣摆被悉数掀起, 勒出那副消瘦病骨的身形。 莲花神泽之中, 却夹杂了一抹隐约可嗅的血腥气。 神已浴血, 不坐高台。 仓惶的世人终于后知后觉地一事到?,昔日能在衡弃春手下苟活近三个?时辰,仅仅是因为神性悲悯, 神无杀念。 而此刻他们?亲手剥去的神的同情,大概真的要?死在纯阳剑下了。 褚掌门面色灰白地闭上眼睛,一颗心在胸腔里艰难起伏,喉结滚动,勉强吞咽下最后一口口水。 纯阳剑越收越紧,他的脖颈很快发出骨骼将要?断裂的“吱嘎”声。 濒死之际,却忽然有一股浓郁的气息将纯阳剑的剑气紧紧缠绕起来。 那味道…… 褚掌门猛地张开眼睛,在看清了那团气息之后顿时觉得脊背一寒。 是魔气! 是楼厌的魔气!! 只见黑色雾气缠住青龙的尾巴,抚着它的鳞片依次上移,每一下都带起青龙一阵几不可查的轻颤。 直到?它停在青龙的脖颈处,收紧魔气重重一绕,像是一个?舔舐吻咬的动作。 衡弃春喉间发出一声轻哼,已经被他弄得手脚发软。 世人大抵不知,无弦琴、纯阳剑,乃至十八界中那棵参天的不尽木,实则都与衡弃春的神泽相?连,会与他共感同知。 狼崽子大概发现了这一点,显然又在讨打。 衡弃春眼角泛红,终在魔气试图撬开青龙的嘴巴与他舌吻之际,终于忍不住收回了纯阳剑。 他回身,带着一丝怒气看向身后抱臂站着的少年,斥责的话还未说出口,见状先是一愣。 初露的一缕晨光下,狼崽子的身形完全?长开,一身束袖黑袍难于遮掩完全?长开的身形,蜷曲的发辫垂落在襟前,露出浅麦色的皮肤,和一双格外阴鸷狠厉的眼睛。 不见伤痕,也不见从前的少年气——他已经消化了身上所有的魔气,彻底入魔了。 衡弃春空张了张嘴,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吐出来一个?字:“你……” 楼厌抬手,食指抵上自己的嘴唇,冲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自己亲手养大的狼崽子,衡弃春实在太熟悉他的小动作,几乎是楼厌抬手的那一刻,他就?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升起,衡弃春紧蹙起眉心,抬手便要?阻拦。 第122章 终是慢了一步。 楼厌已经赶在他阻拦之前重新凝起一道魔息,将黑色的雾气紧紧缠上一旁褚掌门的口鼻,然后收紧,将他整个?人围得密不透风。 “呜呜!!” 喧战的一方?高台就?此安静下来,只剩褚掌门的挣扎声响在耳畔。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近乎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很快,那具猛烈挣扎的身体?就?停止了动作,像是一滩烂泥一样?缓缓地滑到?地上。 鬼气散尽,徒留下一双瞪得老圆、死不瞑目的一双眼睛。 “他!他他他杀了褚掌门!”不知哪个?小弟子指着楼厌惊叫一声。 很快就?有同门冲上去按下他的手臂,“别指他,他已经……他已经入魔了。” 他已经入魔了。 一阵怀着惊骇的吵嚷声起,楼厌却像是充耳未闻,只懒懒地将那团魔气收回体?内,然后略有些嫌弃地拂了一下袖子。 “这等?杂碎,不要?脏了师尊的手。”他说。 衡弃春抬眼看他,勉力维持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支撑不住。 纯阳剑化作剑气收回体内,无弦琴也从云际跌落,被魏修竹懵然接到?怀里。 琴弦发出一声微弱的铮鸣。 楼厌看出衡弃春伤重,却并?没有伸手搀扶,只背着众人的视线露出一缕魔息,不着痕迹地扶了一下师尊的腰。 余光里触碰到?衡弃春腰间淋漓的鲜血,随即甩了一下衣袖,将那缕魔气彻底灌注到?衡弃春身后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中。 因劫雷而碎裂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就?连那根将要?断裂的骨头也在瞬息之间快速长好,断裂处不见丝毫端倪。 但衡弃春已经无暇惊异于自己身体?的变化,而是抬手握住楼厌的手腕,“跟我回去!” 楼厌垂眸看了自己被握住的手一眼,忽然咧嘴,冲着衡弃春嘿嘿一笑?,然后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 似有什么东西嗡鸣一声。 衡弃春猛然抬眼,素日沉静如?水的眸子竟也现出一丝焦急。 “跟我回去!” 楼厌始终维持着笑?意,却在衡弃春朝他再度伸手的时候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说:“师尊,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远处山峦震荡,四周妖气聚集,无数污浊妖气从四面八方?涌现而来。 早已围聚在外的仙道众人最先嗅到?这抹气息,开始争先恐后地退避起来,“什么味道?” “是妖,是四海八荒的妖!” “它们?察觉到?魔主降世,都朝着十八界来了!” “九冥幽司界恐要?重聚,诸位,保命要?紧!” 楼厌一双狼目眺着远处山峦上凄压压的妖影,眉眼上扬,嘴角禁不住向下一压。 人群仓惶地散开,天音殿外露出了一小片空地,楼厌终于伸出手,明目张胆地在衡弃春额心一点。 是他惯用的控邪咒。 一阵铺天盖地的睡意顷刻间侵蚀脑海,衡弃春眼皮沉重无比,身体?像是被骤然抽干了力气,软塌塌地向下倒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昨夜自己才对楼厌用过的手段,竟这么快又应验回了自己身上。 衡弃春的意思逐渐昏沉,已经分?不清倒地时扶住自己的是南隅山还是魏修竹,只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竭力抬起眼睛,看向那个?已然模糊的身影。 “自古神魔不同路,我留在这里的确是个?祸害。”他看见楼厌蹲身向他,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师尊好睡~” 然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便站了起来,逆着一天晨阳走?出去,与即将来临的万妖相?撞。 衡弃春心头剧震。 因为那个?模糊到?无法辨认面容的背影,恰恰是他在六鼻镜中看到?过的画面。 —— “神尊?神尊?” 一道清脆的声音将衡弃春扯回到?现实的尘网中。 他睁开眼,看见魏修竹正莲池的结界外面,手里端了一碗汤药,正隔着那面结界期期艾艾地唤他,“师尊说,让我来给您送一些有助于恢复灵气的药,您……” 他有些犹豫地看着面前的水色结界,像是在思考自己该怎么越过这面结界将药送进去。 空气中似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衡弃春不适应地蹙了一下眉。 那是他极不喜欢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佯装没有听到?魏修竹前面的话,岔开话题问:“你师兄呢?” 问的是浮玉生。 魏修竹一听这话就?变了神色,睫毛低低地垂落下去,不经意间扯了扯衣领,似乎想要?遮掩什么。 他抱着一碗温度正好的苦药纠结道:“师兄他……被关在天音殿,由师尊亲自看管。” 衡弃春似乎是应了一声,盘坐在莲台上淡淡地问:“你去见过他吗?” 魏修竹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偷见浮玉生的事已经被人知道了。 抱紧了手里的药碗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神尊知道的远远比他要?多。 他也是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师兄是蛇妖的事,神尊一早就?是知道的。 魏修竹恹恹地叹了口气,眉眼始终乖巧地垂着,索性什么都不再隐瞒了。 “见过,他还好,真的还好。”怕衡弃春不信,他又说,“只是师兄蛇妖的身份一经暴露,蛇族很快就?找过来了,师尊里里外外焦头烂额。” 蛇族找过来了…… 衡弃春收了手中的莲诀,目光不由地向远处望去。 不必魏修竹多言,他其?实也可以想见。 如?今魔骨降世,妖魔两界如?同有了倚仗,四处妖兽集结,九冥幽司界又重在六界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蛇族恐怕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堂而皇之找过来的。 殿中无人说话,一时变得很久,过不多久才传来貔貅幼崽睡醒之后的“咻咻”声。 衡弃春顺势俯探下身子,摸了摸它后颈处的鳞片,却问魏修竹:“多少日了?” 难为魏修竹竟然听得懂他在问什么,一脸诚恳地答:“一百日了,神尊。” 一百日了。 入定时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衡弃春顿了顿,忽然抖开衣袍从莲台上起身,抬手收了那面水色结界。 魏修竹不明所以,看到?衡弃春已经走?到?自己,才抱着手里那碗药仰头问:“神尊?” 衡弃春没有说话,伸手接过他紧紧抱着的药碗,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一百日。 是他出关的日子了。 第106章 九冥幽司界 天?音殿。 断裂的砖石掩盖在一天?树荫之下, 殿中日晷失却晷针,只?能徒劳地矗立在观音像下。 天?气热, 衡弃春一路走过来竟出?了一层的汗,薄汗凝在额头上,雪色鹤发沾在脖颈之间。 他不得已抬手拢了拢头发,在天?音殿外驻足片刻,没敲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观音像下,南隅山正与一人面对?面地坐着。 衡弃春原已经做好了看见蛇族首领的准备, 抬眸时看见对?面那抹水蓝色的影子?, 才骤然察觉不对?。 他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抬手一礼, 是对?南隅山,“师兄。” 对?面的人见他进?来, 竟直接起身,略显惊喜地说:“神尊出?关了。” ——蓝裙明眸,是鲛族的华九遥。 衡弃春应了一声, 已经在南隅山的示意下于他同一侧落座, 听见南隅山问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衡弃春拢袖:“灵力运转无碍,有劳师兄挂怀。” 南隅山并不吃他这一套, 冷着脸在椅子?上坐正, “既怕我挂怀, 日后就少做那不要命的事。” “你为?了那个孽徒与仙道众人翻脸, 那孽徒可知你的恩情,回来对?你三叩九拜?” 大约是当着华九遥的面儿,更难听的话被他咽回去了。 他厌恶楼厌是真, 但?天?音殿事变那日,他却毫不犹豫地与衡弃春站在一边也是真。 衡弃春是明白?自己师兄的。 他知道南隅山素日的脾气,闻言并不恼,只?淡淡地笑了一下,谦和?道:“师兄教训的是。” “但?若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做。” 前一句将将有些服软的姿态,后一句又险些将人气个半死。 南隅山重重地哼了一声,实在拿衡弃春没办法,只?好干坐到一边自己吹胡子?瞪眼。 反了天?了。 反了天?的衡弃春不想再与自己师兄多说话,自己端起案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茶香清远,喉中苦涩的药气总算被压下去了一些。 他这才抬眸,重新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出?声问:“鲛皇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华九遥叹了口气。 第123章 女?子?娇媚,以一人之力使鲛族从?妖界的划分中脱身出?来,经年过去,不免心力交瘁,仔细看时竟已经可以在她的眼角窥得一缕细纹了。 她便抬手在自己的眼角按了一下,思索着说:“百日前天?音殿事变,天?台池也受波及,我族鲛鱼被劫雷所吓,潜在水底不敢浮出?。” “事后我忙着安抚族人,不慎忽略了犬子?,以至于那孩子?在外游荡多日都不曾归家。” 衡弃春眉心猛地一拧,一种不好的预感已经浮现出?来。 果然,他听到华九遥接着说:“今日晨起,我的部下来报,说是——犬子?被九冥幽司界掳走了。” 衡弃春蹙眉:“确定是九冥幽司界?” “确定。”华九遥道,“掳走犬子?的地方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仔细翻遍后,确认是虎族的毛发。” “神尊知道的,虎族早在三个月前就为?九冥幽司界所用了。” 此言一出?,衡弃春顿时觉得自己呼吸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格外用力地拉扯着他的心脉,令他连顺畅地呼吸都不能。 再回神时,他听见南隅山说:“我已经派了弟子?外出?查探,只?可惜暂时还?没有他们的下落。” 华九遥一生?刚强,唯独在这只?命途多舛的幼子?身上多番怜爱,听见此言不由紧紧闭眼,嘴唇张了张,终是一哽:“若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那就是我儿的命……” 衡弃春忽然站了起来。 恰是逼近正午的时候,一寸晨阳从?门窗的缝隙间漏进?来,掠过那樽失温的日晷,停在观音石像的面容之上,与衡弃春的侧脸逐渐重合。 石像上一串朱红念珠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衡弃春眨动了一下眼睛,将视线从?那串佛珠上收回,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影子?,浅色长发被阳光悉数包裹住,一时间又变得如在云雾。 “虽我不认为?此事会是楼厌授意的,但?我愿意替鲛皇尽力寻找。” 南隅山“嗤”他一声,“九冥幽司界行踪不定,自楼厌堕魔之后,大半妖邪都集结在了一处。” “只?可惜……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殿中静了静,大抵是听出?希望渺茫,华九遥不由地低下头去,眸中很快闪过一丝不舍。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衡弃春竟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南隅山愣了一下,第一反应还?以为衡弃春是在与自己呛声,拧了一下眉心才又问,“你怎么会知道?” 衡弃春抿唇,目光不由落向?远方,声音忽然透出几分渺茫。 他说:“因为我在六鼻镜中看到了。” 六鼻镜…… 那日誓仙大会,衡弃春在诗无情手中窥见的那面六鼻镜! 怪不得,他那日从?幻境中出?来之后会那样反常,甚至不惜买酒饮醉。 一切都串上了。 南隅山忍不住偏头看他,目光触及到衡弃春那头格外扎眼的白?发,不由地又是一哑。 迟疑片刻,他只?得盯住衡弃春的侧脸问:“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记事珠看过往,六鼻镜窥未来。 如果衡弃春当日真的在六鼻镜里看到了楼厌,那么他一定知道之后的事。 但?之后会发生?什么,衡弃春却没有说。 他侧过身体,仍维持着拢袖的姿势,冲着南隅山微微躬身,是身为?上神的他好不容易捡起的一个大礼。 “我那时并未说谎,在六鼻镜中,我并没有看清他的脸,至于之后……”衡弃春抿了抿唇,躬身的动作?令他显得谦卑,而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容置疑,“至于之后的事,我尚不能说。” 他的确没有骗衡弃春。 纵使如今修真界中已是天?翻地覆,那日在六鼻镜中看到的画面,却始终萦绕在他的眼前。 幻境之中,南煦在衡阳长老的墓前自断魔骨,九州之内赞得安宁。 而一息之后,真正的魔骨才终于降世,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却看见了…… 衡弃春闭了闭眼,复睁开时已经敛起了那些复杂情绪,只?用一双清润透亮的眸子?看向?南隅山。 他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当着华九遥的面儿劝说道:“玉生?替师兄操持甪端门,教习师弟,多年来克己复礼,不曾违背纲理伦常,亦不可谓不劳苦功高。” “望师兄不要难为?他。” 刚刚冷静下来的南隅山瞬间暴起,“啪”的一声拍向?自己手边的桌案,瓷盏晃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岌岌可危声响。 “我难为?他?!” 衡弃春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发这样大的脾气。 但?修竹那孩子?毕竟不会说谎,师兄对?楼厌都如此嫉恶如仇,如今他知道自己看重多年的弟子?也是妖身,还?不知要把浮玉生?罚成什么样子?。 他抿唇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当着华九遥的面儿把话说得太过直白?,只?是说:“师兄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衡弃春!” 衡弃春觉得自己已经言尽于此,因而没有再理会已是盛怒的南隅山,拱手行了一礼,作?势便要告辞,“事出?紧急,迫在眉睫,我先去九冥幽司界。” “师兄。”衡弃春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劝到,“我觉得你脾气不太好,最?好改一改。” 南隅山:…… 直到衡弃春和?华九遥相继告辞离去,天?音殿的殿门开了又阖上,浓酽的夏阳弥漫整个居室,衡弃春还?忿怏怏地回过神来。 他起身,绕过桌案走向?内室,顺手掀翻了桌案上的那只?茶盏。 “小时候师祖要禁你的情.欲,我就不该拦着!” 一句恶语越过一重结着紫电的结界,传入小白?蛇的耳朵。 后者正专心致志地将自己盘踞在结界之上,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连吐蛇信,在寂静的一方居室里发出?渗人的“嘶嘶”声。 南隅山额穴猛地跳了两?下,忽然觉得衡弃春和?他门下那只?孽徒都变得亲切了起来。 “变回来!”他对?着那条白?蛇说。 浮玉生?冲他歪了一下脑袋,静待片刻,等到南隅山快要控制不住哦越过结界进?来收拾他的时候才念了个归元诀。 一瞬间绿光乍起,不曾遮掩的妖气散布出?来。 再定睛看时,那条盘踞在结界上的白?蛇已经化作?人形,正屈腿坐在地上,笑吟吟地舔了舔嘴角。 南隅山冷哼一声,“平日挺稳重的人,怎么,露了原形便不装了?” “没有。”浮玉生?立刻正色起来,曲动膝盖在里面跪坐起来,“弟子?知道师尊囚我在此是为?了让我反思,也是为?了保护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修竹来过。”南隅山眯眼看他,片刻之后又是一声冷哼,“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了什么。” 浮玉生?怔了一下,大概是有些意外,那双狭长的柳目中立刻盛起笑意。 蛇智多妖,他立刻转了话题,问南隅山:“昨夜我感知到蛇族寻过来了,今早那股气息就不见了,想来是师尊出?面才将他们劝走,多谢师尊替我费心。” “谁有心思管你的破事。”南隅山负手,并没有再与他对?视,只?是淡淡说,“只?不过是今早唤重明鸟来过,蛇族天?性怕它,见之立即逃窜了。”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睨向?浮玉生?,拧眉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以蛇身管理甪端门那么多年,是怎么做到在重明鸟面前不打哆嗦的?” “不会的。”浮玉生?笑了笑,“我蒙师尊大恩收留,既承仙道,便应承起道心。” “重明鸟是上古神兽,我岂会惧怕神明。” 静默。 偌大一座天?音殿中,师徒两?人隔着一道紫色结界遥遥对?望,日影挪移,在这间偏静的居室里投下一片照影。 良久,南隅山抬手撤去了那面结界,侧身对?自己的首徒说:“出?来吧。” “师尊?” “如你所言,便应承起道心,九冥幽司界的妖魔在外作?乱,岂能坐视不理。” 浮玉生?心头一触,转瞬就明白?了南隅山的意思,却迟疑道:“楼厌他……” “弃春说不是他做的。”南隅山打断他,“我姑且信这一次。” 第107章 知风有来处 九州动?荡。 玄清宫被诸妖围困, 门下负隅顽抗的弟子被虎妖生生剖开肚子,枯骨烂肠血流一地, 七月中旬的天气,太阳一晒便?散发出一阵恶臭。 褚掌门的尸体就被虎妖悬挂在宗门的墙楼之上,百日过去仍未入土为安。 ——四海之内一片腥风血雨。 衡弃春在玄清宫外驻足片刻,神色淡淡,雾白?色的衣发几乎要与山间浩荡的雾气融于一体。 第124章 良久,他怀里有什?么东西不安地动?了动?,随后是?足足长大了一圈儿的貔貅幼崽探出头来, 仰头问他:“咻咻?” 不进去吗? “不进去。” 得到否定的答案, 貔貅幼崽不免有些不解,但随即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整个兽抵着?衡弃春的手臂雀跃地跳起来,一时眼睛都亮了。 “咻咻咻咻咻?!” 那我们是?去找狼狼?! 衡弃春狠心打断小兽的臆想, “不去。” “咻……” 衡弃春已经知道貔貅下一步要问什?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小东西的性情有些像楼厌。 黏人又?烦人, 凡事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等到一切太平, 必得让它少和楼厌玩耍。衡弃春想。 “不去就是?不去,没有为什?么。”他说。 眼看着?貔貅幼崽在他怀里耸拉下脑袋,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衡弃春心里又?忍不住掀起一小片柔软。 他叹了口气, 伸手捋捋貔貅的后颈, 问:“我去四象山见个朋友, 你去不去?” 小貔貅歪下脑袋,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低头把一锭金子吐到衡弃春手里, 是?兽愿意?相信你的意?思。 “咻!” 去! 衡弃春淡笑一声?,收好那锭金子,然?后按着?小兽的后颈让它重新躲回到自?己怀里,御剑朝着?四象山而?去。 回身之际,一道浅淡的莲花神泽笼罩住整个玄清宫,地上横陈的血迹被一一洗净,褚掌门和诸多弟子的失身被神泽掩盖,而?后化作片片归于泥土的尘埃。 四象山。 自?秦镜现世,玄武失守,四象山上妖邪混迹,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早已沦为一座荒山。 山上瘴气太重,衡弃春只御剑到山下便?收了仙诀,一路抱着?貔貅步行上山。 这一路都没有碰到什?么妖物,只是?山路陡折漫长,崎岖难行,等到爬上去的时候,衡弃春的额上竟生出薄薄一层细汗。 于是?貔貅幼崽再度探出头来,觑着?他泛起汗渍的额头和贴在额上的几丝白?发,满是?疑惑地思考许久,之后终于问出了多年来最有价值的一个问题。 ——神明无泪无汗,不食五谷杂粮,为何神尊却不是?这样的? 衡弃春足下一顿。 那张过于好看的面容洇在漫山雾气之间,眉眼清俊温润,皮肤泛着?一抹病态的苍白?。 随后阵风拂过,雾气散开,露出一寸与世人无异的血肉肌肤。 他没有看怀里的小兽,而?是?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夷帝陵,片刻之后哑然?一笑,“我也不知。” “但我的那位朋友或许知情。” 他这样说,貔貅幼崽自?然?攒足了好奇,当下一句废话都不再多说,生怕自?己问题太多会牵绊住衡弃春见朋友的脚步。 上得四象山,鬼气愈发浓重起来。 整座夷帝陵都被鬼气浓浓裹住,远看凄压压一片,走近时才?嗅到那股来自?冥界的味道。 看出貔貅幼崽不喜,衡弃春默不作声?地掐了一道平常仙诀,一袭莲香神泽瞬间弥漫而?出。 踩着?一地枯骨入陵,经过漫长的重重甬道,而?后停在那座布满蛛丝的棺椁面前。 他的袍尾染上了一些尘灰,像神明不慎坠入凡尘时染上的一角。 他没有再用自?己的神骨作赌,只抬起手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仙诀。 ——万魂引路,以开幽冥。 “开!” 话音落下的一瞬,貔貅只觉得眼前一黑,本能地抱紧了衡弃春的手臂,一阵天旋地转过后,鼻尖似乎触碰到了更为浓郁激荡的鬼气。 等到再睁开眼,头顶上方已经是?一片铅灰色的天空。 貔貅是?上古神兽,又?在甪端门修习多日,当下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此刻它已经身在冥界。 就是?那个传说中被岩浆浇筑、鬼火四伏,每走一步都能踩在白?骨上的冥界! 但又?有些不一样。 这一日没有阴差引路,没有万鬼渡船,只剩黄泉路的尽头处,站着?一名?佝偻的老妪。 炉火正旺,周围盘旋着几只诡异的红色飞蝶。 老妪始终安安静静地等着?,直到衡弃春走近,才?躬身舀了一碗孟婆汤,说:“请君饮下此汤,忘却前尘,早投善果。” 衡弃春盯着?那碗汤,眉心狠狠地紧了一下。 貔貅明显感受到神尊手臂上绷紧的肌肉,它下意?识觉得不解,凑过脑袋冲着?碗里的汤药嗅了嗅,然?后抬头,一脸宽慰地伏在衡弃春耳边“咻咻”了数声?。 神尊放心,的确是?一碗平常的孟婆汤。普通人喝了会忘却前尘往事,但神尊是?上神,神骨自?可相抵,此汤不会对神尊有影响的! 衡弃春没动?,一双沉水一样的眸子紧紧盯住那碗晃动?的孟婆汤,一时掀起无数画面。 漫天瀑雪之中,他被楼厌背在身上艰难前行,妖族两面夹击,他却伸手拽住了小狼的尾巴。 四象山的竹榻之上,他衣衫将褪,在暖阳符的光晕中一心纠结于小狼为何不肯与他同塌而?眠。 甚至女歧山…… 衡弃春脸色一红,几欲吮血,愤愤地闭上了眼睛。 孟婆已经像上次一样开始出声?催促:“请君速速饮下此汤,忘却前尘,早投善果!” 衡弃春抬手就将那只陶碗打翻了。 泛着?黑气的汤药在奈何桥头激溅起来,而?后跃滚烫沸腾的岩浆之中,激起一片灼热的涟漪。 去他娘的早投善果! 陶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掀起一阵轰鸣般的锐响。 在场的人一时都懵住了。 河畔零星两只游荡的鬼瞪大了眼睛,远处的戍守阴差蠢蠢欲动?,就连貔貅幼崽也惊恐地攥紧了衡弃春的胳膊。 神尊疯啦!!? 唯有近处的孟婆没动?,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回转过身体,从架上重新取了一只陶碗,然?后将一碗新的孟婆汤递给衡弃春。 “请君速速……” “让鹊知风来见我。”衡弃春打断他。 一寂。 孟婆举着?一只陶碗怔住,远处的阴差猛地扭过头来,露过的鬼胆寒似地缩了缩脖子。 没听错吧,那人方才?叫谁? 鹊知风?! ——那可是?夷帝!他们的冥君! 众人神色各异,其中又?以貔貅幼崽的反应最大。 小东西用自?己那颗上古神兽的脑子在通古书籍中来回翻阅检索,终于在七百年前的古籍中找到了只字片语: 鹊知风,人界帝王之子,生母出身低贱,被生父不喜,自?幼被放逐冷宫。 啃兽骨,啮乞食,在皇兄和奴隶的脚下求一条活路。 直到鹊知风八岁,皇宫之中妖物横行,人界求助于十?八界,由?南隅山前去捕妖。 其中过程不得而?知,但这一次之后,鹊知风就被南隅山带回了十?八界,拜南隅山与衡弃春为师兄,修道除魔,长至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人界送来一份即位诏书,立鹊知风为新帝。 鹊知风当日便?与南隅山大吵一架,辞行十?八界,赶赴皇宫,手刃被妖魔缠身的皇兄和奄奄一息的父皇,屠尽曾欺辱他的宫人,坐拥皇位,一呼百应。 夤夜,被南隅山剔仙骨、挖丹元、废经脉。 书中并没有记载他是?怎么死的,只写到鹊知风死后不肯入轮回,以废脉集结生前杀戮的亡灵,凭着?无数鬼气位主冥界,成为新一代的冥君。 令兽唏嘘。 貔貅幼崽甚至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咻咻”,语气里满是?哀婉叹息。 等等…… 他忽然?一凛,竖起身上的鳞片支起脑袋看衡弃春。 怪不得神尊会堂而?皇之地唤夷帝呢。 师兄弟嘛…… 在奈何桥畔递了数百年孟婆汤的老妪并没有听从衡弃春的指令请来夷帝,但此处的动?静闹得这样大,恐怕夷帝想不知道都难。 貔貅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神尊,它眨眨眼睛,选择钻回到衡弃春的臂弯里默等,在心里仅仅数了三百多个数字之后,就顺利地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貔貅顿时精神起来,又?艰难地攀着?衡弃春的胳膊探出头,果然?看到了那个被万鬼拥着?走来的人影。 是?个极年轻的男子。 一身白?衫轻纱似雾,长发倾泻,衬出一张格外消白?薄弱的脸。 他走近,露出眼下淡淡的乌青,显得整个人愈发病态阴郁。 很快,貔貅幼崽听见男人开了口,却是?对衡弃春说的:“师兄怎么一来就这么凶,瞧把他们吓的。” 衡弃春淡淡地瞥了一眼仍在专心守着?那锅孟婆汤的老妪,收回目光时忍不住笑了一声?,问他:“你能不能少贫嘴?” 第125章 鹊知风摊手做无辜状。 不远处的阴差已经识趣地引着?周围的魂魄退下去了,只剩无知无觉的孟婆。 静了好一会儿,鹊知风才?在孟婆汤的滚沸声?中再次出声?,“师兄怎么突然?到我这儿来了?” “鹊知风。”衡弃春唤他的名?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用你那面碎成渣儿的镜子窥探上五界之事。” 他伸手,隔空点了点鹊知风眼下那两团因为耗费灵力?才?会出现的乌青,反问道:“既然?什?么都知道,你还好意?思明知故问?” 第108章 此处何来天 大抵是因?为心虚, 鹊知风闻言先是躲开视线,然后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那张无甚血色的脸被鬼哭河下的岩浆映得泛起?一片红光, 狭长的眉目尽显阴沉。 他冲衡弃春抬起?头,大抵是想要反驳,却又在与衡弃春视线相?撞的瞬间垂下头去,不太服气地从?鼻腔里喷出一个?气音。 衡弃春立刻轻笑出声。 他走上前,在鹊知风惊诧的视线中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衡弃春说?:“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闹小孩子脾气。” 那是貔貅幼崽有生之年见过?最诡异的画面了。 只见鹊知风那张阴沉惨凄的脸上神色数变, 一头顺滑的头发几乎要炸起?来, 梗着脖子与衡弃春对视一眼,然后就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一样?, 在原地缩了一下脑袋。 他若是活人,恐怕一张脸都要涨红了。 “你别?……”鹊知风气呼呼的, 顶了一下腮又说?,“神鬼不殊途,你别?动手?动脚的。” “神鬼不殊途, 秦镜映万物。”衡弃春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很快接上他的话,“冥君殿下,敢问?您在我秦镜中看到我徒弟了吗?” 鹊知风受不了他这样?的语气, 抬手?就想要再摸鼻子, 注意?到衡弃春的目光之后又不自然地放下了手?。 他环视一圈, 视线落在瞥瞥长吟不断的鬼哭河上, 随后很轻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叹了口气。 “师兄看过?六鼻镜了。”他说?。 衡弃春默了默,但很快点点头, “是。” “那师兄也应该知道,他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衡弃春没应。 周围没有人再说?话,就连一向话多的貔貅幼崽也清楚他们在谈什?么,识趣地抓住衡弃春的一小截袖子,静静等着神尊开口。 很长一段时?间里,耳边只剩下鬼哭河水流翻卷,岩浆激荡的声音。 直到衡弃春说?:“正因?为我在六鼻镜中看见了他的死相?,知道他死有枉,所以才不能不救他。” “你就非要替他逆天改命么?” “哪来的天?”衡弃春反问?他,看见小东西气鼓鼓的样?子又不自觉放缓了语气,“你知道的,神族上千年前就已经全部陨落,鹤子洲的神山上只有无数神冢枯坟,世人眼中的‘神族弃下五界于不顾’不过?是神族为安世人的心扯下的弥天大谎!” 他难得这样?激动,说?到最后连眼尾都红了,就乜着一双冷眸问?:“这世上没有神,自然也就没有天,为何一定要顺应天意??” 鹊知风活了几百年,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狂悖之言,更令他惊叹的是,这番话竟是由衡弃春亲口说?出的。 那可是衡弃春啊,克己复礼,当年替他拦下南隅山一剑,却不忘斥他枉顾礼法道义的上神啊…… 鹊知风不由地蹙了一下眉心。 曾在镜中看见过?的画面一时?清晰起?来,是师徒反目,恩将仇报,未长成的幼狼吞下上神的丹元,而师徒二人同?葬风雪。 鹊知风猛然惊觉——他是为了楼厌。 “我是他的师尊。” 但衡弃春说?。 鹊知风抬头,看见衡弃春说?完这句话便伸手?拢了一下快要滑下去的小兽,转身便要离开。 大抵是看出自己不愿吐露楼厌的踪迹,所以他想要自己去找。 那袭白袍逐渐透出鬼哭河水的影子,莲香四?散,衣袍袖摆在灵力的催动之下肆意?翻飞,一时?与鹊知风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叠起?来。 “改不了的!”鹊知风忽然急了,冲着衡弃春的背影嚷嚷起?来,“你已经试过?了,师兄。” “点鬼簿上有他的名字。” “他的命数已然定了。” 一语毕,衡弃春顿足,迎着鹊知风的目光霍然看回来。 —— 九冥幽司界。 “合欢宗还有活口吗?” “没有了……那就好,将这些?修士的尸体搬进?去。” “小声点儿,不要惊动了魔主。” 尊下的白虎已经炼化成半人半兽的形态,正指使着麾下小妖搬动合欢宗门下弟子的尸体。 尸体上泛着诡异的魔气,散发出阵阵腥臭,正毫无遮掩地顺势上腾,弥散至此处山峦的各个?角落。 四?周环山,枝叶相?抵,几乎要遮蔽全部日光,所到之处每一步都透着死气。 此处名叫无相?渊,是九州最西边的一处山谷,山崖之上长着不死之树,山谷之中却寸草不生,意?为无尽深渊,是除冥界之外第二不得超生之所。 “魔主呢?”有人问。 虎妖不耐烦地答:“在亲自看管那条鲛鱼。” 魔殿之中,一池深潭水占去大半个?宫殿,上面悬着一只金色鸟笼,再往下,一条鲛鱼幼子正欢快地在水里游来游去。 墨蓝色的池水在它的跃动之下渐起水花,恰好落在池边盘腿坐着的人的足尖上。 他忽然一动,一身玄色衣袍衣袖繁杂,领口却极低,袒露出一小片胸膛,与颈上挂着的一串朱红念珠相衬。 楼厌盯着自己鞋面上的那一处水渍,恶狠狠地冲小鱼呲了一下牙,“再闹就炖了你。” 鲛鱼打算潜游的动作立刻顿住,浮在水面上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果断扭转肥墩墩的身体,摆动鱼尾朝着楼厌的方向游过?来。 楼厌顺势伸手?,将手?指探入到池水之中,将游动的鱼苗捧入掌心。 看着这条曾经被他吞之入腹,又被衡弃春以神血重新喂养出血肉之躯的鲛鱼,神色莫名变得幽深。 他不说?话,只长久地凝视。 躬身探手?的姿势像在佛前一个?虔诚跪等的痴子。 隔着一层暗蓝色的水膜,鲛鱼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随之抬头,终于能够近距离地打量这个?莫名其妙将自己绑来的男人。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双阴鸷异常的眼睛。 墨黑色的瞳仁泛着昏暗的光,眼尾微微上扬,挑起?眼下那颗显眼的泪痣,再往下,便是被男人卷曲的发辫涌着的分明下颌,已经轻轻抿起?的薄唇。 鲛鱼立刻缩了一下。 它记得这个?男人,当初在鹤子洲上,就是他让人将自己放出来,才得以与母皇团聚的。 但不知为什?么,他竟对这个?人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尤其是他的嘴唇。 好像不听话就会被他一口吞了似的。 被那只白老虎抓到这里已经好几日了,眼前的男人总是好吃好喝地喂他,除了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会偶尔限制一下他欢快玩水的行?为,除此之外并没有对他做什?么。 于是鲛鱼仰头观察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对眼前的男人说?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是一句楼厌完全可以听懂的妖言妖语——“我想回家。” 楼厌似乎是笑了一声,有些?意?外地挑挑眉,随后将眉眼一齐垂落下去,很有些?落寞的样?子。 他自叹一声,仍用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盯着手?里的鲛鱼,忽然说?:“我也很想回家。” 鲛鱼幼子重长这一次,灵智尚未全开,闻言立刻抬头看向楼厌。 大概是看出了楼厌眼底的落寞,它反而更加疑惑起?来,“那你回啊。” 楼厌苦笑一声,隔着一层水膜碰了碰它背上的鱼鳞,滑腻冰凉的触感却令他更感冷静。 “回不了。”他说?,“要等他来。” “谁?” 楼厌没答。 感受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鲛鱼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声不迭地说?:“好吧,你不想说?就算了。但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抓我的那只虎妖好凶,我还以为你要吃掉我。” “说?真的,你们狼真的不会吃小鱼吗?” “噗通”一声。 楼厌抵着鲛鱼的脑袋将它完全按入水面之下,水膜越积越厚,彻底隔绝了小鱼苗的“呜呜”声。 “臭鱼废话真多。”楼厌咬牙说?。 几乎是水花溅起?来一瞬间,楼厌麾下最得力的虎妖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魔主!!!” 楼厌闻言耳梢一动,放任鲛鱼自己游到水底吐泡泡,然后撩开衣袍站起?身来,托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走到到上首的乌木椅上坐了,才又支起?下巴倾身看向下手?的妖。 第126章 一双眼睛淡淡地眯起?来,虽心潮翻涌,却仍故作镇定地问?:“出事了?慢慢说?。” “出事了!”虎妖单膝跪地,抱拳强调,“外面……外面来了一个?人!” 楼厌立刻绷紧了身体,手?指攥握住那只乌木椅的扶手?,鼓起?一手?的青筋。 他听见自己努力压抑急切,以至于有些?泛哑的声音,“……什?么人?” “是……”虎妖抬手?比划了一下,“是一个?清瘦的……” 楼厌滚动喉结。 “看起?来仙风道骨的。” 楼厌屏住呼吸。 “穿着绿衣服的……” 楼厌松开手?,瘫回到椅子上听虎妖继续艰难地形容:“是个?穿绿衣服的道士!对!是个?道士!” 楼厌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老朋友的身影。 他立刻皱了皱眉,“他来做什?么?” 虎妖思索了一下,努力回忆道:“他说?……是来送魔主一句话。” “什?么话?” “呃……这个?……说?,劝您……” 话都说?不明白。 楼厌甚至被气笑了,“哐”的一声将椅子扶手?剁下来一截,起?身,利落地擦着虎妖走出去。 “本?座自己去问?!” ----------------------- 作者有话说:关于虚生子这个人物,大家可以理解为他是一个帮理不帮亲的“游侠”。 第109章 贫道来劝谏 无相渊中?不见天?日, 楼厌出来?的时候最先看到一团等在门前的暗色鬼火。 他没?有停顿,顺势迎出去?, 那些零零散散的鬼火立刻朝他涌上来?,簇拥于他的身?侧,形成一团暗红色的火光。 楼厌就在那团火光中?见到了久违的虚生子。 老道士一身?道袍被火光衬出些许暗色,正盘坐在殿外的一处,手中?浮尘抖动,正催动一道符纸。 一道符阵即将?结成,金色的灵光一齐炸开, 瞬间将?那道暗色火光压得毫无色泽。 ——那是?仙门中?罕见的符阵, 可抵百妖,结强阵。 楼厌迎着?那道金色灵光眯起眼睛, 嘴角微勾,忽然抬手拂了一下衣袖。 符阵顿破, 漫天?符纸在一瞬间化为灰烬,纸屑飘落而下,纷纷扬扬至人的衣襟之上, 覆了满头满脸。 “都退下。”楼厌说。 此言一出, 他座下的那只虎妖先是?转了一下眼睛,忽然对这句话心领神会,然后长啸一声, 带着?周遭围聚的一众妖魔快速撤开。 群妖呼啦啦地跑出去?, 扇动翅膀和指爪抓地的声音交次响起, 甚至有两只兔子精因为跑得太急而摔了一跤。 楼厌烦躁地闭上眼, 耳边仍然萦绕着?虎妖的长啸声。 他站在原地平复了片刻,最终忍不住按了按耳廓,才勉强觉得那阵惊天?动地的声音没?有那么明显了。 “仙君别来?无恙。”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楼厌抬眼,看向面前已经收了符纸拢着?浮尘站起来?的老道士。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骂人,但转念想到自己不久之前还受了他赠与自己掩魔珠的大恩,因而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你来?做什么?”他掀起眼皮问。 虚生子沉吟一声,淡淡抚了一下自己的浮尘,“贫道夜观天?象,察觉九州将?覆,特来?送仙君一句话。” 楼厌额心跳了跳,觉得自己俨然变成了人界话本子里的荒淫帝王,老道士这话像极了要来?“劝谏”。 他敛眉,并没?有顺着?虚生子的话追问下去?,而是?露出自己那副尖锐的犬齿,一字一顿地问他:“谁告诉你,九、州、将?、覆?” 虚生子淡淡一笑,“魔骨已经长成,天?下妖魔皆唯仙君马首是?瞻,仙界死伤无数,人界岌岌可危。” 顺势看向楼厌颈上的那串朱红念珠,意有所指地说:“若非此等仙家?圣物?,仙君如何压制自己体内嗜血的冲动?” 楼厌脸色一变,果?然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目光落在自己胸前垂挂着?的那串念珠上。 赤红念珠颗颗圆润,隐有灵光闪动,泛着?着?若有若无的莲花清香。 ——那是?天?音殿中?观音像上挂着?的佛珠。 堕魔之后他没?有再像上一世一样频繁地潜回?十八界用透视符窥视衡弃春。 只回?去?过一次,是?去?天?音殿偷来?了这串佛珠,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偷完还在那尊观音像上施了障眼法,想来?至今都没?人知道。 他入神殿、盗神物?,不为别的。 楼厌抚上自己的胸口。 那一处的心脏炽热跳动,但血肉早已与他体内的魔骨长在了一处,每跳动一下都牵起一缕跃跃欲试的魔息。 魔气挣扎着?从他的体内涌出来?,跃跃欲试地缠上一切生灵的咽喉。 他控制不了。 衡弃春说的不对。 纵然没?有一本书写道魔性杀戮,堕魔必会祸害世人,纵然衡弃春以上神之替他辩驳挣理——但魔就是?魔。 他想杀人,无时无刻不在想。 若非这串在天?音殿中?挂了上千年?的佛珠,他恐怕早已经屠遍仙界了。 原来?即使没?有上一世支撑着?他走到最后的那些滔天?恨意,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杀念。 “毕方鸟死啦。”虚生子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楼厌看向他,被他高扬起手中?拂尘的动作惊了一下,后退之际听见他说,“大错已铸,仙君还在痴想回?到从前么?” 楼厌僵硬地站在那里,一根粗长的发辫紧紧贴在颈侧,他逐渐感?到那里的皮肤开始变得冰凉,继而凉意在一瞬之间席卷全身?。 像被抽干了为仙者的最后一滴气血。 良久,楼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周身?的体温已经与无相渊中?的瘴气逐渐等同。 “你想说什么?”他问。 虚生子凝目,一双精炼的眼睛里并不见老气,唯有对世事的洞察。 “天地困不住仙君,仙君想要渡世,唯有先渡己。” 楼厌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借着?周围环聚未散的鬼火,他的视线一寸寸地扫遍虚生子身?上的每个角落。 从他的袍尾一路上沿到那双眼睛。 看清了他眼睛里的某种意味之后,楼厌忽然轻蔑地笑了一下,倾身?靠近,近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后又一次狠戾地问:“你是在——让本座去?死?!” 虚生子拢袖垂目,惊闻此言却未置一词。 是?默认的意思。 楼厌维持着?躬身?的动作不动,站在原地给足了他反悔的时间,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脖子都有些僵了,才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脖颈转动,不安分的魔骨在他的体内发出瘆人的“咔咔”声。 楼厌转动身?体,大踏步地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就看见那只忠心耿耿的虎妖迎了上来?,一脸小心翼翼地问,“魔主,那个道士……要属下把他赶出去?吗?” 楼厌没?有回?头,却已经可以想见,虚生子此刻必然是?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站在他身?后固执地重新结起那些繁琐的符阵。 “杀了。”楼厌不耐烦地挥手,言简意赅,“和那些修士的尸体扔到一起。” 他说要留大步走进魔殿,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杀完就滚出去?,没?事不要来?打搅本座。” 无相渊中?一时响起无数妖兽的咆哮,虚生子的喘息声夹杂在其中?,整整一日未绝。 无人看清他的死状。 魔殿之中?鬼火环绕,将?这一方宫殿映得灯火通明。 群妖不敢近前,但隔着?那扇薄薄的幽冥窓纸,却可以看它他们的魔主在殿中?枯坐一夜的身?影。 起先是?挺直的,而后脊背逐渐弯下,到最后已经难以窥得人形。 次日是?个灼热的晴天?。 微薄的阳光从树杈间透射下来?,在无相渊穴谷的地面上演变成几个零星晃动的光点,不真切,却切切实实地感?知盘踞于此处的这群妖魔——此时已是?七月中?,人界却正沉浸于酷热的暑夏。 鬼门大开,几只血色蝴蝶轻飘飘地落在魔殿之上,险些被鬼火燎成灰烬。 “魔主!不好了!” 一声长啸惊醒了那个枯败的影子。 楼厌坐在乌木椅上颤了一下睫毛,辨认出来?人是?他手下的虎妖,又恹恹地将?眼睛垂落下去?了。 他已经不指望他这张虎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好话,只斜斜地睨下一道视线,冷声道:“滚下去?,不要来?烦本座。” 虎妖猛地停下脚步,尖锐的指甲在魔殿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它果?然没?敢再吵嚷。 一双虎眸溜溜转了一圈,最终停在楼厌的足尖上,然后躬了躬身?体,一脸欲言难止地退了下去?。 第127章 楼厌终于能得片刻喘息。 殿中?寂寂无声,鬼火环绕一侧,鲛鱼幼子早已在水里仰面睡了几个来?回?。 他烦躁地向乌木椅上一靠,颈上的红念珠与椅背相撞,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周身?魔气滚动,源源不尽地从他的体内涌出来?,他迫不得已,只能强行提起灵力在掌心结了一个鬼印,脸色逐渐由青转白,这才渐渐压制住那股越发汹涌的魔气。 刚松了一口气,殿门又被撞开。 “魔主!” 虎妖再度闯进来?,“外面来?了一人一兽,那只兽好厉害!把我们人打得屁屁屁……” 屁滚尿流。 连个成语都不会用。 楼厌神色阴郁地盯着?它,良久,不然压下嘴角笑了一声,只吐出一个字来?,“滚”。 自他堕魔以来?,便有数不清的“仙道正士”想要来?除魔卫道,又因为怂,来?的时候大多带上一两只神兽御敌。 他简直已经见怪不怪。 虎妖“滚”得太急,殿门没?有被完全关好,木门开合的声音一声声敲击在耳畔,将?楼厌的思绪快速拉回?来?。 他盯着?那片半开的木门,视线落在外面虎妖的影子上,不禁淡淡地嗤了一声。 连只兽都打不过。 一个念头落下,他随即又蹙了蹙眉。 太奇怪了。 他分明记得上一世,他座下的那只虎妖聪明狡黠,是?自己手下最为得力的妖。 这次他寻着?原有的记忆招安虎族,找到了上一世的虎妖,并仿照着?之前的做法赏给他一个“副使”的头衔…… 然后就看到虎妖一脸感?动地跪在自己腿边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抹了自己一裤子,还一边哭一边说:“呜呜呜呜从没?有人对虎这么好过呜呜呜呜……” “虎愿意给魔主当牛做马呜呜呜呜……” 楼厌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找错了老虎,为了验证自己错了,他甚至还毫不心软地取了虎妖一滴血,混着?魔气融和验看——确认这就是?上一世那只虎妖! 但是?不只虎妖。 他座下的所有妖魔,从兔子精到鬼煞,没?有一个带脑子,甚至比虎妖还不如。 如今的九冥幽司界简直养了一群废物?! 难道是?自己这一世入魔的时间提前了? 未等楼厌想明白,那声聒噪的虎啸第三次响起。 “魔主!!” 正被楼厌揣摩的虎妖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不知为什么,脸颊鼻子都肿了,像是?被人用拳头捶的。 它“噗通”一声滑跪在楼厌面前,拒绝了楼厌再让它滚出去?的可能,急迫道:“真的不好了魔主!!” 楼厌在心里怒吼一声本座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好了,念及这种吼声过于失态,他于是?只张了张嘴,沉住气问:“说吧,是?又来?了什么别的道士?” “好像不是?道士……”虎妖努力回?忆,“哦!他说他叫……” “衡弃春!” 第110章 滚来见为师 楼厌先是愣了愣的。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衡弃春的名字, 而盘踞于此的一百一十三日里?,他却无一刻不在想?这个名字。 纵然?已经设想?过许多可能, 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却也变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怎么办? 虎妖一脸焦急地仰头看着他,楼厌强行?稳住心神?,逼着自己靠坐在那把厚重的乌木椅子上,直到椅背上冰凉的温度逐渐席卷全身。 凉意抚平了那些躁动的魔气,他终于能够渐渐冷静下来?。 “不见。”他曲起手指悄悄椅子,冷漠道, “他要见本座, 就让他在外面等着。” “什么时候拿出诚意,什么时候再来?通传。” 虎妖欲言又止。 楼厌一番话耗费了自己大半力?气, 看虎妖鼻青脸肿地跪在那里?不动,还以为是这蠢东西?没有听懂。 耐心终于被彻底耗尽, 楼厌猛地抬手,一道灵力?化作?利鞭,“啪”的一声甩上虎妖的胳膊。 “意思是他要见本座就不要打九冥幽司界的人?, 什么时候不打了什么时候再来?告诉本座!” “本座说话你到底能不能听得懂!?” 虎妖吃痛, 捂着自己的胳膊原地哀嚎了好一会儿。 确认楼厌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它?才壮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用虎掌抹了抹自己哀嚎时露出来?的眼泪鼻涕, 说:“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楼厌想?到某种可能, “他就这么急切地想?要见本座?” 若真是这样……他心里?倒是忽然?生出一阵隐秘的得意。 左右他让虎妖将?人?拦在外面也只是为了挫挫衡弃春上神?的威风, 顺便?表明?自己的立场, 只要衡弃春主动给个台阶下,他倒是也不介意…… 虎妖哭嚷着打断了他的思绪,“但是他说, 要让魔主您亲自滚出去见他!” 楼厌:…… 楼厌瘫回到乌木椅上,呼吸沉闷,喘息之间激得魔气越发动荡不安,一双眼睛都被激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跪在下面的虎妖一脸惊诧地问:“什么声音?谁在磨牙?” “魔主,我们九冥幽司界新招安了鼠妖吗?” 楼厌轻笑一声,再多阴暗的情绪都被它?这一问冲散了。 他起身,亲自理了理繁复的衣袍,将?一截袖口翻折上去,又将?衣领揭开,露出前胸更为开阔的一片肌肤。 他盯着自己胸前凸起的肌肉和凹下去的沟壑,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魔主!兄弟们都快要被他带来?的那只貔貅打死了!”虎妖还以为楼厌这是要与?对方硬刚到底的意思,登时就忍不住在地上打了个滚,哭求道,“属下求求魔主,您就出去见他一面吧!!!” “只要您肯出去见他一面,属下下辈子愿为您当牛做马!” 楼厌看着他涕泗横流的样子,心想?那还是算了。 这一世已经蠢成这样了,若还有下一世,别说牛马,只怕连猪狗都不如。 楼厌朝他摆摆手,随后起身,顺着台阶一路走?下去。 步伐顺畅,毫无滞涩。 可怜的虎妖,还以为是自己的诚意打动了魔主。 无相渊外杀声正起。 浓郁的莲花香气遮盖了此处原有的妖魔之气,一面水色结界由小及大,将?想?要近前的妖魔全部阻隔开来?。 结界中的人?影清润纤白,翻飞的袍角一尘不染,露出那张格外冷冽淡泊的脸。 是衡弃春。 神?尊威名在外,总会有妖认识,当下竟引得无数妖魔起了杀心,竞相上前冲破那面结界,试图戮神?以在魔主面前搏一个头功。 无需衡弃春出手,貔貅幼崽站在衡弃春肩膀上,来?一个打一个,直把九冥幽司界的妖魔打得哀嚎连天,滚在地上一个一个化成原形。 小东西?又长大了一些。楼厌看着貔貅幼崽想?。 他没有靠近,借着一棵枯死老树的遮掩,暗中结出一个鬼印。 一个淡金色的环障被灵力?圈出,一瞬之间魔气暗涌,无数魑魅从鬼印之中窜出来?——径直朝着衡弃春逼近。 结界之中,衡弃春乜眸回身。 一头鹤发被灵力?拢住,交错的灵光之中,一身纤白的影子格外清然?。 眼看着那群面目狰狞的魑魅越窜越快,径直冲破衡弃春所设的结界,惊起貔貅幼崽一声惊恐的呼叫。 眨眼已至衡弃春的面门。 魑魅由魔气化成,大有成百上千之态,每一只都饱含了怨气,若真被它?们咬上一口,不死也要修为尽毁。 但衡弃春却丝毫没有抬手抵御的意思。 他只是用那双深沉似水的眸子长久地凝视着楼厌所在的方向,一张清白的面容被魑魅所带的魔气衬得难辨颜色,素色衣袍在灵力?的冲荡之下急遽翻飞。 魑魅距他只剩半寸。 “噗通”一声。 楼厌在最后关头召回魑魅,连遭反噬,跪在地上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酣战之声立止。 世人?都以为九冥幽司界中的妖魔是感知到了魔骨降世因而自发投靠楼厌,却不知整个无相渊都由楼厌的灵力?维系而成。 下至无相渊中的砖石瓦砾,上至盘踞在此的无数妖魔,都会受到楼厌魔气的控制。 此刻,杀心正强的妖魔明?显感受到那阵灵力?的波动,都不约而同地回头了过来?。 楼厌顾不上丢脸,正抚着自己的胸口剧烈喘息。 刚才那面鬼印破得太急,他体内所有的灵力?一齐翻涌,杀性太强的魔骨与?身上尚存的仙门灵脉相撞,剧烈的痛苦从丹田延展到全身的经脉,盘旋与?胸前的某一处,难以分辨。 他闭上眼睛,想?要强行?用魔气压制这种锐痛,灵力?陡然?催动之下,竟牵连起一阵更大的痛楚。 第128章 冷汗在一瞬间席卷全身,汗珠凝在额心,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 他越想?要压制这种撕心裂肺之痛,反倒越牵起自己剧烈的颤抖。 触感被无限放大,所有感觉欺压而来?,一时间又将?他拉回到上一世那段游离无主的记忆。 楼厌咬牙强忍,周身的骨骼都开始发出不自然?的“咯吱”声响。 疼…… 不知过了多久,鼻尖猛然?触到一抹莲花清香。 有什么东西?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像春日里?一脉源源不断的清泉,将?他体内所有仙门的灵脉一一抽离。 将?所有令他痛苦难耐的东西?,一一抽离。 楼厌颤抖着睁开眼睛,这才看清楚,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一百一十三日的、衡弃春的手指。 衡弃春没有看他,只是挪动手指点上他的额心,口中仙诀默念,他的指尖立刻泛起一道浅色灵光。 感受到属于仙门的灵脉正快速地流失,楼厌忽然?慌了一瞬,顾不上自己疼到快到抽筋的手脚,跪在地上紧紧抓住了衡弃春的手腕。 那双狠戾的狼眸陡然?红了。 他紧紧攥住衡弃春的手腕,一张嘴连声音都是哑的:“不要……” “师尊……师尊不要……” 衡弃春并没有听他的哀求,手中莲诀未改分毫,强硬地将?他体内的某些气息抽离出来?。 “求你了……” “不要……” 楼厌苦求。 他已经是九冥幽司界的魔主,无相渊中,众目睽睽之下,却仍不惜跪地哀求。 无用之功。 直到衡弃春收回手。 那些与?自己的魔气相斥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见,楼厌红着一双眼睛向下看去,随后颤抖着抬起手,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丹田。 空的。 他彻底失去了自己苦心修练的仙脉,同时也意味着,他一并失去了自己作?为衡弃春首徒的身份。 纵使是上一世被衡弃春一剑刺死,他也没有感到此刻这样的茫然?和无助。 周身疼痛早已随着那些流失的仙脉而彻底消失,楼厌躬身跪坐在衡弃春面前的地面上,眼眸通红,一颗黑痣明?晃晃地垂在眼下,像是妖魔死态毕现前留下的那滴眼泪。 许久未曾止息。 群妖面面相觑,纵使神?智未开,也大约可以意识到他们魔主受了莫大的委屈。 ……敢让魔主受委屈?! 虎妖护主,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就叫嚣着跳了起来?,一声呼啸再度掀翻了无相渊中的平静一时。 “居然?敢对魔主不敬!拿命来?!” 话音落下,白虎化作?原形,猛地朝着衡弃春扑了上去。 衡弃春目光未变,始终注视着跪在他面前低头啜泣的狼崽子,忽地叹了口气,在那只白虎扑过来?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掐了个仙诀,把虎转送到了百尺高的岩壁上。 无相渊中掀起一阵刺耳的虎啸。 “咻!” 以及貔貅的赞叹。 其他妖魔见状再不敢近前,只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满怀期待地等着魔主和这个狂妄的人?决一死战。 很快,它?们看到魔主撑住地面站了起来?,撩开袍袖,一张脸在瞬息之间变得阴沉下来?。 看来?真的要决一死战了…… 但魔主张了张嘴,却不是下战令,而是说——“都滚出去。” 群妖懵了一下,不太确认这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 但尚未来?得及“滚下去”,他们就看见那个白衣男子自顾自地进了魔殿,只在与?魔主擦肩而过的时候说,“你滚进来?。” 魔主没有动,而是双目猩红、自己在魔殿外的石阶上站了好一会儿。 真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群妖面面相觑。 又过了很久,他们才看见魔主松开紧紧咬着的后槽牙,臭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第111章 为师在问你 他在外面磨蹭了许久, 等到蹭回魔殿的时候,衡弃春已经负手站在那里等他了。 貔貅幼崽好奇地在殿中跑来跑去?, 看到楼厌进来还兴奋地叫了一声?。 “咻!” 狼狼! 楼厌没?理它,在衡弃春身?后停下?,看着那个纤长的影子,不免又悲从中来。 梗着脖子等了半天,也不叫人,许久之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哼哼的。 等到他吸完鼻子扭完脖子,踩着脚下?的地面认真碾了十几下?之后, 衡弃春终于转过身?来, 施舍般地分给?他一个不耐烦的眼神。 “你在做什么?”他听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这样问他。 楼厌不免又觉得委屈,但面儿上却?不肯显露分毫, 抽动了半天才怄气般地垂下?脑袋去?碾地面,然后含糊地说:“我这地不平……” 衡弃春:“……” 楼厌知?道自己在赌气, 但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成熟狼,不敢真对着衡弃春呲牙,于是他好一会?儿没?听见衡弃春接话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一阵不安。 哼哼唧唧地抬起头来, 果然对上衡弃春那双深沉似水的眸子。 楼厌一凛, 生怕自己脾气耍过了头真将衡弃春惹恼了,立刻开口补救:“师……” “我是问你。”衡弃春打断他,淡淡地说, “你在做什么?” 一样的问题。 但楼厌却?在这一问之后骤然停了一瞬的呼吸。 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东西忽然猛烈跳动起来, “怦怦哒哒”的, 似乎就要这样穿破他的皮肉, 从身?体里一跃而出。 楼厌抬手按上自己的胸口,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并垂死?挣扎道:“我这地……” “楼厌。” 楼厌立刻闭嘴。 四周静得吓人。 那些?聒噪的小妖都已经滚得远远的, 魔殿之中只剩几只围聚在角落里的鬼火,依稀散落着昏沉的光晕。 楼厌就站在那团光晕的中间?。 松散的发辫垂在颈侧,发丝微乱,衬上那双猩红泛肿的眼睛,竟真的显出几分狼狈可怜。 看着怪乖的。 衡弃春不免心头一动,眯起眼睛看着他,顿了顿,还是开口问:“你让手下?的虎妖掳掠鲛鱼幼子,囚禁于魔殿之中,你在做什么?” “纵容九冥幽司界的屠戮玄清宫满门,让褚掌门死?后不能入土为安,你在做什么?” “将合欢宗弟子的尸体藏于无相渊,搅得修真界中血雨腥风人心惶惶,你在做什么?” “授意妖邪杀了毕方鸟,背上‘屠神’的罪名,你又在做什么?” 衡弃春每说一个字就会?离他更近一步,一连四个问题抛下?来,他已经站到了楼厌面前。 抬眼,用那双威严十足的眸子审视自己一手养大的狼崽子。 楼厌堕魔之后身?形迅速长开,不止身?形矫健开阔,就连身?量也比衡弃春高出小半个头。 衡弃春甚至需要抬头看他了。 但那双沉水眸中睥睨神态未减,确认楼厌要一直沉默下?去?,衡弃春点点头,然后抬起手。 楼厌本能地绷紧了肌肉。 想象中的责打并未来临,衡弃春的手指停在他胸前的位置,随后十分自然地揭起了他的衣领。 红袍繁复,衬得衡弃春的手指越发苍白如素玉。 他揭起楼厌的衣服,将两片布料拢在一起,彻底隔绝了楼厌故意袒露出来的那一小片春光。 收回手的时候,那根修长干净的手指顺势在楼厌的衣领上捻了一下?,顺势勾住楼厌脖颈上地那串红念珠。 天音殿中的神物,他自然认识,但此?情此?景之下?,他并没?有?揭楼厌的短,只是就着这样的姿势向前一扥——将狼崽子拽到自己面前。 四目相对,只余一寸,是与床榻之上同样亲昵的动作。 衡弃春面色不改,只是用那双冷清的眸子盯住楼厌脸上的某一处,最后将视线落在他眼角的那颗泪痣上。 启声?,像一池淬了冰的春潭水。 “楼厌,为师问的是,你在做什么?” 楼厌再度慌了神。 胸腔里那颗好不容易才安分下?来的东西又开始猛烈地跳动,钻入他的皮肉、骨血,让他面色惨白身?形发颤,再也找不出任何一点儿“魔主”该有?的样子。 两世,几百年,朝夕相处几百个日夜,连那种事情都做过了,他又怎么会?听不懂衡弃春问的究竟是什么。 但他很快抬起头来,偏执地与衡弃春对视。 眸底神色复杂,爱恨交织,将那双漆黑的眼睛晕成深不见底的寒潭。 “正如师尊所见——” 楼厌咬着牙开口,同时抬手上挥,在空中结出一面观物印。 画面之中鬼气缭绕,隐约可以看到一座阴沉可怖的地牢。 铁索魔链之下?,是堆积如山的、人的尸体。 第129章 总得有?上千人。 衡弃春瞳孔一震,很快就在堆叠的尸山中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是合欢宗的弟子,最下?面面目全非、死?状可怖的,是合欢宗的掌门。 楼厌端详着衡弃春的眼神,确认他已经把人认了出来,紧抿着的嘴角终于轻轻一勾,示意衡弃春再往上看。 尸山之上,一个着宽大道袍的身?影正勉力喘息,绿色道袍被?血染透,从袍袖之下?露出来的手脚鲜血淋淋,只怕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也已经被?刮成了一具白骨。 “师尊还记得他吗?” “花潭镇里几次三番找我们麻烦的老道士,居然敢不自量力地跑到无相渊来劝我自裁。” “师尊看,他还有?一口气呢……” 虚生子似乎感知?到了灵力的浮动,在楼厌话音落下?的瞬间?抬起头来,隔着观物印与衡弃春对视了一眼。 满脸血迹,目光沉着,气息微弱。 只怕这口气也撑不了多久。 衡弃春眉心微蹙,很快收回目光。他没?有?看楼厌,挑着一截佛珠的手却?越发收紧,直到“哗啦”一声?。 绳索迸裂,上百颗朱红念珠滚落在地。 楼厌尚未完全炼化自己的魔气,佛珠断裂,楼体内的魔气就再也无法压制。 楼厌闷哼一声?,半空中结着的鬼印顿时消散开来。 他顺势后退两步,足尖却?踩上滚落一地的红念珠,拽住衡弃春的袖子才勉强站稳。 衡弃春没?有?抽回自己的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楼厌因为魔气涌出而痛苦地躬下?身?体,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四散的魔气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包裹吞噬,他不得不蹲到地上,浑身?肌肉紧紧绷起,在剧大的吞噬感中发出非常人的颤抖。 将魔骨彻底融入自己的身?体,是比仙魔相斥的更痛苦的事。 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狼崽子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只手却?还攥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撒手,手心里的汗水将那截布料攥出鲜明的指印,无不彰示着他的痛苦。 貔貅幼崽吓了一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又冒出来,急迫地拽衡弃春的袍尾。 救救狼狼! 衡弃春终究不忍。 静了片刻,他顺着貔貅拉扯自己的力道蹲下?.身?去?,掐一个回春诀,将自己的灵力缓缓注入到楼厌体内。 温和?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莲花香的灵力在身?体里游走了一圈,像是一只温柔有?力的手,一点一点归拢那些?躁动的魔气,安抚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又缓缓抚平了他的魔骨。 楼厌脸上的惨色终于褪下?去?几分,一寸一寸,可以勉力撑住自己的身?体。 但他的仙脉已经被?抽出,体内没?有?容载这衡弃春灵力的地方,衡弃春见他缓和?下?来,就逐渐将自己的灵力抽了出来。 小狼崽的眼睛就随着衡弃春的动作转动起来,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的指尖转来转去?。 留恋的、贪婪的、敢怒又不敢言的。 衡弃春起身?,袖口垂落下?来,自然隔断了楼厌灼热的视线。 他又一次与他对视。 “你既已入魔,就该舍去?仙脉,而你却?偷窃天音殿中的佛珠压制魔气,让仙脉与魔骨在你体内片刻不停地冲撞反噬,你——”害怕忽然眯起眼睛,露出了今日的冷冽沉着之后第?一缕困惑的目光。 他大概又想问楼厌“你在做什么”,话一出口却?骤然变成了——“你不疼么?” 你不疼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让楼厌控制不住地想起自己被?强行抽走的仙脉。 狼崽子立刻就不爽了。 楼厌偏开头,终于舍得切断自己与衡弃春视线之间?的联系。 他伏在地上嗤笑一声?,不答话,却?撑住地面猛地站了起来。 师徒二人再次以极近的距离面对面站立,楼厌凭着自己此?时的身?量垂眼看下?去?,傲然,“今时不同往日了。” “现在应该是师尊在求我。” 衡弃春疑惑挑眉。 楼厌单手拎起一旁的小兽,示意衡弃春回头。 身?后的池水里,鲛鱼幼子正攀着池壁探出头来好奇得打量这一切,注意到两人的视线,它又着急地缩回了水里。 池水之上,悬挂着一直硕大的金色鸟笼。 里面睡着“早就死?了”的毕方鸟。 衡弃春意识到什么,正要开口,就看见扣完抬手结了个鬼印,魔气将鲛鱼和?毕方鸟一齐笼罩起来。 身?份陡然转变,居高临下?的人不再是衡弃春。 楼厌说:“师尊如果想让它们多活一些?时日,就乖乖待在我这里。” 衡弃春回头,忽然吐出两个字,“身?份。” 楼厌没?听懂,还以为衡弃春在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于是拧眉“嗯?”了一声?。 “我要以什么身?份待在你这里?” 楼厌一怔,旋即笑开,想起自己上下?两辈子都不曾压下?去?的阴暗心思?,吮着自己的牙齿说:“当然是……” 他靠到衡弃春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 衡弃春偏头看他。 楼厌又笑一 声?,拎着吱哇乱叫的貔貅大跨步地从衡弃春身?边挪开,与他擦肩而过之际,楼厌抬手拍了拍衡弃春的肩膀。 “屠戮合欢宗时搜出来许多有?意思?的书,一会?儿我让人送过来,师尊一定要好、好、研、读。” 第112章 那就试试吧 通往无相渊的?古道上, 南隅山收了随身的?佩剑,后面?立刻跟上来两个尾巴。 魏修竹“哼哧哼哧”地喘了口粗气, 因为不擅用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自己的?法器收入鞘中。 “师尊。”小孩儿瞪大了一双杏眼,看?着眼前高到难以看?清山顶的?峭壁,问,“为什么不御剑了啊?” “瘴气太重,难免有诈。”不等南隅山开口,浮玉生已经接了他的?话, “再者, 依师尊所言,厌厌所率领九冥幽司界就在无相渊之中, 此处距离已经不远,若再用灵力?, 恐会?被里面?的?人察觉。” 楼厌堕魔已经有一百多日了,魏修竹对?这段时?日来的?变故却始终一知半解。 他看?看?好不容易被放出来的?师兄,又看?看?一路走来都沉默不语的?掌门师尊, 疑惑道:“可是……楼师兄真的?统率了九冥幽司界吗?” 浮玉生抬了抬狭长的?眸子, 停顿的?一个瞬间,又让魏修竹问出了第二问第三问。 “屠戮仙门和屠杀神兽的?事?情?真的?是楼师兄做的?吗?” “我总觉得楼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还有还有!师尊怎么知道九冥幽司界在无相渊啊?” 他的?问题实在太多,且人又太吵。 浮玉生瞥了一眼南隅山已经有些不耐烦的?背影, 只能捡着最后一个问题答, “神尊来找厌厌之前曾给师兄传过信, 的?确提到了无相渊。” “那神尊又是……”他还想要再问下去, 脑子一转忽然想到什么,拍手道,“我知道了!是六鼻镜, 神尊在六鼻镜中窥见过未来事?!”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戛然而止,魏修竹惊恐地握住自己的?脖子,冲着南隅山的?背影“呜呜”两声。 说不了话了,被下了静音诀。 施完仙诀的?南隅山总算寻得了片刻安静。 他闭目轻叹一声,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了浮玉生的?请求——同?意此行可以带上魏修竹的?? 看?出小孩儿委屈巴巴地要挤眼泪,浮玉生轻笑一声,抬手抚了抚魏修竹的?脑袋。 暴露妖身之后,他在人前反而没了架子,待魏修竹也比往日温和了许多。 除了干坏事?的?时?候。 否则魏修竹也不会?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就浑身打哆嗦。 “我想,是因为厌厌掳走了鲛鱼幼子。”浮玉生主动同?他解释。 魏修竹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他,眸子里的?意思清楚可见。 ——有什么干系吗? “你忘啦~”浮玉生搓了搓魏修竹的?脑袋,“那条鲛鱼的?肉身是由神尊的?血喂养而成的?。” “神尊必然能够感知它的?位置。” 魏修竹登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跟上师尊和师兄的?脚步,坠在后面?急切地“呜呜”了两声。 南隅山丝毫没有想要解开静音诀的?意思,睨了浮玉生一眼,冷声:“与这小蠢东西多说什么,还不快走。” 浮玉生应一声,笑着跟上去,只剩魏修竹无助地张嘴欲言又止。 呜呜…… ——但楼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是上赶着让神尊来制服他嘛? 但因为静音诀,魏修竹这一问没能问出来,自然也不会?有人答他。 第130章 事?实到底如何,恐怕也只有楼厌心?里清楚了。 无相渊中鬼火聚拢又散开,楼厌靠坐在那只乌木椅上,脚边睡着一只通体泛金的?貔貅小兽。 他似乎睡了,泛白的?面?容被鬼火映出一寸红光,察觉到下手传力?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抬眸,瞥向蹑手蹑脚进来的?虎妖。 “还是没有下落?” 虎妖被衡弃春扔在岩壁上足足三日才爬下来,整个虎瘦了一圈儿,说话做事?都成熟稳重了许多。 它半跪在地,支吾了一声,硬着头皮说:“还……还没有……” 楼厌不耐烦地闭了闭眼。 殿中很静,虎妖不敢主动开口,一时?只剩楼厌用指节敲击椅子的?声音。 “笃笃……” 接连响了数声,虎妖听见上首再度传来泛哑的?声音,“那就再去找。” “魔主!”虎妖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恕属下多嘴。” “您自入主九冥幽司界就开始下令寻找那头野狼,至今一百多日,狼族的?所有狼都已经被我们核对?过一遍了,实在是……实在是没有您说的?那一头啊。” 感受到自己离死不远了,虎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一百多天来一直都很想问的话问明白:“属下想问……您真的?确定那头狼还活着吗!” 静。 随后是楼厌动了动身子,支着大腿倾身看向它的、那种令人心?里发毛的?目光。 虎妖暗叫我命休矣,张嘴就想要求饶说魔主属下错了、属下这就去替你找狼。 抬头之际,却听见楼厌慢条斯理地问它:“你看?本座,还活着吗?” 虎妖就认真地抬头瞅瞅,见它们魔主眼神聪慧神色阴暗,除了领口遮得严严实实的?,其余的?什么异常都没有。 肯定是没有死的?。 于是它答:“当然活着。” “那它就一定也还活着。”不等虎妖问出口,楼厌就已经自问自答地解释说,“因为,那是本座的?原身。” 虎妖反应慢了半拍。 片刻之后,楼厌已经起身进了内殿,徒留它一头虎跪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张大了嘴巴。 它居然差点?儿忘了! 魔主在入魔之前非人非仙,而是山野之中的?一头妖狼! 妖物必有原身,原身在妖在,原身亡妖亡。 魔主还好端端地喘着气儿呢,所以他的?原身定然还活着! 虎妖似乎被这个念头鼓足了信心?,二话未说,抬腿就跑出去了,看?那架势,是要将六界之中长得像狼的?动物挨个儿抓回来。 楼厌停在内室的?门前,习惯性地抬手去敲眼前那扇木门,手臂抬起在半空中足足两刻钟有余,然后下定决心?似地将麻透了的?手臂放下来,径直推开紧闭的?房门。 与魔殿中的?任何一处都不同?。 眼前烛灯燃着,将一室照得暖融明亮。 零星几只血色蝴蝶悬落在窗棂上,暖色屋舍之中床帐、桌几、书案不可或缺,完全是按照神霄宫厢房里的?规制来的?。 衡弃春正坐在桌前,仔细翻阅一本不知名的?旧书。 楼厌推门的?动作太急,不经意间带起一阵阴沉的?冷风,使衡弃春的?袍袖发丝一并拂起,手中纸页沙沙作响。 动静不小,但他就是没有抬头,仍聚精会?神的?盯着手里那本书。 火光晃动间,映出他半边清俊的?侧脸,眉目清润,纤长的?睫毛被亮光打落下一小片影子,盖在眼睑之间。 一派静谧融洽。 如果忽略掉他手中那本不合时?宜的?书的?话。 楼厌作弄出来的?所有声音都在衡弃春的?无视中归拢于无形,他愤愤地站在原地磨了磨牙齿,径直冲上去将衡弃春手里的?书夺了出来。 不像狼,像一只快要被主人抛弃的?狗。 衡弃春终于淡淡地抬头看?他,注意到狼崽子炸毛的?头发和气势汹汹的?一张脸,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 他的?视线很快随着楼厌的?动作落在那本书上,眸光微动,不由又是一笑,“不是魔主殿下说,让我好、好、研、读么?” 手中的?纸页顿时?因为这四个被刻意重读的?字变得滚烫起来,楼厌指尖蜷了蜷,将那本书的?封皮扣得将要溃烂。 他终于想起自己说过多么重要的?话。 那书页上的?字他认识,是用篆文写下的?——合欢志。 妈的?。 楼厌在心?里暗骂一声。 但衡弃春还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使他怎么也不敢露怯。 楼厌磨了磨自己那颗已经快要变得平滑的?后槽牙,忽然倾身向前,将手中的?书重重拍在衡弃春面?前的?桌案上。 火光猛地晃动了一下,楼厌顺势伸出手,用强劲的?手指点?上那个“欢”字。 他偏头问衡弃春:“那师尊倒是说说,此书研读数日,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衡弃春向来吃软不吃硬,此时?更不会?吃楼厌这一套。 狼崽子越强硬,他就越发游刃有余,不答他的?话也就算了,反而还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在明明灭灭地火光中极淡地笑了一声。 “试试?” 楼厌懵了一下,用力?过猛的?手指就此绷直在书页上,过了好久才僵硬地转了一下脑袋。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试试。”衡弃春面?不改色地强调,“毕竟我是魔主殿下的?禁脔。” 他看?着楼厌,神色丝毫不见波澜,“殿下好奇书中所讲,我自然该陪殿下‘试试’。” “腾”的?一声。 楼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叫嚣着从丹田翻涌上来,楼厌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满脸爆红地扭头往下看?去。 他的?腿提着衡弃春的?胯,浑身的?肌肉都紧紧绷起来,胸口起伏,喘息不定,一身燥热的?火,连宽大的?衣衫都控制不住地鼓了鼓。 而这仅仅是因为衡弃春的?一句话。 再开口时?,楼厌已经完全找不出自己本来的?音色,只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那那就……” “那就试试吧。” 最后衡弃春替他说。 第113章 假意与逢迎 “再分开?一些。” “乱动什?么?!躺平!” “楼厌……把眼睛睁开?!” 楼厌平躺在床榻上, 下袍褪去,皮肤接触到?空气, 泛起一层密密的小疙瘩。 他的胸口急促起伏,控制不住地抓紧了身侧的床褥,分明已经快要抗不下去,却又?不得?不听衡弃春的话——将?眼睛睁开?。 狠厉的狼眸也因此晕上汗渍,衬得?那双眼睛盈盈晃动,像是盛满了一汪惨兮兮的湖水。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透过自己的眼泪看清衡弃春。 衡弃春正坐在他的身上。 无弦琴被召出, 琴弦悬在床梁之上, 他单手攥住琴弦的一端,另一手按在楼厌起伏的胸口上。 他没有褪衣服, 因而无法看清裸露之处的光景,但?楼厌却可以鲜明地感觉到?—— 一场缠密的蛛网裹住雨后春笋, 紧紧缠绕、收紧,在细密的雨丝中一寸一寸张合。 蓄势待发。 “睁好?了吗?”衡弃春问他。 楼厌忙不迭地点头,硬是把自己一双上挑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睁, 睁好?了……” 衡弃春没有说话,喉间不耐的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哼。 一个气音之后,他紧紧攥住悬在空中的那根琴弦, 然后曲起腿, 整个人猛地一转。 “啊!!!” 楼厌立刻激出一阵惊呼, 整个笋如惊弓之鸟似地抖了抖, 凝聚成一天缠密的雨珠,挣扎着渗入泥土之中。 他过了好?久才感知到?自己重新跳动起来的心脏,随后挣扎地伸出手, 死死抓住衡弃春抵在他胸口上的手,然后向上摸,握住他的手腕,竭力?地叫嚷起来:“师尊!师尊!啊!!” 不行了。 他现在只剩下一种冲动,就是冲到?地牢里将?合欢宗那群狗东西的尸体?劈成八百段。 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种鬼姿势啊…… 大约是他叫得?实在太过恳切,衡弃春果然暂停了动作,低下头有些好?笑地看他,“怎么?,现在记得?我?是你师尊了?” 这种事磋磨的从来都是两个人,楼厌都已经告饶到?这般地步,他自然也不好?受。 那张清润的面容已经布满点点汗珠,唇齿微张,满头白发都缠乱地绕在一起,唯有看向楼厌的眼神格外?淡然。 见?楼厌实在做不出除了张口喘息之外?的其他反应,衡弃春遂又?伸出手,替他拨开?了额前汗湿黏腻的头发。 “师尊是在教你。”他喘息着说,“这是《合欢志》的第一辑,还?有第二辑,是用嘴……” 第131章 最后一个字落下,楼厌又?猛地瞪大了眼睛。 眼看着衡弃春收回了无弦琴,单手撑住床榻一点一点从他身上起来,随后跪坐在榻上,朝他倾下身体?,作势就要张嘴。 楼厌浑身一抖,燥火冲天,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心里念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诀、结了什?么?奇形怪状的印,总之榻上光怪陆离、金光乍现,魔气一缕一缕地翻涌起来。 视线就此被遮挡了一瞬,等到?衡弃春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那头狼崽子已经将?自己化作原形,“嗖”的一声跳下床榻,然后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偌大的魔殿在瞬间归于寂静。 良久,衡弃春才勉强听到?一声来自自己的喘息声,他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身下的床榻上。 兽皮铺就的褥子上凝着盈盈水珠,像酷暑时节晚来急的一场春潮。 无相渊中难辨时辰,但?透过窗棂依稀可以窥见?外?面的天色。 丑时了。 妖魔最静的时候。 衡弃春再度看向楼厌仓惶逃离时没有来得?及关上的殿门,确认狼崽子短时间内不会再爬回来了。 他很快敛了神色,在榻上跪坐起身,一件一件,将?堆叠至膝弯的衣服穿好?,随后摸出了殿门。 委身于无相渊中已有数日,他始终都依照楼厌的意思?待在魔殿中看那些破书,还?没有来得?及摸清此处的布局。 不过还?好?,楼厌手下的那只虎妖没长脑子,昨日进殿禀事的时候已经将?他想要知道的透了个大概。 虎妖昨日说——魔魔主!地牢里的那个道士死了!整个无相渊的西南边都弥漫着臭味儿! 西南边,地牢。 衡弃春循着方位找过来,尚未靠近,就先抬手掩住了口鼻,眉心紧跟着一蹙眉。 是有味道,但?与他想像中的又?不太一样。 不是尸臭,倒像是无数妖气魔气混杂在一处、堆积而成的腥臭味。 大约是气味实在难闻,此处竟然没有妖魔驻守,衡弃春于是顺着地牢的入口走了进去。 往里是一条漫长的石路。 衡弃春缓步行着,小腹忽然被汹涌的魔气牵起一阵疼痛,他不得?已停了停,抬手掐出一个仙诀来抵御。 还?是做得?太过了。 清逸的莲香自指尖散开?,不适的感觉终于压下去了一些,衡弃春面色泛白,又?缓了片刻才顺着面前的石阶一路走下去。 映入视线的画面令他眸色一震。 尸山。 无数修士的尸体?堆积在地牢的最底层,离得?近了,衡弃春才看清楚,此处其实是一座水牢。 成百上千的尸体?就堆积在水中,肌肤相触,衣衫皴裂,血流成河。 是远远比观物印中看到?的更为可怖的画面。 滚烫的小腹又?一次绞痛起来,他的额上不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 狼崽子身上的魔气太重,此刻东西都在他的身体?里,与他体?内的神泽相斥,激得?丹田频频作痛。 衡弃春抿了抿唇,忍着这阵灼痛蹲下.身去,朝着最上面的、虚生子的尸体?探出手。 指尖灵力?浮动,一个探灵诀已经掐了出来。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咔哒、咔哒。” 衡弃春周身一滞,不得?已收回了手,顶着身后那份灼热的目光回身站起来。 楼厌就站在他的身后。 几只鬼火聚在一侧,火光少年人宽大挺拔的身形。 重新梳好?的发辫垂在颈侧,衬得?一张脸格外?苍白阴鸷,唯有眼角那颗泪痣灼然热切,像是盯紧了衡弃春的第三只眼睛。 楼厌抱臂站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原来师尊在床上那么?卖力?,是为了让我?掉以轻心,好?来探查他们的死因。” 他两指并?拢朝前一点,一缕魔气就这样落在堆积满地的尸体?上,黑色的雾气将?这千百人团团笼罩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顷刻之间收到?侵蚀,腐烂、随即露出森森白骨。 衡弃春未置一词,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画面,最终隐忍地闭上眼睛。 下一瞬便?有一只温热的手钳住了他的下巴。 一缕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魔气顺着楼厌的指尖渡进衡弃春的口腔,他立刻觉得?唇齿之间像被炭火碾过一样灼热,衡弃春不得?不张开?眼睛,红着眼尾与楼厌对视。 楼厌收回控邪咒,笑笑,“啧,师尊的灵力?都差成这个样子了。” 废话,那两道雷劫是闹着玩儿的么?。 衡弃春吞咽了一下,扬眸问他:“怎么?,要废了我??” 楼厌沉默了一下。 局势陡然转变,榻上哀嚎连天的狼崽子又?变成肆无忌惮的魔主。 “我?在问师尊。”楼厌倾身靠向他,灼热的气息吐在衡弃春的脸上,烧起一阵耻意,“是不是在与我?假意逢迎,以身献媚?” 地牢中的血水渐渐漫出来,淌到?衡弃春的脚边,泛起一阵腥气。 他就在这样的折磨之下直视楼厌的眼睛,良久之后,他才在楼厌的钳制之下轻轻动了一下嘴唇。 “楼厌。” “适可而止。” 楼厌立即挑眉看向他,距离又?近一寸,鼻腔里发出一个喜怒分明的气音:“嗯?” 衡弃春睫毛微动,不自然地躲开?楼厌的视线,随即又?看见?了水牢之中死状可怖的尸体?。 他默了默,一双眸子顿时被无限的悯意填满,“我?不知他们犯了什?么?天大的罪孽,让你一定要致他们于死地,但?生者有灵,死者为大,你何苦于此。” “楼厌,我?教你的东西,不要真吞到?狗肚子了去了。” 这话落在楼厌耳朵里只剩一个意思?——他师尊骂他是狗。 他歪着脑袋看了会儿,滚烫的视线一路从衡弃春的眼睛摹到?嘴唇,足足盯着衡弃春那张冷淡的薄唇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忽然倾身,重重地嘬咬下去。 犬齿尖锐,只一口就将?衡弃春的嘴唇咬出了血迹。 后者闷哼一声,重重地将?他推开?,用指背抵着自己嘴唇上的那个豁口后退两步。 躬身,恨恨地抬眸看他。 不怂的时候,楼厌实在是太受用这样的眼神了。 仿佛上一世留下的那些遗憾终于辗转到?这辈子,在衡弃春终于被他拽下神坛之后,狂妄地成全他。 楼厌眸色渐深,他指着那一池被他磋磨得?不成人形的残尸,狞笑道:“我?就是要当?着你的面儿做这种事,好?让师尊知道……” 他顿了顿,随后重重地咬唇,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不、是、狗。” 衡弃春:“……” 纵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如衡弃春,此等境况下,也实在被逼得?说不出半个字。 静了片刻,他听见?楼厌站直身体?说:“既然师尊不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那就回去反思?己过。” 衡弃春:“?” “师尊最好?听话一点,毕竟依现在的灵力?,你也打不过我?。” 楼厌说完就没再看衡弃春,冲着外?面拍拍手,释放出一缕魔气,召进来几个还?算得?力?的小妖。 他指着衡弃春吩咐道:“将?他关回魔殿,严加看管,他若想出来……” 楼厌咬了咬牙,全然不管以他手下人的实力?到?底能不能拦住衡弃春,只说:“不许让他出来!” 第114章 因何有此世 这一日之后, 楼厌没?有再去见过衡弃春。 无相渊出事了。 南隅山摸清了他?的?位置,带领仙道众人在外?叫嚣数日, 凭楼厌手下的?那帮酒囊饭袋,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虎妖连滚带爬地撬开楼厌的?房门,抱着魔主的?大腿哭诉道:“魔主!十日了!已经?十日了!” “九冥幽司界的?妖魔已经?死?伤过半,可他?们却还毫发无伤,我?们顶不了多久啦!” 楼厌坐在椅上淡淡地看?他?。 一双眸子无波无澜,渐渐转变为满眼困惑,数日来, 这种怪异的?情绪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难以消散。 究竟为什么,他?这辈子竟会混到?这种地步? 上一世精明能干的?虎妖变成了一只傻子, 曾经?屠戮整个仙界的?妖魔成为了一帮废物。 就连他?……原本汹涌的?魔气也不过尔尔。 似乎有什么人在背后掌控着这一切。 楼厌闭了闭眼,没?有理会虎妖口中已经?迫在眉睫的?战局, 只用指节“笃笃”地敲了两下椅子的?扶手,说:“把他?带上来。” 虎妖眨眨眼睛,“您的?师尊?” 楼厌:“……” 他?现在根本听不得“师尊”两个字, 一听见就会想起那日衡弃春在他?身?上拽着琴弦用力一转的?画面。 第132章 然后他?就将哭未哭地叫“师尊”。 娘的?。 “想什么呢!”楼厌踹了虎妖一脚, 咬着后槽牙说,“本座要那个臭道士!” 虎妖恍然大悟,脸上顿时弥漫出一层欣喜神色, 大概是觉得将那个臭道士拖过来比将衡弃春请过来要容易得多, 于是兴高采烈地去了。 两刻钟, 虎妖拖着浑身?是血的?虚生子回来。 老道士被拽着胳膊踉踉跄跄走进来, 虎妖一撒手他?就跪坐在了地上,抚着心口不住喘息,声音嘶哑:“陪仙君演这种假死?的?戏码太过要命, 贫道老命休矣……” 楼厌“嘿嘿”笑了两声。 他?倾身?看?向伏地跪坐的?虚生子,丝毫没?有将人扶起来的?意思,只单手撑着下巴问:“本座想知道……” “为何这一世,九冥幽司界的?妖魔都成了一群废物?” 虚生子的?浮尘丢了,此等境况下只能抬起血淋淋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干笑道,“仙君说什么?什么这一世上一世的?,贫道听不懂。” 楼厌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臭道士。 “少装。”楼厌说,“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你从前是鹤子洲的?首徒,是第一个发现南煦身?怀魔骨的?人。” “只可惜衡阳一心偏袒小徒,不止不听你的?劝告,还狠心将你逐出了鹤子洲。” 多年?来不曾被人知晓的?身?世在此刻被重新提及,虚生子的?脸色骤然一变,那张精瘦的?面容在一瞬之间变得惨无人色起来。 “你,你怎么……” 楼厌并?不想提自己为了查清这些东西费了多少功夫,控邪咒都快要用吐了,才从那只毕方鸟口中套出来这么一点儿消息。 单是看?着虚生子骤变的?脸色,他?就觉得十分得意,狞笑一声又说:“无需伤怀,你被逐出师门也怨不得谁,毕竟天?下娘亲向小儿,谁让衡阳收了那么多弟子,而你恰恰是首徒弟呢,他?自然是要向着那个小的?。” 虚生子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楼厌又满是得意地说:“你看?本座,师门之中没?有其他?碍眼的?东西,是不是就没?有这许多烦恼?” 虚生子:“……” 他?有时候挺不理解楼厌的?。 一口一句骂着自己手下的?妖魔蠢,自己又是一头多么聪明的?狼了吗? 这种时候,他?居然在跟自己炫耀衡弃春只收了他?一个徒弟? 不过细想也是。 毕竟他?如今已经?堕入魔道,他?那身?为上神的?神尊却仍不肯弃他?,为了他?与仙道众人翻脸,甚至不惜以身?入魔界,被自己的?徒弟囚于魔殿之中,成为不可言及的?“禁脔”。 从某些角度来说,倒也是值得炫耀的?。 楼厌的?声音再一次幽幽响起:“你手中的?记事珠曾是鹤子洲的?圣物,可窥万事万物,应该不会不知道……本座已经?活过一次了吧?” 他?看?着虚生子,数尽老道士所有的?来历,心头忽然生出一份了然,“当日在花潭镇上对我?们师徒二人连下杀手,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避免外?人插手谭家的?事,而是……想在那时就除掉本座吧?” 虚生子对此不置可否。 他?被虎妖折腾得不轻,虽“死?相”是假,但一把老骨头断了一半却是真。 虚生子挣扎着在地上盘腿坐起来,理一理被血浸透的?袍袖,径自闭上眼睛调息。 轻声一叹,“有此一世,仙君或许该问问你的?师尊。”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楼厌见他?居然还沉得住气,一股无名火登时就涌了上来。 他?死?死?攥了一下掌心的?椅子扶手,将自己从椅上撑起来,三步并?至两步走到?虚生子的?面前,倾下身?子歪头打量他?。 虚生子俨然知道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于是楼厌没?有再执着于“九冥幽司界的?妖魔为何变得这么蠢”的?问题。 “你还知道什么?”他俯身看着闭目的?老道士,心头忽然闪过一个恐怖如斯的?念头,一字一句地补全刚才的?问题,“关于我?师尊,你还知道什么?” “贫道的?确不知。”虚生子睁开眼睛,用一双浑浊的?老目看?向眼前将要亏得真相一角落的?魔主,“记事珠可记六界万事,却无法记神明事。” “仙君上次在记事珠所见的?,便?是记事珠里载录到?神尊的?第一幕,那之前……”虚生子的?尾音脱得很长,“那之前则是属于神明的?一片空白。” 楼厌只觉得心头轰鸣一声。 他?完全不知道这之后他?是怎么挥退虚生子,怎么责令虎妖出去拦住南隅山,又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囚禁衡弃春的?房外?。 夜寂无声。 无相渊外?的?仙道众人仍在叫嚣不已,而眼前房门紧闭,一盏鬼灯撑起这漫无边际的?长夜。 楼厌闭上眼睛,入魔以后,他?所有属于妖狼的?本性?全部得以施展,目明耳聪,即便?是百里之外?的?风吹草动,也可以被他?察觉。 此时此刻,隔着一道石门,里面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楼厌推门而入。 环绕于他?身?侧的?几只暗红色鬼火趁势从门缝里溜进去,在不经?意间演变成几只血红色的?蝴蝶,振翅闪动,缓缓盘旋于榻边。 衡弃春就坐在那里。 暗色烛光之下,那一身?洁净到?底的?白裳格外?刺目扎眼,雪色鹤发披盖一肩,衬得一张面容清淡至极,似一团浮在天?际的?云雾,纵使近在咫尺,也仍看?不真切。 但楼厌很想看?真切,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 衡弃春的?下巴上泛着一片不起眼的?淤青,是楼厌上一次在地牢里掐出来的?。 楼厌盯着那团突兀的?颜色,瞬间钉在原地不敢动了。 这都多久了? 外?面的?叫嚣声已经?响了数日,他?已经?有数日没?有见过衡弃春。 上神之身?,旧伤竟难愈至此吗? 楼厌一时恍惚,眼前一刻不停地翻涌起一些旧日画面。 例如天?音殿中,衡弃春跪地受罚,灵力大损;例如花潭镇里,衡弃春遭到?虚生子的?暗算,险些命悬一线;再例如,他?的?脊背之上…… 楼厌目光一凛,快步走过去,伸手抚上衡弃春下巴上那小小一团淤青。 衡弃春没?有动,只在挣扎时激起一阵铁链碰撞的?声音。 ——四?条金色的?玄铁链从床脚探出,依次绑在衡弃春的?手脚上,链上魔气笼罩,将衡弃春紧紧束缚住。 下颌下的?手指泛着一层凉意,力道越来越大,衡弃春不免蹙了一下眉心,挣动铁链的?声音越发刺耳。 楼厌充耳不闻。 他?似乎毫无怜悯之心,捻着衡弃春下巴的?拇指一路向右挪移,而后停在衡弃春的?唇角处。 他?第一次这样打量师尊的?嘴唇。 很薄,唇瓣颜色极淡,大多时候总是轻轻抿在一起,不知什么事情惹得他?高兴了,才会大发慈悲似地勾一下唇角。 同他?的?人一样淡。 楼厌将指腹压在衡弃春的?唇角处许久,内心忽然升起一阵阴暗的?报复欲。 那种急不可耐地欲.望立即就压过了他?想要探知真相的?决心。 他?转动手指,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分开了衡弃春的?唇瓣。 手指撬开紧咬的?牙关,激起衡弃春一声闷哼。 “唔——” 指腹碰到?坚硬的?牙齿,紧接着是一片温热的?口腔,以及口腔里被手指激撞而起的?、黏腻的?唾液。 楼厌被那种感觉牵得一叹,莫名想到?在人界的?书里看?见过的?两句拗口古文。 第一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第二句——上下俱绝。 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在衡弃春的?口腔里耸动着,而衡弃春—— 一双眸子被逼得通红,呼吸不畅,只得仰长了脖颈,喉结不断滚动吞吐,但怎么也无法咽下那些被楼厌刺.激出来的?口水。 滑腻的?感觉逐渐侵蚀他?整个口腔,很快,透亮的?涎液便?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楼厌无视他?全部的?挣扎,灼灼地曲起关节,将自己的?的?整根手指全部埋入衡弃春的?口腔。 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做。 无论如何。 第115章 润物细无声 星垂月高起。 一缕澄莹的?月光从无相渊的?高出投落下来, 不顾枝条掩映,照下如水皎洁。 榻边的?铁链被收得极短, 衡弃春不得不迁就着那样?的?长?度仰面横躺到榻上,两只被禁锢的?手腕很快勒出红痕,手指很快变得麻木僵硬,攥握不得。 但没关系,因为他已经全?然顾不上了?。 第133章 铁链子不仅束缚了?他的?双手,还圈住了?他的?脚踝,两腿被迫分开, 优渥的?角度给了?楼厌可乘之机。 狼崽子没有上床, 踢开床边的?脚踏,紧紧贴着床沿站着。 手指上还沾着温热的?涎液, 湿滑的?触感一触即发。 “呃……啊……” “把手拿开……”衡弃春竭力压制喉间的?喘.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发抖的?身体, 只能?在剧烈颤抖的?余韵中竭力抬头,用早已失去焦距的?眼睛看向那头杀红了?眼的?恶狼。 他听见自己语序颠倒地?说:“手……别用,直接, 直接……啊……” 楼厌停下来。 他悬指,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皎洁若银的?月光打量自己的?泛亮的?指尖,忽然狰狞一笑:“原来师尊不喜欢这样?。” 他俯身,用两手撑住衡弃春腰侧的?床榻, 俯身看向他, “那我就……” 明?明?是夏日?。 可是竹下抽笋, 可是喜雨越急。 衡弃春亲眼目睹, 衡弃春双目失焦,衡弃春流下一滴不属于神明?的?泪。 铁链因挣扎而晃动的?声音响了?小半个晚上,他最后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荒诞而又异常坚定?的?念头。 无所谓了?,真的?。 人怎么都会有一死的?。 就该再跟他同归于尽一次! 天快亮了?。 楼厌跪在床沿上,曲起手指拨开衡弃春的?头发,又顺势捻动了?一下他的?嘴唇,接连问出许多个问题:“热不热?” “热。” “疼吗?” “疼……” “那……”他顿了?顿,稍缓了?一刻,问他,“*不*?” 衡弃春过了?很久才?回答,他竭力与楼厌对视,一双冷了?千百年的?眸子早已被泪光浸透,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于是只能?用喉咙逼出一个气音,是个不太情愿的?“嗯”字。 楼厌停下了?。 泥泞的?床榻上,他审视着被自己圈禁在此的?人。 一身白衫褪去一半,亵裤被撕开、滑落在地?,只剩一头随意散开而又格外清白的?头发散在颈侧,胸口不住地?喘息,已经全?然不复他往日?里清高圣洁的?样?子。 这是他的?师尊,九州之内最后一位神明?,神泽与无尽木相连,庇佑六界苍生。 可是他会热。 会痛。 会流泪留疤。 甚至会爽。 是人类、人族、普通人才?会被放大的?痛感和触觉。 楼厌一阵恍惚,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眼睛却不知盯在榻上的?哪一处,他自顾自地?开口。 “师尊……”只一声近乎呢喃的?呓语弥漫在耳畔,“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呢……” 衡弃春已经被他折腾到口不能?言,微张着嘴躺在床上,口齿快要失去吞咽的?能?力。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楼厌的?问题,但即便是听清了?,也根本?不可能?做出回答。 僵持的?片刻,外面已经浮上连日?间透进来的?第一寸日?光。 衡弃春浑身的?汗都在这喘息的?瞬间里消匿于无形,这么热的?天,他竟觉得冷,大腿上的?肌肉颤了?颤,很快生出一层细细的?小疙瘩。 楼厌抚摸上去,然后顺势上挪,一寸一寸贴上衡弃春的?手臂,然后翻过手心,与衡弃春十指相握。 衡弃春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清醒了?上千年的?脑子在这一刻混沌成一片,随后鬼使神差地?反握住了?楼厌的?手。 这是他此等境况之下能?使出的?最后一丝力气了?。 掌心全?是汗,停了?片刻的?功夫,那些汗已经漫上一层凉气,此时乍然触碰到楼厌滚烫的?手心,他觉得像是牢牢攥住了?一颗烫手山芋。 不好?。 这种感觉令他莫名心慌。 衡弃春浑身都被那种慌乱的?感觉席卷而过,贴在床榻上的?后背紧紧绷起,用尽全?力才?攒出一丝力气,想要将?自己的?手从楼厌的?掌心抽离。 然而不行。 那只狼爪子像有什么图谋,坚决不肯松手。 缓回来一口气的?衡弃春终于在脑子里炸开一瞬清明?。 他想到什么,在楼厌身下剧烈挣扎起来,带动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刺耳的?锐响。 “松手,松……” 话音戛然而止。 灼热的?掌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衡弃春调动所有力气偏头去看,只见楼厌与他交握的?手指紧紧贴在一起,而指缝之间——正有一缕黑色的?魔气缓缓泄出来。 魔气如人一般滚烫灼热,顷刻之间就渗入到他全?身的?经脉之中,将?他体内的?灵气一缕一缕地?抽出来。 衡弃春浑身僵住,身体在一瞬间的僵硬之后又缓缓松懈下来,经脉快速地?游走跳动,牵起皮肤剧烈的?颤抖。 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流失,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迅速空下来,那是一种比欲.望达到顶峰时还要难以忍受的?感觉。 衡弃春脸色惨白。 第一次,连他自己都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莲花香气,不清而腻,让他几欲作呕。 太奇怪了?。 衡弃春调动自己所有尚且清明?的?思绪,一句一句地?回想起楼厌今夜对他说过的?话,将?所有问题和所有回答穿成两条错综复杂的?线,排在一起,像他们前?世今生两辈子。 楼厌今夜所有的?怪异行为似乎都要在这样?的?强制压迫下得到解释。 衡弃春脸色苍白,透着一股灵力快速流失的?无助,他急切地?开口:“楼厌,你先松手,你听我……唔……” 楼厌低头将?他吻上,堵住了?他所有尚未说出口的?话。 口齿相触的?感觉并不陌生,衡弃春很快在小狼猛烈的?攻势中败下阵来,胸前?起起伏伏,一时竟忘了?自己刚才?想要阻拦什么。 灵力被楼厌接连不断地?引出体内,他逐渐感到一丝眩晕,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指爪相连的?地?方魔气未歇。 那是楼厌用得最为纯熟、而衡弃春从一开始就告诫过他不可滥用的?“控邪咒”。 除了?控制人的?心神,还可以探知六界之中任何?一个人的?灵脉。 衡弃春的?灵脉没有异常。 那…… 楼厌眼眸微深,忽然起身在榻上跪坐起来,看着已经彻底陷入昏睡的?衡弃春,抬手结印,挥断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铁链松开,纤白的?腕子上挣扎出来的?红痕便显露出来,在将?白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扎眼。 楼厌将?他的?手腕握在手里,用自己的?指腹轻轻摩挲,碰到他的?伤处时,心里忽然涌上一层悲怆。 他已经没了?仙脉,与衡弃春修为有异,甚至不能?掐回春诀替他疗伤。 但是他想。 如果。如果衡弃春真的?不是神呢。 那口悬着的?气似乎因为这个念头而多存活了?片刻光阴。 外面的?天应该亮了?。 扑朔的?日?光从树影岩壁只见透露进来,在日?晷的?转动下一寸一寸挪移,越过窗棂,投在他们难舍难分的?影子上。 这是无相渊中久违的?晴日?。 楼厌干脆收了?控邪咒,没有再探测衡弃春剩下的?灵脉。 他站起来,光.裸的?小腿紧紧贴在床沿边上,膝盖紧紧抵着衡弃春的?足尖,直到那点儿?凉意透过肌肤渗进来,提醒他不可以再犹豫。 楼厌俯身,托住衡弃春的?肩膀,将?沉睡中的?人翻了?过来。 衣衫早已经凌乱不堪,不需要撕扯就能?够看清衡弃春袒露的?大片脖颈。 楼厌小心地?拨开他颈后的?白发,一眼就瞥见衡弃春后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雷疤。 仅有的?几次,他和衡弃春交缠于床榻之间,衡弃春都尽量减少用后背面对他。 但他拥过、舔过,知道?衡弃春的?身后有曾经受过的?雷疤。 楼厌伸出手,一寸寸在那些纵横的?疤痕上抚过,而后将?指尖抵在衡弃春亵衣的?领口。 手指微微弯曲,将?那截衣领轻轻褪下,径直忽略过衡弃春满是旧伤的?后背,视线一路下移。 然后停下。 停下。 停下。 亵衣被褪至腰下,初起的?晨日?之下,露出男人洁白纤瘦却布满伤痕的?脊背。 衡弃春的?身形很美。 脊线如笔,笔直挺拓,一路向下没入阴影中,勾勒出清瘦而有力的?轮廓。丝绸亵衣堆在劲瘦的?腰间,衬得那片肌肤如初雪莹润。 而此刻,那副苍白脊背—— 第134章 腰椎的?尾骨上,却有一只盏口大的?疤。 第116章 菩提本无树 长久的窒息感弥漫而生?。 楼厌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发?出?一声艰难的喘息, 他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只圆形的疮疤。 圆形的、带着血疤的、深可见骨的陈年?旧伤。 是?…… 是?脊骨被抽离的痕迹。 楼厌眼眸通红, 一时似乎连神智都要丧失,调动所有理智才?让自己勉强维持住身形,不去触碰那个骇人的伤口。 良久,他双手颤抖着结出?一个观物印,将黑色的雾气环绕于衡弃春的腰椎处。 他倾身,视线穿过衡弃春的皮肉,径直看向?那根支撑衡弃春行走坐卧的脊骨。 那是?一根与众仙家弟子无异的、不带有一丝神性的骨头。 为什么他平白无故白了头发?。 为什么他扛不过只有普通人才?会染上的风寒。 为什么他会被雷劫劈得筋脉欲碎, 连最基本?的术法都难以?阻挡。 因为他已经失却了神骨, 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楼厌完全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心跳声、呼吸声, 甚至连肢体的颤抖都没有。仿佛他浑浑噩噩存于世间,仍然是?两百年?前身死之后游荡于虚冥中的一缕残魂, 从未属于过这个时空。 那些空洞的思绪最终被一缕温热唤醒,楼厌思绪回?拢,轻颤一下?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滚烫的指尖立刻被更为灼热的东西包裹住。 他低头一看, 才?发?现那竟是?一颗眼泪。 他很?久没哭过了。 楼厌怔了怔,终于想起自己此刻在做什么,心里的那点儿猜忌得到印证, 他却一时什么都不想做。 只是?再一次屈膝跪倒在床榻上, 尽可能地俯身, 将上半身贴在衡弃春的背上。 肌肤相触, 灼热与冰凉相交,额头深抵,靠上那只旧疤。 他只觉得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自己的胸腔里来回?捣弄, 搅扰他的灵脉,攥握他的心脏,将一颗心都掐得滴出?血来。 楼厌嘴唇翕动,无声地张了张唇。 为什么啊…… 两辈子,他辗转与数个身份,从妖狼到仙门?弟子,从修士一朝堕魔。 他生?过妖尾,养过仙脉,孕出?丹田,也长出?了魔骨。 他知道。 无论?是?神是?魔,若要取出?体内这根赖以?维持生?机的骨头,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 神若取骨,只余残存的神泽供以?喘息,维持着这份上神的体面。 而那些神泽与灵脉都会日渐枯竭,直到有一日,彻底变成一个普通人。 楼厌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整个人缓缓侧躺到衡弃春的身侧,缓缓地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 他抬手,抚上衡弃春的睫毛。 师尊,所以?这一世来,你惩妖魔除奸邪,用的仅仅是?自己残留的那点儿神泽么? 仅仅是?…… 一个念头尚未落下?,楼厌的指尖就猛地抖了一下?,像被灼烧一般抽回?了手。 ——衡弃春醒了。 那双清透的眸子慢慢张开,纤长的睫毛扫过楼厌覆在上面的手心,随后一双清眸打量过来。 楼厌屏住呼吸。 在这样晨阳四散,早雾将要消的清晨,他再一次对上了师尊的视线,一份不属于神明,而仅仅是?一个普通人的目光。 衡弃春蹙了蹙眉,看着眼前安静异常的狼崽子,脱口而出?地问:“又犯病了?” 楼厌没问师尊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冷漠,鼻腔里挤出?一个娇滴滴的“哼”声,然后在床上扭动了一下?身体,伸手拢住衡弃春的脖子,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彻底埋进了师尊的怀里。 温热的触觉陌生?而又熟悉,衡弃春被他这一下?抱懵了,缓了一下?才?不得已抬手,衡弃春不得已抬手,用不久之前还被禁锢着的双手轻轻抚摸楼厌的后背。 怎么回?事?。 刚才?不是?还趾高气昂地囚禁自己,用控邪咒抽自己的灵气么。 怎么这么睡了一觉的功夫又卖弄出?这副可怜样子。 更可恨的事?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还要自己来安抚他。 养的什么娇滴滴的破狼。 衡弃春轻叹了口气,本?着自己捡的糟孩子自己养的主义,颇为人道地反拢住小狼崽子,搂着人的后背坐起来。 躺了一整夜,腰都要断了。 “做也做了,*也*了,控邪咒也对我用了……”衡弃春缓缓提起一口灵力,用残存不多的神泽捋平自己的经脉,而后轻轻掐了掐楼厌的后颈。 他问楼厌:“你又撒什么娇?” 楼厌终于将脑袋从衡弃春怀里抽了出?来,不说话,就用一双灼然的盯着衡弃春看,猩红的眼角渐渐激出?一层盈盈水光。 看着竟然很?委屈。 衡弃春蹙了蹙眉。 他这个反应实在不对劲。 睡梦中的担切越发?暴露出?来,衡弃春虽不愿开口,但以?楼厌的脑子想必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思索片刻,还是?径直开口:“还是你……探到了什么?” 楼厌没有答。 他跪坐在床榻上,就着这样贴近的姿势抬起手,宽大的指节叩住衡弃春的后颈。 随后贴上去,在衡弃春毫无防备之际与他拥吻。 不同于之前毫无章法的吻。 这一次是?小心的、带着一丝试探与怜惜的、轻柔的交吻。 滑腻的舌头与唇齿交缠在一起,热意在瞬息之间蔓延集卷,堵得人口齿黏腻,顷刻之间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衡弃春其实很?受用这样的吻法。 他仰起头颈,将自己最敏感的喉结暴露于空气中,唇齿之间一刻不停地吮吸喘息,似乎要将楼厌的热意吞吐一遍才?肯善罢甘休。 情到热切时,他竟也忍不住地生?出?一层欲.望,迫恨天光为何不能逆转,回?到昨夜床榻缱绻时,让那对镣铐再禁锢住他的手脚。 “呃……” 一声轻喘从喉间泄出?,衡弃春终于在这样的擦碰中寻回?了片刻的理智。 他的目光顺势下?移,落在狼崽子亲红了的那双眼睛上。 那双桀骜的眼睛仍然呈现一副上扬的姿态,眼尾通红,一颗泪痣伴着眼眶里全出?来的泪滴摇摇欲坠。 小狼哭了。 衡弃春心头一动。 忽觉得那些尚未问出?口的问题,尚未探知到的答案都没了必要。 楼厌想做什么又如何呢,楼厌知道了什么又如何呢。 他的小狼真真切切跪坐在他的面前,没有因为堕入魔道而与他师徒反目,而是?真正地长成了一头成熟稳重狼。 挺好的。 衡弃春垂眸,再次以?悲悯的眼神窥向?世间,这次看的,却是?他的爱人。 风休住。 挪动的光阴紧紧在此停留一瞬,尚未使得他们缱绻的目光交汇于一处。 下?一瞬,衡弃春猛地瞪大了眼睛。 ——身后无数只血色红蝶聚集一团,齐齐地朝着楼厌的后背涌过来。 “噗呲”一声。 没入后心。 第117章 庄生迷蝴蝶 应当是梦。 楼厌恍惚地张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在原地跳了两下。 是梦了。 因为他的脚没有办法踩到地上。 眼?前是一片厚重的浓雾,周围一片飓冷, 悲切的风吹得他浑身发颤。 似乎有哪里不对。 楼厌想了想,低头往下看去。 嗯……他甚至是没有形体的。 如同飘散在眼?前的这层厚重浓雾一样,他仅仅是一团聚不拢的雾气,甚至不是雾气。 他可能是一缕残魂。 这个念头生出来,楼厌猛地惊了一下,险些将?自己吓散了。 毕竟上下两辈子,他以这样的形态存活于世?间的, 只有被衡弃春一剑杀死之后?苟活于虚冥的那两百年。 他又回到那两百年了吗? 惊骇之余, 楼厌忽然开始庆幸自己此刻只是一缕残魂。 若是人形,恐怕早已经吓得惨无人色了。 更多探究的欲望尚未生出, 眼?前那团浓雾就被一阵风吹散开来,露出浓雾之后?的景象。 楼厌睁大了“眼?睛”去看。 鬼哭河水泛起浪花, 岩浆肆意地吞噬白骨,阴差牵拉着将?要转世?的亡魂,一步一拽地将?人拉向渡口。 哭声连天。 不是虚冥。 他在……冥界! 楼厌心?里顿时被满腔疑惑填满。 明明刚才?他还在与衡弃春接吻, 为何眨眼?之间会来到冥界? 是衡弃春做的? 不应该啊。 他体内残存的神泽已经所剩无几, 按理?说?无法控制已经堕魔的他。 第135章 那…… 楼厌尚未思索明白,就听见一阵懒散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楼厌顺势看去。 只见一人白衫曳地,缓步从殿中走出来, 虽已成了一片残魂, 却仍可以感知到哪人身上的阴郁气度。 是夷帝, 鹊知风。 他并?未察觉到楼厌的存在, 恰好在他的正下方站定,盯着对面走进来的某个人影很突兀地开口:“呦,稀客啊~” 对面的人似乎回应了一句什?么, 但?雾太浓,凄压压地遮蔽了他大半面容,恍惚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楼厌蹙了蹙“眉”,努力把自己的残魂归拢起来,飘到那人的面前。 雾气散开,这次他看清了。 素色纱袍,神泽笼罩,浓郁的莲花香气将?他笼成一个虚无的影子,高坐于莲台之上,位主九天神明。 那是衡弃春!! 不对。 不对。 楼厌心?头掀起一阵慌乱,努力维持着自己此刻的形态,围着衡弃春焦躁地打量起来。 他的头发怎么是黑色的? 冥界鬼哭河啼叫未歇,鹊知风以夷帝的身份站在一侧,冥界之中死气沉沉,无一处与衡弃春相?衬。 可他的头发为什?么是黑色的?! 先前的猜测又涌上来,楼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垂落至腰的一头黑发,嘶吼一般问?出声音。 嗷? 没有声音。 他以一缕残魂的形态存续于此,似被一层无形的禁制笼罩住,无法靠近衡弃春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开口出声。 焦躁像一颗攒聚的水球,再多一刻就要破裂。 就在楼厌控制不住地想要用魔气突破这层禁制的时候,夷帝笑着对衡弃春开了口。 “听说?……你门下的那个小徒弟是一头妖狼。”阴郁的眸子抬起来,似笑非笑似信非信,“你还亲手将?人扔到天台池里去了?” 楼厌压根儿没有听清衡弃春说?了什?么,只在鹊知风这话说?完感到一阵轰鸣,随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在说?什?么? 门下的那个小徒弟是一头妖狼……啊没错的没错的,那不正是他么。 亲手将?人扔到天台池里去……没错没错,那正是上一世?…… 楼厌霍然抬起“眼?睛”,眼?前所有诧异在一瞬间穿成一面严固的蛛网,透过那层莫名的禁制,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将?要窒息。 但?楼厌终于想明白。 ——这是上一世?他生吞鲛鱼,被衡弃春揭露妖身、囚入天台池之后?。 所以他现在回到了上辈子,又看见了当年的事。 那种窒息感终于在这个认知生出之后?渐渐消退下去,楼厌屏住一口“气”,明知道以自己此时的形态根本?不会被衡弃春发现,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收拢起自己全部的残魂,担惊受怕地“窥视”下去。 他竟不知,在他被囚入天池台,饱受鲛鱼咬啮的痛苦之际,衡弃春竟然背着所有人,甘冒神族与冥界不可相?交之大不韪,费劲周章开了鬼门,见了鹊知风一面? 并?非是有多么自恋,只是楼厌冥冥之中却觉得,衡弃春这一次出现在冥界,目的恐怕与他这个不孝子有关。 念头方落,他就听到衡弃春似乎“嗯”了一声,是在回应鹊知风先前那一问?。 ——你还亲手将?人扔到天台池里去了? “啧……”鹊知风缩了缩肩膀,“天台池里养了那么多鲛鱼,必然要啃咬他的血肉,让他在里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衡弃春默了默。 他此时尚且是黑发,姣好的容貌在发丝的掩映下更显出众,眉目似月,眼?眸清亮,是神骨尚未被抽离出身体之前的明睐之色。 片刻之后?,衡弃春开口,声音透着久远的神性,“我在天音殿外当着仙道所有人的面儿剖了他的妖骨,本?意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但?是……” 话音一转,“我在他的妖骨上探到了一丝魔气。” 楼厌呆了呆,与此同时鹊知风一愣,一张嘴连音调都变了几分:“什?么?!” “你是说……他是,他是……” “他是魔。”衡弃春说?,“准确一点说?,他身具魔骨,等到这根魔骨在他的体内长成,他便会彻底堕入魔道。” 隔着一层隐隐约约的雾气,楼厌清楚地看到鹊知风的那张脸变了。 两辈子加起来始终阴郁难改的人竟黑了脸,脸上逐渐被一抹焦急的神色所遮盖,如果看得仔细地话,甚至还可以在其中窥见一抹惊恐。 掌管整个冥界的夷帝冥君,竟在忌惮一根尚未长成的魔骨。 楼厌觉得如果不是碍于身份,他大概要在原地跳起来了。 “那师兄还留着他做什?么?”鹊知风哑声说?,“天台池能够囚禁他一时,又怎么可能囚禁他一世??” “况且他生吞的是鲛皇的幼子,鲛族一定不会放过他,他在水底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来日怨气陡积,岂不是更会促成他那根魔骨的长成?” 竟都被他说?对了。楼厌心?想。 衡弃春神色未变,仍淡淡地与他对视。 他没有强调“楼厌”如何,而是冷不丁地提起一桩旧事,他问?鹊知风,“你可知,上一根魔骨落在谁的身上?” “鹤子洲?” “鹤子洲,衡阳长老的小徒。”衡弃春说?,“很好的一个孩子。” 鹊知风没见过南煦,闻言不屑地抬了抬眼?睛,嗤笑一声,“再好的孩子不还是入魔了。” “是啊。”衡弃春苦笑一声,“再好的孩子还是入魔了,所以不管我将?楼厌关在哪里,都无法阻止这一点。” “但?衡阳长老心?疼南煦,当日押他上神界,其实还有隐情。” 这是六界之中又一不为人知的隐情,鹊知风久不问?人事,对什?么都觉得新鲜。 他暗戳戳地抬起头,挑眉看向自己昔日的师兄,不说?话,只静静等着衡弃春开口。 “神族虽亡,但?神罚尚在,南煦若真的受下神罚,必会灰飞烟灭。所以九天之上,是衡阳长老亲自挖出了他的魔骨,替他挡了那道神罚,才?保全了他得以轮回的机会。” 此一事的确不曾被外人知晓,就连鹊知风都愣了一下,随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掌管冥界已经数百年,自然记得,许多年前,曾有一只名叫“南煦”的亡魂以短命为代价,求他将?自己送入鹤子洲,投身于衡阳长老的门下。 他答应了。 那便成了一个失却魔骨,只剩下微末魔息的少年。 “魔骨不会随着人的轮回而消失。”衡弃春说?,“南煦前世?的魔骨被抽出来,既不曾灰飞烟灭,就还会再扎根于下一个人的身上。” “如今,这个人成了楼厌。” 鹊知风沉默。 他在十八界的时日虽不长,但?却十分了解自己这两位师兄的性情。 衡弃春仅仅是说?到这里,他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果然。 “知风。”衡弃春唤他,语气忽然温和下来,透着神明不该有的隐忍与不舍,“衡阳对南煦尚且如此,楼厌更是我一手养大的小狼。” “我不可能让他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静。 或神或鬼的师兄弟再不出声,深甬的鬼哭河畔,只剩岩浆肆意翻滚、撞击河岸的声音。 冥界里的一切人声都消寂了。 楼厌的这缕残魂已经无意识地散开了好几次,又被他强行聚拢到一起。 残魂寸步不离地盘踞在衡弃春的头顶上空,只等他的师尊——或是鹊知风说?出下一句话。 再开口的是鹊知风。 他的脸色在长久的沉默过后?重新化作一片死白,眼?尾垂落着,神色恹恹,似乎已经完全打消了想要劝阻衡弃春的心?思。 楼厌看见他抬手结了一个鬼印。 一面血红色的鬼线从他的指尖延伸铺展,逐渐结出一面巨大的蛛网,蛛网上鬼气浮动?,很快——那上面便生出点点红色光斑。 一瞬刺目的光晕闪过,空中陡然飞起无数只血红色的蝴蝶。 楼厌蹙“眉”,立刻盯着那些翻飞的血色蝴蝶。 这个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这是漆园蝶,是冥界的圣物。”很快,他听见鹊知风说?,“不论?生死,皆可造梦。” “来日楼厌身死,师兄务必要留他一魄,此魄不必入轮回,我会想办法,让它投入漆园蝶编织的梦境中。” 衡弃春听过这种蝶,他凝视着那些繁复的蝶翅,不由地拧起眉心?,“他要在梦里活着?” “梦即是现实,现实即是梦。”鹊知风笑了笑,“如师兄所言,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他堕入魔道的事实,不如让他入此梦中,届时他肉身已死,魂魄却能有处可依。” 第136章 “更重要的是……”鹊知风指尖一动?,将?那面血色蛛网越收越紧,提醒衡弃春说?,“他是妖狼,还比常人多了一具原身。” 漆园蝶有造梦之力,魂入梦中,可在造梦人编造的尘世?里再活一世?。 楼厌若能在这场梦中活下来,那么就可以将?他的残魂从梦境中引出,借助他的原身回到现实之中。 梦即是现实,现实即是梦。 届时梦境成真,还有逆转天地的可能。 死者复生、滩涂起高楼、六界太平如旧,未尝不可求。 看出衡弃春神色松动?,鹊知风适时开口:“师兄决定好了吗?” 衡弃春微默,伸手触上飞至眼?前的一只蝴蝶,淡淡说?:“还需要你帮我取一样东西。” “什?么?” “我的神骨。” ----------------------- 作者有话说:简单一点说:漆园蝶编造的梦境可以覆盖现实。 第118章 如梦初醒时 疼死了。 楼厌觉得那一定疼死了。 鬼哭河喧嚣咆哮。 他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解开了那层如雾一样的外衫, 转过身体,将光洁的脊背暴露在鹊知风面前。 光洁的脊背。 楼厌这一世?没有见?过衡弃春赤身裸体的样子,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那副没有疤痕的身体,竟是?那样清润好看。 流畅有秩的曲线一路从后颈蔓延至腰隙,没入衣裤的遮蔽之中,留下透白色的肌肤莹润如脂,与?在这污杂的鬼哭河畔显得格格不入。 楼厌的“视线”在衡弃春的后脊上长久停留,忽然, 那片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抹血色。 一道伤口横亘在他的尾骨上, 血迹淋淋漓漓地蔓延出来。 楼厌一震,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不就是?……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衡弃春对?鹊知风说的是?一句怎样的话。 取。 神。 骨。 鹊知风站在衡弃春的身后,手中的鬼印结出凌厉之态, 又如利刃一样劈开衡弃春腰上的那道口子。 下一瞬,鬼印齐齐覆盖于那道血口之上,硬生生牵拉出神骨的一角。 不要!!! 楼厌无声嘶吼一声。 他心神震荡, 所有残存的神魄都在这样的激荡中四?散开来, 混杂于周围浓重的雾气之间?,而?后失去了“观物”的能力。 看不见?了,只剩衡弃春隐忍的痛呼声回响在耳畔。 “呃……” “啊!!!” 一阵痛呼之后, 他似乎听见?了骨肉剥离的声音。 楼厌一时连呼吸都不能, 几乎可以想见?衡弃春的样子。 他大概半跪在地, 身体止不住地抽动起来, 手掌紧紧抵住地面,手指一定被地面上的砂砾磨出了血迹。 连衡弃春都忍受不了的痛苦啊…… 许久,那阵压抑的喘息声才?艰难地停下来, 楼厌无法?看看清眼?前的画面,却听见?了衣料骨骼与?沙砾地面相互摩擦的声音。 ——是?衡弃春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了。 他听见?鹊知风的声音:“师兄真的决定了吗?” “一旦失去这根神骨,你再也不是?上神之身,只是?一个修行了上千年的仙道修士。” “你的头发会变白,灵力会衰退,再也没有汹涌的神泽,也再不能……庇佑苍生了。” 衡弃春应该是?虚弱地笑了一声,“苍生自坚,不该由神明庇佑,更?不要小看了天下苍生。” 衣料相碰,他朝着鹊知风伸出手,说:“给我。” 随后是?衡弃春的纯阳剑出鞘,将那根脊骨径直劈开的声音。 魔的骨头需要灰飞烟灭才?不会为祸人间?,神的骨头却如此不堪一击。 鹊知风看着那根已经幻化?为虚无的骨头,鼻尖嗅到衡弃春身上逐渐散开的、剧烈的莲花香气,忍不住问:“不会露馅儿吗?” “无妨,我体内尚存一些神泽,还可撑一段时日。” “不尽木呢?” 衡弃春笑开,惨白的嘴角挂着一抹突兀的血迹,忽然抬眸向上看去。 此处是?冥界,上空是?暗无天日的漆黑穹顶,被常年不散的漆黑浓雾遮盖着。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觉得那里有一种令他格外熟悉的感觉。 就像十八界里那棵与?他“神泽相连”的无尽木,永远遮蔽在那座山峦之上,生生世?世?,永不枯败。 但衡弃春说:“树自有命,非我可控。” 树自有命。 就像下五界中被神明庇佑了数千年的芸芸众生,其实他们赖以祈求的“叩拜”,以为能保自己平安的“供奉”都不值一提。 神明高坐庇佑是?真。 但苍生冥冥,以一己之力在杀局面前拼出一条血路的也比比皆是?。 不尽木倚赖衡弃春而?生,这也是?神族的“骗局”。 这些话楼厌已经听不清楚,许是?幻境时间?将尽,他的残魂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消散。 此时不止视觉、连听觉也开始逐渐失效了。 只剩那股浓郁的莲花香气汹涌地扑过来,激得他浑身震颤,即便只剩一缕即将消散的残魂,也可以清楚地感知到神泽消散到底意味着什么。 衡弃春不再是?神了。 为什么…… 为何一定要剖神骨!! 混沌的思绪想不明白,楼厌甚至开始记恨鹊知风,发誓等到自己从眼?前这场幻境中出去,一定要杀到冥界将他宰了。 “师兄……” 迷蒙之际,他听见?鹊知风心疼地唤了一声。 而后衡弃春开口了。 痛意未歇的声音团在一层柔雾里,迷迷蒙蒙令人难以分辨。 但吐出来的字却那样清楚,像衡弃春这个人,清明自达独处一世?,自跳神坛不见?迟疑。 他说—— “神不能爱人。” “但这一次,我想爱他。” 幻境至此结束。 楼厌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将要擦黑的天色透过窓纸钻漏进来,将殿中的景象渡上一层昏暗的光影。 桌案石椅,兽皮床褥,以及散落在床褥上的一副镣铐。 他还在无相渊。 楼厌惊恐地瞪大眼?睛。 殿中静悄悄的,一切都还是?他和衡弃春亲密时的样子,唯独衡弃春不见?了踪影。 去哪儿了…… 楼厌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什么都理不清楚,本能地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幻境已经消失,他已经不再是?一团说不出看不见?的残魂,但皮肉之下的那颗心却在剧烈地抽动,像是?有一枚淬了毒的寒针生生扎进去,让他在毫无伤病的情况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呃……” 方才?的一切都像一场诡异的梦,但楼厌深知,那一定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终于能够说清楚自己亲眼?看到衡弃春造梦剖骨时的那种感觉,像窒息、像抽搐、像痉挛。 原来是?心疼啊。 楼厌放下手,转而?抚上身侧躺着的那副铁链子,冰凉的触感令他的手指颤动一下,钻疼的心脏竟就此平缓下来,使?他将所有前尘过往抛诸脑后,只剩一个格外清楚的欲念—— 师尊呢。 他要师尊。 管他现?在究竟是?人是?鬼,管他重生一世?还是?一直活在梦境之中,管他是?不是?入了魔抽了仙脉正被仙道众人围杀堵截…… 他要师尊!!! 几乎是?这个念头生出来的一瞬间?,楼厌就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冲着紧闭的房门大喊一声:“来人!!” 殿门很快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是?那只虎妖。 “魔主,敢问有何吩咐?”虎妖跪地行礼,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带着雄厚灵力的妖气。 楼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说不清楚,只问他:“本座的师尊呢?” “您是?说,衡弃春?” 楼厌心想蠢老虎胆子不小,一天没见?,竟直呼本座师尊的名讳了。 但念及它毕竟蠢,楼厌并没有出声纠正,只是?强装镇定地“嗯”了一声。 虎妖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透露衡弃春的下落。 它跪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一双虎眸中闪过些许复杂的神色,而?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于一处,落在楼厌敞露的衣领上。 “恕属下直言。”他说,“您如今已经是?掌管九冥幽司界的魔主,衡弃春只不过是?被您囚禁于此的禁脔,一届玩物而?已,魔主怎么能让他跑去正殿?” 楼厌的第一反应是?这东西入魔了。 他过了许久才?拧紧了眉心,倾下身体盯住虎妖看了好一会儿。 还是?自己用惯了的那只老虎无疑,外形皮毛毫无变化?,就连身上的气味都一模一样,不可能被人掉包了。 第137章 嘶…… 该不会是?南隅山在外面逼得太?紧,将这只蠢老虎逼疯了吧? 这时候的楼厌仍没有把眼?前的境况与?他在幻境中听到的话联系到一起。 直到虎妖沉吟着开口:“还有一件事……” 楼厌收回目光,“说。” “属下已经率领九冥幽司界生擒了南隅山,那些仙道之人负隅顽抗,为首的掌门死伤过半。” “现?如今外面群龙无首,只有南隅山门下的那只蛇妖——”虎妖顿了顿,抬眸直视楼厌的目光,“吵嚷着要见?您。” 对?视。 一对?虎眼?与?他对?视,虎眸深处泛着兽类独有的幽蓝色,那是?一道来自白虎的狠戾目光。 楼厌猛地站起身来。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蛇一般蜿蜒钻进他的脑子里,他一时竟动不了,像是?被什么邪门秘术控制在了原地。 灵力激荡,魔息散乱,尾骨处有什么东西狰狞着扭动起来。 他的尾巴就这样露了出来。 楼厌浑然不觉。 过了许久,他才?勉强动了一下手指,并不接虎妖刚才?的话,只是?紧紧地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机警成熟皆如前世?的白老虎。 或许不该再称之为前世?了。 “他在正殿,是?么?” 楼厌声音泛哑,怔怔地问出这一句,全然不等虎妖开口回答,魔气四?散,掌中一面鬼印结出,瞬息之间?就将想要阻拦他的虎妖牢牢束缚在原地。 “魔主!?” 无视掉虎妖满是?难以置信的脸色,楼厌毫无顾忌地飞身夺门而?出。 一脚迈过门槛的时候,他顿住脚步停了一瞬,像是?在等什么,但只等了眨眼?片刻,他便又随后毫不迟疑地跨步离去。 ——那些血红色的蝴蝶并没有凑上来。 此处已经不是?漆园蝶编造的梦境。 ----------------------- 作者有话说:现实已经被梦境覆盖了,楼厌现在已经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所以小老虎变厉害了呢~ 第119章 可以放苍生 无相渊多?年?来被?妖魔占据, 看似是?一座荒山空谷,实?则盘根错节, 一座魔殿修得庞大威严。 楼厌先前一直将衡弃春囚禁在偏殿之?中,此时从偏殿前往正殿,需要穿过一条很长的幽冥路。 夜幕将袭,眼前一片混沌黑暗,凄压压的树影婆娑交错,遮蔽此处一天光影。 因为迫切地想要见到?衡弃春,楼厌一路上频频结出鬼印, 眨眼之?间就掠过了大半曲折路径, 身形变换一如魅鬼。 “魔主!” “参见魔主!” 偶尔遇到?手下的妖魔对他行礼,楼厌都未作停留, 只是?余光里瞥见那?些豹妖狮妖,每一只都像虎妖一样——是?正常的、杀威在外的样子。 心中的猜测已经成真, 他索性不再费力证实?,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楼厌!” 有人叫他的名字。 楼厌终于停下来,抬起一双阴鸷的眸子看向眼前凄压压的人群。 碧落宗的诗无情、须弥寺的老和尚, 该在的不该在的, 此刻都被?身后的群妖用缚仙索牢牢绑住,压着跪倒在地。 是?那?些被?生擒的仙道中人。 睡了一觉,仗就打赢了, 但楼厌全然没有上一次的痛快。 “楼厌。”是?南隅山的声音, “弃春信你任你, 为了你不惜与天下反目, 你不要一错再错。” 不等楼厌应他,即刻就有一个小和尚不屑地回怼过去,“南掌门竟然到?现在都还在替衡弃春说话。” “九州之?内, 谁不知他衡弃春包庇堕邪魔?褚掌门暴毙,玄清宫与合欢宗灭门,毕方鸟惨死,看似是?楼厌所为,实?则都在衡弃春的纵容之?下!” “衡弃春根本?就不配为神!” 楼厌没有看他们?,只是?借助站立的姿势轻轻捻动脚下的地面。 脚下的每一粒尘土都清晰可感,道旁每一株枯去的魔草都留有原本?的姿态,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从南隅山到?座下的妖魔,都是?他们?原本?就该存活于世间的样子。 楼厌闭上眼,擦着将要沉下去的最后一缕薄阳仰起头颈。 那?个念头再次汹涌地生出来。 他没有重?生,只是?走近了鹊知风编造的梦境里,做了一场死而复生的梦。 现在梦醒了。 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因这场梦而获得新生,除了他不能左右的神界,下五界都衍生出一条新的路。 是?九州的新生。 衡弃春说神明不能庇佑苍生。 可他又的的确确庇佑了苍生。 他知道。 衡弃春做的,何止是?与天下反目这样简单。 楼厌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身体,魑魅一样抬起那?双猩红的眼睛,垂首,在凄压压的人群里锁定了那?个诋毁衡弃春的小和尚。 是?个很年?轻的小弟子,个头只到?其?他人的肩膀高,一张稚嫩无暇的脸上生了一双水灵灵的圆眼。 可爱、乖巧。 楼厌咧嘴笑了一下,单手摊开向上,掌心立刻结出一面鬼印。 魔气翻涌,一团黑雾从鬼印中滚动而出,顷刻之?间变成一道骇人的魔链,攀住小和尚的脖子,径直将半跪着的人提了起来。 “啊!!!” 小和尚惊恐地叫出声音,手脚并?用地在空中挣扎起来,惊起周围人一片惊骇的唏嘘声。 但没有人再出声制止。 他们?都不自?然地偏过了头,视线或上或下,总之?盯紧了空中的某一处,严防自?己的视线落在小和尚身上。 只有南隅山咬着后牙又叫了一遍,“孽徒……” 看吧。 大难临头,谁还管谁的性命。 孽徒。 呵。 时间久了,楼厌竟觉得自?己十分?受用这个称呼。 他笑了笑,一双阴鸷的眼睛随着这一笑弯起来,配上那?张泛白的面容,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有人又惊又惧地看过去,很快,楼厌抬高那?只结着鬼印的手,轻轻抚过小和尚头顶的戒疤。 小和尚已经被?吓得惨无人色,放弃挣扎之?后,浑身都僵硬地抖起来。 他被?楼厌缠住脖子吊在半空,呼吸不畅,一张脸已经被?憋得通红。他愤愤地吐出一口气,仍怒目看着楼厌,“你这头……妖狼……与你那?师尊一样,活该被?天下人唾弃,要杀要剐,快点?动手吧!” 楼厌没有动手,而是?长久地凝视着那?双看似无害的圆眼睛,轻轻抬起手,将食指抵在自?己唇间,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小和尚立刻不敢出声,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他听见楼厌极缓慢地说:“枉我师尊,护你佑你。” “狼心狗肺的东西。” 最后一个字落下,小和尚只觉得楼厌贴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指逐渐收紧,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股魔气就顺着头上的戒疤袭上了他的四?肢百骸。 “啊……” 众人的视线里只剩一个被魔气笼罩、四肢狰狞挥动的影子,等到?那?团黑雾散去,小和尚已经仰面躺在地上,头上冒出汩汩的血迹,一双眼睛还瞪得老大。 死不瞑目。 “若谁还想来说一说本?座师尊的不是?。”楼厌指着小和尚的尸体,说,“这就是?下场。” 昔日高高在上的仙道众人似乎都被这一幕给震住了,被?群妖强行压在原地,却愣是?没人再敢出声。 站在最前面的一只魅问楼厌:“魔主,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楼厌瞥他一眼,认出这就是?当日被?落在夷帝陵棺椁中的那?只魅妖。 他没有提及往事,只答:“关到?地牢去。” 看到?人群里有人暂时松了一口气,楼厌忽然又生出玩味的心思,他歪下脑袋,饶有兴致地盯着众人,说:“本?座不愿造太多?的杀孽,但又的确心胸狭隘。” “所以……本?座打算在你们?之?中留一个活口。”楼厌抬手在空中虚虚一点?,“诸位都是?修真界里的能手,至于谁能活到?最后,就各凭本?事了。” 话音落下,魅妖挥手,众妖魔即刻拉起捆仙索,将众人往地牢拉去。 众人反应了一刻,随即在拖拽间掀起一阵叫嚷,“疯子!楼厌你是?个疯子!!” 哀嚎声与咒骂声交叠着在身后响起来,楼厌充耳不闻,周身魔气四?散,他的身形在瞬息之?间几度变幻,很快就将吵嚷不休的人群抛诸在后。 他想,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终于近乎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堕魔是?这样一种感觉——畅快的、果断的、杀伐在握的。 正殿已在眼前。 楼厌停下脚步,瞬息之?内敛起自?己所有的魔气。 第138章 他垂首,在紧闭的房门外站了许久,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魔殿。 “啪”一声,楼厌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本?座到?底在怂什?么啊…… 狼这种动物,真发起疯来对自?己都狠,楼厌这一下并?没有收力气,他右侧的脸颊很快就红了一小片,与眼尾处残留的猩红相映衬,看起来偏执阴暗、而又格外楚楚可怜。 他抬手推向眼前的殿门,指尖冷不丁地触上冰凉的石锁,骤然又是?一缩。 “嘶——” 他不该怂,可是?……可是?里面的人是?衡弃春。 是?一个为了他,不惜生生剖出自?己神骨的人。 是?他的师尊。 是?亲口说“爱他”的人。 楼厌明白,这才是?他魂牵梦萦两百年?后,与衡弃春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但…… 楼厌低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遮盖朱艳霞的那?颗泪痣,明明灭灭不可见。 可是?……他真的还配再见到?衡弃春吗? 楼厌看着眼前紧掩的殿门,第一次,凭空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就在楼厌打算结印将自?己的身形隐去的时候,殿门之?内却忽然传来了让他牵肠挂肚的声音。 “谁在外面?” 是?衡弃春。 想是?刚才自?掴的声音太大,被?衡弃春听到?了。 于是?楼厌不敢再动,盯着一面通红的脸站在门前,像之?前犯了错战战兢兢等待师尊传唤时的无数次一样,挪噎着说:“是?我,师尊。” 里面似乎是?静了静,片刻之?后,衡弃春的声音便顺着那?条毫末的缝隙透出来,“进来吧。” 楼厌抿了一下嘴唇,然后耸拉着脑袋走进去。 衡弃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头天夜里还将自?己捆在床上为所欲为的孽徒忽然成了哑巴,身上魔气尽数敛起,脸色泛白,垂下去的眉眼掩住所有怯懦神色。 红袍未解,衣领微敞,衬得整个人像只人高马大的鹌鹑。 以及身后,还坠着一条蓬松的狼尾。 衡弃春坐在凳上不由一怔,尚未开口,就看见狼崽子走到?他腿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衡弃春拧眉:“做什?么?” 楼厌没说话,思切两百年?的人就在眼前,他竟不敢抬头看一眼。 视线里只有衡弃春一截垂落至地的袍尾,纤白洁净,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尘埃。 对。 这才是?衡弃春。 楼厌在心中苦笑一声,膝下冰凉的石砖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是?无相渊、九冥幽司界,是?走上正轨的“前世”。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正道人士的惨叫声,楼厌心念一动,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良久,他抬手结了一个观物印。 魔气涌出,一团黑色的雾气之?间,渐渐显露出另外一副景象。 仍是?地牢。 先前堆积满池的残骸都已在无形中化成血水,徒留一池血色弥漫而出,阴暗的水牢里,正响起隐约的打斗声。 衡弃春蹙紧了眉,透过重?重?黑雾看过去。 只见他所熟识的仙道众人此时都被?囚禁于这方地牢之?中,未被?妖邪所控,但却已经开始自?相残杀。 或同门或同宗,人人都下了死手,修为最弱的小弟子已经力竭而亡,横陈在地的尸体被?他们?的师尊或师兄一脚踢入池水之?中,逐渐被?一池血水吞噬。 夹杂其?中的,还有修士惊恐的叫嚷声:“师弟……你不要怪为兄,楼厌说了,今天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就算师兄不杀你,也会有别人杀你的……” 好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码。 衡弃春默了默,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另一端,地牢里的一株石柱旁。 南隅山正盘腿坐在那?里,闭目调息。 他并?没有参与到?这场混战当中,只在衡弃春的视线隔着观物印看过去的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睛,似有所感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衡弃春心头一震。 那?个眼神太过令人熟悉。 正如上一次,师兄率领十八界弟子死守神殿,在楼厌手下陷入濒死之?际、却仍不肯屈从的眼神。 衡弃春似乎读懂了楼厌不敢说出口的心声—— 师尊你看吧,纵然你未卜先知,让鹊知风编造出一面可逆改天命的梦境。 现实?之?中,他们?仍然要死在我的手里。 你护佑的、你疼爱的,终究不会落得好下场。 但衡弃春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情急,而是?淡淡倾身,俯身看向跪在自?己腿边的狼崽子,以一副清润的嗓音问他:“楼厌,你给我看这些,是?又想要威胁我做什?么?” 楼厌抬头,一双眸子泪凄凄的,眼角的泪渍竟然已经晕上泪痕。 嗤然一笑。 一条红索从袖中探出,紧紧捆住两只手腕,楼厌顺势抬手,将被?捆住的手腕呈给衡弃春看。 他自?缚红绳,亲手将自?己送到?衡弃春面前,以九冥幽司界最尊贵的魔身向他下跪。 “要我放过天下苍生,可以。” “除非,神尊要我。” 第120章 没有不要你 观物印散, 地牢中的画面消失,那些肆意散开的魔气又被重新收回体内。 楼厌鼓足勇气说?完这句话, 然后垂下眼?睛闭口不言。 数日之前,他以鲛鱼幼崽和毕方鸟作要挟,强迫衡弃春以“禁脔”的身?份留在无相渊。 今时今日,他又想要以地牢中的“六界苍生”作赌,求他的师尊不要弃他。 高举的手臂逐渐麻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楼厌只能听见自己?剧烈而又无序的心跳声。 怦怦…… 怦怦…… 他几?乎不敢去?想, 如果?衡弃春不肯受他威胁, 或是不肯答应他所求之事,他还能怎么办…… 像上一次一样再与他同归于尽一次么?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 楼厌登时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就在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抬头上看时, 忽然听见上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唉……” 是衡弃春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的指尖似乎摸索着什么,发出清脆的、与金属相撞击的声音。 楼厌闭上眼?,心道完了。 衡弃春既肯来无相渊见他, 必然是知?道了他们是因?漆园蝶造梦才?活了这一世, 如今蝶亡梦魄,重新回到?被扭转了的前世。 知?道了自己?曾经犯下的所有罪业的衡弃春,真的还会要他吗? 下一瞬, 他听见衡弃春淡淡地说?:“这么早让他知?道做什么。” 随之传来的是另一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 “漆园蝶又不是全凭我?控制的。” “再说?了, 他已经知?道你被剜了神?骨, 若不破梦,你要怎么同他交代?” 楼厌满脸震惊地抬起头来,瞳孔骤然一缩。 殿中并不是只有衡弃春自己?。 坐在衡弃春腿上的貔貅幼崽正满是兴奋地冲着楼厌发出“咻咻”的叫声, 圆桌的另一侧坐着鹊知?风,正勾着唇角垂眸看他。 那张脸上仍然阴郁至极,只是脸色惨白,浑然一副因?为操控漆园蝶造梦而被耗干了灵力的样子。 楼厌已经顾不得他是不是面无人色了,只觉得一股火气直直地从丹田涌了上来。 他居然当着鹊知?风和貔貅的面儿?给衡弃春下跪! 还……还捆了自己?,求衡弃春要了自己?!!! 耻意后知?后觉地顺着后脊攀爬上来,楼厌满脸潮红,挣扎着就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手腕上的红绳脱落一寸,膝盖勉强离开地面。 “铮”的一下。 衡弃春单指拽住了那条红绳的另一端。 皮肉将要被割伤的痛意传来,楼厌“嘶”了一声,被迫在这样的姿势下抬高手臂,同时揣着满脸疑惑抬头看去?。 视线将将触上衡弃春的目光就感到?一阵寒意,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生出,顺势取代了先前的耻意。 他这下顾不上的是羞耻。 因?为衡弃春已经抬起腿,用足尖踩上楼厌的大腿,将他抬起两寸的膝盖重新碾回到?地面上。 “跪着。”衡弃春说?。 楼厌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慌忙收回了视线,耳边一阵杂音,听不清是貔貅幼崽在乱叫还是鹊知?风在说?什么。 他只是一味乖觉地跪在地上,恋恋不舍地看着衡弃春的脚从他的大腿上挪开。 没办法,他是衡弃春养大的,天生就怕衡弃春。 他控制不了。 楼厌垂眸跪在地上,指尖小心翼翼地勾上那条绳子,试图在衡弃春看不见的角落将它解开一点儿?。 绑得太紧了,手要废了。 第139章 小动作很快被衡弃春的声音打断。 “没有不要你。”衡弃春垂眸看着他,一句话,似乎要将坠入深渊的人单手拽起来。 然而他的下一句是——“楼厌,我?弃苍生都不肯弃你。” 楼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他猛地抬头,终于在真正意义上看清了衡弃春的样子。 依旧是那袭如雪的鹤发,眉目清缓,眸中似盛着一汪清澄的潭水。 他就维持着环抱貔貅的姿势垂目下看,眼?中全是神?明温吞的悯性。 只贴近他时能嗅到?的莲花香气淡了。 那是神?泽将要耗尽的征兆。 楼厌禁不住红了眼?眶,睫毛快速颤动,而后朝着衡弃春伸出那双被捆缚的手,极其艰难地膝行到?衡弃春面前。 “师尊……”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师尊要我?……” 衡弃春笑起来,伸手拢住他的脑袋,清秀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轻轻揉搓,一时仿佛回到?师徒初见的那段时日。 是高高在上的神?尊哄诱卖可怜的狼。 “师尊要你。”衡弃春说。 瞥见楼厌神?情松懈的一瞬,他却很快又肃了神?色,直起身?来坐着,将吱哇乱叫不知?所云的貔貅幼崽交给鹊知?风。 然后重新看向楼厌,说?:“但是,跪好。” 楼厌眼?尾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忙用不灵便的手撑住地面,勉勉强强跪稳。 小徒弟刚变成人形的时候什么也不懂,站没站样坐没做样,还是衡弃春手把手地教?了坐卧行走。 后来虽依旧顽劣,但不管什么时候往那一站,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如今他张肩拔背又低眉顺眼?地跪在自己?面前,眉目乖张不失温顺,分明还是那头狼崽子。 衡弃春一时生出许多感慨,他默了默,起身?蹲到?楼厌面前,静静地与他对视。 “你已经看到?了。”衡弃春说?,“前时往往,你我?同活于漆园蝶所织成的梦网之中。” “如今梦境已破,那些被你残杀的人,你的师伯、同门、以及自裁的我?,都因?这场梦而得复生。” “灵兽复生,百草复苏,九州回到?了他应有的正轨上。” 楼厌心里一凉。 看来衡弃春知?道这些事,远远比自己?要早得多。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楼厌想到?什么,装作不经意地侧目,用余光打量了鹊知?风一眼?。 然后顺利收获了一个来自后者的眼?神?。 心照不宣。 果?然。 是自己?堕入魔道,衡弃春闭关百日之后,他去?过一趟冥界。 衡弃春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而是轻轻抚上楼厌的脸颊,问他:“小狼,你是想要重蹈上一次的覆辙,让六界俱灭,九州不覆吗?” 楼厌不想的。 他听得懂师尊在问他什么,红着一双眼?睛吸了吸鼻子,大抵说?不出话,干脆冲着衡弃春摇了摇头。 很快,他又抬起头来,像记不住衡弃春刚刚说?了什么似的,用那双早已经麻木的手攥住了衡弃春膝盖上的一小截布料。 “我?可以放了他们。”楼厌说?,“但我?不会跟师尊回去?。” “啪”一声。 一记耳光反着抽上楼厌微肿的脸颊,丝毫不疼,只是格外响亮。 耳边听见貔貅幼崽关切地叫了一声,注意到?鹊知?风打量的目光,楼厌的脸颊竟顺势烧起一大片。 他听见衡弃春问:“闹什么脾气?” 楼厌梗着脖子仰起头来,与师尊对视良久,终究忍不住失笑一声。 他的眸中涌出一滴眼?泪,“我?不想再被师尊囚禁在天台池底了……” 衡弃春怔了一下。 他脱口而出想要说?“不会再将你囚到?天台池底了”,可张了张嘴,他却又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该说?什么话。 那囚在哪里? 天音殿,还是神?霄宫? 楼厌身?上的魔骨已经长成,不管他身?处何地,都无法辩驳他已堕魔的事实。 他说?他要他,可他又该如何护他周全。 难道真的要走和衡阳长老相同的路吗…… 衡弃春顿了顿,抚着楼厌头发的手指顺势外挪,用指腹抹去?了小狼眼?角滑下来的一滴清泪。 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话。 因?为他逐渐意识到?,事情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不知?何时,外面的树影晃动了一下,在紧闭的窓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深渊寂寂,魔殿之中逐渐涌上一股要将人吞噬的凉意。 鹊知?风忽然蹙了蹙眉,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抬手结了一个通灵印。 鬼印一晃而过,鹊知?风收回手,视线淡淡扫过跪地的楼厌,然后轮回到?衡弃春身?上。 “我?得回去?了。”他说?。 鹊知?风是已死之人,不能长久地在人界逗留,衡弃春并未多想,只冲他点点头。 “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楼厌觉得他那张白得本就不见血色的脸又苍白一份,随后鹊知?风站起来,想了想,并没有将貔貅幼崽还给楼厌,而是拎着小兽的后颈将它抱起来,鬼印在掌中结出,瞬息之间化?为无形。 寂静的殿中只余下貔貅幼崽仓惶的一声——“咻咻!” 狼狼救我?! 狼狼现在救不了它。 “让他带走也好。”衡弃春打断楼厌想要阻拦的动作,未起身?,仍旧半蹲在原地垂眸看他,语气无波无澜,“毕竟你不打算跟我?回去?,那我?只好留在这里陪你。” 楼厌抬着的那双眼?睛猛地亮了一瞬,一眨不眨地盯着衡弃春,眸中竟满是期待。 衡弃春一时没有看懂他的眼?神?,不禁挑了一下眉,“又想做什么?” 楼厌就吸吸鼻子,跪在地上努力地将上半身?往前探,声音里带着一汽儿?水音:“要我?……” 衡弃春:“……” 他早已不是上神?之身?,就连身?上的神?泽也已经渐渐消散,蹲久了难免会觉得累,眼?看着楼厌的脸已经凑到?了自己?面前,干脆将一只膝盖落在了地上。 地面透着丝丝凉意,让他不由地蹙了一下眉心。 这点儿?不适转瞬即逝,他对上小狼灼灼的目光,伸手解开了楼厌手腕上的束缚。 “做完这一次,放了你师伯。” 没声音,只有狼崽子用恢复自由的双手在解他衣带的声音。 衡弃春不耐地打落那只捏上来的手,语气终于硬下来,“听见没有?” “嗯。”楼厌已经在用牙齿吮师尊的喉结,应了之后又有些心虚,松开牙齿,很郑重地回答了一句,“听见了。” 之后的一切都像是漆园蝶编造的梦境一样荒唐。 无相渊中,魔尊殿里,他的脊背抵着地面,凉气穿透尾骨上那只可怖的伤口,紧紧攀上他的脊骨。 随后是小徒弟热切的爱意覆盖上来,一寸一寸在他的身?体里散开。 楼厌没有停。 狼性贪婪。 他想要一次再一次。 ----------------------- 作者有话说:改了一下文名,大家不要找不到啦! 快完结了,有点卡文,明天可能没有,我尽量!![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21章 山中一夜雨 暑气将消, 这一夜无相渊中竟落了雨。 雨水凄厉胶着,从天际一路卷着枯枝败叶呼啸下来, 萧瑟的敲击声经久不息,像是在竭力掩盖什么?。 魔殿中的声音窸窸窣窣经久不息,楼厌结了印,使任何人都?不敢靠近。 因?而无人知道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衡弃春竟先一步醒过来。 他动?了动?,从楼厌身上翻下来,光.裸的肌肤触上冰凉的地面,禁不住又是一阵颤抖。 他勉力咬住唇, 这才压住了喉间的闷哼声, 确认再三没有?将那头熟睡的狼吵醒。 狼崽子…… 也?不知道去床上。 外面的天色阴沉至极,雨还下着, 肆虐的风声卷着雨水在山谷中来回穿梭,发出渗人的声音。 这场雨过后?, 天该凉下来了。 衡弃春想。 他撑着地面跪坐起来,抬手去够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物。 手臂尽可能地伸长?,但很快又泄力一般吐出来一口气。 够不到, 身上疼坏了。 四肢百骸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 只要稍一用力就会引得小臂上的肌肉一阵颤动?。丹田之内热意未消,只是轻轻一动?,就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洇湿了地面。 衡弃春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脸颊。 再顾不得哪里疼, 他两手交替攀爬着取回了自?己的衣物, 布料虽变得潮湿, 但好在没有?被撕烂。 第140章 还能穿。 衡弃春挑挑拣拣地将衣物穿戴整齐, 又一条一条地将衣带系好,做完这一切,他才乜眸看?向昏睡未醒的楼厌。 狼崽子仰面躺在地上, 面上潮红未退,眼眸紧阖,呼吸绵长?。 一身红袍已经尽数敞开?,夹杂着缠乱的发辫散至一侧,露出少年人强劲的前胸。 想来是狼的本性如此,他竟不觉得睡在地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衡弃春盯着那片皮肤上几?处显眼的咬痕,不自?然地躲开?了视线。 想来是神骨抽离,他在楼厌面前,竟从没有?能够把持得住的时?候。 人说“爱人”,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衡弃春抬手,默默掐出一道回春诀,打算消除掉他们身上暧昧的咬痕。 几?乎透明的水色灵气凝聚在指尖,衡弃春先是蹙了蹙眉,生平头一次凑上去闻了闻。 没有?味道。 其实自?这一世开?始,他是一直能够闻到那缕莲花香的。 衡弃春垂眸看?着自?己泛白的指尖,眉梢动?了动?,然后?徒然将手垂落了下去。 纵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但与之相伴了上千年的神泽就此散去,终究还是有?些恍惚的。 衡弃春并没有?迟疑太久,坐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身上的酸痛略缓下来一些,才缓慢地起身站起来。 这一站才发觉腿也?抖得厉害,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感到湿滑的东西洇湿了一小片衣袍。 他从来不知道要清理,就连第一次之后?替楼厌挡雷劫,也?是揣着东西去的。 烧红了的耻意烫得他浑身燥热,衡弃春赤着脚,光.裸的脚趾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而后?一步一步挪到楼厌面前。 在强烈的不适下俯身,捡起楼厌散在一旁的外袍,“唰”的一声给?狼崽子兜脸罩住。 一场雨淅淅沥沥数个时?辰,却丝毫不见?有?止歇之态。 风雨肆虐,将这座被下了禁咒的魔殿严丝合缝地笼罩起来,不见?一个人影,也?不听一句人声。 楼厌其实醒了一会儿了,只是不想睁眼。 昨夜衡弃春主动?坐在他身上,两个人紧紧相抵,在疾风暴雨中消磨了数个时?辰。 直到之后?衡弃春受不住,对?他求饶,开?始意识模糊、“小狼”“小狗”地乱叫,雨水才一股脑儿地全部冲破云层,持续不断地落了许久。 再之后?他们相拥而眠,各自?分付了一场缠绵的梦。 他怕一睁眼,就要再去面对?那些难舍难分的问题。 但衡弃春摸衣服的声音传入耳孔,他被师尊抛来的衣服兜头罩住,紧接着是殿门开?阖的声音。 “师尊!” 楼厌惊惶地坐起来,余光里瞥见?殿门被关?上的一瞬,一层冷汗密密麻麻地爬上额角。 他终于想起自?己刚才做的那个混沌的梦——是神魔同归于尽的两百年间,他以残魂的形态飘散于幽冥之中,而衡弃春——用残存的神泽聚起一个模糊的形态,涉遍九州,将他飘散隔出的残魂一缕一缕地归拢起来。 于是才有?了漆园蝶所造之梦。 楼厌爬起来,身形在瞬息之间变成一头小野狼,几?步奔至门前,然后?用鼻尖拱开?门缝,从仅有?的缝隙之间钻了出去。 衡弃春正站在廊下。 雨幕似乎小了一些,细碎的雨珠被风搅乱,穿成一面缠乱的雨幕。 风雨交杂,挑起衡弃春坠地的袍角,素衣与鹤发混迹一处,露出那张苍白而又漂亮的脸。 楼厌很少可以这样长?久地注视他。 衡弃春似乎没有注意到楼厌。 很长?的时?间里,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垂檐而落的雨幕之上,那双眸子仍然透着悲悯苍生的皎厉,即便看?雨,也?可窥见?他在九州将覆时?瞥见?的露出的那抹孤忍。 他在忧苍生。 衡弃春说,我弃天下都?不肯弃你。 可他弃天下了吗? 楼厌摇头失笑。 他是最爱世人的神明。 纵剖神骨,历转世,死?后?又复生,轮入人情欲网,却自?始至终都?挡在苍生之前。 何必宽慰我。 楼厌想。 狼崽子站在原地看?他片刻,尾巴上的毛发垂落至地面,被檐下潲进来的雨水打湿。 他动?了动?尾巴,在心中默念一道魔咒,眨眼之间魔息四起,再看?时?已经变回了那个身形矫健的少年。 脚步声响起,他对?上衡弃春看?过来的视线,很乖顺地笑了一下,“师尊要不要去沐浴?” 衡弃春立刻觉得自?己滚烫的小腹“突突”地跳了两下。 他瞥见?楼厌发梢上凝结着的水珠,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立刻躲开?了视线,干瘪道:“不必了……” 楼厌顺着衡弃春的视线看?过去。 缠乱的雨丝在风中席卷翻飞,水汽扑在人脸上,无端带来一种暑气褪去的凉意。 午时?天微明。 这又是一天。 无相渊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我已经传话给?虎妖,让他放了地牢里的人。”楼厌忽然开?口,缓缓说,“但死?了十七名修士,多是被他们的掌门亲手所杀。” 话音落下,衡弃春的侧影似乎是顿了顿。 楼厌看?见?他侧过身来,重新用那双清润的眸子审视他。 “昨天的话没有?说完。”衡弃春说,“你若想求我要你,就不要再妄图造下杀孽。” 楼厌倏地就红了眼尾。 他紧紧咬着后?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听见?自?己吐出来的字音,“正道之人皆伪善,人人贪生怕死?,那些小弟子认小人为师,是他们活该。” “我也?杀过你一次,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也?伪善?” 楼厌瞳色一震。 “还是说,你觉得是你活该?” 楼厌紧紧抿了一下嘴角,情绪波动?间牵起胸腔一阵剧烈的颤动?。 他不敢说自?己曾经的确认定衡弃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不敢说,他当真觉得自?己该死?。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楼厌吐出一口气,胸腔立刻瘪下去,心里瞬时?空了一片。 “师尊不该舍弃神骨。”他忽然说,“你若是上神之身,尚且还有?与我相抗的底气,可如今你已是凡人,纵然我想杀人,你又能如何呢?” 寂静。 连城一串的雨珠坠过来,随后?是衡弃春对?他招招手。 楼厌犹豫了一下,很快朝着他走?过去。 “我的确不能如何。”衡弃春抬手,指尖在他眼角的那颗泪痣上逗留了一瞬,说,“因?为我说过,不会不要你。” “小狼,师尊不会不要你。” 只这一句话重复了两步,楼厌眼角的泪水便汩汩地留了下来。 他是狼,生性要强,除了装娇弱扮可怜的时?候,从未在衡弃春面前掉过眼泪。 灼热的泪水划过脸颊,在下颌处晃荡了一下,然后?一股脑儿涌入脖颈。 烫得他真个个人都?缩了一下。 “出息。”衡弃春骂他,“为师言出必践,说了要你就是要你。” “日后?不许再以人命妖邪我,更不许再试探我的意思。” 没反应,狼崽子哭得正起兴。 衡弃春又伸手钳上他的下巴,打量着面前梨花带雨的一张脸,不满地蹙了一下眉,“啧……” 楼厌忙不迭地点头,下巴像鼓点一样在衡弃春的掌心里一下又一下地敲动?。 “我听见?了。”他闷闷地说。 小狼信骗又信哄,这种时?候总是这么?乖。 衡弃春静静地打量他,等到楼厌哭得差不多了,他才翻过掌心,用手背抹了抹小狼脸颊上挂着的眼泪。 他看?起来很平静,丝毫没有?知晓楼厌杀人之后?的盛怒,只是淡淡地嘱咐:“回去收拾收拾,好歹是掌管了九冥幽司界魔主,哭成这副模样,像什么?样子。” 楼厌抽抽哒哒地在他的手心里乱蹭,然后?胡乱地点头答应。 等到他勉强平静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衡弃春正温和地看?着他,然后?主动?吻了他的眼角。 带着一丝凉意的嘴唇吻过他眼角的泪,随后?一点一点攀上他的嘴唇。 他们在一天雨幕中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一吻罢,衡弃春拍拍楼厌的肩膀,说:“回去吧。” 楼厌睁开?眼,看?见?衡弃春正要拾步下阶。 一瞬间的恐慌如潮水一般将他笼罩起来,楼厌站在廊下不敢乱动?,惨戚戚地冲着衡弃春叫了一声,“师尊……” “我去见?你师伯。”衡弃春说。 楼厌没有?再阻拦,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就这样走?入雨幕之中。 他神泽尽失,甚至没有?用避雨符 第141章 廊下只剩楼厌孤立无援。 对?师尊的承诺让他不敢再往前迈一步,而某些隐约的预感又在此刻重重地戳上他的心口。 他知道。 无计可施的人并不是衡弃春,而是沦为神明败子的、他自?己。 -----------------------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22章 不肯弃苍生 雨水胶着地缠绊住人的脚步。 衡弃春涉水而行, 走出回廊时衣发已然尽湿,他未顿足, 径直拾阶上台,迎上面前负手而立的人。 “师兄。” 避雨符结成的屏障兜头罩下来,瞬间隔绝了外面骇人的雨雾。 “为什么不结符避雨?”南隅山问。 衡弃春淡淡地笑了一下。 阴沉的天色下难辨人影,但他一身素袍如云倾坠,清润的脸上沾了雨珠,映衬之?下竟有苍碎之?感。 他没有答南隅山的问题,而是避重?就轻地问:“他没有难为师兄吧?” 南隅山冷哼一声, “孽徒, 以为让仙道众人自?相残杀他便可以观一出好戏,此等贪生怕死的行径, 我还不屑于去做。” 他说完又拧了一下眉心,偏头去看衡弃春, 意?有所?指地问:“他为何突然把人放了?” 衡弃春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小腹的位置又不适地跳动了两下,他自?然不敢告诉师兄这是他拿什么换的,只硬着头皮说, “他……他知?道错了。” 这实在?不像是什么实话。 雨声敲在?避雨符上的“噼啪”声太大, 几乎将?衡弃春这话的最后两个尾音掩盖过去。 南隅山等了许久,都没有再等到他的师弟开?口。 刚被师侄折腾了一通的南掌门愣是被自?己的师弟给气笑了。 “我看未必。”南隅山问他,“你当日亲口与我保证, 说楼厌不会为祸苍生, 可他如今都做了什么?” 见衡弃春不接话, 他便一条一条地数下去。 “屠戮仙门, 残杀无辜,掳掠鲛鱼幼子,捕获神兽……” “甚至将?你囚在?身边做他的……” 最后两个字实在?太过难以启齿, 南隅山紧咬牙关,半晌之?后才又说下去,“那孽徒虽是一头野狼,但本性?还算良善,此事我不驳你。” “可你也要?知?道!他如今的身上长了一根魔骨,只要?他没有灰飞烟灭这一日,这根魔骨就是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届时不只是楼厌。”南隅山尾音一震,避雨符晃动了一下,外面的雨珠肆意?洒进来。 一声迸裂的脆响声中,他说:“……乃至你自?己,终有一日会随九州倾覆。” 衡弃春闭目。 独立廊下观雨时的万千心绪莫名涌升起来,他心里生出一阵钝钝的痛楚。 “我见过。” 一语既出,竟先?引得南隅山静了一下,片刻之?后他才又拧紧了眉心,满腹诧异地问:“你见过?” “你怎么会见过?” 缠乱的雨丝被风吹卷着从避雨符外斜斜地落进来,沾湿了那头如坠云端的鹤发,使人恍惚之?中终于生出一丝诧异——上神之?身,为何满头雪发? 南隅山不言,只想听衡弃春如何解释。 而静默之?际,无相渊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那魔头想是被衡弃春绊住了,此刻魔气正衰,我们趁此时杀进去,定可取他首级!” “杀进去!今日定要?铲除妖魔!还我九州之?内一个太平!” 此后的“杀”声一句接着一句,士气鼓舞非常,声震山谷。 无相渊中灵力拨动,似有人在?外面结起了剑阵。 “是方才被放出去的修士。”南隅山辨认出来,“楼厌让人在?地牢中自?相残杀,此举引来非议,恐怕不能善了。” 衡弃春顺着声音的来源处看过去,被雨水浸润的眉心含着一抹淡淡的担切,“九冥幽司界汇聚于此,他们若要?硬来,并无多少胜算。” 衡弃春亲历过九州覆灭的一世,自?然明白,以如今的境况而言,屠戮妖魔诀不能改变其余三?界的命运。 六界终究要?有同?归于风雪的那一天。 他尚未回神,就听见南隅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去看看。” 衡弃春沉默片刻,然后点?头应下。 回身之?际,倾天的雨幕越过避雨符朝他袭来,那身饱经摧残的衣袍瞬间被雨淋湿,湿泞泞地贴在?身上,露出一副消瘦的身形。 “弃春。”南隅山唤住他。 他没有替衡弃春结符,只是同?样站在?雨里,定定地看着自?己从小看顾大的师弟,问出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为何不结避雨符?” 衡弃春不答。 南隅山顿了顿,随后伸手,拨开?衡弃春颈侧湿泞的一小缕碎发,手指径直掐上衡弃春的后颈。 他摸到后颈上的那根脊骨,手指在?上面重?重?地按了一下,第三?次问:“为何不结避雨符?” 脊骨上传来一阵微麻的痛意,衡弃春不由地蹙了一下眉,喉结滚动,露出一声隐忍的痛呼声。 只一个闷哼伴着雨水传过来,南隅山触电一般地收回手。 这一日的雨像夏日嘈杂的蝉,一样惹人烦乱。 无相渊的高?台之?上,师兄弟两人对峙而立。 一个是世人眼中高?坐神坛的神明,一个是九州之?内名镇一方的掌门。 南隅山的眸色渐渐变得深涌。 他看着眼前的师弟。 白衣胜雪,鹤发清颜,纵然一双眸子里全是对苍生的悲悯之?意?,他却仍然能够将?其与年幼时那个倔强叛逆、有事没事非要?在?师祖的规矩上跳一跳的小孩子。 南隅山只觉得碰过师弟脊骨的手指灼热发麻,他越看越安静,直到往后退了一步。 那头白发那样刺目,他为何会觉得,一个不过千岁的神明,生出一头鹤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电光火石间,一个不知?名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像是一尾游动的滑鱼。 被他抓住,穿成一条关乎尘世的草蛇灰线。 他猛然意?识到过往种种因何而起。 造梦术。 衡弃春剖骨以求来生,化梦境为现实。 且是有人窥破了他的心思,在?造梦之?时强行扭转了他的认知?,让他觉得衡弃春这头白发和?一身病骨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南隅山陡然松开?了紧攥着的手指。 他忍痛闭眼,不肯再看眼前孑然一身的师弟,张嘴时才发觉自?己声音泛哑。 良久说:“是鹊知?风帮你造的梦。” 南隅山今日问了衡弃春许多问题,唯独这一句不是。 这是个极笃定的句子。 片刻,他没有听见衡弃春的回音,于是又睁开?眼睛看他。 “弃春。”南隅山说,“鹊知?风身上的所?有本事,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一顿,“包括造梦之?法。” 天下万物,至此都有昭然若揭之?时。 衡弃春垂目,睫毛颤了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 当初亲手斩断那根神骨,除了想要?在?这一世具备“爱人”的资格,是不是还藏有别的企图。 苍生得以保全至今,与他是不是真的毫无关联。 天际轰鸣了一瞬,积攒多时的闷热燥雨就这样泼洒下来,被南隅山手中越来越大的避雨符遮挡起来。 衡弃春就站在?符阵的一角,一张清圣至极的面容掩在?灵光之?下,徒留一双窥向世人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神性?太过,注定不得善终。 沉寂片刻的功夫,无相渊外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南隅山手中的避雨符晃了晃,雨水从缝隙间钻进来,瞬间模糊了人的视线。 感知?到灵力的拨动,衡弃春抬头上看,眉心骤蹙,“有人冲破了无相渊的结界。” 南隅山瞥他一眼,自?行抬手掐出一道探灵诀,脸色很快就暗沉了下来。 “是修竹出事了。”他怒声,“我就不该带他出来。” 衡弃春直觉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但眼下情况紧急,他顾不上分辨许多,只钳上师兄的手臂,说:“正道之?士正值义愤填膺之?时,结界一破,恐怕又要?造成仙魔混战的局面。” “师兄,我去看看。” 南隅山心说你这副破身子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沉了一口气,看着衡弃春,又说:“一起去。” 第123章 义愤填膺者 无相?渊外已是一片混杂。 那些所谓的正道之士聚集于此, 集众人之力,强行破开了无相?渊外的结界。 诗无情以手中的神器紧紧抵住结界上的裂口, 扭头唤:“结界已破,你们方?才是谁说要?铲除妖魔的?为何还不杀进去!” 第142章 众人面面相?觑。 雨幕如帘。 成千上百人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有人高?声喊起来,“是李长老?!他说要?亲手斩了楼厌的脑袋!” 躲在人群中的李长老?脸色骤然一变,接着?前人未消的话音说:“胡说,分明是江掌门,扬言要?替他的小徒报仇。” “可他的小徒不是被他亲手所杀的么?” 此言一出, 争吵的人生骤然一寂。 除了南隅山仍逗留于无相?渊内, 外面这些掌门都是一得赦就慌不择路逃出来的。 地牢里的那一幕实在太过血腥,非常人所能轻易忘记。 想要?活命的人发?疯一般地斩杀身边的同门, 力高?一等的“师尊”亲手杀死徒弟。 水中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呻吟声与咒骂声。 江掌门很快出声辩驳:“活命而已, 你们难道就没有杀自?己的徒弟么?” “老?夫可没有动手,是老?夫的徒弟愿意自?裁!哪像你,从背后要?了你徒弟的性命!” 否认声与指责声又起, 伴着?细碎的雨声, 吵吵嚷嚷,不绝于耳。 “你们……”有道虚弱的声音顺着?众人言语交锋的间隙传了过来,“你们枉为仙门中人。” “口口声声说着?要?‘锄奸惩恶’, 可真?到了要?送死的关头, 又贪生怕死不敢上前, 还说不怕我师兄……” 众人循着?着?声音看?过去, 隔着?一道雨幕,被诸派弟子按着?跪在地上的身影便显露出来。 小孩儿尚穿着?十八界的校服,两手被迫束缚在身后, 脖子上被人抵着?一柄刀,整个人都淋在雨里。颈上的血线不住地顺着?雨水下淌,很快就洇湿了衣领。 是魏修竹。 先前受人指责的江掌门离他最?近,见状先是嗤笑一声,抱臂打量着?魏修竹说:“魏小仙君,你一个蛊修,本就不应该掺和到这种纷争里来。” “要?不是你那蛇妖师兄护着?你,你早就被楼厌手下的那只虎妖抓进无相?渊了,焉能等到现在与我等对峙?” 魏修竹失血过多?,一张脸已经惨无人色,但闻言还是抬起那双漂亮的杏眼,用一双乖巧的眸子狠厉地打量众人,“我师兄虽为妖身,却志在担起仙道大义,绝非诸位贪生怕死之小人可以比拟。” “江掌门此时提及我师兄,竟不觉得惭愧么?” 浮玉生太过机敏。 不久之前虎妖率领众多?妖魔擒获仙道众人,他一早就察觉了虎妖的意图,带着?魏修竹退居人后。若非南隅山执意要?见衡弃春,他本可以连师尊也一并护下的。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此处,一时忽然一寂,有人煞有介事地喊了一声。 “——诶?那只蛇妖呢?” 那只蛇妖呢?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雨水似乎又变得急促起来,将这一派天地点出几分急促的意味。 有什么东西湿湿凉凉地落在后颈上,江掌门以为是雨,抬手去擦的时候又猛然僵在了原地。 身后响起一阵惊恐的叫声,“江掌门,你,你的脖子上……” 一条白蛇正窸窸窣窣地从江掌门的领口钻出来。蛇身洁白纤长,虽细却不显得瘦弱,鳞片紧紧绷起,随后整条蛇都绕上了江掌门的脖颈。 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气管。 “嘶——” 江掌门脸色灰白。 分明是蛇妖吐信的声音,他却硬生生听懂了浮玉生的意思?,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钳制住魏修竹的两名弟子,颤声说:“放,放了那小孩儿……” 小弟子没有动。 脖子上的白蛇缠得越发?用力,窒息感陡然涌上来,头晕目眩之际,江掌门听见自?己门下的弟子劝道:“此时放了魏修竹,便没有能够钳制楼厌的人了。” “掌门,不若你忍一忍吧。” 江掌门眼球突出,满脸涨红:“你这……逆……逆……” “徒”字尚未说出口,他已经彻底被浮玉生勒晕了过去。 浮玉生并不贪恋此等小人的躯体,看?人没了反应就缓缓松了力道,在众人或惊或恐的目光下朝着?魏修竹的方?向游走过去。 魏修竹先前虽逃过一劫,没有被抓到那个可怖的地牢里去,但他担心?师尊,硬是不肯离开,在无相?渊外苦守了整整一夜。 直到天明十分,仙道众人狼狈地从无相?渊中逃了出来。小孩儿心?思?单纯,当即便迎上去询问南隅山的下落,尚未开口就被江掌门命人用刀抵住了脖子。 几个时辰过去,他颈上那条细小的伤口已经越来越大,血迹铺展了整条脖颈,连前襟的衣服都被洇湿了一片。 小孩儿脸色惨白,看?见浮玉生过来也只是迟钝地眨了眨眼,除此之外再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但劫持他的弟子就不一样了。 举刀挟持魏修竹的手已经开始发抖,浮玉生每近一步,他们就不受控制地想要?退后一步。 他们不怕自?己的掌门,但并不代表不怕浮玉生。 那毕竟是十八界南隅山的首图,多?年来掌管甪端门,令天下妖邪闻风丧胆的人物?…… 魏修竹的手臂已经被他们拗出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他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刀又重了一份力道,随即听见身后挟持自?己的人抖声问:“你……你要?做什么……” 浮玉生偏就不肯变回人形,只一寸一寸地朝着?魏修竹的方?向挪过去。 蛇妖的气息散露于空气中,令那些“怕死”之人无端生出恐惧。 毕竟他刚刚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江掌门闭了嘴。 “嘶——” 蛇信吐露的声音响起,浮玉生已至近前。 魏修竹对上他的视线,快要?失焦的眼睛又凝气一寸锐光。 他不顾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奋力挣动了一下肩膀,调动全身的灵力掐出一个仙诀。 举着?刀的弟子动了动耳朵,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声音……” 未等其?他人回答,一团黑影就从魏修竹的袖口中钻了出来! 黑漆漆的一团东西带着?嗡鸣声涌上来,齐齐飞向他们的面门。 “啊!” 惨叫声夹杂着?啮咬声一道响起来。 长刀脱手,两名弟子捂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手上脸上全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血迹很快就从指缝间淌了下来。 那是蛊虫。 是他们的师尊、南隅山惯用的蛊虫! 正派之人一时被吓得懵了一下,只一个迟疑的功夫,就听见结界旁的诗无情闷哼一声。 她手中的神器坠地,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来。 “诗掌门!”有人唤。 诗无情脸色泛白,未答这一句,而是满脸惊恐地抬头,朝着?结界后方?看?过去。 ——南隅山和衡弃春正一前一后地越过结界行至众人面前。 密雨如线,在山崖间凝起一层薄薄的雨雾。 他们先看?到南隅山,身上尚沾着?些脏污血迹,但威严不改,他只淡淡地打量了一眼,目光便落在伤重的刚刚化回人形的浮玉生和此刻正躺在他怀里的魏修竹身上。 南隅山顿足,语气极冷:“诸位空顶着?‘正道之士’的名头,就是这样欺侮我的徒弟的?” 被魏修竹的蛊虫折腾得快要?魂飞魄散的小弟子哭都哭不出来,一边承受着?蛊虫噬肉的痛苦,一边心?如死灰地看?着?南隅山朝他们走过来。 随后,那双眼睛径直略过他们,任由?他们继续受蛊虫折磨。 “师尊。”浮玉生唤。 南隅山应了一声,躬身,亲手结了一个回春诀,将指尖抵上魏修竹正在冒血的脖子。 凭他对徒弟的了解,只一眼就知道是小徒弟又犯了傻毛病,不由?地轻斥一声:“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儿记性?” 回春诀下,魏修竹的脸色很快恢复了许多?,他此时靠在浮玉生的怀里,感受着?师尊渡进身体里的暖流,从数日前就没有安过的心?总算装回到了肚子里。 大抵心?虚,他不由?地低下头,诺诺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以后十八界外的人都不是好人。” 南隅山:“……” “我当是谁。”静默之际,李长老?满是嘲讽地感叹了一句,“原来是十八界的南掌门,以及庇佑苍生的、我们的神尊啊……” 这话摆明了是为了挑火,不想竟还真?的有人顺着?他的话说:“什么庇佑苍生的神尊,他衡弃春养出楼厌这只妖魔,安有颜面忝坐神明之位?” 魏修竹当即就要?跳起来和人干架,被浮玉生勉强按住才算罢休。 无相?渊外地势陡高?,山崖之上还修建了一座魔台,他们此时就聚在此处。 雨势略小了些,衡弃春拨开雨丝拾阶而上,雨幕之中依稀可见一个清俊至极的影子。 他侧首,看?着?刚才说话的那名修士,忽然很认真?地问:“神位给你,你坐吗?” 第143章 “你……” 知他不解,衡弃春并未在这上面多?费功夫,一问过后便收回视线,在众目睽睽之下凝起一道仙诀。 纵然还有仙脉,但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动用灵力了,南隅山见状就想要?阻拦,尚未开口,就看?见衡弃春指端的水色灵力已经幻化成一面无形的屏障,隐在细碎的雨丝之后,像是一面庞大的蛛网。 网中逐渐幻化出另外一幅景象。 仙山灵障,神草将枯。 无数神龛林立一山,神像破损残败,像是一个荒无人迹的秘境。 有人迟疑:“这是……” “是鹤子洲!” 画面里,一个身着?鹤袍的少年长身而跪,冲着?面前一座佛龛郑重叩首。 龛上是衡阳长老?的名字。 那正是许多?天前,衡弃春在六鼻镜中亲眼所见的一幕。 略有不同的是,魔骨已经不在他的身上,因而跪在师尊龛前的,仍是衡阳长老?尽心?守护的少年。 众人皆是一怔。 “怎么回事……鹤子洲的神山上,难道不是神界么……” “正如诸位所见,神族并未弃下五界于不顾。反之,为庇佑苍生,世间神明早已逐次陨落。鹤子洲的神山上,只剩无数座神龛墓冢,以及滋养草木、镇压魔息的神泽。” “纵如此,亦不能阻止魔骨流入九冥幽司界,神且无助,但还是竭尽所能保全了下五界。” 衡弃春转身,看?着?无相?渊外义愤填膺的仙道众人。 掷地有声。 “诸位今日执意要?杀楼厌。” “可又想过仙界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界?” 第124章 我观神明相 正如两百年前。 楼厌率领九冥幽司界额屠戮仙门, 修真?界覆灭之?后,人界亦难以保全。 暴雪两百年, 整个九州都陷入了一片虚冥之?中,不剩一个活物。 衡弃春曾亲眼看过这一幕,因而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今日踏平魔界之?举,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自量力,一群蠢货。 神尊少有费这么多?口舌的时候,此言一出, 众人皆是一默。 片刻过后, 才又有人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开口。 “神族陨落了,但不是还有你?么?”李长老说, “衡弃春,你?尚且是神明之?身, 今日你?若肯为苍生殉道,仙界与?人界,便还有保全之?日。” 一骇。 惊飓的雨水之?下, 衡弃春抬眸乜向他?, 瞳孔之?中布满冷意,“你?想要我殉道?” 似拿捏到了衡弃春的软处,李长老只觉自己一时之?间占尽上风, 当即就推开人群站了出来。 祭魔台上, 瓢泼雨势分立两派。 一面站着?南隅山与?零星几?个十八界的弟子, 另一面便是今日势必要“伸张正义”的仙道众人。 衡弃春立于中间, 听见李长老慷慨陈词。 “瞧瞧!他?冠冕堂皇地说了那么多?……” “口口声声为了人界和苍生,劝说我等不要冲动,却根本就没有想过, 只要他?今日殉道于此,九州之?危立解!” 立刻就有人附和他?:“依我看,他?至今都不肯舍弃那个孽徒。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么,楼厌将他?囚在无相渊中,其实是将他?当做了‘禁脔’!” “神尊,被一头野狼上的滋味儿如何啊?” 魏修竹实在听不过去,少年气性大,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圆积和尚,你?不要欺人太甚!” 老和尚还想再说什么,一张嘴却发现自己被施了静音诀。 另一侧的浮玉生收回掐诀的手?。 他?未言,扶着?魏修竹缓缓站了起?来,顺势收回了小孩儿先?前放出去的蛊虫。 也顺便饶了那两名小弟子的性命。 圆积和尚的哑声挣扎中,他?阴恻恻地看过去,一双眸子泛着?蛇绿,“十八界在此,诸位这样诋毁神尊,就不怕屠魔之?战未起?,自己先?身首异处么?” 老和尚眼眸一颤。 但今日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鹤子洲,其他?门派的主事之?人几?乎齐聚在此。 妖魔面前他?们争相避让,神明面前,却打定了“正义”的旗号,誓死不肯松口。 一人退却,又有别?人跳出来。 “十八界又如何?” “一界神尊豢养妖狼,纵徒入魔;堂堂掌门收蛇为徒,纵容妖邪猖狂至此……南隅山,究竟哪一方更荒谬?” 南隅山未答。 究竟哪一方更荒谬? 细雨飘摇,眼前人头攒动。 为仙者、为妖者、为魔者一同聚集于这座山谷之?中,阴云罩雾,难辨形态。 南隅山忽然沉默下去。 他?想起?衡弃春曾经说过的话?——妖邪亦在苍生之?列。 真?正与?这个尘世相悖的,其实是衡弃春眼中众生平等的观念。 那太高了。 是飞升入神,由神族诞育,一板一眼地守住六界道义真?理,观世人死相,举剑自亡。 ——而后剖出神骨,终于爱上世人的神明。 南隅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他?知道。 神明已死。 衡弃春无法为苍生殉道了。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刚落下,衡弃春就抬手?掐诀,在之?间凝起?一道淡色的灵力。 不是莲诀,是十八界弟子所修习的、最?普通的仙诀。 “弃春,你?要做什么?” 衡弃春未答,于高台之?上轻轻闭目,空中立时被他?手?中的灵力揭开一道巨大的裂痕。 “轰隆”一声,一道白光乍然刺目,如同一道雷电劈开浓雾。 疾风骤雨一时止歇下来。 有人指着?空中那抹白光,惊恐叫道:“那是……” “是纯阳剑!” 衡弃春的神器。 上古神器,可化青龙,诸神屠魔。 一如雷劫降世那一日,此剑一出,登时在人群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弃春!” “神尊!” 阻拦之?声不绝于耳。 南隅山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惊惧,他?一时忘了符纸如何画、结界如何布、可以定住人身形的仙诀如何掐。 只以本能跑过去—— 未至近前,便听见一道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噗呲——” …… …… …… 长剑坠地,与?祭魔台上的砖石相撞,发出一道清脆的“当啷”响声。 不像是上古神器碰上魔界的石台,倒像是迢迢流水自神界来,活水清流涌入人世时激发出的一声清鸣。 随后是血迹顺着?剑锋滴落下来。 血水顺着?雨丝蔓延开,淌到南隅山的脚边。 他?低头,满脸惊恐地顺着那滩血迹向上看去,看见一截染了血的袍角。 再往上看。 胸腔里如闻闷鼓,在目光的转换之?中,渐渐觉得一颗失去知觉的心重新跳动起?来,像一片消匿于雨声之前的云。 缓缓垂落至地。 他?竟觉得?心安。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衡弃春,而是楼厌。 一个终成祸患的孽徒,不足为道。 还好。 还好。 一场骤雨在顺着?之?间撤回脚步,兜兜转转回旋于云层之?中,疾风退散,一缕稀薄的阳光从树梢之?间垂落下来,正落在楼厌的发尾。 天清地明,这一剑过后,无相渊竟显露出一丝“六界太平”的端倪。 阳光一缕一缕攀上来,顺着?楼厌的发辫撕扯上他?的脸颊,将他?全部的身形暴露于众人的视线之?间。 仍是那身扎眼的红袍,领口微微敞开,颈上未饰一物,只露出锁骨处一寸浅麦色的皮肤。 再往上,是少年人弯起?那双阴鸷的眸子,极勉强地笑了一声,然后眉心皱蹙,躬身喷出一口血来。 他?身后的人立刻发出一声惊呼。 “他?……他?他?他?他?!!” 他?的脊背上满是血迹,纯阳剑从他?的后颈劈下,一路劈碎那根泛着?魔气的脊骨,衣衫尽裂,碎骨从皮肉中探出来,远远看去只觉心惊。 “呃……” 楼厌仰头泄出一声闷哼,碎裂的脊骨终不能支撑他?的身形,膝盖一弯,轻飘飘地跪倒在地。 他?指尖染血,两手?死死撑住地面,调动身体里全部的灵力勉强抬头。 然后对上眼前人的视线。 师尊。 衡弃春的瞳色很?淡,像被干净的雨洗过瞳眸。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眼前是看不见任何画面的。 过了许久,那些蜿蜒的血才流进来,染红一双清透的眼睛。 他?看见倦阳初露之?后的众生相。 第144章 有惊恐、得?意、畅快、诧异。 有被眼前这一幕骇住的仙道中人。 有闻讯而来苦被困于高台之?下的妖魔。 有他?的师兄和师侄。 还有受下纯阳一剑、倒在血泊里,却仍痴口唤他?的小徒弟。 小狼。 衡弃春一瞬间心如刀绞。 他?挣动了一下,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太过急切地想要扶他?的狼崽子,足下踉跄,竟先?一步摔了一下。 小狼…… 无人上前。 雨幕将消的祭魔台上,衡弃春一步一拌,一身清雾纱袍被拖拽在地,如他?的人一样,沦为一片泥泞。 “小狼……” 良久,衡弃春触碰到楼厌的指尖。 不同于少年人灼热滚烫的手?指,握在掌心的温度是冰凉的,混杂着?沙砾与?血迹,像两百年间冻透了的冰雪,稍不留神就要化去。 衡弃春颤了颤,一寸一寸地将楼厌的手?指攥入掌心。 像很?多?年一样,他?抚了抚楼厌的后颈,将奄奄一息的小野狼揽入怀中。 “为什么?” 楼厌浑身都疼,颈部以下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 但抱着?他?的怀抱那样熟悉,使他?不由地想要眯起?眼睛,把整个脑袋都埋入他?的怀里。 但他?的脊骨都碎了。 因而他?只是动了动,尽最?大力气让靠在衡弃春身上,虚弱地笑了一下。 说:“师尊不能殉道苍生,但……我可以。” 衡弃春眸色一痛。 他?想起?不久之?前楼厌自缚红绳跪在他?面前时说的话?——“要我放过天下苍生,可以。” “除非,神尊要我。” 神尊要了他?。 他?也放过天下苍生了。 他?甚至想要救天下苍生。 两百年瀑雪淋身,经蝶梦、历新生,于九冥幽司界窥见前世,顿思?大悟。 鬼哭河畔,衡弃春与?鹊知风的那番谈话?,他?只记住了四个字。 ——叫做灰飞烟灭。 衡弃春眼尾通红,勉强忍住不住看怀里的人,托着?楼厌的后颈将他?扶在怀中,说“你?起?来。” 楼厌就撑着?衡弃春的手?臂坐起?来,盘腿坐在地上,而后笑了笑,呲牙看向世人。 那是个坐以待毙的动作?。 “楼师兄!”眼看着?魏修竹那个小孩子意识到了什么,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楼厌循声看过去,忽然抬手?,在魏修竹和浮玉生面前设下一面厚实的结界。 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乎就此小了下来,无人再靠近,他?终于能够亲睨地抬头,用自己的额头蹭一蹭衡弃春的下巴。 纵然衡弃春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神泽,但他?似乎还能闻见师尊身上那缕好闻的莲花香。 这让他?感到安心。 狼崽子蹭够了,哼哼唧唧又恋恋不舍地将脑袋收回来,努力探头,看着?衡弃春笑笑,吐出来几?个气音:“求师尊……” “成全。” 衡弃春心疼地闭上眼睛。 一颗心像是被生生攥死又用力拉扯,连带着?整片肺腑都叫嚣起?一阵痛意。 滚烫的水渍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将眼前晕得?一片朦胧清明难测。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要提起?剑来,杀了眼前这些将楼厌逼到此等绝境上的正道中人。 但他?知道。 他?的小狼本性纯善,不欲成魔,而欲渡苍生。 压在地面上的膝盖终究卸了力气,捻动沙石,而后缓缓退了一步,将他?的小狼暴露于高台之?上。 众生之?间。 怔然的众人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魔主为何突然闯出来挡了纯阳剑,但他?们很?快就辨清了眼前的局势。 “纯阳剑是神器,可斩魔骨,楼厌被此剑断骨,如今魔气微弱,撑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 “我们趁此机会杀了他?,届时九州可得?太平!” “杀了楼厌!” “杀了楼厌!” 正如支撑衡弃春以“神明”之?身存活于世数百年的神泽一样。 魔骨虽断,但楼厌身上仍有魔气。 欲除魔气,令他?真?正灰飞烟灭,可以用法器、施灵力、结剑阵。 可以穷极一切手?段要他?的性命。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正道之?士涌上高台,刀刀毙命,斩他?要害。 无数法器迸发出灵光,穷天人之?力,斩杀一只濒死的妖魔。 血一寸寸地漫过高台,倾天瀑雨似又将劈落下来,掩盖了楼厌难以压制、痛苦至极的闷哼声。 此一幕更甚两百年前。 那么衡弃春呢?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被人残杀。 第125章 正文完。 春山来宴。 人世?疏忽又千年。 无尽木舒展无尽春, 天?台池水敛苔痕。 草木弥漫,衍生出另一座春山。 隆冬的雪始终未达。 若有人在这飞驰如箭的尘世?里猜想一下——为何无相渊一战后, 人界能够安然无恙,而仙界皆得以保全。 那么?他就会发现。 是千年前那位名叫楼厌的妖魔,自焚其身,灰飞烟灭,保得人世?千年太平。 可惜了。 这惶惶不可终日的千年间,人人都要?做争先的流水,无一人回头。 天?音殿里神像垂目, 那面日晷暴露在光影之下, 又开始无休无止地镂刻时光,针影挪动, 说尽这世?间的滔滔不绝。 鹊知风伸手,在那只?晷针上拨动了一下, 苦着脸说:“我真的得回去了。” 又是这句话。 南隅山冷哼一声,顺势拎着鹊知风的衣领将人拽过来,“如今五界太平, 冥界里有多?少亡魂, 需要?你这个冥君亲自超度?” “你回去做什么?。”南隅山盯着自己昔日最乖巧的小师弟,忽然一抬眉毛,“再给我们造梦?” 鹊知风长时间逗留于人界, 一张脸上带着异样的苍白, 但眉目依旧疏懒, 挑着眼尾看?向?师兄。 对视之际又将眼睛垂下去, 挪噎说:“怎么?会,狼崽子这辈子又没死。” 南隅山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但千年来心有余悸, 早已?大概清楚——那一次楼厌身死,师徒二?人是同归于尽的。 一阵烦躁渐渐涌起,南隅山松开鹊知风的衣领,将梗着脖子的小师弟按到椅子上坐着,“灵力不够我渡给你,老?实在我这儿待着,哪儿都别想去。” 闭眼,睁开又问?:“早知今日,当年为何要?突然冲出来?” 他问?的是无相渊外、楼厌引颈受戮那一日。 鹊知风神色郁郁,被按在原地扭了一下身体,他的灵力太弱,完全没有办法从南隅山手下挣扎出来。 于是只?好就着这样的姿势给南隅山甩脸子,“我说过了,因为我看?到当日师兄亲手折断了纯阳剑!” 纵使千年过去,鹊知风再一想到衡弃春当日的样子,仍然觉得一阵后怕。 那日无相渊外风雨飘摇。 祭魔台上,楼厌身中?数刃,血已?几乎涌尽,那张阴鸷的脸上只?剩皎厉的月白,以及眼角那颗醒目的泪痣。 世?人杀意?未减,灌了灵力的法器仍盘旋在祭魔台上空,只?再多?等一个间隙,就足够让楼厌身首异处。 可楼厌那时已?经死了。 衡弃春孤身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小狼被一点一点虐杀,看?着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双目猩红,眼泪在干净的面颊上滑过,留下显眼的泪痕。 像神像枯裂之前出现的那道裂痕。 “砰”的一声,高台上响起一道带着余颤的巨响。 是衡弃春召回了纯阳剑,两指并?拢贴着剑刃用力一拗,将上古神器生生折成了两段。 而后他举起残剑,以断裂的剑口指向?世?人。 腥风血雨将起之际。 鹊知风从鬼印中?纵深一跃,冲着世?人高声叫嚷—— “那可是上古神器啊!说断就断了!我若不出面拦着,你说他会不会像第一次一样给楼厌殉情!” 鹊知风在南隅山手下叫嚣道。 不知多?少次听到“殉情”这两个字了,南隅山还是不满地蹙了蹙眉,暂且松开了手,任由鹊知风伸手去揉自己的后颈。 尚未开口,就听见鹊知风坐在那里嘟嘟囔囔地说。 “再说了。” “当年的事,本就是世?人错了。” 他抬头看?南隅山,“人人都道楼厌堕魔惨无人性,可他从未犯过杀戒。” “不提被他捏造出假死之相的虚生子,就连合欢宗那些?废物都被他饶过一命,冥界没有他们的亡魂,楼厌没有杀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南隅山默了默,纵然已?经亲眼见过活蹦乱跳的毕方鸟和死而复生的合欢宗,但当日听见鹊知风在世?人面前说出此事时的那种震惊,千年来始终无法消散。 第145章 “师兄……”鹊知风放低了声音,软塌塌地问,“你可曾想过,楼厌明明可以稳坐魔主之位,为何又要大费周章放出他屠仙掠兽的消息,引得仙道中人争相杀他?” 南隅山负手而站,看着窗棂外越发明亮的阳光,忍不住闭目,轻轻地探出一口气。 当年被那孽徒骗过去了。 可如今魔骨消寂,人世完存,九州之内又衍生出新的神脉。 无非是因为。 因为他……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要为天下苍生献祭魔骨的打算。” “唯独一点。”鹊知风仰头,少见地让自己暴露在光下,声音忽然带上一层哑意,“他舍不得让他的师尊再杀他一次。” 神爱世人。 神也教会了他的小狼。 楼费尽心机将自己呈于世人愤懑的剑下,无非是因为他爱神明。 多少年了。 魔并未成魔,仙并未渡仙,是非黑白从不泾渭分明,是非曲折今日才可辨明。 偏见一词,该被世人放下了。 良久,日晷上的影子又挪过一刻。 外面响起一道嘈杂的人声。 鹊知风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要被师兄关在这里算账的事实,仰在椅子上懒懒地抬了抬下巴,问:“什么声音啊?” “是修真界的各派掌门。” “领着弟子前来拜谒。” 春木丛生。 无尽木舒展成一棵遮天之树,枝叶婆娑生长,在十八界的山峦上投下一片巨大的树影。 下面人头攒动。 千年来人世太平,被楼厌生擒又假死的门派立下血誓要重新做人,诸多仙门绵延壮大,共佑一方安宁。 以及。 九州之内生出了一寸新的神脉。 正落在衡弃春的脊骨上。 神明将醒。 为贺此事,诸派掌门携礼来拜,不到半日,十八界中便挤满了人。 浮玉生厌人,使唤魏修竹带领甪端门中豢养的妖兽外出迎客,身形肥大的兕妖抢在最前面,每走一步都威胁到神霄宫外的玉砖地。 “碧落宫,贺上古箜篌一架。” “须弥寺,贺鎏金佛像一樽。” “合欢宗,贺双修图谱一匣!” …… 鹤子洲最近忙于修葺荒败的神山,琐事繁多,南煦来时已经有些迟了。 昔日的少年已经褪去所有稚嫩,鹤袍高洁,身上早已寻不出一丝一毫的魔气。 独眉眼如旧,可窥当年事。 他领着门下弟子拾阶而上。 神霄宫外,一只硕大的貔貅端坐在门边,似乎认出了旧友,很快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咻咻”声。 南煦新收的小弟子走到一半就被这一声吓住,战战兢兢地立在石阶上,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向前走了。 南煦察觉到小尾巴没跟上来,回头问他,“怎么了?” 小弟子不说话,视线很快从貔貅身上挪开,然后伸长了脖子看向殿内,一双眼睛里装满了好奇的神色。 他问师尊:“神尊的灵宠,是一头野狼?” 南煦迎头看去。 殿内泉水淙淙,莲台之上,衡弃春纱衣鹤发,指端结着一枚莲花诀,正于莲香四溢中闭目打坐。 他怀里,一头通体灰毛的小野狼肆意仰躺酣睡,不知梦到什么,还拱着脑袋在衡弃春的小臂上蹭了蹭。 衡弃春便满目爱惜地低头看他,用指腹轻轻揉过小狼崽圆溜溜的脑袋。 殿外南煦忽然一笑。 “那是神尊的爱人。” ——正文完——